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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智斗--缪娟

_8 缪娟(现代)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一点,不多。”
  “等会儿带你去看看吧。然后再带你去我的山头看一看。”他跃跃欲试地说。
  我真的不想给他这个面子说不去,但是又实在好奇,于是喝了一日牛奶说道:“等我解完手的。”
  之后关于莫里斯自己艰苦奋斗积累财富的故事又有了新的细化。他一边跟我说他的故事,一边带我参观还在内部装修中的新楼,走到JP拿着个电钻跟几个工匠一起工作的地方,他说:“看到没?我现在啊就是岁数有点大,我原来的活计比他还好。”
  说完之后他又上前纠正了布电线的技工一个什么错误,但是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在跟我炫耀。
  “六套房子,这还没有竣工呢,已经都租出去了。”他说,“城市里面污染太重,人们都喜欢到山坡上来住,七分钟的路程,完全两种生活质量。哎,话说中国那边,环境污染治理的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跟你说什么你也没概念,就看那些网络上诋毁中国的文章,有时间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哈哈一笑,“五年以前还行,现在我可不去喽。
  “从这里往外看看,你看到那片苞米地了吗?
  “那也是我的,现在租给农民了,每年都给我送好苞米吃。我不收租,没多少钱。
  “再往山上看看,你看到那个山脚了吗?直到那里都是我的,地都是农业用地,不是很值钱,但是我想有多少树木就有多少。怎么样?还不错吧?”
  “Jean-Paul已经跟我说过了。”我说。
  “那么他还跟你说过妈妈的名下在巴黎还有一栋楼,不算大,很老旧了,但是租金不菲。”
  “嗯,”我略沉吟,“这可真是一笔财富呢。”
  他很高兴,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得对,房产就是财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怎么样?Claire,这些东西你还喜欢吗?”
  有一件事情我从小就明白的,一个人的钱跟他爸爸妈妈的钱完全两回事儿,尤其在外国,尤其在他的兄弟姐妹颇多的情况下。所以我跟自己的老公想要多少要多少,想怎么要怎么要,但是面对他爸爸妈妈的东西,那可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东西,或者说暂时还不能属于我的东西,我没必要眼馋,所以可以骄傲。此外,我还想让他知道另一件事情。
  我看着莫里斯,“喜欢也不是我的,暂时不感兴趣。再说了,”我说,“我在法国也是有产业的。”
  “哦?”他有些诧异。
  我明白了:JP并没有将我们之间那个婚姻合同的内容告诉他的父母,也就是说,他把一笔钱给了我,而他的爸妈不知道。
  “我跟JP定了一个婚姻合同,他居然没有跟你们说?”我说,非常清楚,“他在美心城的公寓和他在山上的别墅都算作是婚后财产了,也就是说那俩房子都有我的一半了——哦,不大,但是我还是满意的。”
  他马上闭上了张开的嘴巴,对于此事,再什么也没说。
  我们只在他的父母家呆了两天一宿,星期日的晚上我跟JP驱车回家。他的妈妈给我们带了满篮子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又偷偷地在JP的夹克上衣里面放了七百块欧元,上面有一个小条:Claire的零用钱。
  有多少老婆婆给了些什么东西给儿子和媳妇,要当面地大张旗鼓地甚至要当着亲家的面给,来换取一大堆的谢谢,但是西蒙娜不是这样的人,我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不过同时也准备着下一次跟老头儿莫里斯过招。
36.两个人过日子,谁也别给谁脸色看
  我们再回到他的父母家是两个星期之后,天气凉爽多了,原来清脆的苹果被霜打了,现在面乎乎的,也怪好吃的。JP陪着我去山下的奥朗日小城转了一圈,让我去看了他原来念的初中和高中。那是周六的下午,与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学校的操场上面空荡荡的,运动器材那边有几个坐着聊天的男孩女孩,向我们友好地笑笑。
  “班上谁学习最好?”我问。
  “数学是我,语文是女孩卡米尔。”
  “卡米尔好看不?”
  “忘却了。”他晃晃脑袋。
  “班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谁?”
  “茱莉。”
  “这很公平:最漂亮的女孩与学习最好的女孩不是同一个人。”我说。
  JP笑起来。
  “最烦谁?”我问。
  “历史老师。”他想一想,慢慢说道。
  “为什么?”
  “有一天我实在太困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走到我旁边,敲着桌子把我给弄醒了,然后双手掐着自己的眉心说:哦,这简直是让人难以忍受!”
  “你们上课不让睡觉?”我说。
  “不让。你们中国可以?”
  “作业太多,上课的时候打个盹还行。我们上课不让吃东西。”我说,“有一天在我的课堂上,一个小男孩,小胖子在那里吃鸡蛋饼……你记得吗?我买给你吃过的……我气极了,跟他说:上课禁止便溺……”
  “你这个野蛮的坏老师!”他看着我说。
  “你妈每天给你多少零用钱?”
  “足够。”
  “说数字。”我说。
  “真忘了。”他说,“但是我的口袋里面的钱总是够用的。我妈还给我买过一块西铁城的表,戴到班里来,同学们羡慕极了。”
  “朋友多吗?”
  “初中的时候不多。”他说,“我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的。”
  “后来怎么觉悟了?知道交朋友了?”
  我的问题显然触动了他心里某段不愿意想起的回忆,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说:“你看见那个塑像没有?”
  “嗯。”
  “那是首任校长的塑像。我自己落单了,就被高年级的小孩盯上了,有一天下大雪,几个人从后面上来把我抬起来,然后扔到塑像后面的大雪堆里面去了……”
  “然后呢?”
  “他们笑嘻嘻地、快活地走了。我站起来,把身上的雪给拍掉,也回去上课去了。”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惨啊。那你没有告诉他们的老师,活着回去跟你爸爸妈妈说?或者跟你哥哥说,让他帮你报仇什么的?”
  JP看看我,“你觉得我被扔到雪堆里面还不够没面子吗?你觉得我应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对吗?”
