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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没有摩天轮-浅白色

_2 浅白色(现代)
1.
晚上回到我的小房间已经快十点,给共用洗手间里的热水器插上电源,然后打开电脑整理照片和写稿。
陌生城市,一个人。工作不拼命,哪来安全感?
安全感不是银子,不是那间租来的小得不成样子且全无性价比可言的房子,而是工作的大楼。虽说郁闷无比,但它好歹证实了我像蚂蚁一样挤在首都苦苦爬行的唯一价值。
每天早晨看见那栋楼,看见电梯间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都有莫名的安全感。仿佛这就是我目前存在于这个城市的理由、独自坚持下来的唯一力量。我在这里万分坦然地受着付出和所得极其不成正比的压榨,并以这点可怜的所得换来支付我满足安全感需要的一切东西:包括暂时的栖身之所,包括每天填饱肚子的食物,包括偶尔的逛街扫荡,包括偶尔的朋友聚会,包括频繁看电影这唯一有点小的奢侈爱好,包括……包括我熬夜写稿的精神力量。
当我开着电脑磨蹭半天之后终于正正经经打开文档干活儿,已经又快夜里了。每次正经写稿之前我都得有这么一段无所事事的折腾,不知道是对这样残酷压榨大脑的方式的本能抵抗还是对那种特OL特优雅特内涵的文字风格的本能恐惧。
总之每当需要用文字表达这些只跟名媛有关的生活理念时,我开始憋足了劲寻找一种含蓄而有深度的抒情方式。
这就叫可以活得很草根,但必须装得很高雅。
我奋战一夜的结果是:周一早上有限的时间彻底来不及让我完美地遮盖熊猫眼,起床收拾完毕便屁滚尿流地冲向公交车站以避免迟到的命运。
擦着九点整的尾巴冲到前台刷了卡,这才蹿到办公桌前坐定,狠狠地冲了一杯咖啡。
早晨都是网编的战斗时间,更新页面内容精神集中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我毫不夸张,因为Stella那妞大约十点左右MSN我来着,我回复的时间是12:01。当时看见面前空了快三个小时的杯子顿时感觉渴到极点还过去一点点、并且同时伴有想上洗手间的冲动。还没琢磨清楚先喝水还是先排毒,看见任务栏上有个橘红色对话框闪啊闪啊,于是条件反射地点开来看看先。
是Stella,坐在我斜对面的姐妹、咱们勤奋的媒体合作编辑。就是专管内容合作,每天跟无数协议和授权书以及广告排期表打交道的活儿。
她发来一条:十点了,去不?
我一看乐了,回:去!
她再发来:靠,现在都十二点了,我早自己去过了。你什么反应速度啊?!
我忍住笑:哎呀,别叽歪了,到底还去不去?
她的回复在我意料之中:去。咱们俩分开走。你先,我随后就到。
这回她学聪明了,也不管我看没看到消息,硬是再给我闪屏了一下。闪得我两眼一花,站起来就奔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之后直接进了楼道。
不到两分钟,听见Stella开后楼梯门的声音,她还按照惯例“咳咳”了两声表示是她不是别人。我们习惯不开楼道的灯,大白天的也黑不到哪儿去,再说这里路过的人特少,开个灯反而怪怪的。
她人还差几步没走到我跟前,就递过来一支橘红色的PEEL。
我摇头:“不是跟你客气,我真不喜欢这么粗的。”从衣兜里摸出刚扔进去的打火机,打着了举到她面前。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3)
她凑过来点着之后深吸了一下,这才开口:“你这词儿用的,很黄很暴力啊。”
“别调戏我了姑娘,我真只受得了这样的。”我们小声说笑。我唯一能忍受的是ESSE,气味冰凉,身形很细长。
“你记得公关公司那个Hyman吗?他早上在跟我要Kelly的电话。”Stella问。
这话一出,我立马被呛咳嗽了:“……什么?Kelly?”
“嗯。结果跟我要了电话后还没半个小时,就听说他打电话给Kelly约她看美术展。”她点头。
“不是吧,那个没一句真话的大忽悠看上Kelly了?估计会死的很惨啊。”
“没错。Kelly说,她每个周末都没空。我们那一排全都听到了。”
“干得好!你说呢?”我难得幸灾乐祸一次。
她把烟头摁灭,继续点头:“我看也是。”
“Kelly有男朋友没?”我对这位优雅又滴水不漏的完美OL颇有点好奇。这么挑不出错的女人,该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啊?
