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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雅也 活尸之死

_8 山口雅也(日)
  “是约翰交代我把那个放进他父亲史迈利的棺材里的……”
  哈斯博士从旁插嘴道:“那是纳拉干西族的海狸刀,是不动产商人欧布莱恩送给史迈利的礼物,换句话说,那是友情的纪念品……而且——”
  崔西没空理会哈斯博士,继续盘问伊莎贝拉。
  “那个时候,你没有见到约翰吗?”
  “没有。那时我只把短剑放进棺材里,人就离开了,没有跟他见面。”
  “原来如此。”崔西看向自己的手表,“如果那是十点半左右的事……”
  接着,崔西转向庞西亚问道:“你是这里的职员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庞西亚。”庞西亚戒慎恐惧的回答,表情比伊莎贝拉还要紧张。
  “庞西亚先生,你一直守在大厅的柜台吗?”
  “是的,从八点钟开始。经理用完晚餐后就回办公室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待在那边了。”
  “那么,你最后一次见到巴利科恩先生就是在你说的晚餐之后啰?”
  “不,我还见过他一次……大概在九点半左右。经理走出大厅,把哈定律师送走后,跟我说了句‘辛苦了’什么的,就又回到他的办公室了。”
  “在那之后的人员进出呢?要去西厢的办公室非得经过你看守的大厅,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是那样没错。”庞西亚皱起眉头,认真思索了起来。“……我记得,大厅的挂钟指着十点半左右的时候,希姆库斯小姐走上通往这个房间的走廊,不过她马上就回来了……之后还有一次,就是刚才,希姆库斯小姐跑来柜台通知我,说她路过这里,发现了尸体。我们两人一起确认过后,就马上打电话给人在主屋的哈斯博士了。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别人进出了吧……”
  庞西亚故意不把话说死,还不忘偷瞄伊莎贝拉一眼。
  “真的就只有这样吗?”
  庞西亚耸了耸肩。“嗯,就只有这样。”说完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说道:“啊!对了,还有一个新进的女职员——艾汀小姐曾推着棺材经过。”
  “棺材?”
  “是的。这个房间对面的‘升天阁’明天要举行葬礼,她把遗体送过来。”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这个……去事务室看她打几点钟的卡就知道了,不过我想应该是十点左右吧?”
  崔西正在点头之际,福克斯回来了。崔西往门口走去,年轻的刑警马上以不让他人听到的声音对他耳语:“隔壁的经理办公室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不过没有人躲在里面。对面的灵安室也是,只有老人的遗体在里面。”
  “翻动?”
  “这个有待进一步的厘清,不过金库的门被打开了里面看起来有点乱。”
  “是否有人逃走的迹象?” 棒槌学堂·出品
  “没有。两个房间的窗户都锁死了,刚刚我们想从外面抄近路进来的那个后门也被人从里面上锁了。”
  “这实在是太妙了。”崔西吹起了口哨,暗自窃喜起来。“真没想到这么顺利,一出手就有大斩获。人家讲的‘现场在哪里,人就在那里’的警察,就是指我们两个。”
  崔西高兴地拍了拍福克斯的背,偷偷在心里举杯庆祝。
  ——行了,犯人已经呼之欲出了。俗话说得好,犯罪不外乎机会和动机。机会我已经弄清楚了,接下来就是动机。这么简单的案子,要我每天办我都愿意。看来这次应该不用胃痛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了……
  崔西怀着满满的自信,转身面对众人。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一个人先跳出来,把风头全抢了去。
  “你们还在那里嘀咕什么?事情不是摆明了吗?凶手就是这个贱人!”
  丢下这个震撼弹的人是海伦。她指着伊莎贝拉,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模样。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人不禁怀疑这平凡、不起眼的女人平常都把这份激情藏到哪里去了?
  “我说的没错吧?警官。您刚才自己也听到了,最后见到约翰的人是伊莎贝拉。犯人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她用自己手上的那把短剑杀了约翰,然后再一脸无辜地假装成发现尸体的人。事实就是这样!”
  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所以崔西一不小心便附和道:“对、对啦,照情况看来,是可以这样说没错……”
  这次轮到另一个女人发出强烈的抗议了。
  伊莎贝拉扭曲着美丽的脸孔说道:“才不是呢!你乱讲!我什么都没有做,杀死约翰的人不是我,因为——”
  “你还有脸说!”碰到紧要关头,名门大学法萨尔大学毕业的海伦倒是挺能辩的,“就因为你和威廉的奸情曝了光,才会跟约翰发生争吵,然后你拿刀子捅死了他。”
  威廉连忙阻止她说下去:“喂,喂!你克制一点。”
  可是,一旦爆发的海伦已经停不下来了。她无视丈夫的制止,继续朝伊莎贝拉逼近。
  “我就说嘛!自从你跟你那个少根筋的女儿搬来这个家之后,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你不只是偷我丈夫的流浪猫,还是会杀人的母老虎!”
  赤夏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岂有此理,你说谁少根筋?要将大家来讲,我还怕你不成?我妈要是母老虎的话,你就是成天所在自己壳里的犰狳!”
  “你说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别说了,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威廉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吵死人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小孩子?今天的事都是你惹出来的!”赤夏越说越生气,“你就像连续剧里的小白脸,自以为风流,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混——”
  “喂,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这个不良少女来教训我把?”
