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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没有摩天轮-浅白色

_8 浅白色(现代)
他笑了笑:“你是我们公司第一个交申请的。”接着,拿起笔迟疑了不到半秒钟,签上了他的大名。
他的意思大概是——反正你也是第一个交申请的,人家老员工乐不乐意申请还不知道呢;就让你面试一下见见世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年限不够没法通过。
我正要离开他办公室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有勇气尝试尝试也是好的,你的心态不错,能参加面试就是最在的收获了。”难得的一次,他一句话里半个英文词汇都没有。
“谢谢。”我皮笑肉不笑地又谢了他一次,心里默默地想:不管是巴黎还是别处,我已经不想再对着你这张虚伪的老脸了。
交了申请之后我坐不住了,溜到走廊给白彦打了个电话。
这次电话还没响过四声就接通了。
“我。”我今天的开场白异常简洁。
他这人优点不多,恰好其中最突出的一项就是懂得配合。他用同样简洁明了的句式回答:“说。”
“问你,如果我去巴黎一年,你觉得怎么样?”
“去工作还是上学?怎么没听你说过?”
“算工作吧,今天才知道的消息,还很不确定呢。我这不正在询问海归专业人士嘛!”
“别,这种大事还得自己做主。”他知道我问他的意思,却又保持着好像不知道的语气。
既然这样了,暗示明显点吧:“如果我万一真去了,你有什么计划?”
“这的确有点难办。”他似乎是正在思考,语速缓慢下来,“当你在巴黎的被窝里做梦,我在北京三环上堵着;当你去吃午饭,我正穿着睡衣从洗手间出来……咱们时间那么颠倒,哪有空结婚?”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要抽空结婚?”
“难道你想始乱终弃?还是想便宜其他女人?”
于是我伪装出迟疑而痛苦的语气:“对不起,照这么说我们还是别结了,赶紧各过各的吧。都怪我不好,我连饭都不会做怎么当家庭主妇……”
“不行,我们已经一起吃过火锅了,怎么能电话里说说就不结了呢?”他异常坚决地反对。
“为什么吃过火锅了就不能电话解决?”
“当然了,这说明我们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双方必须要负相应的责任了。如果仅仅只是喝个咖啡,还是星巴克的那种,想bye-bye根本不需要通知,直接不用联系就行了;如果在气氛比较浪漫的地方吃过晚餐呢,至少互相发个短信;如果看过电影或者愉快地散过步,一定要打个电话才算礼貌;如果都不顾形象地一起吃过火锅了,那就非得当面说不可,一定要向对方表达自己的诚意和歉意。而且,我们不止吃过火锅,还在路上吵过架,见过爸妈……”
“那穿过情侣拖鞋的怎么算?”我说不上来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还是故意逗他,总之脱口就问出这么一句。
他反问我:“不会比用过情侣手机更严重吧?”
“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正在威胁我?”
“那你到底负不负责任?”
“好吧,只能见面再bye-bye了?”我对着电话做投降状。
“噢,还有,你正在用我送的杯子对吧?”
“是啊,不过你说是避免浪费才给我用,不叫送给我的。”
“虽然是这样,但你已经收了。收下了我的杯子就表示跟着我一辈子,这事你要是反悔就太不厚道了。”
莫非从送杯子的时候开始他就抱有企图了?我忽然脸红起来,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心脏跳动声格外清晰,“喂,你挖这么大个陷阱给我跳?”
“你还不是自愿跳进来的!”
“可是我们已经一起吃过火锅了啊,无论是要分手还是要结婚,都不能只是电话说,必须要当面谈才能表示诚意吧?”我把他的理论学过来用,“如果仅仅只是喝个咖啡,还是星巴克那种……”
“好了好了,下班等我来找你。”
仿佛为了证明我们俩的确很熟,他拉我去吃比火锅更没形象的烤翅。
虽然店是别致的小木屋,但满屋的声鼎沸,笼罩着热火朝天的气场。白彦要凑到我耳边说话才能听清楚:“觉得这么怎么样?”
“好吵,在这儿吃过饭之后是不是代表我们俩更熟了?”我也不自学地把头向前伸,仿佛这样能排除周围的杂音。
就这种环境里,他还不忘纠正我:“不是更熟,是更亲密!我们现在就差麻烦烫没一起体验了,怎么样,下次要不要去?”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儿,你看起来很不像坐在这地方吃饭的人!”
“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就这么给你了,你要不要负责任?”
“胡说吧你,要是没来过怎么会路那么熟?”
“曾经路过很多次,想进来,就是一直没找到那个可以陪我用手抓着烤翅吃的人。”他作扼腕叹息状。
“你觉得我是?就因为我草根?”
“别叽歪了,快吃吧,一会儿还看电影呢!”他说着真的抓起串烧翅的竹签,举到我嘴边:“赶紧咬!”
吃完饭出来,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他停下车让我行等等。不到五分钟,他拎了一个小购物袋回来,上车递给我,“今天吃的有点上火,一会儿把这喝了。”
袋子里是两碗一次性密封包装的龟苓膏,还有一包扁平的,看起来像胶布的东西,包装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日文。
白彦啼笑皆非:“这是怕你一热一凉胃疼给你买的温炙贴,可别拿来脱毛!”
车划了条圆润的弧线弯出停车位拐上马路,我握着手上的温炙贴竟然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他见我呆滞起来,问:“受宠若惊啦?年轻人这点承受能力不行啊。日后漫漫人生我真为你担忧……”
“那你多锻炼锻炼我不就行了?”我非常迅猛地再一次脸红了。
他又来那句台词:“没问题!哄女朋友开心……”
一听到开头我就接过话来:“是男人的重要职责之一!”
