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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

_3 徐晓(当代)
  读杨健的散文《怀念阿南》,曾使我潸然泪下。文章讲述了作者青年时代的挚友,“文革”时在军中因无法解脱精神的苦闷而自弃的思想历程。震动我的不止是阿南的死,还有作者无法弃绝的内疚之情。杨健的内疚正在于,阿南死后的结论中明白地写着:因受杨健成名成家思想的影响……
  在这样的内疚和自责中,他们怎么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我怎样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幸存者的不幸 6
  也许因为在“文革”中当过政治犯的人很多,十几岁就坐牢的人不少,因此,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听说坐牢绝不会大惊小怪。倒是如今的年轻人,不管是出于对历史的关注还是好奇,常常对此表现出很大兴趣。当有的人让我讲述狱中生活时,我会告诉他们,监狱里的伙食比知青插队时的伙食好,早餐可以吃到很多家庭都买不起的北京辣菜、朝鲜辣菜和熬得稠乎乎的玉米面粥;我会告诉他们,犯人如何利用每个月发一次针的机会,巧妙地在磨薄了的竹片上捻出一个针眼,然后偷偷地在号里缝制棉裤棉背心;我还会告诉他们,同案犯能够在队长的眼皮底下利用“放茅”传递纸条“串供”。这些故事又新奇又好玩儿,使本来颇有同情心的听众的同情心着实地落了空。有时也会讲到我戴上手铐时的恐惧,讲到我在只能走五步的空间里散步时的孤独,讲到看着预审员听我讲外国小说时津津有味的样子时一个犯人的优越感,以至讲到我决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时的所谓英勇。但是,我无法讲述我的负债和我的内疚。宽厚的人会为我解脱,他们原谅我,说那不是我的责任;洒脱的人会说我活得太累,有自虐倾向;说不定还会有刻薄的人觉得这是一种无病呻吟式的虚伪和做作。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只有经历过这种内心折磨的人才知道,那就像是一种除不了根的慢性病,它不影响你吃,不影响你睡,也不影响你工作。你不会疼得呻吟,也不会弱得喘息,但是它存在着,若即若离地、时隐时现地存在着,让人不得安宁。
  我的困惑在于:人,究竟能在怎样的意义和程度上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在这一事件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即使想明白了,我又能做什么呢?事实上,谁也无力偿付别人付出的代价,无法分担别人所承受的不幸。我惟一能做的是:不放弃内疚和自责,像牟志京,像杨健。
  对给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一回事,对给别人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另一回事;对与错的判断是一回事,好与坏的判断是另一回事;在社会政治的层面上对别人有所交待是一回事,在情感和心理上对自己有所交待是另一回事。那么,我们选择的依据应该是前者还是后者呢?常常是,既不能放弃前者,又无法回避后者,为此我们只能处于两难。既然这不是是非问题,不是道德问题,不是尊卑问题,甚至不是素质或水平问题,那么如果谁肯于背负、能够背负的话,一定不会是荣辱与得失,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份心愿而已。
  二十年过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为我的困惑寻找到答案,我仍然只能说,有这份心愿比没有这份心愿好。对于你所为之内疚为之自责为之追悔的人们,一份心愿固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对于当事者来说,其意义就要重要许多。至少,它可以叫你记住:一个人,并不能因为承受了足够多的苦难,就可以无视、藐视别人的苦难;至少,它还可以让你记住:你没有资格把你的所谓苦难经历当成个人的人生资本,因为付代价的决不只是你一个人,甚至不只是你的亲朋好友,还有许多完全与你无关的人。他们在这次劫难中受到的伤害有些被我了解,另一些可能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只要了解我们周围每一个人在其中受到的创伤,以及这创伤怎样使人在精神上一蹶不振,怎样使人在道德上自暴自弃就足够了。
  我之所以坐牢,充其量只能说是受了正义的感召,因此我不可能事先想到后果。但是,我常常自问:如果再面临一次“文革”,我会不会有不同的表现?
  遗憾或者幸运的是,历史不会一成不变地在同一个人身上重演。可以肯定地说,现在的我,不会再像二十年前的我那样单纯和幼稚,即使我仍没有学会圆通;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仍然会有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像我当年一样单纯和幼稚,即使他们也许到了我这个年龄时会变得比我世故。总之,只要世上还存在强权、暴力、邪恶和野蛮,总会有人出于正义出于尊严站出来反抗,反抗者必然会受到迫害。不仅如此,它的复杂性在于,如同“文革”一样,不可能简单地一方是迫害者,另一方是被迫害者。当年有几个人不曾参与那场反文明的浩劫,如今又有几个人可以说自己是清白之人坦然之人呢?不要说那些落井下石者、投机钻营者,即使是像我这样被捕坐牢的被迫害者,又有几个人没有付出过违心屈从的代价,没有付出过连累亲朋好友的代价呢?那么,只要他有一双能够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睛,有一颗能够感受良知的心灵,他就不可能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用自己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英雄;试图用别人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伪君子;使无辜者付出血的代价的幸存者是不幸的人——我们承受着被侵害与侵害的双重不幸。这不是一个造就英雄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也许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而是能够忏悔和敢于承担责任的罪人。
  有时候我想,这也许不只是中国人的命运,人与人像链条一样连接着,上帝总是借他人之手将幸运或者厄运传播,我们每个人都无可逃避地既是施者又是受者,每个人的心灵都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如同耶稣基督,承受人间所有荣辱,再把所有荣辱投向人间。
  也许这正是人类真正的悲哀所在。但是人并不因此就没了悔没了愧没了悲悯。尽管看透了这一切最终不过是无用的精神游戏,我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花样翻新地重复着同一个游戏,并且把这看成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后的证明。但愿这正是人类真正的希望所在。只有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尊严和骄傲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才有勇气赴这二十年前的约会。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幸存者的不幸 7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们相互很少联系。当年的通信从公安局的卷宗回到了我的书柜,只有在每次搬家的时候才翻捡一遍。写信在如今似乎已成为奢侈,通讯方式从电话、传真过渡到E-mail。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职业,每个人都面对着不同的生存境遇。况且,当天真的热情消退之后,似乎恍然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我因此而原谅自己的粗疏,并在这种不断的原谅下变得麻木不仁。
  但是,就在这个夏季,当列车载着我驶向陌生的城市,驶向久违了的朋友,驶向我内心深藏的黑暗,我才发现,有些情感是可以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出的,而有些情感将纠缠终生。对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浮光掠影的事,尚且能唤起些许温情,面对曾经与你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再冷酷的人也不可能真正麻木。
  火车到站已是夜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来接站的郭海和朱长胜。我没想到,太原市有像长安街似的笔直而宽阔的马路,只是因为前两天的洪水,路边到处可见堆积的泥沙折断的树枝。长胜一路上给我讲述想穿过马路急于回家的市民被洪水淹死的惨状,讲述洪水如何从城外废弃的小煤窑涌进市中心又因为排水堵塞而造成灾害,讲述省里如何说服中央新闻单位记者站不做灾情报道……看得出来,他仍然活跃并且入世,难怪在八十年代,便把全国第一个“刊授大学”办得有声有色。而郭海则像当年一样沉默着微笑着,我知道他只有在特定的氛围里才能够很好发挥,每讲一句话都认真得让你不忍心错过。
  孩子们的成长提示着岁月的无情,长胜的儿子到了几乎和我当年认识他的父亲时的年龄。但是他们依然叫我“小妹”。郭海的儿子好奇地审视着我:“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妹呀!”我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以怎样的方式使一个孩子熟悉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阿姨;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的出生、现在这个不完整的家庭,以及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与眼前这位“小妹阿姨”有着怎样的联系;我更不知道,等他长大成熟起来,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给我一个友好而开朗的笑。
  普光在机器隆隆的车间里接我的电话,他很遗憾不能很快赶过来见我,下班后他要赶到医院,老父亲成为植物人已经多年,他和哥哥轮流着隔天要到医院去守夜。他固执地不肯花钱请外人来护理,打定了主意要对曾经为了他的问题而从局长位置上下来的父亲尽全孝。因为同样的理由,二十年来,他坚持不离开原来的工厂,只是接替了车间老主任的位置,尽管那是一个常常发不出工资的国营大企业,他说能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不可能再有二十年前的阵容。晓峰辞职到深圳当高级白领已经多年,偶尔打来长途聊聊,知道他在商海沉浮的艰难与孤独。回太原虽然是飞机来飞机去,却少有闲暇与老朋友相聚。当年,他是这伙人中哲学、马列的书读得最多、理论功底最深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也是最能侃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能在深圳那样一个精英荟萃之地,成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角色。这么多年来,没有见过面的只有建新,只知道他去海南挂职当过县长,后来又成为老板,有宽敞的房子住,有“蓝鸟”轿车开。记忆中的建新穿着浅灰色的海军军装,我当然没有理由独独要求哪怕仅仅希望如今西装革履的建新仍然是单纯的浪漫的,我非常非常想见到他的理由,不过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仍然喜欢文学,但愿建新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理由。
  当郭海和长胜送我踏上归程时,我意外地被深深的遗憾所困扰,似乎想说的还没来得及说,该聊的还没尽兴地聊,没有期待中的彻夜长谈,没有想象中的无边畅想……
  有不少人批评我的怀旧情绪太重,有人干脆直问我:你是不是希望人都应该像二十年前一样?我也干脆地回答说:不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应该或能够割断精神与情感的历史。对于以往的经历,重要的是对于有价值的精神与情感的延续与占有。常听到不应活在过去的告诫,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活在过去,就如同没有人能够重演历史一样。同样,也没有人能够哪怕一刻占有完全摒弃过去的现在。还有人和我讨论:理想主义是好还是不好?我认为,这是一个不成立的问题。人需要吃饭是好还是不好呢?饭吃得太多人会发胖,但不吃饭人会死。是的,人就是这样,在为追求理想所付出的代价而惋惜的同时,又为理想主义的失落而痛苦,这将是一个现代人永远的悖论。
  我很想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讨论关于理想、怀旧和过去与现在,讨论英雄的忏悔与罪人的反思……我很想对他们说,如果能够,我一定重访太原,看望我的兄长,看望我多灾多难的朋友。
  一九九七年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1
  一九七三年,我从一个朋友手中得到一本诗集,如果是一本铅印的书,可能不会引起我的兴趣,作家、诗人在我的心目中神圣得高不可攀,会因为离我太遥远反而被忽略。但那恰恰是一个手抄本,用的是当年文具店里仅有的那种六角钱一本的硬面横格本,字迹清秀,干净得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仅猜测那笔迹是出自男性还是女性之手,就足以使我好奇得一口气把它看完。记得其中第一首诗的标题是《金色的小号》,另一首六行诗《微笑·雪花·星星》我一下子就背了下来。那时,我虽已是小学教师,文化水平其实也只是小学程度,对诗的认识也停留在“文革”前在文化宫朗诵班表演的贺敬之《雷锋之歌》《三门峡——梳妆台》的水平上,手抄本中那些全新的诗句不可能不感染一个孤陋寡闻的十八岁的女孩儿。
  因为这本诗集,我认识了它的持有者赵一凡。一凡与众多所谓地下文坛的青年来往,热衷于搜集民间诗文,从他那里我读到了许多手抄的诗和小说。他还以传抄传看禁书为己任,我看的《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新阶级》等书都来自一凡。他的家是个怪杰荟萃的大本营,像徐浩渊、王好立、章立凡等当年的活跃人物都曾在那里留下足迹。我在一篇题为《无题往事》的散文中这样表述一凡对我的影响:“我把他当作我的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并不在乎他把我带到哪里,事实是,他带我到哪儿我都会万死不辞。”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和一凡同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捕入狱,两年的监狱生活使我情绪极为消沉,为此一凡介绍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个就是赵振开。现在人们都叫他北岛,而我至今仍然习惯叫他振开,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明我是一个极为守旧或者说惰性极强的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振开就是我四年以前读到的手抄本诗集的作者。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写诗,写完了拿给振开看,因为没能得到鼓励而终于放弃。我和一凡患难与共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一九八八年一凡去世。一凡去世时我刚刚生下儿子,虽然为自己没能在他重病期间更多地照料他而内疚,但对于失去他还没有特别的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自己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变故,一凡之于我的意义凸现出来,并且被逐渐放大。有许多次,夏日的雨后,秋日的黄昏,冬日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翻捡着留下来的书信和日记,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确认他已不在人世的现实。那不是让人流泪的痛苦,那是比流泪更加深刻的痛苦。在同一篇散文中,我写道:“我愿意他活着,为我而活着,为世上有一个真正理解我、呵护我、容忍我的人而活着,尽管我很清楚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谁而活或者为谁而死。”我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精神导师的女孩子,我有爱人,有知己,有忙不完的家务和工作,即使他活着,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会被琐碎的生活所淹没。但是,一凡是无法取代的——人生舞台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无法取代的。一凡的死以及六年之后我丈夫的死,使我体悟到,人与人,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很难单单用情感的、精神的或者事业的来界定,它更像是一个场,其引力和魅力是无法悉数的。除了这种极为个人化的感受,不能忽略的还有:一凡的行为对于文化的传承、一凡的人格对于精神的建构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是的,它仅仅是一个象征,因为中国像一凡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不知道,是过多的灾难泯灭了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黯淡导致了众多灾难产生,如同我不知道,灾难是上帝对我们民族的惩罚,还是褒奖。
