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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 梵高传》

_12 欧文·斯通(美)
"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那娃娃是我们的。"
"你真的和她结过婚吗?"
"我们还没有举行过仪式,如果你是指那个的话。"
"你怎么想到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孩子们……"
"人通常都结婚的,不是吗?"
"但是你没有钱。是你的弟弟在养活你。"
"完全不是。泰奥付我薪水。我的全部作品归他所有。将来他会收回他的钱。"
"你发疯了吗,文森特?这简直只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讲得出来。"
"人的行为,先生,是很象绘画的。整个儿的透视是随着眼晴的移动而变化,并不取决于主题,而取决于观察者。"
"我要写信给你父亲,文森特。我要写,把全部情况告诉他。'
"如果在他们接到你的充满怒气的信后不久,又收到我请他们来玩的旅费,你不以为很滑稽吗产
"你自己也想写信?"
"你能问那个吗?当然我要写。但是你大概承认现在恰恰不是当口。家父正要迁往纽南的牧师住宅。我妻子的情况又是:任何忧虑和紧张都会使她送命。"
"那我就不写。老弟,你和投水送命的人一样愚蠢。我不过想救你。"
"我丝毫不怀疑你的好心,特斯蒂格先生,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对你的话生气的道理。不过,这次谈话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特斯蒂格离去,神色沮丧。从外部世界给予文森特第一次真正打击的是韦森市吕赫。一天下午,他不在意地来看看文森特是否还活着。
"喂,"他说。"我注意到了,你没有那二十五法郎,也过来了。"
"对。"
"现在你是不是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宠坏你?"
"我相信那天晚上在莫夫家对你讲的第一句话——'滚开!'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邀请。"
"如果你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另一个韦森市吕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不把你的情妇给我介绍介绍。我还没有这个荣幸呢。"
"你爱怎么样欺侮我就怎么样欺侮吧,韦森布吕赫,但是别去碰她。"
克里斯廷在摇那带绿色罩子的铁摇篮。她知道她正受到嘲弄,抬起痛苦的脸望着文森特。文森特向母亲和娃娃走去,保护般地站在他们的旁边。韦森市吕赫瞧着这群人,再看看摇篮上的伦勃朗。
"晦,"地嚷道,"你提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主题。我愿意来完成。我把它叫做圣家族!"
文森特一面咒骂,一面向韦森布吕赫扑过去,但后者安然地溜出了房门。文森特回到家属跟前。墙上的伦勃朗旁边挂着一面镜子。文森特抬头望望,在韦森市吕赫的可怕而具有破坏性的一目了然的一刹那中、捕住了他们三人的影象……私生于、妓女和受布施者。
"他叫我们什么?"
"圣家族。"
"那是什么意思?"
"一幅马利亚、耶稣和约瑟夫的图景。"
她泪珠盈眶,把头理在娃娃的衣服里。文森特跪在铁摇篮边安慰她。黄昏偷偷地从北窗溜进来,给房间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文森特又一次能够把自己分离出来;看到他们三人,就好象他不是其中的一员。这一次,他是通过自己心中的眼睛看到的。
"别哭,西恩,"他说。"别哭,亲爱的。把头拾起来,把眼泪擦干。韦森布吕赫是对的!"
文森特差不多在同时发现了斯赫维宁根和油画两者。斯赫维申根是一个小渔村,座落在北海边两个防护沙丘的凹谷中。海滩上排列着一行行的单桅方形小渔船,张着深颜色的、日晒雨淋的帆。船尾装有粗采的方舵,渔网铺开着准备出海,桅上飘扬着一而铁锈色或海青色的小旗。红轮蓝身的货车把鱼载过村子;渔妇们戴着油布帽,两只圆形的金色别针在前面如优家眷们拥在海潮边迎接渔船归来渔村里飘扬着灰色的旗帜,对那些喜欢在嘴唇上尝到海水咸味但不喜欢流人嘴里而呕喉咙的外国人来说,那意味着安乐窝。岸上点缀着白帽子的海洋一片灰沉沉,不断在变的绿色,褪成毫无光泽的蓝色。天空一片淡灰色,云彩朵朵,偶而露出一丝蓝色,提醒渔夫们太阳还是在荷兰的上空照耀。斯赫维宁根是一个人们从事劳动的地方,那儿的人世世代代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和海洋中。
文森特画了许多街头景色的水彩画,发觉这个媒介物用来表现一个稍纵即逝的印象,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水彩画缺乏深度、厚度和特性来表达他所需要讲述的东西。他切望油画,但又怕上手,因为他听说过许许多多的画家,由于尚来掌握绘画就制作油画,于是以失败告终。在那个时候,泰奥来到海牙。
泰奥二十六岁,一个有本事的艺术商。他经常代表公司出差,各地都知道他是这行业中最出色的年轻人之一。巴黎的古皮尔公司已经盘给布索和瓦拉东(通称为"先生们"公司),虽然他们留任泰奥,但买卖与古皮尔公司和文森特叔叔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图画是以可能的最高价格出售——无视其优劣——而且只有已经获得成功的画家才得到保护和支持。文森特叔叔、特斯蒂格和古皮尔公司认为一个艺术商的首要职责,是发现和鼓励新的、年轻的艺术家,现在却只是老的、已被公认的画家为人所求。美术界中的后起之秀:马奈、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伯特·库里索、塞尚、德加、吉约曼和更年轻一点的图卢兹一洛特雷克、高更、修技、西涅克,都试图表达与布格罗及学院派所谋煤不休的原则相背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这些艺术革命家中,没有一人的油画在"先生们"中展出或出售。泰奥对布格罗及学院派深恶痛绝,他完全同情年轻的革新者。他天天尽可能地劝说"先生们"展出新的绘画,启发公众购买。"先生们"认为这些革新者头脑发昏,幼稚无知,不学无术。泰奥则认为他们是未来的大师。
凡高传——第三章第四部分
(四)
兄弟俩在工作室里见面的时候,克里斯廷在顶楼卧室里。他们寒睹过后,泰奥说:"虽然我是来这儿有公差的,但应该坦白地说,我到海牙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劝你别跟这个女人建立永久的关系。首先,她是个什么样子?"