  就在威廉和赤夏你一言我一语之际,大眼瞪小眼的母老虎和犰狳已经打了起来。威廉见状也顾不得跟赤夏吵了,连忙绕到海伦背后,反扣住她的双手。崔西警官也赶紧把伊莎贝拉拉开。这一头,已经抓狂的赤夏却趁机绕到毫无防备的威廉背后,对准他的屁股猛踢。想要阻止她的葛林才刚跨出一步,就被立灯绊倒了,高耸的灯座倒了下来,正好击中庞西亚的背部。弓着背、一路往前踉跄的庞西亚却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劝架的福克斯撞到了一块儿。高龄的哈斯博士不愧是年纪大的人,动作总是慢半拍,结果他什么忙也没帮上,自己就先跌到了。就在这个时候,有新的闯入者一边大喊:“你们在干什么?住手!”一边加入了战局,休息室内大家你推我、我推你,这边喊、那边叫得好不热闹。
  混乱之中,最先察觉到异状的人是因体力关系被摒除在战场之外的哈斯博士。他先是用力抓住离他最近的葛林的肩膀,想要唤起他的注意。葛林顺着哈斯博士所指看了过去,心脏差点跳了出来。他硬是把双脚还在乱踢的赤夏拖走,两人一起离开了战局。接下来察觉的人是庞西亚和福克斯。他们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睛,很有默契地一起往房间的角落退。威廉也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松开钳制海伦的手,远远地跳开。就这样,纠缠在一起的结慢慢打开了,最后连一直在状况外的崔西也总算意识到气氛怪怪的了。
  崔西一边心想如果署里要成立一个“女性吵架仲裁课”的话,一定要找比杀人课还要勇猛数倍的人去坐镇才行,一边拼命按住伊莎贝拉的肩膀。不过渐渐地,他觉得手上的抵抗力变小了,周围的骚动也完全平息了。其他人离两个女人还有崔西远远的,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此时,两个女人也维持着扭打在一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休息室内鸦雀无声。
  一开始,崔西以为周围的人看的是拉住海伦的白袍闯入者——他和海伦就站在自己和伊莎贝拉的对面。不过他弄错了。虽然崔西不认识白袍男子,但他可是大家熟悉的詹姆士,不至于让他们如此惊讶。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是另一名闯入者。
  这名闯入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崔西的旁边,按住了伊莎贝拉另一边的肩膀。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身上。终于发现这件事的崔西慢慢地把脸转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像结冰了一样,再也不能动了。
  ——尸体在那里!
  刚刚还躺在隔壁房间、死气沉沉的尸体竟然爬起来了,大摇大摆地跑出来劝架!
  房间角落、双眼圆睁的赤夏这次没有尖叫,反而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约翰·巴利科恩一定会活过来……不,不会吧?……”
  (死亡场景图)
  
第十九章 深夜的灵车竞赛
  当我死后,
  请将我的遗体扔进凯迪拉克的后座,
  载往废车处理场。
   ——布鲁斯·史普林斯汀,《凯迪拉克坟场》(Cadillac Ranch)
  ? 1 ?
  此刻“黄金寝宫”的休息室,简直就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
  两个女人——海伦和伊莎贝拉继续维持扭打在一起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她们两人后面的两个男人——詹姆士和崔西站得直挺挺的,至于其他人则远远围着他们,猛吞口水。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伊莎贝拉身后的死者身上。扭过脖子往后面看的伊莎贝拉全身僵硬,就这么跟死者大眼瞪小眼,用力吞了口口水后,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约翰,是你吗……?” 棒槌学堂·出品
  死者对这句话很有反应,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插在他背后那把短剑的剑柄因而暴露在众人的面前。这下又是一片骚动。崔西心想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跳出来说些什么,才不辱专业执法人员的使命,于是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你、你,是人还是鬼?”老实说,这个问题很蠢,不过当时在休息室里的人没有人这样想——除了死者之外。那名死者说话了。
  “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倒是……你是谁啊?”
  这已经是崔西第三次被质问是谁了。不过这次情况特别不同,他竟然要向死人报上自己的名号?安分了一整天的胃又开始作怪了。
  “我是大理石镇警署的崔西警官……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者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急忙转头看向自己的背。他背上那截剑柄是那么的凸出,就算用这种姿势,肯定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确认过背部的情况后,死者耸了耸肩,说道:
  “看情形,是那样没错。这东西刺得那么深,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接下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崔西混乱的脑袋里冒出了几百句台词,却没有一句派得上用场。警校里可没有教过该怎么侦讯死人啊!就在崔西警官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时候,海伦又开始歇斯底里了。
  “约翰,你被人杀死了。是被伊莎贝拉杀死的!你懂不懂?嗯?”
  似乎在见到死者之前,海伦就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她一边发出高亢、刺耳的笑声,一边毫不畏惧地指控伊莎贝拉。死者似乎被她那股气势吓到了,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又眨,一脸茫然。崔西想,要拿回主导权就只有趁现在了,于是他朝死者跨近了一步。
  “巴利科恩先生,你真的是被希姆库斯小姐杀死的吗?”
  死者整个人跳了起来,好像被针刺到了屁股(话说他的背已经被更厉害的东西刺到了),他显得非常抓狂。
  “什么?!你说伊莎贝拉?荒谬!不是她。”然后他指着崔西的鼻子。“亏你是个警官还说出这么没大脑的话,难不成你想嫁祸给依莎贝拉?”
  崔西胃壁的数千个细胞好像一下子全死掉了。为什么我得在这里让死人指责我没大脑呢?虽然他觉得无地自容,却仍坚持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可是,巴利科恩先生,希姆库斯小姐拿短剑过来的时候是十点半左右。在那之后,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然后,你的怀表也是在十点半左右停的,那只怀表不是你跟凶手拉扯时摔坏的吗?”
  “怀表?” 棒槌学堂·出品
  死者似乎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有这么个东西,他把从背心口袋里掉出来的怀表捡起来,看了看。“——没、没错,怀表确实是在我反抗时摔坏的。不过,凶手并不是伊莎贝拉。”
  死者从口袋把链条的钩子拔开,解下怀表。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转身面对伊莎贝拉。“短剑是你拿来的吗?”
  伊莎贝拉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她一边抽泣,一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啊……因为是你交代的……可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求求你,告诉他们,不是我做的——”
  崔西进一步询问死者。
  “如果不是她的话,那又会是谁杀了你?”
  死者假装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是、是威廉……”
  这次换威廉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了。
  “喂!别开玩笑了,不是我做的。你在说什么啊?大哥,别闹了!”