  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今天》有了一凡。他提供了很多诗人自己都没有保存的旧作,做了许多别人不愿意做的琐碎事物。很难说清,是《今天》凝聚了不止一个像一凡这样有人格魅力的人,还是这些具有魅力的人成就了《今天》。
  一九七八年底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到朝阳门前拐棒胡同去看望一凡。那时我在大学中文系读一年级,一周一次去一凡家就像是家庭作业,几乎从没落过。一凡家的胡同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它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的皇家出版社,建国以来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几乎被它垄断。似乎是一种机缘,在一年中天黑得最早、也是北京最冷的日子里,我在出版社门口看到几个正在张贴油印宣传品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赵振开。天色昏暗,看不清刊物的内容,但自办刊物这种形式本身就足以使我兴奋和激动。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2
  此前一年的八月,第十一次党代会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同年十一月,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发表,标志着文艺界开始自我解冻。一年之后,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引起轰动,连同稍后出现的话剧《于无声处》、小说《神圣的使命》,被视为接踵而至的伤痕文学的发端。然而,这些都不过是政治框架内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涟漪。与此同时,保守与改革的争斗引发了关于“两个凡是”的讨论,北京出现了西单墙,一批民刊应运而生。
  《今天》在创刊号的“致读者”中引用了马克思的话:“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惟一的色彩,每一滴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北岛在这篇发刊词中写道:“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五彩缤纷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开放在人们内心的花朵。”显然,《今天》所追求的是自由的人文精神,但由于当时中国独特的政治背景,它无可选择地只能和政治性极强的大字报、民刊贴在同一面墙壁上,便给了人殊途同归的感觉。她的作者们自我标榜从事纯文学创作,但这种所谓“纯文学”也只是相对于意识形态化文学而言。虽然《今天》的发起人在创意时曾经达成保持纯文学立场的共识,但事实上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由于振开和芒克的某些做法,被其他成员视为违背了不参政的初衷,导致最初七位编委中有五人退出,仅留下了他们俩。我相信,退出的绝不是因为胆怯,也许他们的本意是想在文化的沙漠中建起一座象牙塔,而不是在政治的泥潭中种一株荷花,殊不知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走开的和留下的应该都有理由,因此,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尊重。不久,黄锐又回到编辑部,并在其后成为“星星美展”的主要发起人。
  在一凡家胡同口偶然相遇之后不久,我在振开家与一些朋友相识,他们都是《今天》的志愿者,其中有周郿英、王捷和李南、程玉、陈彬彬三位女性。
  虽然李南的前夫当时是另一家刊物的成员,但她本人更感兴趣的是文学,这多半由于她出身艺术世家。她的母亲和姨都是中国最好的话剧团体北京人艺的演员,舅舅是中国第一代最负盛名的交响乐指挥家。李南在与振开第一次见面时,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的父亲曾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所属首都剧场的经理,被打成右派后放逐到外地劳改,二十多年来,歧视的目光、划清界线的教育早已使她遍体鳞伤。当人们纷纷祝贺他们合家团圆时,与父亲隔绝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内心充满了悲凉,团圆的结局是虚幻的,而父女间的陌生却是永远的。李南没有想到,死死缠绕着她的家庭团圆的故事,很快就被振开改写成文学版,小说《归来的陌生人》,发表在《今天》第二期,主人公那无以言说的情感在字里行间流淌。
  程玉是原国民党高级将领程潜的小女儿,一九七七年因李冬民反革命集团案而被牵连入狱。我坐牢时近二十岁,本以为是年龄最小的政治犯,而小玉那时只有十七岁。除了同病相怜以外,我们两人之间的缘分还在于,虽然不是同案,但坐牢时被关在北京城南的同一座牢房里。一九八一年,小玉留学美国攻读教育学博士。似乎是一种命定的缘分,一九八九年五月底,我们在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相遇,我们互相拥抱,激动得流了眼泪。小玉住在天安门附近的晨光街,稍后几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又一次在她家门口巧遇并匆忙告别,她按计划乘当天的飞机返回美国。我们都没想到,怀着四个月大的胎儿,抱着仅一岁大的儿子,途中她因为受到非难,一周之后才抵达美国。
  我认为,列举这些人的背景,记述他们的个人经历,对于了解、研究《今天》的生成和影响并非赘言。这些人都只是文学爱好者,但并不搞创作,他们聚集在一起都有文学以外的理由。这至少说明,在当时的中国,也许不仅仅在中国,纯粹的文学、学术是不存在的。不管《今天》的创办者是如何地试图纯文学,都无可奈何地与初衷相背离,而一旦介入其中,将不可避免地被逐出主流社会,其命运的坎坷也是可想而知的。时至今日,我的这段和《今天》有关的历史,仍然被不知情者认为是我热衷于政治的表现。对此,我从不辩解,自由的意志和精神总是与现实社会相悖的,要么你放弃自己的权利,要么你就是这个现实社会的叛逆者。
  《今天》创刊快二十年了,但我相信有一些人还能记得这个日子。当年,对于我这样一个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女孩子,《今天》就像是从深海里浮动出来的冰山,是落水者生命的桅杆,是流浪者的精神家园。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在一种精神的感召下汇合在一起,并必然地从这汇合点向不同的方向出发。对于历史来说,这是一个事件,一种现象,一场运动,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能对历史产生影响,但不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但对于个人来说,这就是命运。宇宙的规律告诉我们,星聚星散有着它神秘而不定的规律,人也逃不脱这一规律,任何人的意志都无法改变,只能是沿着各自命定的轨迹相聚与离散。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3
  很快我便参与了《今天》的具体工作。第一期是手刻蜡版油印,字迹很难辨认,从第二期起改为打字油印。我们分头通过私人关系寻找打字员,让他们用公家的打字机偷着利用业余时间打,以每版一元五角的价格付费。我找的打字员是我们大学印刷厂一个工人的女儿,她在某民主党派办公室工作,我经常中午到她家去交接稿子,有时候,她用单位的蜡纸为我们打字会使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们的钱的确少得可怜。最初都是一张一张在油印机上推出来的,然后折页、配页、装订,大家轮流着没日没夜地干。别人可能想象不到,第三期(诗歌专刊)中的十余幅由钟阿城画的线条画是制成锌版后像盖图章一样一页一页盖上去的。当时,我在大学担任学生会工作,我主编的刊物《初航》在校印刷厂用手摇机印刷,这正好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机会。我把《今天》第三期的蜡纸拿去顶着《初航》的名义让校印刷厂印,既省了力气又省了纸。流传开的《今天》是铅印的天蓝色封面,当时的民办刊物没有一本是铅印封面,我们可算是出了风头。尽管如此,它的质量与现在书摊上摆放着的任何一种杂志都无法相比,但是我们的读者来信说:“我闻着那油墨的芳香,心里是多么欣慰……”
  铅印的难度是极大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工厂敢接没有介绍信的活儿。按规定必须有行政部门开具的介绍信,介绍信是我以学生会的职务之便开出来的,我从家里拿了父亲舍不得喝的汾酒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贿赂印刷厂厂长,他居然当作学生会的刊物给印了。印好的封面是芒克和刘念春用肩膀扛回来的,后来大量的封面是通过一凡联系外地一家杂志的主编帮助印的。以后我又两次以学生会的名义把音响设备弄到手,供我们在公园开朗诵会使用。
  因为住校,我只能在周末到编辑部去。编辑部在北京东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院内到处是临时搭建的厨房、矮棚,我们占用的东厢房是刘氏兄弟的家。按理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所以我更愿意把他们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姿态。也就是说,他们的出发点不是可行与不可行,而是应该与不应该。当人的正当权利被剥夺,自由的意志受到挑战的时候,是非与价值,只能在另一个层面定义。
  我们都是从一条道路走出来的,在共同的追求中孕育了英雄主义精神,在一次次碰壁之后,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学会了逃避许多我们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常常告诫自己,要避免学会以非难或指责别人来解脱自己。在很多时候,慎重和苟且、拘谨和猥琐、小心和怯懦是很难划清界线的。很多人对刘氏兄弟的行为不解甚至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做的事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我觉得对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谁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决定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谁都有弱点和局限性。应该允许一个人崇尚某种行为、某种境界,也应该允许一个人在现实中和他所崇尚的东西有距离。很多人崇尚耶稣是事实,没有人能成为耶稣也是事实,这是两个必须同时接受的事实。软弱,大多是可以被原谅的,但用个别人的行为为自己的软弱开脱、辩护,则是不可以被原谅的;改变信念,是应该被理解的,但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对别人的坚守表示不屑,则是不厚道的。对于那些自我标榜并想从自我标榜中获得功利的人,公众和舆论就有权用他所标榜的东西去要求他。如果他为此付出了代价,那也是他必须承受的,即使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并不值得特别同情。
  如今我已无法从刘氏兄弟那里知道,他们当初何以把家贡献出来,使之成为民办刊物的大本营。但是我仍记得那张破旧的八仙桌,记得旧得看不出颜色和式样的碗柜,柜子里常常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食物储备;记得那张铺板搭成的床,我们蜷缩着腿坐在床上开编委会,芒克和他的妻子在那张床上度过了热恋的浪漫时光;记得不知是谁用手绘制的窗帘,红、黄、白组成的抽象图案,有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不记得是谁告诉我,三角形代表女人,我曾把这意象写进一篇题为《带星星的睡袍》的短篇小说里,发表在《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上;还记得振开从家里拿来像砖头一样大小的录音机,现在想起来,那音质实在是极差的,但是在七十年代末的中国,无疑是一件奢侈品,听着音乐干活成了我们最奢侈的享受。
  七十六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来这里义务劳动。不记得是哪期,我把散页拿到家住附近的一个大学同学家里装订,他们工作到深夜,然后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助学金订阅杂志。还有很多文学青年来这里朝圣,一个外地青年写来一封像散文诗似的信:“沐着五月的阳光,迎着燥热的风,我踏上了北京的街道。今天我来,只是为了《今天》。活动一下搭车时坐麻的双脚,沿着长安街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不是去会情人,也不是去王府井采购新鲜的商品,可是心却为等待将临的那一刻而紧张地跳动……”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4
  提起诗人,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标新立异的披肩长发,是喜怒无常的神经质,是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狂妄。然而这些不属于振开。他高而瘦而白,留那种最普通的学生头,穿一件洗旧了的蓝色棉布大衣,戴一顶浅色毛皮帽子,性格抑郁不善言谈。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不会高声说话,也没有激烈的言辞,他的执着深藏在不苟言笑的矜持中。
  我们相识时,正是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他惟一的妹妹珊珊因为抢救落水儿童刚刚牺牲不久,他在给友人史保嘉的信中说:“如果死是可以代替的,我宁愿去死,毫不犹豫,挽回我那可爱的妹妹,可是时势的不可逆转竟是如此残酷,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有时我真想迎着什么去死,只要多少有点价值和目的。”以后他把中篇小说《波动》题献给了珊珊。
  与文弱的外表和内向的性格形成反差的,是振开一贯鲜明的立场和勇气。当年李南、桂桂和程玉第一次为《今天》工作时,振开颇像政工干部与下属谈话时那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找你们麻烦,你们什么也别承认,都推到我和芒克头上。”这话虽然激怒了这几位女志愿者,她们当即表示,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的事当然应该自己承担,但他严肃的表态,无疑使她们建立了信任关系。
