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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雅也 活尸之死

_7 山口雅也(日)
  约翰好像被人踩到了痛脚,他转向詹姆士说道:
  “当然,明天爸爸的葬礼将完全依天主教的仪式举行。上次是我说错话了,爸爸本人也希望遗体能不火化,直接埋葬。”
  “是曾经希望吧?”詹姆士马上纠正他。“——这跟先前讲的不太一样。”
  停顿了片刻后,约翰更正道:“没错,是曾经希望。”
  哈斯博士试着打圆场。
  “啊,亲人刚过世的时候,时态用错是常有的事。因为死人的时态全变成了过去式。跟死有关的语法不仅时态不同,就连人称都会改变呢!”
  就在哈斯博士卖弄他的满腹经纶时,葛林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疑问:这些人当中,到底有谁真正为了亲人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呢?跟葛林一样觉得坐立难安的赤夏,为了阻止哈斯博士继续长篇大论下去,赶紧挑起更生动的话题。
  “说到死人复活——我想起一件事,听说最近墓园里面也有人死了再活过来的。”
  葛林以为赤夏在说自己,连忙看向她,不过,她压根就忘了葛林的存在,正因为大家的关注而得意不已。
  “你是说墓园里面吗?”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约翰。
  “没错,沃特斯告诉我的。”
  “多嘴的同性恋。”詹姆士把话接了过去。“他说的是欧布莱恩那件事吧?”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对着盘子的洁西卡和弗雷德,一听有人提到自己的姓,连忙抬起头来。弗雷德还在想说该怎么问呢?洁西卡就已经先开口了。
  “我公公怎么了?”
  詹姆士不屑地哼了一声。 棒槌学堂·出品
  “啊!没什么,不过就是死后身体变硬,眼睛碰巧张开罢了。当身体受到严重碰撞、皮肤四分五裂时,常会发生那样的事。对吧?哈斯博士。”
  “嗯,没错。比方说手术的时候,因为皮肤的表面积缩小了,一经拉扯,就会出现类似的情形。”
  洁西卡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詹姆士。
  “你不相信我吗?那是沃特斯少见多怪,自己吓自己。故人现在正躺在坟墓里安息呢!只要把死人屎擦干净,眼皮就会紧紧闭上了。”
  “死人屎?”弗雷德傻乎乎地问。
  “嗯,就是卡在遗体眼角的眼屎。”
  “哎呀!真是感激不尽。生前就不用说了,难得你连死后都这么替我公公着想。”洁西卡讽刺地说道。
  詹姆士只是耸耸肩,不跟她计较,然后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约翰说:“怎么了?约翰,你好像不太舒服。该不会是害怕欧布莱恩如果复活了,会跑来找你麻烦吧?”
  洁西卡见机不可失,连忙催促弗雷德。
  “喂,人家说你老爸耶!你好歹也说句话啊!”
  偏偏越到紧要关头,弗雷德就越是结巴说不出话来。
  说到修理约翰,威廉一向不落人后。
  “大哥身为葬礼社的大家长,竟然害怕死人?老爸也好,欧布莱恩也罢,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样的话,生意就不用做了。开葬仪社最重要的就是跟死人打交道,不是吗?”
  约翰先是瞪着威廉,然后看向伊莎贝拉,然而,伊莎贝拉只是露出暧昧的浅笑,表明了谁也不帮的立场。已经受不了弗雷德总是慢半拍的洁西卡决定亲自围剿约翰。
  “公公本来就看你和你的日本合伙人不爽,他复活后会来找你算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别说了!”