360°倾斜的天空,我在等谁
我站在早晨澄澈的天空下,忽然感觉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球场,我们拼命跑却一直跑不到自己的位置;属于我们两人的那个球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疲惫地跳跃直到死去。依然不能遇见。
大概是因为周五的缘故,到了电影院,一出电梯就见到排队买票的人群。队伍沿着影院大厅绕了好几圈,尾部一直穿过电梯间延伸到后楼梯走廊里。
我失望地捏了捏他的手:“算了吧,看这状况排到咱们都半夜了。”
“不怕,走!说了看电影就一定能看到。”他又拉着我退回电梯里,下楼一路奔回了停车场。
“现在是去哪儿啊?”
白彦开门把我塞上车,自己绕到另一边爬上驾驶位,说话的时候已经发动了车子:“我家。”
“去你家?!”
“不用排除、不用买票、不用挑座位、拉以按暂停键、中途随便上洗手间。这待遇怎么样?”他这次的提议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于是我想了想,说:“好吧,一会儿见到便利店停个车。”
“买可乐爆米花?没问题!”
不到半小时,我们俩抱着可乐和爆米花到了白彦家。
他的一居室跟我的想象差距不太大,风格挺简洁舒服,室内几乎全是流畅的几何线条,电器无一例外都是金属外壳,轻巧且薄的造型。
这就是典型的钻石五症状,没事儿一定要把生活往奢华里整也就罢了;还反感明目张胆的华丽,硬要整出个低调的奢华才满意。
他书桌上居然还摆了一体积有大小的白水晶地球仪,怎么看怎么像叔叔级人物的书房必备道具。
“我爸送的,他们学校六十周年校庆的纪念品。”他看我盯着地球仪,就简单讲解了来历。
我伸手摸了摸,问:“天然的?”
“想得美。”他的总结陈词简明扼要干脆清晰,弄得我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像总在用批判和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名大好青年的奢侈程度似的。
白彦见我眼神缥缈,又一次说出了他那句经典的选择疑问句:“看什么呢?想劫财还是动色?”
“别美了你,看清楚现在的形势,你即将退出钻五的舞台,把财和色都双手交给我了,还用得着我劫吗?”
我这么一说,他只好无奈地承认:“行。就让你财色兼收我也不算太亏。”
“我可是亏大了,就收了你一点微不足道的财和色,从此以后得挺身而出帮你挡成片成片的烂桃花——这叫得不偿失!”我一边毫不客气地做出十分可信的假设,一边顺手从音响旁堆着的碟片里抽出一张。
那是一张还没有拆封的电影,封套上写着《Les Chansons d'amour》(巴黎小情歌)。我立刻坦白地表达了我的惊讶:“哇,你也看这么文艺的电影?”
“这不还没拆封吗,买来就是打算等你一起看的。”他笑笑。
于是我们俩排排坐在茶几前瞪着屏幕开始看电影喝可乐吃爆火花。还没过两分钟,白彦忽然按了暂停,起身把房间的大灯关了,留下两盏小壁灯发出柔和的微弱光线,我们这才进入状态。
屏幕上巴黎的街景和情歌一幕幕转换,上演的就像是一场关于爱的进化论——从热恋到陷入瓶颈,从寻找刺激到彻底失去,从悲伤到开始新恋情。爱仿佛一扇旋转门,找到一个入口,等着我们的就必然是一个出口。身边会有一个又一个人不停地经过,无论爱过谁,终究会渐渐走散,最后陪自己到永远的只是某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这就是感情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悲哀的结局:某个人已经消失,但他教会你的东西永远抹不去。他已经消失,但他给你的遗憾永远抹不去。他已经消失,但彼此那么多年时间永远抹不去。他已经消失,但他却要顽固地留在你心里,成为记忆的一部分,时时刻刻提醒你,让你在将来的某一刻还会恍然大悟:原来我今天懂得幸福,只是因为曾经失过你。
电影结束了很久,我们都还安静地窝在沙发上谁也不动。
我侧身趴在他左肩上,我的右边脸颊刚好贴着他衬衫的衣领,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喉结在以不易觉察的弧度微微翕动。
白彦用手缓慢而没有节奏地顺着我的头发轻拍下来,好像在拍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才低声说:“其实这部电影我看过。”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也很轻,仿佛不愿意惊扰此时此刻的空气在安宁迟缓地流动。
“我想跟你一起看。”我看见他下巴的曲线随着说话声滑动出奇妙的弧形,平日坚硬的轮廓渐渐变得柔软而清楚。
弧线的动作忽然拉大了,他在笑,“看了半天电影,才发现你个小脏猫还没换鞋。”
“我不换。”我蜷着不动,不想知道那双粉红色的维尼拖鞋还在不在他鞋柜里。
“随你便。”他直了直身体,伸手到茶几上拿过杯子递给我,接着要站起来。
我赶紧拉住他:“不许去开灯。”
“谁说我要开灯?我去换部电影看。”
“别去了,你那些我都看过了。”
“真的?”
“真的,不信?”
“不信。”
“好吧,刚才我扫了一眼你CD架上的那些没拆封的,的确没找着新鲜电影。不信我背给你听:《Hors de pris》、《Jeux d'enfanta》、《Paris,je t'aime》、《Ensemble,C'cat Tout》、《La jeune Fille a la Perle》,有没有漏掉的?”
他狠按一下我的头表示不满:“以后没有我的批准不能私自看电影!听见了吗?”
“白彦同志,你老实交代,为什么家里放这么多法语片?是不是早有企图?”我一时兴奋把遥控器当道具枪凑合着用了,十分有型地瞄准他,那声势就跟《我爱你》是城手握菜刀架在老公脖子上问“爱不爱我”的小女人一个样。谁料此人十分配合地气定神闲地头一抬,傲然道:“在屠刀下我从来不谈事情!”
哗,这句台词太拉风了,以至于我当场就扔下武器跳了起来,“这电影你也看过?!”
“很意外吗?”
“很意外。”我老实回答。
他笑:“看电影的时候,怎么都不信真有这么难缠的女人,见到你之后我信了。”
“那要是我也天天拿破问题纠缠你,你回不回答?”
白彦摇头作坚决状:“不回答。”
“我要是继续问呢?不停地问呢?”
“不回答。”
我不信,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却还是憋回去了,忽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于是我想也没想就实践了:“白彦,说,你爱不爱我?”