  《今天》发表的作品很快被一些开明的官方刊物所接纳。《安徽文学》很快以专号的形式转发了民刊的作品,《诗刊》也率先发表了振开、舒婷、芒克等人的诗,一时间说《今天》要被招安的大有人在。对此,振开规定,凡在官方刊物转载《今天》上发表的作品,必须使用原来的笔名。
  在圈子里,他的外号叫“老木头”,套用帕斯卡尔“有思想的芦苇”的名句,我说振开是“有思想的木头”。他的敏锐深藏在木讷的外表下面。是的,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但人并非在所有的情况下都能保持思考的能力,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抵御无孔不入的宣传,并使自己最终不成为机器的一个零件。而振开正是那极少数人之一。他在给中学同学金波的一封信中,对其信仰表示赞赏的同时,也提出了质疑:“你忽略了一点,没有细看一下你脚下的这块信仰的基石是什么石头,它的特性和它的结实程度。这样就使你失去了一个不断进取的人所必需的支点——怀疑精神,造成不可避免的致命伤。接踵而至的‘无限乐趣’、‘无限愉快和幸福’不过是几百年前每一个苦行僧和清教徒曾经体验过的感情。”这封信写于一九七二年二月,那时林彪事件刚发生不久,有人开始对“四人帮”、对“文革”提出质疑,但是很少有人对于我们的所谓信仰,以及构成这信仰的思想意识提出质疑。
  正是这种怀疑精神,使他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写下了著名的《回答》。他的怀疑已得出结论:“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北京曾有一个“文革”诗歌研究者向我询问《回答》的写作时间,想要证实此诗不是写于一九七三年而是写于一九七八年。我想,此人的目的是想证明谁是诗坛的“霸主”,对此我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据,也毫无兴趣。但我相信不管诗写于何时,诗所表达的思想却是由来已久的。他在同一封信中说:“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不免会有信仰,不过在站上去之前,我要像考古学家那样叩叩敲敲,把它研究个透彻。”
  与振开毕业于同一所名牌中学,曾经主办《中学红卫兵报》,为遇罗克发表《出身论》的牟志京,在信仰破灭之后移居美国。而到了美国之后,他又对美国的民主产生怀疑并试图参加美国共产党,只是因为怕不好找工作才放弃。美国梦的破灭,使他又回归了对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的认识。那时他在一所大学当教授,算是个知识分子,听说后来他辞职经商,不知道生意是否成功。我相信,如果他轻而易举地挣到了百万千万家产,对于资本以及资本主义,又会来一次回归的回归。也就是说,至今他仍然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他的思想经历在很大的程度上说明了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历程。我们的怀疑,是在不怀疑中生长出来的,即使要否定什么,也一定要先肯定什么。而年轻一代怀疑论者则不同,他们怀疑并且推翻,只是为了怀疑和推翻,不在乎是不是虚无,或许虚无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境界。
  二十多年过去了,振开已出国多年,我们只有很少的联系,我知道他的善良依旧,对朋友的友情依旧,而且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他从没试图改变过自己的立场。在我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那个木讷的、不苟言笑的、固执的,甚至有点儿古板的赵振开。我不了解走在蓝天下、碧海边、金沙滩上的北岛和他的创作。一九九四年底,听说他要回国,朋友们都盼着,我更想见到他了解他,想知道,如今,他也还是精神的漂泊者吗?是否还在叩叩敲敲?在以往的怀疑有了结论以后,他的怀疑指向何处?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5
  我是先读到并欣赏振开的诗,充满了神秘的猜想和崇拜,先入为主地以一种仰视的态度与之交往的。对芒克则不同。我在认识他的同时,读到“太阳升起来,把这天空/染成血淋淋的盾牌”,读到“黄昏,姑娘们浴后的毛巾/水波,戏弄着姑娘们的羞怯/夜,在疯狂地和女人纠缠着”,也读到“我有一块土地/我有一块被晒得黝黑的脊背/我有太阳能落进去的胸膛/我有会发出温暖的心脏”这样的诗句。我热爱这些诗句,也热爱这个叫芒克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本名叫姜世伟,我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名字。当时他二十七岁,是造纸厂的工人。他是一个极富感情色彩,又很外露的人。和他接触时,你很容易摆脱拘束,当你忘掉他是诗人时,他会毫不掩饰得意地提醒你:你以为我是谁呢?我是一个诗人!他会很认真地把事情做错,也会很真诚地向你道歉,而你也会不折不扣地原谅他。很多人愿意把早生的白发染黑,或者藏在帽子里,而他却以自己的一头白发自豪,五岁的女儿叫他“老杂毛”,他朝女儿嘻嘻地笑,全然一个老顽童。英俊的外表和浪漫的气质,使他在吸引姑娘时很占优势,因此他的生活充满了许多戏剧性的事件,以至我把他四年以前出版的《野事》总是当作自传而不能当作小说来阅读。
  外部环境的恶劣很难对芒克形成真正的威胁。从创办《今天》起,他就失去了正式工作。对一般人来说,没有固定职业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但对芒克来说,有固定职业的生活才是不可想象的。每月几十元生活费的穷日子他可以过得很踏实;喝洋酒、吸洋烟、穿几百元一件的名牌服装像花花公子一样的日子他也能过得心安理得。和很多诗人相比,芒克有一个非常难得的特点,很少听说他与谁闹翻。诗坛上诗人互相攻讦的事情常有发生,可我几乎从没听到过对他的非难。他的情场轶事也总是从浪漫开始,由浪漫结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加世故更加圆滑,正相反,而是因为他更加坦率更加自然。大家都喜欢他,因为和他在一起总是快乐的,他的无忧无虑很容易感染周围的人,由不得你不和他一起神聊,一起畅饮,以至醉倒在他家的地毯上、沙发上。
  我曾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他当年插队的白洋淀,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分别住在老乡家里,老乡划着船陪我们到淀里去玩儿,打来活鱼给我们吃,使我亲身感受到了他与当地渔民那种家人般亲密的关系。有个叫福生的残疾人,行动不方便,很难把这样一个农民和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联系在一起,可事实是,福生每次到北京都吃住在芒克家里,他们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福生的母亲去世,芒克带着几千元钱到白洋淀奔丧,据说他哭得比亲生儿子还伤心。
  人们常常把粗犷与豪爽这两个词搭配起来描述一个人的性格,芒克是一个例外。他是豪爽的,又是细腻的。和他交往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无拘无束的芒克,在日常生活中居然是一个近乎于有洁癖的人,他的穿着总是那么整洁,他收拾厨房比任何主妇都仔细,哪怕有一个排的人在他家狂吃暴饮,他都要亲自清洗餐具、整理房间。
  芒克的诗和他的人一样,魅力在于自然天成。杨健在《文化大革命的地下文学》一书中写道:“他诗中的我是从不穿衣服的,赤裸躯体散发出泥土和湖水的气味。”书中记载,芒克一九七○年开始写诗,一九七三年起与多多开始建立诗歌友谊,相约每年年底像决斗时交换手枪一样交换一册诗集。也许是为了应付“决斗”,这一年多多抄下芒克最初的诗句:“忽然,希望变成泪水掉在地上/又怎能料想明天没有悲伤。”有人戏言,芒克除了《北京晚报》不看任何读物。这虽然不是事实,但可以部分地说明他写诗不是源于形而上的思想。他不是思想者,也不是文人。他不像大部分文人那么脆弱,也不像小部分文人那么虚伪。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打架、喝酒、流浪、恋爱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他浪漫人生的早期背景,他插队的河北农村白洋淀水乡是他成为诗人的摇篮。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是否能被本人所接受:如果说振开写诗是在思想,那么芒克写诗则是在呼吸。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6
  在《今天》的朋友中,当时与我私交较多的当属万之。
  至今仍然不能忘记,龚巧明从四川来北京,我们仨一同去爬香山的鬼见愁,记得中午在山上吃饭,巧明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半碗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万之则说,“我都看惯了,她从小就这样。”原来他是比巧明大一辈的亲戚。
  还不能忘记,他到我家做客,知道他有点儿“洋派”,在这伙人里,他是惟一可以用英文与老外交谈的人。可那时没有速溶咖啡,更没有咖啡壶,我用小奶锅煮几毛钱一两的咖啡粉,喝起来尽是渣子,实在是附庸风雅得可以。
  万之本名陈迈平,是上海赴内蒙插队的知青。他一九七七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又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攻读外国戏剧,获硕士学位。也许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学者家庭,父亲是上海复旦大学经济学教授,他成为《今天》作者里学历最高书卷气最浓的学者型作家。他是杂志的主要小说作者,从第二期开始,几乎每期都有他的小说发表。在这本靠诗歌起家的杂志里,他的小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迈平的小说具有很明显的现代主义色彩,在历来以社会性来衡量创作水准的中国文学中,在以控诉为基调的伤痕文学盛行时,他超前地把他的关怀倾注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即使是在这本高水平的纯文学杂志中,他在人本层面上对人性的揭示也是深刻而独到的,其中《自鸣钟下》《雪雨交加的夜晚》《开阔地》等篇章,今天读来仍然不失光彩,其技巧也仍不陈旧。相比之下,北岛的《归来的陌生人》、铁冰的《墙》,倒显出更强的社会性。
  记得我曾因迈平关于“人最爱的是自己”的表达而备感吃惊。他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每个人都是爱自己胜过爱他人,包括他本人亦如此。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我知道这是为了表达他对‘自我’的认识,表明人与世界的真实关系,并不是他的人生哲学。他也许只想说明,这是人生在恶世赖以保护自己、拯救自己的一种逻辑。幸亏在这个世界上他还爱自己,否则,他的忧郁、敏感、内向甚至孤僻,在这样的现实生活中将多么不堪一击。”我想,不会有人因此而把他误解为一个自私的个人主义。迈平一九八六年出国,先是在挪威,以后又到了瑞典,现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任教。十几年未曾谋面,但我却觉得对他的了解比原先加深了许多。
  我很少把他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或者说我不愿意把他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对我来说,他不仅仅是作家,虽然我承认并欣赏他的才华;他不仅仅是男人,虽然一个优秀的男人该具备的魅力他都具备;他不仅仅是倾诉对象,虽然我从来都对他非常坦率。我们的友谊,以及他与我丈夫生前的友谊,不是可以物化和量化的,甚至不是可以用语言表达的。正如他在得知我丈夫去世时来信所说:“死者无言,生者亦无言,我想用无言的方式继续和老周的对话。”这是我一生中很少有的一份保持远距离的亲密友谊,它弥漫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浸润着我常常几近枯竭的生命,使我将惟美的人际理想保持至今。因此,我无比珍爱这份友情。
  近年来,他在海外仍然不是以中国人惯常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而是以一个人的良知,参与与文学有关和无关的活动。但是,在通信和通话时,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昂扬和满足,反而时有情绪低落的表露。对于我所熟悉的迈平,这应该说是必然的。和国内相比,国外的政治氛围固然自由宽松,人际关系固然简单,但他天生做不来轻松的人。不管他对西方文化是否认同,不管瑞典实际上多么祥和,只要这个世界上还不能把人的价值视为惟一的价值,只要地球村中臭氧层的破坏对于西方东方富人穷人具有同等影响,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就不可能真正地轻松。况且,具有现代主义理念的迈平,迷恋卡夫卡、加缪的迈平,不可能既认同对西方文明的批判,同时又认同西方文明;既对人性和人的价值持有深刻的怀疑,又对人生充满乐观的态度。可以想象,迈平活得何等尴尬和吃力。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7
  在我的理解中,写作状态和写作是两个概念,沉浸在回忆中,面对自己,不停止追问,便是进入了本质意义上的写作状态,而写作不过是把这一状态形式化、公开化的过程。一个写文章、写书的人必然要进入工作状态,却未必能进入写作状态。《今天》的作者,在国内仍然保持写作状态的寥寥无几,在屈指可数的人中当属田晓青和刘自立。
  田晓青是以一个文学青年的形象进入《今天》创作群体的,他曾以读者身份给编辑部写信,很快便开始在《今天》发表诗作。但他的辉煌不在《今天》时期,一九八八年,他的系列长诗《闲暇》在圈内引起反响。“梦中动荡的省份!当一阵凉风刮过,所有征伐之事,都在一部手抄的私家论文集上发出枯叶般恼人的喧嚣……”很少有能把自己放逐于文学之外的诗人,而晓青则表现出了这种特性。在《闲暇》中,诗人像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流亡的智者,洞穿人世浮云,在广阔的背景下关照历史、概括历史。至于晓青的诗是否像有的人所说,是八十年代汉语写作中的顶尖之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那是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的事,因为我与晓青的关系绝不仅仅是文学的关系。
  与晓青交往始于《今天》停刊之后,那时他辞掉了北京电视设备厂的工作,周郿英把他介绍到一家公司。振开、江河、赵南都经历过丢掉铁饭碗的处境,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困难的事,有时候还是滑稽的事。我曾见振开跑到迈平家一本正经地讨论一笔贩卖带鱼的生意,赵南则实实在在地倒卖过一次香蕉,据说一车香蕉运到北京后,由于天气冷成了黑色的,搞得赵南焦头烂额,那年春节被戏称为“赵南的香蕉年”。晓青从那时起再没谋求过正式职业,他搞过印刷,做过皮货生意,到过广告公司,编过书,办过刊物。总之,他一直支撑着,挑着养家糊口的担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写下三五百七八百字。这时候,日常生活不存在了,物质世界不存在了,他进入回忆,在回忆中为自己再造一个人以及与之有关的世界。
  写作对于我,是现实生活向理想生活的逃避,我指望通过写作梳理自己,表达自己,提升自己,而晓青远没有我这样功利,他渴求的仅仅是一种状态。他之所以十几年如一日,平和冷静地面对琐碎,就因为他能够保持这样一种状态。这不是他为写作设计的,而是他为自己的生命设计的。这是他自己和自己做的一笔交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写作是他的压仓物,他因而不会像顾城那样翻船。晓青一定从中领略到了别人所无从领略的境界,所以,他知足常乐,他的这种别无所求常常使我感动。
  我与刘自立的关系有几分戏剧性。“文革”中他是北京二十四中老初三的学生,一九六八年我小学毕业就近入学成为他的校友。自立的父亲是原《大公报》的人,后来负责中宣部国际处,参加过“九评”的写作,陈毅出访十四国、参加日内瓦会议他都随行,“文革”开始,他的处境自然不妙,遂跳楼自杀。自立成了黑五类,但骨子里还有着干部子弟的狂妄。上中学时我是学校的笔杆子,常写大批判稿。自立因张贴大字报对血统论提出质疑而被打成反革命,在批斗他的全校大会上,我曾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言。那时的风气是,台上发言的人一喊打倒,红卫兵就扯着被斗人的头发使之扬起脸来示众。自立被带上台时身上穿着囚徒的棉衣,脚上带着镣铐,剃了光头,没有头发可以扯,便被抠着眼窝。当年充满了阶级义愤的我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可是当我们在《今天》真正相识时,我首先忆起的就是这个场面。
