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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骑士

马科斯 (墨)
<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1)
我到过墨西哥的恰帕斯州。
但那不是一次萨帕塔运动或副司令马科斯的朝圣之旅,而是一次发现或曰遭遇。
2002年10月末,健芝、铁军、黄平和我一行四人抵达了高原上的墨西哥首府墨西哥城。这是我们这一自行昵称“CCT”(ChineseCrazyTeam)的小团队的第二次拉美之行。
抵达之日,正值著名的墨西哥鬼节的前夜。那份盈溢的热烈、绚烂的狂欢盛况几乎立刻浸染了你全部身心。生的昂扬与响亮充满了每个死亡的形象和符号。那是死亡时节的新生,那是执著着生命对死亡的拥抱。这是拉丁美洲了。不仅是墨西哥,不仅是阿兹台克或玛雅。
带着节庆中骤然装点了灰色现代都市的富丽色彩,同时带着残留在视网膜上、印刻在脑海中的、超级城市墨西哥城四围那一望无际的贫民窟景色,我们驱车踏上了墨西哥社会考察的旅途。自墨西哥城出发,经特拉斯卡拉、普埃布拉、瓦哈卡,进入了墨西哥东南端的恰帕斯州——那曾孕育了人类最辉煌、也最神秘的玛雅文明之乡,也是今日全球当代传奇——萨帕塔运动之所在。
这一行,驱车行程3,500公里,往返墨西哥城与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尔后飞往最东端的尤卡坦,东渡古巴,再从墨西哥城北上瓜纳华托。我、我们在这行程中渐次接近了萨帕塔运动、萨帕塔人,渐次熟悉了那在1994年、2001年震动、撕裂了后冷战、新世纪的异样安详且异化之世界的国际反叛明星:副司令马科斯,他的另一更为响亮的名字,是SecondChe(切?格瓦拉第二)。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的系谱上最新的一位。1997年最详尽、权威的一部格瓦拉传、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年余的《切?格瓦拉:革命生涯》的作者约?李?安德森,在那部700余页的巨著上写道:“那些认定切及其游击战随马克思主义起义和冷战的终结而不再‘入时’的人错了,出现在墨西哥南部、由头戴滑雪帽的‘副司令马科斯’领导的、历时三年的原住民‘萨帕塔人’起义便是明证。尽管萨帕塔运动较少进攻性的军事策略,其公开的政治目标——赢得原住民自治无疑远逊于切的政治主张,但其传奇是以游击战的形式呼吁断绝对美国资本的依附,呼吁廉洁社会、政治、经济的改革。而马科斯本人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形象:佩枪、抽烟斗、沉思、反讽、抒情,一如当年的切,已然捕捉了公众想象。的确,很难不将马科斯视为切?格瓦拉在当代情势下的重生——少些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主义,但仍甘愿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他或许已从自己的前驱者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但仍然追随着他的榜样”。
但我们未能深入萨帕塔社区,尽管我们原本不是那8年来络绎不绝赶往恰帕斯的全球朝圣者。未能深入这一区域的真正原因,是经历2001年萨帕塔之旅的辉煌之后,此时,萨帕塔人、或者说是副司令马科斯正遵从古老的玛雅习俗(或者用马科斯笔下那尊贵、可爱的小甲虫杜里托的说法,是遵从游侠骑士的规则):在沉默中(Besilent)。这意味着他、他们不做公开发言,不接受任何传媒的访问,除却难于计数的墨西哥和来自全球的志愿者外,不接受外来的造访者。
沉默。剧烈震荡与喧哗之后的沉默。2001年2—3月,身着军装、头戴其“品牌标志”之滑雪帽的副司令马科斯和蒙面的萨帕塔人再一次跃上全球主流传媒头题、占据了各电视台画面。拉丁美洲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短暂的20世纪的第一次,24名玛雅原住民游击武装领袖,无视墨西哥常备国防军三分之一的兵力——6万政府军的包围圈,公然、公开地戴面具、徒手走出了游击区,行程近万里,造访墨西哥境内的诸多原住民社区;最后抵达首都墨西哥城的中央广场,最终进入了墨西哥国会议事厅。然而,这既非缴械投诚,亦非武装突围或进军占领。萨帕塔之旅从那充满殖民式建筑的、美丽的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启程,途经无数乡村、城市,所到之处,倾城空巷,争睹活着的传奇人物副司令马科斯和萨帕塔运动的诸领袖,一场场的公开演讲犹如连演的超级盛会。步出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拉坎顿丛林之时,来自意大利的志愿者身着白衣(传媒所谓的“白猿”、更有以讹传讹者称他们为梵蒂冈特使)充当人盾,很快,志愿者组成的人盾与萨帕塔之旅的追随者便成了数万之众。萨帕塔车队抵达墨西哥城之时,来自墨西哥各地、来自全世界的人们已达25万之众。副司令马科斯在索卡洛中央广场上面对25万人众发表了他著名的演讲《土地之色的人们》。
然而,这并非再现于21世纪的20世纪经典场景:不是一位超级领袖,尽管这个自称马科斯的无名氏无疑是今日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不是圣坛之上以多数人的名义所做的狂热动员,尽管马科斯有着公认的优美、乃至性感的声音。用加拿大作家、风靡全球的NoLogo的作者诺米?克莱恩的说法:“那更像是一位在世界上最大的诗歌节上吟诵的行吟诗人。”那是诗,是陈述,是哀恳。尽管此时此刻,他,他们,在全世界的目击之下;但是,他,他们,仍然没有姓名,没有面容。在符号式的单名之下,是作为武器的面具符号。他,他们,以文字优美的宣言、时评、政论,以如喷泉般奔涌的书信、充满幽默调侃的故事(甚至侦探小说)、诗行震惊了世界、征服了世界上的文学精英、颠倒了无数时尚中人,却身着军装,运筹帷幄,举手投足间是职业军人的身体语言。
或许,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符号学的战争、第一场后现代游击战的又一个巅峰时刻。
至此,战争与和平,武装斗争与议会道路,实践与理论,行动者与思想者,语词与武器,革命者与改良者,反抗与承受,草根与精英,个人与群体,隐形与可见,匿名与扬名……,诸多赫然相对的概念和范畴失去了它们清晰可辨的分野。
沉默。2002年,当我们深入恰帕斯东南群山之间的时候,萨帕塔运动、副司令马科斯在沉默中。然而,他们的声名、他们的故事,围绕着他们的激情、臆想和忧心却在我们的整个行程中一浪浪地冲向我们;而每个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消息又如同涟漪般地播散开去。早在访问墨西哥之前,我们已在北美、在欧洲、在辽阔、多元的亚洲、在非洲、在巴西阿雷格里港的“世界社会论坛”上听到了萨帕塔运动与副司令马科斯的种种故事。凤毛麟角、支离破碎,版本甚众,却如雷贯耳。自1994元旦起,恰帕斯、“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真实村”成了后冷战年代全球反叛力量新的圣地和中心,一部著名的、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纪录片正名为《有一个地方叫恰帕斯》。然而,这远不仅是一个运动界的榜样,远不仅是在大溃败之后重新集聚的反抗全球化阵营的英雄,他、他们同时是先锋艺术家、摇滚青年所醉心的传奇,是全球另类时尚的偶像。致使贝纳通公司试图一掷千金收购马科斯的肖像权而被拒。一部以“大噪音电影”为副题的纪录片(毋宁说是一部大型MTV)《萨帕塔人》便是由以切?格瓦拉为标志的摇滚乐队“暴力对抗机器”、摇滚乐手尼尔?扬及其“疯狂之马”乐队,以及其他嘻哈、旁克乐队共同制作。如果说,切?格瓦拉曾以“他脸上忧郁而温柔的微笑,令不少女人感到勾魂摄魄。他以冷静的头脑、超凡的能力、过人的智慧和锐敏的幽默感把握着古巴的方向。……同时,他还以雪茄、日记、照片、游击战术与世界对话”;那么,副司令马科斯则以他那迷人的面具(滑雪帽),那为面具所框定的“永恒的特写镜头”突出了他“美丽的榛色眼睛”,以那面具之下谜样的神秘身份,以他那永不离口的烟斗,间或遮没了他面孔的氤氲,以他优雅迷人的声音,令墨西哥、拉丁美洲的女人——不仅是女人——心驰神往。他同时以他极富原创性的智慧,惊人地运用公共关系、媒体、流行文化的能力,以他将赛伯空间开拓为新的游击战场的奇迹,尤其是以他的书信——用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斯特的说法,便是“他盘活了书信这门古老的语言艺术”、寓言、故事、小说,以他极具个人风格的文字的长河,把握着萨帕塔运动舵柄。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2)
沉默。当我们驱车行驶在墨西哥东南群山之间的时候,不时见到现代化的军营在次生林中拔地而起,一处处现代化的营房怪诞地高耸在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间的原住民的原木棚屋近旁。显然处于临战状态的军事巡逻队间或与我们相向而过。尽管经历了2001年萨帕塔人的长征,尽管似乎达成的政府撤军的协议,但在恰帕斯、在这东南群山的一角,仍弥散着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息。而在世界版图上,墨西哥近旁则是在911的重创和谵妄之中的美国,恐怖主义作为有效的全球意识形态正一步步地封闭着世界上最后的抵抗空间。墨西哥著名的民谚:“上帝离我们太远,美国离我们太近”……此番沉默充满了巨大的张力。
然而,8年前,1994年的第一天即将破晓的时刻,就是在这里,响起了“反全球化的第一枪”,石破天惊……
第一枪,枪响之后
1993年12月31日,午夜将近,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当这座始终充满游客的城市中的节庆气氛渐次消散在醉意与睡梦之中时,似乎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警,一支见所未见的军队悄然进入,迅速占领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周围的七座城镇,在占领了市政厅、警察总部、监狱、电台之后,起义军占领了这一区域的军事要冲和通往外部的公路。除了攻占警察总部的相持中的数人伤亡之外,这次起义和占领几乎是兵不血刃。
当圣克利斯托瓦尔的居民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城市已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起义部队的占领与掌控之中。电台中反复播放着这支自称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宣战书(后称《第一丛林宣言》):
“我们是五百年斗争历史的产物:首先,是反抗西班牙的独立战争时期,为废除奴隶制的起义者领导的斗争;其次,是抗击北美帝国主义吞并的斗争;再次,是公布宪法并将法兰西帝国从我们的国土上驱逐出去的斗争;最后,是人们反抗波菲利奥?迪亚斯(PorfirioDiaz)独裁统治的斗争,……”
正是在这份声明中首次使用萨帕塔运动最为铿锵、也最为著名的宣告:“受够了就是受够了!(Enoughisenough!)”
