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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

徐晓(当代)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1
  深秋,我终于为丈夫选定了一块墓地。陵园位于北京的西山,背面是满山黄栌,四周是苍松和翠柏。绛紫和墨绿色把气氛点染得凝重而清远。同去的朋友都认为这地方不错,我说:“那就定了吧。”
  我知道这不符合他的心愿。生前,他曾表示希望安葬在一棵树下。那应该是一棵国槐,朴素而安详,低垂着树冠,春天开着一串串形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会种上一棵国槐,把他安葬在树下,浇水、剪枝,一年年地看着它长得高大粗壮起来,直到我老,直到我死……
  然而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在如今已成为死者的奢华。那么,就把遗憾再一次留给自己吧。我在心里说:“郿英,对不起……”
  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承受多少遗憾才算了结呢?活着,就一定会有明天有下次,有弥补的机会和方式,死了,给活着的人留下的只有遗憾——切肤的遗憾。
  然而,我必须跨越生与死、男人与女人、过去与现在的界限,重新翻阅他人生的全文,咀嚼它,品味它,不管那会使我怎样地痛苦和心酸,除了面对,我别无选择——这是一个男人能够留给一个女人的全部财富,这是一个父亲能够留给一个儿子的真正遗产。
  和周郿英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岛家。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他在西单墙看到第一期《今天》,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还四处游说约来了许多他的朋友。那天,除了北岛,我谁也不认识,印象最深的是程玉和老周。我和程玉同在半步桥的北京看守所坐过牢,虽不是同案,但也算是难友,自然有一种同命相怜的缘分。老周使我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的胡子,两腮光光的,惟独下巴底下留着。开始我以为那是现代派的标新立异,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人太瘦,不好刮。有一次住院,护士们因此给他起外号叫“老山羊”。
  以后,我们经常在七十六号《今天》编辑部见面,他几乎每天下了班都去。他话少,使人感到深不可测。
  那时大家都穷,没有钱下饭馆。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我骑车去七十六号路过胡同口的一家小饭馆,饭馆的灯光昏暗,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把粮票凑到眼前,用大姆指一张一张捻着数。我觉得眼熟,刹了闸仔细看,原来是“老木头”,正用大家一两二两凑起来的粮票买烧饼。“老木头”是赵振开的外号,北岛是赵振开的笔名。老周去了常常买些切面,当时挂面是每斤二毛六,切面是每斤一毛五,省下一毛一再加一分钱,可以买三个一两一个的芝麻烧饼,买两个二两一个的大火烧。这笔账振开、芒克都不会算,但老周天生是个好当家,只要有葱花、香菜、香油,他做的热汤面总会让大家吃得笑逐颜开。男人们经常一起喝酒,经常有人喝醉,免不了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洋相。他的酒量与北岛、芒克、黄锐、黑大春这伙人相比并不逊色,但他从不喝醉。和许多号称酒鬼、酒圣、酒仙的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醉过,总是像个老大哥扮演收拾残局的角色,然后把喝醉的人送回家,或是坐在马路边上听酒后真言酒后胡语,直到深夜。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些日子,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到七十六号去印刷装订我们的杂志,条件虽然艰苦,做自己喜欢的事大家都觉得很神圣。傍晚,我们再转移到赵南家去聚会。来人不管是否相互认识,都可以在那里朗读自己创作的小说、诗歌、剧本,有时候也读名著。在那里,我读到了叶甫图申科、帕斯的诗,知道了法国女作家玛格莉特·杜拉的名字,并因她的短篇小说《琴声如诉》而对她崇拜备至。
  那个星期天的午后,阳光淡淡的,懒懒的,被七十六号凌乱、破败的院子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细长的腿由于内八字脚而略微有点儿弯曲,脚下是一双旧得没有一点儿光泽的皮鞋,茶色裤子的裤角磨出了毛边,下巴的胡子长长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当时他在和谁说话,说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我记得他的姿势和表情。两臂抱在胸前,冷峻、若有所思——这是他的常态。在他死后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中,我曾竭力回忆我们相识以来共同度过的日子,有许多细枝末节都淡忘了,惟有他的形象、姿势、动作、表情会从记忆中凸现出来,挥之不去。有时候不经意时,他会突然向我走来——推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慢悠悠地向我走来;挎着那个破旧的黄书包,一肩高一肩低地向我走来;穿着那件草绿派克式大衣,步履沉重地向我走来……冷峻而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气味,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每当这时,我会反省以往把“绝望”这个词使用得太轻率……
  就是那个星期天,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就在午后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我愿意,他一定会爱上我,我一定能让他爱上我!
  这个念头使我得意,更使我吃惊,因为当时我正另有所爱,他也正被大家说服着,成全另外一个女孩儿的恋情,更何况大家私下里还在议论关于他曾经因为恋爱而自杀过的传奇故事。几年以后我们才真正恋爱,又过了几年我们才结婚生子,经历了爱的幸福和与之俱来的恐惧,经历了生的期待和与此相伴的死的绝望,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周日的午后,始于偶然回首的一瞬间他那冷峻而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一个女孩儿的触动。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2
  一个人的吸引力是很微妙的。一次,我和画家栗宪庭从外地出差返京,他去火车站接我,握手寒暄之后很快便分手了。后来我和栗宪庭成了朋友,他对我说:“你的男朋友真棒,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当时吃惊地说:“你们只有一面之交呵。”以后十几年,他们几乎没有交往,听说他去世,栗宪庭说:“老周可是个好人,葬礼我一定得参加。”我想,这只是一种印象,一个艺术家夸大了的直觉。但是,一个男人,他之所以引人注目必有原因,肯定不是衣着,不是相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份量,他的独特,肯定别有原因。
  一年多以后,《今天》被迫停刊,但我们的交往更加频繁。那时我重病在家,又刚刚经历了一次感情挫折,他常去看我,帮我挂号陪我看病。有一段时间我住在清华大学,怕我孤单,下班以后他赶到西郊再坐末班车回城。一次,他打来电话让我别买饭,他来了才知道,那天是腊八。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给我送来了腊八粥和包子,赶二十里路用饭盒带粥,这样的事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他住在单位,家虽然离得很近,为了自在宁肯住在库房,晚上把一块木板搭在写字台上就是他的床。库房原是一座大庙,阴冷而潮湿,常有各种小动物出没。他津津乐道地给我讲过一只每晚必到、把两只前爪搭在门槛上陪他看书、听音乐的黄鼠狼,并开玩笑地说:“它能我和交流,早晚会成精变仙。”
  他的单位在市中心,朋友们路过时坐一会儿便不想再走,于是办公室成了客厅,下班以后常有规模不等的聚会。不管是谁来,都是面条一碗,一碗面条,有时外加八分钱一个的大火烧。即使喝酒,也只有二锅头、花生米,拌白菜心、水萝卜就算是奢侈之物了。鄂复明、王捷、万之、田晓青是那时候的常客。他们有时候海阔天空,国事家事天下事无所不谈;有时候话又很少,可贵在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总之彼此都觉得很满足。田晓青这样描述当年的感受:“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隔多长时间,只要见到他,喝一杯酒聊几句就觉得心里踏实,觉得世界没变。”苇岸在一篇写黑大春的散文中称他为“诗人的摇篮”。我不喜欢这种形容,这是夸大了的赞誉之词,虽然出于好意,却不符合事实。但我相信一个充满了幻想与躁动的十八岁男孩儿的心灵,在那种娓娓的彻夜交谈中,会变得平和而安静。
  这种神交成为他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男人与男人之间既了解并珍爱各自的优点,又了解并包容各自的弱点的友谊,成为他生活的支点、人生的事业,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我想,很多朋友怀念他,是因为想起他便想起那个年代,想起那个年代自己的幼稚与单纯、真诚与梦想。现在我们上哪里去寻找当年的圆明园、丁家滩、十渡,又怎样才能促成当年那种背着瓶啤酒,带着干面包,在野外玩儿童年时的游戏的郊游呢?