  这声怒吼是弗雷德发出来的。不过他吼的对象不是约翰,而是洁西卡。他摆在桌上的一双拳头紧握,指节都发白了。洁西卡好像终于意识到丈夫的存在似的瞪大了眼睛。
  “可是。老公……”
  “我说别说了!别再这样讲我的父亲。还有,你们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葬仪社开久了,就只能用那样的——语气谈论别人的死?真是够了。”
  詹姆士和威廉被弗雷德突如其来的激烈语气吓到,都乖乖地闭上嘴巴。会餐室的气氛比之前更沉闷了。赤夏已经很习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弄得大家不愉快了,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想,要是自己能像赤夏猫一样适时地消失,不知该有多好。
  不过,令人窒息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仆役进来通报说,哈定律师已经到了。
  ? 2 ?
  哈定律师还是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只兔子一样,慌慌张张地进入会餐室。
  “哎呀!抱歉,我来晚了。大理石镇的客户的店里发生了劳资纠纷,说礼拜五要罢工。在这个时候罢工?依我看,那些人肯定生错了年代。”
  哈定喋喋不休,看到约翰旁边有空位就自己坐下了。
  “啊!晚餐就不用了。待会儿我还得马上飞往纽约,真是忙死了。我有这个就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约翰的酒杯,直接往自己嘴里倒。约翰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只能用李文斯顿在非洲丛林巧遇史坦利【李文斯顿(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英国探险家,被誉为“非洲之父”。史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则是《纽约先锋报》派去追查李文斯顿下落的记者】的眼光看着这位大忙人律师的失态。
  哈定环顾众人后说道:“怎么了?你们每个人都哭丧着脸,好像家里死了人似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自觉失言的哈定连忙说道:“啊!对、对不起。这本来就是事实嘛!”接着,他换上严肃的面孔,“不好意思,我刚从灵安室过来。故人受了那么多苦,现在总算是安息了。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活着一样。遗体保存想必是詹姆士做的吧?真是太了不起了。看他那样躺在棺材里,我还以为他只是调皮在装睡,随时都会突然爬起来,把大家吓一跳……啊!咳咳,我是怎么了,一直说错话,实在不好意思,都怪最近太忙了。”
  “安德烈,你才刚来就催你,实在不好意思,不过那个……”约翰故意不把话说完。
  是哈定自己瞎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葛林心想,不过约翰的语气确实蕴藏着一股压力。
  “啊!我知道,你是说史迈利的遗嘱是吧?新的遗嘱——”
  大忙人律师拿出身经百战的专业态度,然后,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
  “没有?”不只是约翰,就连其他兄弟也都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嗯,没有。结果史迈利并没有立新的遗嘱,因此遗产的分配就照以前所说的,需要我在这里再发表一遍吗?”
  “不,不用了。”约翰立即说。听完哈定讲的话后,约翰好像恢复了力气。“大家也都知道遗嘱的内容,所以就不用了。餐会到此结束。”
  ——扔下这句话后,约翰匆忙地站了起来。
  看来约翰已经找回身为墓园主人的自信了。就连对在餐会上没有挺他的伊莎贝拉,他也以不容争辩的命令语气说道:
  “接下来我人会在办公室,看来今天又要工作一整晚了,你先回家休息吧!”然后他面向詹姆士,“詹姆士,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我。害怕的人应该是你吧?因为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失业了。东部首屈一指的遗体化妆师明天就只是个流浪汉了。”
  约翰出人意料的反击让詹姆士咬牙切齿。
  “你的意思是要炒我鱿鱼吗?”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理由不用我告诉你吧?听好,今晚你收拾一下行李就可以离开了。”
  詹姆士张开嘴巴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他随即打消念头,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约翰很满意詹姆士的态度,接着他把矛头指向因詹姆士突然被开除而目瞪口呆的威廉。
  “别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了,威廉——差劲的演员,惺惺作态的小人。我听说有个伟大的英国剧作家跟你同名,说不定他会欣赏你的拙劣演技,让你去帮他跑个龙套什么的。”
  然后,他面向洁西卡和弗雷德。“我没什么好让欧布莱恩怨恨的。开医院和葬仪社一样,如果凡事都要讲求人情的话,那就等着倒闭吧!有空说别人的闲话,还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
  面对约翰的冷嘲热讽,大家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总而言之,就在最关键的时刻,约翰总算保住了身为墓园新主人的尊严。约翰把想讲的讲完了,就不再理他的兄弟们。他转过身,以平稳的语气向哈定致歉道:
  “抱歉让你看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一个人的离开对还留在这个世间的亲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心灵的解脱。对了,能不能请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 3 ?