  歇斯底里的前辈——他的妻子海伦倒是马上替丈夫讲话,虽然她看得一头雾水。
  “等一下,约翰,你再怎么包庇依莎贝拉,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家老公威廉或许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混蛋,但他绝对不会杀人。”
  死者用力摇着头。
  “不,我就是被威廉杀死的。他从后面,这样捅了过来。”
  说完,死者做出拿刀猛刺的动作。由于那把短剑就插在他的背后,所以他这样做真的很滑稽。海伦似乎连对方是死人的事都忘了,卯起劲来替丈夫辩护。
  “你就别再演了,约翰。那种蹩脚的闹剧,我老公一个人来演就够了。总之一句话,威廉在伊莎贝拉拿短剑来这里的时候,跟我在一起。之后,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试问,他要怎么刺杀你?威廉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什么?你们一直在一起……”
  死者受到的打击似乎不小,连他的假发都歪掉了。另一方面,好像在看网球公开赛的崔西,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辩越激烈,心情也越来越不爽。
  这家人不管死了的也好、活着的也罢,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有,明明是个无知妇女,却把“不在场证明”这五个字说得那么顺口。
  崔西的自尊心受伤了。他用力吸了口气,摆出最大的威严说道:
  “你、你们,不要自己在那边吵。一切交给我来处理。话说回来了,巴利科恩先生,威廉先生真的有拿刀子捅你吗?人家说他有不在场证明哦!”
  死者恨恨地说道:“哼!走狗屎运的家伙。我心想一定是他,因为连无聊至极的恐吓信都寄来了。这种事除了他以外,没有人——”
  “恐吓信?你在说什么啊?”崔西听糊涂了。“总之,你认识杀害你的凶手吗?有看见他吗?”
  海伦再度出来搅局。
  “所以我说,凶手肯定是伊莎贝拉。”
  “吵死了,你闭嘴!”死者发火了。
  “可恶,如果不是威廉做的,那我就不知道是谁做的了。因为我是从背后被刺的,没有看清楚……”
  崔西当场傻眼。
  “没有看清楚!那么——”
  至今为止,一直待在房间角落默默观看事情发展的哈斯博士终于说话了。
  “好像有点混乱,还是言归正传吧……我觉得怀表的事还有待商榷。刚刚约翰说怀表是在犯人攻击他的时候摔坏的,那是十点半左右的事。然后,那个时间点,伊莎贝拉正好拿短剑过来。这下子,任谁都会怀疑伊莎贝拉了,但约翰却坚持说他不是伊莎贝拉杀的。”
  “我说不是她,就不是她。”死者把两只手往面前一摊,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不可能是被伊莎贝拉杀死的。”
  “但你不是说你没看清楚凶手的长相吗?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你知道不可能是伊莎贝拉?”
  博士的质疑让死者说不出话来,当场变成了哑巴。哈斯博士接着说下去。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约翰,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其实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却不讲出来,阴错阳差之下反而害到了伊莎贝拉,是吗?”
  这时威廉突然又神气起来了。
  “没错,约翰打内线过来,要人把短剑送过去,其实他指名送过去的人是我。当时伊莎贝拉正好在我旁边,她自告奋勇地说她要送,我也就由她去了。约翰原本是想害我的,他明明是被别人杀死的,却想要赖在我身上!”
  死者惊讶地看向伊莎贝拉。 棒槌学堂·出品
  “喂!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当时真的跟他在一起吗?”
  伊莎贝拉还来不及回答,海伦又跳出来把话题扯远了。
  “我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背着你有一腿,你也该醒醒了,约翰。”
  不需要海伦多嘴,人家早就已经醒了。会动的尸体不理她,朝伊莎贝拉逼近,伊莎贝拉吓得把手交握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死者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她说的是真的吗?今晚你跟威廉在一起。原来你一直在背叛我,对不对?你说话啊?”
  “不对,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我没有背叛你。”
  伊莎贝拉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不过这是她自己摇的,还是抓住她双肩的约翰摇的,没有人知道。再一次被赶到观众席纳凉的崔西一心以为现在正是他抢回主角地位的最后机会,于是他走上前去,试图分开两人。
  “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不可以使用暴——”
  然而,崔西的热情很快就被浇熄了。死者突然对他挥出硬得像城墙一般的冰冷手掌,鼻头不偏不倚撞到桌角的崔西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几经挣扎还是爬不起来的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死者,紧接着鼻子一阵酸麻,鼻血流了出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死者低头俯视他,以不屑的语气说道:
  “喂,你烦不烦?这是我的家务事,你凭什么来管?”
  奇耻大辱!今天老大我半买半送、十万火急地赶到现场,没有人感谢也就算了,搜查的主导权还被践踏在地!临了还让这个背上插了一把刀的被害人推倒,跌了个屁股开花……这种经验就算活上两百年也碰不上吧?崔西的眼角泛出新的泪水,这次不是因为鼻子痛。而是为了其他的理由。
  看不下去的哈斯博士终于挺身制止了。
  “约翰,不可以。不可以动粗。因为你刚死才会那么激动。这样吧!你跟我到大理石镇的医疗中心。让我帮你诊察一下。然后我们再好好地聊聊。只要静下心来讨论,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
  死者放开伊莎贝拉的肩膀,再度发起飙来。“什么?医疗中心?我不去!那种地方,我死都不去!”死者大声喊道,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朝门的方向跑去。
  想当然耳,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崔西被他撞个正着,再一次,崔西的屁股着地。死者恨恨地看了休息室里还在发呆的众人一眼,跑出房间,消失在走廊上。
  继续坐在地上的崔西语带哽咽地把部下叫来,下达指令。
  “福克斯!追上去!”等等,追什么来着?“追那名……被害人……”犹豫了一下后,他把习惯说“犯人”的地方改了。
  ? 2 ?