这支在1994年的元旦之晨震动了美洲和世界的印第安原住民军队只有3,000余人,身着粗糙的军装、手持各色各样、相当破旧的武器,其中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的竟是木头枪。其中少数的精良武器,是刚刚从城市驻军和警察部队手中夺得的。但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政治部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中的多数(此时尚非全部)带着滑雪帽、或蒙着色彩鲜明的印第安土布手帕。更令人称奇的是,起义部队中有相当数量的女战士,其中几位显然是男性主体的战斗部队的指挥官。当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邦在《极端的年代》中将古巴革命称为20世纪最后一场马背上的战争之时,未免言之过早了。在这千年之交,墨西哥的萨帕塔人革命成了又一场新的马背上的战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马上的人装备着电子通讯设备。“圣克利斯托瓦尔被蒙面军占领”的消息和蒙面原住民起义军的形象迅速跃上了墨西哥、继而是整个南北美洲及全世界新闻头题、电视屏幕。
似乎是20世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一幕,但这一次非比寻常。无数有关文章写道,在这个不寻常的元旦,他们是被朋友的电话或家人拖到了电视机前,瞠目结舌地看到这拉丁美洲、尤其是整个70年代的寻常场景:武装游击队突然攻陷了一座城市,并声称要进军首都。众多的文章不约而同地写道,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部历史纪录片,“他们”可能是尼加拉瓜革命中的桑地诺阵线,可能是萨尔瓦多游击队,可能是哥伦比亚民族解放军,可能是秘鲁的“光辉道路”……但下一时刻,他们不得不正视:这是今日,是此刻,是墨西哥的恰帕斯州。刚刚掀开的日历指向1994年。美洲、整个世界似乎正沉浸在后冷战的欣喜与安详之中。胜利者的结论不容质疑:在柏林墙倒塌的时刻,历史已然终结。然而,这一时刻,似乎不期然间转错了频道,历史再度从这处不谐的裂隙间涌出……
但这不仅是错选频道而出现的、早该归之过去的历史画面,它同时明确地成为一幕以整个地球为舞台的新剧目的幕启时分。对墨西哥说来,1994年元旦不仅是公元纪年中新的一年,而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这一天,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圈的协议正式生效。似乎是经过了无穷的苦难、挣扎之后的大救赎、大节日——墨西哥不再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它终于通过加入由美国、加拿大组成的北美自由贸易区而步入了第一世界!然而,也就是这一天,迸发了恰帕斯玛雅原住民的武装起义,其宣言及即刻出现的一系列访谈和报道称:加入北美自由协定,对墨西哥的原住民社群说来,“无异于即刻执行的死刑判决”。而此前在墨西哥节节推进的全面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尤其修订宪法第27条,实行土地私有,剥夺和摧毁了玛雅社群的社区土地共有制度,事实上已开始了对原住民的有效而无声的“种族灭绝”。而因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而渐次陷入困境的,却不仅是原住民。此时似乎开启了大好前程的墨西哥已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因此萨帕塔人的枪声道出无数墨西哥人的远虑近忧。继元旦起义而出现的、席卷了整个墨西哥的声援萨帕塔人的全面社会运动中,最响亮的口号之一,便是“第一世界,哈,哈,哈!”当苏东巨变发生,新自由主义的狂浪终于越过了冷战分界线,无障碍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之时,在美国——所谓“华盛顿共识”的缔结处,在其背后和近旁响起了反全球化的枪声。
或许需要对这一石破天惊的时刻做某种极为简约的历史追溯。1992年,世界各地,尤其是美洲,纷纷举行“地理大发现”——哥伦布“发现”美洲500年的纪念活动与研讨。“地理大发现”,无疑是现代文明的重要开端之一,是人类(毋宁说是欧洲)文明全新的开端之一。然而,间或为欧洲和北美世界始料不及的是,在拉丁美洲、同时也是在世界各地,这一预期中庆典式的活动,却成为对殖民暴行的总清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美丽故事”,此时被清晰、全面地还原为一次野蛮对文明(玛雅印第安文明、印加文明)的践踏、摧毁与杀戮的历史。不仅“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再次全面曝光在世界视野之中,欧洲文明的崛起集中显影出其血腥、野蛮与残暴的底色,欧洲“主体”的故事,暴露出其真正的他者:基督教文明之外的广大的世界。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的动人叙事,此时被揭示出其背后无数被劫掠、荡尽的黄金、白银、鲜血、生命,其背后所遗留的、数千年辉煌文明遭毁灭的废墟。美洲印第安人——那丰饶土地的、原本的主人,那宫殿被洗劫、被夷平、以其原有的建材、在其上建起基督教尖顶的部族,那图书馆、典籍被焚毁、王子与学者被出售为奴隶的民族,第一次被集中、反复地言说和呼唤。也是在这一富于反讽性的时刻: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500周年的时刻,拉美社会、拉美知识分子,显露了他们事实上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立场与认同:尽管间或有着可谓“皎洁”的肤色,尽管或许有着可以追溯到古老欧洲贵族的血统,但他们所拥抱的,是“混血的拉丁美洲”,他们所认同的是印第安母亲,他们接受的自我描述,是“强奸之子”。而伴随着1994年恰帕斯老城中响起的枪声,印第安原住民——这久久被言说、被呼唤的群体登临了墨西哥、拉丁美洲、美洲和世界的舞台之上。这无疑是萨帕塔运动即刻获得了美洲和世界范围内的热烈而广泛支持的内在原因之一。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3)
然而,萨帕塔运动却不止是美洲印第安人的反抗和崛起。恰帕斯萨帕塔人的起义,在世界范围内所引起的巨大震动,同时在于,它不仅是走投无路者求生存的揭竿而起,而且有着极为深刻而广阔的内涵于其中。恰帕斯——这一萨帕塔人起义之前寂寂无名的所在、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却同时不仅是墨西哥、而且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这不仅由于恰帕斯州拥有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着多种珍稀矿藏,预计有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尽管墨西哥政府始终对有关恰帕斯的石油问题三缄其口,似乎已无需多言,后冷战的世界上,几乎全部冲突背后资源、能源战的真意);更由于中美洲、墨西哥事实上是地球上连接了南北大陆板块的最后的大陆桥,中美洲、尤其是恰帕斯因此而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的所在,可谓今日地球上最后的生物志。而今日世界最隐秘和最剧烈的霸权争夺战,正是在生物、基因的争夺中展开。于是,赤贫的恰帕斯早已成了世界诸强势集团和力量觊觎的目标。中美洲、恰帕斯极为丰富的生物种群早已为诸多称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的欧美“专家”所“采集”或曰盗窃,美国市场上早有数十种古老的印第安草药被注册专利、垄断生产,甚至数千年来,印第安人最为古老的饮料:玉米饮亦成了美国市场上的专利产品。如果说,当年的殖民掠夺曾将无数印第安原住民从平坦富庶的高原逐向深山密林,那么今日,他们勉强跻身的丛林深谷却再次成为新殖民主义资源战、生物战的场域。而恰帕斯的经济、战略意义远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地理奇观、也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之一:特旺特佩克地峡——那崇山峻岭间一道一马平川的“大道”也穿越恰帕斯的重山丛林。200年来,这始终是北美世界所觊觎的、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的、也是连接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为廉价而便捷的通道;随着巴拿马运河的运力不足,打通特旺特佩克地峡,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由廉价劳动力组成的若干大加工基地便成为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这一被称作“中美洲开发计划”(又称PPP,普埃布拉—巴拿马计划)正在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政府的配合下紧锣密鼓的推进。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那么,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正是《第一丛林宣言》中所说的“种族灭绝”的含义。因此,1994年元旦的萨帕塔人起义,成为一个震惊美洲与世界的时刻,它正是原住民求生存的抗争,同时是对抗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
也正是这幅震惊了世界的画面上,一个人物、准确地说是角色,陡然凸现在全球的视域之中。那便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不仅由于在身材瘦小的玛雅原住民之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格外突出,也不仅由于在那一片蒙面人黝黑的肤色之间,这个白皮肤的指挥官极为醒目;而是在于,当墨西哥的国家机器还在震惊中不知所措之时,首先赶赴现场的,是墨西哥、北美、很快是全世界新闻记者和他们的照相机、摄像机的丛林;在多数无法流利地讲西班牙语的玛雅原住民起义者中间,马科斯脱颖而出,成了无数照相机、摄像机的焦点。不仅他的西班牙语优雅且丰富、迷人,而且他娴熟地操持着法语和英语——尽管相对于他的炉火纯青的法语,他流利却略带西班牙口音的英语略显逊色;他间或使用意大利语,而且谙熟多种玛雅原住民不同族群的语言。不只他口若悬河的言说能力表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显然统御全局、运筹帷幄。然而,令整个世界感到惊讶、甚至困惑的是,马科斯却称自己是副司令,他惟一认可的身份,是萨帕塔运动的发言人(此后人们加上了另一头衔:战略家),他称自己的功能角色是古老的玛雅世界与外部世界间的传译。继而,他称自己为“声音”(“通过我的声音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言说”)和“影子”——一个“温柔狂怒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仍立刻被传媒指认为玛雅游击队领袖。如果说,类似指认多少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目不识丁的原住民不可能自己发动一场起义,更不可能把握这场战争的方向;但这也是出自拉丁美洲革命传统: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间或是白人的职业革命者,深入贫苦的原住民中间宣传动员,并最终发动革命(我们将看到类似惯性推论对了,又大错特错)。于是,马科斯被推上了前台,成为闪光灯风暴的中心。
然而,这却不是后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宿命”:所有行动与事实,最终只有一个归宿,即变成媒体事件,变成旋生旋灭的图片、影像和即时消费的有趣新闻。从12年的距离之外回望,对媒体主动占领和挪用,无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而基本战略之一:不是媒体介入,轧出、吮干所有事实的最后一滴新鲜的汁液,而是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自称马科斯的副司令,在挑选和有效地运用媒体,为我所用。起义的第一周,便令墨西哥国内外的记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据称已在恰帕斯东南群山的丛林深处生活了11年的游击领袖,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指挥若定。他不仅为自己选择了若干份重要的国际新闻媒体:诸如德国《明镜》周刊(DerSpiegel)、西班牙政治时事周刊《变迁16》(Cambio16)、美国的《纽约时报》(NewYorkTimes)、《旧金山纪事》(SanFranciscoChronicle)、《拉丁美洲北美议会》双月刊(NACLA)、著名时尚杂志《名利场》(VanityFair);和墨西哥四家独立于政府的新闻媒体《日报》、《金融报》、《进程》周刊、《时报》。马科斯还与这些媒体间建立了直接而密切的合作关系。不止一位记者记述说,马科斯不仅为萨帕塔运动选定了自己的宣传媒介,甚至能指名道姓地接受或拒绝某位记者的访问。官方背景的媒介被彻底拒之门外,为了不彻底地被放逐在这全国、甚至世界的头条新闻之外,这些媒体被迫出重金向国外媒体购进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新闻图片或影像。同样不止一位记者写道:马科斯向记者承认,他是在美国军校的教材上学会了游击战法,但他可没说他从哪里学到了这套精妙的媒体战术。
1994年元旦,在萨帕塔人的第一战——事实上也是惟一一战之后,其主战场已然转移到媒体之上。不仅是各种媒体以显著的位置大量刊登萨帕塔运动的新闻、马科斯的访谈,而且种种署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或直接署名副司令马科斯的公报、信件奔涌而至;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这支原住民游击武装迅速地将因特网开辟为他们的媒体战场之一。种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信息通过因特网传遍了世界。法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昔日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中惟一的欧洲战士雷吉斯?德布雷称:“因特网为国际斗争插上了电子翅膀。”
正是马科斯首先向记者申明了这场战争的象征寓意:让世界听到、看到这早已跌出了全球经济版图的角落,看到在遗忘和无声中死灭的、这一曾创造人类最神奇、伟大的文明的古老族群。这是一场新的土地革命、同时是一场反全球化的战争,一场对抗遗忘的战争。令来自墨西哥各地、继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为震动而鼓舞的是,这并非又一场迟到的拉丁美洲游击战,这支宣战的原住民游击队无疑抱有乌托邦式的社会目的与诉求,但他们的发言人——马科斯所使用的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单纯、非意识形态、诗化的语言。这份关于玛雅原住民苦难与诉求的全新表述深深地触动了众多墨西哥人。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4)
一如游击战、也是在墨西哥富有传统的“跳蚤战”,萨帕塔人在1994年的第一天震惊了世界之后,2日傍晚,游击队已开始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其他城镇撤往群山之间。与此同时,数千名美式装备、经美军绿色贝雷帽(特种兵)训练的快速反应部队已抵达恰帕斯。占领了奥考辛格镇、未能及时撤退的游击队员被包围在小镇的市场之中。在如此悬殊的兵力与武器对比中,此后七天的相持酷烈而残忍。许多手持木头枪——武装斗争的象征性符号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杀已迫在眉睫。
然而,与政府军同时、甚至更早,众多通过媒体获知玛雅原住民起义、对抗死亡与遗忘的墨西哥平民——青年学生、NGO组织、社运人士,甚至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从墨西哥各地赶往恰帕斯,自愿在政府军与萨帕塔社区之间充当人盾,建起隔离带。同时,在墨西哥各大城市爆发了浩大的示威游行,无数人走上街头,声援萨帕塔运动、要求政府停止屠杀。这无疑出自名传遐迩的墨西哥市民社会的激进、反叛传统,但它也无疑是马科斯所创造的媒体战场的首战捷报。迫于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呼声和反对声浪,萨利纳斯总统被迫于元月12日下令军队停火、并停止推进。2月,在起义的50余天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政府代表团举行了第一轮和平谈判。一个和平的相持阶段开始了。
偶像,马科斯之谜
武装起义后不久,这场武装与和平的抗争,便开始显现了其始料不及的又一个后现代面向。随着12日的停火,来自墨西哥全境及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开始如雪崩般地涌入。尽管有着政府军和萨帕塔运动民族解放军的双重哨卡和审查甄选,每天仍有3-5辆满载着各国记者的旅游车开进拉坎顿丛林深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所在地,焦虑而无奈地等待“朝觐”副司令马科斯。与此同时,更多的来自世界各地、主要是欧洲和北美的抵抗运动人士及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家,也开始纷纷结伴涌向恰帕斯。1994-1995年之间,所谓“萨帕塔之旅”特指这样的政治游客的恰帕斯之行。在社会的不同层面,马科斯开始成了一个为人们所崇拜的另类偶像。未及2月,从圣克利斯托瓦尔直至墨西哥城,萨帕塔运动、尤其是马科斯以及女司令拉莫娜带起了一轮流行旋风:各种印有马科斯蒙面肖像的T-恤衫、海报、明信片、滑雪帽、以及一些以马科斯和拉莫娜为原型的手工制成的持枪蒙面的小偶人,成了年轻人和政治游客们的最爱。最荒诞的是一种名曰马科斯牌的安全套,其广告词写道:“对恐怖主义说不,用马科斯牌安全套对抗爱滋。”商品一经投放市场,即告售罄。1994-1995年在美洲各国的摇滚音乐会上,头戴滑雪帽、扮做萨帕塔人的青年剧目比比皆是。
而在这第一轮马科斯旋风之中,马科斯深藏不露的真实身份成了热点中的热点。他不仅成了美洲人人争说、街谈巷议的焦点,每隔几周,墨西哥及北美的主要传媒便会掀起一轮WhoisMarcos?的热浪。美国《纽约时报》在1994年初的数月间发表了四篇有关萨帕塔运动的长篇报道,其中之一,便名之为《马科斯之谜》。从起义的第一天,马科斯便并未讳言,所谓“马科斯”只是一个从他牺牲的战友那里继承来的化名。但在那面具下面,马科斯究竟何人?种种有趣的版本在逐日翻新。
最先出现的是官方版本:马科斯是一个“外国的职业游击队员,一个不负责任的冒险家和危险的煽动者”。——不期然间,墨西哥政府采用了和当年古巴独裁政权及此后玻利维亚军方关于切?格瓦拉的描述。未几,以其形象和语词“攻占”了传媒的马科斯便以他清晰可辨的墨西哥城口音令这一版本不攻自破。
继而出现的版本则是马科斯是一位激进的耶稣会神父,其证据是马科斯撰写的公报与访谈中解放神学的清晰印痕。在此,我们姑且搁置解放神学作为拉丁美洲重要的批判和反抗资源的讨论,搁置墨西哥和拉丁美洲历史上不胜计数的直接从教堂的圣坛走上街头、战场的神父的长长的名单——尽管这与天主教会在拉丁美洲所扮演的、不无丑陋的角色形成有趣的落差;只是想说明,类似推测并非天方夜谭。但立刻,墨西哥教会出面否认了这一版本。
别一版本则是,马科斯身为1968年震惊世界的墨西哥学运领袖。直至今日,我们仍不难在种种记述不宁的1968年的著作中看到那次学潮中由高高举起的切?格瓦拉的旗帜所汇成的人海,读到发生在特拉特洛尔科广场(三文化广场)上的血腥屠杀。但即刻有人指出:今日的萨帕塔运动领袖马科斯年龄不超过38岁,这意味着1968年他只是个不足13岁的少年。于是,便有人继续猜测马科斯是一个未能顺利出版其作品的作家——因为他文字是如此的绝妙而精到;或者他是个双性恋的嬉皮士——因为他在其公报的附言(马科斯写作的另一品牌标识:无穷尽的附言,“又及”、“又又及”,“又又又及”,“又及致又及”)中不断以戏谑、调侃的方式书写自己的性向,一如他在较“严肃”的场合中的表述:左翼运动传统中重大误区之一,便是其隐形或公开的父权与男权主义;是一场以多数人的名义对种种少数人群体的压抑、乃至迫害。同时,已有许多论者指出,在男性沙文主义至上的墨西哥,即使戏称自己为同性恋,也需要绝大的勇气,遑论在马科斯被指认为玛雅原住民运动领袖的位置上。
在数不胜数的、关于马科斯“真实身份”的版本中,最可爱而无稽的版本是,马科斯来自玻利维亚,他正是当年曾为切?格瓦拉游击队带路的农家少年。在德布雷的记述中,这少年曾要求留下来,但切给了他一些钱让他离去:“你还小,该去读书。”依照这一版本,那少年长大了,接受了充分的教育,从历史的裂隙间跃出,成了SecondChe。
这其中最为荒诞而充满膜拜意味的,则是马科斯身为古老而神圣的玛雅典籍《波波武经》中书写过的玛雅先知的现代身。作为“证据”的奇迹是,在1994年8月,在拉坎顿丛林深处、被命名为阿瓜斯卡连特斯的小村——萨帕塔运动的首府——召开的民族民主大会上,当马科斯的演讲吐出了最后一个词,没有任何先兆地,一场大暴雨泻落。而在2001年的长征路上,在一个长达两年滴雨未落的小镇上,当马科斯准备向上万观众开口演讲之时,一场豪雨兜头而下。上万人便一动不动地立在大雨中听完了马科斯的演讲。一位接受了记者访问的印第安老妇自豪地回答:“这人能颠倒我们的社会制度,为什么他不能命令老天爷?”