  自立是一个使人难以读懂的诗人,难以理解的小说家,难以亲近的人。他在骨子里,而不是表面上是个现代主义者。他在《今天》发表的小说《圆号》《仇恨》(署名伊恕)已经表现出明显的实验色彩,近些年则走得更远。如果一篇小说可以分而知之的话,我愿意承认他的实验性小说我只能读懂五分之一,如果不能,我只好承认百分之百不懂。他写作的效率之高让我望尘莫及。在报社喧闹的办公室里,他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工作日下来,便可以完成一篇小说,而且都是一挥而就、一气呵成。
  不管他的试验是否成功,我都这样认为:在《今天》的作者里,他是在绝对意义上从事文学,而不是在理想的、信仰的抑或社会的意义上从事文学。在他看来,中国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词相比是一种倒退,他为中国的诗人和作家,包括评论家,不能从文字本身进行革命性的试验而感到焦虑和无奈。尽管如此,他一如既往地思考、读书和写作,而国内却很少有人能认同并欣赏他的作品,因而他的作品很少有机会发表。他像一只蜗牛,幽闭在一个硬壳里,全身心地营造个人写作状态,与众多大陆作家毫无共同之处,并且安于这种毫不相干的现状。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8
  我在《今天》见识了许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人物。一些不明来历的外地画家是编辑部的常客,他们不修边幅,嗓音嘶哑而又滔滔不绝,四川的薛明德瘦小而活跃,看到他,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跳来跳去的小松鼠,总也摆脱不掉滑稽的感觉。他们都是最初在京城闯荡的流浪艺术家,他们把自己的现代派作品挂在西单墙上,引来无数好奇但不解的目光。我这个循规蹈矩的人从此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可以过这样一种生活——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简陋的房子里,喝最廉价的酒,做自己认为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事。
  也许所有搞艺术的人都喜欢为自己设计一种独特而古怪的形象,就像顾城总戴一顶用牛仔裤的裤腿剪成的帽子一样,马德升则总穿黑色的裤子,草绿色的军装,戴草绿色的军帽,背军用挎包。这身打扮成了马氏时尚品牌,在八十年代的中国颇有后现代的意味。他拄双拐,靠一条腿走路,速度却快得我这个正常人几乎跟不上。据说,冬天,他常常在结冰的路上滑倒。除了画画,他也写小说,第一期上的短篇小说《瘦弱的人》(署名迪星)就出自他的手笔。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演说家,“星星美展”游行时,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挥舞着因拄了几十年双拐而硕大无比的手,边走边发表演说,吸引了众多围观的群众。马德升的情绪似乎永远是亢奋的,不管是高兴还是气愤,总爱使用最极端的言词、最夸张的表情,苍白的脸上深陷的眼睛又黑又大,专注地注视着谈话对手,他的神经质使人觉得他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因为艺术,我想还因为残疾,他过于敏感而脆弱。一次在圆明园聚会,他喝了过量的酒,任性地出口伤人,扔掉拐杖,甚至把搀扶他的人咬伤。当时我并不在场,是事后听我弟弟徐勇讲的。深夜,徐勇骑两个小时自行车把他从圆明园一直带到市中心,否则,醉酒而又行动不便的马德升,在郊外不知怎样度过那个夜晚。八十年代中期,他到了法国、美国,在一次车祸中,他的女朋友当场毙命,他本人也几乎丧生,这使他原本不寻常的经历更增加了传奇色彩。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马德升曾经是单位的团支部书记,是行业内的先进工作者。超出常规的行为都应该能找到变化的动因。比如我,上中学时,我是写大批判稿的能手,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当小学教师时,曾经因为没发展我入党而委屈得直哭。如果不是两年无辜的牢狱之灾,可能如今我会是一个模范的小学教师,当然,这不等于说现在我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教师,事实上,这是我少年时代的职业理想。但我不知道,现在还允许不允许让我当一个好教师。我不了解马德升的早期经历,也没和他深谈过,不知道他的变化、他的反叛是由政治始,还是由艺术始;是由思想始,还是由性格始。想起他,我便会不由自主地问:使马德升超出常规的动因是什么呢?他在何时何处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而从北京柴棒胡同一个极其普通的小院里的一间兄弟三人合住的拥挤的平房里走出来,走向七十六号,走向西单墙,以至走向美国、法国,从拄着双拐到坐上轮椅?
  与马德升的躁动与疯狂形成反差的,是钟阿城一向的不愠不火。我在《今天》认识的艺术家中,阿城可以被称为智者,不只因为他的画好,更因为他人活得明白。他曾经说“我这个人好色”,还没等我从尴尬中醒过味儿来,他又忙解释:“色不光指女人,应该指一切好东西,比如好的音响,好的照相机镜头……”他是追求完美的,日常生活就是他的审美对象。在德胜门内那间破得屋顶几乎要塌下来的平房里,穿着中式小褂儿、面带菜色、弱不禁风的阿城,喝二锅头酒,抽劣质烟草,吃炸酱面,画画和摄影,还悄悄地写小说。八十年代中,阿城爆出冷门,小说《棋王》引起轰动,他因此被评论界称作寻根派的代表人物。“琼瑶热”在大陆方兴未艾的时候,“阿城热”在台湾风起云涌,阿城一夜之间成为公众人物。他在小说首页的作者简历中这样写:“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些钱贴补家用,但这与一个外出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这是典型的阿城式表达。一个不自信的人是不敢在公众面前这样讲话的,别人崇拜你,如果把自己太当回事,会被认为是狂妄,如果把自己太不当回事,会被认为是对别人的蔑视。只有阿城能这样说,他有实力这样说。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9
  没有北岛、芒克、黄锐等人就没有《今天》,这是事实;没有北岛的《回答》,没有芒克的《天空》,没有郭路生的《相信未来》,没有江河的《纪念碑》,就没有《今天》在中国现代诗历史中的地位,这也是事实。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已经被足够多的人评说并记住。他们被接纳被认可,首先是因为他们所达到的高度,在国内他们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代青年崇拜的偶像,在国际受到盛情欢迎。他们的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据说北岛不止一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芒克的作品也在世界许多国家出版。作为诗人,他们虽然有长于常人的想象力,但是,当他们穿着破旧的大衣,顶着凛冽的寒风,提着糨糊桶在北京的街头张贴《今天》时;当他们面对父母亲友的劝说和叮咛时;当他们放弃每个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职业时,绝对想象不到日后的功名和与之相随的困境。即使是像振开、芒克被戴上了诗人的冠冕,也是个荆冠,谁也没有看到他们被荆棘刺破的伤口和他们流血的内心。所以,相对于文学成就来说,更应该张扬的,首先是《今天》所代表的精神。而要真正理解所谓《今天》精神,就不能不了解它的追随者们。
  使用“追随者”这一词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对于《今天》来说,他们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这些幕后者所做的努力和贡献是怎样估计也不会过高的。作为文学同仁刊物,北岛、芒克、万之等撰稿人是非凡的,惟一的,不可替代的,是很多人想做而做不来的。而鄂复明、周郿英、王捷、李南、桂桂、小英……他们的可贵和可爱之处正在于,他们所做的,是很多人都能做而没有做,想做而不敢做的。如果说,一些人经受的磨难已被他们的文学成就抵消了,而那些根本没有文学梦想的,动力何在呢?
  比如桂桂,严格地说,她甚至算不上一个文学爱好者,她的职业是护士。当年,她手持一本天蓝色的《今天》与振开在大街上接头,被领进一间毫无浪漫色彩的破房子,以她那纤弱的手臂印刷、装订没有她署名的杂志。至今她仍然是一名普通的护士,与文学无涉,但因为那段历史却少有了普通人的安宁。
  我在以上提到的振开家的聚会中与周郿英邂逅。郿英在西单墙看到《今天》的当晚,像每天一样,在他那间临街的办公室里向朋友们发布了这条要闻,并评论说:“如果这个刊物能坚持下去,其影响将意义深远。”当时郿英找遍了整个刊物没有发现通信地址,只有刊物的末尾留有一张空白页,便把姓名和电话写在上面。第二天,李南和王捷紧随其后,也留下了自己的姓名。那张白纸向他们昭示了某种莫名的希望,使他们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他,也包括李南、王捷等人,始终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物,所以,与其说吸引他们的是那些诗句,不如说是那杂志所象征的创造精神和叛逆精神。老周以其年长,以其稳健,以其善解人意在编辑部备受尊重,成为全体同仁亲敬可赖的兄长。一九九四年他死于疾病,振开以杂志社的名义发来唁电:“作为编委,以多病之身日夜操劳,做了大量默默无闻的工作,特别是在手工作坊式的出版与印刷过程中,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大家敬重他,他是《今天》的老大哥。老周,你的一生简朴、自重、宽宏、始终如一,你在提醒一个道德沦丧的年代的到来。”朋友们在悼词中这样写道:“在世界各地的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恩于命运慷慨的馈赠。”
  提起《今天》,就不能不提鄂复明,大家都习惯地叫他“老鄂”,而那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在内蒙牧区插队多年,一九七九年初回北京的第三天就被李南拉着来到了编辑部,从此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可能许多人难以把一根手指永远嵌着黑色机油的汽车修理工和一份纯文学刊物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他却是《今天》存亡的真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如果说《今天》是一个大家庭,他就是管家;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机关,他就是后勤部兼财务部部长;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杂志社,他就是总编室、办公室主任兼会计、编务、校对。他操持对内对外的每一件事,他关心男男女女每一个人。有了他的勤奋,杂志始终和几百个读者保持通畅的联络,几乎每一封来信他都亲笔回复。田晓青感慨地说,当年他收到的回信是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激动的文字。他记录每一笔开支和收入,小至五毛钱一本卖出的杂志收入,大至购买三百多元一台的手摇油印机的支出。有了他的细致,使得《今天》在经费奇缺的情况下得以坚持和发展。芒克被工厂除名之后,编辑部每月发给他三十元,老鄂怕他没计划,每月分成两次发;编辑部所有信件、稿件、订单、账目他都细致分类后妥善保存着。可能除了他,很少有人至今还保存着一套完整的《今天》。现在,不管是谁,都要在他的监护下阅读,毫不夸张地说,比他个人的财产更加宝贵。
  我无法列举他做的一切,因为那实在是太琐碎太细微了,对于一个将被载入史册的杂志,那也许是不值一提的,但对于一个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民办刊物,那实在又是不能忽略的。
  日后这些人都承受了种种来自家庭的,来自舆论的,善意的和非善意的压力,但没有谁被压垮,他们从不发牢骚、泄私愤,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承担着为人妻、为人夫、为人父、为人母的责任,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在接人待物的每一个细节中,一以贯之地坚守着自己的人格信念,绝不在精神的层面上降低生活的标准。像初来《今天》时一样,他们远离文学创作,远离政治,远离《今天》的光环,惟独无法远离的,是特定的档案给他们带来的麻烦。
  一九九○年以后,振开在欧洲恢复《今天》,以后又迁到美国,曾有人对此表示不平,好像《今天》是一棵结满了鲜桃的果树,所有浇过水、铲过土、剪过枝的人都应该平分秋色。有趣的是,这种议论在局外人中搞得沸沸扬扬,《今天》国内的人却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躺在病床上的周郿英对李南说:“《今天》的事,芒克和老鄂不说话,别人谁还有资格说话?”事后,李南对刘迪转述此话,刘迪说:“老周都认为除了芒克和老鄂,别人没资格,谁还能再说什么?”我是想说,《今天》的名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他们不会因自己曾是《今天》的一员而骄傲,但是《今天》完全有理由因为有了他们而骄傲。我相信,因《今天》脱颖而出的人们,谁都不会遗忘他们。
  所以我说,他们是一些真正的精神贵族,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理想主义不是创造神话,而是身体力行地试图将神话变为现实。如果谁有幸感受这样的生活状态,有幸在这样的氛围中被熏陶,有幸在这种群体中被点燃,他可能仍然是平凡的、贫穷的,但他不会庸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展示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姿态、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人文精神,所以可以穿过昨天而历久弥坚。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10
  历史往往无公正可言,有些人注定是永远的发言人,另一些人则注定是永远的听众,注定要被埋没。但是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有权选择是站在历史一边还是相反,有权选择叙述历史的角度和方式。我想告诉对当年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们,同时也提醒得益于《今天》的人,不该忘记那些曾经以献身精神“陷入”《今天》,却因此而荒芜了的人。
  用“荒芜”这种字眼来表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是残酷的,然而事实也许比我所能够通过文字表述传达出来的更为残酷。
  《今天》创刊时,崔德英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她是通过别人介绍,还是自己找上门来而走进这个圈子的。小英热情、谦和而柔弱,用一手整齐的字为杂志刻写蜡版,后来她也开始写作,但作品没能引起大的反响。那时她是北京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女工,为了杂志的事她常常请假甚至旷工。后来她与黑大春一起遭遇不测,也从此丢了饭碗。如果她从此脱离这个圈子,成为一个普通人,一定早已成了人妻,成了人母,也多半成了生活清贫的下岗女工。然而她没有。或许是因为富有挑战和冒险的生活对她充满了诱惑,或许她看清了凭自己的遭遇已经不可能被正统接纳,总之她越走越远,辞了职,有一段时间她在一凡的公司工作,后来患了精神分裂症,不止一次住进精神病院。
  一九九四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来看望我。电话里我觉得她很正常,见面之后她告诉我,她已经皈依佛门,并且打算领养一个被遗弃的女婴。我一本正经地劝说她领养孩子对她不合适时,她又改变话题说要做古玩生意,我这才意识到她仍然处于病态。有一段时间她常来我家,有时住一两天。她仍然热情、谦和而柔弱,只是喋喋不休,并且开始吃全素念佛。近来听不到她的消息了,向别人打听才知道,她又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无法形容对小英这种状态的感受,是同情,是惋惜,还是怜悯?我不知道应该责怪谁,是她本人,还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出离了生活的每个人?