"你还记得我们在曾德特的老保姆莉思·弗曼吗?"
"记得。"
"西恩就是那种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对我来说,她具有超群的品性。不论是谁,只要爱上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而且也被她所爱,那末他就是幸福的,尽管生活里还有阴暗的一面。我感到自己多多少少还有点用处,这使我再次报作起来,使我再生。我没有寻求它,但是它却找到了我。西恩忍受了一个画家生活中的全部忧虑和苦恼,她是那么自觉自愿地为我摆姿势,因而我认为和她在一起,比之我如果和凯结婚,更有利于我成为一个好画家。"
泰奥在工作室里走了一圈,最后凝视着一张水彩画,开口道:"唯有一点我无法理解,那就是,当你如此疯狂地爱着凯的时候,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女人呢。"
"我不是一下子就堕入情网的,泰奥。就因为凯拒绝了我,所以我的全部感情应该被埋没吗?你现在到这儿来,并没有看到我沮丧忧愁,而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室和一个正在安排的家;不是一个神秘的工作量,不过是一个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工作室——一个有摇篮和娃娃高椅的工作室——毫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蓬勃,充满生命力。对我来说,清楚得犹如白天一样:一个人应该感觉到所要画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想直接表现家庭生活,那末他就应该处于家庭生活的现实之中。"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阶级的偏见,文森特,但是你以为那聪明。"
"不,我不认为在降低自己的身分,丢自己的地"文森特打断他的话,"因为我感到我的作品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所以我必须接近这基础,真正地掌握生活,在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中取得进步。'
"对你所说的一切,我不想争辩。"泰奥快步走过去,站着俯视他的哥哥。"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因为在她和我之间有着结婚的希望。我不想让你以为她是一个情妇,或者以为我在和什么人私通,无需考虑其结果。结婚的希望是双重的:首先,一当情况许可,就举行世俗的婚礼,其次,是一种约定: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就好象已经结过婚,共同分享一切。"
"不过,你一定会等一阵再举行婚礼吧?"
"是的,泰奥,如果你要我那样做的话。我们将把婚礼拖延到我能卖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你的帮助不再成为必要的那一天。我答应依,在我的画尚未进步到使我能够自立之前,我决不跟她结婚。等我开始逐渐赚钱后,你每个月就能少寄一点钱给我,最后我一定能不再需要你的钱了。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举行婚礼。"
"这样做再聪明不过了。"
"她来了,泰奥。看在我的面上,尽量把她看作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吧!因为她确实是的。"
克里斯廷从工作室尽头的楼梯上下来。她穿着一套干净的黑衣服,头发仔细地朝后梳去,红光满面,几乎淹没了痘疮疤。她变得具有一种朴素的美。文森特的爱情给她罩上了一层自信和安宁的灵气。她平静地与泰奥握手,问他是否要喝杯茶,并坚留他吃晚饭。她坐在窗口的安乐椅上,做针线和摇着摇篮。文森特兴奋地在工作室里来回走着,拿出木炭人物、水彩街景和匠心经营的铅笔群像。他要泰奥看到他作品中的进步。
泰奥相信文森特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但他对文森特的画直到现在还是不太喜欢。泰奥是一个有鉴赏能力的艺术爱好者,善于鉴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得出对他兄长作品的结论。在他看来,文森特始终尚处于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却从未到达成熟的境界。
"假使你开始感到有作油画的需要,"在文森特把所有的习作都拿出来给他看,一说起他的渴望时,他说,"你为什么不开始呢?你还在等什么呢?"