“你不知道?Kelly的未婚夫是建筑师,这几年在德国。年底他会回来,俩人在国内结婚。”Stella说这句话的语气就跟“小红的男朋友是楼下蛋糕店的糕点师傅小明”一样。她真淡定。
我已经震惊了,跟一个级别不低的钻五远距离恋爱好几年,真不是一般女人能适应的。不同的生活圈子、不同的朋友、时差……除非对他们来说,感情本来就只是彼此生活的点缀。
2.
“你们女人都在楼道里聊八卦?”白彦问我。他边问,边坐下把爆米花和柠檬茶递给我。
“你这不废话嘛。不在楼道里聊,难道在办公室聊给领导听?”
“唔。那Kelly长得怎么样啊?”
跟他认识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关系很正常:就是朋友;或者说确切一点是挺好的朋友,不用注意形象的那一种。
这不,电影入场前就那么十几分钟空隙,他十分有兴致地听我回顾曾经在Starbuck把他错认为别人那一次,以及怎样被大忽悠公关Hyman弄得尴尬不已——我没忘了顺便把跟Stella躲楼道里抽烟聊天的细节漏掉,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专心听了好几分钟的结果就是关心被大忽悠看上的姑娘长得怎么样。哎,男人。
我差点没暴跳起来:“白彦同志,你怎么就不关心我一大好青年的前途,光关心这些八卦呢?”
“我这不是也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吗?宁默同志,你这样可不行啊,说起来你长得也不难看,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怎么就没人看上你呢?”他一本正经地调戏我。
忘了说明一下:我们把这种说话方式称为“调戏”。之所以这样形容,只是为了弥补我们作为有文化有素质的年轻人,未能像在万恶的旧社会一样可以随意上街调戏良家妇女的遗憾。
于是我立刻感到被得罪了:“你脑子才不好使呢!”
“我认错过人没有?没有吧。我出门忘带过手机没有?没有吧。我有没有一个女魔头上司?没有吧。我……”他依然一本正经地提出他脑子还算好使的证据。
我头上顿时要冒出斜线三条:“喂,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反正跟你不是同一类。”他干脆地吐出九个字。
“白彦同学,你睫毛还挺好看的,真没刷睫毛膏?是天然的?”我伸手假装又要劫色。
他一把拦下我:“你一姑娘家,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动手动脚。时间差不多该进去了。”
“哦。”我一看大厅里显示屏右上角的时间,立刻乖乖跟他后面检票进场。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4)
白彦回头拎过我——对不起,我想我只能用这个动词——把我拉到他左侧,一手放在我身后距离背部不到两厘米的位置护着,另一只手把爆米花什么的都往我怀里一塞,接着挡在我额头前,那阵势像要替我开车门怕碰头似的。
人群缓缓在走道上挪动,我抬起眼睛只能看到他手指缝里漏过一些微弱的光;此外,就是他干净的、轮廓清晰的指关节。如果接着再抬头也许要碰到他的下巴了,他侧脸的线条很干脆,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
“发什么呆呢?过来,这儿就是第七排!”他将走神的我拉过来放到座位里,边递给我爆米花边问:“你手机调无声了没有?”
“早调了。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婆妈啊。”我抱怨归抱怨,不知怎么的,每次跟这个细致得有点恐怖的男人相处总感觉莫名地踏实。仿佛什么都放心由他来担心来安排,在他面前我就算是一智商超不过5岁儿童的天真妞也能安全安稳不出任何问题。
“得了吧你,还是看看比较保险。指不定你连手机都忘了带呢。”他明显是严重不信任我。
我于是一边翻包一边表示抗议:“白彦同志,你这样可不对。这叫偏见懂吗?”
“咳,别为你的形象辩护了,又不是没见过你那迷糊劲儿,凭这点还做不出判断多侮辱我的专业精神。”他那张十分欠抽的脸顿时让我再度有种想要抬起脚踩上去的冲动。
没错,白彦是HR——不折不扣的、万恶的HR。照我的话说,就是一“专职在血雨腥风的人事斗争中瞎混”的主,在某个听起来挺庞大的跨国通信集团,Title更是吓人:Manager。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替这庞大而复杂的用工体制专职擦屁股的活儿。听起来颇有点儿对现状的不满成分,不过我猜他不满的部分里一定不包括干这份工作所得的银子数目。
我本来还想把他的职业说高尚一点文明一点强大一点,结果,他自己一个“擦屁股”就把形象毁了。怪谁啊。
3.