  “……所以,我真的可以继承父亲的遗产了吗?”
  隔着办公室的桌子,约翰向哈定问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有人就躲在墙后面偷听似的。刚才的强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定深深地坐进沙发里,在这只有间接照明的昏暗房间中,他头一次正眼瞧约翰。是因为眼镜和假发的关系吗?还是他的态度、举止?他怎么觉得眼前的人跟他认识的约翰很不一样。不过,哈定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反而故作轻松地问道:
  “喂!怎么了?声音这么小声,你是怕隔壁灵安室的史迈利会听到吗?”
  因为灯光的缘故,他无法看清楚约翰的表情变化。不过他值得约翰根本就没笑。没办法,哈定只好正经地办起公事。
  “当然,从被继承人、也就是史迈利死亡的那一刻起,继承就生效了。刚才我也说了,史迈利并没有立新的遗嘱,所以之前的遗嘱内容是有效的。你确定可以得到史迈利百分之十六的遗产。我记得你说过跟兄弟平分OK的?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
  “不,没那回事。”
  约翰说完这句话后,就打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保鲜盒,放在地板上。保鲜盒里装的好像是晚餐剩下的肉片。约翰打开书桌旁的大篮子,把猫儿笑笑放了出来,拿肉给它吃。猫咪原本充满戒心地喵喵叫,不过一看到肉片就马上凑了过去。约翰一边看着它吃,一边抬起头来。
  “我有那些就够了。新家的贷款,还有波士顿医院倒闭时留下的负债,这下都可以还清了。”
  “——那你向墓园挪用的公款呢?”
  哈定难得地逾越了律师的职权。不过,约翰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很镇静地说:
  “人言可畏啊!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医院那边的债权人有几个是流氓,逼我逼得很紧,那些只要与父亲的遗产就可以轻松解决了。你打算告我吗?”
  哈定连忙说:“不,没有的事,根本也没有人委托我来跟你打官司啊!威廉也好,詹姆士也罢,都只会私底下抱怨,应该不会有什么举动吧?至于我呢,采取的也是不告不理主义。”
  “嗯,你说的没错。他们两个就只会耍嘴皮子。”
  说完这些话后,约翰陷入了沉默。哈定一个人很无聊,于是他觉得把心中的想法直接说出来。
  “如果不是遗嘱内容的话,难道你是在担心史迈利会复活吗?”
  约翰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来,打起精神说道:“不,我才不会担心那种蠢事呢!我今天拜托你来,不是为了父亲的遗嘱,而是为了我的遗嘱。”
  “你的遗嘱?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了吧?”
  这是哈定才想到,约翰今天之所以好像变了个人,会不会是因为他在恐惧、害怕着什么?
  哈定神色紧张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约翰犹豫了一下,才以类似耳语的声音说道:
  “那个……我接到了警告。”
  “警告?”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上面写着第二个死掉的人——是我。”
  “什么?第二个……那就是说有第一个啰?第一个是谁?难道是史迈利……史迈利也是被杀死的吗?太可怕了。你去报警了吗?”