  这些人中大多原本就是我的朋友,但说实在话,我时常会产生深深的自卑,和他们相比我似乎永远走不进他的内心深处。我羡慕他与万之、田晓青之间那种不用把话说透就能相互理解的默契;我嫉妒他与鄂复明、王捷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我渴求他对待大春、桂桂那种兄长似的呵护。可我俩之间却不自觉地把宽容藏起来,把完美强加给对方,从一开始就总是相互折磨。我们都很痛苦但又执迷不悟,尤其我更是执着。不但他的散淡他的超脱他的深沉使我着迷,就连他的怪癖他的病体也不在话下全盘接受。很多人对于我在结婚之前就清楚他的病情表示不可思议,认为一定是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这不是事实,事实是结婚之前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承担了护理他的义务。直到今天,我从未认为他的身体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不,障碍不在于身体,婚后他年年住院直至一九九一年一病不起,我从没为此而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走到一起结婚生子,肯定有必然的理由,不管那理由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是对于他和她肯定是第一的、惟一的理由。
  在那几年,我作为他的常客之一对他的经历和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九五六年,他才十岁,因急腹症住进医院,手术后病理检验诊断为淋巴肉瘤。这是一种非常险恶的肿瘤,因此手术后还得施行放射治疗。五十年代,我国的放疗设备和技术都很落后,一个疗程下来,把一个十岁男孩儿的前腹后腰都烧伤成板结状。几十年来,他受尽了放疗性肠炎和粘连性肠梗阻的折磨,为此小学和中学他分别休学一年,“文革”开始时,他是北京六十五中高三的学生。
  因为身体不好,他没去农村,他的家成为下乡返城知青的集散地。同学和同学的同学、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亲戚和亲戚的亲戚,从山西、陕西、内蒙、东北,从兵团和村子里带来大量当地的新闻。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亲眼看到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和场面,没有在广阔天地里劳其筋骨乏其体肤,也不必为自己的现实处境而焦虑,但是他认识的、不认识的知青们挨整、被斗、自杀、坐牢的遭遇使他感同身受。那些年,他忙于看望同学和朋友的父母,忙于为那些急于回家探亲和不想马上离京的打假电报、开假假条,忙于接站、送站。与此同时,他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有时候,他一连几天钻到图书馆里。高尔斯华绥、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雨果、狄更斯对灵与肉、善与恶的提示和剖析与当时知青们的苦闷、彷徨、失望、抗争绞缠在一起,使他如同受到了深刻的精神洗礼。他给一个在内蒙插队的同学的信中写到:“上午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为他高兴,可是晚上回到家里又得知另外一个朋友被判处死刑,我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又能怎样,这就是生活。”可以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来送往,而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北京独处。
  一九七五年,他的高中同学在内蒙为知青打抱不平,涉嫌一件命案,再加上一些反林彪、“四人帮”的言论,好几个人身陷囹圄。他积极参与了此案的上访。一个当年参与此事的同学回忆说,所有的上访材料一经他的手修改,马上变得条理清楚,而且份量加重。上访很快有了结果,北京军区马上派专人调查,案情有了重大转折,一些同学很快被释放,另一些得到了从轻处理。虽然他身处北京,但他四处奔走出谋策划,对案件的解决起了重要的作用。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3
  经常听他讲一些离奇的事情,三角恋爱、情杀、起诉、私了、公了,似乎有一个场,有一个无形的道德法庭,他是法官,无偿地、没完没了地解决一桩桩公案。他不顾风险地帮朋友躲避过追查,不堪其苦地为朋友打过官司,不厌其烦地给朋友调解过恋爱、婚姻中的矛盾和纠纷,不无同情地听朋友诉衷肠倒苦水,同时,也不止一次地受到牵连,不公平地被误解、遭抱怨。现在的人对此可能不理解,不以为然,可是当年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相处的。只要是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生死相交患难与共的友谊也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不知是我们老了还是社会变了,我常怀疑以后是否还存在当年那样的人际关系。
  大家说他是个好人,他为自己创造了——或者说大家共同为他创造了这样一个人所共知的形象:在你遇到麻烦时,你第一个想到他。他有一种聚精会神地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的习惯,他顺着你的思路听你把话说完,但并不急于下结论,也不总说你爱听的。他总是试图引导你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换一个角度重新把事情审度一遍。即使是你错了,他也绝不会让你感到孤立无援;在你需要帮助时,他会把同情、理解、时间、金钱给予你,让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在你一帆风顺的时候,他绝不再锦上添花。许多出国的朋友每年都寄来贺卡,让人带来礼物,但他从不回复,一次也不,固执得令人不可思议。
  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认为他是个爱管闲事的“无事忙”,在对他了解不深的人看来,他不过是个热心的老好人,知道他所参与的活动的人会以为他很洒脱,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始终困扰着他,使他实际上很沉重,很孤独,很多时候他都感到力不从心,疲惫不堪。
  他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们厂里的一个工人,有三个孩子,夫妇两人每月只挣五十多块钱,冬天一家人吃白菜和咸菜,夏天买撮堆儿的黄瓜,他平时经常接济他们。一次过年,他给了那个人二十块钱,过年之后,他看到那个工人穿了一件新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对他说:“钱是给孩子改善生活的,如果你买二十块钱肉,一顿都吃了我也没意见,需要我还可以想办法,可不是给你买衣服的。”没过几天,那人死活把钱还给了他。他告诉我时,这件事已过了很多年,但他的情绪仍然非常激动。他说:“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恨自己,我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他也是个人,别人能穿新衣服为什么他就不能?就因为他穷;他也是个男人,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为什么没权利决定自己能不能穿一件新衣服?就因为钱是别人的,钱是我的;就因为我还拿得出二十块钱,我就有资格教训他,伤他的自尊,我成了什么人了!可你不知道他的三个孩子多惨……”他讲这一切时丝毫没有一点儿委屈,一点儿抱怨。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觉得这有点儿像蒙太尼里似的忏悔。
  我流泪了。我为他难过,但我无话可说。他确实错了,我找不出安慰他的理由。我懂得他看到孩子时的感受,但我仍然无法为他辩护。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心办坏事或好心没好报,他陷入了一种善良与另一种善良不能兼顾的悖论之中,为此我更加为他难过。我相信,如果他有很多钱,不,不用很多,只要他还能拿得出,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他不能,他真的不能。一九七九年,他为自己的亲弟弟办理回京的手续,对方一再索要好处,最后一次,他去车站为其送行,对方又提出要求,大有满足不了就会前功尽弃的架势。他从手腕上摘下手表递上去,为自己拿得出一件还算值钱的东西而庆幸。
  最能说明他这个人的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恋爱。她离了婚,本人在外地的一个工厂工作,北京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帮她抚养着幼小的女儿,“文革”中一个黑五类兼有海外关系的家庭,面临这样的境遇,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在她没有调回北京之前,他几年如一日地每周去给老人提水、搬煤,以后又为她的调动四处奔走。我不能确切地说他们之间是同情还是爱情,是由同情导致爱情还是由爱情而产生同情,但是在七十年代,这种选择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他曾经把这比喻成是背十字架。最终他们没能结合不是因为他对那样一个十字架不堪承受,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出于传统观念不同意他娶一个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太爱他的母亲,不愿意伤害母亲,其结果是自己背负双重的十字架却谁也没有被成全。母亲为他大龄不娶操碎了心,他与她苦恋多年最终分手至死未见,三刃刀刺伤了三个人的心窝,以后又一度成为我们关系中的阴影。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是浪漫的,结局却又免不了平庸,希望把一切都做得好到极致,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当矛盾的双方都是朋友,他又必须做出是非判断的时候;当明明是社会的不公,他不得不违心地劝说别人委曲求全的时候;当他所钟爱的人,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走向极端的时候;当一个人因为境遇的悲惨而沉沦而堕落的时候——在是非与善恶的天平上寻求到的平衡,顷刻又在本能和现实的天平中倾斜了。在劝说别人的时候,被压抑的首先是他自己;在安慰别人的时候,受伤害的也首先是他自己。这种强烈的内心冲突,形成了极大的性格反差——坚强与软弱,情感与理性,苛刻与宽容,自闭与开放,悲观与乐观,现代与传统。
  也许是他深感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所能做的太少太少,渐渐地他把类似于救世主的信条修正为:做我该做的,做我能做的。而他自己不论怎样累、怎样难、怎样苦都从不抱怨从不诉苦。我不止一次听他对我对别人说:“如果你受了伤,没有别的办法,一个人舔干净伤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他这样要求自己,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也这样要求我。我哭他从不哄从不劝。他说,只知道孩子需要哄老人需要劝,不承认女人也需要哄,有理智的人也需要劝。同时,他却一如既往地成为女孩儿、男孩儿和女人、男人们信赖的兄长和朋友。我呢,则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一个只爱妻子和孩子、不爱别人的男人是自私的;一个爱别人而惟独不爱妻子和孩子的男人是虚伪的。我承认虚伪不属于他,也知道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他的方式总是独特的。其实我欣赏的正是这种独特,可趣味是趣味,一旦真正面对它又无法超脱。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4
  他是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吗?我能够承受这样一个人吗?如果当年能够这样问自己,也许我们会成为世上最令人羡慕的朋友,不管我们是否恋爱是否结婚。然而,我不能。我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希望所爱的男人既强悍深沉又温柔顺从。
  一九八五年春节前夕,我们终于结婚了。没有房子,没有仪式,没有钱,甚至没通知各自的家庭。我们置办的惟一家当是两块五毛钱一把的特小号铝壶。在一个临时外出的朋友家里,我们用这把小水壶和一个五百瓦的电炉烧水做饭,度过了新婚后最初的日子。二十天后,他急性肠梗阻发作住进医院,但这并没妨碍我忘乎所以地认为,只要拥有他我便拥有一切。
  两个月后他出院,我们住进了一间借来的小平房。虽然房子只有十平方米多一点儿,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我们觉得很知足。
  冬天,炉子上的水壶和窗纸的响声呼应着,水蒸气把玻璃画得斑斑点点。那时北京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得多,最冷时用湿手拉门上的铁把手会有被沾上的感觉。他回到家总是先摘下满是哈气的眼镜,一边擦一边念叨着,“还是家暖和!还是家好!”我们吃着炉台上烤的馒头片或烧饼,讲各自单位里发生的事情,谈论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追忆老北京的掌故。如果赶上下雪天,又正巧有朋友来访,他就像个孩子,一边顺口把“风雨故人来”的诗句改成“风雪故人来”,一边张罗着喝二锅头吃涮羊肉。他喜欢这种情调到了痴迷的程度,把我这个对北京风俗一无所知的南方人也感染得兴趣十足。夏天,他喜欢喝生啤酒。那时,北京的生啤酒不好买,我常常拿着大小不等的塑料桶去排队。我知道他下班回家,特别是朋友来了,喝不上生啤他会难受得坐立不安。
