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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 梵高传》

_9 欧文·斯通(美)
"对,克里斯廷,寂寞得发慌。"
"我也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在家,还有母亲和兄弟。还有我找到的男人。但你却独自一个人生活,是吗?问题不在于人多人少。而在于有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你没有喜欢过谁吗,克里斯廷?"
"第一个家伙。我那时十六岁。他有钱。因为家庭关系,他没法跟我结婚。不过他给孩子抚养费。后来他死了,我被撇下,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几岁了?"
"三十,得不能再养孩子了。免费诊疗所的医生说,这一个孩子会送我的命。"
"如果你得到适当的医疗和护理,就不会的。"
"我到什么地方去疗理呀?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免费诊疗所的医生们漠不关心,他们碰到的病妇太多了。"
"你没有办法凑点钱吗?"
"毫无办法,除非我一连几个月整夜在街上。但是,那比生孩子会更快地叫我送命。"
他们默默不语了一会儿。"你离开这儿后上哪儿呢,克里斯廷?"
"我整天怄在盆桶旁边,我来这儿喝一杯,因为累死了。他们也许给我一个半法郎,但要拖到星期六才给。我得有两法郎买吃的。我想,在找一个男人之前,该休息一下。"
"你答应我跟你去吗,克里斯廷?我很寂寞。我高兴跟你去。"
"当然可以。帮了我的忙。再说,你是好人。"
"我也喜欢你,克里斯廷。当你拿起我烧伤的手的时候……我记不清楚,那是多少日子以来,一个女人对我讲的第一句温柔的话。"
"真好笑。你长得不难看。样子蛮好。"
"我在爱情上就是运气不好。"
"呀,往往是那样,是吗?我能再来一杯杜松子苦艾酒吗?"
"听着,你和我不需要醉后行事。就把我能给的放进你的口袋。我很抱歉,为数不多。"
"我看你比我更需要钱。不管怎么,你能来。等你走了!我会再找一个家伙弄两法郎的。"
"不,请收下钱,我能给,我向朋友借了二十五法郎。"
"好吧,我们就走。"
在回家的路上,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他们从容自在地闲谈,就象老朋友一样。她把她的生活告诉他,对自己毫不同情,也毫无怨言。
"你当过模特儿,摆过姿势吗?"文森特问她。
"年轻的时候干过。"
"那么为什么不给我摆一下呢?我不能给你很多钱,甚至一天一法郎也不可能,不过,等我开始卖画后,我会给你两法郎一天,这比洗衣服强多了。"
"唁,我高兴的,我带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画他,不用付钱。当你把我画腻了,你可以画我的母亲,她高兴常常赚点外快,她是打杂的零工。"
最后他们抵达她的家。那是一所租石砌成的平房,带一个院子。"你不会碰到谁,"克里斯廷说。"我的房间在前面。"
她住的是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墙上的素色糊壁纸显出单调的灰色,就象夏尔丹的图画——文森特想。木地板上有一块擦鞋的棕垫,一块深红色的旧地毯。一个角落器放着一只普通的厨房用炉,另一个角落里是一口衣柜,当中是一张大床。那是一个真正的劳动妇女住家的内景。
文森特早晨醒来时,发觉并不孤单,在蒙俄的亮光中看到身旁有个人影儿,这使世界显得大为友好。痛苦和孤寂从他身上消失了,被一段深沉的安宁感所替代。
他在上午邮班中收到泰奥的信和附奇的一百法郎。泰奥在一日过后好几天方才能够寄出。他养出去,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在邻近的她的前院里拥上,便问她肯否来为他摆姿势,他给五十生丁。老妇人欣然答应。
在工作室里,他让她坐在烟囱和边上放着一把小茶壶的炉子分,衬着呆板的背景。他在寻求色调,老妇人的头都很有光彩和生气。他用不成熟的、过于讨好的格调,作了一张四分之三的水彩画。那妇人坐着的一角,处理得很柔和、平稳和多情。有一个时候,他感到很难,枯燥无味,容易画坏,现在得心应手了。他在纸上苦心经营,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感激克里斯廷为他所做的一切。缺乏爱情的生活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不了他。