  我笑得都喘不上来气了,脑袋里面是这个家伙十三四岁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圆脸,穿着挺时髦的小夹克,腕子上带着西铁城的手表,双手插在法兰绒裤子的口袋里面,自己在操场上面逛逛悠悠的,这个好捉弄的对象忽然被大孩子们发现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他举起来扔到了雪堆里,他一没惊慌二没愤怒三也没跟别人说,从雪堆里面爬出来就又去上课了。
  “后来知道要交朋友了?”
  “几个人在一起总好过被人欺负。”他说。
  “你们混到一起都做些什么?”
  “说些下流的笑话,要不就议论姑娘们。”
  “靠,你也这样?亏我还以为你是正经人。”我说。
  “我不讲的,我就是爱听,跟着笑。”
  奥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丽精致,比起依云和美心城,这里更靠近南方,气候更加温暖,阳光也更加充沛。城市里到处都是雕塑和喷泉,全城的公共汽车都是免费的,就连雪糕和巧克力馅饼都比疑云便宜不少。
  我跟着JP在城里逛了半天,回到家里,正好赶上他妈妈开晚饭。一来我在山下的城里吃了些零食,二来西蒙娜做的汤和炒蛋根本不放盐,吃上去一点滋味都没有,于是我只扒了一点到自己的盘子里。
  老莫里斯又说话了,“哼,她的胃口还没有一只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饿。而且我晚上不习惯多吃。”
  吃了几口饭,他问我:“平时在家里,你都做什么?”
  “买菜,做饭,看电视,上网。”我说。
  “真是了不起的现代人啊,典型的现代生活。”他说,语气有点讽刺意味。
  “否则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生活?”我说。
  “你应该多动一动。”他说,“走路,干活儿,骑自行车……这样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觉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吗?你把一天里最好的光阴给错过了,晚睡晚起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你刚才跟着Jean-Paul在外面吃东西了吧?我看见你衣服口袋里面那个包巧克力馅饼的纸了,三餐之间吃零食这可不好啊……”
  他说啊说啊就没完没了了。
  我的心里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岁了,快三十年我都过着这种日子,为什么你要在这里不停地批评?他一定是觉得跟我混熟了,或者因为他儿子把一半的家产给了我,所以他就有资格在这里随便说我?
  我才不会把这当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于对别人生活习惯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习惯还有价值观去替代别人进行判断,告诉他要怎么做,不要怎么做。
  换言之,无论莫里斯出于什么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约束我,控制一个新来的家庭分子,我决不接受。
  他还在那里絮叨,告诉我应该有怎样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习惯,西蒙娜与JP一声不吭,我脑袋里面想起来我来法国之前给自己订的一条原则:我能在家里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为JP的父母做;我不能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为他们做;我父母不能对我做的,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他们对我那样做。
  简而言之就是:父母对等原则。
  我老爸老妈不能跟我说的话,不能批评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终于莫里斯在满桌子的沉默中说完了话,我把手里的勺子放在盘子旁边,然后清楚地跟他说:“莫里斯,听我说:我是中国知识分子,没法学习法国农场主的生活习惯。真抱歉。”
  之后我把这件事情在电话里讲给了我妈妈和姐姐听,我姐姐在电话另一边沉默了半天跟我说:“你的反应过激了吧?”
  “我可不喜欢他那样说,说得我头疼。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刚来他就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以后怎么办?”
  “让·保罗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妈妈也什么都没说。”
  “他爸爸呢?”
  “马上闭嘴了,再也不说了。”
  “你威武。”我姐说。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兴,回家之后就跟JP发作了。
  “你爸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啊。”
  “凭什么絮叨个没完?我晚睡晚起怎么了?我就是不愿意动弹怎么了?我吃零食又怎么了?他凭什么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还不了解他,他就是那样的人。”
  “也许他也应该了解,我是怎样的人。”我说。   
  关于婚姻,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进行了一些细致深入的思考。
  那时候我差不多十五六岁,我姐姐和我后来的姐夫打算结婚了,双方家人要见面,于是这个世界上,这个城市里一大票陌生人变成了我的“亲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们叔叔婶婶:他弟弟,我叫二哥,后来他结婚生娃了,我还多了个二嫂和外甥;他家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了连带的关系。
  有了新的亲戚来应酬,也就会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经常会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头上来。
  我记得有一次,我姐让我求大学里另一个学院的老师,给他手下的一个学生的期末成绩予以小小照顾。
  我说:“这是谁的亲戚啊?”
  “三姐婆家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家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爷家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饭穿紫色貂皮的那个不?”
  “那是老姨家的二姐,大爷家的三姐穿白色羽绒服。”
  结了婚,亲戚多了,就是麻烦事儿也跟着多了。
  从来都没有吵过架,相互之间连厉害话都没有说过的我跟JP,因为他老爹,接下来足足冷战两天。
  两天之内,我们俩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不说。我每天仍把饭食准备好房间打扫干净,他每天仍在我的小钱包里放些零用帮我收拾收拾电脑,但是我们之间气氛实在有点僵。
  白天的时候我自己在家,想一想,可能我说的确实有点过分了,要是JP也跟我爸爸说一样的话,那么我也会非常不高兴的,心里面也会结一个大疙瘩。他一定是在跟我怄气了。
  有天晚上关了灯,我爬到他身边去,亲了亲他的肩膀,然后把他硬是扳过来,让他面向我,我说:“亲爱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
  “为什么?”他说,手渐渐绕过来,搂在我的腰上。
  “你都不跟我说话,不是给我脸色看吗?”我说。
  “不,Claire,我是在给我自己脸色看。”
  “……”呵呵,这句话可真是厉害啊,一下子把我给噎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大家记住一句话:凡是心思细密之人必有小鸡肚肠之处。JP大哥明明是针对我,跟我冷战两三天,最后居然将之解释为“自己给自己脸色看”,这叫什么逻辑?
  我一腔想要哄他一哄的热情因他的虚伪和小气霎时冷却,于是推开他说:“那你继续给你自己脸色看吧。”
  第二天我早上出去,沿湖骑了一上午的自行车,然后又去图书馆转了转,一点多钟买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回了家,JP大哥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看着我,“你去哪里了?”