“你熊猫眼还挺严重。”白彦侧过头看着我说。
“你有福了,今天免费看国宝。”我懒得理睬他,伸了伸身体,十分卖力地坐起来吃了颗樱桃,又再度躺回沙发里懒着。
此时此刻我们两人并排坐在CucurrucucuPaloma,头倚着大沙发高高的背,用一种十分舒服的懒惰姿势——这个大沙发很深很软,人一躺下仿佛就掉进去爬不出来一般。
我们俩看完电影后有种谁也不太想特早回家的情绪,但总觉着以我们俩的关系,有这种情绪怎么都有点儿怪怪的。于是十分默契地以一种无聊的姿态找地方打发时间。白彦同学提议去我上学时常去的地方,于是我们俩大老远跑来这儿了。话说自从我毕业之后就很少来这里,尤其是工作的地方在城市另一端。北京太大,交通太堵,再大的情趣也被这些烦人的因素磨没了。不过,也许最重要的是以前跟林非常来这儿,所以我基本都把这个小店定义在被封杀的范围之内。
CucurrucucuPaloma这几年都几乎没变样。安静。低调。张扬。很矛盾的一种和谐。白彦一进来就说,你就喜欢这种幽闭又绚丽的情调,我感叹了许久说,没想到你这一理工科男性还用词这么精准。他不理我,开始翻店主收藏的电影画册。
CucurrucucuPaloma是首歌,《春光乍泄》的插曲,CaetanoVeloso的。歌名是西班牙文,听起来很像鸽子的叫声,中文大概也译成“咕咕叫的鸽子”,咳,这象声词一听就没了美感。我对西班牙文一窍不通,很多年前看《春光乍泄》听到这首歌却特激动,那种激动就像我在炎热的夏天十分想吃一样什么东西但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就在那时一个绿茶冰淇淋从天而降,就那种激动。那种说出我心底连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渴望的激动。店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迷,十分善于在细节上制造这种激动。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5)
当年是林非坐在这里一句一句把歌词翻译给我听:“即使在临终时还呼唤着她的名字,他在歌唱,他在欢笑,他在哭泣,他死于致命的激情。忧伤的鸽子一早起来歌唱,飞到那间孤独的小屋前,鸽子啊,不要哭泣,石头永远不懂得,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那个时候我抬头看他小麦色的脸颊,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有额头上细碎的短发,看他柔软的嘴唇一个个音符吐出哀伤浓烈的西班牙文,简直就觉得这样的情节会是一辈子。
“想不到你初恋还挺美哈。”白彦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从荷叶状半透明瓷盘里拿起一颗樱桃,心不在焉地感叹。
“那还用说,跟学摄影的男生恋爱不就应该跟大片一样嘛。”我抢过他手上的樱桃放进嘴里,更加没心没肺地回应。后面几个音节还因为吃东西而含含糊糊。
说来也奇怪,回忆起我们俩自从认识起难得有过的几次严肃的谈话,都是这么个态度。不过今天他的风格太无厘头了,很有东拉西扯的趋势。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严肃的话题了。
忽然想起一句歌词:人也许会变,因为经过了时间。
林非,到今天我们都变了吗?不,也许我们都没变。即使经过了时间。即使现在我坐在一个干净沉稳的男人身边,怀念着记忆里某个性格偏激瞳孔清澈的少年,怀念他衣领上散发的Salem烟味。
“这里。”白彦看我伸手拿樱桃伸得比什么都费力就是不愿意直起身来,估计生怕我一激动摔出去摔个无法行动最终连累他给背回家,便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还一脸电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谁怕谁啊。
我很配合地把头枕上去,调整了下姿势,问:“干嘛,觉得坐在这沙发上不抒会儿情浪费了是不是?”
“这情景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一听这话从白彦嘴里说出来就忍不住了,噗哧就笑出了声:“兄弟,我该不会像你初恋情人吧?”