“别闹,你还真玩儿啊?”他又笑。
“说嘛。”
“你今年多大了,还玩这个无聊不无聊?”
“说不说?”
“行了,别闹。”
“不说我生气。”
“爱生一边生去,只要不是生孩子。”
关于爱不爱这个很老套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回答过,也从来就不打算回答。于是我鼻子立刻酸了,眼泪哗啦就流下来,“不说拉倒!”
他小吃了一惊,用研究的目光打量了好几秒钟,最终伸手绕过我肩膀把我抱过来,“你们女人就是喜欢关心这种无聊的问题。回答了吧你们还不信,不回答又不乐意。”
“谁跟你说我会不信?”我底气不足地抗议。
“好,不管你问谁,这个问题真没几个人可以负责任地回答,回答不难啊,难的是说出来之后能对这句话负得起责任。”他一本正经给我心理辅导。
“我可以。对自己的感觉负责能有多难?既然连感觉都看不住了,还没勇气承认?”
他摇摇头:“很多事不是用来说的,做就够了。”
看他似有感慨,我暂时淡忘了伤感,八卦起来:“怎么,人家也问过你这个问题?”
“以前她问过,我说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也没有再问。”他回答得很平淡,平淡得不像在说自己。
“那你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表情还是看不出一点起伏的平静,侧脸轮廓在灯光下静默。忍不住想象,当年梁箴箴满怀期待地说我们结婚吧,回答她的也是这个沉静内敛的神态;直到他不声不响买来戒指,却得来她要离开他的决定——自始至终他都那么平淡,甚至感情深到愿意将一辈子交给对方都可以隐藏得那么完好。直到对方在浑然不觉中离开。不管骄傲或是脆弱,总之他把自己保护得那么铜墙铁壁。那么孤单。那么悲哀。
我蜷缩在他手臂里,一声不响,又抓起遥控器把音响调到收音机。听见的是一个温暖暧昧的男声:“Maybe I have around you a little more than I sbould……”
——或许我已经在你身边流走了太久。太久。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像张白画布被歌词染了色一样,刷地一下就又无限伤感了。
“她是前年七月走的,签了澳洲一家电讯集团,在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只差收拾行李出发的时候才告诉我。”白彦沉默片刻,第一次提起这些关于梁箴箴离开时的细枝末节,“她走那天,我坐在机场大厅,对着手机屏幕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电话号码、电邮地址、我们所有的通话记录、短信,一条一条。删完之后我回去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机场一样。她不知道我来过,而我来过之后也不再跟她有任何关联。”
“即使在转身走出机场大厅那一刻,你也仍然无法确定地回答爱不爱她这个问题?”
他脸上浮出轻浅的苦笔:“对,即使这样,我还是不知道答案。”
“你真是个诚实的傻瓜,你知道不知道,大多数女人在感情面前都会变成单细胞生物,只会死脑筋地认定一条路,不会拐弯更不会后退;她要的不是你经过反复深思熟虑的负责任的回答,而是要你和她一样不假思索完全投入。她痛恨你的理智的冷静,她只是不能容忍男性天生的自我保护欲,不能容忍你在她面前还保有自己的领地……”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跟一话痨加心理医生似的做了番如此有深度的发言,总之白彦听完后揉了揉我的头发感叹:“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你比我清楚。”
“她只是恨你不像她那样勇往直前奋不顾身。恨你还要事事思考清楚。”
“因为我是男人。”他轻声接过话去。
“男人就有理由拖拖拉拉?男人就有权力思前想后?男人就可以那么理智,连一点感情都看不出来?”我带着一点点愤怒反问他,头埋在他颈里不肯动。
好半天,他接着又再揉了揉我的头发,“要不,你再问我一次?”
“不问!”我拒绝。或许他终于后悔没有给她答案,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对他来说,在某扇他走不出去的旋转门里我是唯一的出口,我能接受自己是他的出口,但,谁也不是某个人的替代。
“笨。”白彦忽然俯下身吻我,他微温的手指尖从我的颈部开始往下滑行,直至紧紧环抱住我的身体。温度相近的肌肤互相触碰的感觉多么安全温暖,我听见了自己体内发出的,充满疼痛的微弱爆破音。房间里笼罩着蜂蜜色的灯光,一团一团随着空气凝结在头顶。
忽然醒来的时候夜黑得像一团墨汁,估计就算是阳光也是难将它一下子冲刷成白昼。
“几点了?”明明是个问句,我说出来却像是陈述语气。
白彦倒过头:“我在呢,睡吧。”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之后,我听见他呼吸逐渐均匀地放缓。于是我也枕着他的手臂恍惚地睡去。
天亮。太阳毫不含糊地露了个脸,而我正含含糊糊地醒过来,之所以含糊,是因为我并非自然醒,而是活生生被吓醒的。
这叫什么场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造型活像若干个世纪以前有幸被皇上翻了牌子的小嫔妃;犹如洗衣涮干净拔光毛裹进保鲜袋准备下锅有麻雀——哦不,准备下锅那是昨晚,今早已经从锅里自行爬出来穿衣梳头收拾残局。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事情发生的若干历史背景:第一,白彦是我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第二,我们俩交往不久,但已经谈到结婚的话题;第三,坏就坏在我根本不确定他是想跟我在一起,还是只想找个好人结婚。
缩在被子里神游的时候我听见来自厨房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啪啦啪啦掉了一地。这响动惊得我差点没跳起来:屋里居然还有人!他没出去?
我七手八脚套上衣服蹿到厨房门口,只见白彦蹲在那么清理着满地的玉米粒和红豆粒。
“你在干吗?”我见状蹲下来帮忙。
“正想煮个粥,结果刚接了个电话不留神把材料打翻了。行了你一边去吧,我要收拾。”他抬头看了看,接着把我拦在了厨房门口。
看他弯着腰的背影,我忍不住又走过去蹲下来,边帮他捡边问:“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两样东西煮在一起?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刚打算煮红豆粥,只是玉米就放边上,两个罐子,一起打翻了而已。拜托您了先回房间呆着去,别添乱行不?”他头上冒出斜线三条。
“你这姿势看起来很像中年失意的大叔,还是我来拯救你吧!”