  “心情不好,出去转转。”我说。
  “没做午饭啊?我饿着肚子呢。”
  “冰箱里面不是有速冻比萨吗?自己热一下不会啊?”
  他低头看看,“你不是说要炒土豆片,再炒一个辣椒牛肉的吗?”
  我坐在桌子边上,吃了一口我的金枪鱼三明治,一边翻看报纸,“我心情不好,不愿意做。”
  他终于觉悟了,去把冰箱里面的比萨拿出来放到烤箱里面加热,等待的过程中做到我旁边,声音细小地说:“你不高兴啊?你是不是给我脸色看啊?”
  “没有啊,JP。”我说,“哦,我确实心情不好,但是我只是给我自己脸色看,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说了这么一句,JP也没有话说了,张着嘴巴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香喷喷、鼓囊囊的金枪鱼三明治。
  我实在憋不住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也觉得这句话不对是不是?我们一共就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你脑袋前面没有挂一个镜子,我脑袋前面也没有挂一个镜子,我们‘给自己脸色看’,自己能看到吗?受影响的,遭罪的,被冷落的,没有中午饭吃的,不都是对方吗?所以两个人过日子,既不能给对方脸色看,也不要给自己脸色看,我说得在理不?”
  “你把你的三明治给我一口,你就在理。”
  “都给你吧,我不太饿。”   
  无论如何,两口子之间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情,我把金枪鱼三明治让给他,他就怨气全消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我见他睡眼朦胧的穿着浴袍像一只小白熊一样给我打豆子、煮豆浆,我也毫无芥蒂了。
  我想我跟他爸的斗争恐怕是个持久战,我不能火力太猛,还要讲究策略。
  但是生活啊,总是处处有挑战,天蝎星座小强圣斗士我又要面对另一个对手了。
37.我跟他大嫂之间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差异
  在Chantier家里我一直没能找到答案的重大悬案就是:JP他哥罗杰是怎么看上他嫂子安德蕾的。
  罗杰是家中长子,生于一九六九年,个子高,长相和说话的声音都是憨憨的,脑门比JP还大。JP说他哥小时候学习可好了,曾经是全年组二十四个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看这庞大的基数啊,我小时候一个班六十五人……),因此小学的时候还跳了两级。罗杰原来是一位软件工程师,现在做咨询经理,还是市木工爱好者协会理事。JP说:“我哥不是盖的,我的床头、椅子,还有你最喜欢的这把圆桌子,都是他亲手打的。”
  说此话还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在商贸酒店的房间里面玩玩乐乐的时候,他一边跟我讲家里人的事儿,一边在手提电脑上让我看他们的照片。
  我只着一张说:“哎,你哥结婚的时候,你妈把头发染了?”
  JP黑线,“……这是我嫂子安德蕾……”
  我:“……哎呀喔,她手里拿的花太好看了……”
  那时候还没有熟到能拿家里人开玩笑的程度,我实在是因为把他嫂子误认作他妈而有点尴尬,但是安德蕾的面相实在是……太成熟了。
  嫂子安德蕾生于一九六四年,比罗杰大哥整整大了五岁。他们结婚的时候,罗杰是个三十五岁风华正茂的金发熟男,安德蕾则已经四十岁了。她生于戛纳附近的小城昂迪布,现在美心城市政府做会计师。她有一张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面孔,黑,瘦,眼窝深陷,骨骼突出,应该说,年轻的时候不算是个难看的姑娘,但是在JP的电脑里面可没有她年轻好看时候的照片。
  不仅仅是在男女之间的相悦爱慕需要缘分,任何人之间的相知相处都需要缘分。我想我跟大嫂安德蕾就属于那种没什么缘分的人。
  我看到她的照片就觉得不太喜欢,之后又发生了好几件小事情。
  二00七年十一月份,当JP要突然从中国回法国之前,我给他家里面所有人都准备了些各式各样的礼物。给他父母是一套古瓷餐具,给他的姐姐和嫂子是两个一摸一样的檀香木镶嵌贝雕的梳妆盒,还有给小孩子们买的书包。一个多月后,当JP回到中国的时候,他的父母带回了一套木雕器皿作为回礼,他的姐姐米歇尔则给我买了一套薰衣草味道的香囊放到衣服柜子里面驱虫的。——他嫂子哪一方面什么都没有。
  我当时确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当我这次来法国给他们家里人在筹备礼物的时候,JP很明白地告诉我:“不用给安德蕾带了,她要的东西很复杂,你买不好。”
  我照做,他没有什么更多的解释,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所以关于礼物,这是一个小小的疑点。   
  我是知道第二次从JP的父母家回来才知道原来我们跟他的哥哥嫂子家住的是很近的。我在车上责怪JP,来了这么久了,还住的这么近,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杰罗和安德蕾呢?
  JP说:“你没主动说,我就没想起来。”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想去看看他们的两个小孩子吗?”
  “这不是要去了嘛。”
  “哦,对,非等到你妈要我们带东西给他们才去,是吧?”
  JP还是没说什么,我把这件事情理解为可能他们外国人兄弟之间一直走动得不是那么频繁,因而也就没有往别处想。
  原来JP并不愿意带我去他的哥哥家拜访,这又成了一个小小的疑点。
  周日的下午,我们按响他们家的门铃,过了两分钟,这个女人把房门打开一条小缝。她站在门后,个子瘦小的,露出半张脸,黑头发长而且薄,中间分缝,发根处已见灰白。她脸上有一种称不上是笑容的微妙表情,眼睛明明是睁得很大的,没有一点暖意,但是呢,唇边却有些小小的笑纹,让你知道她似乎是咧着嘴巴的。这个表情真的很难拿捏,真的,事后我自己模仿了好多次,达不到其百分之一的神韵。
  安德蕾说话很轻,“哦,是你们。”
  JP说:“妈妈让我给孩子们带了一些水果和蔬菜。”
  她点点头,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罗杰呢?”JP问。
  “加班。”
  “孩子们呢?”