"情爱使人滑润,"他一边顺利而自在地画着,一边低声自语。"真奇怪,为什么米什莱老爹竟然从来没有提起呢。"
响起了敲门声。文森特请特斯蒂格先生过来。他的条纹裤笔挺,他的回头棕色皮鞋镜子一样晶亮,他的胡须剃得净光,他的头发在边上整齐地分开,他的衣领雪白,无懈可击。
特斯蒂格看到文森特有一个真正的工作室,并在努力作画,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看到年轻的艺术家们取得成功,这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天职。但他要那种成功通过有条不紊的、预定的途径实现。他感到一个人最好先以惯常的方式方法努力,失败,然后再打破一切清规戒律,取得成功。对他来说,法规远比胜利来得重要。特斯蒂格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他期望人人都同样地善良和诚实。他不承认有这样的环境,它可以把恶变成喜,超度罪孽。把作品卖给古皮尔公司的画家们懂得:他们必须信守法规。如果他们违反这个高尚品行的指示,特斯蒂格就拒绝处理他们的作品,即便那可能是杰作。
"啊,文森特,"他说,"我真高兴,你竟然在作画。那就是我之所以喜欢拜访我的艺术家们的原因。"
"你跑那么多路来看我,实在过意不去,特斯蒂格先生。"
"没什么。你搬到这儿来以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的工作室。"
文森特望望床、桌、椅、炉子和画架。
"没有什么可看的。"
"别介意,努力干起来,很快就能拿出象样的东西来的。莫夫告诉我,你开始画水彩了,水彩画的销路很好,我一定能替你卖掉几张,你的兄弟也一定会的。"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先生。"
"你的精神似乎比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要好得多。'
"是呀,我生过病。但昨天晚上好了。"
他想到酒、社松于苦文酒和克里斯廷;如果特斯蒂格晓得这些,他会讲什么呢,文森特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想看看我的速写吗,先生?你的高见对我是宝贵的。"
特斯蒂格站在一张一个老妇人穿着白围裙、衬着绿色的、过于讨好的背景的画前。他的沉默不象文森特所记得的在普拉茨广场的那么雄辩。他倚撑着手杖,片刻后,把手杖挂在小臂上。
"对,对,"他说,"你在过来了。我敢说,莫夫会使你成为一个水彩画家。这要费点功夫,但你能成功。文森特,你得赶快画,才能自食其力。对泰奥来说,每个月寄给你一百法郎是很吃力的。我在巴黎的时候,看出了这一点。你应该尽快地自食其力。现在我很快就能买下几张你的小品了。"
"谢谢你,先生。多谢你对我感到兴趣。"
"我要使你成功,文森特。那意味着古皮尔公司的生意。一旦我开始出售你的作品,你就能弄一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室,买点象样的衣服,参加一些社交活动。那是必须的,如果你想以后卖掉油画。好吧,我还得上莫夫那儿去。我要看看他为巴黎沙龙所作的斯赫维宁根。"
"你会再光临吗,先生?"
"对,当然啦。一、二个星期后。要努力干,给我点成绩看看。你必须为我的拜访付出报酬,知道吗?"
他握手,离去。文森特又重新埋头作画。如果他的工作能维持他的生活,即使是最苦的生活,该多好呀。他并不要求很多。他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性急了,他可以让自己慢慢地摸索自己的道路,扎扎实实地迈向成熟,通向他在寻找的表现形式。
下午邮班送来德·博克的一封短笺,用的是粉红的信纸。亲爱的凡·高:
明天上午我把阿茨的模特儿带到你的工作室来,我们一起画。
阿茨的模特儿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妙龄女郎,索费一法郎五十生丁。文森特很高兴,因为他永远不可能雇请她。小火炉里的火很旺,不穿衣的模特儿在炉旁可以保暖。在海牙,只有职业模特儿才肯裸体。这惹恼了文森特;他要画的是那些老头和老好的身体——有色调和个性的身体。
"我带来了我的烟草袋,"德·博克说,"还有我管家准备的一点午饭。我想,我们恐怕不必再出去了。"
"那末让我试试你的烟草。我的烟草在早晨抽起来太辣了。"
"我准备好了,"模特儿说。"你们给我定姿势吗?"
"坐着还是站着,德·博克?"