“你真的行?”
“行啊。我怎么说也是女人吧。”
“那你帮我踩住纸篓。”他这才侧过身让出位置来,我贴着冰箱走进案发现场,踩住了抬起纸篓盖的塑料小踏板。原来他刚才那么大叔的姿势是因为踩住了它。
“你干嘛不用扫把?”我接着提出了又一个疑问。
“扫把还没买来。”他头也不抬。
我环视厨房一周,发现可用工具只有拖把和吸尘器。
折腾了快二十分钟算收拾好了厨房,他看着空荡荡的锅摇了摇头,把手侧在我肩上感叹:“看样子,咱们这顿早餐还是得出门去为经济发展做贡献。”
“拉内需,玉米红豆都有责。”我拍了拍自己肩上的他的手,就觉得刚才腰弯得挺酸。
我洗脸刷牙收拾好跟他出了门,进到电梯里他还在惦记着煮粥,问我:“要不哪天我真给你煮个玉米红豆粥?再加点百合绿豆莲子桂园枸杞皮蛋瘦肉青菜鱼片……还要不要来点虾?”
“能吃吗?”
“肯定很补的,明天就给你做!”
“不要了吧……”
我回到家的时候于筝居然不在,之前白白做了番心理准备,想着她逼供的时候我该怎么把夜不归宿的疑点蒙蒙混过关。
刚刚放下包进洗手间洗澡,就听见门锁的声响。
果然,当我身穿睡衣头顶包着干发帽从洗手间出来,就见到于筝在沙发上捏腿,屋里弥漫着一股竹子的清香味——茶几上正摆着一瓶开了盖的青竹精油。
“哇,这么夸张,你不会是刚爬长城回来吧?”我做贼心虚地先开口说话,生怕她问昨天夜不归宿的事。
她抬头露出一脸惨相,边揉小腿边诉苦:“别提了,从昨天晚上十一点拍到现在,那摄影师疯了!他那俩助理都不停地打呵欠了,就他跟铁人一样,一点都不凑合。就一本杂志的百期特刊时装大片,他苛刻得跟奥运开幕式似的。”
原来她昨晚也没回来。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加入到她的揉腿行动中来,“第一次听说有比你家不敖然更完美主义的男人,居然还是个摄影师。”
提到敖然她更郁闷了:“哎哟,你别提了姐姐,这个活儿是敖然推荐我去的,他说编辑好概念好摄影师更好,都是他合作过的最强大的阵容,我要有幸能接这活,个人修养和审美情趣都会有巨大的提升。好了,我去提升了,提升了一夜啊!腿都快提升断了。”
“折腾都折腾了,你就这么想吧:辛苦是一时的,拍出来的片子说不定值得珍藏一辈子吧。”
“咳,说是这么说,看看人家敖然,服装学院科班出身的,咱不能跟他比觉悟。现在他混这行还不就是趁着硕士没毕业有时间混个经验,将来他都设计师了咱还是一小野模,我一直在琢磨着能有个什么方式让咱俩差距别这么大。哎!”她摇头叹气。
“闹了半天敖然跟顾昕一样都还上着学呢?”
“我跟他是大学校友,前年一起考的研,结果我挂在服装史这科上了,他倒好,一路过关斩将的。那时候我就想:完了,我跟这哥们以后人生道路不相同,基本没戏,还是省省力气别发展了。结果没想到这两年过去,也经过了一些事,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聊得兴起,于筝也不揉了,把她那两条美腿也搁在沙发上任其自生自灭,伸手拧上精油瓶盖。我见她那半截身体暂时失去动力的造型,便拿起两个杯子去客厅另一端饮水机接水。
就在此时她包里响起JAZZ味道很浓郁的手机铃声:“Let'sstart from here/lose the past/change our minds……”
这么优雅的铃声响起,于筝非常不优雅地晃了晃头,捂住耳朵,“救命啊,怎么这么快……”
“怎么了?”
她扑到沙发另一端翻找包里的手机,接起来,“喂,知道了啦,马上!”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刚进门时欲哭无小的悲惨表情。
“我还要开工,今天白天得补拍一组外景。苍天啊,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看她连袜子都没穿就又把脚往球鞋里塞,要我袖手旁观实在有点于心不忍,“要不我陪你去吧?”
“好好好你陪我,快换衣服去。一会儿我要真趴下了你可得给我抬回来。”她踏在球鞋上拖着脚跟把我推进了房间。
我看见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躺在床边的藤编小杂物篓里,带着昨晚白彦房间里的气息,皱成那么一团静静地躺着。
从衣柜里翻出衣服来换上之后就陪于筝出门了。我们跳上一辆公交车,朝机场高速方向奔去,目的地是温榆河。
车从杨林出口下了高速,拐来拐去颠簸了好半天终于在尘土飞扬里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条两边都有树林的泥土小窄路,路边飞舞的沙尘里横七竖八停了四五辆车,其中那辆大商务车屁股高高张开,里边牵了要类似电话线的绳,上边挂满了衣服,底下铺着白布。
右手边的树林里,一大票人正在忙碌,两个摄影师助理调整遮光板,编辑和摄影师等人正在一起对着取景的照片和造型照的图片聊拍摄计划。
停下车后,司机师傅见这阵势,回头把于筝好好打量了一番,迟疑地问:“姑娘,你是明星啊?”