这一轮轮的狂热猜测甚至成了猜字游戏:有人指出,“马科斯(Marcos)”正是1994年元旦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所占领的七座城镇的首字母缩写(Margaritas,Altamirano,RanchoNuevo,Comitan,Ocosingo,SanCristobal);有人则认定他是起义军另一秘密名称的缩写:萨缪尔?鲁伊兹主教武装革命运动司令(MovimietoArmadoRevolucionarioComandateObispoSamuel)。
拒绝加入这有趣却浅薄游戏的论者,以讥刺口吻写道:马科斯是谁吗?去问警察吧,他们一定知道。若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去问中央情报局或联邦调查局。美国人永远比我们更清楚、甚至先于事件发生知晓墨西哥的一切。她错了:因为直到1995年初,政府也在为这个如日中天的角色马科斯的真实身份而寝食难安;她对了,政府已经问过美国人。1994年2月政府代表团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第一轮对话期间,他们已经设法获取了马科斯的指纹,并在第一时间送往CIA。但结果是,美国人也没有答案。这个撕碎了后冷战的安详、或曰打破“大失败”后的阴霾的人物,竟然在CIA万全的资料库中如新生婴儿。他,没有任何“犯罪”纪录;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图谋不轨”的政党、教派、反叛组织。这一事实,无疑为围绕马科斯身份的全民“游戏”推波助澜。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5)
或许,这正是萨帕塔运动的又一个后现代面向:面对这所有版本,马科斯从不去承认或否认。相反,他以自己特有的幽默感在参与并助推着这一游戏。萨帕塔起义后不久,马科斯便创造、定型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个后现代式的拼帖形象:与切?格瓦拉的雪茄相对应的永不离口的烟斗,深受墨西哥人爱戴与缅怀的墨西哥革命英雄萨帕塔式的、交叉在胸前的(枪榴弹)的子弹带、背后的长枪、腰间的短枪,佐罗式的永不摘下的面具,阿拉法特(巴勒斯坦民族解放战线)式的红领巾,在滑雪帽上,他加带了一顶所谓“毛式(中国人民解放军式)战斗帽”,帽沿上一字排开的三颗红五星,却戏仿着美军的将军标志。辅之以十足当下的耳迈、对讲机;在他的左右手腕上各有一块电子液晶表,他给出的阐释是:一块记录着日常生活的时间,一块记录着战争时间,“当两块表上的时间重合之时,便是和平的降临。”无论人们对萨帕塔运动的态度如何,为人们一致认可的是,这幅拼贴而成的肖像具有十足的“上镜头性”,画面上的马科斯,英俊、潇洒而神秘莫测,引发着无穷遐想。
但是,对马科斯形象的崇拜与消费完全不同于切?格瓦拉。首先,尽管切在其生前已是国际政治舞台上的超级明星;当他功成身退、离开古巴再次投入广大的第三世界战场的数年间,种种关于他下落的猜测传闻使他成了一则传奇——直到CIA与玻利维亚军方的联手谋杀钉死了这则传奇,同时成就了一个不死的英雄。但是,切?格瓦拉成为全球偶像,并最终成为另类消费时尚,却在切身后方始发生。可以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一个多重历史契机发生碰撞的时刻:第三世界的崛起、在现代主义层面上,以欧洲为中心的反叛文化的爆发、大众传媒的勃兴、图像文化的入主,共同创造了那一时刻。因此,60年代全球性的“大拒绝”,间或可以视作切“天使般的形象”和美军地毯式轰炸越南的电视新闻图像的综合效应。马克思、毛泽东、马尔库塞的名字才在那里汇聚,切的肖像和胡志明的称谓才浑然天成。而马科斯则几乎是在登临墨西哥社会舞台的同时便成为某种媒体明星,不久开始具有了某种国际另类偶像的特征。而且他也的确拥有了一个类似“切(ElChe)”的、传遍了美洲的昵称:“ElSup”(“副头”)。但是,此间的不同,不仅是切?格瓦拉的生命是如此的辉煌、不可重复,不仅是其风华绝代的形象、其惊人的美是如此独特,而且由于他们所处的国际政治与文化环境间有着如此大的落差。切的年代,正是炽烈的60年代。事实上,依照詹明信的断代法,正是切带领着他只有300余人的部队击溃了5万美式装备的政府军、乘坐着红色的吉普车于1959年元月驶入首都哈瓦那之时,开启了漫长的60年代。那是一个全球呼唤并实践着激进变革的年代,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此外,尽管切以他“不仅英俊而且美”的形象参与了图像与传媒时代的起始,但就切的榜样、切的思想和切所极大丰富了的拉丁美洲反叛与行动的“高尚的传统”而言,这些只是切不死的生命中的花絮与边角。而马科斯登场的年代,却是相对于资本主义的全球另类实践与反抗运动“崩盘”的年代;尽管如当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美国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所言:“萨帕塔运动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恰帕斯或甚至墨西哥的狭小范围。他们成为世界各地其他运动的榜样。……1994年,萨帕塔运动的反叛是拒绝接受无助状态的晴雨表,它开始了战胜世界反体系运动失落情绪的过程。它也是一系列其他行动的导火索。”而我更想用马科斯本人的寓言:萨帕塔运动正像是那细小、微弱的雨滴,但她惊动、唤醒的是干涸、寂然的沙漠世界。但“她”始终相当微末,只能是“星罗棋布”的反叛与另类中的一个,尽管是旗帜性的一个。马科斯本人相当清醒而坦然地写道:如果说小雨点也可能创造出一片浩荡的绿野,但沙漠或许终归为沙漠,只有石头将携带着不死的记忆。就文化生态而言,马科斯登场的年代,是与强权联手的大众传媒覆盖一切的年代,一切被娱乐化,且“娱乐到死”。因此,切的形象始终携带圣洁的灵氛,在他身后的拉丁美洲,他被称之为“尘世的耶稣”;90年代中期苏格兰长老会甚至选用切的形象作为新的基督圣像(当然,荆冠取代了贝雷帽)。而马科斯则更像是佐罗式的大众英雄(在1994-1995年之间,墨西哥传媒频频将他称为当代佐罗)——万众欢呼、憧憬,但毕竟具有某种娱乐性特征。
其次,或许更重要的是,切的偶像化完全不是任何人、包括切本人所能预料的结果,而切的后来人与追随者、他的战友、亲人和友人始终如一地对抗着对切形象的种种时尚消费。马科斯则不然。可以说,马科斯这一大众偶像的出现,正是那名曰马科斯的人的“智慧的即兴创作”之一,是他的全面大众传媒与社会关系游击战的有效策略。通过极为出色的表演(1995年,当好莱坞著名左翼导演奥利佛?斯通来到恰帕斯的丛林之中的时候,目击了副司令马科斯在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上的“精彩演出”时,脱口赞道:“可真会演[Whatashowman]!”)、通过对名曰“马科斯”的偶像的营造,在1994-1995年、在2001年,在起义后长达12年的岁月中不断捕捉、把握了大众传媒的兴趣点,从而通过这个角色,将公众的注意力引向全球化的金融经济版图之外,引向印第安原住民的苦难、不屈与抵抗,令全球景观的大屏幕略去的画面得以曝光、显影。或许需要赘言的是,切?格瓦拉无可取代和比拟的魅力在于,这是一个如此璀璨的个人,曾令20世纪绽放异彩的真实生命,一次全世界的目击之下的“道成肉身”(姑且借此以为修辞);1994年的马科斯却是一个角色,一次创造;用马科斯本人的说法,便是一个“辉煌灿烂的神话”。更重要的是,“他”正是这场“符号学游击战”的重要符码之一。马科斯的“造型”准确地迎向注视的目光,“他”正是为了被看而设计完成的。雅克?拉康那颇有玄机的说法,在用于马科斯的形象,便成了十分确切的陈述:“我是被看的,我是一幅图像。”
事实上,1994—1995年这场在墨西哥上演的波澜壮阔的剧目之中,马科斯不仅是主角,也是编剧和导演。剧目高潮迭起,张弛有度。他不断地以精彩、狡黠的心理战驾驭着大众传媒这只无头怪兽。众多的国内外记者写道,当他们“荣幸地”获准进入了萨帕塔人掌控的区域,接着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漫长的等待,没有许诺,没有时刻表;大都是当他们的行程将尽之时,在某个夜半时刻,副司令马科斯推门走进了记者们沉睡的棚屋;他甚至会随意在一张床铺上睡下,吸着他的烟斗,等待有人意识到这位午夜的不速之客的到来。接着便是通宵达旦的长谈,马科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其中一位美国记者在梦中听到阵阵笑声,却继续睡去——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位游击领袖会以如此调侃和游戏的方式讲话),回答问题并不断发问。最终访到了副司令的记者大都被他的超凡魅力所折服,深感不负此行。几乎无一例外地,访谈的必然内容之一是马科斯其人。而这位创造了ElSup的马科斯,便会尽情地把玩、调侃着这个角色。他间或兴之所至,信口雌黄,而且全然不掩饰这完全是“即兴创作”。在一则题为:“有关副司令你们想知道却不敢问的一切”(无疑在模仿齐泽克一部著作的题名)的附言中,马科斯写道:“终于,我们来到了(一道山谷/一处丛林/一片空地/一座酒吧/一个地铁站/一家杂志社),……在那儿,我们看到了(副司令/违法乱纪分子[政府用语]/大鼻子滑雪帽[《日报》用语]/职业暴徒[政府用语])。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蜜色的/麦色的/奶色的/琥珀色的)。他坐在(一张摇椅/一把转椅/一处宝座之上)点上了他的烟斗……”。但更重要的是,他借助对马科斯其人的勾勒,以似乎仍是游戏的方式,举重若轻地张扬着他不合时宜的信仰与主张:“马科斯”是底层人,是另类、少数,是“地球上的受苦人”。因此,他时而是住在旧金山大桥下的无家可归者,时而在圣巴巴拉做出租车司机,时而是公车站上倒卖旧衣服的小贩、时而是性商店中的商品演示员……。一次,他和《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玩笑,说自己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馆打工,因为身为同性恋者而遭到解雇。结果,墨西哥报刊以通栏标题刊登消息:《马科斯供认他是同性恋者》,令那位《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百口莫辩。但马科斯却藉此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公报中加上了他最著名的一则附言:“关于马科斯是否是同性恋者”。他写道:马科斯是旧金山的同性恋者,南非的黑人,欧洲的亚洲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德国的犹太人,政党中的女性主义者,后冷战时代的共产党人,波斯尼亚的和平主义者,20世纪末墨西哥的游击队员,夜晚10点地铁上的单身女人……当然了,还是墨西哥东南的萨帕塔人。总之,马科斯是所有那些遭排斥的、受迫害的、抵抗的、迸发出“受够了”的呐喊的少数群体。“所有少数群体开口说话之日,便是强势群体陷入沉默与忍受之时”。
题记 写在前面:遭遇,失之交臂(6)
他刻意凸现所谓副司令只是一个为斗争需要而创造的符号,一个反叛的印第安原住民的指称。他说:他诞生于1994年1月1日,是一位玛雅萨满、智慧老人安东尼奥和他的妻子汉妮娜的儿子(而安东尼奥正是马科斯写作的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他在访谈中答道:“你问马科斯是谁吗?走到镜子前去,你在其中看到的就是马科斯。”——马科斯就是你,就是你心中的不平和反叛。在起义的第一周,他告诉美国记者:马科斯可以是一个空位。任何人都可以带上面具,声称自己的马科斯。这一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直到今日,你仍可以听到对萨帕塔运动略有耳闻却知之不详的人们说起:马科斯是许多人共用的化名,萨帕塔运动发言人的化名。
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和副司令马科斯所创造和启用的一个全新的面向。无名与命名、倾听与动员、个人与群体。马科斯,也可以称为“无名”,但他以这无名为玛雅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文化、印第安历史和苦难命名。他称自己是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副司令,而整个部队却拥有其他若干名司令;总司令的位置始终空缺。一如马科斯告诉记者的,在萨帕塔运动中,拥有全面、绝对指挥权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由玛雅各族群的长老和公共投票产生的族群领袖组成。萨帕塔运动是20世纪革命史上第一次,是否武装起义的决议不是少数领袖人物做出的,甚至不是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内部民主决议,而是整个萨帕塔社群:一个个族群、一个又一个村落,所有男人、女人和已经懂事的孩子,公决确定的。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骄傲地拒绝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大教堂谈判中政府提出的全面招安式的和平建议。马科斯承认(他也曾反复地叙述),他们最初来到恰帕斯山中的时候,自命为先知和动员者的角色。但他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立刻遭到了原住民的拒绝。在黯然离去和如切那样顽强地留下来,最终被出卖、被杀害之间,他们创造了第三种可能:留下,不是去言说——动员和说服,而是倾听和学习。这不仅是字面义:学习诸多玛雅不同部族的语言,而且是将自己投入、浸淫在玛雅文化之中。但那并非权宜之计。这一角色的转变,以迥异于现代世界的逻辑、思维改变了未来的萨帕塔运动的路径和面貌,改变20世纪革命的经典模式:城市无产阶级暴动、或农村包围城市、或建立游击中心;尤其是从内部动摇着、至少是反省了革命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与极权主义倾向。一如马科斯形象的悖论或曰辩证:他是独一无二的偶像,公认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但他却又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次富于原创、别出心裁的虚构。