  “当我死后,我不想任何人为我叹气。”广播传来罗伯·普蓝特(注:【38】罗伯·普蓝特(Robert Plant,一九四八——),前英国重金属乐团“齐柏林飞船”(Led Zepplin)的主唱,其收放自如的嗓音为摇滚史上的经典。)要死不活的歌声,其间还伴随着一波波让人神经衰弱的吉他滑奏(注:【39】滑奏是吉他的弹法之一,用玻璃瓶、铁管等在吉他弦上滑动,模仿女人哭泣的声音、鸟叫的声音、火车的汽笛声等。)。
  加斯咂咂舌,WNEW电台偏好蓝调音乐的DJ又在播那种老掉牙的歌曲了。听这种东西,连我都觉得忧郁了起来。转台!不一会儿功夫,活泼热闹的拍手声和豪放的萨克斯风演奏流泄出来。是盖瑞·庞德斯(Cary U.S. Bonds)的八深夜的摇滚派(Quarter To Three)没错,就是这个WSQR电台。小伙子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跟着歌曲吹起了悦耳的口哨声。
  加斯正沿着一一三号公路往春田瀑布的方向开去。直到刚才为止,他都待在十字路口咖啡馆跟比尔老爹闲聊。在那之前,他跑去跟大理石镇甜甜圈店的女服务生献殷勤。想到那件事,加斯就很郁闷。亏他好说歹说,那么热情地邀约,她还是不肯上加斯的车,宁愿开自己的Honda回家,难得大爷我特地开了紫色超炫的庞帝克火鸟来接她……都怪日本人太会推销了,连这种乡下地方的小女孩都买他们的玩具车来开。加斯愤恨不平地又咂咂舌。
  说到向下——加斯又想起困扰他已久的那件事。他经常在想,自己是不是生错年代、地方了?他应该生在热情有劲的一九五〇年代,做一个时髦拉风的都会人才对。这样的话,女孩子们肯定也能理解他颓废的生存之道,而每天晚上真的会像摇滚派对那么愉快。
  加斯想像自己驾着粉红色的豪华凯迪拉克奔驰的英姿,想得都入迷了。引擎的排气量是六千CC,车尾设计让人联想到优美的人鱼。当然,附有喇叭的方向盘也是粉红色的。加斯的想像越来越膨胀。驾着那辆车,在某个夏日黎明,一群胆小鬼还窝在被窝里的时候,他跟喷射机帮(注:【40】“愤射机帮”的典故出自“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男主角所量的喷射机帮是曼哈顿西区的本土帮派,跟女主角哥哥所属的鲨鱼帮因抢夺地盘发生冲突。)的老大或是其他飙车族展开决斗——没错,他就像电影里的詹姆斯·狄恩,帅得很忧郁……
  突然,加斯从幻想中惊醒。
  他注意到对向车道有光线逐渐朝自己逼近。在乡下地方的偏僻公路上,这个时间几乎是看不到其他车辆的。加斯有点好奇地凝视着前方。逐渐逼近的光源越来越大,那光瞬间罩住整片挡风玻璃,下一秒钟,两辆车已经错身而过。
  加斯讶异地转过头望着远去的车辆。好快的速度,时速少说也有五十英里。交错的瞬间,加斯认出对方的车辆是黑色的林肯加长型豪华房车,更没有漏看掉车体侧边令人觉得眼熟的棺材标志。
  那辆车一定是从微笑墓园出来的灵车。
  ——话说回来,这么晚了,灵车开得那么快,是有什么理由吗?
  加斯还没想到答案呢!好家伙,一口气又有两辆车跟他错身而过。看着那两辆相继远去的车子,加斯从驾驶座上跳了起来,骂出一连串脏话。其中一辆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粉红色灵车,前几天,让加斯吃闷亏、臭屁到不行的庞克男女开的就是那辆车。虽然他不知道后面那辆灰色轿车的底细,不过,他很确定这帮家伙正在赛车。
  加斯得意地窃笑,感觉到肾上腺素正从腹部深处窜起。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不赖嘛!血脉喷张的小伙子心想。
  ——今晚大爷我将搏命演出,赢得胜利,在这条崎岖路(注:【41】《崎岖路》(Thunder Road)是素有“工人皇帝”之称的布鲁斯·史普林斯汀作曲、演唱的歌曲。)上成为众人瞩目的大英雄,和我的紫色庞帝克在一起……
  加斯急踩煞车,在一一三号公路的崎岖路上来个U字形大回转。
  ? 3 ?
  当然,对福克斯来说,飙车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他曾在家里看过史提夫·麦昆主演的“警网铁金刚”或是金·哈克曼的“霹雳神探”(注:【42】《警网铁金刚》(Bulitt)和《霹雳神探》(The French Connection)片中皆有非常经典的警匪追逐场面。),一直以为美国的探员一辈子至少要有一次那样的经验,不过亲自置身其中之后,却觉得很虚幻。首先,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记忆中搜寻那些酷爱汽车的铁血警探都是怎么办案的,想从他们的行动中汲取灵感,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在这种乡间的笔直道路上,好像不可能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偶发事件,让警匪追逐戏剧性地画上句点。
  ——难道他要一直这样追下去吗?
  对了,只要这样做就行了!福克斯想到了。他先追过前面的两辆车——庞克小子驾驶驾的搞笑粉红色灵车和死掉的约翰·巴利科恩驾驶的真正灵车,然后再把方向盘打到底,用自己车子的侧腹代替栅栏挡住他们的去路就行了。这样做的话,巴利科恩的车非得停下来不可,这场追逐戏也可以落幕了。其实就那么简单,只是那样做,需要一点勇气就是了。
  偏偏福克斯连这么一点勇气都没有。不过,一向缺乏自省能力的他不认为这跟自己的勇气有关系,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因为就算福克斯真的完成那么危险的动作,他也不可能像好莱坞的明星那样得到可以住进豪宅的财富。
  福克斯叹了口气,稍稍把脚提起半英寸,含着油门。并开始在心里盘算:就把追捕失败的理由推给警车的性能不佳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如雷鸣的引擎声从后面逼近,闪着紫色金光的庞帝克火鸟超过福克斯的乌龟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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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林一面紧盯着前面那辆灵车的车尾,一面紧握住方向盘。灵车的后门好像没锁好,向左右两边开的门剧烈地一张一合,隐约可见摆在后车箱的桃花心木棺材。通常棺材都会用扣子固定在车板的浅盘上,不过,连那扣子似乎也没扣的样子,每当车子一晃动,棺材就震得好厉害。
  这时一旁的赤夏说道:“哎呀呀!里面要是躺着死人的话,怕不吓得跳起来了?”