  我们的小屋从不冷清,常有人不约而至,深夜十二点也有人来敲门。来得最多的是鄂复明,家里的力气活儿、技术活儿全由他一个人包了。最方便的是不用请,只要等着,不出三天他准会来。史铁生也是那时候的常客。房子小,没有沙发也没有扶手椅,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张折叠椅,铁生摇着车到门口一喊,他就跑出去背他进来。一个体重不足一百一十斤的人背一个体重近一百五十斤重的人,况且他放疗烧伤后没有腰肌和腹肌,背起来一定非常吃力,但每次他都坚持亲自背才放心。后来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为让他能休息好,铁生写了一张条贴在我家的柜子上:因主人身体不好需要休息,来访不得超过十五分钟!客人看着表,坐到十五分钟便开始不安,但只要他能坚持,总是说:“那张条不是为你写的,踏实坐着。”于是客人便心安理得地待下去。
  本来我是个反对喝酒的人。父亲在世时常喝酒,从我懂事起就听母亲叨唠和抱怨,所以我对喝酒的人抱有很深的成见。我曾经暗想,将来绝不找一个会喝酒的男人当丈夫。他进入我们的家庭时,父亲已经病重,他多次为没有陪老人喝过酒而遗憾。他对我说:“不会喝酒的人无法体会‘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境界。不管什么事,只要是能使人向善而不是使人变恶,就没有理由反对。”我差不多被他说服了,再也不一味地讨厌喝酒。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下班到东四八条口的小酒馆去喝啤酒,问他为什么,他说为一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看起来没文化,但气质特别让人喜欢,“我们每天总是前后脚到,我要一升啤酒不要菜,他要二两白酒,一盘花生米。我们谁都知道对方注意自己,可谁都没打招呼,如果我们认识准能成为忘年交。”我问他为什么不主动点儿,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对我来说,猜想着、琢磨着是一种享受,我相信对他来说也一样。”这不是为了搜集素材,他和很多写诗的写小说的来往,自己却从不搞创作,尽管所有了解他的人都认为凭他的文笔和阅历,他是可以写点儿什么的。他与那些爱扎堆闲聊神侃的人也毫无共同之处,他和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从不一起喝酒。谈资和谈话的对象一样,是他最好的下酒菜,只要对胃口就行。所以与其说他是喜欢喝酒,不如说他是喜欢以酒会友;与其说他是在品酒,不如说他是在品人,品生活。
  他的确是一个精于品味的人,是能把没滋味品出滋味、把苦涩味品出甜滋味的人。他能准确地尝出这道菜没放葱、另一道菜的黄酒又放得太多。对别人来说某个汤放不放胡椒粉或香菜的区别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对他来说就变成了能吃不能吃的问题。吃鸡只吃头和爪子,当然他也知道翅膀是好东西,因为有太多的人喜欢他总是割爱。白菜馅的饺子醋里一定要加蒜,韭菜馅的则一定要有芥末。如果用油炒而不是用盐和花椒煮,虾则不再是虾,花生米则不再是花生米。讲究的不是吃什么,而是怎么吃,和谁一块吃。
  他喜欢吃香椿,史铁生也喜欢吃香椿,每年香椿发芽的时候,他都要从自家的香椿树上摘了最嫩的送给他,后来香椿好买了还是这样。对于他来说那成了一种仪式。躺在病床上,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都为不能再和铁生一块吃香椿面而遗憾得大发感慨。最后一年,他母亲为他做了一瓶煮花生米拌香椿,他省下一半让我带给铁生。他当然知道如今香椿已是满街满巷都有的卖,制作“专利”他也早已在朋友中广而告之,而我当时又忙得不可开交,可他仍然催着我去送,还一再叮嘱,当天送不了一定别忘了放在冰箱里。香椿在他的思维里不再是香椿,已被演化成一种象征——友爱;吃在他的思维里不再是吃,已被抽象成了一个概念——与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共享所爱。他自己之所以爱吃香椿也出于同一个逻辑。本来他是不吃香椿的,当年还没和姐姐结婚的姐夫到家里做客,他爱姐姐也喜欢姐夫,硬着头皮吃姐夫满腔热情推荐给他的拌香椿,由喜欢变为酷爱,直至一发不可收拾。对苦瓜的偏爱也如出一辙。有趣的是,他只能接受最初接受的那一种形式,香椿只能拌着吃,炒鸡蛋他绝对不碰;苦瓜就用小干鱼炒,肉炒就坚决反对。他追求情调和趣味到了教条的程度。
  对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文章写得好与不好,学问有还是没有,名气大还是不大,社会地位高还是不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他有各式各样三教九流的朋友,小韩是开车的,老四是理发的,马子是临时工,都是北京胡同儿里的苦孩子,没什么文化,但个个都很仗义,个个都敬他服他,总是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照顾他的那份周到没人能够相比。物价不断上涨,他也知道不能只节流应该开源,人们纷纷下海做生意,他也跃跃欲试地试图挣钱,但是无论如何都进入不了角色,在生意场上他找不到他所喜欢的感觉和习惯了的氛围。
  因此他特别看重朋友间没有任何事务性内容和实际利益的聚会。每当朋友们聚会,他会一改不苟言笑的常态,因为瘦,我常说他笑起来满脸大括号。尽兴时,他唱京剧、评剧、越剧,唱民歌、洋歌,只要地道他都喜欢。唱得最动情的是河北民歌《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啊……他的嗓子不好,声音小而颤,但唱这首歌恰到好处。
  我很情愿买酒做菜,也习惯于操持这样的聚会。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我一样,反正我是这样,我愿意这样。这种时候,我感到幸福。也许是我对幸福的理解太浅,要求太低,或者就是我孤陋寡闻,我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真正的幸福。现在他的照片挂在我的房间,挂在我的床头,独自一人时我凝视着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在朋友中间的形象:他笑,他唱,他侃侃而谈,他自言自语,他高兴起来笑出来的“大括号”,他激动起来神经质的嘴唇……他指着我对大家说:“这是我老婆……这是我老婆腌的雪里蕻,我老婆做的鱼头汤,看家的本领,在别处肯定你吃不着……”这时我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用二十多岁的热情,加上四十岁的理性,重新理解他、爱他。即使他生病时间再长,我也甘愿留在这个位置上,做我该做的,做我能做的……我真的常常这样想,不管别人相信不相信,我常常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5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由于身体不好,他非常好静,特别是八十年代末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没有客人时,他经常长时间一言不发。只要身体允许,他会找个棋友下围棋,尽管棋艺不高长进不大,还是当个事似的买来不少围棋书,并且以会下围棋为荣。他可以长时间地阅读,而且读书的速度很快,阅读的面也很广,令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的望尘莫及。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音响。他只听古典音乐,勃拉姆斯、比才、柴科夫斯基,也听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三年多住院生活,真正陪伴他的是我弟弟送的激光唱盘单放机、立体声单放机、收录两用机。朋友们来看他,惟一的要求是要书看,紧着找还总是供不应求。
  他喜欢独处,即使是在人多的场合他也总是沉默。沉默是他自卫和进攻的武器,便利而有效。在一次对峙性的谈话中,他曾经三个小时一言不发,真正的一言不发,对方也真正地奈何他不得。他生病之后我为他整理过早年的情书,寄自南方、出自同一个女性的手笔,一个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信写得浪漫而深情。我把几十封信排列起来,发现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都在抱怨他不回信。我理解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得不到一封回信、一句回答的无奈和无助。
  结婚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次几乎导致分手的冲突。和大多数试图与情人重归于好的男人不同,他始终苍白着脸,紧咬着牙,不求不劝不哄,不说一句好话,单单执着地到我单位门口去等,而且回避着不让我看见,我的矜持最终扛不过他的沉默。结婚以后,对于他的“铁嘴铜牙”我有了更多的领教,只要他不愿说话,任你怎样软硬兼施都无济于事,用不理他的办法和他赌气算是上了他的当,如果你能坚持十天不和他说话,他一定会坚持二十天来回敬你。对朋友他可以一味地违背自己宽容无边,对我则是苛刻到底。
  说来好笑,我们婚后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个不足一两的面团。包完饺子剩了几个皮儿,我做成了面条,连续两天都没机会煮了吃,天气热面发酵了变黑了,我扔进了垃圾筒。他指责我浪费粮食,我认为他小题大做,结果吵得不亦乐乎。他的节俭常常到了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最使我觉得不可理喻的是他病倒后的一件事。
  他得的病叫肠瘘,肠子粘在肚皮上,溃疡后在肚皮上穿了一个洞,任何食物吃进去等不到被吸收几分钟后就流出来。看着他一天天衰弱,生命一天天地从他的体内流走,我急得满城求医问药,终于在三○一医院得知三○四医院新近发明了一种口服营养液。炎热的六月,我独自一人站在医院的院子里,拿着医生开的介绍信,眼泪刷刷地往下流。药属于自费,但只要能治病,谁会在乎花多少钱呢?第二天一大早,我骑车、坐地铁、走路,一个人跑到西郊买了三箱药,生平第一次自费打了辆出租车兴冲冲地赶回医院。我瞒着他不让他知道花了多少钱,可还是被别人说漏了嘴。不出我所料,他嫌我花钱大手大脚死活不吃,我伤心得一个人在楼道里落泪。与此同时,他却拒不接受一个朋友送到医院还给他的一大笔钱。当时别人以为他这样做是不愿意让我插手男人之间的经济来往,后来他解释,拒绝接受的惟一理由是,那个朋友还钱不是已经有钱,而是因为他生病凑了一笔钱。
  他对物质的蔑视对名利的淡泊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我也自认为在这方面我们不会有什么分歧,可是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却成了障碍。
  婚后第六年,我们终于分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为了得到这套房子,我在单位上下游说,几个月坐卧不安,公布方案的前几天紧张得直失眠,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房子分到以后我特别兴奋,终于有了自己的窝,再不用为借别人的房子而内疚,再也不用为生不着炉子而犯愁,为冬天在室外洗衣服洗菜而发怵,我们快两岁的儿子也再不用因为怕摔在炉子上碰伤而总被拴在床上。他的放疗性肠炎引起长年腹泻,冬天夜里爬起来穿戴好了到胡同儿里去上厕所,一夜折腾几次冻得就别想再睡,夏天一蹲半个多小时被蚊子咬得受不了,这回他不用再为那倒霉的腹泻受罪了。作为主妇,我希望把我们的家布置得漂亮而温馨;作为妻子和母亲,我愿意尽全力让我的丈夫和儿子生活得不比别人的丈夫和儿子差。我有什么错?可他却说:“对我来说住楼房和住平房没有什么区别,住两居室和住阁楼没什么两样,我照样接待朋友,照样可以看书、下棋、听音乐。”我们没有彩电,没孩子以前我没觉得是个问题,孩子渐渐大了,要看动画片,我想买一台,他说:“我们小时候不是没有电视嘛,照样长大长知识。”他反对我打扮,说:“你穿什么戴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嫌你不漂亮根本就不会娶你。”我承认我不如他超脱,我比他平庸,但我是女人,一心顾丈夫顾儿子顾家的女人。你付出的没有人接受,你的心愿没有人理解,总之没人领你的情,当然觉得特别委屈。我怨他怪癖、不尽情理,恨他冷漠、无动于衷,我觉得他的小气与大方、偏狭与极端全是冲着我来的,全是为了折磨我。
  如今,当我把有关他的故事放在同一张稿纸上来写,把他的身体、他的经历、他的性格放在同一个屏幕上来看,当生命无可挽回地逝去,一切已经成为历史,坐下来从头到尾细细地读完他人生的全文,我发现其实这些不难理解。试想,如果他为名为利为金钱所累,他还是爱他的朋友们心目中的老周吗?如果他不把自己看重的东西强调到极致,生活在分裂的时代怎么可能保全自己不成为一个分裂的人?一个男人,体弱多病饱受折磨,没有强健的体魄、耀眼的成就,凭什么葆有尊严赢得敬重?当年我又为什么崇拜他爱他嫁给他呢?如果说他的淡泊、退避、极端是他赖以生存的策略——每个人不都有自己赖以生存的策略吗——他是成功的。他站在社会的边缘,与现实的喧嚣、浮躁、萎顿形成反差,这本身已构成了意义,并给社会提供了意义。当然他不是尽善尽美的,他选择传统中的光明,也被传统的阴影所笼罩;他蔑视世俗,却不能改变生活于分毫。如果有人因为把他看得尽善尽美而对他失望,不是他的错误。那么作为承受这一切的我,该抱怨什么,又能向谁抱怨呢?是的,生活在不断变化,不惜一切代价忠于一种观念已经使人疲惫不堪,我们不该固守陈规,也没必要总对往事耿耿于怀。但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中年人不都或多或少或心理或生理或内在或外表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吗?扪心自问,有多少人能把自己所尊崇的生活准则贯彻到生命的始终呢?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6
  距离可以使事物变得清晰,可以使人变得柔情似水,然而当时我却执着地试图改变他,如同他执着地试图让我适应。长久的冷战把我们搞得两败俱伤,两人的自信都被打击得一败涂地,我更是疲惫得安静下来,再不指望把什么说清楚。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分手,又一次又一次地搁置下来。在一次冲突之后,终于决定先尝试分居。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想着我们这些年共同度过的苦日子甜日子,想着他离家之后为了才两岁的儿子我们将如何相处,心里特别凄凉。他还没有走,已经整理好的旅行包放在脚边。我等着他说点儿什么。
  怎么能指望一个不承认女人也需要哄需要劝的男人在这时候说点儿什么呢?我流着泪转身走进隔壁房间,站在窗前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世界再大和我无关,生活再美于我无补,朋友再多对我无助。我觉得脚下是一片废墟,眼前是无底深渊,身后是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没有语言没有笑声,两个人的世界战争连绵。“你不再爱他了?”我问自己。“你不能再爱他了,你承受不了这份爱。”我对自己说。否则我们将一块毁灭,连同以往的柔情和爱意。