哪知道他还点点头:“不是说你,是这个情景。”
我知道在此时此刻如果继续笑下去实在很对不起人家美好的初恋回忆,但还是没能忍住,很煞风景地笑得直不起腰来,“喂,白彦同志,你是想说,你的初恋发生在抢樱桃吃的年纪?几岁啊?”
他瞪了我一眼:“我说你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4.
十分钟之后我大概知道了白彦和他的初恋情人的认识过程。挺逗的。一点儿也不伤感。
大概几年之前,白彦刚刚做这万恶的HR不到一年,正赶上校园招聘。规模还挺大,上午讲座下午学校推荐学生面试。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时的白彦还是一新鲜出炉的小钻五,往台上一站,衬衫最上面一粒扣子没扣,台下的女生们口水立马就流下来了,根本都没听他在那儿用英文瞎侃企业文化。
下午面试的时候见着了一巨有性格的女生,学通信工程的,硕士。说她有性格是因为打扮——学工科的女生往往都是拼命把自己往知性高贵里打扮;梁箴箴就不一样,就她一个人穿得跟港姐似的,细高跟鞋敲得地板都快神经衰弱了。
她往白彦对面一站,微微侧过头卷发垂肩上,那姿势像足了港姐候选佳丽等待回答司仪的问题。最要命的是身上的香水味颇有那么点浓度。
估计当时的白彦被女人仰视惯了,受不了这架势——哦,不是,据说是他对味道大的香水特别过敏——于是低头翻翻她的简历,微笑而礼貌地故意问出了个简单得几乎弱智的问题:“请简述GSM空中接口的逻辑信道,以及信道组。”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6)
果然不出所料,梁箴箴傲然一偏头,“对不起,我的专业方向是TD-SCDMA。”
敢跟一HR——尤其是这家全球知名的通信企业的HR这么说话,真是自己毙自己。
白彦依然面不改色,礼貌地重复:“对不起,我的问题是,请简述GSM空中接口的逻辑信道和信道组。”
回忆到这里,白彦忽然住嘴了。不知道后来他那跟港姐似的初恋情人有没有纡尊降贵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总之他们就是这样认识了。这就是白彦初恋的开端。
他忽然住嘴了是因为我的电话忽然响了。我一看号码,按掉,接着问:“后来呢?”
“有没有见过用报纸包的向日葵?”白彦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用报纸包向日葵,你还好吧?”我一愣,脱口反问。好家伙,终于发现这白彦也有不正常的时候,我心里那个平衡啊。简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于是乎,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就立即抓住机会追问,“别说你这么干过啊?而且,还是送给梁箴箴?”
白彦瞪我一眼:“有什么问题?我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不能容忍有创意的男性啊?”
天。这个创意也够行为艺术了点儿。向日葵,多招摇的一花儿啊,头比碗还大,白彦这个创意男性还用报纸给包了,估计没有哪名女性公民见过这等阵仗,还以为钻五白彦去农家乐了然后搬回来一大花花绿绿的艺术烧饼……
我的表情很显然是引起了此人的不满,他转过头去不理我。这一招狠,选中了我最经不起诱惑的地方——好奇心。好吧好吧,于是我忍住想笑的冲动,违心地赞美了他若干句有创意有情调。咳。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女性的审美能力还是没有偏差的。话说梁箴箴收到花儿之后心情经历了一个起伏:首先,听闻钻五给自己送花了,惊喜中带有闷骚;接着,发现是一团报纸包着几个形似UFO的物体,有种被整蛊了的愤恨,于是把那一纸包一块儿扔进了垃圾桶。手法还挺准。
最后接到白彦电话,他劈头就问,收到我的向日葵了吗?她差点没叫出声来——我的妈呀,向日葵?于是二话不说翻身下楼翻垃圾桶去了,翻得十分之英勇啊。据说,人来人往的行人都对这一翻垃圾桶的高贵美女行注目礼,眼神里仿佛都是这样一句问话:现在拾荒的也穿得这么时尚?
作为一个知觉正常并且不太善于忍耐的年轻人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喂,你跟你那初恋情人多般配啊,都可爱成这样,真是,天造地设。”我笑了半天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说了才发现,哎呀不好,扯到人家伤心事了。
他倒是还平静,反问我:“你呢?有什么可说的说来听听?”