"等到我的描绘技巧够好了的时候。莫夫和特斯蒂格说我不知道如何……"
"……韦森布吕赫说你知道的。你自己才是最后的评判者。倘若你感到现在必须用更深刻的颜色来表现自己,那末时机就已经成熟了。快动手吧!"
"但是,泰奥,费用!那些要命的颜料贵如金呀。"
"明天早晨十点钟到我旅馆里来。你愈快开始给我油画,我就能愈快地收回投资。"
吃晚饭的时候,泰奥和克里斯廷交谈得很起劲。泰奥离开的时候,在台阶上转身对文森特用法语说:"她是好的,真正好的,我不反悔。"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瓦根斯特拉特街上行走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照:弟弟经过精心打扮,靴子擦得晶亮,衬衫浆过,衣裤烫得笔挺,领给打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常礼帽微微斜戴,柔软的棕色胡须细心地修剪过,以优雅的姿势和步态走着;而另一个,脚着破履,打过补忏的裤子和紧身的上衣很不相称,没有领结,一项可笑的农夫便帽粘在头顶上,胡须长得结成密密麻麻的红螺旋,拖着慌忙的、凌乱的步子,两手摇晃,讲话的时候,打着激动的手势。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形成的这幅图景。
泰奥带文森特到古皮尔公司去买油画颜料、油画笔和油画布。特斯蒂格尊重和赞赏泰奥,他想喜欢和了解文森特。他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便一定要亲自去找这些画具,并将各种颜料的特性告诉文森特。
泰奥和文森特漫步穿过六公里的沙丘到斯赫维宁根去。一条小渔船刚刚返航。石碑附近有一间小木棚,棚里有一个人坐着了望。一当渔船看得见的时候,那个人便拿着一面大旗站出来。他的身后拥着一群孩子。他摇了摇旗,一个人骑着一匹老马驰来,去取铁锚。从村里来了许多男男女女,蜂拥而过沙丘,与这群人一起欢迎渔船。渔船驶近时,骑马的人走入水中,带回铁锚。然后,穿着长统套鞋的人们把船上的人背上岸来,每一个船员一上岸,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船员们全上了岸。马把渔船拖上海滩后,整群人象一个商队似地在沙丘上前进,走回家去,马上的人象一个高大的幽灵,高高耸出在人群之上。
"我就要画这样的情景。"文森特说。
"当你别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的时候,请立即给我几张。我也许能在巴黎找到买主。"
"噢,泰奥,你一定!你必须开始出售我的作品!"
泰奥离去后,文森特开始试验他的颜料。他画了三张油画习作:一幅是吉斯特桥后一排截梢的柳树,另一张是一条煤屑路,第三幅是米尔德沃尔特的莱园,一个身穿蓝色罩衫的人在挖土豆。白色的沙地上,有的地方的土已被翻起,地上还留着一排排干枯的茎秆,其中夹杂着绿色的野草。远方是暗绿的树和屋顶。他在工作室里瞧着自己的画,洋洋自得,他确信没有人会以为这是他的最初尝试。笔法、色彩的主调和结构精确逼真。他
感到有点惊奇,他原以为他的处女作一定失败。
他在林中盖满山毛样枯叶的斜坡上忙着作画。斜坡呈现出有淡有深的红棕色,树影给斜坡投上条条纹路,有时覆盖了斜坡的一半,使颜色的深深淡淡格外明显。问题在于取得色彩的深度、斜坡的巨大力量和结实性。在作画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发觉在阴影中还有那么多的光亮。他必须保持那个光亮,同时又保持浓艳色彩的深度。
在秋日的夕照下,大地是一块深红棕色的地毯,树木使色调柔和。幼小的烨树发芽,阳光照到的一面,呈现翠绿,树干的阴面是暖和的墨绿。在幼树的后面,在棕红色的土地后面,是一片晴空:带蓝的灰色,温暖,几乎不是蓝色,而是一片通红。它衬托着一片烟雾蒙呢的绿野、小树干和黄叶织成的网络。徘徊的拾柴者就象许多神秘的黑色幽灵。一个弯身拾枯枝女人的白帽,在一片深红棕色的土地中,显得特别突出。灌木丛上出现一个男子的黑色半面像,以晴空为背景,这人物的形象很大,富有诗意。
他一面描绘,一面自言道:"在画面上还没有出现秋日暮景的情调、某些神秘的东西和严肃的东西之前,我决不走开。"但光线在逐渐暗下去。他得赶快地画。他以断然的笔触,不多几笔就画好了人物形象。这突然使他想起那小小的树干是多么坚实地扎根在土里。他试图把树干画进去,但背景粘搭搭,笔触一下去就消失了。他加紧地试了又试,因为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最后,他看到无能为力了,在土地的浓郁的棕色上,没法再画什么了。他以一种盲目的直觉甩掉画笔,把管内的颜料在油画布上挤成树根和树干,拾起另一支笔,用笔杆顺着厚厚的颜色描摹。
"对,"他叫道,当薄暮终于笼罩树林的时候,"现在它们直立在那儿,从泥土中长出来)深深扎根在地里了。我已经讲出了我要讲的话啦!"