  最终他没有走。我们注定了不会分手,不该分手,就像两根铁轨,注定了永远同行,也注定了彼此永远对峙。
  不久他住进了医院,两个月后因为治疗无效出院回家。那时候,我穿梭于北京各大医院搜集他以往的X光片和病历,托熟人找关系,试图查明病因,同时,想尽办法做他能够接受又易于消化的食物,试图通过食疗使病情出现转机。为让他配合,朋友们在史铁生家里商量如何使他接受每日十餐以至更多的少食多餐的饮食方案。
  四月的北京乍暖还寒,我们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家暖气停了之后尤其阴冷。他和儿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已经入睡,我坐在灯下给他写信:“就算是我强加于你,试一试,听我一回,说不定这是最后一回,等你好了以后……”整理遗物时,我找到了这封长达六页的信。不会再有回信,不会再有以后,不会再有怨恨、冷战和恐惧,也不会再有期待、幻想和希望,一切都因为生命的结束而成为往事。往事令人心酸,令人心碎……
  从此他一病不起,在朋友中间几乎成了一个持续了将近四年的事件。最初半年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大家一天三班倒轮流值班。人手最紧的时候,史铁生年迈的父亲为他做饭,史铁生摇着车送到医院。其中有三个月他出院回家,由桂桂在家里给他打点滴。那时候桂桂在通县上班,晚上下了班赶到我家,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就得爬起来去赶班车。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长期静脉注射,很难找到可以用的血管,好容易扎上了不是鼓就是漏,我经常半夜里把她叫醒重扎。鄂复明除了值班每周或隔周必去医院,三年多从未间断。家里有过重病人的人应该能够体会,即使是亲人做到这一切都很不容易,在人情越来越淡薄的今天这意味着什么?一九九三年元旦,二十多个朋友在病房里陪他过节,从美国回来的程玉还带来了她的两个儿子。大家带了食品和一次性餐具,搞了一次名副其实的自助餐,医院里的这种聚会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过春节孙立哲派车把他接到史铁生家,让他也吃上一顿过年的饺子。
  常常有人问我: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你又没有足够的收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回答说,靠朋友帮助。有些人不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没有朋友们精神上的支撑,没有国内的以及在美国、法国、澳大利亚、瑞典、日本的朋友们经济上的资助,我早就垮了,我们这个家庭早就垮了。朋友们给予他的,给予我的,不论怎样估价都不会过分。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7
  重病期间,他所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两次手术失败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把最平凡的生活品得有滋有味的人将被长期绑在床上坚持无望的治疗;一个最最不能容忍麻烦别人的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一个最克俭的人每天消费几百元维持生命……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误诊。无法判断是标本或化验单被搞错了,还是显微镜出了毛病。三十多年后,用腊封保存下来的标本切片重新检验的结果表明,耸人听闻的淋巴肉瘤实际上是一个发炎的淋巴节。何等横蛮、冷酷而又无理!可是让他去向谁质问,向谁抗议呢?他只好认命。
  营养液、白蛋白、血浆、鲜血一滴滴一瓶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进他的体内,可是身体仍然不可抑止地衰竭,每一根神经都异常地敏感和脆弱,每一个细胞都奄奄一息。他总是说:我没劲儿,我累。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疲倦,严重时手臂、腿脚、脖颈甚至眼皮、手指每一个常人察觉不到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是负担。没有注射高营养时,他的体重只有四十多公斤,但他却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一个一米七六的男人承受不了他自身的体重,躺着好像要漂浮起来。我总是不停地为他按摩,从头到脚到指尖。我想那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手术前,饥饿但不允许进食,几乎有半年时间他没吃任何东西,实在受不了了他含一块水果糖,用纱布挤西瓜汁再用匙子一口一口喂给他喝。手术后允许进食却不想吃,吃了会感到恶心想吐。还有腹泻,每天十次八次,不管吃不吃东西都一样腹泻。我举着吊瓶送他去厕所,听声音根本分不清是大便还是小便。不止这些,还有没完没了的浮肿、头晕、心动过速……
  最使人尴尬的是肚子上的伤口,张开着像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总是流着脓水,一天换好几次纱布衣服还总是脏的。女士觉得害怕不敢目睹,男士觉得太惨不忍目睹。
  最难忍受的是说不清原因的高烧,持续不断且愈演愈烈,最后半年热度几乎从没退过。早晨是三十七度五、三十八度,下午升到三十九度多,有时是四十度。天天如此,谁都习以为常了,连我也习以为常了。每次我例行公事地为他作酒精浴物理降温,然后喊来护士给他打退烧针,用退烧药,守着他直到出一身大汗降到三十八度左右,用热水给他擦了身再离开医院。我并不怕在医院过夜,最初一年我经常连续好几个晚上不回家,但是后来不管多晚总是回家,我不知道留下来还能为他再做什么,我只好扔下他走,事后又因为没有陪着他而后悔万分。
  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些长长短短的管子,最多时全身插着五条。往主静脉里插管一是容易感染导致败血症,二是容易伤了肺出现气胸,这两种情况都不止一次出现。第二次手术后,感染加气胸同时出现,我亲眼看着医生抢救,把像毛衣针粗细的针头刺进他的前胸,当时只觉得腿直发软。事后我哭了。那是他得病的第三个年头,我已经不会再哭了,但是那次我哭了。我为他委屈为他不平,就因为他坚强,所有的灾难就都该落在他一个人头上吗?我觉得上帝太不公道。
  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能改变这种状况,金钱、医院都无能为力。眼看着他被囚禁在病床上,没有人能真正帮助他安慰他。面对每刻每时每天每月每年都面临着的折磨,健康人的语言变得空洞而虚假。有的朋友不常去了,不是缺少同情,而是对一个从不接受同情的人不知怎样施与同情;不是冷漠,而是对一个渴望活着又明明垂死的人无法冷漠。
  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多,神志清醒,肢体没有障碍,但他软弱无力,疼痛万分。忍受已成了他的习惯,他的性格。在安乐死和与疾病斗争两者中间,他选择了后者——用勇敢和尊贵的方式与疾病周旋到底。精神好点儿的时候他能看看书,差点儿的时候就听耳机,再差一点儿就闭起眼睛。他总是静静的,没有人听到过他喊叫或者呻吟,“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是他的看家本领,让所有人都走开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是他的拿手好戏。那时我之所以有时候要一天三次往医院跑,是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喊医生或护士,常常是高烧三十九度还没人知道。下胃管对于他好像是吃面条,不管什么样的治疗,不管是年轻大夫,还是实习护士,他总是说:来吧,没关系,一次不行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他手臂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新来的护士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病人那么特殊,不是他听护士的而是护士听他的。医生告诉她:这个病人特别能忍,如果他说痛就一定是真痛,给他用止痛药不用医嘱。为他做手术的副院长说,行医四十多年我没见过像他这么坚强的病人。
  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可以说,他配得上他所受的痛苦。恐怕不止我一人从他身上懂得了一个人的自尊是怎样确立的,尊严又是如何获得的。几年来,我上千次地出入于病房,等待我的总是医生护士和病友们热情而真切的关注,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关心着我和儿子。无论他人怎样消瘦得像个难民,他伤口怎样流得稀里哗啦,他呕吐得怎样不亦乐乎,我从没感觉到尴尬或难堪。我为我的丈夫有这样出色的表现而骄傲,我为我是这样的男人的女人而骄傲。
  其实他并不是天生的强者,只不过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懂得怎样成就自己,如同北岛懂得怎样使诗句来得响亮,史铁生懂得如何把小说写得精彩;或者说,如同一个工人懂得如何把活儿干得尽可能漂亮,一个厨师懂得如何把菜尽可能炒得地道。他懂得对于那种不可避免地经受某种挑战的人生,尤其需要意志——强调到极致的意志。
  我没有研究过一个人性格生成的过程,我不知道是顽强的性格必然要面对痛苦的挑战,还是痛苦造就了顽强的性格。如果是后者,那人应该把痛苦当作教科书,因为顽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一种高贵的品质,虽然软弱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不可以被原谅。我也不真正懂得宗教,我说不清他所承受的一切是上帝对他的恩宠还是惩罚。如果是前者,那每个人都应该从容地面对痛苦,也许上帝最终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他绝不把你承受不了的东西强加给你。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8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但他抵御不了生存的欲望。他有许多活下去的理由,比如为了他无比崇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竟太残酷。第一次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二十,第二次更是微乎其微,第三次应该说等于零。他坚持要做第三次手术,潜意识里是不是希望手术失败得到解脱?他曾经答应过母亲,答应过朋友,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再轻生。一个因为不能容忍说话不算数而敢于把刀子刺向自己胸口的人,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在最后的日子,他变得敏感而脆弱。以前朋友去看他,他总是劝说别人不要为他担心,后来见到来人他经常落泪。我真是感激陈志伟,给他带来了“大悲咒”,还从头到脚为他按摩,用特别善解人意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安慰他。身旁的田晓青把心提得老高,生怕他过于敏感或起疑心。但是他出乎意料地顺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像一个人临终时虔诚地面对一位牧师,使人感到死亡的脚步已经逼近。
  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异常的烦躁。一九九四年春节,我为他买了一个最大号的红气球挂在病房的窗子上。春节过后落了一层灰尘,我把它扔了。他对我大发脾气,说明年还可以用不该扔。我说,气球放不到明年就会坏,再说明年还不知道在不在医院过春节,何必现在操那么大心。我绝想不到这句话会伤他,更想不到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仅三个月,他便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医院。当时他气愤地说:“是呀,明年还不知我是死是活对不对?”从那以后我才意识到,应该把他看成病人,一个垂危的病人。
  四月,阳光正好,我们的小儿子推着轮椅,轮椅上挂着乳白色的营养液,我们一家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过户外了,不断地说花真好,阳光真好,儿子真好。那天我特意带了儿子的跳绳,给他买了平时爱吃的白瓜子,给儿子买了紫雪糕。他坐在樱花树下,看着儿子跳得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一边念念有词地鼓励他,一边嘱咐我要让他多锻炼身体。对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来说,那一天像一个真正的节日。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在孩子一岁生日那天我们共同去过一次公园。也是春天,他让儿子骑在肩上,儿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惊慌。一岁的孩子没有记忆,这次在医院院子里将成为最后的也是惟一的和爸爸一起“春游”的记忆。
  那以后没几天是他的生日,我曾和儿子商量着买一台小电视作为生日礼物,他坚决反对,我只好作罢,只买了红色的菊花带儿子去看他。接过花他掉泪了。以前我从没买过花给他,知道他不喜欢插在瓶子里的花,有时朋友买了花他会让我带回家。只有一次,我的同学王艾从美国回来去看他,带来的野花他很喜欢。这次他很高兴,连连说好,亲手插在罐头瓶里不断地摆弄。
  第六天那束花枯萎了,叶子发黄,花瓣也干得卷曲了,一副凋零残败的样子。第七天清晨我接到医院的紧急电话。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是一天中最令人振奋的时刻。那一刻人们正迎着阳光从樱花旁匆匆走过,不管是面带微笑,还是心存烦恼,每个人都拥有那一刻那一天。而他却死了。他属狗,他死于他的本命年;那天是他生日(后来他的母亲说,一九四六年阴历三月廿五日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他死于他的生日——该把这看成是偶然还是必然?