听听,关键时刻就转移话题了吧。
“好吧好吧,你要听什么类型的?”我胡乱答道,随时准备搜肠刮肚编故事。也不看看我靠什么混饭吃的。哈。
哪知道白彦摇摇头:“你编的故事还是留着换稿费吧,给我听点客观事实。”
我瞪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不是真的?”
他看我一眼,嘴角一扬,露出那种让我深恶痛绝的微笑:“就算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吃饭的,你也应该知道我是靠什么吃饭的。”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只想重复那一句话,万恶的HR!
于是那一夜,我们交换着讲故事讲了一夜。直到天亮,白彦才露出极为罕见的纯真而迷惘的微笑,问:“哎,你刚刚挂了一电话,都不用回个过去吗?”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7)
一听他这话,我好歹忍住了要跳起来痛揍他的冲动,“我说白彦同志,这就是你听了那么久的感想?”
“不止不止,”他还一本正经摇摇头,“其实我挺羡慕你,电话能爱不接就不接。”
“骚扰电话当然不接!”我瞪他一眼。作为一个洁身自爱的成年女性,对待骚扰电话当然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这可是原则问题。
5.
刚刚的骚扰电话来自一个中文很不错的意大利男人。
此人32岁,在我们这幢大楼21层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我们俩是在电梯里认识的。虽然这个情节听起来很合情理,但事实却很诡异:这幢大楼15层以下的电梯有6部,15到30层的电梯又有6部;而一楼大堂有不下4个入口,就算两人间隔不到半分钟走进电梯间,都有可能各自登上不同的电梯。所以说,两个不在同一楼层的陌生人连续几次同时走入同一部电梯的几率真的比在发票上刮出十块钱还要低。
可惜,发票上从没有刮到过十块钱的我却跟一个极品磨叽男N次同时走进同一部电梯。某一天他跟我搭讪了——那个早晨我按下19层按钮之后,等来的是F梯,他跟我几乎同时走进来,当电梯上升过16层的时候,他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你的粥好香。”
我手里拎着一杯早餐摊上买来的小米粥。要知道这种一次性包装的粥都封口封的严严实实,他闻到的香味估计来自内心深处对一个拎着粥的中国妞的渴望。
被老外用中文搭讪,我当然立即晕菜了,而且他那句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天谢地的是刚冲他尴尬地傻笑,电梯就到了19层。
当时我以为这就是跟那个无聊男人仅有的交情。结果没想到那一个星期接连在电梯里碰到他N次——而且不仅仅是早上,有时候连吃午饭都能碰到。
所以,这些史无前例的诡异巧合极大地给予了此男人信心和勇气,他开始经常有事没事找我瞎扯。最强大的一次是上周五傍晚,我跟Stella和Kelly拎着包准备闪人的时候见到他在电梯间外边徘徊。头顶的一群乌鸦还没来得及飞过,就听见这位中文流利的国际友人问:“晚上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我会做中国菜。”
什么?!跑来请吃饭已经够生猛了,听他语气还是亲自下厨。不是上他家吃饭吧……
旁边的俩女人迅猛地闪进了洗手间,我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也去洗手间”之后也拔腿就跑了进去。
他估计能算得上男人中的极品,固执而磨叽——如果一个男人固执,他也许很有魅力;如果一个男人磨叽,他也许很细心体贴。但一个身上同时并存固执和磨叽两种气质的男人就很恐怖了。
这种症状叫做车见车爆胎。
不幸的是,这位中文很好的老外除了不断在电梯口或一楼大堂等我以及向我介绍他的一切之外,开始越挫越勇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仿佛将攻克一个中国妞当作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不,前天他又在楼下等我了。这才在电梯里碰过几次面,就跟我是他们家私人财产似的。思索再三,我终于厚着脸皮紧跟总编一路电梯到B4,蹭他的车到公交车站才敢露头。为了人身安全,工作这么久以来总算是主动跟领导搭了一回讪,容易么我。