  葛林没好气地回说:“现实的情况才更令人匪夷所思。怎么说呢?驾驶那辆灵车的家伙本身就是个死人哪!” ——还有这辆灵车的驾驶也是,葛林在心里偷偷地说道。
  约翰·巴利科恩从“黄金寝宫”跑出去的时候,最先有所行动的人又是葛林。真是奇怪了,比起那些碰到突发状况就慌了手脚,只会像死人一样站在原地发呆的活人,反倒是真正的“死人”葛林要灵活、机警多了。大概是因为活人觉得追着死人跑很恐怖吧?不过,要死人去追自己的同类,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刚死的约翰对葛林而言,不但不恐怖,反而有种亲切感。总之先追上他,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谈谈,这样他就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跑出殡仪馆大门的约翰直接往停车场冲去,钻进已经停在那里的灵车。灵车就像是发足狂奔的脱缰野马,卷起一堆尘土,看样子,那辆车的钥匙本来就插在车上,没有拔出来。葛林见状急忙跑到派车室从挂钩上把自己的车钥匙拿来,这动作延误了他一些时间。造成了此刻两辆灵车之间的距离。一等随后赶来的赤夏滑进了副驾驶座,葛林马上把粉红色的灵车开了出去。
  一边猛踩油门,葛林一边想:要怎样才能让前面的车停下来呢?伤脑筋!虽然在电视、电影里已经看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但真让自己临时碰上了,却不知道该怎样收场。葛林看向后照镜。几乎跟他同时跑出房间的福克斯就跟在后面。那个人是如假包换的警察,把约翰的灵车栏下来,对他而言应该是小意思吧?然而,后照镜上的车头灯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完全没有变大的迹象。
  葛林不再指望福克斯了,然而,就在他放弃希望的一分钟过后,另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超越了他驾驶的粉红色灵车。
  “哇!好样的,竟然敢超我们家粉红色子弹的车。喂!葛林,开快一点,把它追过去。Go!Go!”
  赤夏兴奋地在座位上又叫又跳。
  “真是的,你在打瞌睡啊?喂喂!还是让我这个为了奔驰而生的赤夏来开吧?换手、换手……”
  “哇!笨蛋,别……” 棒槌学堂·出品
  在车子里抢夺方向盘的两人不久就发生了悲剧,却在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超他们车的紫色快车驾驶是谁。
  ? 5 ?
  十字路口咖啡馆的老板比尔站在店前面的加油机旁,百思不得其解。他手上握着油枪前端的喷嘴。从今天傍晚开始出油的情形就怪怪的。刚才也是,在帮常客加斯加油的时候,他竟然讲起黄色笑话,说这堵住了的油枪就好比是比尔的性生活,欲振乏力,让他大为沮丧。不过,或许就像加斯说的,这加油机已经老了,不行了。毕竟这家伙已经以这副姿态在这十字路口站了将近四个半世纪之久。
  不过说归说,比尔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对宛如自己同胞的加油设备流露出半点同情心。机器也好、女人也罢,都要修理才会听话——这是比尔从以前就奉守的信条。
  而比尔的另一个信念则是“知道了就要马上去做”,于是他开始猛敲挡油盖,把扳机扣得卡叽卡叽响,终于,他把加油机惹毛了。蠢的是,他一边扣扳机、敲挡油盖,一边还把眼睛对准出油门,就在这个时候,汽油顺利地喷了出来。被油淋得满脸都是、眼睛痛到不行的比尔拼命地往后仰,后脑勺却叩的一声撞在计数仪的把手上,痛得他当场弯下腰来。
  逃离比尔的凌虐、恢复自由身的油枪开始朝店的正面恣意地喷洒汽油,接着,它颓然地往地面倒去,却继续喷出汽油。转眼间,汽油形成的水洼越来越大,变成了在黑夜中涨潮的漆黑大海,漫过了店前方的一一三号公路……
  而那不祥的黑海摸索地找到几分钟前加斯丢在路旁的未熄烟蒂,只能说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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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打从出生开始,每天都会死一点。头发每天会掉六十根。光是吃饭,让食物从肠壁通过,就有七百亿个细胞被带走。三十岁过后,神经细胞一年平均会减少百分之一。除此之外,日复一日的憎恨、生气、伤心,甚至是爱,都会耗损我们的身体。而细胞更因有害的化学物质遭到破坏。虽说人体的细胞有六十兆之多,但每二十四个小时,就会有满满一碗的细胞死亡、消失。
  站在殡仪馆大厅发呆的崔西正忧心忡忡地计算,今晚他所体验到的恐惧和羞辱,不知让他的胃壁细胞流失了多少,而他又朝死亡迈近了几步?夜晚的冷空气悄悄地从大门的缝隙钻了进来。搔着崔西塞着卫生纸的鼻子。崔西打了个哆嗦,急忙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擤起鼻涕。
  “看来用‘棺材裁判法’之后,案情反而陷入胶着了?”
  崔西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是哈斯博士站在那里。其他人都站在大厅角落,显得惶惶不安,只有他一个人神采奕奕,看起来挺开心的。崔西不太热衷地反问道:
  “你说什么?棺材裁判法?” 棒槌学堂·出品
  巴不得有人问的哈斯博士立刻卖弄起他满肚子的学问。
  “那是很久以前流行在欧洲的一种迷信,让死人自己来举证谁是杀人凶手。先把嫌犯身上的衣服扒光,让他靠近尸体,亲吻上面的伤口。如果他是真正的凶手的话,尸体的伤口就会冒出血来,如此就算是罪证确凿了。德国法学家米特埃斯的《德意志法制史概论》里就有提到。还有——对了,我想起来了,《尼贝龙根之歌》(注:【43】《尼贝龙根之歌》(Das Nielungenlid)是德国中世纪一部伟大的英雄叙事诗,产生于一二00年左右,作者姓名不详。后由华格纳改写成一出十幕三十六场的歌剧,名为“尼贝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Der)。这是华格纳毕生的巨作,从一八五三年至一八七四年,经过二十年才完成。)里,主角齐格飞的葬礼上,也有一幕就是利用棺材裁判法让凶手哈根现形的。”
  “哦,是吗?”崔西没好气地说:“只要能把这起案件的凶手连同被害人逮捕归案,不管是要我唱《尼贝龙根之歌》还是《怀念的纽奥良》,我都奉陪。”
  “呵呵,火气别那么大嘛!我好歹也是个科学家,不会想用巫术来破案的。一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科学?科学真的可以把问题解决吗?崔西心想。藉由科学的诊断,崔西确认约翰·巴利科恩已经死亡了。但他的尸体还不是一下子就把科学推翻了?不但爬起来活蹦乱跳,还羞辱了崔西……
  “真像你所说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有的,而且还是非常科学的方法。”哈斯博士开心地说道。
  看到他那么有自信,崔西警官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方法?”