  没有一份遗嘱,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个告别的手势,没有一个会意的表情,虽然已捱过了阴曹地府似的漫漫长夜,但他还不想远离年迈的母亲,远离幼小的儿子,远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以全部的善意爱着、恨着的一切,他还没有做好上路前的准备,还没拿定主意与上帝和解——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场。
  他去世不久,我生过一场病,高烧时觉得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平面上被抛来抛去,无遮无拦、无依无靠。恍惚中,我梦到他死而复活,告诉我他根本没有死,他已经一百天没吃饭,他吵着要回家……我想,在最后的时刻他一定也是这样被抛来抛去的,无遮无拦、无依无靠……那天,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他已没有脉搏。我为他擦身、刮脸、换衣服。拉着他那由红变白变成灰白,像蜡烛一样半透明的手——我是多么熟悉这双手呀,苍白、干燥,骨骼和经络清晰可见,不只因为重病期间他虚弱得常需要抚摸着手臂才能入睡,从十年以前我生病他把毛巾敷在我额头上的时候开始,从他为我病重的父亲翻身、换衣服的时候开始,那时我们还不是夫妻,但我已熟悉这双手,并且自以为已熟悉他整个人——独自一人时,我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紧闭着倨傲的双唇,雪白的被单下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永远的五月 9
  他是否呼唤着我的名字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是否想亲口对我说出他一生都没来得及说的话……我相信,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如果我在场,哪怕他已奄奄一息,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能如愿以偿。或许他的声音微弱得让别人听不清,但我能听清。
  几年来,我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沙漠中的旅人,用近乎自我欣赏的目光,自作多情地看着一个落寞、孤独而又自信的女人,在最美好的季节里凋敝。她无时无刻不在破碎,不在七零八落,不在死亡。她以全部身心期待着,相信总有一天能在共同的自我毁灭中达到完美,在创造自身中得到升华。事实上,这是我仅有的心事,这是我惟一的隐私。不管这听起来多么不近情理,但是我必须承认,它对我的意义,甚至超过死亡本身……
  没有人比他更加深谙无言之美好之深刻之高妙,对一个视沉默如金的人来说,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更好。
  但那不是沉默。他死了!不是瘫痪,不是失明,不是变聋变哑,而是彻底地结束生命。作为他的妻子,我无法跨越他死时我不在场这一事实。五月,对一个满怀期待的女人来说,将不止是遗憾,而是永远的无底深渊……
  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年恍若隔世。以前我曾经感受过一个人死亡或离去对于活着和留下的人的意味,我觉得那是一片空虚,生活很快会把它填满。但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绝不是一个数量概念。失去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意味着失去全部——死亡,使你感到生命是如此充实而生动;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一年仿佛只是一瞬,我并没因为少了病人的拖累而感到轻松许多,日子依旧过得草率而匆忙。容不得去一味地沉湎和回顾。有时,我和儿子晚饭后闲聊,本来挺开心的,他会突然出现,好像就坐在桌边,一只手托着腮,得意地欣赏着已经能够高谈阔论的儿子。这时候我会竭力说服自己:有没有父亲并不能决定一个孩子是否幸福是否成功,他照样会一天天长大,和所有的人一样上学工作娶妻生子——活着,却会使你感到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虚无。
  我曾经以为,死亡使我懂得了生命和爱。但是当我牵着我幼小的儿子站在丈夫的遗体前、陵墓前,当死亡的事实离我越来越遥远,而死者的存在却离我越来越切近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爱,需要你付出毕生的代价去体验。有所体验就够了,你甚至不要指望能把它们搞懂。
  时间并不能淡化一切。事实上,一个曾经占据过你生活的人不是别的,他是你的蓝天,你的阳光,你的空气。一旦失去,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可以弥补。他将覆盖着你的生命,直到永远……
  一九九五年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1
  郿英,你去世后的第一个周年祭日,我和朋友们把你的骨灰安葬在北京西山的这座墓园。每年我都来为你扫墓,也许是清明,也许是祭日,或者只是心情使然。总之,这条山路我已经走了九年。
  老人们常说,入土为安。指的应该是死者,在我看来,也包括生者。把死者安顿好,感觉到他的灵魂安息了,生者也才能够安宁。常在电影里或图片里看到西方的陵园,那种静谧、优雅和素朴让人生出感动。在墓碑上随便地放一把鲜花,一个人,在你身边,安静地坐一坐。或者与儿子或者与亲密的朋友,在草地上随处走一走,从容地聊聊记忆中有关你的往事和我们琐碎的生活,那该是多大的安慰啊!我常常感叹,如果不能按照你的遗愿葬在一棵树下,能葬在那样的墓园里,也算是知足。
  然而,你的墓园在山上。从山脚走上去,大约有三四里长的路。记得是第二年,我和儿子两个人去扫墓。我们从城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已经接近中午。北京五月的中午已经有点儿热。那时儿子才八岁,我牵着他的小手,一边念念有词地鼓励他,一边躲闪身后开过来的汽车。那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柏油路,常有也是到陵园去的车子经过。大约走到一半,一辆白色的吉普在我们身边停下。司机把后窗玻璃摇下来,连头都没回,用手势示意我们上车。我迟疑着,还是上了车。不知怎么,眼泪忍不住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打在怀抱着的鲜花上。
  我相信,这个人,这个懂得用距离来表达理解和同情的人,他知道我感激他,虽然一直到上了山,一直到下了车,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但是,我没把握,他是否知道,最值得我感激的,不是他载了我们母子一程,而是他从始至终的沉默。说不出我当时为什么连看都没看那司机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轻的小伙子,还是沧桑的中年人。我想像不出,如果他问为谁去扫墓,儿子会怎样回答?我会怎么回答?说不定我会撒个谎,为了逃避一个陌生人的安慰,也为了掩饰一个女人的伤痛。
  短短的一段路,长长的一段沉默。几年来,每次去那陵园,我都会重温那段带着伤感与美好的诗意的沉默。
  位于山上的墓园不可能开阔,没有余地坐得安稳,更没有能够随意散步的草地。三年前,我们搬了家,和儿子去墓地,他问:我们家的房子大了,爸爸的墓地这么小,能不能换一个大的?我说,如果那是你的心愿,等你长大了,有了经济能力,这事应该由你来做。儿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为他终于能想到给爸爸做点儿什么而得意。
  年年复年年,每一次,我们都带去鲜花,有时候我还会买来鲜花和花泥,自己动手插一个花篮。我们还会带上你生前喜欢喝的酒,大家轮流着喝,再洒在碑前,于是,醇醇的酒香便在墓园飘散开来。一些平时难得见面的老朋友,在你离去的日子聚在一起,到了都真的要变老的年纪,大家反而不再感叹岁月的无情。只是留下来的照片,见证着你和我与这些朋友们经得起年月的感情。
  如果你能看见能听见这一切,该是多么高兴啊!当然,你会遗憾老鄂和王捷都已经戒了烟酒,会庆幸晓青和志伟的大难不死,会心疼徐杰和徐勇经受了太多坎坷。你也一定想和老范杀一盘围棋,想和黑大春干一杯白酒。你会和铁生聊聊五月里正嫩着的香椿,说说夜市上味道不再正宗的炒肝和爆肚,你会扶着铁生的轮椅,说,“伙计,真是好样的!”他说过,活过三十岁,以后的日子都算是赚的。你离开我们时,铁生已经赚了一个十年,如今,又赚了一个十年。
  你会径直走向我们的儿子。十年前,他那么干净而且安静,白嫩的小脸上戴一副黑色的圆眼镜,总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如今他已长得和你一样高了,但你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血缘是多么神奇呀,他的眉眼长得并不像你,但是,当他远远地走来,那走路的姿势,眉宇间的神态,紧闭嘴唇的表情,会让我把他想象成少年时的你。还有他酷似你的大脑壳,这是一个男孩子先天的优越之处。有一次你说,娃娃最让你放心的是他的宠辱不惊,那也正是你的品性。我心疼儿子没有得到过你的爱,但我想象不出,对于一个已经长得和父亲一样高的男孩儿,“父爱”究竟是怎样的。也许你会问儿子:“换一个大点儿的墓,有必要吗?”儿子反问:“那我还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不用为我,为你妈做点儿什么吧。”儿子一定会向你说出自己的“计划”:将来为妈妈买一套房子,在城里,吃饭、看病、锻炼身体都方便的房子。儿子正是这样对我说的。于是,你满意了,你放心了,你自己就是个大孝子。
  你肯定最后一个走向我。十年了,我走过的路你都看到了吗?这一切你真的都能懂吗?如果能够起死回生,你将怎样与我分享这十年来的悲喜愁欢呢?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独自一个人去过山上。夏天,那里枝叶繁茂,虫鸣鸟叫,显得有几分浮躁。秋天就不一样了。墓园的秋天落叶纷纷,阳光穿过已经不那么浓密的枝叶,恬静地撒满整个园子。那色调不尖锐,却也不乏沧桑之感,没有了夏天的喧闹,也还没有冬天的萧瑟。那正是你喜欢的季节。
  想念你,有时候是因为无助,有时候是因为寂寞,有时候是因为自我欣赏或者被欣赏。诚实地说,我哭泣,不是你失去了本来可能享有的美好生活,而是我们失去了因为你的存在而可能获得的完满。这实际上是一种自私的感情,但是没有人能够超越这种自私,也没有人会谴责这种自私。
  有时侯,在你的墓前,我的心情会偏离初衷,思绪会游荡到毫不相干的琐事上去,而我不能释怀的,始终是你生前我们的恩恩怨怨。这种时候我会很尴尬,也会很惭愧。这与我自己认同的美好感情多么不一致啊!这使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没有什么能改变我在记忆中留驻和欣赏你的品性,但记忆却又无法替代我在现实中把握和触摸你的品性。于是我问自己:这是生活无可救药的堕落,还是人性不可避免的软弱?