而马科斯写作中最著名的两个系列:安东尼奥老人系列、和小甲虫杜里托系列凸现了萨帕塔运动及其文化的有趣特征。在安东尼奥老人系列,马科斯是一位倾听者,一个晚辈,一名学生,智慧的印第安老人不仅在为他答疑解惑,而且为他勾勒出一种陌生而美丽的乌托邦世界。所谓马科斯,只是面对着一种古老、伟大的文明与智慧的躁动的青年。而更为迷人的则是马科斯笔下的小甲虫杜里托——一个萨帕塔运动运动政治上的敌人和对其嗤之以鼻的轻蔑者也由衷喜爱的形象,马科斯写作最为清晰可辨的后现代印痕之一。“他”——杜里托/小硬壳妄自尊大、童趣盎然、气指颐使又自恋脆弱。最为有趣的是,在杜里托系列中,是小甲虫杜里托自称游侠骑士,不时发表着夸张造作、激情汹涌的演说,充当着颇为精妙的、对西班牙语世界最为的伟大的作品和角色:堂?吉诃德的戏仿版;而副司令马科斯,则是他的“邋遢侍从”、“小厮”、实惠、庸常的桑丘?潘沙(在另一些时候,这组合则成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西语世界、尤其是在西语拉丁美洲,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从不只是荒唐笑柄,而且是一种极为内在的精神偶像,一种有自觉和自嘲于其中的理想主义象征。人们或许记得,当切?格瓦拉放弃了他在古巴二号领袖的地位、重上世界革命的战场之时写给母亲的告别信:“我脚跟再一次碰到了罗西南特的肋骨;我挽着盾牌,重上征途。”那一时刻,他无疑在自比堂?吉诃德。一如英国作家格林所言,在那些并不认同社会主义理念的人们中,切?格瓦拉、古巴所象征的,正是“勇敢、骑士精神与冒险,这些概念在今日世界的超级权力之间渐次转换为交易的考量;他向我们表达了某种希望:胜利并不永远伴随着大队人马而到来。”然而,在马科斯这里,“我”却成了不断遭到杜里托/堂?吉诃德叱骂的桑丘——卑微的侍从、低下的追随者、“现实良知”的所在。尽管毫无疑问,马科斯、萨帕塔运动续写着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传统的最新篇章,小甲虫杜里托无疑是马科斯一重自我的投影。面对着后冷战、后革命年代的全球中心监视塔结构,面对华丽的废墟与喧嚣的荒原,马科斯不断地将自己的理念与实践书写为梦、狂想,书写为疯狂与谵妄,书写为德国导演荷索的影片《陆上行舟》中菲茨卡拉多的丛林歌剧院。但在杜里托的故事中,他分身为二:既是堂?吉诃德,又是桑丘?潘沙。事实上,在马科斯的公报与书信中,他不时分身为三:杜里托、“我”/ElSup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真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趣味盎然、机智幽默间,读者可以体认出一份巨大的孤独。如果说那是一份个人的孤独,那么它同时是面对大失败之世界的战士的孤独,一份“荷戟独彷徨”的落寞。然而,马科斯正是在其公报与书信中将这份孤独与落寞的情怀转换为某种呼唤认同与支持的吁求。于是,在杜里托故事中,一个硕大的自我和一个渺小的自我,一份狂悖与一份谦卑,一份充裕的喜剧感和自觉的悲剧意识,便以机智、风趣的方式并存且面世。
题记 揭秘,“我们都是马科斯”(1)
1994、1995年之交,伴随着墨西哥总统大选中政治斗争、政治丑闻与谋杀、新自由主义经济下濒临总崩溃的金融危机,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进入了其政治声望的又一个巅峰期,马科斯对权力机器的威胁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在种种危机中当选的革命制度党新一任总统塞迪略将揭露马科斯的真实身份、“解决”萨帕塔运动威胁,当作了头等大事。但是,有关情报机构仍然无法确认马科斯为何许人。他们朝向曾“犯有前科”:介入过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危地马拉等中美洲游击战的、及参与墨西哥局部游击战/跳蚤战的墨西哥人的“侦破”均告徒然。政府有关马科斯的通缉描述,简直更像是形象广告:“20-30岁之间,浅肤色,绿色大眼睛[另一版本则是“金发碧眼”,政府通缉中这一的错误,成了此后马科斯以自己眼睛的颜色开玩笑的起因],讲三种外语。”正当情形陷于胶着之中,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令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的处境突然恶化。1995年2月8日,一个自称曾化名为丹尼埃尔司令的、马科斯的前战友为政府提交长达11页的情报,供出了马科斯真实身份的权威版本:所谓马科斯,名为拉法埃尔?塞巴斯蒂安?纪廉(RafaelSebastianGuillen),1957年6月19日生于墨西哥海滨城市坦皮科,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家具零售商,同时是“业余诗人”,母亲为教师。拉法埃尔是这个多子女家庭中的幼子,毕业于墨西哥自治大学,曾以关于法国结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路易?阿尔图塞的批判性论文获得哲学学位,后任教于以激进政治行动而著称的大都会自治大学。这所建立于1973年的大学原本是1968年学潮之后政府为转移墨西哥自治大学的激进政治力量,在巨大的墨西哥城的边缘建立的一所大学。当纪廉任教于该校的理论分析系之时,曾以激进左翼立场、阿尔图塞小组和符号学课程、学生的爱戴及堪称精妙的稚拙派壁画而著称。1983年,纪廉作为墨西哥民族解放阵线的秘密成员,加入了诸多“12人旅”(大约是仿效古巴革命中进入马埃斯特拉山的12名格拉玛号的幸存者)之一,深入恰帕斯原住民社区。同年11月,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拉坎顿丛林深处宣告成立。对于他昔日的同事与世人说来,他成了拉丁美洲众多的自愿“失踪”或被迫“人间蒸发”的人群中的一个。直到1994年,他以副司令马科斯的名字震动世界。
对于已全面陷入困境的墨西哥政府而言,这份情报或曰供状不谛[不啻]天降救星。2月9日晚,在墨西哥总检察长办公室临时宣布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检察长助理出示了一张从证件上复制的呆板照片,尔后极为戏剧性的将一张副司令马科斯的幻灯片重合上去:举座皆惊。检察长助理一次次地将纪廉的证件照从马科斯的幻灯片背后抽取出来,又一次次地将幻灯片叠加上去,以便记者们清楚地看到两双眼睛——马科斯惟一裸露出来的相貌特征——高度一致。那动作极像手艺不甚娴熟的魔术师在表演“大变活人”,也成为名符其实的“揭去面具”。在公布了副司令马科斯的真实身份之后,总检察长宣布了对纪廉及其他23人的通缉令,同时宣布:政府将派遣数千士兵深入萨帕塔人控制的区域“协助执法,缉拿嫌犯。”至此,在长达一年之久的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相持之后,政府军上万兵力全线开进萨帕塔人控制区域。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总司令部所在地瓜达卢佩台培亚村,即阿瓜斯卡连特斯,当然首当其冲。军用直升飞机几乎降落在副司令马科斯所住的棚屋的顶上,相差不足三米。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及副司令马科斯就在进攻发起的2小时前方才撤出村外。政府军冲进了马科斯的小屋,毁掉屋内堆满的书籍,像对所有的原住民萨帕塔人的家庭一样,政府军复仇、亵渎式地粉碎了屋内的一切。与此同时,无数支只巡逻队、配备了大量警犬的武装警察部队开始在整个地区大规模地搜捕马科斯和萨帕塔运动领袖。曾为马科斯拒之门外的官方背景的媒体(诸如维萨和阿兹泰克电视台)此时奉命随军拍摄。但在镜头之外,拉丁美洲反抗历史上“例行”的一幕上演了,到处是逮捕、拷打、强暴和毁灭。萨帕塔运动领导人的棚屋被涂上了白色的标志以资辨认。同情萨帕塔运动的记者指出:这一切极象圣巴托罗缪之夜或纳粹大屠杀。如阿尔玛?吉列尔莫普列托实事求是、但听上去颇富反讽的说法是,“如果用拉丁美洲的标准来衡量,政府军其实保持了高度克制。”而同时在墨西哥各地出现了比23人的通缉令的规模要大得多的搜捕行为:纪廉的前女友、坦皮科市纪廉儿时的邻居、今日的反对党领导人……都遭到逮捕。而恰帕斯的一个普通鞋匠也成了众多被逮捕的嫌犯之一,当他满脸伤痕地出现在法庭上的时候,他被控的罪名是“向萨帕塔人传授制鞋技艺”。以此为开端,政府陆续派遣了6万正规军进入萨帕塔地区,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低密度战争”。
如果我们将萨帕塔运动的12年视为一部壮观的大型剧目的话,那么,政府惟一一次拿到好牌的机会,便是这次“揭秘”之举。其意义不仅在于揭破神秘莫测、高来高去的马科斯的真实身份,彻底粉碎马科斯神话,抹去他超凡魅力的光环;更在于还他“本来面目”: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后现代革命者,符号学游击战、或赛伯空间游击战的创造者,无外乎是一个“老旧”且“面目可憎”的马克思主义左派,一个激进的、行动派大学教授。或者如CIA背景的美国“报人”丹尼尔?詹姆斯对切?格瓦拉的定位:一个花衣吹笛人:以曼妙的笛声迷住众人,将他们一步步引向死亡的峭崖。然而,这张好牌的效应不足72小时。面对政府的揭秘,原住民革命委员会、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立刻予以否认,同时发出了一个此后数年将在墨西哥和世界许多地方回荡的呼声:“我们都是马科斯!”
而通缉令发出的三天之后,从“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发来政府进剿之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第一份公报,当然也是被揭露了“真实身份”后的马科斯的第一份公开信:《萨帕塔人提升了墨西哥原住民鲜血的价格》。在义正辞严地痛斥政府暴行之后,如马科斯惯常的文风,出现了精灵古怪的附言:
“我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马科斯’,据说他是坦皮科人。听来不错,一个美丽的港口城市。我记得我曾在[坦皮科州附近的]马德罗城的一家妓院当保镖……。‘又及’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仍不弃其自恋:那么……这个新的副司令马科斯可否[是否]英俊?因为最近他们派给我几个实在丑陋的家伙,害的我的女性笔友深感幻灭。‘又及’清点着时间和弹药:我有300发子弹,所以会试着吸引299名士兵和警察来抓我。(传说中我弹无虚发,想不想来证实一下?)既然有300发子弹,干吗是299个兵?是了,最后一颗要留给知名不具的发信人。大结局就将这样出现,一颗子弹成了这孤独之心的惟一抚慰。又一次道别了。祝你健康,在她的心里可为我留有一小点位置?(署名)副司令,以骷髅卖弄风情的姿势重整他的滑雪帽。”
题记 揭秘,“我们都是马科斯”(2)
马科斯确实“重整了”他的“滑雪帽”。如果说,揭秘行动曾一度使某些时尚中人与另类青年热情褪色的话,那么,这写在重兵围剿与军警大搜捕中的、充满马科斯特有的机智、调侃与爱欲(或干脆称之为色情兮兮)风格的言辞,片刻间重新点燃了人们对这另类偶像的赤诚。通缉令数天之后,墨西哥城和其他大城市爆发了数万人参与的抗议示威。示威者抗议对马科斯等人的通缉,要求立刻停止围剿,停止对萨帕塔人的屠杀和迫害。数万人在都市街头高呼着:“我们都是马科斯!”被称作“萨帕塔人的约翰?里德”的美国记者约翰?罗斯写道:他遇到了一位显然颇为高雅的中产阶级知识女性,后者走在游行的队列中,十分惶惑地自问、也是回答记者:“我从不参与这种事儿。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在国际社会上,艾柯——著名符号学家、中世纪史学家、《玫瑰之名》、《福柯摆》等全球畅销书的作者,首先向萨帕塔人发表了声援信,紧随其后的,是美国著名学者、公共知识分子乔姆斯基和两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阿根廷的人权运动领袖阿道弗?佩雷斯?埃斯基维尔和危地马拉维护原住民权力的斗士里戈韦塔?门琴?图姆及全球各界知名人士。同时,在巴黎、巴塞罗那、柏林、斯德哥尔摩、圣地亚哥、马德里及意大利全境,爆发了萨帕塔运动支持者的声援示威。人们在墨西哥使馆门前以各种语言高喊着“我们都是马科斯!”