“明星?我边明天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您还说我是明星!哈哈!”她在后边乐。
我们一下车,就见一个助理模样的小姑娘正在衣架边拿着蒸汽熨斗熨裙子,熨斗长长的线从车前座一直伸到后边来。
于筝叫了声“小静”,走过去。
“挺快的啊。”小静循声抬头,笑了笑,接着头和上身都伸进车里,将熨斗递给司机师傅;接着再转过头取下刚刚熨好的一套纯白的CHANEL露背长裙递给于筝:“咱今天就补这一套了。”
“哟,姑奶奶,你没让我带白色内衣啊!”于筝一见到露背的长裙就傻了。
“贴这个吧,抗过敏的。”小静从大背包里翻出了个透明塑胶袋,里边装着一对nubra。
于筝接过裙子和胸贴钻进了车里;小静从后边把车屁股盖上了,司机师傅也下了车。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背着大化妆箱的造型师正在另一辆车上等她。我在一边呆着无聊,不时拿手机拍拍这拍拍那,权当于筝的粉丝给她拍花絮了。
这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她总算是提着裙子出来了,小静一手拎着一双白色系带高跟鞋和几个首饰包装盒,另一手托着于筝的裙摆,加上我和造型师向小树林走过去。造型师是个胖胖的台湾人,特别逗,大家都叫他周老师——他肩上背着大化妆箱,手上捧着个拳头大小的小音箱,里边摆着一ipod,整个人跟着音乐节奏晃悠而来。
“周老师,您又自带装箱来怕MV啦,于筝可得对口型啊!”杂志编辑是个瘦高瘦高的姑娘,见我们走过去老远就打招呼。
摄影师从人群咖一端回过头来,细碎的短发落在额边,郊外的泥土沾满了他的裤腿和球鞋。他回过头的姿势撞进我的视线,熟悉的侧脸有小麦色皮肤;因为逆光,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这是我第二次意外遇见林非。
周老师手上的小音箱发出Broshers Four柔软的和声:“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ler/when life was slow and oh so mellow……”
于筝弯下腰换好高跟鞋,接着对我挤挤眼——意思是“看,这就是那个完美主义工作狂!”
只听见编辑在问:“林非,这一套能拍到脚吗?要么于筝不换鞋了吧?跑起来怪危险的。”
林非似乎在思考,没有马上回答。倒是于筝说:“没事,Sue姐。我慢点跑不会摔的。”
于是林非举起相机,示意助理调整好遮光板的角度,准备开始跑。于筝双手提起裙子,穿着大出一号的系带高跟鞋踩着枯叶堆和尘土迎着光线往前奔跑,一边保持平衡一边不忘回身看镜头。
林非举着镜头跟在后面,不停地做出简短的要求:“回头看我。”“整理整理头发。”“遮光板偏高一点。”“眼神不要定住。”
如此反复跑了多次,他不停地朝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助理伸出手,“换一张存储卡。”助理换出存的卡奔到一边,在大箱子上支起电脑往里倒图,然后再将腾空的存储卡换给他。
杂志编辑在旁边安排着镜头以外的一切,时而鼓励于筝“很漂亮”、“放松,你怎么高兴怎么玩”;时而拉过周老师给她补妆弄头发;时而召小静去车上把水拿下来……
如此折腾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大家都凑到林非相机后来看片。
只见林非的眉毛还是微微有些皱,不知道是阳光强烈,还是对片子不满意。编辑看着看着忽然回过头问:“周老师,这次用的什么底妆啊?哑光效果特别自然,跟上次的不一样。”
“偶尔也要换换,找点新鲜感的嘛。”周老师关掉了ipod,开始整理化妆箱。
“那倒是,”编辑的表情看似对整体都很满意,问完了造型师又开始问于筝:“对了,上次我那朋友跟你说过签约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谢Sue姐,我再想想吧,怕能力不够。”于筝客气地回答。
“那你想想吧,这机会不是总有的。”编辑拍拍她的肩,她已经弯下腰开始脱高跟鞋。
林非电话忽然响起来,是下一家杂志跟他约时间去看景。他走到一旁安静处接听,我还是隐约能听得到熟悉的声音:“我们这边差不多了,大约一点左右可以回市区……午饭吃过了,谢谢。如果四点都定下计划是最好……对,好的。”
他说的“午饭”,只是在回程车上吃编辑给工作人员买来的汉堡。回去的路上于筝、我、林非以及两个助理跟商务车回市区,他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拧开一瓶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这才回过头吩咐助理:“一会照片全部倒好之后给我看看。车上还有点时间。”
助理在后排抱着笔记本转存图片。
“咱们怎么走?”司机师傅问。
林非回过头看看我们俩,问:“先看看大家都哪里吧。你回学院路,于筝你回哪里?”
“你们认识的啊?”于筝看看他,又看看我。
“时装周见过。”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告诉林非,“我搬家了,现在跟于筝住一起。要么师傅先送你们吧。”
“那先把我们放在工体就行,谢谢。”林非转回头告诉师傅。
于筝整个人躺在座位上,感叹:“林非你真行,都一天一夜了再一天了,你还不休息。我是不行了,爬都爬不动了。”
他眨眨眼:“时间永远不够用啊。Paris waits for me。”
“大师,你有这耐力,还真不如省下机票钱,走路去巴黎!”
“巴黎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信念……”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问助理,“Nell,照片好了吗?”
“马上!”Nell手忙脚乱地递电脑过来,我接下了再递给林非。
他回头捧住电脑说“谢谢”,接着轻声问了一句:“你换手机了?”
“是啊。旧的坏了。”我又笑了笑。
我看到他小麦色的皮肤有种疲惫时特有的光泽,他细碎的短发沾有些许尘土的味道,惟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从来不曾变过,里面写着一个梦想:巴黎、巴黎、巴黎。
离初见这张面孔已经整整十年。时间总是有一种让人内心悲喜难辨的力量。
到工体,他们下车了。我隔着车窗对他挥手,也许深褐色玻璃窗外边的他根本看不到我的表情和动作。而我,此时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初见:他站在校门外的公车站牌下向我微笑,笑容干净清澈,眼睛漆黑明亮。记忆渐渐向后退去,越来越远,愉快地向我挥手说再见。
林非,再见。巴黎,再见。
我坐在车里,看着明晃晃的阳光从车窗外与我们擦身而过。
从此以后可以让所有一切重新开始了?对于这个问题十年以来一直都没思考过。忽然思考起来还有点儿不适应,就像一被挤扁了的皮球忽然恢复形状,它肯定都回不过神来自己还能跳。
于筝在车上睡着了,一直到家才被我叫醒。本以为她终于该洗澡睡觉了,谁知道她还是一进屋就扑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不动了。
我看她的抱枕抽走:“去,洗个澡屋里睡去。”
她闭着眼睛垂死挣扎:“不能睡,下午有个面试……让我趴一小时吧!”