  “睡下午觉呢。”
  他家是个使用面积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厅很大,沙发上面摆放着十字架,安德蕾迎我们进来之后就自己去了阳台上面,盘腿坐在一张躺椅上面,眼睛半睁半闭,态度和谐安详。JP把我带过去,让我看两棵树,“你看,这是罗杰种的柠檬和橄榄。”
  我说:“哦……是啊?这两棵树不错啊……”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一天见到安德蕾很奇怪: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但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认识了我,因此不需要JP来引见我,也不需要把她自己介绍给我,连句寒暄都没有,好像我是JP用篮子带进来的一颗西红柿一样。
  于是我跟JP说:“既然孩子们都睡觉呢,那咱们就先回去吧。”
  JP说:“好的。”
  安德蕾这时候慢慢从她的躺椅上站起来,微微向前含胸,已经做出了一个送客的体态,嘴里说道:“这就走了,哎呀,我打算做一点茶点的……”
  “你想做茶点的?我以为你要带领大家冥想,然后一起练瑜伽的呢!”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安德蕾神秘安详的态度,又变成了我心里另一个小小的疑点。
  不过,我毕竟初来乍到,还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和气场,又刚刚跟老头儿莫里斯杠完,现在实在不好再树敌了。再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性格和方式,安德蕾可能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能她跟谁都会这样,我很阿Q地跟自己说,先不要多想,有宗教信仰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
  但是事情啊,不能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可疑。   
  有一天JP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玩游戏的时候,我走过去坐在他腿上,搂着他,亲一亲,“Baby,玩啥呢?”
  “坦克打飞机。”
  “想聊一会儿不?”
  “想。”他说。
  “回房间躺着聊呗。”我说,“我就爱回去躺着聊。”
  他老高兴了,麻利地关上了电脑把我抱到卧室的床上去了,一边脱衣服,一边找紫色的散头鞭子,一边跟我说:“今天兴致太好了,聊点啥助兴?”
  我说:“你嫂子安德蕾。”
  我说得他一愣,狐疑地看看我,“聊她作甚?”
  “我跟你说说我对她的印象,你看看我对她的感觉准确不。”
  JP没说话,躺在我旁边,侧耳聆听,面色多少有些紧张,眼珠乱转,我知道肯定有问题了。
  “她长得比照片上好看。”我说。
  “嗯。”
  “很苗条。”
  “嗯,她很爱运动的。”
  “看上去有点累,照顾两个小孩不容易啊。”
  “这个真是的。”他说,摇头晃脑的。
  “她对我还行,我觉得。”
  “……”
  我继续说:“虽然不是那么十分热情,虽然没有什么寒暄和客套,但是我觉得他待我还是友好的。凭我的经验,刚开始对你很热情的人,之后往往不那么好相处;刚开始不太热情的人呢,不见得是坏人……所以我觉得其实安德蕾对我还行。”——真是不知所云啊。
  JP斜着眼睛看着我,“你这么觉得的吗?……我不知道……”
  我忽的一下狠狠地把他的脖子给搂过来,“你知道些什么?快点都告诉我!快点!”
  “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JP慢慢地说,“来自南方一个传统而且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她们家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包括……”JP慢慢地用食指指了一指我,“你们共产党国家,你们,中国人……”
  “靠……”
  新千年都过了快十年了啊,奥运会都热热闹闹地开完了啊,希拉克、萨科奇都去兵马俑参观过了啊,还能听到这种论调,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知道我跟你恋爱之后,就跟爸爸和妈妈说过:Jean-Paul当然可以跟一个中国女人谈恋爱,但是呢,我可是不会同意我的孩子们去见这个来自于共产党国家的人的。”
  “她可,她可真古怪啊。”我说。
  JP点点头。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妈妈。”
  “她说什么了?”
  “她说,安德蕾,关于这个你可不必担心,Jean-Paul也从来没有打算让Claire见你们!”
  JP转述他妈妈的话。
  “你妈真是这么说的?”我说。
  “嗯。”
  “你妈真是好人。”
  “……我爸也是好人。”JP说。
  看吧,看吧,真相就是这样一边唠一边被揭开的。
  “安德蕾是不是还说我别的坏话了?”
  “……你知道家里正在盖的那个新楼,那是爸爸出钱,然后以我们三兄妹的名义建造的。”
  “是的,但是那跟我无关的。”我说,“不是吗?”
  “从前无关。”他说,“但是从我们结婚的日期开始,所有的房租或者置换收益,你都有份了。”
  “真的?”这倒是挺好。
  “当然了……于是安德蕾更不满意了,她说,Jean-Paul为什么要娶一个中国女人呢?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想把她的那一份拿走,那么岂不是给我们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烦吗?”
  “……这个三八……”我真的要飙脏话了。
  “我爸说:那么你是想要Jean-Paul根本不结婚了,是不是?!”JP学着他爸爸的样子大声说。
  “你爸真是这么替我们说话的?”
  “当然了。我爸早就看她不顺眼了。”JP说,“他不喜欢她在家里悬挂十字架。”
  “你爸不信天主教?”
  “他敬仰上帝,但是保持距离。他相信他看得到的东西。他也不喜欢安德蕾在孩子们还小,还不懂得选择的时候就强加给他们这些思想。”
  我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在诧异和惊讶中慢慢梳理着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她不可能喜欢我送给她的那个首饰盒和给孩子们的书包的,对不对?”
  “我在妈妈家给她的,她看了一眼,然后留在那里,没有带走——她没有接受。”JP说,“不知道妈妈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她也不想让你看到的。”
  “你一直不到我去你哥哥家,就是避免我们相见,是吗?”