那天晚上,韦森布吕赫来访。"跟我到皮尔克里去。那儿有活人画和字谜。"
文森特并未忘记他的前一次来访。"不,多谢,我不想离开我的妻子。"
韦森布吕赫朝克里斯廷走过去,吻她的手,问候她的健康,十分高兴地逗玩孩子。他显然把上次对他们讲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让我看看你的新速写,文森特。"
文森特欣然同意。韦森布吕赫拣出一张星期一集市上人们在收摊的速写;一张许多人排在施汤所的前面;一张疯入院里的三个老人;一张斯赫维宁根的一条起锚的小渔服第五张是文森特在一阵暴风雨中的沙丘泥泞中,垫在股头上画成的。
"这些都卖吗?我想买下来。"
"又是你的无聊的玩笑吗,韦森布吕赫?"
"我从来不开绘画的玩笑。这些速写挺好。你要多少钱?"
文森特木然地说:"你自己出价吧。"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嘲弄讥刺。
"很好,五法郎一张,怎么样?一共二十五法郎。"
文森特瞪大着眼睛。"太多了!我的科尔叔叔只给我两法郎半。"
"地欺骗了你,老弟。所有的画商都欺骗你。有朝一日他们会以五千法郎的价格卖出去。你怎么讲,成交吗产
"韦森布吕赫,有时候你是一个天使,有时候你是一个恶魔!"
"为了使朋友们对我不厌烦,就得有变化。"
他掏出钱包,给了文森特二十五法郎。"现在跟我到皮尔克里去吧。你需要有点娱乐。今天有托尼·奥弗曼斯的滑稽戏。保你笑痛肚子。"
于是文森特去了。俱乐部的大厅里挤满看客,他们都抽着便宜的烈性烟草。第一幅由活人扮演的画面是摹拟尼古拉斯·马斯②的铜版画《伯利恒的马厩》,色调和色彩极好,但表情大有毛病。另一幅是摹拟伦勃朗的《艾萨克祝福雅各布》,一个漂亮的犹太贵人在一旁看着她的诡计是否成功。大厅里很闷,文森特觉得头疼。在滑稽戏开始前,他就离开回家,在归家途中一边走,一边打着一封信的腹稿。
他把认为可以讲的有关克里斯廷的情况全告诉父亲,也提到韦森布吕赫的二十五法郎,并请泰奥多勒斯来海牙作客。
一星期后,他的父亲来到。他的蓝色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泽,他的步子变得慢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泰奥多勒斯曾命令他的大儿子离开家庭。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通过几次和解的信。泰奥多勒斯和安娜·科妮莉征曾寄给他一些内衣、外衣、家榜的蛋糕以及偶而十法郎。文森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喜欢克里斯廷。有时候,男人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有时候,他们却盲目,刻薄。
他认为父亲在摇篮分不至于无动于衷,表示反对。摇篮与别的东西完全不同,它从不欺瞒人们。父亲是一定会原谅克里斯廷过去的一切。
泰奥多勒斯挟着一个大包裹。文森特打开包裹,拿出送给克里斯廷的一件厚上衣,明白一切顺利。她上楼到卧室去后,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一起坐在工作室。
"文森特,"他的父亲说;"有件事你在信中没有提起。这娃娃是你的吗?"
"不是。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在哪儿?"
"他遗弃了她。"他认为没有必要说明这孩子来路不明。
"但是你要跟她结婚.文森特,是吗?这样同层是不好的。"
"我同意。我要尽快地履行法律手续。不过,我和泰奥决定,最好等我能以我的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的时候再说。"
泰奥多勒斯叹了一口气。"对,也许这样最好。文森特,你妈希望你抽空回家看看。我也希望如此。你会喜欢纽南的,孩子,那是布拉邦特最可爱的村子之一。那小教堂小得可怜,看上去就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可以坐近百人,想想看!牧师住宅四周全是山植树管,文森特,教堂后面是一个长满鲜花的园子,还有沙墩和木十字架。"
"还有木十字架!"文森特说,"是白的吗产
"对。上面的姓名是黑色的,但已经被雨水渐渐淋掉了。"
"教堂有可爱的高尖塔吗,爸爸?"