“你还说人家,你才铁人叫!下午什么面试啊,是刚才那编辑说的模特经纪公司吗?”
“我傻啊,干模特能干一辈子?我学平面设计的,怎么也应该干回老本行吧!下午是家网让,我应聘做美编。”她伸出一只手在茶几上的一堆资料里扒拉了会儿,抽出一份给我。
那是几张打印的文档,Title上标有“新橙”两个字——很明显是下载了这家网站的电子版刊例后打印下来的。她去应聘还做这么详细的功课。
“你真行,我只能说Good Luck。”我拍了拍可怜的娃,从心底里觉得生活下去不容易。不管你是漂在北京还是一土着,都同样在为了一点安全感拼命努力。
谁知道她抬起手来晃了晃:“No,除了Good Luck你还能做很多,比如行行好帮我接杯水吧……”
不到两小时,于筝爬起来洗澡换衣服出门了。她出去的时候浑身散发着颠倒的气质,居然也没有背错包,没有忘带东西,没有撞到墙上,顺顺利利地就这么出门去了。
我一直对着电视机发呆,遥控器按了不知道我钞圈,总还觉得找不到想停下来的感觉。莫非是太久不理踩电视这个物体,难得开一回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手机屏幕在闪。
是白彦来的电话。
“在干嘛呢?”
“在家看电视。你呢?”
“我也在你家,快来开门!”
我触电似的哗啦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冲到门口,拉开门正看见他站在那儿。我把他让进来:“怎么不敲门?”
“于筝不在?”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是啊,她出去面试了。”
白彦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掌里握着某样类似首饰的物体,而且似乎保持这个造型很久了,只是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于是接着我问了个很蠢但很必要的问题:“给我的啊?”
“嗯。”
看到这个状况我乐了,赶紧接过盒子打开看。虽然本人心理素质在跟白彦交往后有了一定的提升,居然还被那钻戒吓得有整整两秒钟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抬起头用迷离的眼神看向他,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那要看你问的是我的真假还是钻戒的真假。”他这会儿气定神闲了,不拘谨了不反常了,都有心情跟我说笑了。
“当然是问钻戒的了,问你的你要是骗我怎么办?”我倒是说了句实话。
“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谎,你得信任我。”
“凭什么信任你?”
“就凭我在屠刀下也会这么说。”他面不改色大义凛然。
我乐了:“你说什么了?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啊。”
“别闹了,赶紧戴上。”
“戴上干嘛?”
“只要你戴上,我家沙发的右半边永远属于你,每天都可以看电影,享受不用排队、不用买票、不用挑座位、可以按暂停键、中途随便上洗手间的待遇!”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我家大床的右半边也永远属于你,随便你怎么折腾,可以侵略我的国土、强占我的枕头、踢打我的身体——动作轻一点就行,只要不罚睡沙发什么折磨我都能忍受!”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我家厨房全部永远属于你,红豆绿豆玉米百合只要是看得见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煮,不管煮出什么来我都视死如归全部吃光!”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存折、信用卡、IC IP IQ卡统统双手交给你,不要省钱,随便花!”
我已经忍不住快要笑出来了,可就是不舍得让他停下来,只好拼命憋住,接着保持声调问:“还有呢?”
“还要?我已经全部都给你了,你能接受一个财和色都要被老婆收走的男人吗?他以后可能穷得只能去送快递了。”
进行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得彻底趴在了沙发上。
“喂,你到底还戴不戴戒指了?!”他伏过身来一把抓住我。
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我吓得猛然把手一抽,还没来得及摆好若无其事的姿势,就见于筝闪进了屋。
她一见这阵势,换了鞋飞快地往她自己房间冲去,一边还念叨着:“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没有回来,我根本没有出现过,我是空气!”
……
常常会在回忆起这一段情节的时候兀自握住左手的无名指,虽然戒指早已经脱下来收藏起来了,但总感觉它还环绕在手指上,闪闪发光就像不灭的电灯泡,不知疲倦地照耀着我记忆里每一个角落。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又发现是白彦的房间。
窗外仍然是漆黑如墨汁的夜。这一天混乱的心情跟坐了一整圈儿的过山车没区别,高高低低擦着空气呼啸而过,急转弯处闭上眼不敢尖叫,只死死抓住了身边的护栏。还好终于平安着陆。此时此刻白彦翻了个身,我听到他均匀的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好好长在原来的位置,没被过山车颠错们。
看这形势怎么说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如同一条被摆在微波炉里的鱼,正被微温烘烤得舒服,忽然一下感觉水分要被烧干,自己却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
于是我十分不厚道地猛摇白彦:“喂,别睡。”
“……嗯。”他不自觉地微微皱眉,颇有种想抗议又懒得出声的无奈。
“一分钟,就醒来一分钟。”
“醒着呢你说吧。”他吐词都含含糊糊,不过看样子勉强可以算作大脑清晰。
“没事,就是叫你别睡。我睡不着。”
“在想什么你就说吧,”这个时候他倒是十分清醒了,“我听着。”
“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心里不踏实?”
没料到他这么问,我一下子睁大了惺忪的眼睛,差点没跳起来。不过幸好在这种半睡眠状态下要跳起来体能跟不上,于是我躺在枕头里点点头。
“那你说吧,怎么不踏实。”
“真没事。”
“要真没事那我睡了?”
“嗯,睡吧。”
“我真睡了啊。”
“……别睡。”
“那你说啊。”
“谁规定了不说话就必须睡觉?”
“那你想干嘛?”