在围剿开始的第一周之中,传媒不断惊报“已然抓获马科斯”的消息,其中一次,竟然是在同一天内、两处同传“抓获马科斯”的“捷报”。很快便证明,被抓获的所谓“副司令马科斯”,一个是经历车祸至今仍神志不清的老神父,一位是外国的鸟类观察家,另有一个是曾参与尼加拉瓜革命的、的确名为马科斯之人。更有甚者,便是军方报道了“击毙马科斯”的消息。对此的回应,便是马科斯的公报和书信(时而达每天万字之多)如雪片般地自丛林深处飞出。在“击毙马科斯”的消息传出之后,马科斯称此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再一次与死神面对面,令马科斯的创造力呈现了眩目的迸发。这每日飞来的公报和信件逐日纪录着“战略转移”(或称“大逃亡”)中情境:与政府巡逻兵(“身着橄榄绿的死神”)近乎“零距离接触”;没有水、没有粮食,试图以尿解渴;拖着负伤的身体,攀上高山峭岩,穿越泥泞沼泽;“盖着猎户星座和军用直升机的噪音”,在暴雨的丛林中度夜;最终进入“只有野兽、死神和游击队的原始丛林”——杜里托/那尊贵可爱的小甲虫在那里正式登场,在丛林中经历“逆进化”——从人到猿。也正是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中,马科斯持续地书写着,以后现代式的拼帖、游戏的笔调书写他的抗议、政治论文、呼唤着市民社会、探讨着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及全球格局;以戏仿或近乎于色情的笔调撰写记忆、寓言和故事;和世界知名作家、学者们通信讨论着哲学、思想与斗争。有论者提到,马科斯1994-1995年之交的公报,犹如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日记》的遥远而震撼的回声。
事实上,当政府军全线推进之时,人们曾推断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可能拼将一死。但这并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令人们始料不及: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未发一枪,全面撤退,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曾与政府军发生过任何军事接触。只有马科斯以笔为剑。如果说,在敌我力量极端悬殊的情况下全线撤退、战略转移绝非游击战史的特例,那么,作为惊人之首例的事实是,大举后撤的不仅是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而且是整个萨帕塔社区。人们扶老携幼、背负着政府军过后幸存一点粮食、“财物”,追随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举部迁往大山、丛林深处。支持萨帕塔运动的传媒称之为“出埃及记”。那是一个极为壮观而惨烈的场景:在高速公路、山间小路上、在根本没有路径的丛林、山崖间,老人们拄着拐杖、孩子——年长些的背抱着年幼的,头顶着包裹、怀抱着婴儿、甚至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妇女,行行缕缕、络绎不绝地行走着,越来越缓慢、却义无反顾。从政府军发动进攻的2月10日,直到这一年酷热的7月间,这迁徙方告一段落。等待他们的,是人类难于生存的丛林、饥饿和轻车熟路的死神。但萨帕塔社区的人们信守他们的公决:不投降,不妥协。
在国际舆论和市民社会的巨大压力之下,3月政府军停止了朝向丛林腹地的推进,新的相持局面再度形成;但不断加派军队的行动仍在进行,终于6万政府军以铁壁合围之势紧紧地围住了只拥有数千人象征武装的萨帕塔人。继而开始的,是旷日持久的“语词的战争”。也就是在1995年,新自由主义经济制度下的危机全面爆发,股市崩盘,迫于美国压力而开始自由兑换的墨西哥比索在短暂的升值之后一落千丈,贬值达50%,原本数量惊人的外债此时变成了天文数字。失业与破产成了日常剧目。萨帕塔人及其支持者的洞见成了现实: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步入第一世界行列的许诺,此时成了南柯一梦。
题记 面具,智慧的即兴创作(1)
在萨帕塔运动——这场符号学游击战之中,最为突出的符号,无疑是萨帕塔人的蒙面形象。面具——滑雪帽或红帕子,便成了萨帕塔人的核心能指。对殖民统治500年间的玛雅原住民说来,当他们用面具遮住了自己的容颜,他们才第一次成了美洲、乃至世界传媒的焦点;他们才不再是一段古老而神秘历史的遗民,现代社会愚昧而麻木的奴隶;而是一股不可小觑的社会政治力量,是向现代世界展现并阐释何为尊严的人群。用马科斯的表达,便是“我们是武装起来方才获得倾听,遮住面孔方始获得注视,隐匿了名姓方能获得命名的人们”。那面具是一面镜,映出你心中的反叛的呼唤:“在面具背后,我们就是你”。对每一个萨帕塔和萨帕塔运动的支持者说来,你蒙上自己的面容,你便成了萨帕塔运动的战士;你摘下面具,便“恢复”为一介平民。来自墨西哥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汇入了萨帕塔运动的波涛和潜流;而萨帕塔人也正是在“出入”面具之际,以和平的方式直面着、规避着杀戮和暴力。于是,无疑是世界游击战史上的奇观:当政府杀入萨帕塔地区,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战士不是迅速撤离村庄,避走上山,而是摘下面具,下山返回村庄。当政府军声称他们从未遭遇到任何萨帕塔人的时候,他们可能正与一位萨帕塔战士交臂而过。而在漫长的相持之中,每次以人盾/血肉长城来和平阻止政府军侵入之时,政府军面对的,是蒙面人的海洋。这里,无所谓士兵与平民、军队与人民、萨帕塔社区与外来的支援者。
而面具无疑是马科斯魅力的来源之一。这固然由于面具令马科斯迷人而飘逸,墨西哥著名作家、记者、公共知识分子蒙斯瓦伊斯说,“不戴滑雪面罩的马科斯将不会被接受、也不具有上镜头性,更不会成为一个活着的神话”。而不无敌意的讥刺者则写道:这张蒙着面具的脸“使人直觉地感受到一位英雄,他是凌空出世的半神或一道永恒的闪电”,“在‘历史的终结’和全球化的开端之际,‘马科斯’犹如防火墙上一道突如其来的红色火焰。”面具成就了马科斯的神秘与谜语——尽管WhoisMarcos?的浪潮不再翻卷,仍没有人能在持枪蒙面的马科斯与哲学教授拉法埃尔?纪廉间划上等号。但更重要的是,面具令马科斯以迥异于其他拉美游击领袖的形象,凸现出后冷战喧嚣画面的世界图景径所遮掩了的画面;令他得以融入“土地之色”的人们中间:不是代言人,而是翻译者。
或许,由于“20世纪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革命的记忆”,但每段记忆的终了处,却是革命被背叛、遭出卖的的纪录。因此,萨帕塔运动之初,便不断有人预言着运动的失败、至少是推测的其终了的形式。其中的内容之一,便是马科斯何时、如何摘下面具?对此,马科斯的回答是:当墨西哥摘下面具之日,便是马科斯除去面具之时。而“面具摘下之时,‘马科斯’便不复存在。”因为“马科斯”原本是这出剧目中的一个角色。
如果说,马科斯成功地以面具挪用了大众英雄佐罗的形象,从而消融了全球甚嚣尘上的、对革命、革命者的敌意和缺席判决;那么,鲜为墨西哥之外的世界和人们所知的是,面具不仅是墨西哥人深爱的、大众文化独有的形态,而且有着历史和现实斗争的传统。在墨西哥,不仅有着黑斗篷的蒙面侠士佐罗,有着面具戏剧的传统,面具也是鬼节的重要内容之一,同时,在为墨西哥所深爱的自由式摔跤中,面具则是摔跤手必须的装备和道具。因此而诞生了一种墨西哥特有的大众文化偶像:蒙面摔跤手+电影明星。名传遐迩的有:桑托(意为圣者,亮银面具)、“兰魔鬼”(海兰色面具)、“千面人”(彩色面具),他们都是著名的摔跤手,同时深受观众爱戴的、分别主演过50部以上通俗系列电影的明星。无论在摔跤场上,还是在影片中,他们都不曾摘下面具,面具是他们定型化形象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如佐罗,他们大都出演着惩恶扬善的喜剧英雄,在其影片的大团圆结局中第N次地战胜形形色色的邪恶、魔鬼,拯救美人、人民、墨西哥和世界。在墨西哥的蒙面英雄系列中,最富戏剧性的,却是当代墨西哥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极为活跃的人物:“超级邻居”。1985年,一场里氏8.1级的毁灭性地震袭击了超级大都市墨西哥城,800幢建筑坍塌,一万余人丧生,五万余人受伤,25万人无家可归。在震后重建的过程,一个自称“超级邻居”的蒙面人出现在墨西哥城。他身穿佐罗式的斗篷,头戴红黄两色的摔跤手面具,组织贫民窟社区的民众自救,为浩劫后的无家可归者代言,出面抗议政府救灾政策的不公。并自此成了墨西哥城深孚众望的民间政治家,活跃在众多的社会场域之中。尽管相当有趣的是,1994年8月,萨帕塔人在拉坎顿丛林中召开民族民主大会之时,“超级邻居”也出席了大会,并且在会上将作为他身份标志的红黄两色的摔跤面具作为礼物赠送给马科斯。一如墨裔美国学者伊兰?斯塔文斯所言:“早在前哥伦比亚时期,墨西哥人便迷恋面具。一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墙,它如同一张盾牌和一处隐蔽所。在墨西哥,面具无所不在”。“在那些大众文化英雄、所有那些穷苦人的辩护人中,蒙面的战士以其无言的面孔呈现着无数面孔。”
然而,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是,从时光的这一端回望过去,我们间或“自然”地将副司令马科斯、面具、蒙面军逻辑地联系在一起,似乎这一切出自一次预先完成的天才设计。但回溯光阴的彼端并再度顺流而下,我们会发现,包括面具在内,萨帕塔运动、作为其战略家的马科斯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不断因势利导、见招拆招;或者,我更愿意颠倒马科斯对新自由主义政府的尖锐批判“愚蠢的即兴创作”,将萨帕塔人的战略称为“智慧的即兴创作”。这无疑是无选之选,是萨帕塔运动充满原创性的缘由;它因此成了千年之交,全球反抗力量的灵感来源,成了反全球化运动的“晴雨表和导火索”。尽管无疑有着极为丰富的拉丁美洲革命传统,但经历了20世纪末的“大失败”,大部分的模式清晰显露了其缺憾、匮乏与弊端,几世纪累积的、革命的思想与实践资源都遭到了自我玷污或胜利者的妖魔化。反叛者重新开始的地方并非一无所有的荒原,而是一片狼籍的废墟。而且这不可能是单纯的力的角逐——因为强弱对比是如此分明,冷战的终结,只是令强者更强,弱者愈弱。所以它必然是、也只能是智慧的较量。
题记 面具,智慧的即兴创作(2)
马科斯在许多场合多次坦诚地告知,1994年元旦萨帕塔运动起义之时,不论是作为领导人还是参与者都非常清楚,这次行动全无胜算可言。那不是在对客观情势、力量对比做出了理性的、有利的考量之后的决定,而是在宣战、呼喊、在社会的目击下战死,和在遗忘、沉默中死去之间的选择。事实上,那一年,整个萨帕塔社区放弃了播种,整个组织: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都准备了一、二梯队。在除夕之夜奔赴圣克利斯托瓦尔的队伍不是去开启一次战斗、征服、胜利之旅,而是自觉踏上了不归之路。死亡,但首先被看到、被倾听。因为已别无选择,只有武装起义,才能让整个遭受到文明灭绝的印第安原住民的苦境闯入主流社会的视野。但马科斯拒绝将其“翻译”为“自杀行动”。“我们想活下去,但我们深知我们得做点什么让其他人能活着。为了让其他人能活下去,这是必冒的风险。也许我们会死在奋斗的过程之中,那是可能性极大的。但是,我们不是要执行一次自杀任务。我们准备去死,但我们不想死。”似乎人类自然生命逻辑:“向死而生”的反转:这是向生而死。或许这便是所谓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传统的一部:人们自觉到自己的生命接续在一长串死者之后,一长串为了正义和自由而死的先驱;而正是那些死者辉耀我们的生命。而在拉丁美洲的原住民文化中,生与死原本是生命的不同状态。以马科斯别具一格的说法,便是:“这多少像将我们的血投入股市,指望能增值。”起义的第一周中,马科斯曾回答美国记者说:如果说生死一线间,那么,自起义的那个黎明起,他便踏在那条线上。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是生命的终了。这令马科斯的生命力如灿烂的喷泉般地奔涌。
起义的第一天,并非所有人都带着面具。面具,显然并非有意为之的萨帕塔人的标志。大部分战士带着滑雪帽,那间或是为了尽可能不在第一时刻被指认,成为准确消灭的目标;也可能仅仅是为了对抗一月份恰帕斯的寒冷。当记者们就滑雪帽提问时,马科斯给出的,或是调侃式的回答:“因为我们个个都是美男子,一旦我们摘下面具,墨西哥的男人们将无地自容。”或是严肃的“说词”:指挥官头戴滑雪帽,是为了削弱其特权特征。在诸多的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报道和专论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起义的最初几周中,一次当马科斯为众多记者所包围时,其中一位高声喊道:“摘下面具来!只有罪犯才遮住他们的脸!”对此的回应是,马科斯伸手准备摘去滑雪帽。但与此同时,周围的记者和人群一片呐喊:“不……!”面具留在了那里。而马科斯因此而创造了关于面具、关于无面之人、关于遮住面孔方获得注视、关于面具是一面镜等诸多萨帕塔运动最重要的修辞,由此打开了一处巨大的社会参与与实践的空间。
当伊兰?斯塔文斯指出,面具是“一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墙,它如同一张盾牌和一处掩体”之时,他仅仅说出面具之于萨帕塔运动的一半意义。凡墙必有门。当面具成了自我与世界间的一道墙,成了萨帕塔人与外部世界的一道墙之时,它同时是一扇门;凭借这扇门,蒙面的浪漫游侠骑士马科斯从一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有机知识分子的自我中脱颖而出;经由这扇门,整个墨西哥社会得以进入并介入萨帕塔运动。同样,它是盾牌和掩体,也是长矛和聚光灯;它遮掩了面具背后的“真身”,同时照亮了反叛者的形象,并迫使人们去正视。
墙与门,入与出,正是萨帕塔人“智慧的即兴创作”的重心之一。事实上,起义伊始,已出现了萨帕塔人不曾预料的局面:既非全线扑来的政府军将区区数千起义者撕成碎片,亦非——马科斯所谓万分之一的可能——墨西哥各地揭竿而起响应起义;相反,与政府军同时,甚至更早,如潮水般涌来的是数万名志愿者、新闻记者与NGO组织。换言之,接踵登场的,是墨西哥的市民社会。然而,这显然并非萨帕塔运动预期借重的政治力量。似乎毋庸赘言,相对于国家而存在的市民社会,原本是现代社会权力结构的组成部分。而对马科斯说来,浓重而富丽的后现代色彩,仍难于完全掩住其历史唯物主义基底,他原本不可能将市民社会纳入其政治规划与考量;况且在任何情况下,市民社会始终是难于驾驭的无形力量。显然,玛雅原住民的起义、萨帕塔人迫使人们去正视的、原住民的苦难和灭绝,呼唤出了市民社会良知的力量。因为玛雅原住民、乃至整个美洲原住民并非是想当然的市民社会的内在组成部分。这在500年间被杀戮、被掠夺、被奴役的人们,昔日美洲大陆的主人,是现代美洲“种姓制度”中的化外之民,他们根本不具有所谓市民/公民的资格与身份。因此,在萨帕塔运动12年的历史中,出演着举足轻重之角色的市民社会,事实上是马科斯智慧的即兴创作的重要空间与对象。如果说,市民社会在不期然间加入了萨帕塔人的斗争,那么此后则是马科斯在主动呼唤与形构着“她”的存在形式。萨帕塔人以倔强但吁请的姿态面对着墨西哥市民社会:“墨西哥,不要再没有我们”,“我们知道,我们并不孤独。我们知道,我们不会被出卖。”1995年2月萨帕塔人在政府军面前不发一枪、大步后撤的同时,著名的女指挥官安娜-玛丽娅向传媒送出了一卷录相带。录相带上,被传媒昵称为“小个儿中最小”的、身患癌症的女司令拉莫娜面对着镜头:“请不要抛弃我们……”在其公开信中,马科斯将市民社会戏称为“夫人”,这固然是因为市民社会在西语中是阴性名词,但这同时是马科斯多少带有性别定见嫌疑地将其戏拟为一位深受爱戴、却喜怒无常、难于捉摸的妇人。
1994年6月,当萨帕塔社区公决否定了政府全面收买式的和平提议之后,萨帕塔人发表了《第二丛林宣言》:“今日我们宣称:不!我们决不投降!”在这份宣言中,萨帕塔人倡议墨西哥社会各界召开全国性的民族民主大会,共同商议墨西哥社会的问题和未来。萨帕塔人主动提出作为东道主,邀请大家前来拉坎顿丛林。因此,出现了又一次智慧的即兴创作,一个游击战史、社会运动史、或许也是建筑史上的奇观:在热带丛林深处,短短的28天之内,由玛雅原住民设计、施工建成了一座可接待、容纳8,000名与会者的巨型会场和建筑群。这会场被命名为阿瓜斯卡连特斯——墨西哥革命中农民领袖萨帕塔召开第一次立宪会议的地点。8月,近6,00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深入丛林,出席了这次奇特的大会。(1995年2月,数千名政府军占领了阿瓜斯卡连特斯/瓜达卢佩台培亚村,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这巨大的“丛林歌剧院”夷为平地,将其变成了军事要塞。作为回应,萨帕塔人在群山深处建立了另外五座阿瓜斯卡连特斯,均举行过大型国内、国际会议)。市民社会再次被呼唤和赋予了具体而有力的形象,而政府军的封锁线事实上被冲破。这是入,也是出。