"一个精致纤细的尖塔,文森特,它往上升,一直升到天空中。有时候我真以为它差不多升到上帝那儿了。"
"在基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文森特的眼睛闪烁着,"我要画下这个景色。"
"附近有一片灌木丛和松林,农人们在田里掘地。你应该尽快地回家看看,孩子。"
"对,我一定要看看纽南。小十字架、尖塔和田里的翻地的人。我猜想布拉邦特始终有东西给我画的。"
泰奥多勒斯回家去叫他的妻子放心,他们的孩子一切还不坏,并不象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文森特以更大的热情投入绘画。他发觉自已愈来愈倾向米勒:"艺术,这是战斗;在艺术中,一个人必须呕心沥血。"泰奥对他有信心,双亲没有对克里斯廷不满,海牙没有人再来干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放手进行他的工作了。
堆放木材院子的主人把到院子里来找活儿而没有捞到活儿子的人,都给文森特当了模特儿。他的钱包空了下去,他的画夹满了起来。他无数次地描绘躺在火炉旁摇篮里的娃娃。秋雨来"临,他在户外油布上苦干,捕捉到了所追求的效果。他很快地领悟到,一个人能看准色彩,立刻懂得如何分析,并说"那灰绿色是费里带黑,几乎不带蓝色"才算得上是一个色彩学家。
不论画人物还是风景,他希望表现的不是感伤,而是严肃的悲痛。他要达到那样的境地——人们会对他的画这样讲:"他深深地感受到,他亲切地感受到。"
他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个饭桶,一个反常的、讨厌的人,一个在生活中毫无地位的人。他就要在画中表现这样一个怪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心里所想的东西。在最贫穷的茅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他看到了画意。他画得愈多,对别的事情的兴趣也就愈少。他愈想摆脱那些琐事,他的眼睛也就愈快地捕捉到生活中的画意。艺术要求持久的劳动、不顾一切的劳动以及不断的观察。
唯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花费太大,而他又用得很厚。当他把颜料大量地挤在画布上的时候,就好象把法郎扔在须德海中。他画得很快,画布的账单一大堆。他一口气可以完成一张,莫夫两个月才画一张。好啦,他没有办法画得薄一点,也没有办法画得慢一点。他的钱象挥发的蒸气,而工作室里则塞满了图画。泰奥一寄到津贴费——泰奥讲定在一日、十日和二十日每次寄五十法郎——他就奔到颜料店,购买大管的路石、钻蓝和普鲁土蓝,小管的那不勒斯黄、土黄、组青和藤黄。然后他兴高采烈地作画,直到颜料和法郎两空,通常在生活费从巴黎寄到后五、六天,麻烦就产生了。
他感到大吃一惊:要为娃娃买那么多的东西;克里斯廷要不断服药,添置新衣,吃营养品;赫尔曼要买书和学习用品,因为他上学了;家庭是个无底洞,他得不断地往里塞灯、瓶瓶罐罐、毯子、煤、柴、窗帘、地毯、蜡烛、被单、银制品、菜盆、家具以及没完没了的食品。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在他的绘画和靠他吃饭的三个人中间来分配这五十法郎。
"你就象一个干活的,一领到薪水就往酒店奔,"有一次,当文森特从泰奥的信封里抢出那五十法郎,开始收集空颜料管的时候,克里斯廷说。
他做了一具新的、有两只长脚、能在沙丘上架设的透视器,架子的角都叫铁匠做成铁的。有着海、沙丘、渔民、小船、马和渔网的斯赫维宁根,最吸引他。他每天步履艰难地穿过沙丘,放下沉重的画架和透视器,捕捉海洋和天空的千变万化。进入深秋后,别的艺术家们开始在工作室里生火了,他却在风里、雨里、雾里和暴风雨里作画。在最坏的天气里,他那湿淋淋的图,常常沾满了飞溅的沙粒和咸味的水。雨把他淋得透湿,雾和风使他发冷,沙粒飞进他的眼睛和鼻子……他心甘情愿地画到最后一分钟。现在,唯有死才能使他停下笔来。
一天晚上,他把一幅新油画给克里斯廷看。"真是,文森特,"她叹道,"你怎么画得这样逼真的呀?"
文森特忘记了他是在和一个胸无点墨的女人讲话。他应该对韦森布吕赫或莫夫讲才对。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拿着一块白板坐在吸引我的景色之前,我说:'那块白板必须变成某些东西!'我画了很长时间,回到家后感到不满意,便把它放进壁橱。休息一会儿后,我提心吊胆地去看。我还是不满意,因为在我的头脑中,原来的壮观太清楚了,以至于无法对我的描摹感到满意。然而,我也毕竟在我的画中找到了打动我的某些东西的回声。我看到,大自然告诉了我某些东西,对我讲过了话,而我也速记下来了。在我的速记中,也许有几个字没法辨认,也许有错误和遗漏,但其中有着树林或海滩或人物告诉我的某些东西。你听得懂吗?"