“不干嘛。”
经过这段让人徘徊在抓狂边缘的对话,白彦终于忍不住了,爬起来十分严肃地问我:“宁默,该不会是婚前焦虑吧你?”
“不是婚前焦虑,是闪婚焦虑。我们俩这样能结婚吗?”我茫然地挠了挠头。
“抬起你右边的爪子,看看上面有什么,看完了睡觉
!”他把我按倒在枕头里。
……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们如此轻信了彼此,以为这就是结局。直到最后才恍然发觉。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由陌生到亲近再由亲近到疏离,没有任何一段关系可以例外,也许每段关系的结束都有不同的原因,总之结果是毫无悬念的殊途同归。
这些天来我习惯了木然地蜷缩在沙发里或床上,任由身边人来来去去嘘寒问暖紧张担忧……给不了一点反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如同被人强行下掉了电池的电动玩具,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只有反反复复地不断记起一些片段,会忽然突兀地一个人笑出声来。
仿佛是顾昕推门进来,跟我说她下月初就要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耳朵里有轻微的蜂鸣。好像下雨天玻璃窗上细密的沙沙回响,好像炉火上沸腾了的开水溢出容器。很奇异地,她说的话逐渐在我耳朵里变得模模糊糊了,只见她的嘴唇线条挺好看地翕动,她身后窗外的天空忽然像蓝色颜料被水冲了个干干净净,哗地变与了一片白。接着我一点点没了知觉,只看到白彦在云端微笑。
那样清澈的微笑。
他穿那件Zegnu白衬衫向我伸出手:“把电话借给我。”
接着是轰然的爆炸声。天空都零落成碎片。
不,我不借你。我分不表是昏睡是清醒、是现实还是梦中,只知道死死地抱紧了包没拿地向前飞奔。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啊……我回到了初见那天,白彦站在阳光里向我要电话。不,不行。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狂奔过去不回头。这个世界每天上演那么多擦身而过,我只是想时光倒流,回到我们认识之前,让你我在浑然不觉中错失彼此。
如果当天我没有停下来给你电话,今天我们依然像两个蜗居在城市角落里的陌生人一般,各自好好生活;各自与一个某某人结婚生子变老或死去等等,不再有关联。
失去知觉之前,脑海里不停地如强迫症般闪过自己抱着包在某个午后没命地在告状狂奔的画面。我狂奔。越过树荫人群车流马路。穿过风声空气声阳光照射树叶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我只想时间倒退,没命地逃离遇见白彦的现场。
时间在面前竖起一堵看不见的墙,我一头撞了上去,眼前终于一片黑暗。
……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忽然多出来一票人:白霖叔叔,Christine阿姨,爸妈,顾昕,于筝,甚至还有敖然等等。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跟我说着各种各样的句子,接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屋了里才安静下来。
我一片茫然。
抬头望窗外满天棉絮的白云,一团一团塞住了眼前的视线。
“小宁,我跟Chriatine商量过了,你搬过来跟我们住好不好?”白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半梦游状态中惊醒——他脸上隐约留着青灰的胡渣,仿佛比上次见憔悴了苍老了。他去对我微笑,那是一种好像被淹了水的晴天娃娃的笑脸。模糊,疲惫。
我妈不说话,不停地从厨房和进进出出,一遍一遍热我感觉不出味道的粥和汤。
白叔叔还在等我回答。
我忽然地微笑:“我跟白彦一起去。他去,我就去。”
最先哭的是Christine阿姨,然后是我妈,她的汤洒在了自己裤子和鞋子上,一片狼藉。白叔叔转过身去。
只有顾昕,走过来抓住我猛晃:“宁默,都二十多天了,你还要神经错乱到什么时候?!”
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看亲子是气的不轻。
不过我不在乎。我也对她笑了笑,“是二十二天。”
对啊,二十二天。
三下天之前白彦飞去香港到集团公司开会。二十二天前他正要回来。那时候我已经接到了面试通知,每天塞着耳机听法文——其实当时我已经决定了即使面试通过都不会去巴黎,但就是没法抗拒面试的诱惑。
记得那天一大早我躺在被窝里背词汇被他的电话打断,他声音听起来还算愉快,说:“起来了?我上午还有事可能赶不去上十点多的飞机了,改签了。要推迟点儿来,晚上到。”
“噢,行啊。”我迟疑着随口回答,正酝酿要如何开口。
“这几天没去我那儿?”他接着问。
一提到这个我就没有兴致:“没。我没事去你家干嘛?”
他还挺有说笑的心情:“宁默同志,你就不能提早实习一下怎么做人家太太?这么多天没人在,房子乱着呢,晚上回来怎么住?不是要色诱我留宿你家吧?”