也就是那一次在车上,假洋鬼子总编Frank诚恳而温柔地向我询问工作上的困难,并告诉我奢侈品专区是一个新的功能性平台,对网站的内容和销售都很有价值,因此我也很重要;在此期间我对外有什么资源需求、平台本身有什么功能需求、跟其他部门沟通有任何问题、需要任何支持,都可以直接找他解决。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8)
当时我正跟一杂志接触,准备着年后跳槽转做平面媒体。Frank这么一关心把我感动得无法言说,立刻在心里检讨了自己若干遍“有这么重视我的老板为什么还想着跳槽?”于是点头如捣蒜状,还一激动答应回家就列个资源需求表来。看,归根结底还是那个极品磨叽男给了我见识总编大人的忽悠功力的机会,也毁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跳槽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支持”的影子没见着,总编倒是老吩咐直接管我的女魔头宋小姐频繁关怀我的专区功能完善程度和流量涨跌状况。当时Stella就说:Frank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虽然这话俗了点,但好歹也代表了一个下属对大头儿的理性认识。我估计我就是缺乏这种理性认识,才会感情用事继续留在这个华而不实的地方。
白彦见我无比怨念,赶紧提出了个宝贵的建议:“下回你给我打电话吧,关键时刻我牺牲一下也无所谓。”如果不是这么想不太厚道的话,我认为他此时此刻有一种饱含着幸灾乐祸情绪的悲悯。
“得了吧,等你老人家越过堵得不成人形的北三环杀过来,我早在风中成了一朵蒲公英了。我这体积可经不起首都的大风一吹啊。”
白彦笑:“弄头发多贵啊,风吹吹造个型还天然的。”
提到这事我就抓狂,全然忘了其实跟他瞎掰是人生一大乐事,接着十分正经地警告他:“还天然的,小心我把你打成人工智能!”
“宁默同志,你这么想可不对。怎么说我也是一好人,好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待遇吧。说真的,下回这男人再骚扰你,给我打电话。别的不说,救你这条小命我还是办得到。”他说得十分之轻描淡写,我想回嘴来着,可是那么一瞬间有种好像被闪电劈了头的懵懂——对不起,我这人就爱乱用词汇——抬起头忽然看见他嘴角的弧线很温柔。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低头只管走路。
如果非要深究那一刻的表情,我估计我有点脸红。这男人总在很多漫不经心的时刻让人感觉到安全,奇怪得我都不想去琢磨,生怕琢磨出问题来。人与人之间最美的状态就在于这种依依不舍的暧昧;一旦明朗,一旦依赖,一切都被摆到太阳下暴晒。一晒就坏了,你马上面临选择:是要,还是不要;tobeornottobe.
我恐惧这一天的到来,相信白彦也一样。现代人活得越来越长,却爱得越来越短。我们对此深深恐惧,于是乐于享受暧昧:不用靠近自然也就不会远离,未曾得到过至少将来算不上失去。白彦和梁箴箴的过去,我跟林非的过去,都横在我们眼前,成了不能逾越的障碍。我们俩就属于明明看得见障碍也不想去跨越,宁愿将障碍当做屏障拿来遮风避雨寻求安全感的那一类。
所以,在“下回”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拿着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没给白彦打电话,而是拨了于筝的号码。
6.
那天,那位极品男人用来围追堵截我的借口是他生日。OMG,他生日关我什么事?
我刚刚头昏眼花地做好一珠宝品牌的客户专题,把材料打包发到制作部,女魔头宋小姐正在邮件里贴大片大片的数据狂轰滥炸我们组各频道这个月的流量状况。
这么一个痛苦不堪的午后,还有磨叽男的骚扰当下午茶。我趁空抓起电话对着于筝凄惨无比地叫唤:“赶紧出来救命!”