"不懂。"
克里斯廷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理解。她认为他的作画渴望是一种花饯的入迷。她明白,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是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所以不想加以反对。他作品的目标、缓慢的进步和费力的表现,与她毫无关系。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的良好伴侣,但是,文森特的生活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家庭的。当他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只得给泰奥写信。他几乎每天晚上倾泻出一封热情的长信,叙述一天来他所看到的、描绘的和思考的一切东西。
*为占当他想享受别人的表达时,他就看小说:法国的、英国的、德国的和荷兰的。克里斯廷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零头。但他很满意,并没有对要娶克里斯廷的决定懊悔,也没有试图把智力活动强加于她,在这方面,她是显然欠缺的。
在夏季和秋季的漫长月份中,他清早五、六点钟离家,一直画到白天的阳光完全消失,然后拖着腿在阴凉的暮色中穿过沙丘。这段时期中,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当一阵可怕的暴风雪降临,纪念他们在雷伊恩火车站对面的酒店中相遇一周年的时候,文森特只得在家里从早画到晚,于是要保持令人满意的相处就变得较为困难了。
他回到黑白画上,为了节省颜料的开支,但是,模特儿却吃穷了他。那些乐于做这个完全不是最坏的下贱劳动的人,来为他做模特此时,要价甚大。他请求准许在疯人院里作速写,但院方声称从无先例,另外,病房在铺新地板,所以除了探望日外,他不可能在那儿作画。
他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克里斯廷了。他期望她恢复健康后,马上就能为他摆姿势,就象在养娃娃之前那样起劲地干。克里斯廷的想法不同。起初她讲:"我还吃不消。等些日子吧。你反正不急。"她完全恢复健康后,又认为忙不过来。
"现在不象从前了,文森特,"她说,"我得照料娃娃。我得打扫楼上楼下。还要烧四个人的饭。"
文森特清早五点钟起来做家务,以便她能在白天抽空摆姿势。"但我不再是模特儿了,"她抗议道,"我是你的妻子。"
"西恩,你一定要为我摆姿势!我没钱每天请模特儿。那是你在这儿的一个道理。"
克里斯廷骤然大发脾气,在认识文森特的初期,这是司空见
惯的。"这就是你要我的目的!你可以在我的头上省钱!我只是你的该死的佣人!倘若我不为你摆姿势,你就会再把我赶出去!"
文森特想I片刻后说:"那些话都是从你母亲那儿听来的。你自己是想不出的。"
"怎么,我自己想出来的又怎么样?我说的不错,不是吗?"
"西恩.你不应该到那儿去。"
"为什么?我爱妈妈,不行吗?"
"但是他们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明白,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使你按照他们的方式思考问题。那样一来,我们的婚姻怎么办呢?"
"家里没有吃的时候,不就是你叫我到那儿去的吗?多挣一点钱,我就不需要回去了。"
他终于说服她撰姿势后,她变得毫无用处。她又犯了一年前他那么努力地加以纠正的全部错误。有时候他怀疑她在摇动身体,故意摆出别扭的姿态,迫使他感到讨厌,不想再烦她摆姿势。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雇请外面的模特儿的费用增加起来。他们无钱买食物的日子也随之增多起来,克里斯廷不得不到她母亲家去过活的日子也随之有增无减。每一次她从那儿归来,他总觉得她的态度和举止有点异样。他被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若把所有的钱用于日常开支,克里斯廷就不会回到她母亲的影响中去,他就能够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有益的水平上。但是,如果他那样做,就得放弃绘画。难道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就该毁了自己吗?如果她每月不到她母亲那儿去几次,那末,她和孩子们就得挨饿。如果她去,最终使会毁掉他们的家。他该怎么办呢?
身体不适和怀孕的克里斯廷、在医院里的克里斯廷、产后在恢复健康的克里斯廷,是这样一种人:一个被遗弃的、绝望的、在可悲的死亡边缘上的女人,对一句简单的好话或一个帮助性的行为就感恩不尽的女人,一个通晓世上一切痛苦的、为了苟活片刻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会对自己和生活许下各式各样狂热和英雄般的谎言的女人。又恢复了健康的、由于良好的食物、药物和细心照料而身体和脸孔都发胖了的克里斯廷,是另一种女人。痛苦的记忆在后退,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决定在削弱;她从前生活的想法和习惯,慢慢地在复活。十四年来,她一直毫无拘束地生活,生活在街上,生活在酒、黑雪茄、恶浊的语言和粗俗的男人之中。随着身体的力量恢复,十四年的懒散怠情,压倒了一年的体贴入微和温厚的爱情。潜伏着的变化开始偷袭她。文森特起初没有理解到这一点,后来,他慢慢地觉察到发生着的一切。
凑巧在这个时候,新年的开头,他接到泰奥的一封不寻常的来信。他的弟弟在z黎街头上碰到了一个孤独、患病和失望的女人。她患足疾,不能工作。她准备自尽。文森特给泰奥寻呼路;后者跟随着他的老师。他在老朋友的家里给这个女人找到了一个地方。他请了一个医生给她作检查。他负担这个女人的全部生活费用。在他的信中,他称她为他的病人。
"我应该跟我的病人结婚吗,文森特?那是我为她效劳的最好办法吗?我应该履行法律手续吗?地遭受到很多的痛苦;她不幸;她被她唯一爱着的人所抛弃。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该做
什么呢?"