题记 面具,智慧的即兴创作(3)
也是在阿瓜斯卡连特斯,马科斯第一次引出了海螺——这一在玛雅文化中充满了象征与哲思的意像和萨帕塔运动的重要理念和修辞。那是一个蜷曲进去或舒展开来的形象;那是一环环带领你进入,又引导你走出的螺纹;那是朝向内心的探究,也是面向外界的凝视;那是大海涛声的贮藏所,也是传播号角的扬声器。入,也是出。
继而,1995年8月,在数万政府军的铁壁合围之间,萨帕塔人通过互联网,就萨帕塔运动的政治前景展开马科斯戏称为“星际的”、世界范围内的“民意调查”,超过100万人参与了投票,绝大多数人拥护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转化为墨西哥的政治力量。
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和政府谈判代表的一轮又一轮、旷日持久的谈判之间,1996年初,萨帕塔人又一次敞开大门向全世界发出了邀请,邀请所有反对新自由主义、渴望一个不同世界的人们前来萨帕塔人新的首府:拉坎顿丛林中的“真实村”。于是,1996年的春夏,偏远、蛮荒、遍布泥泞、弥散着浓雾的真实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中心和另类的嘉年华会。约翰?罗斯以调侃的口吻写道:“1996年春,群星降落恰帕斯”。先是好莱坞名星与欧洲名流的“分列式”:以著名电影导演奥利佛?斯通及其摄影组为先导,——他刚好在奥斯卡之夜进入丛林,那一天,他的巨片《尼克松》正以四项提名角逐奥斯卡;接着是电影明星埃德华?詹姆斯?奥尔摩斯。此后是法国著名学者雷吉斯?德布雷,紧随其后的是国际著名人道主义活动家、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夫人达妮埃尔?密特朗。提供“背景音乐”的是拉美数个旁克乐队。美国记者不无醋意地写道:因为马科斯的法语更加出色,所以法国贵宾备受青睐。如果说,马科斯与德布雷的在林间、树下的长时间恳谈,令全世界忆起了切?格瓦拉和他在玻利维亚的游击营地;那么他一度与达妮埃尔?密特朗的“亲密接触”,则使得传媒继马科斯的情人究竟是安娜-玛丽娅少校还是拉莫娜司令的窥秘渴望之后,再度迸发臆测绯闻(而密特朗夫人本人则告知《进程》周刊的记者:“我们共处的时光是如此美丽,如此亲密,如此意味深长”)。事实上,密特朗夫人的到来,不仅为萨帕塔人带来了必需的(当然远非充足的)食物和药品,而且她接受了马科斯的“任务”,护送塔丘司令通过封锁线,前往出席谈判。更重要的是,国际群星莅临、并成为墨西哥传媒的头题新闻,为萨帕塔人提供了新的象征性“人盾”,政府军计划中的军事行动被迫延缓。
这一年的七月,在拉坎顿丛林深处召开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令真实村如同灿烂且密集的星空。6,000余名来自42个国家的客人中,有重量级人物、萨帕塔运动著名的支持者、拉美最重要的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享有全球盛誉的阿根廷“五月广场母亲”们,当代法国极富创见的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俄国电影制作人鲍威尔?卢冈、突尼斯著名女性主义社会活动家、律师、作家吉茜莉?奥里米,等等、等等。那是极为奇特、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的组合,来宾中有各国知名学者、艺术家、各地绿色和平或反核组织、欧洲社会主义团体、无政府主义机构、诸如同性恋等少数群体、大量纪录片制作者、无数摇滚、旁克、嘻哈乐队、巴西工党、无地农民运动、拉丁美洲各国前著名游击领袖、甚至有一个正式古巴代表团。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国各式的服装服饰、听到全世界的各种语言。一次建造巴别塔的会聚。入夜,又是约翰?罗斯写道:那为烛光所照亮的小学校的晚餐桌,酷似17世纪画家乔治?德?拉?图尔笔下那明暗对比强烈、盈溢着神秘氛围的圣像画。先于西雅图反全球化示威(1999年)、世界社会论坛(2001年),萨帕塔人率先展示了一次全新的联合:“拥有共同的拒绝、不同的追求(Oneno,manyyeses)”的会聚。类似却不同于世界社会论坛的口号:“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worldispossible)”,马科斯和萨帕塔人的主张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包容所有世界于其中的世界[addtheEnglishphrase]。
经历了18月的艰难谈判之后,萨帕塔人与政府谈判代表缔结了《圣安德列斯协议》,承认原住民自治和保有自己文化的权利。但政府却继而宣布否决这一协议。
1996年底,萨帕塔人无视政府禁令,以深受墨西哥民众爱戴、病势沉疴的玛雅原住民女司令拉莫娜为代表,出席在墨西哥城举行的全国原住民代表大会。当载有拉莫娜司令的、民间组织的飞机降落在墨西哥城机场上的时候,以墨西哥自治大学学生为主体的数千人等在那里迎接她,人们高喊着:“我们都是拉莫娜!”拉莫娜强撑病体,在大会做了公开演讲。一入一出,政府军对萨帕塔的政治、军事与文化封锁已支离破碎。
事实上,邀请各界人士汇聚丛林、和平出访、举行大型“民意调查”,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斗争策略。在1995年之后,萨帕塔人多次在丛林中、不同的阿瓜斯卡连特斯举行了数度几千人出席的大型国内、国际会聚,1997年,他们派出各部族代表1,111人乘车前往墨西哥城,1999年举行的民调,参与投票的人数多达300万人。而1997年底当蒙面民团野蛮杀害了47名萨帕塔社区的妇女儿童、1998年政府军试图入侵萨帕塔社区之时,市民社会支持的浪潮一次次达到了新的高点。
题记 语词之战,萨帕塔人的“悖论”(1)
事实上,在萨帕塔运动12年的历史当中,只有1994年最初12天的交战纪录。如果使用罗斯的修辞,将1994年—1995年称作“言说之枪”的时期,那么,几乎从开篇伊始,萨帕塔运动便同时是“武装的语词”的年代。或者用马科斯的说法,是“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可以说,萨帕塔运动的12年,是武装斗争的12年,是另类政治实践的12年,同时是语词战争的12年。这正是将萨帕塔运动称为“后现代革命”、“符号学游击战”、“赛伯空间游击战”的含义所在。这也是萨帕塔运动的外在“悖论”之一:一场以持枪蒙面为其特征的武装起义,却以文字语词为其主要且基本的武器;拉美游击战史最新的一页,甚或像来自逝去年代的一阕回声,却十足的“当下”,充满了后现代文化(甚或后现代文化游戏)的印痕。显然,这正是萨帕塔人与马科斯的诸多“越界”之一,他们以其原创的政治实践,改写了包括后现代主义在内的当代文化逻辑。如果说,这是一场符号学战争、一场后现代革命,这里涌流着五彩拼帖、几近谵妄的文字、语流,那么,这里发生着的,不是弥散或曰“内爆”,而是始终以其所指物——武装的原住民及其历史与现实的苦难——的在场为其充分必要的前提。如果说,马科斯不断以精妙的后现代文体于嬉笑怒骂中解构着种种现代社会的神话,那么,这解构的力度却来自于任何语言游戏都无从解构的现实、苦难、鲜血与生命。不错,马科斯的形象和作为,令今日世界舞台上的诸多政治角色失色,间或令全球波普艺术或行为艺术表演汗颜,那么,这形象与表演,却始终服务于逆转世界潮流的政治尝试与实践。如果用美国记者的说法,将萨帕塔运动——这场以语词为主要的武器的战争,视作马科斯“一个人的战争”,那么,马科斯之所以能支撑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并不断击中全世界的“眼球”,却无疑因为凸显了他的底景是拉丁美洲鲜血浸润的大地,是他身前无数印第安原住民500年来的抵抗。
可以说,这场语词的战争,几乎在起义的枪声打响之后,便已然开始。1994年,马科斯在战争、相持与谈判期间发表的大量公报,有理有力地逐一驳斥着政府传媒机器兜头泼下的种种污水、污名。而自1994-1995年之交始,马科斯的众多公报和信件,便进一步成为墨西哥、也是今日世界奇特而独到的文字、书写形式。这正是萨帕塔运动的又一悖论所在:马科斯的匿名与具名形式。马科斯是无名的,那“名姓”只是一个前赴者的化名,一个或可替代的角色,一个发言人的位置;马科斯又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文字里,他的风格和语调是如此的别致、原创而无可替代。一如墨西哥著名的女作家、新闻记者和教授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所言:马科斯的抨击者说,切?格瓦拉始终以真面目示人,但我们说,马科斯在他的公报中面世。在其公报中他裸露出的远多于我们直视他的面目。而伊兰?斯塔文斯则指出:“不错,副司令拥有一支步枪,但他很少用到。他以传真和电子邮件开火,投掷公报形式的集束炸弹,他的笔下迸发出文字的洪流……颠覆了汉娜?阿伦特所谓的‘在专制政体下,知难行易’的论断。”人们似乎必须用一连串彼此矛盾的形容词来尝试界说马科斯的语言风格。诸如美国哈佛大学的历史系教授J.沃马克便曾写道:“马科斯的公报和访谈是如此的戏谑、尖刻、诗意、专断、滑稽、自恋、辛辣、狡黠、吊书袋、福柯式、魔幻现实主义,有着现代话语与协商语气的完美的个人风格,但这话语与协商不是朝向政府或其他运动,而是通过现代媒体朝向现代公众;其信息不是战争、或和平、或和解,而是无休止的、充满诱惑力的论争。”而拒绝萨帕塔运动的何塞?考利纳写道:马科斯的文章“是预言性的、玩笑式的、悲凉的、控诉的、政论性的、抒情诗般的、有时还会是粗俗的:那种独白,来自从恰帕斯印第安人口耳相传的故事或诗歌到最庄严抒情的长篇激烈演说、优美的诗歌或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文学;通过某种杂糅着对福柯和阿尔图塞的下意识引用的马克思主义而抵达了德里达,再穿过第三世界复兴的意识形态、现代主义者的本土主义、重现了半葛兰西民间社会”。
马科斯的公报和书信常常是不同文体、不同风格语调、甚至不同人称叙述间的跳跃。以他那无穷无尽的附言、在大刀阔斧、言辞犀利的政论间是诗意的小故事,在诙谐、滑稽的(通常是萨帕塔人的孩子们的)场景中,穿插着安东尼奥老人那沉郁的叙述与玛雅的哲理,在《玻利维亚日记》式的现实书写中闪现着小甲虫杜里托的稚气可掬的身影,在政治经济批判中是诗行和关于“海”的深情的文字,在杜里托和“我”/副司令之间,在“我”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的“对话”间,流转着缠绵又不无滑稽感的自恋、犀利的自嘲。就像我已然提到过的,马科斯的写作,尤其是杜里托的故事中充满了后现代的戏仿,而且贯穿着极为丰富的互文关系。事实上,在1995年初,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马科斯的萨帕塔公报中充满后现代式缤纷拼帖:他以英文引证莎士比亚,以法文引证波德莱尔、加缪,以原住民语言引证民间的歌吟,在他的书写中,间或出现印度哲人或《孙子兵法》。当然,在他的文字间不断涌现拉美诗人聂鲁达、本尼德蒂和不胜枚举的西班牙语诗人的诗作,同时充满了大众文化文本的旁征博引:墨西哥本土的诸多流行剧集——大众明星、系列电影或电视剧、好莱坞电影与流行歌(诸多论者提到马科斯无疑是个“电影迷”,而且萨帕塔社区也充满了有趣的电影文化:发电车巡回到不同的村落为孩子们放映卡通,为成人放映从欧洲艺术电影到本土流行影片的录相带)。
此间,一个颇为有趣的细节是,几乎始自萨帕塔人起义之初,马科斯便为墨西哥传媒赋予了某种爱欲偶像的色彩,这间或是面具不期然的效应之一。而马科斯似乎也颇有兴味地挪用了这一效应。一反左翼运动的清教与禁欲主义的“惯例”,马科斯的文字中不时闪现着不无色情意味的语调与爱欲修辞。这无疑成了“恰帕斯的诗意反叛”、“第一场后现代革命”的奇观之一。在萨帕塔运动最初的岁月之中,尤其是1994年,雪片般地从墨西哥全境、世界各地飞往恰帕斯的来信之中,充满了各阶层、各年龄段的女性写来的情书(1994年圣克利斯托瓦尔大教堂的谈判结束时,马科斯拖走的各地来信装满了整整五麻袋),而墨西哥《日报》也逐日选登着类似情书。《名利场》的记者巴贝赫以一种仰慕的口吻称他为“那独一无二的造物”,《日报》记者埃娃?伯登斯塔德则自问:“为什么这人总是能唤起如此荒谬的性感?”一个墨西哥著名的上流社会的女性则写道:“愿与副司令一起消失在丛林里”。而马科斯将这类无伤大雅的文字“调情”当作了他的修辞策略与形象策略的组成部分,这无疑为他赋予了极为另类的革命偶像色彩。《纽约时报》的文章以善意调侃的口吻写道:“令滑雪帽和烟斗如此性感,马科斯当属历史纪录中的第一人”。类似游戏直到2001年方告一段落。在这一年的情人节,马科斯郑重地颁布了一条“坏消息”:他要人们不要再给他写情书,因为他已成婚,有着一个两岁的女儿,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她的名字是“海”。此时,人们才恍然忆起多年来贯穿在马科斯写作中的“海”(尽管马科斯始终以“她”来称呼“海”,但海/lamar在西语中原本是阴性名词),原来并非某种文学修辞,也不是一个文字形象,而是实有其人。
题记 语词之战,萨帕塔人的“悖论”(2)
当年,关于切?格瓦拉,法国哲人保罗?萨特曾写道:“我认为他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不错,切无疑是拉丁美洲革命先贤祠中的又一位诗人革命家,他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诗行;然而,相对于“知识分子”,切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位旅人、一名行动者。而在过去的十年间,马科斯无疑是拉美最重要的革命者,但他同时、也许更为突出地,是拉美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德布德则干脆称马科斯是当代拉丁美洲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如果说,在马科斯的写作中,一以贯之的,是拒绝对立项选择,那么他同时以他的生命,抹去了知/行、笔/剑、知识分子/行动者等等为当代世界的诸多规训和困境所强化的角色对立。以剑为笔,同时以笔为剑。因此,千年之交,萨帕塔运动成为左翼运动圈的关注焦点,同时成为国际文化界的重要事件之一。一次区域性的游击战,引起如此众多的国际文化名流的瞩目与介入,萨帕塔运动应属首例。墨西哥重要作家富恩斯特最先对萨帕塔运动发出欢呼,并始终无保留地声援着这一原住民运动;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当闻听萨帕塔人起义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想把自己所有的书丢进太平洋里去;并于2001年对马科斯做了重要访谈;而葡萄牙著名人道主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何塞?萨拉马戈则不顾70高龄,两度造访恰帕斯的萨帕塔社区,为马科斯的英文文集《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一书作序,并表示“愿为萨帕塔运动贡献余生”。乌拉圭著名作家、也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则出席了1995年在丛林深处举行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墨西哥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记者卡洛斯?蒙斯瓦伊斯、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自1994年起便跟踪报道萨帕塔运动,发表了大量重要的报道、访谈和剖析。马科斯始终与世界各地众多的作家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中,他与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与英国艺术史学家、作家约翰?伯格、与法国人类学家埃里克?乔弗里、与西班牙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曼努埃尔?委斯盖兹?曼塔班的通信已在世界范围内译为数十种文字发表。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沃勒斯坦都曾多次就萨帕塔运动发表重要文章。乔姆斯基还为马科斯最为完整的英文文集《受够了》一书写了序言。在此,不再重述法国的社会名流、好莱坞导演奥利弗?斯通及难以计数的纪录片导演、波普乐队的到访。在萨帕塔人起义的三年间,便有诸多西语、英语专家、学者撰写了20余本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研究论文集和专著。这正是萨帕塔运动又一个独特的社会网络,它成为对萨帕塔运动的有力背书,它进一步将萨帕塔运动——这一墨西哥的区域抵抗与全球反新自由主义的斗争联系在一起,而且成为新的文化抵抗与国际主义实践。早在1997年,受五角大楼委托,兰德公司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调查称:这是一种新的战争形式——社会网络战。