  新的生活,带来新的激情,也带来新的烦恼。常常,生活中一件美丽的东西,一种我从少女时代就命中注定了的偏爱,从身边悄悄滑过。我是该为它的稍纵即逝而悲悼呢,还是该为它毕竟出现过而欣慰?这情形一次次地重复,使我很不情愿地承认: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把对一个你曾经深爱过的人的思念,从具体的感觉变为抽象的理念。于是我又问自己:这是理性的力量,还是情感的虚妄?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2
  我一直以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结果,我愿意承受那结果,我是他的妻子,我必须承受那结果;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结果。
  还记得那个张护士长,一个长得很秀气看起来很幸福的小女人。有一次她神秘地问我:“是不是结婚之前他瞒了你?” 我吃惊地问:“瞒了什么?”“他的病呀。” 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这样想,会认为身体不好是爱情的障碍,更是婚姻的障碍。
  他病的第一年我几乎没上班,有一次偶然回单位,校对科的一个女同事塞给我一百元钱,她哭着告诉我她弟弟的故事:弟弟一年前患了尿毒症住进医院,三个月后妻子就丢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出走外地娘家,弟弟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不久便去世了。她说:“如果我弟妹有你的四分之一,我弟弟就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得这样快。”她赞赏我,也是在激励我。我触景生情,流着泪收下了她的钱。我想,我不会像她的弟妹一样,丢下丈夫出走。可是,为什么是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又是多少?我只知道我会尽全力,不会偷一点儿懒,我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儿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全力一定比别人的四分之一更有价值吗?
  他去世以后,有人曾说,我做了一件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在他病情最初恶化的时候,我不应该全力主张使用价格昂贵的静脉高营养,不应该说服医院最好的医生做了两次最终失败的手术。我挽留了他的生命,但是却让他承受了痛苦!
  如今我已经不能问他,如果当初就清楚,长达几年的治疗只是一个缓刑判决,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不能假设,如果我没有跑到协和医院,带回一个静脉高营养的方案,恶性肿瘤的诊断也没有被推翻,我会不会因为没有信心就接受了那个判决?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可怕的六月的夜晚。他在急诊室的楼道里已经躺了三天两夜,但是医院武断地认定他是晚期癌症,仍然拒绝收他住院。周末的下午,医院行政大楼的门锁了,我疲弱得两只手抓着铁门,真是走投无路。而病人发着39度高烧,血压降到了40mmHg。打了许多电话,傍晚,救护车终于把他送进了当时北京设备最好的医院,终于把他安顿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不记得我曾经有过那么深的睡眠,凌晨,电话响了十几分钟我居然一点儿没听见。老范从二十一层楼上跑到一楼,敲开了我家的房门。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看到他因为肠瘘而把肚皮烂穿的惨状。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姓刘的医生。仅仅十天,因为营养流失并且无法通过静脉补充,他已经虚弱不堪,我缠着医生问:继续下去会怎么样呢?医生反问我:你都看到了,还用问我吗?好像我偷偷放在他家茶几上的钱和墙角的一大包进口烟酒真的被他扔进垃圾箱里了似的。第二天,我从协和医院的专家那里,平生第一次听到了“静脉高营养”这个医学术语,然后躲过主治医生,请出了副院长,安排了单人病房和静脉高营养治疗。又几经辗转,神奇地找到了三十六年前的病理切片,经过三个医院的会诊,推翻了晚期肿瘤的诊断。我像一个侦探,在病房,在电梯间,在办公室门口,一次次与副院长“巧遇”,递上一封封长长的信,说服他操刀手术。但是,我没想到,手术之前必须先尝试保守治疗,看看那个瘘有没有可能自动愈合。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忙,需要等着他从欧洲、从美国出访归来,等着一个个国际的、国内的会议散场,等着他从外国的、中国的重要人物的手术的间隙抽出时间。
  我们以怎样的耐心捱过了那漫长的五个月啊!
  然而,手术失败了!我们开始盼望第二次手术。我们都看好那个一谈手术眼睛就发亮的陈大夫。为了摆脱姓刘的主治医生,第一次手术之后我们办了出院手续,那意味着必须交齐全部费用,还得筹足再次入院的押金。
  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泪流满面,但是当时我却从不为这种事情而哭。我遇到的难题太多了,我习惯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没有时间来咀嚼其中的滋味,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地给自己洗洗脸。有一次为了去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我认真地用肥皂和热水洗过之后,火辣辣地烧得疼,才知道原来脸已经皴了。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没时间自哀自怜,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因强直性脊柱炎引起的疼痛。他去世一年以后我开始恢复,腿已经不是每天疼了,偶尔疼时反倒觉出痛苦。看着别人跑几步就能赶上进站的汽车,我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们多幸福呀,他们的腿不疼!回过头来想,原来我一直像个瘸子一样地走路,疼曾经是我的常态,疼得寸步难行,疼得无法从沙发挪到床边才是我的偶尔。
  一个为我打抱不平的熟人说:你丈夫太自私了,知道你这么难,他应该主动提出安乐死。这话让我震惊!中国人开始知道世界上还有“安乐死”这个绝妙的词汇是件好事,但以为安乐死就是推卸责任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没有钱治病的,生了病没有人照顾的,家属或者单位不愿意出钱的,都以“安乐死”的名义置于死地的话,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善恶冷暖可言?除了死是实在的,病人的安乐又从何而来?
  但是,“本来可以不做” 的说法还是和我纠缠。
  我是在为自己受过的苦而后悔吗?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做得多,还是做得少,都是极其自然的。世上没有一杆称得出感情斤两的秤。法律、舆论、海誓山盟,规定不了,也阻止不了,为谁或者不为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做得多还是做得少。那杆秤在心里,它的法码始终只可能在心里。
  那么,我是在为他所受过的苦而惋惜?
  我一直以为,我天经地义地有权为他做生的选择,而无权为他做死的决定。多少人都曾经说过这话:与其这么苦,真不如死了的好。然而,怎样的苦才值得与生命做交换来免除它呢?苦的尽头又在哪里?我没办法设身处地地想。在《永远的五月》里我写过,他发着高烧一声不吭,毛衣针般粗细的针头插进前胸他还是一声不吭……如果能够预见到结果,他还会情愿受这份苦吗?能不能说,因为想活,才不怕苦?或者,能不能反过来说,连死都不怕,还怕受苦?而事实上,生命有生命的尊严,死亡有死亡的尊严。它们并不能相互取代,而美德也是不分高下的。但是,话说回来,除了尊严,人还有别的美德,比如,成全他人。
  一次危机,又一次危机,只盼着危机过去,从来没想过,一旦危机没有了,生命也就结束了。所以,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还是难以接受。第二天到医院去办手续,顺便到病房向医生护士道谢,临走,我说去病房看看他的病友。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一进入视野,我像是突然被击倒了,歇斯底里地扑向那张空床……以后很多年,每当绝望向我袭来的时候,惟有想到我曾经拼尽全力挽回过,付出代价争取过,才能使我平息下来。
  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受苦,有什么可以成全我?我用什么安慰自己?
  他病的时候,我们的儿子还不到三岁,那时的事情他现在大多都不记得了。他几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抚,他总是没有精神,还总是插着管子,这让小孩子觉得害怕。但他记得:每次到医院去,爸爸总是把随身听的耳机给他戴上,耳机总是太大,从头上滑落下来……现在他也成了一个酷爱音乐的孩子,并且开始搜集父亲当年喜爱的音乐。他还记得:他为爸爸推着轮椅,到医院的花园里去晒太阳,那花园里有一个池塘,爸爸说:“娃娃,你看,那儿有一条鱼,等爸爸病好了,给你捞了放在小瓶里带回家……”他也记得,在告别会上,有一个叔叔把他抱起来,抱得那么紧,他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在死的延迟中,我们的儿子从三岁长到了六岁。他感觉到了父亲的注视,虽然记忆有限,但那成为他能够和我谈论他的父亲的仅有的话题,也是今后一生,他可能和他的妻子、孩子谈论父亲的仅有的话题。我相信,这对他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3
  然而,不放弃,是一回事;坚持,却是另一回事。
  在你生病的这几年里,我们的困境始终是钱。我不是特别节俭的人,我知道好东西要用多的钱买,你喜欢吃涮羊肉,我总是买最贵的,有时候价钱能够相差一倍,我也从来不算计。朋友们来做客,我总是把酒和菜准备得过量还总怕不够。你比我节俭,但比我更不在乎钱,你会倾其所有送我弟弟去留学,然后再把平日节省下来的借给朋友。但是这些都是小钱,我们需要的是大钱,而且是计算不出数目的大钱。
  从单位里要钱变得越来越困难。虽然是公费医疗,看病花钱是名正言顺的,但你一个人花的钱,已经相当于全厂其他人医药费的总合,还有很多人拿着几百上千元的单据等着报销。那时我们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班,一班八小时,我值两个班,另一班由朋友们轮流值。每天空出来的八个小时,我常从医院去单位为钱而周旋,去三次五次才能得到一张支票,而支票的面值常常只有一两千元,而每天医药费的开销是几百元……
  我通过朋友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递信,反反复复好几次批示,上级公司拨了五万元。这点儿钱仍然是杯水车薪。以后怎么办?我不敢想。可还是想:如果工厂、公司、市里都不再给钱,写信、登报甚至上访都没人再理你了,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就又不敢再想。
  有一次在铁生家里见到一位朋友,他在深圳火火地开着一家公司,说聘请一个秘书年薪五十万。我心里马上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也去应聘个什么职位。可我走了谁管你呢?于是想,一年要真能挣几十万,付了医药费还够请个称职的护工,还够我每个月往返一次的路费。孩子呢?那时孩子才四五岁,我只好带上他,有那么一大笔钱,在深圳租了房子应该还够付托儿费的。好像我真的已经挣到了那笔钱,那笔钱永远也花不完似的。
  我从没想过你会因为其他并发症而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思路: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一直能维持你的生命。那什么时候才算走到了头呢?