  “录影带。”
  “录影带?”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命案现场的走廊设有监视录影机。只要把带子调出来,就可以知道案发当时有谁进出了灵安室。来吧,就让我们看看凶手长什么样子吧!”
  
第二十章 录影带的陷阱
  另一方面,对不死之人来说,所有行为(及所有思想)非但不是过去先发生的事所生成的果,反而是不断反覆之未来种种的因。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不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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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车竞赛在此时达到最高潮,一一三号公路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黑色、紫色、粉红色、灰色的车就像是一颗颗撞球,全速往黑夜这个洞穴滚去。
  坐在滚得最快的紫色庞帝克里面,加斯就像是被人戳了屁眼似的,整个人弹跳起来,嘴里还不忘发出怪异的吆暍声。他那样子不像是五〇年代的青春偶像,倒像是西部拓荒时代的粗野牛仔。很明显地,这名年轻人晚出生了两百年之久。
  加斯越来越得意忘形,要超越那辆灰色轿车和粉红色灵车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充分享受到超越的瞬间,把周遭的风景还有对手的车子全部甩在后头的快感。越过粉红色灵车后,他还故意左右蛇行了一下,向对方示威。没看到灵车驾驶座上的庞克小子吓到当场尿裤子,是加斯唯一的遗憾。广播传来R&B歌手赖利·威廉斯(Larry Williams)的歌声,他大力赞扬非摇滚乐不可的家伙,更让不良少年的情绪受到了鼓舞。
  ——没错,只有摇滚乐可以满足大爷我。
  此刻的加斯就像是患有偏执狂的独行侠(注:【44】独行侠(lone ranger)是美国西部离经叛道的执法者,是出自美国的广播、电视筛目、书籍、霍影或漫画中的虚构人物。),紧紧地抓住方向盘。赖利·威廉斯在歌里劝他说:小老弟,做人不要太臭屁。但加斯完全没把广播对他的忠告听进去,他的庞帝克就像是名驹喜尔法(Silver)一样,奋不顾身地往前跑。而V8汽缸五千CC的引擎则像是完全被满足的大山猫,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快要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加斯打算一举超越跑在前头、后车箱大开的愚蠢灵车。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咖啡馆了,在这里超越它,让比尔老爹看到了,说不定他会为我的英姿喝彩呢!加斯想尽办法加快引擎的转速,打到最高档,将油门踩到底。
  庞帝克冲进不断往后退的黑夜隧道中,轻而易举地超越了灵车,宛如凌空劈下的长剑往对手的前方切去。
  就在这个时候,庞帝克前方的路面突然窜起了火舌。
  不管一个人再怎么迷赛车,也绝对不会以幻想高速冲入火海的场面为乐吧?加斯也是,压根就没想过这种状况的他慌了手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反射性地把方向盘打到底,没料到竟引起后轮打滑,吓出他一身冷汗。接着,他又犯下踩煞车的致命错误,反而让轮胎打滑得更厉害。
  庞帝克一边尖叫一边斜滑进火海和汽油海之中,毫无防备的侧腹暴露在后方来车的面前。跟在后面的灵车也跟庞帝克一样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过,相较于加斯是把方向盘往左打死,灵车则是往右打,因此车体是往十字路口咖啡馆的方向滑去,剧烈的晃动让棺材被甩出了后车箱。下一秒钟,灵车直接撞上了庞帝克。
  被甩出灵车的桃花心木棺材一面反映出地上的美丽火影,一面低空飞行,掠过加油机,最后不偏不倚地撞向咖啡馆的窗子,穿了过去。这惊心动魄,无法重播的经典画面,只有跑在第三名的葛林有幸看到。
  不过,葛林可不是一边吃洋芋片一边看动作片的观众,他自己也是被卷入灾难漩涡的当事人之一。粉红色灵车虽然没有整个打滑出去,却为了避开前方正起火燃烧的车而冲出马路,闯入跟咖啡馆反向却地势较低的空地。
  唯一没受到波及的是最胆小的人所驾驶的灰色轿车。及时在火海前把车停下来的福克斯,全身不住地颤抖。火焰包围了两辆车,加油机的周围也都是火,火舌甚至开始舔起店门口的护踏板。突然,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胆小的福克斯整个人缩进了座位里面。庞帝克的引擎盖就这样当这他的面飞过。
  “得叫消防车才行……”福克斯喃喃自语道:“还有,救护车也要……”然后他加上最后一句:“灵车就不必了,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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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偷偷装上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哈斯博士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样子就像是去察看捕兔陷阱的小孩。
  博士和崔西相偕来到大厅柜台后方的事务室。把命案相关人等全赶进东厢那边空出来的灵安室后,崔西调整心情,准备看录影带。说不定警署派来的鉴识或支援人员抵达之前,案子就已经破了。接收西厢走廊监视器讯号的荧幕和放影机就设在事务室里,崔西对着正忙着倒带的哈斯博士的背影问道:
  “今天是头一次录这带子吗?” 棒槌学堂·出品
  “啊!是的,上上个礼拜‘升天阁’里发生了小窃案,有冒失鬼闯进去,偷走了棺材内的遗物。于是我就实验性地在那边的走廊装了监视录影机。我告诉大家下个礼拜才会开始录,所以就连死掉的约翰都不知道杀死自己的犯人就这样被录进去了。”
  “拍不到房间里面吗?”
  “很遗憾。我原先只是想测试一下,还顾不到那边。不过呢,不是我夸口,监视器就装在西厢走廊尽头的出入口上方,整个走廊都在它的监视范围之内。当然,经理办公室和两间灵安室的门也都拍得到,所以人员的进出可说是一目了然。如此一来,要掌握伊莎贝拉还有约翰的行踪就不是问题了,而我们也可以判断伊莎贝拉到底有没有杀人了。”
  “如果人不是伊莎贝拉杀的,又会是谁杀的?通往外面的门确实已经从里面上锁了,在没有其他人进入走廊的情况下,这不成了密室杀人了吗?”