  “嗯。”
  “她是个很有攻击力的人吗?我是说,她做事说话,厉害吗?”我一边问,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点了几下,当我进行深层次的思考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手势。
  JP忽然从床上弹起来,双膝跪在床上,两只手把我的右手紧紧抱住,无限虔诚,无限恭敬,“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女大王,大王陛下,我知你威武,但是别跟她吵架。求求你了。那会给家里添很多麻烦的。那会让我爸妈非常难过的。行不行?行不行?我宁可你像原来那样跟我爸来劲,也别当着他们的面跟我嫂子吵,行不?我爸妈会更为难的。我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应该跟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
  我从来没见JP这么惊慌过,于是坐起来,拍拍他肩膀,“别害怕。我干什么跟她吵架呢?我知道她什么人,躲着她就行了呗。别害怕啊,我不会那么莽撞,没有礼貌的。”我说,“来,咱玩会儿吧。”
  之后JP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是真的有点后悔了。
  我心里计议的是:我才不会贸然出手呢,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一定要好好准备。   
38 可怕的受难者
可惜啊,无论是我还是安德蕾都没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彻底不见对方,在接下来的几次家庭聚会中,我们都狭路相逢了。因为对她的心理想法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准备,我再也不会去主动寻找话题了,而是暗中仔细观察地。
此人说话声音低沉,语速很快,动作利落而且整洁。大多数的情况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家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或者餐桌上谁讲一个什么笑话的时候。她就又会做出那种奇特的,眼睛镇静,唇边有些笑纹的似笑非笑的形状。因而这个人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她是个严肃安静而且专注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很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感和领导力,人们会有一种错觉:她很有原则,她的主意总是对的。而且毕竟是个多年的虔诚教徒嘛,一些身体上的语言,比如总是腰杆挺直,微微含胸前倾——那一副随时准备为他人祈祷,为世界祈福的样子,也总在提醒别人:她在为所有人着想。
我分析到这里的时候,JP简直惊呆了,“你,才见了几次面,你怎么说得这么对?”
“有多对?还有谁也是这么说了?”
他撇撇嘴巴,“妈妈。”
“妈妈怎么说的?”
“去年暑假,安德蕾跟罗杰去海外旅行,走了整整一个月。两个孩子就放在妈妈这里,要不是中间姐姐回来住了两个星期,妈妈简直都要累病了。”JP说,“而且,这已经不是地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打赌你妈妈什么也不敢说。”我说,“因为安德蕾总是……”
我还没说完,JP就接口说道:“把自己当成一个受难者。”
“孩子是你们老Chartier家的,她觉得自己那么大的年龄生小孩,完全是为你们家服务,甚至是牺牲,是吗?”
JP点点头,“她跟舅舅、舅妈,还有邻居凯瑟琳就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是替所有人下地狱的表情。”
“真讨厌。”我说。
“……”
话说天主教徒,神秘安详的安德蕾到了是键时刻还真是厉害,老实巴交的婆婆西蒙娜在我眼前就被她收拾过两次。
一个周末,我跟JP、罗杰和安德蕾不约而同,同时返家。他们先到一步,住在楼上的卧室里,我们后到的,住在一楼的书房里。
周六晚上,西蒙娜又做了拿手菜蔬菜汤作为头盘。安德蕾带着两个小孩理所当然地先于所有人开饭。公公莫里斯、哥哥罗杰还有JP还在书房里面研究股票,西蒙娜拿着影集在餐桌的另一端跟我讲他们在约旦的旅行。
忽然安德蕾低沉地孔了一声,“西蒙娜!”
我面前的婆婆肩膀分明抖了一下,我们同时回头,安德蕾手里拿着汤勺,汤勺里面是半口汤,半口汤里面有一条白色的蠕虫,还在翻滚呢。她是那样一个可怕的样子:怒目圆睁,咬着牙齿,嘴唇和手指似乎都在发抖。
“看看你的汤里是什么!”
西蒙娜看了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眼光,继续跟我说话,“我跟你说啊,约旦啊,我们去的时候啊,好几天一滴雨都不下啊……”
“西蒙娜,我在跟你说话呢。”她不依不饶。
婆婆指了指放盐的盒子,又耸耸肩膀,半是解释,半是道歉,语气十分虚弱,“可能是我没看清,但是也有可能是盐里面的虫子啊,你自己也应该好好看看啊。”
“哦,天啊……”她放下汤匙,手撑着额头,半天不动。
当西蒙娜开始继续跟我说话之后,安德蕾把勺子扔在汤碗里面就离开了餐厅,再没出现在晚餐的桌子上。她的两个孩子:四岁的小哥哥克莱芒和两岁半的妹妹拉斐尔一直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自己妈和自己奶奶发难。
我心里不由得对安德蕾翘起大拇指:她这生活品位也太高端了,一个还没被她吞掉半截的小蠕虫就把她恶心成这样。想当初,我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都没觉得有啥,把另一半清理后继续吃。她真应该好好锤炼一下!
还有一天晚上,我上网上得很晚,准备去厨房里面找点吃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了。正蹑手蹑脚地摸到饼干罐子附近,忽然身边出现两个人,我吓了一跳,打开灯一看,是婆婆西蒙娜和公公莫里斯。深秋的夜里,他们身上披着睡袍,还披着外套,正要往外面走。
我说:“你们要干啥去啊?吓了我一跳。”
婆婆先是把食指挡在喈巴前面“嘘”了一声,然后小声说:“去木工房。”
“这么晚了去木工房干吗?”我说。
“上厕所。”
“哦。”
他们说完走了,我拿了几个饼干出来,不想老头儿莫里斯又回来了,尿急还管我呢,“晚上还吃零食啊?”
我:“给你儿子拿的。”
我回去房间里面觉得好诧异。JP还在兴致勃勃地打游戈,我问他:“你爸和你妈为什么去木工房上厕所?家里又不是没有厕所。”
JP说:“晚上他们不能在家里上厕所。安德蕾会不高兴的。”
靠,真是新鲜啊,还真有人管别人拉屎撒尿。
“为什么?”
“她神经衰弱,孩子们又小,冲水的声音会把她和孩子们惊醒的……”
他话音没落,我抬腿就走,去客厅旁边的洗手间解手,然后狠狠地冲水。
洗手间冲水的声音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我推门出来,孩子们的房间没有一点动静。至于楼上的教徒嫂子,我真但愿她能因此醒过来然后永远睡不着。
安德蕾在这个家里的威慑力强大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十一月份的万圣节是一个挺重要的节日。罗杰、安德蕾带着两个小孩,姐姐米歇尔和姐夫马努,我和JP要一起回到他的父母家过节。
人一多,必然就会有矛盾发生。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准备想要尽早跟JP出发,他窝在被子里面退退不肯起来,非等我一口咬在他下巴上才睁开眼睛,“着什么急啊你?”