  你是几年如一日看《新民晚报》的北京人,其中一条消息你没有在意,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海一名靠静脉高营养生存的无肠女,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消息中提到,她维持生命使用的是华瑞制药公司生产的脂肪乳静脉注射液。这种药是我们正在使用的,当时全国只有这一家公司生产,价格一直在不断地上涨。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我觉得那消息里必有文章。第二天,我给恰好在上海那家医院工作的表弟打电话,他很快就帮我查到了那个病人的医生,当天我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至今我还记得那医生姓黄,他耐心地向我介绍了病人的情况,并且告诉我病人的电话和地址。她真是一个幸福的病人,医药公司用出厂价的百分之五十向她供应药品,而且费用都由单位负担。最让我羡慕的是,她不必二十四小时被拴在床上,插进颈内静脉的管子有一个泵,血液不会回流,可以随时把输液管拔出来,白天能够自由地活动,晚上用从瑞典空运来的大消毒袋,把三千毫升液体一次放进去,她的丈夫不必一整夜不睡觉一瓶一瓶地换。
  第二天我就到了这家位于无锡郊区的制药公司,我没想到此行会有如此大的收获,质检科的经理不但当即送了价值几千元的药品,在以后一年多里,一直免费供给我们这种药品。每天他亲自从流水线上把装量不准的药,装在角落里一个纸箱里,再找机会运到北京。有一次,北京办事处主任从无锡开车带了十几箱药。车开到北京是傍晚,加上连续几天大雪,根本找不到一辆出租汽车。我和哥哥终于在饭店门口截到一辆带后备箱的出租车,赶到他家里,我们都惊呆了。停在院子里的车,发动机还开着,因为怕气温太低,药品变质,两天的行程他合成一天一夜。以后很多次,他们用恒温的集装箱车运到北京,再由我找车到北京南城的恒温果品库去取,纸箱上横着竖着写满了“非卖品”的字样。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些药尽管只是装量不足,也属于质量不合格品,是应该全部销毁的,这等于是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再通过装车卸货若干个环节送到我手里,这中间如有差错,可就是能否保住饭碗的大事。而医院允许使用自备的药品,也是破了惯例,开了大恩的。
  但是,我们的困境仍然是钱。这种免费的药只是你使用的常规药中的一种。遇到高烧不退,一天四支进口抗生素就是好几百;遇到贫血,二百毫升血浆或血清也是好几百。何况,我们还在争取做第三次手术,手术费用几万元不说,不把欠款全部付清,医院根本不会给你做手术。单位里几乎要不到一分钱了,求人的滋味我也已经受够了。我还能坚持多久?
  无数次,在黑暗中,我清点可以变卖的家当。最值钱的也许就是那台健伍牌音响了,那是一个从澳洲回来的老朋友刚刚送的,老鄂知道那是你钟爱的东西,急忙开了箱安装好,可你还没来得及听就住进了医院。算来算去,连同我自己惟一的一串金项链,整整一个家,一个经营了好几年的家,居然值不了两万元。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两万元也行!自然灾害时期不是有人用一条金项链换一个馒头吃吗?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值与不值都有另外的算法。
  无数次,在黑暗中,像是看一个电影的画面,我看着我搂着我们的儿子,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的表情是安详的,内心充满宁静。在那儿,我看见了尽头。那种绝境让我激动,甚至让我陶醉。我向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证明,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因为没钱你衰弱而死,我也不用内疚不用后悔了。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竭尽全力……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4
  中央电视台曾经为一个资助贫困地区大学生的专题节目来采访我,记者说,被资助的孩子普遍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有的甚至对资助者怀恨在心,记者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赞同这种仇恨的情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知恩图报都既是人之常情又是美德,否则不是成了白眼狼嘛!可是,我却非常理解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态。就是那次上海-无锡之行,不仅让我获得了意外惊喜,还让我经历了一段独特而又难得的心理历程。
  在医院告别了姓黄的医生,我去拜访了那个不幸的幸运女人。她的病也是因为误诊,当时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医生把肠扭转诊断为生产前的镇痛,延误治疗时间造成肠坏死,手术后留下了短肠综合症。
  从那病人家里出来是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店一家挨一家,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但我没有兴趣跨进哪怕任何一家店的门槛。首饰商店里,玻璃、镜子、射灯,一派金碧辉煌,打扮入时的女人们,凑在柜台前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在我眼里,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生活与我完全无关,我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另类。
  这种感觉常常困扰我。一场场在高档酒店里上演的招待会上,记者们个个风度翩翩,谈笑风生;酒席上名片飞来递去,应酬没完没了。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视线;我不修饰,不打扮,没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可以挥洒。我的时间是以分钟而不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总是不能从容地把一个会从头到尾开完。我为此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又为自己如此肤浅的虚荣和自尊而无地自容,只能小心地掩饰着,不敢让他感觉到。我知道那会灼伤他的尊严。
  以后脱离了记者这个职业,我没有丝毫留恋之意,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从那时起,这身份就不再属于我,这氛围也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医院里,在病房里,在濒临死亡的丈夫身边。那是我虚荣心的栖息地,自尊心的避难所。几年如一日,我像上班一样去医院,大夫护士像是我的同事。他躺在病床上等我来清洗伤口,等我送来饭菜,送来书和磁带,等我领着儿子来给他看。我熟悉他的每一个病友和家属,我们聊病情,聊医生护士,聊医药费不断上涨,聊公费医疗制度的形同虚设。文学,职场,事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一个病人家属,我得做一个好的病人家属。
  那个春日的午后,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我怀着深深的伤感,还有一点点儿悲壮,与许许多多看起来很悠闲很幸福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一天清晨急急地赶到那座城市,为什么在那一天的傍晚又匆匆地离开。
  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皮上衣。我是有备而来的,穿着它可以走进任何一家酒店而不失体面。是的,我要去一家酒店,看一本配得上我看的书,消磨掉去无锡之前的那几个小时,给自己积蓄一点儿从容、一点儿镇定,来应付我不曾经历过的局面。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子》就放在我的包里,这是临行前精心挑选的。我不需要一间房子,只需要一杯咖啡和一个座椅。上火车之前我就想好了,在火车上又反复地想过:那不是我应该出入的地方,可单枪匹马闯上海闯无锡也不是该我干的呀?也不是我附庸风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附庸风雅没有意义。那只是我给自己此行的一个小小的鼓励和犒劳。
  当我终于走进那家星级酒店,又终于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创意”。考究的价目表上,价格最低的咖啡是二十五元,还要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旁边等着我点单,我甚至都没想到可以撒一个谎,编一个逃跑的理由,我告诉她:价格太贵,我什么也不要了。然后站起来,离开了那家酒店。事后我想,在那个姑娘不长的职业生涯中,一定是第一次遇到像我这样没有见识的客人。
  如今,我常常很自然、很轻意地在某一个酒店的咖啡厅与别人约会,谈工作或者闲聊。有时候,我会想起当年失魂落魄地从酒店里出来的情景。出现那尴尬的一幕,并不仅仅因为钱,而是自己内心的底线:我是去寻求资助的,我没有资格奢侈。当然,我有理由为自己寻找一份好心情,哪怕花钱去买。问题是,事后看穿了这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又会自责,最终把好心情抵消掉。丈夫还躺在病床上,为他去寻医问药的妻子,没有理由得到好心情。
  去之前我就写了几份材料,有对当年误诊的那家医院的起诉书,有对那个药品疗效的赞美,有我们经济上面临的窘况。没想到,千里迢迢来了,却被挡在了大门外。我说我是记者,回答说,记者一律不接待。又说我是病人家属,回答说,总经理在上海开会。董事长呢,正在接待外宾。公司坐落在无锡的城郊,白色的围墙,白色的栅栏门,一色雪白的建筑很是气派,就是里里外外看不见一个人进出。是返回上海去找总经理呢,还是在这里死等董事长接见?正徘徊着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大门开了,一辆轿车正往外开。如果车里坐的是董事长,他一走,这一趟我可就白来了。还没顾上想清楚,手臂就下意识地伸出来,拦住了那辆车。车门打开,车里坐的都是老外……几个小时过去,接待室的老头儿看我执着,又打电话进去。终于董事长的秘书出来了。先请我到餐厅吃工作餐。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偌大的餐厅,一边坐着我一个人,另一边坐着董事长和他的高级职员,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传看我的资料,然后是议论。
  那些被资助的孩子,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情,大约与我在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的时候心情一样。对方不想对你居高临下,但事实就是居高,怎么能不临下?你说你不是乞求,是要求,是请求,是恳求,但终究还是没离开“求”字。没有人侮辱你,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欺负你,但你觉得无比委屈。更糟的是,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你还必须感谢。素不相识的人肯帮你,你没有理由不谢得真诚。帮你的人要的肯定不是几句感谢的话,但你一定不能试着不说那几句感谢的话。不说你就太不通情理了。谁愿意帮助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呢?我们从小接受的,和我们教育孩子的,都是对他人要有同情心。如果你不首先承认你是卑微的,你是贫弱的,你是无助的,又怎么能够接受同情呢?
  人的心啊,简直像是一个牢笼。每一种思绪,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本能的冲动,每一种社会的理念,都像是一头怪兽,互相纠缠,互相冲撞,互相折磨。你东逃西撞,左奔右突,但是你看不见出路。你的心是牢笼,心里的东西是困兽,没人能够拯救你。你是你自己的囚徒。你是你自己的结果。
  几百瓶,每瓶一百元,价值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可以想象我会多么珍惜。但是,有一天我居然会把它们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往医院赶,去照顾他的洗漱和早餐。医院不允许放很多东西,只能把药一点点儿分批带去。五瓶脂肪乳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篮子里,拐过楼角有一个大坑,自行车一颠,篮子掉了下来,玻璃瓶摔碎了,药液流了一地。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当意识到留在瓶子里的那部分也不可能再用时,我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什么是绝望?看着洒在地上一片白得耀眼的液体,你无法用手捧起来,或用任何办法重新装进瓶子里,再用来输入亲人的血管,那就是绝望,就是我的绝望,失而不能复得的绝望,错而无法纠正的绝望。我曾经丢过上万元钱,也着急,但没有像那样心疼得痉挛。虽然疏忽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打碎东西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我为什么不用绳子把篮子捆牢呢?