"先画站的吧。我新近的风景画中要几个直立的人物。"他们画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模特儿累了。
"我们画坐的吧,"文森特说。"让她轻松点。"
他们一直画到中午,各自伏在自己的画板上,偶尔交换几句关于光线和烟草的话。德·博克解开午餐食品,三个人围着炉子吃了起来。他们津津有味地嚼着薄薄的面包片、冷肉和乳酪,一面打量着早晨的画。
"奇怪,一旦你开始吃起来,你就能对自己的画有一个客观的观察。"德·博克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请吧。"
德·博克已经画好了女郎的脸部,画得很象,但她身体的特性一点影子也没有。那只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哎呀,"德·博克看着文森特的画嚷道,"你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她的脸呀?这就是你所谓的灌注热情吗?"
"我们不是在画肖像,"文森特答道。"我们是在画人体。"
"脸不属于人体,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看看你画的腹部,"文森特说。
"怎么啦?"
"看上去好象充满了热气我看不到一寸肠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看到这可怜的姑娘的肠子挂在腹外呀。"
模特儿自顾自吃着,一笑不笑。她认为不论怎样,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文森特把他的画放在德·博克的旁边。
"请看看,"他说,"我画的腹部是充满着肠子的。你一看就知道,成吨的食物缓慢地、曲折地穿过迷宫。"
"那与绘画有什么相干呢?"德·博克问。"我们不是内脏专家呀,是吗?人们看我的画时,我要他们看林中的雾景,云背后的通红夕阳。我并不要他们看肚肠。"
每天早晨,文森特一大早就出去找模特儿。有时是一个铁匠的孩子,有时是吉斯特的疯人院里的一个老姐,有时是泥炭市场上的一个男子,有时是帕德莫斯或犹太区的老祖母和孩子。模特儿花费了他好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来应该省下来买食物吃到月底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全速前进,那末他呆在海牙,在莫夫门下又有什么好处呢?以后当他被承认后,再吃也未得及。
莫夫继续耐心地指导他。每天晚上,文森特去尤尔布门街,在那忙碌温暖的工作室里作画。有时他感到泄气,因为他的水彩画不透明,龌龊,呆滞。莫夫只是笑。
"当然啦,还画得不对,"他说。"不过,倘若你的画现在就透明,那只不过洛丽而已,往后一定会变得呆滞。现在你画下去,画面显得沉闷,但以后会画得快起来,画面舍亮起来。"
"不错,莫夫表兄,但是,要是一个人必须用他的画来挣面包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想一步登天,那只会毁了自己,成不了一个艺术家。当时的名人往往仅是一时的名人。在艺术上,那句老古话是千真万确的:'诚实才是上策!'宁可不厌其烦地认真学习,不要形成那种哗众取宠的俗风风格。'
"我要老老实实,莫夫表兄,以粗矿的风格责现严肃的真实的事物c但是在有谋生之必要的时候……我画了一些东西,我想特斯蒂格也许会……当然我认识到……"
"让我看看,"莫夫说。
他对水彩画曾了一眼,把它们断得粉碎。'坚持你自己的科矿,文森特,"他说,"别很在业余艺术家和画商的屁股后乱跑。要让那些喜欢你的人来凑和你。在相当的时候,你会有收获的。"
文森特低头看看碎纸片。"谢谢你,莫夫表兄,"他说。"我w要你那样的反对意见。"
那天晚上,莫夫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来了好些艺术家:因对别人的作品苛评而被叫作"无情的剑"的韦森布吕氏布雷特纳、德·博克、朱尔·巴克休曾和沃斯的朋友纽休斯。
韦森布吕耗个子不高,精力充沛。没有东西能够征服他。对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所有的东西——他都说得一天是处。他描绘中意的东西,描绘怎样中意的,并使公众也中意。特斯蒂格曾对他的一幅油画中的某些东西表示过异议,从此他就拒绝让古皮尔公司出售他的作品。然而,他画的每一拍作品都卖得掉,没有人知道是怎样卖去或卖给谁的。他的路就象他的舌头一样税利,他的头、鼻和下巴尖削。人人都怕他,又都想博得他的称许。他以目空一切而名闻全国。他把文森特引到角落里的火炉旁,不时地往火中吐唾沫,倾听有趣的嘶嘶声,抚弄一个石膏足部模型。
"我听说你是几·高家的一员,"他说。"你画得象你叔叔们卖画那样成功吗!'