“早点走。”我说,“好去占领二楼的卧室。上次睡书房,一点都不舒服。”
“不会睡书房的。”JP说,“姐姐和姐夫这次要待好几天,他们喜欢书房,他们睡在那里。”
“那很好。”我说,“走吧,别磨蹭了。”
在路上我就问他:“三个孩子一起回家的时候怎么住啊?没看见另一张床啊。”
“有的。”他说,“在二楼的仓库里有一张很好的折叠床。朝阳的那一面。你喜欢朝阳的房间。你记得吗?”
听到这里我笑了,“老公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可不会睡在晒核桃的地方。我就喜欢二楼的卧室,我喜欢那张床,那个柜子和书桌,运有独立的卫浴,我起得这么早就是要住那个房间。”
他什么都没有说。
果然是我们先到的,吃完了中午饭之后,我对西蒙娜说:“妈妈,我要睡午觉了,我要把行李拿到楼上的卧房里面去了。”
西蒙娜马上犯了难,“哎呀,这个……睡午觉的话没有问题,因为罗杰和安德蕾要在今天晚上才回来的。所以,今天晚上,还是他们住在那个房间里的……”
“为什么?”我问,我看看婆婆和公公,“我先到的,为什么我不能住在那间卧室里面?”
“因为,哎,呀,如果不让安德蕾住在那里,她会生气的……”婆婆慢慢地说。
“那我呢?”我说,“我也会生气的。”
婆婆为准极了,“可是,安德蕾毕竟比你们年纪大了很多啊,亲爱的,你知道吗?她比罗杰的年龄还大呢,我们也要有长幼的顺序的……”
“因为Jean-Paul出生最晚,所以我在这里要睡仓库吗?”我说,“在我的家里,我妈妈是把最好的地方给我们住的啊。”
我越说声音越大,JP忽然抓住我的手,笑着看着我说:“走,我带你去水库玩儿。那里现在还有野樱桃呢。”
我知道争下去恐怕也没有什么结果,就气哼哼地跟JP出去然后钻到他的车子里,追出来的人是公公,莫里斯把支票本给了JP,对他说:“给Claire买点好吃好玩的。”
我心里想:想什么呢,难道拿点钱打发我,我就会不生气了?
不过在上下,用老头子的支票买了一双靴子之后,我确实好受一点了。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跟着JP把行李拿到二楼。那里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沙发床被铺好,专门给我们用的鹅黄色的床单和被套,还放了一个挺好看的小屏风。婆婆给我洗了一碗鸭梨,跟我说:“你看,我跟莫里斯毕竟是岁数大了,其实家里完全有地方整理出来好几个卧室,但是我们没有精力弄了。你们是小孩,这次又只住一宿,你就让一让安德蕾他们吧。”
她几乎是在请求我了,我看看鸭梨和装着新靴子的盒子,再看看西蒙娜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心里也不好受了,就说:“嗯。”
那天晚饭的时候,罗杰和安德蕾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我既没有跟他们行礼,也没有寒暄,在餐桌上,我跟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这个问题。
显然,小的应该让着大的,这是这个家庭的规矩,他们都习惯了,否则,姐姐和姐夫不会住在书房里,而JP则早就准备好了住在楼上的仓库里。我想把这件事情给掰直,似乎是不大可能。
但是下午的时候,我跟他妈他爸发作也是对的,我不高兴,我不习惯他们的规矩,这事儿他们得知道,所谓会叫的鸟儿有食吃,不然我也不会得到新靴子。
我的对手是准?不是我老公,性格温顺不是他的错,排行老么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不是老婆婆,她也被人欺负得够呛,也总是希望,至少是希望自己在孩子们之间能够尽量公平的。不是老公公,他要是很反对我,不会把支票本给我。
所以很明确只有一个人了,就是嫂子安德蕾。
当我决心要跟她杠一杠的时候,忘记了安德蕾手里还有别的武器。
39 最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小孩子愚蠢
哥哥罗杰与嫂子安德蕾四岁的儿子克莱芒是个金发碧眼,身形瘦削,噪音尖厉的小男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唤起我对他的好感,婆婆就跟我说:“看看,难道他长得不像Jean-Paul小的时候吗?”我嘴上诺诺,心里却想,我的JP小时候可比克莱芒好看上一百倍。
凡是跟小孩子有过斗争经验的人都应该明白:最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小孩子愚蠢。他们对于大人们之间的关系聪明而且敏感,他们对于怎样利用大人,怎样获得利益,怎么借助自己的可爱逃脱责任有着很强大的天赋和灵感。尤其是,尤其是与这种聪明和灵感被人调教并且引导之后。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小克莱芒躲在他妈妈的身后看着我,睑上是一种笑嘻嘻的,又有点害怕的表情,他的声音很夸张,夸张得非常甜美和可爱,“我才不要亲亲她,她们国家的人吃狗肉。他们好残忍。”
他的奶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当时窘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来自于谁的教导。
我笑着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克莱芒,我也不要亲流鼻涕的小伙子。”
吃饭的时候是由这个小男孩指挥谁坐在这里,谁坐在那里。于是,他的爸爸和妈妈被安排在他自己的身边,奶奶和爷爷被安排在了妹妹的身边,而JP和我被安排在了离他最远的位子上。
吃沙拉的时候他隔着他的妈妈和奶奶对我说:“把醋递给我。”
我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继续吃我的东西,醋在我和JP这一边,谁也拿不到。
小家伙又说-“请把醋递给我。”
JP这个时候对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克莱芒。”
小家伙说:“她。”
“她是谁?你不喊她,她是不会回答你的。她是克莱尔婶婶。”
“克莱尔婶婶,请把醋递给我。”克莱尔说道。
此时我方说“好的”,然后把醋递给他。
克莱芒领着拉斐尔,两兄妹在吃饭之前好一顿忙活,采了一小盆覆盆子。吃完了饭,克莱芒把分配覆盆子当做了一个很大的责任。
“拉斐尔可以有二十颗。”克莱芒说,然后他一粒一粒地数了二十个放到了他妹妹的小碗里,小女孩很高兴。
“Jean-Paul叔叔可以有两大匙”,然后他果然慷慨地舀了两大匙放在了JP的盘子里,然后马上问道:“叔叔,等一会儿我可以玩你的小飞机吗?”