  “密室?”哈斯博士转过头来,戏谑地笑了笑。“还真像是侦探小说的情节啊!怎么,警官,您也看那种东西吗?”
  崔西涨红了脸。
  “没,没有啦!小说顶多三百页就可以把案子解决了,但是现实生活中,却有许多踏破三百只鞋子都破不了的悬案,我是不知道其他人啦!不过,侦探小说对我来说是消解压力的妙方。”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那种书要看到几页才会有结果呢!原来只要看到三百页就行了……嗯,总之我们先来看带子吧?”
  哈斯博士抓准时机按下播放键。
  首先,出现宛如沙尘暴的画面,不久影像就出来了。真像哈斯博士所说,摄影机的镜头就对准走廊,可以一望到底。让我们姑且用美术课学过的透视法来构图吧!正中央是往前延伸、逐渐变细的走廊,画面左边从前面数过去,依序是经理办公室的门,还有“黄金寝宫”的两扇门,画面右边则是“升天阁”的两扇门。画面下方显示出录影的时间,单位至秒——这真的没问题吗?黑白画面暗暗的,画质还很不好。崔西心想,扭曲变形的影像让拍到的东西都失真了。
  “画质没办法调整吗?”崔西问。
  “因为它是用超超倍速录的,一百二十分钟长的带子全部跑完,可以录上十二个小时。”
  崔西越过哈斯博士的肩膀,把放影机看个仔细。“哦,超超倍速……是Sony制的吗?”
  哈斯博士不高兴地回答道:“是Sunny。”
  “Sunny?”
  “没错,Sunny,Sony的仿冒品。好像是费城某家公司做的,价钱只有日本制的一半,所以我就买了。”
  “Sunny啊……”对崔西而言,现在可不是感叹美国家电产业凋零的时候。“博士,带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录的?”
  “吃晚餐之前,大概在七点钟左右吧。画面下方不是有显示录影的时间吗?”
  “可不可以按快转?有东西出现,我们再倒回去看。”依从崔西的提议,哈斯博士按下快转键,让影像跑快一点。第一次的停止、播放。
  终于出现往走廊的约翰和大忙人哈定律师进入了画面前方的经理办公室。
  “那是谁?”崔西问。
  “巴利科恩家聘用的律师,名叫哈定。对了,他说他有事要到纽约去,所以你如果要问他话的话,最好尽早联络。”
  约翰和哈定进入房间后,画面就一直没变过,所以他们按了快转。就在这个时候,哈定走出了房间,后来他在两名男子的陪同下,又折了回去,几分钟过后。这次包含约翰在内,总共有四个人离开房间,一起往大厅的方向走去。画面上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十八秒。
  “跟哈定律师一超过来的两名男子是谁?”
  “嗯,他们不是殡仪馆的员工,我想应该是律师事务所那边的人吧?看来你还是得找哈定来问一问。”
  再一次的快转、播放——然后是停止、播放。
  这次画面的角落出现一名女子,她正推着载有棺材的台车往这边走来。做作的黑框眼镜配上笔直的腰杆,又没有人在看她,干嘛装出一副振奋积极的模样?时间是十点零六分。
  “这是最近录取的新人艾汀小姐。我想她搬的是明天要举行葬礼的棺材吧?这问詹姆士就知道了。”
  艾汀小组从画面右手边“升天阁”的宾客休息室的门进去,不久便出来,踏着与来时同样可笑的步伐回家去了。
  再一次的快转、播放,毫无变化的影像持续着,事务室里只听得到放影机运转的嚓嚓声。过了一阵子之后,画面走廊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崔西连忙说道:“等一下。”
  停止、播放。 棒槌学堂·出品
  画面上的人是伊莎贝拉。她用扣着别针的低胸毛衣和高腰的灯心绒裤把自己匀称的体态包裹起来。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展示秋装的模特儿。崔西心想,艾汀也好、这个女人也罢,经常意识到他人目光的女人就连在没有旁人的地方,也改不了自己的怪癖吧?不过呢,在发表中年男子无用的感想之余,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伊莎贝拉手上握着的与她那身时尚打扮很不搭调的印第安短剑。
  “那是凶器吧?”崔西说。
  “嗯,可以看到那极具特色的圆形柄头,没有错,那就是海狸刀。”
  伊莎贝拉来到画面左手边后面的“黄金寝宫”的休息室门口就停住了,她往经理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最后却还是走入了休息室。画面上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八分。然后,还不到三十九分她就出来了。
  崔西惊讶地说:“这就怪了。案发的时间——十点三十五分已经过了。约翰·巴利科恩还在办公室里……这个时候不是会发生打斗,所以怀表才摔坏的吗?”
  哈斯博士也想不透。
  “嗯,看情况,也有可能是那只怀表慢了。”
  “也就是说,约翰是在十点三十五分以后才遇害的啰?果真如此的话,怀表到底慢了几分钟啊?”
  这时哈斯博士突然用力摇头。
  “不对,我想怀表并没有慢。我刚刚才想到,晚餐的时候,约翰一直在等律师来,他曾经把怀表掏出来,看了好几次。如果表真的慢了,他一定会发现。所以怀表的运作应该是正常的。”
  “——所以呢?”