  不只是这几瓶药,在内心深处,还有许多我深悔而不敢深究的事情。比如,他病情恶化的那天深夜,我怎么可以不在场呢?他停止呼吸的时候,我怎么可以不在场呢?有多少个夜晚和清晨,我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为什么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刻,我会不在场呢?医院填写的死亡通知书写着,死亡时间是早七点四十分,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医院,那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坐在家里,等候来修理沙窗的工人。阳台上的沙窗已经坏了两年,我要在这个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把它修理好。这是一个多么充分而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呀!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理由面前责怪你;这又是一个多么偶然而又微不足道的理由呀!你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
  所以,尽管看起来我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在许多事情上,却莫名其妙地反复犹豫。所以,我经常对自己对孩子对别人说:人一生会犯大大小小很多错误,有些错误是允许犯的,另一些错误是不允许犯的。如果犯了,无论你怎么认错,怎么悔恨,都是没有用的。错误永远是错误,坏事永远是坏事。我被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理教训过,变得越来越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转年春节,我给那个质检科经理寄去了一个包裹,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想表达一点儿心意。但他很快寄回两百元钱,我只好无言地收下,我不能给别人的好打折扣。几个月后,看到报纸报道,南京军区总医院首例肠移植手术成功,我带着病历资料赶往南京。行前,我选了两件别致的小礼物,心想,南京离无锡很近,该绕道去看望那位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药的质检科经理,我想去真诚地说几句感激的话。最终我还是没有去,不是因为觉得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而是觉得,语言的份量实在太轻,太轻……我在南京市一个邮电局给他打了长途,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告诉他南京之行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然后,把礼品打了个小包裹寄往无锡。做完这一切我轻松了许多,不再觉得人心是牢笼,也没有困兽,而是像一片宁静的湖水,装得下友爱与慈悲、同情与理解,也装得下自爱之心与爱人之心。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5
  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情或者不是,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千百年来,世界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必待言。但是,惟有爱情——不是与爱情相近,也不是与爱情相似——依旧不变。所以,相思依旧是苦的,眼泪依旧是咸的。所以,遗憾依旧,悔恨依旧。这是上帝为心灵的路途准备的驿站。
  我常常在这驿站休憩。每当遗憾和悔恨从心底的深处浮上来,日常生活便像退了潮似地离我远去。我在那个时刻与你相遇,面对你,倾听你,也向你倾诉……但我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你,对于你,我真正在意和计较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把菜做好了高兴地提着赶到医院。你的口味苛刻是出了名的,但你很少提要求,我常常为不能讨好你的口味而发愁。有一次你说想吃自己家蒸的包子,我发面、剁馅、擀皮、上锅。可是你胃口不好,我用了三个小时蒸出来的包子你只吃了一个。我看着你吃,但是你吃得很少,我等着你的评价,你却什么都不说。那年初一,我特意做了两道你妈妈常做的菜。我忍不住问,你犹豫着:“和我妈做的味道不一样,没有她做的好吃。” 我默默地收拾,默默地走出病房。在水房我哭了,哭了很久。也许你事后发现我哭过了,你已经后悔不该如此地“诚实”, 我多么希望你只是不好意思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一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女人,她真正想得到的回报到底是什么。
  我还想起那件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我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二十多年,它总是坏,用它拖着拖斗送娃娃去托儿所,让我觉得怕。每次坏了我都会告诉你,你总是拿了工具去修。最初我的感觉很好,私自感受一种“你种田来我织布”的小女人情调。次数多了我心里期待的已经不是你一如既往地修它,而是在某一天,当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见到一辆你为我买的崭新的自行车。我无数次地这样想象,但我的期待总是落空。直到有一天,那是你住院之前,我正为你的诊断四处奔波,骑着那辆破车,我从北京城西南的三○一医院,跑到北京城东南的肿瘤医院,再回到北京城东北角去接儿子。就在离娃娃幼儿园不到两公里的地方,那车终于瘫痪了,前轮脱离车身飞得老远。我在路边捡了一截铁丝把轮子串起来,推着走。现在回想起来,我没当场把它扔在路边真是太奇怪了!我不会为几年不买一条新裙子而冤,也不会为不曾使用过洗面奶而怨。我哭,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钱买一辆自行车。那么,眼泪为什么而流呢?我为什么故意地渲染甚至是唠叨而不把要求提出来呢?况且咱们家的钱都是我管,我为什么就不能干脆自己跑到商店推回一辆呢?这听起来有点儿可笑。是呀,我自己不说可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千古冤案,对我来说却是个公开的谜语。它如此简单,以至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哭,只是因为女人渴望而没能得到的领会。那领会才是女人的体面、满足和骄傲,虽然那只是一辆自行车,不是一部汽车,不是一所豪宅。那是物质的世界里没有的物,那是形式的逻辑里没有的形。然而!荒诞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语言里,它最终仍然还是一辆自行车!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自己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儿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儿事。但眼睛不肯看着你。你是如此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并不想说;你又是如此磊落的人,一定不会对我的不解释胡思乱想。
  我自认为是缺乏灵性的人,宁愿面对今生,不愿寄希望于来世,更不烧香拜佛乞求实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的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像前都敬上几柱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我乞求佛保佑你手术成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
  我坦白我的罪,罪名是自我亵渎,它将抹煞我所做过的一切。
  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这样愿望过。所以,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早解脱的惟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本来是两个问题,但它们变成了一个问题。
  好的,与不好的,甚至是坏的,都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善与恶,本能与理性,简单与复杂,都是一个整体。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的;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边界如此模糊,本质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坚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一个健康的男人。然而,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力量操控着,我决定不了不嫁给你,也决定不了不后悔嫁给了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作信念。坚强或者软弱,不是由性格决定的,是由信念决定的。而信念早已超越了自我,像一架马车,拖着渺小虚弱的我飞快地奔跑。虽然我已经不堪其颠簸,不堪其辛劳,但我无力让那马车停下来。我不能不对你好,我只能祈祷让你解脱,好让那架不停奔跑着的马车停下来。
  这次手术的彻底失败,是证明了神的无用,还是证明了我的不够虔诚?总之,我庆幸祈祷没有真的灵验。我累了,但马还没累,它拖着我,一直又跑了三年……
  世上原本没有孤零零的“你”,只有当“我”,还有“他(她)”存在的时候,才把你称作为“你”,也才有所谓“我们”。
  我们的留恋是千丝万缕的,我们的胶着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瓜葛是没有穷尽的……我的坚强在你的忍耐里,你的尊严在我的执着里,你的生命在我余生的记忆里,我的余生在你死亡的阴影里……
  你住院期间,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问你:如果我有了别人,你能不能接受?你想了想,回答说,能。
  我不知道她何以谈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对夫妻伦理的理想主义向往,也许是对情爱观念的形而上探讨,甚至仅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善意,否则她不会在事后向我描述这番对话。
  我痛恨这个回答。我觉得,与其说这是宽容,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亵渎,对我的,也是对你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重病缠身,也许我会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大度。这样想非常矫情。但我不允许自己从相反的角度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该怎样回答,才更能表明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对于我的尊重?如果你说“不能”,我会感到满足呢,还是会指责你自私?我甚至赌气地想,要让你真实地宽容一次、大度一次。
  我更加痛恨这个问题。你会敏感地误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更槽糕的是,我无法解释。解释是庸俗而可笑的,也是我的自尊和你的自尊不允许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承诺忠诚,当然也包括你。忠诚不是两性关系的前提,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而在我看来,解释就是承诺。  
  那个朋友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在意她的问题和她向我转述的你的回答,她至今不会想到,无意间的伤害,像刺进肉体的一根芒刺,不偏不倚地嵌在心里,持续地隐隐作痛。
  说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活,很可能是真实的;说一个女人仅仅为某一个男人而活,一定是虚假的。一些人一生可能不止恋爱一次,但是为爱情而活的女人,每次恋爱都是对同一种理想与精神的追随;另一些人一生可能只恋爱一次,但是标榜只为某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很可能已经泯灭了理想放弃了精神。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应该是向上帝提出的,而不是向心灵提出的。就像接受命运一样,好像我是被特地选出来接受这个命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纠缠着我。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它也许不适合做一篇文章的题目,却实实在在是关于你和我,关于你们和我们的永远的提问。
  二○○一年
第二部分:无题往事无题往事 1
  一凡临死前的那些日子,正值我中年得子。年近三十五岁才决定生个孩子,这其中的理由和原因真是一言难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最终成了一个男孩儿的母亲。我沉浸在做母亲的惶恐和困惑之中。
  儿子满月的前几天,我到位于北京宽街的中医医院去看望一凡。那是夏天,病房里很热,单薄的白床单下,凸现出一凡那使陌生人感到尴尬的畸型躯体。一凡的头很大,前额巨宽,眼窝深而目光明亮。这颗沉重的头颅因为装满太多的记忆终于低垂下来。我告诉他儿子的体重,儿子的大名、小名以及他出生后让我失望的丑样子……以往在一凡面前,我总是这样芝麻西瓜一股脑都倒出来,如同倒进一个没底的篮子,不管多么琐碎和无聊从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他总是一如既往地专注和微笑,然后或者劝说或者安慰或者鼓励,我则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我已经习惯了霸道地占有一凡,却很少考虑到他是否能够承受。躺在病床上的一凡仍然听着我的倾诉,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意识到这将是我们的永别。我注定了是个没有悟性的人,对于死神光顾的征兆总是特别迟钝。
  对于一凡死前我没能身前身后地照料,死后没能操持后事,我始终感到内疚。但我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绝不会生我的气。我是一个被他宠惯了的女孩儿。在他眼里,不管我多大,只要他活着,我总可以被一个人当成女孩儿。他死了,我现在只能是女人,是母亲,永远不再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儿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死之于我的实质性损失和致命的伤痛所在。所以说,在儿子出生后第四十五天,拖着臃肿而虚弱的身子到八宝山与他的遗体告别时,我哭得那么伤心纯粹是为了自己。我愿意他活着,为我而活着,为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理解我、呵护我、容忍我的人而活着。我很清楚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谁而活或者为谁而死——即使是一凡。我这样愿望着,不过说明在我们俩的关系中我的自私和霸道。
  回顾走过的道路,对我生活有重大影响的人和事的出现,很难说是纯粹偶然造成的,更不是简单的猎奇所致。对于在少有精神浸润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她随时都企盼着,等待着,准备着遵从内心中最强烈的冲动,响应来自心灵的召唤。与一凡,与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周郿英,与那些有了他们的分担,失败便不再显得可怕;没有他们的分享,成功也变得黯然失色的朋友们的相识绝不是偶然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每个女人,都能享有这样一份馈赠,或者是我得天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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