文森特深深地感动,他表示同情。然而,克里斯廷一天比一天变得不易相处。当只有面包和咖啡的时候,她抱怨了。她坚持要他停止雇请模特儿,把他的钱留作家用。当她不能添置新衣的时候,她就毫不顾惜旧衣服,任让食物和污演糟蹋。她不再缝补他的衣服和衬衫。她又落到了母亲的影响之中,后者告诫她,文森特不是卷逃就是扔掉她。既然不可能维持永久的关系,那末何必再为了维持暂时的关系而去找麻烦呢?
他能够劝泰奥跟他的病人结婚吗?正式结婚是拯救这些女人的最好办法吗?最重要的是给她们住房,以良好的食物来恢复她们的健康,用柔情爱意使她们再次热爱生活吗?
"等一等!"他警告他的弟弟,"尽力而为吧,那是高尚的行为。但是仪式对你毫无益处。如果爱情在你们之间滋生,那末婚姻也会随之而生。但首先要看看你能否拯救她。"
泰奥每月三次寄五十法郎。现在由于克里斯廷管家愈来愈不经心,钱也就不象从前那样维持长久了。文森特太需要模特儿了,这样他方能为几幅真正的油画创作凑集足够的习作。从他的画上被夺去化在家庭开销上的每一个法郎,都使他感到懊恼。她则对从家庭开销上被夺去化在他绘画上的每一个法郎,大为不满。这是他们生活上的一个斗争。一月一百五十法郎,只能够应付他一个人的吃、住和绘画材料,要使这点钱养活四口人的企图,虽然是堂皇的,但却是不可能的。他开始向房东、鞋匠、杂货店、面包师和绘画颜料店欠债。要解决这个难题,泰奥却缺少钱款。
文森特写了封恳求的信。"你能否把钱在二十日以前寄来,至少不迟于二十日。我手边只剩两张纸和最后一点粉笔了,我没有一个法郎可用来雇请模特儿和买吃的。"他一个月要写三封这样的信,当五十法郎寄到时,他早已全欠下店主了,就这样前吃后空。
泰奥的"病人"的足疾要动手术。泰奥将她送往一家好医院。同时他寄钱给纽南的家里,因为新的教友很少,泰奥多勒斯的收入不够维持家用。泰奥要维持自己和他的病人、文森特、克里斯廷、赫尔曼、安东和纽南一家的生活。他的薪水连一个生丁也多不了,所以无法再给文森特一个额外的法郎。
最后,在五月初,事情终于发生了:文森特只剩下了一法郎,一张破碎的措条已经被一个店主退还。屋里连一口食物也没有。泰奥的下一期的钱至少还有九天才能寄到。他十分害怕把克里斯廷那么长时间地放在她母亲的手中。
"西恩."他说,"我们不能让孩子们挨饿。你最好把他们带回你母亲家去,直到泰奥的信寄来。"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着同样的念头,但都没有勇气明说出来。
"好,"她说,"我想只能这样了。"
杂货商收下那张破借条,让他赊了一点黑面包和咖啡。他将模特儿带进家来,把钱欠一欠。他变得更神经质了。他的画不称手,画得索然无味。他饿着肚子。对经济的不断担心威胁着他。他无法不作画过活,然而,每一个小时的绘画都在告诉他:他在失败。
第九天的最后一天,在十三日,泰奥的信和五十法郎及时寄到了。他的"病人"已动过手术,他把她养在私宅中。经济上的紧张也在威胁着他,他也感到沮丧。他写道:"我担心以后恐怕无法再答应什么了。"
那句话差不多使文森特失魂落魄。泰奥是不是说他无法再寄钱了?不寄钱还不是太坏的事情。但是,这是不是说,从文森特每天寄给他以表示自己作品在进步的速写中,他的弟弟得出结论:他是没有才能的,毫无希望的呢?
他整夜未能合眼,为此事担忧,他接连不断地写信给泰奥,求他解释清楚,并排命考虑维持自己生计的办法。毫无办法。
他去看克里斯廷,发现她和母亲、兄弟、兄弟的情妇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她在抽黑雪茄,喝杜松子苦艾酒。她似乎根本没有回到申克韦格街去的念头。
在母亲家里的九天,她原来的生活习惯——毁灭性的生活方式——恢复了。
"我要抽雪茄就抽雪茄!"她嚷道,"如果雪茄是我自己买的,你就没有权利叫我不抽。医院里的医生说过,如果我想喝杜松子苦艾酒,就可以喝。"
"对,那药……使你开胃。"
她爆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药!你真是——!"这种话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还没有讲过呢。
文森特处于十分敏感的状态中。他忍不住光起火来。克里斯廷亦不甘示弱。"不要你再关心我!"她大叫大嚷,"你连吃的也不给我。为什么不去多挣几个钱呢?你是个什么样的该死的男人?"