"不,我一事无成。"
"那太好了,任何艺术家在六十岁前都应饿肚皮,然后,他就会画出一些好画。"
"瞎讲,你还未满四十,可是你正在绘"好画了。'
韦森布吕赫喜欢那句"瞎讲!"一个人竟敢对他这样讲话,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他对准文森特进攻,以表示他的赞赏。
"如果你认为我的画好,那末你还是放弃绘画做个看门人来得好。你想我为什么把画卖给无知的公众?正因为那是破烂货。如果是好画,我就自己保藏起来。不,老弟。我现在不过在实习而且。到我六十岁的时候,便将真正地开始作画,那时候我将保藏全部作品,在我死的时候,就把它们作为殉葬品。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放走他以为是好的作品的,凡·高,他仅把他的垃圾货卖给公众。"
德·博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对文森特暗暗地眨眨眼睛,于是文森特说;"你找错了你的行当,韦森市吕赫,你应该当一个艺术批评家。"
韦森布吕范笑了起来,嚷道:"莫夫,你这个表弟并不象他的相貌那么坏。他倒能说会道呀。"他转回身子,冷酷地对文森特说:"你干吗穿得这样龌龊破烂?为什么不买几件象样的衣服?"
文森特穿着一件经过改制的泰奥的旧上衣。上衣改得并不舍身,再加上文森特天天穿着它画水彩画。
"你的叔叔们有足够的钱为荷兰全国的人供给衣着。他们什么也不给你吗?"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呢?他们和你一样,赞成艺术家应该挨饿的。"
"如果他们对你没有信心,那他们一定是正确的。人们公认凡·高家在一百公里外就能嗅出一个画家。你一定是霉烂了。"
"你真该死。"
文森特生气地背过脸去,但韦森布吕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哄然大笑。
"有种!"他叫道。"我就要看看你能怎样骂人。保持你的勇气吧,老弟。你抓住了要害。"
莫夫喜欢为客人们表演一些模拟动作。他是一个教士的儿子,但他生活中的唯一信仰是:绘画。在叶特传送茶、面包和乳酪球的时候,他在作关于彼得的小渔船的讲道。彼得是购买还是继承了那艘小船?他是分期付款?他是——噢,多可怕的想法——偷来的吗?画家们的烟雾和笑声充满一房,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狼吞虎咽着乳酪球和一杯杯茶。
"莫夫变了样啦,"文森特沉思道。
凡高传——第三章第二部分
(二)
他不知道莫夫正在经历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质变过程。他昏昏沉沉地开始一幅油画,几乎毫无兴趣地画着。当想象开始在头脑中蠕动和逐渐形成的时候,他的精神慢慢地振作起来。他会一天比一天工作得更长一点,更用功一点。当目的物清楚地出现在画布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更为严格了。他把家庭、朋友和其他兴趣统统抛在脑后。他的食欲减退,整夜整夜地睁眼躺着,思考要做的事情。他的力量下降,他的兴奋上升。他很快变得神经质。他的躯体在宽大的骨架上皱缩,多情善感的眼睛变得一片模糊。他愈是感到疲乏,愈是拚命地画。支配他的神经质热情愈升愈高。他心里明白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画完,他立志坚持到最后一天。他好象是一个受到成百上千个魔鬼折磨的人,他本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来完成那幅画,然而,某种东西却逼迫他一天到晚撕裂自己。结果,他达到热情的高祥和神经质的热狂,以至于若有人插进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他把每盎司的力量都没在那格画上。不论它要多少时间才能结束,他总是有足够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笔。在他完成此画之前,没有东西能制服它。
一旦作品脱稿,他便瘫痪成一堆。他衰弱,无力,神态昏乱。这使得叶特花费好多精力于护理他恢复身体的健康和头脑的清醒。他精疲力尽得一看到画,一闻到颜料气味就感到恶心。他的力量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恢复。当他苏醒过来后,他的兴趣又随之而生。他开始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他在田野里散步,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景色映入眼帘。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文森特第一次到海牙的时候,莫夫刚刚开始那幅斯还继宁根的油画。现在他的脉搏一天天跳得快起来,那艺术创作的疯狂的、了不起的、破坏性的神经错乱,很快地开始发作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克里斯经散文森特的门。她身穿黑格和深蓝色上衣,头上盖着黑帽。她已经在洗衣桶旁站了一整天。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四肢稍稍张开,痘疮疤比他所记得的显得更大更深。
"喂,文森特,"她说。"我想看看你住在哪里。"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女人,克里斯廷。我表示欢迎。请宽恕吧。"
她坐在火旁取暖。过了片刻,他环视房间。
"这还不坏,"她说。"不过有点空葬费。"
"我知道。我没钱买家具。'
"嗯,我猜想,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吧。"
"我正预备烧饭,克里斯廷。留下便饭吧。"
'作为什么不叫我西恩?人人都这样叫我。'
"好吧,西恩。"
'作晚饭吃些什么?'