作为一个言说者,马科斯更像是个说书人,一位持枪蒙面的说书人。尽管在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尝试以既有的左翼政治派别去标识或钉死萨帕塔运动与马科斯,但自马科斯笔下涌出的萨帕塔运动公报,一洗意识形态意味,拒绝教条定义,相反以寓言、故事、古老神话、日常场景展示自己的信念和主张。以致萨缪尔?鲁伊兹主教也认为萨帕塔运动的意识形态是个谜。一反传统左翼叙述的悲情基调,马科斯写下想象飞扬、色彩富丽的字句:“当笑声如暴雨般落下时,谁会输?谁又会赢?请记住,世界蓝得象只桔子”;“灰色可能获胜,急需彩虹”;“要知道,对于爱,床只是一个借口;对于舞蹈,曲调仅仅是装饰;对于斗争,民族主义只是特定情形下出现的意外”。他为一套特定的语词侵染上鲜明的个人色彩:醒着的梦、失眠之海、温柔的狂怒、无面之人、影子。其中“黎明”,这一司空见惯的语词为马科斯赋予了特殊的意味。在马科斯这里,黎明并非清晨的前奏,而刚好是仲夜时分,那是黑暗与光明的会际与逆转之处,是不可能的相遇,是玛雅的光明之神沃坦和黑暗之神埃卡尔共同走过的足迹,那是希望、也许颇为沉重的希望所在。马科斯同样频繁使用为后结构主义思想家所喜爱的意象:镜,但他并不拘泥于拉康或阿尔图塞的定义;相反,他更为经常引证的,是英国作家路易斯?卡罗尔的《阿丽丝镜中奇遇》,那镜,间或是一面不安分而升上天空的小湖——月亮;他同时建立了镜与玻璃间的语义对应:刮去背面的涂料,镜便成了玻璃。若说镜中之像,是虚幻、是痴迷、是失陷,那么马科斯则是说,我们可以变镜为窗,继而破窗而出。在马科斯这里,镜,不仅是一个精巧的辞藻,它同时是一种寓言,一份内省。
马科斯选择娓娓道来,放弃悲情动员。这无疑是某种规避:绕开为20世纪的“大失败”所玷污或遭到污名化的语词序列,它同时是一份智慧的即兴创作:寻找新的语言、新的言说,以讲述新的故事。犹如他在《枣红马的故事》借杜里托之口所呈现的困境、自觉与求索。在那段故事之中,枣红马面临的全部可能都是“老故事”、也是悲惨的故事:枣红马被杀,暂且为农夫农妇果腹,但后者仍难逃冻饿而死;枣红马揭竿而起(建立《动物农庄》?)。于是,在杜里托口中,“枣红马可不想等到故事结尾,它逃走了,跑进了另一个故事”。“没有‘后来’了。你只能到另一个故事里去寻找枣红马了”。寻找枣红马,便是寻找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世界。寻找不同的逻辑与可能。然而,在马科斯这里,他从不许诺“另一个世界”将全新地、如天国般地将在某日降临。在此,他是、却并不自诩为另一位“点燃朝霞的人”。他极为清醒地指出: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世界,一个更为民主、公正、自由的世界,它就在我们今日的世界之中。我们寻找枣红马,创造另一个世界,要求充分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犹如天才艺术家米开朗基罗正是在一块残损的、用过的石料上创造出大卫像。马科斯同时以他诗意的、叙事性的语言,显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追求:寻找另一种知识型,一种不同于现代理性主义的知识型,一种不同的宇宙观,不同的生命与时间体认;一种植根于古老的玛雅文明、又更生于古文明的知识与实践谱系。这突出体现在贯穿于马科斯写作的安东尼奥老人的故事之中。这些故事的语言凝重、平实而又萦绕、悠长,保持着一份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心心相印的悠远睿智。也是在这里出现了马科斯特有的另一意象:日历——一份不同的日历,一种迥异的生命与光阴记述。除却将马科斯1994年喷涌而出的公报汇编成集的《温柔狂怒之影》,马科斯写作最早选编出版的,正是安东尼奥老人言说:《色彩的故事》,这个最初在萨帕塔社区的孩子们之中流传的故事集,于1999年出版了西/英双语版,并在当年赢得了金爆竹另类图书奖。
马科斯的语词/武器,正是贯穿萨帕塔运动的一系列“悖论”之一:他们武装起义,他们始终拒绝放下武器的许诺,但他们发射的语词远远多于子弹;他们是20世纪最后的、也是最著名的游击战,但他们却同时成为和平运动、以政治、文化手段推进民主变革的重要力量,他们持有武器,却拒绝因此而持有暴力权力。马科斯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准备去杀或被杀,这样的人不该执掌权力。他写道:你手里拿着枪,便不可能实践真正的民主。因此,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听命于原住民革命委员会,听命于这一由玛雅各部族的长老和民选代表组成的平民权力机构。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的核心“悖论”,他们是不谋求政权的革命者;他们在推进着一场革命,但不是以暴力、激进变更或疾风暴雨为特征的革命,而是一场“使革命成为可能的革命”。换言之,我们间或可以将萨帕塔运动视为一处武装的文化战场。
题记 语词之战,萨帕塔人的“悖论”(3)
现在进行时……
当我们接受了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说法:符号学游击战或语词战争之时,我们所面对的,只是萨帕塔运动的外在的面向。在面具、语词、后现代书写背后,是丛林中艰难的生存,现实的组织、动员、应对,是墨西哥斑驳多端的现实政治。那是一个远为沉重的现实。在其中,马科斯必须是、也不能只是一位诗人。
2000年,新千年之始,墨西哥社会进入了一个历史转折的年代。经由萨帕塔人有力参与的政治斗争,7月的大选中,革命制度党结束了它漫长的统治,反对党之一:国家行动党胜出,其候选人比森特?福克斯当选了墨西哥总统。正在墨西哥人庆祝民主进程胜利推进之时,萨帕塔人却发出了一个惊人的挑战信号。马科斯通过因特网昭告墨西哥人民和新任政府,萨帕塔运动的23位司令及副司令马科斯将于2001初带面具、不带武器步出拉坎顿丛林,造访全国各原住民社区,并乐意于与政府展开新一轮谈判。这对沉浸在胜利之中的新政府无疑是晴天霹雳。曾在竞选中声称“15分钟内解决萨帕塔人问题”的福克斯总统全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就在政府瞠目结舌之际,萨帕塔人第一次直接(而非通过同情者,因为此前马科斯曾明言:他不可能直接使用因特网和电子邮件,因为那意味着卫星定位系统将在8分钟内将炸弹掷在他头上)使用因特网,并公开了电子邮件地址,逐日发表有关行程的诸种安排,并征询将造访的原住民社区的相关事宜。萨帕塔运动又一次跃上各大传媒的头题,整个墨西哥社会再一次屏住呼吸注视着萨帕塔人和马科斯。当政府被迫做出回应之时,他们首先要求萨帕塔人摘去面具,萨帕塔不屑一答。继而政府提出在圣克利斯托瓦尔举行谈判,萨帕塔人回答:要么在首都墨西哥城谈,否则免开尊口。就在萨帕塔人设定的行程日期将近之时,政府仓惶之中做出反馈:欢迎萨帕塔人前来首都。这便是我在开篇处所提到的2001年著名的长征。欧洲传媒称:这和平抗争之旅“将媲美于当年马丁?路德?金的‘进军华盛顿’”。2月25日萨帕塔人的车队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出发,开始了他们造访12州、最后抵达墨西哥城的旅途。为此,埃莱娜?波尼亚托斯卡写道:“萨帕塔游击队的事业带有一点疯狂性,少许的疯狂加上巨大的英勇;他们的疯狂就像是二次大战中骑马冲向纳粹坦克的波兰人。萨帕塔游击队考验着我们的政治机构。他们不是来签署和平的,而是来进行对话的,他们来传播自己的声音并听取别人的声音,来争取别人的尊重并尊重别人。他们用自己的美丽的行动教育我们,决策应该来自底层,他们使我们颠倒了民主的观念。也许,由于他们的出现,墨西哥能够摆脱成为一个新自由主义国家的命运”。在3月11日,萨帕塔人在25万人的欢呼和簇拥之下驶入了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广场。继而女司令埃斯特进入国会,面对全体议员发表了萨帕塔人的演说,而此时,马科斯却留在国会大厦之外,回答群众和记者的提问。此番对话的结果,是政府许诺逐步从恰帕斯撤军,分批释放在押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成员,并提出了《圣安德烈斯协议》的修正案。但萨帕塔人一以贯之的要求是给予原住民区域自治的权力,并通过保护原住民文化的法律。在对话无法达成协议之时,3月23日,马科斯宣布:萨帕塔人重返群山,继续和平抵抗。这以后,萨帕塔人开始了他们又一轮的沉默。再后,是9.11对世界的震撼和改变。萨帕塔继续他们的沉默。
2003年月,萨帕塔人在两年的沉默之后,采取了行动。再一次,他们在萨帕塔人社区奥万提科召开了盛大的集会,宣布以“卡拉克(海螺)”取代“阿瓜斯卡连特斯”,在萨帕塔人社区首先实行自治制度,尝试实践一种另类的“善政”(goodgovernment)。但这一次,并未在墨西哥国内外引起热烈的反响。再一次,在内外传媒上诸种萨帕塔运动已然终结的、马科斯将如何收场的议论重新浮现。更有传言说,马科斯已身患重病。
2004年,尽管自“长征”之后马科斯始终不曾在公开场合出现,但他却再度跃居传媒头版,不过,此番却像是十足的娱乐新闻。先是一贯支持萨帕塔运动的意大利国际米兰足球队向萨帕塔人捐赠了销售纪念品所得的钱款(为了表示对萨帕塔运动的支持,国际米兰队曾举行过头戴滑雪帽的表演赛),马科斯则身穿国际米兰的4号球衣显身媒体,表示自己正是国际米兰队和萨内蒂的球迷。继而马科斯和萨内蒂通信,相约国际米兰队与萨帕塔足球队将在墨西哥和意大利举行友谊赛。而照片上,由原住民男女组成的混合队却多少有些“搞笑”的味道。日程开始不断推进,预计在2005年举行的球赛,定在墨西哥城墨西哥自治大学的运动场上举行,马科斯自荐为萨帕塔人球队的教练和外联。更为惊人的是,2004年底,几乎世界各大传媒都报道了一则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墨西哥颇富盛名的侦探小说、历史小说作家、也是1997年全球五部最著名的切?格瓦拉传之一《以切而著称的格瓦拉》的作者帕柯?伊格纳西奥?泰博称:他接到马科斯的一封来信,信中邀请他共同撰写一部侦探小说,两人接力赛式写作:马科斯撰写1,3,5,7章,泰博撰写2,4,6,8章。一向支持萨帕塔运动、以狂放、激进而著称的泰博称,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立刻被这疯狂大胆的提议所吸引,并接受了马科斯的提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泰博表示他对马科斯的动机和未来小说的面目一无所知,他只是推想侦探小说原本是一种揭示社会问题、贴近底层生存的文类。而马科斯则一反他嘲弄知识产权的做法,宣称此小说的写作同时是为萨帕塔社区筹款,小说尚不存在,已高价出售了英文和意大利文的版权。这一次,墨西哥国内和欧美各传媒的反应相当热烈,但多少带了几分冷嘲的意味。美国《纽约时报》报道题为:《革命停摆的解决方案——写侦探小说》;反对者则认定这是萨帕塔运动山穷水尽的标志;而严肃的讨论者则分析这是否是萨帕塔人放下武器的一个信号。在一片匪夷所思的声浪中,马科斯的第一章如期在《日报》上发表,一周之后,泰博推出了他的第二章;此后逢周日便有新的一章问世。《日报》销量及其网站的浏览率直线飞升。这部名曰《不宁的死者》的侦探小说中有着两位侦探,马科斯所撰写的奇数章节,是一个骑骡子、抽烟斗的萨帕塔社区侦探,受上级委托寻找一个遭受家庭暴力而出走的萨帕塔妇女;泰博所撰写的偶数章节,则以他系列小说的侦探为主角,为追查一系列不明电话而触及了墨西哥“肮脏战争”期间的失踪者。两位侦探在第十章中相遇在墨西哥城的革命纪念碑下。至此,似乎不再是马科斯运用着语词武器,而是他确乎成了一位作家,而且是颇为畅销的一位。萨帕塔运动似乎“曲终奏雅”,走到了末路,或者说临近了一次始料未及的后现代结局。
题记 语词之战,萨帕塔人的“悖论”(4)
然而,形势却再一次急转直下。2005年6月20日,署名萨帕塔运动突然发出“红色警报”:要求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成员立刻集结,领导人转入地下,外国支援者和来访者撤离,关闭所有办公室和电台。在萨帕塔的历史上,这是第三次发出最高级警报:“红色警报”。前两次都是在政府军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之时;而此番,红色警报的发出者并未明确告知原因。这一次,萨帕塔人又成了墨西哥和世界主流传媒的焦点。种种猜测沸沸扬扬。关于萨帕塔运动分裂、马科斯已丧失了绝对领导地位的说法第N次出现。这一次的理由是红色警报的文本尽管署名马科斯、却全非马科斯文体。然而,萨帕塔人却接着发表了《第六丛林宣言》,全面阐述了运动的政治主张和纲领,称他们不仅是一场原住民权益的斗争,而且要为全墨西哥争取善政而斗争。马科斯继而发表了长文《丛林中的企鹅》,以马科斯特有的文体阐释萨帕塔运动的新主张:蹒跚站立,顽强前行;相当马科斯式地,四年之后再次公开接受外界采访的马科斯怀抱着他文中的“企鹅”:一只脚上有残疾的黑色公鸡,胸口上一块权充企鹅肚腹的白布。接着,马科斯再次呼吁墨西哥市民社会汇聚丛林,共商政治未来。8月28日,在拉坎顿丛林中召开了这最新一次萨帕塔人与市民社会的相聚,超过280个墨西哥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出席了这次大会。用《纽约时报》撰稿人詹姆斯?麦肯利的说法,这次大会“介乎于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批判知识分子会议和切?格瓦拉迷聚会之间”,与会者有关注社会权利与人权议题的、形形色色的民间组织、艺术家、旁克摇滚歌手、青年学生、同性恋无政府主义组织和社会工作者……,一个“墨西哥左倾政治边缘群体的大拼盘”再次“汇聚在萨帕塔运动的旗帜下”。在四年之后马科斯在24名相当年轻的武装警卫的陪同下出现在大会上。他在演讲中表示,萨帕塔人将以自己的方式介入将于2006年举行的新一轮大选。萨帕塔人将再次于2006年的元旦、于圣克利斯托瓦尔启程,分几路长征,巡游墨西哥各地,宣传萨帕塔的政治理念和主张。墨西哥社会各阶层热情欢迎萨帕塔运动的新主张与新姿态,甚至始终对萨帕塔运动心存疑虑的人士,这一次也表示了支持和赞同。国际批判知识分子与左翼力量同样报以热情的支持和认可。沃勒斯坦发表评论,将这一转变称之为“萨帕塔运动的第二阶段”,文中称:萨帕塔运动曾是“拒绝接受无助状态的晴雨表”,那么它似乎正再度成为一个新阶段的标志。
如今,本文即将完稿之时,萨帕塔人的队列正在路上……
故事仍在继续。
Tobecontinued/未完待续。
或者用乔姆斯基的说法,是“斗争在继续”。
2006年1月,北京
历史上的爪痕-甲虫杜里托:窒息之夜故事集 十年后,杜里托与我们重逢
1995年12月25日
在萨帕塔运动起事的头几年,在那份令人窒息的孤独之中,一个古怪的家伙出现在我们的营地:一个抽烟斗的小甲虫,博览群书更长于辞令,他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是伴随一位战士,那个副司令。
本名奈布查德内札尔的小甲虫,匿名出行,以杜里托(意为小硬壳)——因其一身硬甲——之名蜚声天下。如同孩子们,杜里托皮脸皮实,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首选我们心里都有的孩子做自己的谈话对象——成人以后,出于耻感,我们都完全遗忘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孩子。
十年后的某个绝早清晨,就在我们即将从2月的军事围剿中撤离之时,杜里托与我们重逢,再次触动了我们内心最美好的所在、那令人惊异的能力:人类的柔情以及和他人一起变得更好的愿望。
他时而为侦探,时而为政治分析家,时而是如修书高手一般的游侠骑士,杜里托对我们言说,给予我们一面能窥见未来的镜子,呈现什么是可能。
在那似无尽的黑暗中,他帮我们开敞被未知的恐惧闭锁的胸怀,在我们的胸腔上划出一道伤口——疼痛的伤口,让我们得以呼吸。
自封为游侠骑士的杜里托,归来时带了新的头衔:拉坎顿丛林中的堂?杜里托。这位云游四海的小甲虫,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惩恶扬善、抱打不平。这位前所未有的伟大骑士,现居拉坎顿的堂?杜里托,仍令觑见他归来的群星为之赞叹不已。有关他的义行举世流传,亿万女人为他叹息,千万男人称道他的名字,数不胜数的孩子景仰他的形象。
堂?杜里托和我们分享他的思想,细说他那天方夜谭般的惨烈故事,这一切教诲了、也轻盈了墨西哥东南山中那无尽的窒息之夜。本月,1995年12月,堂?杜里托满10岁了。此时,他正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星际大会的结果,那将决定他是否继续以其壮举令人赞叹,抑或就此消失于墨西哥东南的丛林小径之间。
今天,2005年12月25日,让我们向空前绝后的最佳游侠骑士堂?杜里托献上我们深挚的敬意!