她那边估计忙活着,旁边都是嘈杂的人声,还有机器测光的咔咔响声。可是她一听“救命”俩字就来精神了:“你没事吧姑娘?被关进去了?干什么坏事了?”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9)
“你才关进去了呢!赶紧来救我,只要能打发走一老外,你说什么都行!”我抱着电话蹿到楼道里压低了声音作叫唤状。
“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行,你六点下班?我这儿差不多完事了,一会儿过来。”看样子于筝同学对把男人打发走这回事还是很在行的。我找对人了。
其间Stella闪了我一次,离开十分钟小抽了根烟。接着,一下午忙得四脚朝天,有种把一天掰成三天来用的感觉。
难得地准点闪人,我冲进电梯之后还觉得神经末梢都抽搐。正感叹这一天格外忙得变态,电梯咻地就在我愣神之间到了。被我逃过几回之后,极品磨叽男居然学聪明了,又堵在19层电梯口等我。顿时感觉冷风嗖嗖袭来,浑身鸡皮疙瘩一个个依次从皮肤上立起来。于筝呢?来救我命的于筝呢?估计还在一楼大堂等着我出现——那个绝望啊,我差点没有眼泪哗哗流。
“今天,你千万不要拒绝我。可以吗?”磨叽男在一边以一种欠抽的姿态问我。说是问,实际上是通知。
我硬着发麻的头皮冲他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我约了朋友,都已经在楼下了,改天吧。”
“……没有关系,我理解你。你可以跟朋友一起来。”磨叽男的欠抽指数直线飙升,我在那一瞬间有种要脱下高跟鞋狠抽他额头的冲动。
鉴于我们俩身形的巨大差异,我这一恶毒的企图在心里化为泡影,还冒着酸酸的气泡。只好依旧一言不发往外冲,企图早点见到救命恩人,拯救我受苦受难受惊吓的灵魂。
一边走,磨叽男一边还在耳边唠叨:“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不热情呢?还是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好?我有很正当的职业、我也会做中国菜、而且我愿意认真地跟你交往、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看来他最后一句是重点:姑娘你也不年轻了,面前就有张还过得去的饭票,还不赶紧把自己打发了?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剩女。然而,总有那么些剩男自作多情觉得咱们天造地设就是一对,还颇有“拯救本世纪最后一批超龄处女”的神圣使命感。这充分说明:在我打发单身时间的同时,时间也开始琢磨着打发掉我。
听他叽叽歪歪说个没完,我脱鞋的冲动又来了。头脑一热正准备不管力量悬殊、不顾公众场合先灭了他再说,忽闻见一阵BurberryTouch的味道飘来——真是一点都不夸张,飘来的。飘得我还有点儿晕头转向,就感觉香味窜到我身边了。
一个男声——对,是正宗的很勾引人的那种半熟不熟的男声,还带点首都男人说话的卷舌尾音:“什么事?”
不是吧?英雄救……我实在说不出最后那个“美”字,因为想起自己在电脑前奋战了一天之后冒油的脸和头发。忽然深刻意识到身为一时尚网站的小编辑,注意形象很有必要。
极品磨叽男跟我一样诧异,或者,比我还诧异。他愣了半天没想到该说什么话,只见站我旁边的Burberry先生——请原谅我以香取人——十分淡定地问我:“你没事吧?他什么人?”
磨叽男一看不对劲,狐疑地盯着我。我差点没被这意外给整傻,刚要发愣,只见于筝站在离我们几米之外拼命忍住偷笑,这下豁然开朗了。原来救兵还带了外援呢。
我立马气定神闲了,也不管看没看清楚Burberry先生的长相,就十分配合地回了句:“问那么多干嘛,咱们赶紧回家。”
眼看磨叽男的眼镜镜片都要从镜框里掉出来,我们转身就闪。一直到过了马路才开始爆笑,笑到坐下吃饭都还没停下来。咳,这叫什么情景!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10)
于筝笑累了还端起杯子煞有介事地喝了半天水,仿佛真的笑得喘不过气似的,接着才感叹:“你行啊,哪惹来这么个牛人?”
“应该说你行,出动自己男人救我一命。上次还听你嚷嚷没男人呢,动作这么快?”我话刚说出口,Burberry先生和于筝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开始狂笑,差点没把水喷出来。
正莫名呢,还是于筝先恢复常态,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忘了隆重介绍旁边这位同学——京城头牌野男,不对,京城头牌野男模敖然。”敖然应声敲了一下于筝的头,姿态倒是很亲昵。
敖、敖然?这名字有性格。原来我误会了,他还不是于筝的男朋友?哦,对了,是是是,下午电话里不是听说她正在干活么。咳,被磨叽男给吓糊涂了。不过,看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程度,估计就在暧昧到极点还差一点点的程度。再过去一点点,就突破了。
我和白彦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明确的暧昧和突破的希望?依然很渺茫。
Burberry先生——哦,不,敖然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全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说他“花枝乱颤”是有理由的,因为经过我冷静下来观察一眼,不难发现此人十分闷骚:穿衬衫用香水的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穿件简简单单的衬衫看上去特风骚;看上去风骚的男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风骚还是刻意的低调都遮盖不住的;低调而闷骚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声音够勾人,手指特别白皙颀长,一看就是挥一挥衣袖则沾上来一片小女孩儿的典范。
最可怕的是,这男人还很帅。太恐怖了。我差点没被吓得一哆嗦。想我不近男色这么多年,遇上级别这么高的年轻男人竟然有种本能的胆怯。不由得感叹一句老娘老了:如今遇见这些生来具有挑战性的男人没了一点正常女人的好色反应,只觉得可怕。
于筝看我们俩一个闷笑不止一个面色诡异,实在受不了了,一拍我,“忘了?你见过他广告片的嘛。”
“啊?!”我惨叫一声。是他?有次夜里路过一天桥,看到一巨大的广告牌竖着,上边是裸了半个背的于筝以及一个无比风骚的男模。当时我就被吓着了,打电话问她:“你什么时候拍了一这么伤风败俗的内衣广告啊?旁边还有一男人!”