'土豆和茶。'
"今天我挣了两法郎。我去买点牛肉。'
"啊,我有钱。我兄弟寄了一点给我。你要多少?"
"我想五十生丁就够我们吃的了。'
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肉回来。文森特从她手里接过来,准备做菜。
"哎,你坐下,你不会烧。我是个女人。"
当她俯身在炉子上的时候,热气冲到她的面颊上。她显得相当漂亮。她把土豆切碎,放进锅里,把肉放过去一起烧煮,那样子是如此地自然,就象在她自己家里一样。文森将把椅背斜抵墙壁而坐,望着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的家,有一个女人以充满爱情的双手为他做饭。他曾多次想象凯作他的伴侣的这种情景。西恩里望他。她看到椅子以危险的角度斜抵着简壁。
"哎,你这该死的傻瓜,"她说,"坐直了。你是要把头颈折断吗?"
文森特微笑。和他一起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女人——他的妈妈、姐妹、姨妈和表姐妹——她们每个人都曾说过:"文森特,在椅子上坐直了。这样会折断头颈的."
"好.西恩,"他说,"我坐好。"
她一转过身去,他又把椅背斜抵在墙上,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斗。西恩把饭菜放在桌上。她在外面的时候实了两个面包围,他们吃完了牛肉和土豆后,便用面包指净肉汁。
"你瞧,"西恩说,"我敢打赌,你烧不出这样的味道。"
"对,西恩,我烧的菜,我说不出是鱼、鸡,还是什么鬼东西。"
喝茶的时候,西恩抽她的黑雪茄。他们畅谈着。文森特感到与她在一起,比与莫夫和德·博克在一起,更象在家里。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手足之情,那并非是他在自以为是。他们交谈日常琐事,没有做作或争辩。文森特讲的时候,她听着,她并不急于要他讲完,好让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她不想表现自己。他们俩谁也不想压倒对方。当西恩讲述她的生活和困苦不幸的时候,文森特仅仅插几句话把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他的经历。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盘根究底,他们的沉默没有什么装模作样。那是两个脱去假面具的灵魂的相遇,除去了一切阶级界限、心计和差别。
文森特站起身来。"你打算干什么?"她问。
"洗碗碟。"
"坐下。你不知道怎样洗碗碟的。我是个女人。"
他把椅子斜靠在炉子上,装满烟斗,心满意足地抽烟。她在盆前弯着身子。她那双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是美好的,突暴的青筋、缠结如网的皱纹,说明了这双手所从事的劳动。文森特拿起铅笔和纸,速写这双手。
"这儿真不错,"她洗完了碗碟后说。"要是有杜松子苦艾酒……"
他们呷饮苦艾酒消磨黄昏的时间,文森特一面速写西恩。她安静地坐在暖和的炉旁的椅上,双手搁在膝上,显得心满意足。炉子里发出来的暖气、跟一个能理解的人交谈的愉快,使她活泼和机灵起来。
"你什么时候洗完衣服?"他问。
"明天。快生了。我再也无法站下去了。"
"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不过快来了,快来了。那该死的小东西常常在肚里动弹。"
"那你下星期可以开始为我摆姿势啦!"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吗?"
"对。有时候你得站着或者裸体。"
"那倒不坏。你干活,我拿报酬。"
她向窗口望去。在下雪。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她说。"天很冷,我只有一条肩巾。要走很长一段路。"
"明天早晨你还得回到这儿附近来吗?"
"六点钟。天还没亮。"
"如果你高兴的话,就留在这儿,西思。我很高兴有人陪陪我。"
"会妨碍你吗?"
"一点儿也不。那是一张大床。"
"两个人睡得下。"
"完全可以。"
"那我就留下。"
"好。"
"谢谢你留我,文森特。"
"谢谢你肯留下。"
早晨她为他煮咖啡,铺床,打扫工作室。然后她离去,到她的洗衣房那儿去。她走后,这地方突然显得空虚起来。
那天下午特斯蒂格又来了。在严寒中步行,使得他的双眼发亮,面颊通红。
"情况怎么样,文森特?"