发自墨西哥东南山中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历史上的爪痕-甲虫杜里托:窒息之夜故事集 致玛丽安娜?马格尔(十岁)
1994年4月10日
玛丽安娜?马格尔副司令:
我满怀尊重地向你致意并恭喜你,你用你的图画赢得了新的军衔。请允许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有一天你能读懂。那是……杜里托的故事。
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不久前遇到的事。一个戴眼镜、抽烟斗的小甲虫的故事。我遇见他的那天,我到处找我的烟,可找不到。突然,我看见吊床旁边的地下有一点点散落的烟丝,绵延成一串细小的痕迹。我跟过去看看烟丝的细线跑到哪儿去了,看看哪个坏蛋拿了我的烟,还撒了一地。几米以外,一块岩石后面,我发现了一只甲壳虫坐在一个小书桌前,翻看着一些材料,抽着一只微型烟斗。
“嘿,嘿”,我说,想引起那只甲壳虫的注意,可他全然不睬。我接着说:“听着,烟是我的。”
甲壳虫摘下眼镜,上下打量着我,生气地说道:“上尉,敬请你不要打扰我。你没看到我正在做研究吗?”
我颇感惊讶,很想踢他一脚,可我让自己消消气,在一旁坐下来等着他结束。过了一会儿,他收拾起那些材料,放在书桌一边,叼着烟斗问我:“好了,上尉,现在敢问有什么我可以效劳之处?”
“我的烟。”我应道。
“你的烟?”他问,“你想要点烟?”
我快冒火了,可那只甲虫用他的小脚递给我一个烟荷包,补充说:“别动气,上尉。请你理解这附近根本找不到烟,我只能从你那儿略取若干。”
我的气消了。这只甲虫让我感兴趣,我对他说:“别担心,我会从别处再弄些来。”
“哦。”他应道。
“那你,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奈布查德内札尔。”他说,接着又说,“可朋友们叫我杜里托。你也可以叫我杜里托,上尉。”
我谢过了他的准许,然后问他在研究什么。
“我在研究新自由主义及其对中美洲的统治策略。”他回答道。
“这对一只甲虫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他极为恼火地答道:“有什么好处?!我必须知道你们的斗争要持续多久,你们是否能获胜。此外,一只甲虫应充分关注他所居住的世界的情势,你不这样认为吗,上尉?”
“我不知道。”我说。“可为什么你想知道我们的斗争要持续多久,我们是否能获胜?”
“你看,你还是不明白。”他对我说,一边戴上了眼镜,点燃了烟斗。吐出了一口烟之后,他接着说:“我们甲虫需要知道,要多久我们才能确定你们的大靴子不会踩扁我们。”
“哦。”我说。
“唔。”他说。
“那你的研究得出了什么结论?”我问他。
他从书桌上拿起材料,开始翻看。“唔……唔。”他说,他一边重看材料,同时频频点头。看完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们能赢。”
“那我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他。“但那要多久?”
“很长时间。”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我也知道……你不知道确切地说要多久吗?”我问。
“那很难确定。许多事情必须纳入到分析之中:客观状况,主观状况的成熟,力量的对比,帝国主义的危机,社会主义的危机,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我说。
“你在想什么,上尉?”
“没什么。”我回答。“好了,杜里托先生,我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请随时随意来取烟丝。”
“谢谢你,上尉,不必拘礼。”
“谢谢,杜里托。现在我会去给我的同志们颁布一道命令,严禁踩甲虫。我希望那会有所帮助。”
“谢谢你,上尉,你的命令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你们还是得分外留心,因为我们的小伙子相当粗心,他们走路的时候不会老是看着道。”
“我会留意的,上尉。”
“再见。”
“再见,欢迎随时前来,我们可以谈谈。”
“我会的。”我告诉他,然后回到了总部。
讲完了,玛丽安娜。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见面,拿滑雪帽换你的画。
再见了,祝你健康,祝你有更多的彩笔,因为你正在用的一只肯定没墨水了。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于墨西哥东南山中
历史上的爪痕-甲虫杜里托:窒息之夜故事集 望见另一边的玻璃
1995年2月—5月
从镜子的反面刮去一块,镜子就不是镜子了,而成了玻璃,镜子只能从这一面观看,玻璃却能望见另一边。
镜子可以划破,
玻璃却可以打碎,穿越到另一边。
发自墨西哥东南山中
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
……在众多的镜子之间,真实或虚幻的影像寻找着,寻找着一块可以粉碎的玻璃。
杜里托
黎明。墨西哥城。杜里托披着一件长风衣,斜戴着帽子,扮作《卡萨布兰卡》里的汉菲烈?鲍嘉,故作人不知鬼不觉的模样,在市内中央广场近旁的街道上游荡。由于他始终走在从明亮的橱窗中逃逸而出的阴影中,他那副行头和他缓慢的爬行完全没有必要。如影子的影子那般的,斜戴着帽子,拖着他的长风衣,杜里托悄然地走过黎明时分的墨西哥城。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看到他,并非拜他那副50年代堂?吉诃德式的侦探行头所赐,也并非由于他如此微小,在垃圾山之间几乎无法分辨。杜里托走过一堆废报纸,墨西哥城不知来自何处的黎明的风翻动着纸页。没有人看到杜里托,原因很简单:在这座城市里,谁也看不见谁。
“这座城市有病,”杜里托给我写道,“那是孤寂和恐惧所致的病。那是各类孤独的集大成。它也是城市的集大成。每个居民住在一个自己的城之中。它并非焦灼的总和(你说有哪种孤寂不焦灼?),而几乎是一种力,每一种孤寂,都会乘以环绕着它的人们的孤寂。就像你在乡间集市上看到的,每个人的孤独都好像进了一座镜之屋。每种孤独都象一面镜映射出另一种孤独,也象一面镜,反弹回更多的孤独。”
杜里托开始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异国他乡,那城不是他的家园。在这个黎明,杜里托开始在心中打点行装。他走着,像是在清点造册,又像是最后一次爱抚注定别离的爱人。在某些时刻,脚步声稀落,而那令异乡人心惊的警笛声越来越响亮。杜里托是异乡人中的一个,所以他每每在红蓝警灯闪烁着往返穿行的时候,驻步于街角。杜里托利用门廊的掩护以游击队员的风格点燃烟斗:一丛细小的火光,一次深呼吸,烟雾便吞没了他的凝视和面庞。杜里托停住了。他凝望着。在他面前,一个橱窗攫住了他的目光。杜里托走上前去,望着那窗玻璃和其后的一切。橱窗里摆放着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镜子,陶瓷的和玻璃的偶人,琢好的水晶,精巧的八音盒。“没有会说话的盒子。”杜里托自语道,同时他并未忘记自己已在墨西哥东南部的山中住的太久了。
杜里托要对墨西哥城道别了,他决定送给这座城市一份礼物,这城市人人在抱怨,却没有人离去。一份礼物。这便是杜里托,一个置身墨西哥城中心的拉坎顿丛林的小甲虫。
杜里托要送上一份道别的礼物。
他做了一个优雅的魔术师的姿势。一切戛然而止。光线消失了,如同风之唇吻过了烛光的面颊将其熄灭。又一个姿势,一道射光照亮了橱窗中的八音盒。一位身着淡紫色精美舞装的小小的芭蕾舞者,在无尽的凝滞中双手上扬,双腿并拢伫立于足尖上。杜里托想模仿这个姿态,他众多的手脚很快便缠做一团。又一个魔术的手势,一架钢琴,一架香烟盒大小的钢琴出现了。杜里托在钢琴前坐下,将一扎啤酒放在琴上——谁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啤酒,反正已经喝掉了一半。杜里托活动着手指,如同电影里的钢琴大师那样运指如飞。他朝那个小舞者一点头,小舞者动了,鞠了一躬。杜里托哼出一个无名的曲调,闭着眼睛,晃动着身体,用他的小脚打着节拍。
音调响起。杜里托四手演奏着钢琴。在橱窗玻璃的另一面,小舞者开始旋转,并轻柔地抬起右腿。杜里托俯身琴键上,激情地演奏着。小舞者在八音盒的牢笼中表演着她最优美的舞步。城市消失了,除了弹钢琴的杜里托和八音盒中的小舞者,一切不复存在。杜里托弹着,小舞者跳着。城市惊呆了,它的面颊泛出了红晕,就像收到了一份未曾预期的礼物,一个愉快的惊喜,一则好消息。杜里托送上了最好的礼物:一面不碎的、永恒的镜子,一份没有伤痛的告别,可以疗治,可以净化。这景观只持续了一瞬。当这座城市里的众多城市再度显影的时候,最后一声音调消隐了。小舞者又回复到她不自然的凝滞之中。杜里托竖起风衣的领子,朝着橱窗欠身为礼。
“你会永远在玻璃后面吗?”杜里托问她,也是问自己。“你是否会始终在我的另一边,而我始终会在你的另一边?”
祝你健康,我心爱的不平人。幸福就像一件礼物,它只会存在于某些瞬间,但值得为之付出。
杜里托穿过街道,他整理好帽子继续前行。在转过街角之前,他回望了一下那扇橱窗。一个星形的洞饰在窗玻璃上,警铃无助地响着,那八音盒里已不见了小小的芭蕾舞者……
“这座城市病了。当疾患衍生为危机,它将被治愈。当它终于找到自己并弄懂自己何以如此无力的原因的时候,那成百万倍繁衍和放大的孤寂的集结,将会告终。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这城市将脱下它灰色的衣装,为自己饰满在其他省份遍布着的缤纷彩带。
这座城市生活在酷烈的镜之游戏中,如果你明白,发现一块透明的玻璃并非目标的话,那么这镜像游戏便成为徒劳。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就像某人所说:去斗争并开始快乐……
我就要回来了。准备好烟草和失眠。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桑丘。”杜里托转身离去。
早晨。几个钢琴的音符伴随着白日的降临和杜里托,他萧然离去。朝向西方,太阳如同一块击碎了清晨之窗的巨石……
又要说再见了。祝你健康,并将投降的想头留给空荡的镜子。
副司令从钢琴前站起身,却在众多的镜子面前感到迷惘,寻找着出口……或是入口?
历史上的爪痕-甲虫杜里托:窒息之夜故事集 在欲望洞穴的深处(1)
在欲望洞穴的深处
1995年3月17日
我的小录音机播放着一盘叫《叉路口》的音乐磁带中斯蒂芬?斯蒂尔斯的歌:
自由的代价,
是葬身黄尘
大地母亲将咽下你
抚平你的躯体
这时,我的另一个自我跑来告诉我:“你如愿以偿了……”
“是革命制度党倒台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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