“谁爱留你,你就不会住酒店?”我态度不甚友好地反问。
“……又怎么了?谁惹你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轻声说:“我不想穿别人的拖鞋。”
他停了停,什么也没说。
这个时候我的房间门口传来于筝的脚步声,她见我在跟白彦通话,便指着自己的手机对我眉飞色舞地做口型:“我——被——录——取——了!要去新橙上班了!”说着还比了个穿衣服和吃东西的动作,又再指了指大门口,示意我赶紧起床来一起出去找吃的庆祝。
“行了,你不是有事吗,我一会儿还跟于筝出去,回来再说。”于是我打破短暂的沉默,挂了电话。
很奇怪,出门口的时候我无端地猜想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应该是眉头有些微微的皱,像晴空里的微风将云吹起了波澜,转瞬便平息过去。
然而我们没能“回来再说。”因为白彦没能回来。
当天傍晚,那趟本该在首都国际机场降落的航班中途在某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撞山失事,飞机粉碎性裂解,机上141人全部遇难。
新闻里说撞击点海拔520米。从撞击痕迹判断,飞机是呈接近90°的右坡度侧着撞山的,当时现场失火,据说,事故后有关技术文件曾被重新查阅过,证明该机右发动机油门反应迟缓,虽经检修,但未能彻底排除。
我仿佛看到一朵破空燃烧的璀璨烟花,升腾起各色烟雾弥漫了视线,带着噼辟啪啪的裂响声震耳欲聋。那一刻似乎眼已失明耳已失聪。
新闻还说由于飞机是在撞击后粉碎性裂解,残骸搜集十分困难,大部分已找不到或流失。于是,从知道白彦遇难到亲眼见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用去了整整六天不眠不休的等待。
第一天,白叔叔和Chriatine阿姨闻讯起来。
第二天,我接到快递公司的电话。是一个事故当天上午寄出的包裹,寄件人姓名里赫然写着“白彦”。拆开来看,里而是一双浅咖啡色格子拖鞋,鞋面上的细绒干净柔软。闭上眼睛,那是白彦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
我打开他的鞋柜,把那双新的格子拖鞋放了进去。这才发现鞋柜里根本没有一双粉色的维尼拖鞋。我以为始终在他心里占据着某些位置的往事,原来早已经只剩下一片空荡。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第六天,一枚再熟悉不过的银白色指环被交到我手里。他的戒指跟我同款。只是稍稍完一点,简单的圆环里向内镶嵌着闪烁如星的钻石。转过戒指背面,内圈上细细地刻着“B&N”。我们的名字首字母缩写。
我取下了自己的戒指,把他的那一枚戴在我右手食指。
坐在沙发上,想起那个夜里他要我再问一次那个他从没回答过任何人的问题:整理他的书桌,看到几张没有拆封的法语片……
当我走到厨房拿吸尘器,忽然觉得眼底被什么东西刺痛了。退回一步,蹲下来。只见地上躺着一颗孤单的玉米,安安静静地,像从来不曾苏醒过一样睡在那里。
我们以为一辈子还很长,我们以为有些事只有感觉才是真实的,我们“以为”得太多,一直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觉,已经与死亡和永别一样,刻成我们苍白生命里最鲜红的伤。
第二十二天,我终于决定跟白彦的父母一起回。我看着他们办各种各样的手续,仪式,很奇怪的是我始终没有哭,只是不断、不断地从白日梦中惊醒,以为他还在,醒来握住戒指,觉得他最后的温度那么熟悉。
又十天之后,我再回来,因为顾昕。
她要离开北京去巴黎了。
在机场高速上,风也是有重量的。这一天难得地下着小雨,零星的雨水混着泥点在风里乱飘乱撞,它们都找不到归属,于是狠狠地冲向玻璃车窗,冲向我们的脸和眼睛,冲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机场大厅里广播声此起彼伏,一张张面孔转身就只剩下背影。所有人都这样来了又走,机场其实不过是一个拥有短暂喧嚷的空港,从来没有人属于这里,只有人不断地经过,用他们干净或肮脏的鞋底踩出一个个的脚印,最后一走了之。
顾昕托远了大箱子,我陪她带着随身的小包到安检门。
曾经她站在月台上接我回到这座城市,现在我就要站在安检门外目前她远远离开。
拥抱时,我拍拍她的背:“为了当村姑,加油。”
她轻声说:“你也是,Paris waits for you。”
巴黎在你。
我回答:“进去吧,Paris waits for you。”
顾昕,那早已不是我的巴黎;那是你的、林非的、还有我们曾经的。
再见,顾昕。再见,巴黎。
《伊斯兰百科全书》中记载了一个典故——伊本·阿拉比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的一位圣人朋友灵魂升上了天堂,途中抵达了环绕世界的卡夫山,他观察到卡夫山本身被一条蛇包围着。如今,众人都知道世界上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座环绕世界的山,也没有那么一条蛇。
那么我们看见和听见的究竟是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没有人知道,我们都以为直来直往才不虚伪,却掉进了一个两难的陷阱里;很多事情并不曾那么长久地存在过,比如不能的某些往事;相反又有很多事情早就已经根深蒂固,比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不开某个人。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没有失去,可能继续困在自己知觉的假象中迷糊度日;失去能让人猛然清醒,但代价便是从此不再拥有。清醒地活着注定要直面惨痛的遗憾,混沌地生存却领略不到记忆的幸福,要怎么选择?谁能选择?
按照面试通知上的日期,我回了公司。法国区编辑总监和Frank坐在会议室里一个个面试申请人。
我坐在他们对面,清楚流利地用法文跟他们交谈。白彦离去后四十天时间,我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坚硬钢。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坚定地闪烁。
问完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法国区的编辑总监忽然说:“请给我一个想去巴黎的理由,我想听你私人的理由。”
我开口,几乎都认不出自己平缓的声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巴黎’,那是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感觉就好像坐在摩天轮里;你始终站在观光舱内透过玻璃看风景,即使转到最高点,即使无限接近,风景也不属于
你。当转完一整圈之后,依然孤孤单单地离开摩天轮。然而无论它多么虚幻,每当你仰望天空,你都还会对自己说:巴黎在等你。你并不知道巴黎的样子,你并没有见过巴黎的轮廓;你如此地渴望巴黎,只因为那是一个触碰不到的梦。其实我从不知道如何去验证一个梦的真实性,只是恰好它在我头顶破灭。到今天我依然渴望巴黎,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巴黎’在哪里。”
当天下午,Frank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法国区编辑总监对你很满意,她认为你的语言优势足够弥补资历上的缺陷,从所有申请人中脱颖而出。”Frank双手交叉搁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停顿了一下,“可是,你之前连续请的一个多月假已经违反了公司规定,我想在处理之前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谢谢,我这次回来是打算申请离职。只是面试的机会不想错过,仅仅是想经历这一次面试而已。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对我伸出手:“OK,不管什么理由,公司尊重你的决定。希望你离开之后,能在别处找到你的‘巴黎’。”
我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丝毫不怀疑此时此刻Frank的诚意。
早晨我就看见我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一张新的面孔,无论是实习生也好兼职也好取代我的正式员工也好,都与我无关了。Stella去了楼道里等我,我收拾好桌子,拎着装满自己物品的纸袋,跟她坐在台阶上安静地抽完了在这幢大楼里的最后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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