"很好,特斯蒂格先生。多谢你再次光临。"
"也许你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我看看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对,我画了一些新的东西。请坐。"
特斯蒂格对椅子瞧瞧,伸手淘手帕想把灰尘排去,转而一想,可能失利,便坐了下去。文森特给了他三、四张小幅水彩画。特斯蒂格匆匆扫了一眼,好象在浏览一封长信,然后再回到第一张,仔细观看。
"你在向前进,"过了片刻他说,"这些画画得不对,有点粗糙,但有进步。你很快就有东西给我卖了。文森特。"
"是的,先生。"
"你应该想到挣钱自立,老弟。靠别人的钱过活是不对的。"
文森特拿过水彩画,看了起来。他料想到这些画是粗糙的,但象每一个艺术家一样,他无法看出自己画中的不足之处。
"没有比自食其力更使我感到高兴了,先生。"
"那你就得埋头作画。你得加快速度。我希望你很快就画出一些我能卖得掉的作品."
"是的,先生。"
"不管怎么说,我高兴看到你幸福,在作画。泰奥关照我照应你。画些好画吧,文森特,我要让你在普拉茨广场立足。"
"我尽量画些好的。不过我的手总是不听从我的意愿。然而,莫夫认为其中有一张还不错。"
"他怎么说?"
"他说:'那几乎开始有点儿象水彩啦。'"
特斯蒂格笑了起来,把头颈里的羊毛围巾围好,说:"埋头苦干,文森特,埋头苦干吧;伟大的图画就是这样产生的。"于是走了。
文森特曾写信告诉科尔叔叔他住在海牙,并请他叔叔来看他。科尔叔叔常常到海牙来为他的艺术商店来办货物和收购图画,他的店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美术商店。一个星期日,文森特为他熟悉的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他在速写他们的时候,得逗他们玩儿,所以他买了一袋糖果,一面俯在画板上,一面给他们讲故事。当他听到很响的一记敲门声和深沉的喊声,他晓得是他的叔叔来了。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凡·高有名有钱,事业成功。尽管那样,他黑色的大眼睛里流民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嘴不象其他的几·高那样丰满,他有着那家族的头颅,方方正正的前须根在宽阔高耸的眉毛和结实的颚骨上,下巴国大,鼻梁笔挺。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把工作室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但同时给人这样的印象,似乎他对工作室设望过一眼。在荷兰,大概没有人比他见过更多的艺术家们的工作室了。
文森特把剩下的糖果,全给了孩子们,打发他们回家。
"喝杯茶吗,科尔叔叔?外面一定很冷吧。"
"谢谢你,文森特。'
文森特替他倒茶,他的叔叔把茶杯稳稳放在膝盖上,随便地闲聊时事,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使文森特感到诧异。
"啊,你想当艺术家,文森特,"他说。"在几·高家出一个艺术家的时候该到了。海因、文森特和我三十年来一直向外人收购图画。现在我们将能够为家里的人留下一些钱啦!"
文森特微笑。"我开始得仓促,"他说,"虽然有三个叔叔、一个兄弟在做图画买卖的生意。你吃点乳酪和面包吧,科尔叔叔?也许你饿了吧。"
科·马知道,侮辱一个穷艺术家的最便当的方法,就是拒绝地的食物。"好,谢谢你,"他说。"我早饭吃得很早。"
文森特在一只碎裂的盆子里放了几片薄薄的黑面包,再从一只纸袋里取出一些粗乳酪。科·马勉强吃了一点。
"特斯蒂格告诉我,泰奥每月寄给你一百法郎产
"对。"
"泰奥年纪还较,他该积点钱。你应该自己挣面包。'
特斯蒂格就在昨天谈到过这个题目,文森特记忆犹新。
"挣面包,科尔叔叔?你是什么意思?挣面包-…·还是应该得到面包?一个人不应该得到面包,那就是说。他不配享有面包,那的确是罪过,因为每一个诚实的人都是配享受他的面包的。但是不幸的是,尽管应该得到面包,却无能力挣面包,那真是不幸,极大的不幸。"
他玩弄着面前的黑面包,把一块面包心搓成一个硬硬的国丸。
"科尔叔叔,如果你对我说'你不配受用你的面包',你是在侮辱我。要是你不过是说我没有挣面包,当然没错。但这样讲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你不说这话,我也不会变得更坏."
科·马不再提挣面包的事儿了。他们相处得很愉快,直到文森特在讲到表现形式的时候,无意之中提到了德·格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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