  “如果怀表的运作是正常的,那么冲突可能已经发生在我们看不到的办公室里。”
  “不会吧?这也未免——”
  崔西连忙把视线转回画面上。即使是在他们讨论的时候,画面里的案件仍持续进行着。关上休息室的门后,伊莎贝拉就这么站在走廊上,跟来的时候一样,把目光投向办公室那边。崔西探出身子,一边凝视着画面一边说道:
  “短剑没在她手上……看来她已经把它放在灵安室了。”
  伊莎贝拉跨出一步,开始朝镜头这边走来。崔西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因为职业的关系,监视器拍到的带子,他不知道已经看过几百次了,但每次他都会觉得很兴奋。那种兴奋跟看电视或看电影的感觉不一样。崔西曾多次思索到底哪里不一样,结果他得到的结论是,差别就在于能否料想得到。管你犯罪电影拍得再好,只要看多了,我照样可以猜出后续的发展。当镜头转到女主角斜后方的窗帘时,就代表着犯人可能藏在那里,这时如果再响起带着颤音的弦乐四重奏,包管下一幕就是有人挥舞着利刃冲出来。
  然而,观赏生活里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在他眼前的画面是固定的镜头拍的当然也不会配上背景音乐那种东西,不过,这样反而带给观看的人一种料想不到的不安和刺激。
  ——真会发生什么事是料想不到的!崔西在内心自语道。眼前正踩着模特儿台步的伊莎贝拉,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钟就突然唱起《忍冬玫瑰》(注:【45】《忍冬玫瑰》 (Honeysuckle Rose)是经典爵士名曲,原唱者为费兹·华勒(Fats Waler,原名叫Thomas Waler)),大跳起却尔斯登舞……
  然而,崔西的期待落空了,伊莎贝拉既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她来到办公室的门口,举起右手,做出准备敲门的动作。崔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更往荧幕靠近。然而,伊莎贝拉并没有敲门,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下一秒钟,她已经把手放了下来。然后还是像模特儿一样,动作俐落地一转身,这次改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转个弯后,她从画面上消失了。崔西的肩膀顿时放松了,他向哈斯博士说道:“看来这个时间点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画面显一小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一分十五秒。
  “嗯,是啊!凶器被放进去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会不会伊莎贝拉知道监视器正在拍她?”
  “不,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不光是伊莎贝拉,所有的人应该都不知道。我是在傍晚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去把机器打开的。大家都以为带子下个礼拜才会开始录。”
  “是吗?总之,这个时候,伊莎贝拉和约翰似乎并没有接触……话说回来了,约翰在干什么呢?该不会办公室里……”
  “天晓得。唉!光是这样讨论也没用,我们还是先看下去吧?”
  崔西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再一次,他感觉到肾上腺素在体内奔窜。整个人兴奋莫名、不过,这还只是刚开始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崔西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出现在荧幕上的影像可一点都不亚于伊莎贝拉大跳却尔斯登舞带给人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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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中的假寐。在昏暗、温暖、无边无际的世界里,葛林拱起了背。
  永恒的寂静,身体的负担、刺激、紧张,全都不见了。不,似乎连身体本身也不存在了。葛林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待过这样的世界,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不,不仅如此,稍不留神,说不定连自己是谁他都会忘记……——我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在干什么?天摇地动加上轰隆隆的声音。然后,又是黑暗和寂静。
  不久,远方传来了声音,仿彿有人正断断续绩吹奏着装有弱音器的小号。
  曾几何时,黑夜里渗入了橘色。那橘是萤光色的,轮廓模糊,好像在跳舞似的从上方缓缓坠下。一开始,他以为是枫叶。不过,这一带的糖枫树从来都只有黄色的,并没有橘色的呀……
  ——然后,他醒了。 棒槌学堂·出品
  葛林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车体往前倾,挡风玻璃碎得好像刨冰一样,掉得满地都是。除此之外,还有几点橘色落在引擎盖上。那橘色一碰到引擎盖,立刻变成了黑色并冒起一阵烟,一下子就不亮了。
  葛林这才明白那橘色的光点是火星,好像是从某处飘来的。他转头往后看,看到地势比较高的一一三号公路正窜出火苗。两辆车的黑色剪影浮现在橘色火焰形成的背景中。右边那辆车的引擎盖好像飞了,引擎暴露在外。葛林突然想到谁是车子的主人了——那八成是乡巴佬牛仔引以为傲的V8汽缸、五千CC引擎的残骸吧?
  看样子,葛林的车是摔落在和十字路口咖啡馆反向的悬崖下了。幸好马路和悬崖的落差没有很大,所以粉红色灵车只受到挡风玻璃碎掉、引擎盖凹了的轻微损坏。葛林把视线从车子转回自己的身体,开始仔细检查。左小指第二关节附近弯了,虽然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或麻,不过,极有可能是骨折了。他用那只手摸摸头,发现了其他的异状。头盖骨的前端凹了一块。透过后照镜确认后,他知道头皮没有裂开,但就是凹了下去,大概是车子往前冲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方向盘吧?
  头盖骨的凹陷骨折。如果葛林还活着的话,撞成这样绝对死定了——不,也许我已经又死了一次,葛林心想。刚才的黑暗记忆跟第一次死的时候感觉很像。曾经死过的自己活了过来,然后又死了,又活了——不对,不是这样。我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是活过来,而是曾经死了,在已死的情况下醒过来,然后又死了,又在死亡的情况下醒过来……
  葛林觉得又混乱又悲哀。自己到底要当活尸当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会真正死掉?葛林抬头望向一一三号公路的火焰。也许往那里面一跳,把这身臭皮囊烧光,就能够得到真正的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葛林身旁有呻吟声响起。赤夏歪倒在座位里,始终闭着眼睛,葛林赶紧把她抱起来,不过,她似乎只是吓晕了过去,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呼吸正常,心脏也还在跳。葛林松了口气,紧紧地抱住赤夏。如果她醒着的话,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因为光是肌肤和肌肤相接触,就会让自己是冰冷尸体的事穿帮。不管怎么样,赤夏还活着比什么都令葛林高兴。
  远方吹小号的声音离这边越来越近了。应该是消防车的鸣笛声吧?葛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学海盗绑起头巾,这样就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头盖骨骨折了。
  先把事件的真相查明后,再跳到火坑里也不迟——葛林改变了主意。于是,他把赤夏从车子里拖出来,背着她,开始爬上了悬崖。
  登崖的途中,某件奇怪的东西窜入了葛林的眼帘——灌木丛上罩着一片浓密的毛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假发。发线中分的黑色头发,内侧还黏着已经干掉的血渍。在橘色火焰的照明下,葛林认出那看着眼熟的假发确实是约翰·巴利科恩所有。
  
第二十一章 是生还是死?
  “混乱”将会是我的墓志铭。
   ——英国King Crimson乐团,《墓志铭》(Pita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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