严冬滞留不去,春天迟迟不至,文森特的情况愈来愈坏。他的债务不断增加。因为饮食不正常,引起了反应。他无法咽下一口食物。胃里的不舒服影响到牙齿。痛得他彻夜无法入眼。牙痛扩及到右耳.右耳整天价地痉挛地抽搐。
克里斯廷的母亲开始来他们的家,和女儿一起抽烟,饮酒。她不再以为克里斯廷会幸运地结婚。有一次文森特发现她的兄弟也在,当文森特一进来,他马上溜出门去。
"他来干什么?"文森特向,"他要你干什么?"
"他们说,你要撵我走。"
"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做的,西恩。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我就不会。"
"妈妈叫我走。她说,我留在这儿连吃的也没有,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是回家。"
"把孩子们带回那个家?"
"总比在这儿挨饿来得好。我能干活,能挣钱养活自己。"
"你干什么活呢?"
"哦……随便什么。"
"打零工?洗衣服?"。……我猜想。"
他一眼就看出她在扯谎。
"他们就劝你那么做!"
"哦……那不太坏……维持生活。'
"听着,西恩,要是你回到那个家里去,你就完了。你心里明白你母亲会再叫你到街上去的。记住莱顿医生的话吧。要是你再去过那种生活,你就会送命!"
"不会送命的。现在我感到很好。"
"你感到很好,那是因为你生活正常,但一见你回到……S"
"嚼呀,谁要回去?除非你撵我走。"
他坐在她的摇椅的扶手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头发没有梳理。"那末相信我,西恩,我决不会遗弃休。只要你愿意与我同甘共苦,我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须与你的母亲和兄弟疏远。他们会把你毁掉!答应我,为了你自己好,别再去看他们。"
"我答应。"
两天后,他从济贫院速写回来,工作室里空无一人。没有晚饭的影子。他发现克里斯廷在母亲家里喝酒。
"我告诉过你,我爱妈妈,"他们回到家后,她抗议道,"我要去看她就可以去。我不归你所有。我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从前生活中的那种熟悉的、懒散的习惯又恢复了。每当文森特想加以纠正,并解释她在疏远他的时候,她就回答:"对,我完全明白,你不要和我呆在一起。"他指给她看,屋里无人照管,狼狈不堪。她回答:"哦,我懒而无用,我一直是那种样子,没有办法了。"如果他想使她明白,懒散会有何等样的结果,她就答道:"我不过是个游民,真的,我将投河结束一生!"
现在她的母亲几乎天天到工作室来,夺去了文森特极为看重的克里斯廷的情谊。屋内杂乱无章。吃饭毫无定时。赫尔曼遗遍遇遏地东跑西走,也不上学了。克里斯廷家务管得愈少,烟就抽得愈多,酒就喝得愈凶。她不对文森特讲从哪儿弄来钱抽烟喝酒。
夏季来临。文森特又外出画画了。这意味着颜料、画笔、油画布、画框和更大的画架等新开支。泰奥函告他的"病人"情况有所好转,但他们的关系上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既然她现在身体比较好了,他与那女人该怎么办呢?
文森特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视而不见,光不断地作画。他知道他的家在耳边哗啦啦地坍下来,明白自己正在坠入克里斯廷陷足其中的怠情之无底洞。他企图把绝望埋在绘画之中、每天早晨,他动手一幅新画时,总希望这幅画是那么地美丽和无懈可击,能立即卖去,从而自立。每天晚上,他回家时都怀着可悲的认识:离他朝思暮想的精湛技巧,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唯一的安慰是安东那孩子。他是生命力的奇迹,他又笑又叫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他常和文森特一起在工作室里。坐在角落里的地板上。他对着文森特的画派派地叫,然后静静地坐着,注视墙壁上的素描。他长成一个漂亮活泼的孩子。克里斯廷愈忽视这孩子,文森特就愈喜欢他。在安东身上,他看到了去冬地的行为的真正目的和报酬。
韦森布吕赫只来过一次。文森特给他看了几张去年的素描。他自己感到极端地不满意。
"别这样想,"韦森布吕赫说,"几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早期作品,你会发现这些东西是真实的、深刻的。就这样坚持下去,老弟,别让任何东西阻挡你。"
最后阻拦他的,是一记耳光。春天的时候,他叫一个陶工替他修盏灯。这商人一定要文森特带些新盘碟回去。
"可是我没钱买呀。"
"没有关系。不息的。带去吧,等有钱后再给好了。"
两个月后,他砰砰嗡嗡地敲工作室的门。他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脖子象头颅一样粗。
"你对我撒谎,这算什么意思?"他问,"你一直有钱的,拿了我的货却不给钱,怎么回事?"
"现在我一分钱也没有。我一接到钱就付给你。"
"撒谎!你刚把钱给我的邻居鞋匠。"
"我在画画,"文森特说,"我不喜欢别人来打岔。我接到钱后就给你。请走吧。"
"给了钱就走,不给就不走。"
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这个人推向门去。"离开我的屋子。"他下逐客令。
那正是商人所希望的。文森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扬起右手,一拳击中文森特的脸部,砰地把他打撞在墙上。他接着又揍了一拳,把文森特打倒在地,然后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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