  诚实地说,我很少想到她。每次想到她,心的深处会隐隐地疼,但那只是一瞬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帮助,而我却不止一次地到北京郊区去看望住在福利院的郭路生,张罗过资助郭路生的捐款基金。在我的意识里,没有以成败论英雄的观念,也深知,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谁也无力为别人承担后果,但小英在我的记忆中常常被遗忘却是事实。
  小英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不同程度和不同意义上被放逐而无法返回生活的其实不止小英一个。所以,我觉得必须要谈谈小英,同时也谈谈我自己的心态。
  当年办《今天》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我们也还太单纯,为浩劫后的幸免于难而庆幸,对我们的奋斗和抗争充满了幻想。然而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之后,中国发生了更多没有料到的事情。震惊之余,不能不自问:我们还需为我们的幼稚和肤浅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毫无疑问,如果每个中国人不能像德国人记忆奥斯维辛的苦难和耻辱一样,记忆文革和与之一脉相承的灾难,我们的民族必将长久地在漫漫自由之路上徘徊。我们的子孙会给我们以同情,但未必会为我们而骄傲。任何漠视灾难的成功,漠视牺牲的辉煌都没有意义。
第三部分:幸存者的不幸荒芜青春路 11
  《今天》仍然在海外继续发行,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今天》已经不再是那个《今天》了。不仅因为我不再参与其中,也不意味着我不喜欢现在的这本同名杂志,而是因为它在我的生活中已经不具有原来的意义。
  事实上,即使像世界大战这种重大事件,对于个人来说,其意义也只能是纯粹的主观感受,正如“文革”的记忆对每个中国人都具有不同的意味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五年冬天,我踩着积雪到北京大学参加学生会主办的艺术节,北岛、芒克、多多、顾城被邀请在阶梯教室里讲演。当学生们对现代派问题、朦胧诗的概念纠缠不清时,北岛开始回忆《今天》。我不知道坐在讲台上的《今天》元老和主人们当时有怎样的感受,大学生对这一话题的茫然和冷淡深深地刺痛了坐在观众席上的我,我觉得受了伤害,并且为无从责怪的学生们感到悲哀。我甚至想走上讲台,讲述我们当年承担的使命和风险,我们所怀的希望和冲动……那时离《今天》停刊只有五年,毫无疑问,如果现在处在同样的情境中,我不会再有如此过度的反应。不是因为我不再年轻,被岁月磨钝了感觉,被时间筛选了记忆,而是因为当人生走过了足以使你回头遥望后来者的路程之后,你已经懂得,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使命,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使命。《今天》之于我,不是一段文学经历,也不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而是生活本身。所以,我记忆和记录的,不是历史意义上的《今天》,而是我的《今天》,我命运中的《今天》。
  在“文革”刚结束的极左年代,《今天》曾以反叛者的姿态,进入中国文化的格局,成为反主流的主流,因此她的影响力和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曾对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给予认同、如今处于其社会边缘状态的《今天》,不可能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也不可能成为西方社会反主流的主流,她的面貌和意义必然会产生重大的变化。所有曾经和仍然热爱、关心《今天》的人们,都注意到了这种变化,感叹甚至惋惜者大有人在。但是,既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不同的使命,每一个人的每一阶段有不同的使命,那么每一个时期《今天》也必然会有不同的使命。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不失去其独立的姿态和反叛的锋芒,不管有怎样的变化,都不会使曾经对其倾注了心血的人们失望。
  回顾这十多年来走过的道路,我惭愧地发现,除了几篇不成熟的小说和散文,我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夸耀的东西。虽然我从没有停止过行走,也许因为脚步太匆忙,倒显出了印迹的肤浅。但我的确非常珍视那些年,因为我认识了一些对我一生极为重要的朋友,他们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使我获得了生命的底蕴。在这里,我写到了一些人,这种取舍完全不是技术性的,而是极为个人化的,讲述他们实际是在讲述我自己。还有一些没有特别写到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于《今天》,对于我个人不重要或不值得写,正相反,有些人是在这样的篇幅和结构中无法容纳的,比如铁生,比如力雄,他们在一段历史中的位置和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被我写到的和没有写到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不知道局外的读者是否会像一九八五年时的北大学生一样无动于衷?无论如何,那是我顾虑而又不及的。也许,将来,我或者别人,会写一部《今天》的历史,叙述史实的真相,揭示人性的真实,那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三年以前的这个季节,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周郿英离我而去。我之所以写下以上的文字,大多是因为我们的儿子周易然,当年他还没有出生,如今也只有九岁,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只有靠母亲为他留下一点儿父辈的踪迹。我希望将来他能从这些文字中了解并感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我来说,这是写作的理由,也是活着的理由。
  一九九七年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的朋友史铁生 1
  我们相识是在一九七四年夏天。那时的中国,一切都发生着令人难以预料和不可思议的变化,惟独人类的声音——信任、友爱、希望似乎猝然中断了。我相信,许许多多的人都不会忘记,在那阳光照不到的岁月里,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孤独!那时候,我常常徘徊在地坛公园,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清晨和傍晚的时光。
  也许因为他坐在轮椅上,我认定残疾人绝不会是时代的宠儿;也许因为我总是夹着旧报纸包着的外国名著,而他总捧着厚厚的英文字典;也许因为他有着吸引姑娘们的宽肩膀、黑皮肤和厚嘴唇……总之,时间长了,没有第三者介绍,我们认识了。除了明摆着的一双残废的腿和他自己所说与白卷英雄张铁生一样的名字以外,他对我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一种神差鬼使般的直觉使我自信:他是个好人。尽管这种自信不仅是荒唐的而且是危险的。我向他传播了不少“小道消息”,讲了许多在那个年代来说要杀头、要坐牢的话。他听,也谈,然后吓唬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我也吓唬他:“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到你头上。”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这样的一种友谊,在那个亲友间也只能用手握得紧一点儿来表示心照不宣的年代,几乎不可想象,只有在充斥着苍凉、伤感的自然气息的地坛公园才是可能的。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女孩儿,有着怎样一种寻觅知己、倾吐心声的渴望!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半年以后,受朋友牵连我身陷囹圄,我们的交往被迫中断了两年。
  一九七七年初,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又一次敲响了他的房门。还是那张铁床,还是那盏台灯,还是那真而纯的目光,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我清晰地感觉到了时间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他不相信生病住院的解释是我突然失踪的理由,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人们已经习惯于接受现实。
  从那以后,我们的交往多起来。我知道他放弃了英文,开始写作。我想,他之所以选择写作,并非因为这条道路更加轻松,而是由于命运的坎坷使他备感人生的忧郁和孤独。人在快乐的时候,往往愿意同别人接近,同亲人们以至路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人在忧伤的时候,也需要与人交流,只不过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式,陌生的耳朵是无法懂得忧伤者的语言的。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总带有一丝伤感的情调。这种伤感,不是那种使人落泪的伤感,而是令人无可逃避、无可奈何的伤感。一九七九年,西北大学中文系的刊物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爱情的命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印成铅字。过了没多久,他写了又一个短篇《兄弟》。当时,我和一些朋友正在编辑文学刊物《今天》,他看了以后很感兴趣,也很钦佩那些在《今天》上发表作品的作者,我准备把《兄弟》拿到《今天》去发表时,他似乎并不那么自信,结果却受到了极高的评价。很快《花城》便转载,并引起了极大的注意。他创作初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没有太阳的角落》最初也发表在《今天》,《青年文学》杂志转载时,将题目改为《就是这个角落》。
  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街道厂的临时工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然而在我们彼此的心目中,仍然是普通的、又是不可缺少的朋友。他把爱和理解带进我的生活,他帮助我摆脱了许多烦恼和怨恨,他帮助我希望、热爱、生活。他知道,我需要;我也给他同样的回报,我知道,他也需要。在经历了够多的人生的悲欢之后,我们越来越感到,这是多么难得,因而又是多么珍贵。许多次,我梦见他像健康人那样迎面走来,高大、健壮……是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来,行走、奔跑……但梦醒之后,我又想,如果他不病,我们便不可能相识,在这匆忙而又短暂的人生中,我将失去这份珍贵的友情。不,不仅仅是自私,我是想说,也许上帝终归是公正的,把他放在火上烤,同时也使他有了涅的可能。他没有腿,但他会比许多健全的却是平庸的人走得远,他经历了常人经历过的一切,还遭遇着常人不可能遭遇、甚至无法想象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双腿,确实是命运对他的恩宠。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住在前永康胡同一个大杂院的最里边,从院门到屋门,手摇车得走过小几十米坑洼不平的土路,他的小屋只有六七平米,屋里除了床和写字台,剩下的空间仅够他的轮椅转个小弯儿。最初是奶奶照顾他。看过《奶奶的星星》那篇小说的人都可以想象,他的瘫痪对于奶奶和奶奶的死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当时,他父亲下放到云南的林学院还没迁回北京,妈妈只好请了事假照顾他。在我的记忆里,她显得非常年轻,戴一副白边眼镜,不像我们许多同学的妈妈已经是老太太了。现在挂在他书柜上的一块白底深蓝色图案的花布是他当年的窗帘,那块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在那近乎于寒碜的小屋里,惟有那块优雅而又朴素的花布,流露出母亲的趣味和素养。看见这块布,我便想起那位文静的中年知识妇女的形象。她病得突然,死得更突然。那篇每每使我泪下的散文《秋天的怀念》,没有写在妈妈病危的日子里,他怎样摇着车到药店和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寻找可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牛黄安宫丸”。一位四十九岁的母亲,能够承受为儿子治病欠下的几千元债务的重负,能够承受后半生服侍一个病人的磨难,却怎么也承受不了生龙活虎的儿子失去双腿的打击。她走了,留下残废的他和十三岁的妹妹。由于生活拮据,他不得不摇着车到街道工厂去上班,日复一日地在鸭蛋上画仕女,每月挣十几元钱贴补家用。大约有两年,他每星期奔波于民政局、知青办、房管局,终于得到了政策明文规定的伤残补贴和面积增加了一倍的房子。一九七九年,由于下肢麻痹、肾功能受到严重破坏,尿毒症威胁着他的生命,不得不造漏排尿。紧接着,由于肌肉萎缩,血液循环受阻,再加上每天长时间地坐压,褥疮发作,前景是败血症。一九八六年,前列腺引起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停止写作整天卧床……冬天,他那毫无知觉的腿,经不起寒冷,如果冻了,就有坏死的可能;夏天,全身的热量只能从上身排出,额头的痱子从来不断……
  提起这样的境遇,人们往往会想到忧郁、凄凉、孤独这些字眼,想到一个夹着纸烟,闷闷不乐、敏感而又古怪的形象。但是,这种形象不属于他,他代表的是无论怎样冷酷的境遇都具有的积极的一面。只要见过他笑的人,就绝不会认为我的话有丝毫的夸张——他笑起来十分热情,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对某个恶作剧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绝不可能在他那个年龄的其他作家的脸上看到那么单纯而又灿烂的笑。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描绘一个尽善尽美的形象,就如同对他的作品——我爱他的作品,但我说不清楚,是他作品本身的魅力呢?还是因为它们生动地反映了他写作时的心境和生活?我没法退回到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读者的地位,把那些作品仅仅看成是一篇小说;同样,我也无法像一个崇拜者那样,把他仅仅看成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或一个身残志坚的英雄,我所能介绍的,是另外一个史铁生,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在北京一个大杂院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里活动着的史铁生。
  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话,最突出的要算是嘴馋并且胃口好。他爱吃肉,又正好属虎,所以朋友们都叫他“食肉动物”。他喜欢所有好的和好吃的东西,对文学的迷恋都远不如对吃的迷恋更甚。患尿毒症住院,高烧连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险,他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东西像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可惜筛选出最想吃的是猪蹄。好在,他并不特别挑剔,对于那些杂七杂八的红白下水、蹄子、脑子,不管是猪的、牛的、羊的总是一视同仁。有的人馋,但苦于吃不下,他可总是来者不拒。煮好的茶鸡蛋放在桌上,他一会儿吃一个,压抑了又压抑,还是能连续吃六个而不觉得满足;买来的豆腐丝,还没等做成菜,他就一撮一撮全抓着吃了。无奈,怕他吃坏了,他父亲只好像防猫或防老鼠一样把吃的东西紧着收起来。在他的嗜好中,尤以北京风味小吃为甚。因为地坛庙会有小吃,开张第一天我们就去了,吃了爆肚、炒肝、茶汤、豌豆黄还不算,又买了灌肠、白水羊头带回家接着吃,边吃还边给来做客的法国朋友讲各样小吃的来历和吃法。他常给我这个不正宗的北京人讲街头挑担、夜晚叫卖的旧景,还每每感叹北京小吃的今不如昔。当然,如果你问他烤鸭或炒肝哪个更好吃,他肯定会说是前者,但是他总也脱不掉“土”劲儿。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每天吃炒肝而不愿每天吃烤鸭。看到他托着碗吃炒肝时的那个香劲儿,那种有滋有味的模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精于品味北京小吃的美食家的形象。
  谈这些似乎不太雅,但这确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作为一个孝子要为父亲操持生日家宴,作为一个兄长要为妹妹准备结婚的陪嫁一样。他接受他所看到的现实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的身上充满着矛盾和变化。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的朋友史铁生 2