“不可以的。克莱芒。”JP一边心安理得地吃刚刚得到的覆盆子一边说,“小飞机是给拉斐尔玩的,给你玩的是小汽车。你们早就分配好了的。”
他当然不太高兴,接着就开始给我颜色了,“Claire婶婶吃覆盆子吗?我要给你多少呢?九颗够不够?”
九颗覆盆子?那是我一口的量。
我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等一会儿我自己去摘。”
这时候公公莫里斯居然说话了,“那可不行,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他把克莱芒手里的小篮子夺过来,倒了好多在我的盘子里,又倒了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最后还是剩了一些给克莱芒。
我浇上奶油开始吃,心里记起有一次我在院子里,一边蹲着吃蓝莓一边跟莫里斯说,我喜欢吃所有又小又酸的东西,原来他也是记在心上的。
我最讨厌克莱芒的一幕发生在那天下午。
两兄妹各自拿了JP小时候的一个玩具在玩,克莱芒手里的是小汽车,拉斐尔得到的是小飞机,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有些无聊地看着这两个小孩怎么搞定那两个挺复杂的玩具。
应该说,我是很喜欢小妹妹拉斐尔的。她长着一头棕红色曲卷发,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笑的时候有点羞怯又有点好奇,像个小天使一样。她太小,可能还不太懂中国这个遥远的共产党国家有多么的“可怕”,她可能也不太懂吃狗肉这是个多么重大恐怖有悖自然的“罪行”,因此她待我的态度是很和气可爱的。
当我在院子里面摘蓝莓吃的时候,这个小女孩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然后很有礼貌地跟我说:
“Claire婶婶,你可以给我吃一颗蓝莓吗?”
院子里面忽然蹿过来一只野猫,她马上就害怕极了,紧紧抱住我的腿,跟我说:“快,Claire,我害怕,快把我抱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顺便亲亲她的小睑蛋儿,她身上的味道让人的心都要融化掉了。
可是我一回头就看见她的妈妈安德蕾站在阳台上,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实则在看着我会不会把她的孩子怎么样。这可真讨厌。
所以我总是避免单独跟两兄妹待在一起,眼下婆婆在厨房里面扒豆子,公公坐在沙发上玩填字游戏,玩着玩着打盹睡着了。
克莱芒对拉斐尔说:“把你的飞机给我玩。”
拉斐尔说话很慢也很理性,“你有你自己的汽车。”
“把你的飞机给我玩。”她的哥哥开始说得很强硬,忽然又变得很和气了,“哦,你看,这个汽车很有趣的,车门还能打开呢。”
妹妹凑过来看看,然后就上当了,果然用自己的飞机换了哥哥的汽车。
到了这里,我心里想:这个小克莱芒,他是不会满足的。
果然不出意料,飞机到手不到几分钟,克莱芒似乎觉得这个交换吃亏了,他慢慢地踱到了拉斐尔的身后,对她说:“换回来。”
“不。”拉斐尔断然拒绝。
婆婆在厨房里扒豆子,不时地伸头看看一对儿孙,笑呵呵的,公公在自己的沙发上睡得好香;小拉斐尔专注地摆弄着手里刚刚换来的能开门的汽车,我把书慢慢地扣在书桌上。
除了我,恐怕没有任何人去注意克莱芒想要做什么。
他忽然从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妹妹手里的小汽车,然后死命一拽,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拉斐尔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汽车已经被克莱芒拽走了。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拽克莱芒,她只抓他的袖子,男孩回头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妹妹被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还是倒在地上,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起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四肢着地哭得地动山摇。
房子里面所有人都过来了,婆婆西蒙娜,楼上正睡午觉的安德蕾,刚才一直在书房里面的罗杰和JP,莫里斯也醒了过来,看着号啕大哭的拉斐尔。
安德蕾把女儿抱起来,看看孩子的爷爷奶奶又看看我,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知道孩子间这场争斗的内幕,小拉斐尔已经在震惊痛苦和耻辱之中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克莱芒一把把拉斐尔的玩具拎走了,她拽住他,他回手把她推倒,报复她不听他的话,不跟他交换玩具。”
安德蕾的表情真是吓到我了,她挑高眉毛,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对此仿佛难以置信,又好像始作俑者不是她的儿子克莱芒,而是眼前的我。
当我说完了整个事情,这个女人忽然间又镇静了,又恢复了那垂着眉毛,面目平静的样子,又仿佛她是整个世界唯一的智者和先知。她对罗杰说:“我想你要儿子谈一谈。”然后她对我说,“Claire,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小兄妹之间的玩耍,克莱芒不会报复他的妹妹的,我不能同意你使用‘报复’这个词。”
我看着她,心想:大姐,你这回真的把我给惹毛了。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站在这里,都在看着你教训我,我此番要是被你踩在脚下,那么以后就会永远被你踩在脚下了,那么不仅仅是你,罗杰也会教训我,婆婆也会教训我,公公也会教训我,就连以后你的小孩子也敢对我说,什么东西我说的是对的,什么东西我说的是错的了。
运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惯着你,我惯着你就对不起我自己的姐姐。
我在恼怒和激烈的情绪中脊背挺得很直,我比她稍高一点,视线得以略微向下。
“你在对我说什么?安德蕾。”我慢慢地说,“你在纠正我的法语词汇,对吗?你以为我是外国人,所以你能因为这是你的母语就随便地纠正我,对吗?让我告诉你,当你想要纠正我的时候,请尽量说好自己的法语,因为你的南海岸口音听上去非常难听。”
“你想要纠正我?你看见了什么,你想要纠正我?”
“刚才你的两个孩子打架的时候,你在楼上,睡午觉,对不对?”