她笑了半天:“姐姐您是从封建社会穿越来的吧?伤风败俗都用上了。”
我说:“关键是那男模还真不像好人。”
苍天啊,这个世界真小……
7.
“宁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Burberry……哦,不对,敖然笑完了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啊?!”我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填饱肚子,他突然冒出这句话犹如投来一颗小炮弹,炸得我毫无防备地筷子一抖,眼睁睁看着还没咬进嘴里的虾饺哗啦一下掉到了桌上。欲哭无泪。
待我恢复冷静、调整气息,立刻狠狠地瞪他,企图用目光杀人于无形:“干嘛?”
“我是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老外大叔喜欢的姑娘都一个类型,你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等着吧,总有磨叽老外再看上你。”他优雅地伸出右手,从蒸笼里夹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虾饺,放进我盘子里。面带杀人不眨眼的坏笑。
“少忽悠我,那啥……我还要杯酸梅汤。”我毫不含糊地一口咬下去,将虾饺拦腰咬断,水晶状的表皮简直就是艺术品,被我依依不舍地吞进了肚子里。
……
“后来呢?”白彦果然不是个八卦的人,八卦起来就不是人。一听到我莫名飞来这么大一朵桃花,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停下勺子问我。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线(11)
于是我十分干脆利落地将他本来要下手的一大勺土豆泥抢了去,好好一盘金枪鱼沙拉就这么被我的恐怖袭击整出了个缺口。
就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好像最近跟谁见面的记忆都只剩下吃饭——与不同的人见面只有两种感受可供选择:第一,吃得很愉快;第二,吃得不自在。当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里只剩下吃这一样乐趣,说明危险已经来临。很显然,因为这种现象说明该女人已经有了不需要男人且不想费神跟男人谈情说爱的倾向。要么就以相约吃饭做合格的酒肉朋友为目的来交往,要么,就各过各的自由生活。
一块儿吃饭的人叫饭搭子。虽说吃饭也是个很有安全感的事儿,只是我还真没觉得我会坐在一张固定的桌子前跟某个固定的人一起吃一辈子。白彦也好顾昕也好于筝也好甚至张三李四王叉叉赵圈圈等等,都是随时可能拆分的组合。今天有你明天有他,吃得愉快时便在那一刻彼此真心诚意地开心,如果没了这么一个搭档顶多是失落一阵之后接着碰见不同的饭搭子。
人生就是这样,总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难道你想伸手抓住谁一辈子?大家都是路过而已。
白彦见我在这儿一个人傻吃并偷乐,开始默默转攻他的肉酱焗饭。
“你吃慢点不行啊?我的蘑菇汤还没来呢!”我伸出叉子抗议。我们俩吃饭都不注意形象,所以每次都毫无顾忌,吃得十分愉快。
他懒得理我:“别哼了,就剩一个烤翅了,消灭了吧。”
“不吃。我要等蘑菇汤!”我十分不合作地将烤翅哗啦一下叉到了他盘子里。
“宁默同志,我说你得注意点了。都24了吧,还行为这么幼稚。”白彦还义正词严地教育我呢。
我远远看见服务生的托盘上有疑似奶油蘑菇汤的物体,立刻兴奋了:“说你没情趣吧你还不信:我这不叫幼稚,叫纯真!你懂不懂啊,纯真是现代社会成年女性最缺乏的宝贵气质。”
“得了吧,你纯真。你都快纯真成OV了。”白彦端起玻璃杯喝水,自己故作镇定了几秒钟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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