  刚得病的那几年,有人嘲笑他的腿,他说他恨得想抱着炸药包冲过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现在有人嘲笑他的腿,他有的不再是恨,而是怜悯。一次,我们骑车推着他的轮椅去紫竹院公园,路上一个警察硬说我们是扶肩并行,要扣我们的自行车,还要让我们去派出所罚款。他怎么容忍得了这种欺侮!便和警察吵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气愤得直发抖,大有要拼命的意思。几年之后,他看到一个警察训斥一位骑车带孩子的妇女,等耀武扬威的警察罚了对方钱把妇女打发走了以后,他把车摇过去,心平气和地对警察说:如果你自己的妻子每天必须要带着你的孩子送幼儿园的话,你又会怎么想?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应该心怀善意。
  他变了,变得平和了,变得洒脱了,变得宽容了。丁玲曾经邀请他和几个青年作家到家里座谈,由于对名人的敬,也由于对名人的畏,他拒绝了。后来,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同志又一次去邀请,他才答应去。过了没多久,丁玲去世了,他用一张白纸写了挽词来表示自己对这位文坛前辈的悼念。他对我说: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政治见解和文学主张,只要是真诚的,是自己的,她(他)的死都是一座纪念碑。
  以前,有人为什么事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竭力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别人。比如对爱情的看法。他认为爱情的标准应该是或者一百分,或者零分,对于除此以外的其他恋爱观念他总是很不以为然。现在,他的思想方法改变了,他认为任何观念都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重要的是要符合双方的意志,强加是最最错误的。所以现在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引导别人弄清楚双方的意愿。似乎这很现代,可他自己却仍然传统。强烈的怀旧情绪、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很难使人和他的经历联系起来。小学校的一棵白杨树,一个扎着翘翘辫总是和他争第一的小姑娘,使童年的回忆罩上了一圈儿玫瑰色的光环。为此,他常常摇着车到他母校的门口去转转;吹糖人的小贩使他对奶奶的怀念变得那么真切、那么温暖。为此,他追上去买两个,像是完成了一个宿愿;除夕夜,从“小板凳、摆一排”唱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三套车》唱到《走西口》,唱出了他三十多年歪歪斜斜的脚印和颠簸的车辙……在这往昔的回味中,他舔干净自己的伤口,丢下了许多委屈和怨恨,但却不曾忘记如何去同情、如何去爱。
  一九八五年十月三日,一清早他就到了我家,神情显得特别沉重,他只说了两个字“噩耗”,然后拿出刚刚收到的西藏青年女作家龚巧明遇难身亡的讣告。我们都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他说:“错了,全错了!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龚巧明是我有生以来最尊敬的女性,一九七九年我们认识时,她还是四川大学的学生,已经有了个五岁的女儿。她的小说《思念你,桦林》表现了一位女性作家的细腻、柔美,就像她的人一样,晶莹、洁白、高贵,她执着追求的人生哲学深深地影响着我,她待人热情、善良、真诚的态度极大地改变了我。时至今日,我仍然感到,如果我在生活中忽略了这些影响,我将无颜面对亡友的在天之灵。也许,这就是人之所以需要朋友的真正意义吧?巧明和铁生认识是在她去了西藏以后,她送给他一把漂亮的藏刀,现在还端放在他的书柜里。就在那年初春,她来北京出差,还请郑义、铁生、我和我爱人在东兴楼吃饭,半年以后,却无端地死于车祸。据她的姐姐说,她的遗体葬在拉萨的公墓,她上小学的女儿小妮子在葬礼上焚烧了一封长长的信……现在,当我写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她仍然穿着那件橘红色的滑雪衫,站在西藏晶莹的雪地里,高原的太阳照着她,她微笑着通过山口向人们走来……我没想到,巧明的死会如此震撼铁生,他和我们一起,摇到团结湖通知北岛,又摇到戏剧学院通知万之。他嘱咐我,一定要尽快发一封唁电,嘱咐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郑万隆和李陀。一直到分手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有爱人有女儿,死的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我。”我相信,不是他要这样说,而是他想不到可以不这样说。如果他的死能使巧明起死回生的话,他是绝不会犹豫的。
  如果你不光是读过他的作品,不光是仅仅见过他一面,而是同他交谈、交往,那么他给你留下的这些交叉、矛盾、模糊的印象,就会被他具有的吸引力糅合在一起。不只是他的喜怒哀乐,就连他不管春夏秋冬总是喝凉开水的习惯,都是他个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假象。
  小伙子们到他那儿谈球赛、谈长跑;姑娘们到他那儿去谈失恋的痛苦、谈对爱情的渴望;母校清华附中的女生去向他讨教人生、北京四中的男生去向他学习写作;老同学生了孩子让他给取名字、年轻朋友找了对象请他给当参谋;王安忆给他寄来了手织毛衣;内蒙皮鞋厂为他特制了棉靴……
  是怕他孤独吗?是。也不是。更多的时候是感到孤独的时候都愿意到他那里去聊聊。这些年,每当我有什么烦恼时,已经习惯于先去找他一吐为快。并不是他能提供解除烦恼的妙方,而是你不用为自己的软弱或尴尬的处境而难为情,他绝不因自己的不幸而蔑视别人的不幸。他给予别人的,不是枯燥的说教,说几句迎合口味的话更不是他所擅长的,他给予的——至少,给予我的,总是他最宝贵的财富——对人生的苦苦思索。这是他能够写,而且写得好的依据。然而,他不像许多人那样,把自己的发现埋在心里,不告诉别人,生怕别人“偷”去。情感——欢乐也好,痛苦也罢,是任何旁人所无法取代的,分享或分担都极其有限,充其量是到他那里去说、去哭、去笑。这就够了。我们常说,人生充满爱,然而当我们扪心自问,你有多少时候、给过别人多少爱的时候,你才会懂得,能够耐心地倾听,陪着你哭陪着你笑的朋友具有怎样的意义。
  也许有人认为,他活着,而且快乐,是因为写作,因为写作的成功。我认为这话只对了一半。的确,他一直在写,用心血而不是用墨水在写。他希望自己写得尽量好,但并不奢求百发百中。在他看来,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允许发而不中的,否则就成了神枪手而不是艺术家。事实上,有些作品,他自己和读者都并非满意。他写作的速度很慢,一个短篇有时得写几个月,一个句子不满意,他能翻来覆去修改一天,写了上万字的稿子,只要不满意,撕了他也不觉得可惜。他坐在轮椅上、躺在床上欣赏聚在他周围的人的怪癖,观察人们情绪的起落,从别人无意识的谈话中搜集素材,他的许多构思都是想了几年而不是听任一时的灵感。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的朋友史铁生 3
  我从未看到过一个知名作家面对崇拜者,尤其是面对真诚的赞扬,会显得那么不知所措;也从未听说过一个在文坛上被承认的青年面对新闻界会显得那么踌躇不安。一九八五年初,《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奖,全国数十家报刊、电视台的记者、编辑蜂拥到他家,把他“围困”起来。他是又怕、又烦、又愁。我们在一起商量“突围”的办法。我建议他白天到朋友家去躲躲,但都因为房门太窄手摇车进不去、房间太小轮椅转不了弯儿、或楼梯太高上下不方便而告吹。无奈,在冬天最冷的日子里,他只好全副武装,到地坛公园去“逃难”。好像是故意捉弄他,他躲了,倒没有一个人来访,他一在家,来访者又连续不断。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恨起了我的同行。
  他院子的门上贴着“敬告来宾”的字条,内容大意是:史铁生愿与各界新老朋友交往,但精力有限,不按规定时间来访者,恕不开门。他的房门上贴着“来客须知”的字条,内容是这样的:“史铁生不接受任何记者、报告文学作者的采访;史铁生一听有人管他叫老师就睡觉;史铁生目前健康状况极糟,谈话时间一长就气短,一气短就发烧、失眠,一发烧、失眠就离死不远;史铁生还想多活几年,看看共产主义的好日子。”有一段时间,他的轮椅上、写字台上、书柜上贴满了这类字条。
  这是一个知名者的故作姿态、故弄玄虚、以奇取胜吗?其实,他只有在人后写条贴条的勇气,在现实生活中,他常常因为不会说“不”字而痛苦。对于健康人来说,换个环境,一走了之是再容易不过了,可对于他却有许多解释不清的困难:常人无法理解,他无处也无法逃避,因而无权选择来访者,个人意志受到侵害时的沮丧;常人无法理解,当他把极为有限的精力投入创作时,陌生人却要无端地夺去他的时间——他的生命时的恼怒。他说,有时候听见敲门他就害怕,看见来人他就想哭。这是怎样一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局面!他怕记者采访,因为他相信盖棺定论,一个人活着让别人对他评头品足,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他怕编辑组稿,因为他不愿使写作成为“还债”。去年(一九八七年)夏天的酷暑使他彻夜难眠,让向他约稿的编辑部租间有空调的房子躲几天,并非不可能,但是他说,我不能为几天的舒服把自己卖了,我宁愿热,宁愿热得写不了,也绝不受那份罪。
  有一次聚会是难忘的。聚会的理由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相邀的有力雄、潘婧、陈志伟和他怀着身孕的妻子。那是八五年初春,为了能把这些人装进我家的小屋,前一天还特意拆了炉子。大家聚在一起各自谈了许多趣闻轶事。当然,席间最中心的话题是谈吃。羊肉片的价格蹿着往上涨,使这几个酷爱吃涮羊肉的大为惊慌。对于涨价,铁生的哲学是,如果不打算“戒”掉,最好抓紧吃,否则明年还涨。然而抓紧吃需要钱,大家七嘴八舌不知是谁提出要搞点儿“涮羊肉文学”,也就是不费脑子、又容易来钱,来了钱不干别的,专门吃涮羊肉的那种通俗小说、电视剧本什么的。我们谈得很细,不光谈了怎么写,还谈了怎么“卖”,然后是怎么吃。如果把那天说的写出来,可能会是一篇不错的黑色幽默,可惜那点儿素材都让大伙儿当下酒菜吃了。酒喝了不少,饺子也吃了许多,午餐结束了,大家仍然谈兴未减,话题转到写作、往事、社会,最后谈到人生。尽管我仍然记得那一次谈话的调子,但具体内容却忘掉了不少,可有一点我却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铁生爱吃爆肚,我家又离北京最有名的“爆肚王”很近,他便把他的观点命名为“爆肚主义”。他说,只要是喜欢,吃爆肚和登珠穆朗玛峰给予人的享受是一样的,尽管在别人看来登山很苦很危险,就像不喜欢吃爆肚的人认为那很膻很脏一样,对于本人却是一种享受。之所以说登山并不比吃爆肚更为高尚,是因为二者的目的都是为了某种满足——英雄欲和食欲的满足,这种满足使人愉快,这种愉快正是人类所共同追求的自我实现。运用什么方式达到自我满足的目的固然有审美趣味、价值观念的差别,但这种差别只有在特定的社会范畴里才具有道德的意义,而就人的意义来讲,任何选择都应该受到尊重,因为事实上它们是同等的。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是否可靠,这样来表述他的观点是否准确,但我总也忘不了他的形象。为了寻找合适的措词,他会突然把谈话的对方甩在一边,不是仰头看着天花板,就是低头在轮椅的胶皮轱辘上蹭那半支熄灭了的香烟,眼里充满了紧张、急切的神情,等他考虑成熟寻找到了合适的词句,足以击败对方时,马上变得兴致勃勃,就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儿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手枪,得意地玩味着自己的发现。天已经黑了,大家争论的声音很大,我直怕骚扰同院的邻居,一再要求他们把声音放低,却全然无效,直到每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豆粥,才把大家那口干舌燥的嘴堵上。
  我之所以描述那次聚会,是因为那次谈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少,它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他本人不是一个“爆肚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登山的英雄主义者,写作才是他得以自我满足的手段。但他的自我满足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寻找的喜悦,用他的话来说,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重要的是“找”,而不在乎是否找得到或找到的是什么。事实上,对于他来说,成功的喜悦和付出的艰辛相比,前者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当成功的现实摆在面前时,竟无暇去品味其中的快乐,更多的是为它带来的干扰而烦恼。
  所以,确切地说,他活着,而且快乐,是因为他在写,而不是因为他写得成功。就像他在爱,在恨,在悲伤,在欢乐一样,他在用笔完成生命的过程。
  也许有人说,他活着,而且坚强,是因为他悟出了佛性、禅性。
  一九七二年,他从延安回北京治病,走着住进友谊医院,一年后被抬着回到家里,一个刚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从此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我为什么活着?”他一次又一次问自己。然而,一个人在那样悲怆、迷惘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深奥的问题做出解释的。对于一般人来说,使人觉得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是极其有限的,对于他来说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想到死,想到解脱。《人间》那篇散文写了亲人和朋友的爱如何温暖了他,把他挽留在人间。但人毕竟不是为他人而活,别人可以安慰你,帮助你,但没人可以替你忍受任何一点儿心灵和肉体的折磨。他必须为自己寻找到能够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他找到了吗?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找出合理而又永恒的答案。我只知道,他从来没敢放弃,也没敢放松过寻找的努力。
  一九八五年夏季的一天,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来到我家,丈夫背他进屋坐在专为他准备的躺椅里,一贯食欲极佳的他不吃不喝,连西瓜都难以下咽。我家那窄小而昏暗的小屋,以往盛得下他那么多欢笑,那么多诙谐,那么多神奇幻想,那么多连珠妙语,那天却盛不下他那么沉重而又深刻的痛苦和悲哀;我自以为得意的烹调手艺,常使他一饱口福、尽兴而归,这次却无法弥补他对人生无限遗憾和茫然于一隅。见他不说话,丈夫只好陪他出去走走。我丈夫是个内向的人,他们之间除了情趣相投以处,更主要的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在故宫墙外的筒子河边,他没有诉苦,他也没有询问。面对暗绿色的河水,他对铁生说:“你是条汉子,活着应该痛痛快快,活不下去,我推你一把,也没什么了不起。能不能闯过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男人自有男人理解和安慰的方式。然而,他能够体验的,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的痛苦,却无法体验一个伤残的男人、伤残了却仍是一条汉子的男人的痛苦。我想,这之间的不同是无法用概念来加以说明的。“伤残人受了伤害还没地方去说理!”这该是怎样的悲哀呵!在那些日子里,铁生不能正常起居、进食、写作,他甚至要求我,为他保存一些有用的东西。除了默默地流泪,我无话可说,我有什么资格去劝慰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仍然想死的人呢?面对无数怯懦地苟活着的人,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呢?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活着或者死去,而是怎么活和为什么死。如果活着对他已成为一种痛苦的忍受,让他为别人,特别是为朋友而继续忍受下去不是太残酷了吗?不久,他躲到北影厂招待所去修改电影剧本《死神与少女》,我们带了菜去看他时,他已经基本恢复过来。关于那次经历,他仍然只字未提。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相信,他不是羞于启齿,也不是怯于启齿,而是要把那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很久以后,他对我说:“别怕绝境,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找到出路。”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次面临这种绝境,但我知道,他的变化、他的心的升华——成为他作品的意境、人生的哲学和悟性,是在无数次与绝境的搏斗中完成着。
  他的坚强不表现在他没有软弱,而表现在顽强地与软弱斗争,把超越连续的痛苦看成是跨栏比赛,就像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头,坠而复推,推而复坠,永无止息。
  有些人关心他的创作,希望他能写出更精彩的短篇、中篇以至长篇;有些人关心他的腿,希望医学上出现奇迹,让他能重新站起来。我和朋友们关心的,则是他在超越连续痛苦的跨栏比赛中能否百战百胜。否则,他便不可能写出什么精彩的作品。否则,即使他的腿真的治好了,也可能会是又一次灾难!