“我跟莫里斯在这里,你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在问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竟然根据你的主观臆想在纠正我?别跟我解释你的孩子是怎样的,我用不着了解这件事情,更对此毫无兴趣。也绝对轮不到你来跟我讲这个词语应该怎么用,我给你们两任总理当翻译的时候,你还在办公室里面摆弄那些琐碎的数字呢。”
“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安德蕾。”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不要来纠正我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永远都不要!”
我说完就拿起我的书,一扭头回了房间。
我趴到床上,窝在被子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其实并不悲伤,我是因为气愤才会流眼泪。当我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那一边都是外国人的脸,包括我自己的丈夫在内,都是外国人。我觉得自己如同孤军奋战一般,裁庆幸能够流利地说他们的语言,但是我更想用自己的母语破口大骂,有几个叫好的就更好了。
我正在这边窝火,沙发床的另一边陷了下去,我从被子里面抬起头,是JP。他伸手过来抓我的胳膊,我一下在把他给甩开了,“一边呆着去。”
他笑嘻嘻地半躺在床上,手拍拍我的后背,“怎么还掉眼泪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我这就走,先离开你爸妈这里,然后离开法国。我回家去。我告诉你,我烦你们这儿,烦死了。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说完之后又把脸闷在被子里。
他压过来,脸贴在我后背上,“这也不像话了,你把别人给说成那样,你还在这里哭。你哭行,你走什么啊?你理亏吗?你理亏你就走吧。你想把这里让给安德蕾你就走吧。”他隔着我身上的毛衣亲我的后背,“牛人,牛人别生气了。牛人你别哭了。你要走也行,你把我也给装箱里带走吧。以后我跟你混定了,跟着你,不受气。”
我把他给扒拉开,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伸手擦了一把满是眼泪鼻涕的脸,“怎么?你不是过来说我的啊?”
他亲亲我的嘴巴,“我为什么说你?我喜欢死你了。”
说得我一下就乐了,忽然间觉得有了依仗,天地好宽,于是马上伸手去拽他身上的衣服,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是自己老公好,我霎时觉得他格外性感,“脱了脱了,玩一会儿。”
他去按我的手,“不行啊,爸还要我跟他上山伐几棵树呢。”
“我说不许去!”我说,“我说现在你跟我玩。”
“不行啊,真不行啊。太不像话了,这也……”JP嘴上还说不行呢,却已经开始一边脱衣服,一边锁门拉窗帘,然后一跃上床。
小玩一场之后,我一边摸着JP的胖肚子,一边亲亲嗅嗅他的脸,这个家伙笑着说:“你这个变态。”
“又没掐你又没揍你,又没动鞭子抽你,怎么变态了?”
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跟人吵完架就找我玩这个,你不是变态你是什么?”
我笑嘻嘻的不说话。
JP道:“亲爱的,你要是消气了,我能提一提意见不?”
“让我跟她和解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免得刚才这一次白玩了。”
“不是安德蕾的事儿。”他说,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能请你以后别说那种话吗?别生气的时候说走,行吗?你嫁给我了,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家就是你爸妈家,你跟你姐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说离开你爸妈家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嗯。”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没有人喜欢吵架,那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一样的感觉非常不好。可是比吵架感觉更不好的事情是吵架没有吵透,此番我稍占上风没错,可是很多道理,很多事情,我想我还没有跟安德蕾掰扯明白,反正我都跟她较上劲了,为什么我不进行到底呢?
可是转了一个身,看着JP睡觉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可爱的脸庞,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心想我从此以后一定要谨慎行事,免得跟安德蕾再起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40 吵架王在海外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阳光很好。当我穿着自己的家居服去餐厅吃早餐的时候,安德蕾和一双儿女也在那里,我们互相看了看,她说:“你好。”
“你好。”我回答。
这种装腔作势的语调见过,在电视和电影里面见过。我不是小时候了,不会因为刚刚吵过架的同学先跟我说话了就会觉得感恩和冰释前嫌。安德蕾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是因为她要保持自己的风度,在孩子们面前维护一个好的形象。可是她对我真正的态度已经从她的孩子们的眼睛里面表露出来了,昨天相互之间还不共戴天的一对儿小兄妹,现在看着我,眼睛里面很有些如出一辙的害怕和疏远。
我心里面哼了一声:好啊你,拉斐尔,亏我昨天还替你说话,帮你作证来着。
婆婆过来问我:“你早点吃什么?”
我说:“我先喝温水,然后喝点牛奶,吃些点心就可以了。”
婆婆说:“你身上这套小棉衣很好看啊。”
“来之前,我妈妈给我买的。”我说,“JP也有一套,放在美心城的家里。”
婆婆帮我热了牛奶,端了点心。因为安德蕾在那里,本来我是打算去别的房间吃的,忽熊想起JP对我说“你又没有理亏,为什么要走”,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理所当然地吃东西。
婆婆一直没有离开餐厅,看得出,她因为可能爆发的再一次争吵而十分紧张。
挑起战事的又是小小的克莱芒,他一边吃一枚饼干一边对我说:“Claire婶婶。”
“说。”
“我长大以后会去英国念书,学习科学。”他说,伸起一根小小的食指晃了晃,“然后呢,我可能去美国工作。但是,我不去中国。”
“克莱芒,你要再来一块松饼吗?”他的奶奶想要把话题岔开。
“为什么啊?我亲爱的。”我说,“为什么你会不要去中国呢?”
“因为,”小男孩喝了一口牛奶,“我不喜欢你们中国人吃狗肉。我也不喜欢你们那里的人不,嗯,不自由……”
我听了之后哈哈地笑了,“克莱芒,你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他拄着头,确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奶奶,我想要再来一块松饼。”
小克莱芒发表这些他对于中国的印象的时候,他的妈妈在一旁从容地吃着早点,眼梢眉角颇有些得意的样子,我觉得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必须承认的是,这个小伙子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有他的心眼智商都要优于他的同龄人,他已经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了规划和选择,他甚至已经懂得批评另一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和政治制度了。只是,这可能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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