  一九八七年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 1
  李南是我的朋友中最让人操心的一个。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滑稽,儿女操心父母、父母操心儿女都是天经地义的,何以为朋友操心?如果只我一个为她操心也就罢了,本来我就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但是如果连老鄂、刘迪这种不爱操心的人也为她操心,则足以说明李南真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李南是特别的人,所以她与别人的关系也特别。我知道,“特别”这个词意思有点儿含混,不像特好特坏特强特弱那么提纲挈领。但是我想不出一个更合适李南的说法。
  这个冬天李南让大伙儿操心的是房子。简而言之,她要把一套房子卖了再买另一套房子,这中间的曲折暂且忽略不表,总之我们都认为这不是明智的决定。于是和老鄂、刘迪商量阻止她的对策,其中包括侧面说服房主不卖给她,背后警告朋友不要借给她钱。当然我们还掰开了揉碎了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正面和她争论甚至吵嘴,直至最终把这件事儿搅黄。
  本来这是私事,对任何人来说如此蛮横的干预都是不可思议的冒犯,但这个规则惟独对李南无效。记得八十年代她婚变时朋友们专门开会讨论她离婚中的是是非非,到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责任,她也有义务听取大家的意见,像是法院的听证会似的。虽然以后的实践证明,她是她,他还是他,别人也还是别人。这种共产主义式的人际关系现在几乎消失了,只有在李南那里还行得通。也许她会固执己见,但朋友不会保持沉默,她也不会抗议朋友侵权。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李南是“公共”的,她可以在朋友家轮流住,如果不指望吃她做的饭,你也可以随时住在她家。我曾经开玩笑说,李南只需要一张月票,就能在城市里生活。有她在,我们就好像是一个大家庭。在我与人交往的历史中,和李南相处的方式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可以相互拒绝对方,甚至不用考虑表达方式。如果她不喜欢谁,不是千方百计掩饰,而是千方百计让对方知道。同样,喜欢一个人她也会毫无保留,替你包办一切,包括替你得罪人。她曾经给一个朋友的公司当出纳,月底发完工资,一个员工找到老板,说老板没兑现工资,老板坚持说不可能,查了工资表发现的确少给了,问李南为什么,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值这么多,想给你省点儿钱。”让你简直哭笑不得。世故对李南来说是生疏的,我说过,她是个特别的人,以特别的方式赢得信任和保护,赢得尊重和爱。
  七十年代末,李南刚从内蒙回到北京,她的前夫卷进了西单墙一个政治性刊物,但她的趣味却与号称纯文学的《今天》更加投合,听说周郿英在刊物的空白页上留了姓名地址,她也跑去留了名字,地址写的是“北京人艺宿舍”。第二天北岛按图索骥找到周郿英,两人聊得投机,说到发愁一个叫李南的不知住在北京人艺的哪个宿舍,周郿英笑了,抄起电话当即叫通了李南,约好下午和北岛见面。北岛真是不虚此行,不仅为杂志发展了一个工作人员,而且还得到了小说素材,《归来的陌生人》就是那天下午李南讲述的亲身经历。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空白页上第三个留名的是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的王捷,他也是周郿英的朋友,也不约而同地投奔了《今天》。
  我和李南一九七八年冬天在北岛三不老胡同的家里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的是她那一头浓密并天然卷曲的黑发和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因为从不忌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居然是回族,难怪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天同时认识的还有程玉和当时与她形影不离的陈彬彬,我们四人一度被大家称为“四人帮”。程玉后来去了美国,陈彬彬也渐渐淡出,我与李南远远近近磕磕绊绊的,一直交往了快三十年。
  三十年基本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了。眼看着李南嫁给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又眼看着这个男人扯上了一个蒸蒸日上的著名女作家的裙带,整个过程看起来简单,从发生到结束只有几个月时间,但实际上对李南影响的何止是三十年。我还眼看着她一头油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尤其是牙齿,满嘴牙齿被牙周炎毁坏后,一个庸医答应给她植牙,她交了全款,可做到一半那庸医却没了踪影,留下满嘴的金属桩,欲做不成,欲拔不忍。李南爱笑,笑起来常常开怀,金属桩自然是藏不住的,我们已经看习惯了,没见过的准会被那一嘴发着光的“钢牙”吓着。朋友们都劝她去做手术,说这样不但影响她自己的形象,也影响她的健康,还影响大家的视觉环境。她总是笑着搪塞过去,有时你说多了她还会跟你耍赖,说那正是她喜欢的样子。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 2
  说李南不食人间烟火不是比喻,也不是夸张,是贴贴切切的写实。比如她不爱做饭,不管住在哪儿,她可以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最爱干的活儿是收拾书橱,把书细细地重新分类,调理电器也是她有耐心干的,但就是坚决不下厨房做饭。有一段时间她住在我家,我出门一天回到家,她躺在沙发上悠哉游哉地看书,居然大喊大叫地诉苦说,“一天没吃饭,快要饿死了!”我只好急匆匆地钻进厨房,为她做一顿“钢牙”消受得了的饭菜。这几年她真正开始一个人过日子,除了买干粮,就是下面条,不管白菜还是萝卜,一股脑丢进锅里煮,还是从不炒菜。她至今穿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衣服,七十年代别人都把的确凉当好东西时,她穿棉布的,如今棉布成为时尚,她却穿上了的确良,大有衣不惊人死不休的后现代味道。别人淘汰的东西,好一点儿的她认为应该送给小保姆,估计小保姆不要的留下她自己用。我敢说,在城市里她的生活花费之少,也许可以和农民工相比。
  千万不要认为李南是穷苦人出身的命,她出身于让很多人望尘莫及的艺术世家。她的父亲是北京屈指可数的专业剧院“首都剧场”五十年代的经理,被打成右派,先后在兴凯湖、团河、茶淀、五姓湖劳改农场待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回到北京。李南的母亲和姨都是于是之那一代北京人艺的老演员,中国最著名的交响乐指挥家李德伦的妹妹黎频和李滨。在电影《龙须沟》里她母亲黎频扮演王大妈,九十年代她还拍了不少电视剧,印象深刻的是由濮存昕担任主角的《小墩子》。八十年代老太太七十多岁,一头白发,穿一件水红色毛衣,倚着门框看着我们这些三十岁的老青年发笑,她说,“我们年轻时也好玩儿,但我们那时只顾自己玩儿,不像你们出来玩儿还带着孩子。”我问,那孩子怎么办?她说,当然是让孩子在家里自己玩儿。可见,在人艺大家庭中长大的李南,虽然不是能歌善舞,在个性上却颇受熏染。
  李南在大事上也是出手不凡。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上不了大学,“文革”前她自作主张放弃高中进了技校。那时技校的学生多来自平民家庭,因为有生活费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并非因为生活困难进入技校的李南一点没有艺术世家出身的孩子的孤傲,经常接济同班同学。本来技校的学生是不用上山下乡的,但因为得罪了军宣队、工宣队,李南被逼着到吉林白城插队,于是,不如索性逃亡,到内蒙牧区投靠了先期到那里插队的弟弟。那是李南最美好的年代,不仅因为她年轻漂亮,更主要的是,蒙古大草原与她浪漫奔放不拘一格的气质正好相得益彰,她在吉普赛人似的游牧生活中如鱼得水。穿着蒙古袍骑着快马的李南,吸引着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们的视线。一位曾经和她一起插过队的男生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他的婚姻之所以不幸福,全怪当年李南没有接受他的初恋。
  一九七八年李南回到北京,她热衷于办民刊,热衷于为正在读研究生的前夫当秘书。八十年代中,她曾经在栗宪庭主办的《中国美术报》工作,那是一份鼓吹先锋艺术的报纸,从形式到内容都让人耳目一新,“波普艺术”、“包豪斯”这些概念都来自那份报纸,后来崛起的《北京青年报》的标题化版块化设计很得美术报的真传。反精神污染一来,美术报停刊,李南又成了个无业人员。好在曾经为商务印书馆做过校对的一凡教会了她做校对,还介绍她到北京出版社抄稿子。凭她的能力和责任心,加上有不少新闻出版界的朋友帮忙,如果她能巴巴结结地干,应该早就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但是,李南是从来不按规矩出牌的。她会因为不喜欢某个知名的作家而拒绝抄写其书稿,也会因为太喜欢一个不知名的作者而校对书稿不要钱。比如,我曾请她为《遇罗克遗作与回忆》做校对,其中当然有遇罗锦的文章,李南不喜欢遇罗锦,觉得她不够资格写遇罗克,于是拒绝为这本书做校对。李南没钱纯粹是“自找”。
  没钱的李南常常出手阔绰。一九九六年,她把自己仅有的钱全部借给了一个朋友,那人随后出了国,眼看她的全部家底要打水漂了,朋友们都替她打抱不平,她自己倒是不慌不忙。我去美国时,发誓非替她把那钱要回来不可。那次居然让我得逞了,我带回了美元,还带回了一个让大家笑翻了的故事。可气的是,还没等我们脸上的笑容退去,本可以用来治牙的美元早进了别人的账户。更可气的是,当你一脸严肃地责怪她太轻率时,她会像孩子似的给你一个鬼脸,或者瞪着大眼睛来一个无辜状,干脆不做任何解释。她帮朋友,找了麻烦朋友再帮她。李南就是这么闹。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如果评论一个人“很实际”,谁都认为那带有贬意,等于是批评你太俗,太势利,太急功近利。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上有个著名的海德格尔,更不知道海德格尔有“人,诗意地栖居”这样一句经典,但那时的我们的确比现在活得更有诗意。我们心安理得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穿四块钱一件的衬衫买两毛钱一斤的青菜,却总是无忧无虑。那时的李南没有一点儿烟火气,我们也透着清高;那时的李南不讲究衣装打扮,我们也一样不习惯逛商店;那时的李南不在乎职业收入,我们也羞于谈论金钱。所以,那时的李南在人堆儿里并不扎眼。
  不知不觉间,“很实际”的评价,已经从贬意上升为中性,而“诗意地栖居”成了小资生活的装饰。我们中的不少人习惯了花几百元吃一餐有名堂的饭买一件上档次的衣服染一次花白了的头发甚至洗一次脚,却开始为生计担忧。那时,文人中有为女人大打出手的,却少有人为争名利而闹翻。如今则刚好相反,分分合合倒不会再有大的波澜,反目成仇却大多与名利扯不清楚。所以,现在的李南像是出土文物,在人堆儿里变得越来越突兀了。
  李南突兀得有时候让人不舒服。比如我,看她穿着我二十年前穿过的衣服,我不好意思说出我新买的衣服花了多少钱,与消费水平几乎等于零的苦行尼相比,不管多么节俭都是奢侈。我可以拉她跟我去干任何事,就是从不拉她去商场买东西,虽然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受刺激。我总想说服她稍微跟一跟潮流,只要她愿意,别说是我的衣柜,连我的钱包对她都是敞开的。我更愿意在她面前诉苦,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开销多么大,挣钱又多么不容易,好像这样更能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更能博得她对我的理解,维持她对我的尊重。看起来什么都比李南好的我,在她面前却显得那么没有自信。
  李南突兀得有时候让人不安。她从不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如雷贯耳还是名不见经传,在她眼里都一视同仁,可是往往却难为了对方。她既不像下岗女工可怜兮兮,又不像知识分子满口道德文章,既不像精英分子慷慨激昂,又不像白领女性潇洒时尚。在这个社会,连另类都成了准主流,该把李南这么个色的人归到哪一类,实在是一个难题。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 3
  李南是上过天堂入过地狱的人,看破了红尘却从不消沉。她走路总是高昂着头,目光明亮,身板也挺拔。她既不维着有名有钱的人,也不刻意躲着有名有钱的人,更不用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犯踌躇,那份坦然和从容是绝对装不出来的,没有底蕴学也是学不来的。没有工作的李南整天都很忙,像一个救火队员被呼来唤去,一会儿帮别人带孩子,一会儿义务帮助搞环保展览,一会儿跑到北京郊区为别人看房子,一会儿又为捐助活动做义工。在一切都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年代,遇到张不开嘴求人帮忙的事,只能去找李南。她还在遇难的人周围忙来忙去,自己却不立言,不标榜。你问她在忙什么,“我玩儿呀,玩儿得可开心了!”不经意间,自己先就颠覆了道德优越感。
  这几年她反反复复把一个插队时的故事写了好几遍,故事的主角是个女知青,因为左调唱得高而在知青中不得人心,李南虽然和她是同屋,但绝不原谅她总以一贯正确的面貌打压别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正统的女知青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瞒了十个月的身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生下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女婴,女知青自己在结了冰的房子里剪断了胎儿的脐带,用报纸擦干净血迹,并试图把婴儿冻死。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李南早就给我讲过,但文章中李南把更多的笔墨用在了对自我的反省。三十年后,李南质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使得政治上的正确压倒了人道主义的同情?我们在生活的污泥浊水中自我消耗的时候,李南也没闲着,她在心灵的荆棘中自我救赎。
  长久以来,李南的存在让我困惑。是她落伍了,还是我们随波逐流?什么才是完满的生活?物质与精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还是非此即彼?
  身边很多下海经商的人都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只要挣够了活命钱一定金盆洗手。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我的目标是挣两万元,有这样的目标,在当年应该算是个大野心家了。当年两万元的银行年利息是二千元左右,那时我的年薪才不到七百元。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了这样一笔钱后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遗憾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野心早已经实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并没有到来。挣了钱的与没挣钱的,挣了小钱的与挣了大钱的,都没有挣脱被物欲驱赶的命运。撇开那些利欲熏心的不说,只说那些怀着“用钱买自由”的美梦的人吧,不只在商场上历尽艰辛,在精神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富并痛苦着的人越来越多,富并快乐着的并不多见。于是,一些人膨胀了物欲而收缩了精神,不是原本不聪明,而是非要由聪明变糊涂;另一些人热衷于推理、辩证,试图在安贫乐道与追名逐利之间寻找平衡。
  泛泛地说,人人都对“极端”持否定态度,“妥协”作为一种处世态度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似乎不懂妥协就不是现代人了。“底线”这个词使用频率也颇高。其实底线也是分高低的,不同的人会设置不同的底线。不杀人是底线,不害人是底线,不说谎是底线,说真话也是底线。如果没有界定,就等于没有底线。同样,自由也有不同的质量,钱可以买到时间的自由、享受的自由、堕落的自由,却难以买到心灵的自由。所以,有些人为渡出苦海,煞有介事地吃斋念佛,但是仍然静不下来,放不下来。这与真诚无关,或许也与信念无关,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使从生理上来说,退也比进要难许多。就像吸毒,底线不是吸多吸少,而是连沾都不能沾。
  李南一开始就看穿了禅机,不用身体力行,就看清楚了追求物欲无止境,她用不着“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就一步到位地达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她原地不动,而我们走了二万五千里,集体绕了一大圈儿却又回到了原地。这时我们才发现,不入套的,惟有李南!她说勤奋就勤奋,说偷懒就偷懒,想忙就忙,想闲就闲,快乐得让人嫉妒。李南的超脱与其说是悟性,不如说是天分,与其说靠修炼,不如说靠直觉。难怪她像个巫师,看着我们忙我们累我们愤怒我们焦虑,只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李南是自成一体的,不可以与什么人比较,也不需要与什么人比较。很难想象,身为主妇的李南怎样操持日常生活?身为母亲的李南怎样教育子女?我是尘世中人,对于这样的人只有景慕,没法步她的后尘。对于几种类型化的人,我也许能了解更深,描述得更清晰,对于李南,我却不能。所以我实在无法回答,如今无牵无挂的男人女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如此超脱的只有李南一个?
  二○○四年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穿越世界的旅行 1
  十月刚过,田晓青打来电话,告诉我刘羽因为肺癌住在复兴医院。这消息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不会吧,去年年底他还好好的,说好回波兰把餐馆卖了就回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那时我正在装修新买的房子,我们约好,有了大房子把老朋友都叫上好好聚。晓青说,是真的。六月在波兰查出肺癌,当即就做了手术,八月回到北京开始化疗,其实那时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腹部。刘羽是要强的人,他不愿意在医院病恹恹地见朋友,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会从此爬不起来。十月,检查出肿瘤转移到了脑部,他意识到自己随时有可能失去意识,再不与朋友们见个面可能真的晚了。
  我到病房时,护士正在和刘羽讨论一种止疼药的药效,那是一种进口的贴剂,每贴八十元,据说二十四小时内有效。护士认为刘羽虽是自费病人,但他从国外回来,一定用得起进口药。后来听他家里人说,在医院每天的费用超过五千元。记得刘羽说过,他的目标是攒够十万美元就彻底回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攒够了那个数,即使真的够了,也仅够他花几个月。十几年的积蓄最后都扔给医院,真是为刘羽喊冤。
  我给他带去了白色的百合花,找来饮料瓶插上放在他的床头,而且从始至终握着他的手。我不在乎病友们狐疑的目光,我握着刘羽的手,希望一只健康的手一只女人的手能传递给他一点儿温热。因为瘦得脱了形的刘羽让我想起丈夫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我常常这样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他需要,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更因为他肉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刘羽说,振开的妈妈来看过他,还给他带了些钱,振开也从美国打了许多次电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北京见面。我知道振开对他很重要,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多么失意与落魄,振开始终和他走得很近,况且,振开还有“北岛”这样一个著名的笔名,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我不知道振开对此有什么感受,但如果我是振开,会很情愿让刘羽这样的朋友享用一下自己的名字。人活着谁没一点儿虚荣?活在俗世里怎能没有一点儿世俗?
  说实话,我愿意把更多的宽容给予刘羽,不是因为人之已死其言也善,实在是因为刘羽一生追求的太多得到的却太少。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他肯定比老三届年长,“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厂里做工。他家住在小西天北影演员剧团宿舍。那是一个著名的院子,院子里住着许多著名的人,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工人。后来成为著名导演的陈凯歌、田壮壮等人都是在那种著名的院子里长大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还出生在一个个著名的家庭。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好处是见多识广,可以让你生出美好的向往,但同时也会让你经受残酷的失落。比如,老一辈摄影家钱江是他家的邻居,钱江的儿子钱涛涛与他同龄,在那个年代,钱涛涛开始玩摄影。那是一个被说成是撕票子的爱好,刘羽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他一生中惟有一次与摄影沾边,就是八十年代与香港中新社到西藏去拍纪录片,他请了假和摄制组一起进藏,担任的职务是场记。让人心酸的是,刘羽临死前念叨说,他一辈子就想有一架好相机。对于少年刘羽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向往,也是一个太奢侈的向往,它像一粒种子撒在心里,他用一辈子浇灌它,但却无法预料它开出的是罂粟还是玫瑰。
  刘羽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居然赢得了院子里书香门弟名门之后的尊敬,他性格谦和,为人厚道,勤奋进取。他读了许多书,据说专攻文学理论。大家给他取外号“刘公”,有少年老成之意。操持遗体告别会的,正是当年院子里的发小,如今有的是名校的教授,有的是公司的老板。
  刘羽是北京地下文学圈子里资格最老的人。七十年代初他就与芒克、彭刚相识,这两位结义的北京最早的先锋派,已经是地下文学历史的正本,而对于这段历史刘羽无疑是见证人。当年大家戏称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芒克与北岛相识也是通过刘羽的介绍。在《瞧,这些人》一书中,芒克专章写到北岛,写到彭刚,却几乎没有提到刘羽。只有一处,在写陈凯歌的那一篇里,芒克写道:“至于什么……刘羽……等人物,在我的记忆里就太遥远了。”的确,刘羽实在没有值得书写的历史,没有诗,没有画,没有小说,没有电影,他的名字很少见诸于报刊和荧屏,被忘记是很自然的。刘羽死后不久,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告诉芒克:“刘羽死了。”他说:“是吗。”他再无话,我也再无话。
  刘羽在北京先锋派文学青年里游走,却没能成为先锋派人物,还一不小心陷入了政治的泥潭。一九七三年,他在工厂无意间说到毛泽东,“人都会犯错误,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犯错误。”这是一个典型的三段式逻辑推理,就如同说“人都会死,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死”一样,说的是最简单的常识,或说是最精辟的真理,大约都不会错。可是,在当年是连想都不应该想的。不知道刘羽那时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想卖弄一下他懂点儿逻辑学,总之,他为此进了监狱,一蹲就是三年。也巧,竟与聂绀弩关在了一起。从章诒和的文章得知,聂绀弩当年关押在山西临汾,我不清楚刘羽当年案情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判了刑,否则何以就关在了山西。
  聂绀弩是诗文俱佳的作家,又是一个有血性的老人,胡风集团、反右、“文革”每次运动都没把他落下。所以不管是就他的文学成就,还是他的人格风骨,在文化界都算是说得上的人物。七十年代末,因为与聂老的交往,刘羽又进入了文化老人的圈子。我认识他时,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嘴边尽说出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神通广大。到了八十年代,和他一块玩儿了十几年的北岛、芒克这样一群另类的边缘人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没跟他打招呼就冒将出来。与他一样在北影宿舍长大的陈凯歌、田壮壮、钟阿城们也在一夜之间突然崛起,而且一个个都身怀绝技、身手不凡,着实填补了浩劫之后中国文化界的真空。刘羽身边像是流星环绕,一些由远而近,另一些由近而远。流星的光晕笼罩着他,他始终想飞,却停在了原地。
第四部分:穿越世界的旅行穿越世界的旅行 2
  知道他来日不多,想着该多去看望他几次,连着两次打电话,病友都说他到北京医院去化疗了。第三次病友告诉我,前一天夜里,刘羽肠穿孔进了CCU(重病病房)病房,这离我去看他不过才一个多星期。我马上约了晓青去医院,他已经上了呼吸机。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耳语,想必是听出了我的声音,他烦躁地扭动身体,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要说什么。我用毛巾擦去他眼角的泪滴。
  第二天,他的妻子打电话说,刚下手术台时他出现幻觉,狂躁地大喊:“警察来了,不要抓我!”喊声从半夜持续到黎明。
  这一场景潮湿了我的眼睛,也震惊了我的心灵。人在弥留之际流露的是真实的内心。至此,我好像为他之所以出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注释。
  刘羽出国时已经过了四十五岁,先是去匈牙利,然后到波兰,惨淡经营一家餐馆,又当老板又当伙计。那份孤苦不说也罢,任你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振开的散文《波兰来客》里那个穿着八十年代的旧外衣的“老刘”正是刘羽。他骨子里的气质像是一个旧式文人,赚钱享受不是他的理想,也不至于幼稚到想到国外去出人头地。他一九九○年出国,不是更早也不是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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