  “没、没有,我想那只是恶作剧,或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爸爸不可能是被杀死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打算报警。”
  “可是……”
  “算了。”约翰的语气十分坚决。“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再加上,我刚好因为爸爸的死得到了大笔财产,所以我想顺便把自己的遗嘱也立一下好了。”
  “是吗?虽然事出突然,不过站在我的立场,这也是一宗买卖,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当然很乐意为您服务。对了,关于遗嘱的内容——”
  约翰的遗嘱十分简单,就两个重点。第一,他把全部的财产,也就是从史迈利那里继承到的遗产全数留给伊莎贝拉·希姆库斯,第二,他承认她腹中的胎儿是他所生。对客户的做法,哈定一向采取不评论主义,因此他让自己的司机还有跟他一起过来的法律事务所职员当证人,三人当场就把约翰的遗嘱搞定了。因为接下来他们还有行程要赶,所以没有多留就告辞了。
  一行人来到殡仪馆大门旁的停车场,哈定一边坐进车里,一边对难得一路送到外面来的约翰说:“还是跟警方报备一下会比较好吧?”
  “嗯,我会考虑的。”约翰敷衍地回答道。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真是抱歉。”
  哈定好像突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取代史迈利成为墓园的新主人,这会儿才婆婆妈妈地巴结起来。
  “都怪伯洛斯的员工让万圣节到的业绩泡了汤,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咦,怎么了吗?”
  即使在黑暗中,哈定都察觉出约翰的表情明显出现了变化。
  “不。没什么。说到万圣节,我就想起一件很不愉快的往事。”约翰依旧以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
  车子开走后,哈定从公事包里拿出刚刚才放进去的遗嘱,从头细看了一遍。
  “嗯,确实是约翰的签名没错,可是……”
  只可惜,哈定没再继续想下去,把心底的疑惑束之高阁了。从刚才开始,可恶的睡魔就一直来侵扰他。哈定学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从背心口袋里拿出怀表。“才九点半啊……”
  还来不及把表放回去,大忙人律师就已经倒向座位睡着了。
  
第十七章 运动、消遣与侦查
  人类永远摆脱不了死亡、悲剧和无知,因此为了让自己感觉幸福,他们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事。
   ——帕斯卡(Blaise Pascal),《沉思录》(Pensées)
  ? 1 ?
  今晚一定要采取行动——他心想。
  夜长梦多,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只要有心要做,一定可以找到机会的。只是没有想到时间会这么紧迫……
  现在再抱怨都是多余的。看上去有点冒险的事,也有可能在做了之后才发现出乎意料地简单。没错,之前他也是这样过来的,还不是都成功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凶器,凑近眼前观看。灯光下,锋利的刀刃发出阴森的冷光。
  这恐怖的刀子不也帮了自己好几次,让自己圆满达成任务了吗?对于如何使用它,他已经驾轻就熟,当然这次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感觉到体内充塞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要办事之前,他总是不可思议地精力充沛,一股源自身体外部的力量不断地在推动着他……
  没错,也学这就是人家所讲的超越肉体、生理极限的伟大力量……
  他面露微笑,再度把今晚预定采取的行动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
  ? 2 ?
  艾汀小姐并不是特别喜欢尸体。
  在大学念管理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自己坐在纽约摩天大楼的时髦办公室里,盯着电脑荧幕工作的样子。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跑来这种乡下殡仪馆、推这种放棺材的推车。
  一切都怪她那严格的父母,如果可能的话,他们甚至不想让自己的独生女离开大理石镇半步,更别提艾汀小姐希望工作的地方——她憧憬的纽约了。长期以来,她的父母亲都觉得浮在海上的曼哈顿岛就像是东岸的恶魔岛监狱一样恐怖。特别是高中时代跟她争乐队指挥的露丝去了纽约,不但工作没找成还多了个私生子回来后,父母亲的态度就更像千年岩石般的不肯软化。艾汀小姐只好哭着放弃去纽约的念头。要是你认为在美国,每个渴望独立的女性都能在大都会的高科技办公室里,像电视上的漂亮女演员那样帅气地工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所以呢,顺利在家乡的“优良企业”找到工作的艾汀小姐,这会儿才会在舒适的地下遗体处理室里,对着亮到可以映出自己困惑表情的漂亮棺材——而且还是在深夜十点,独自一个人。
  不过,艾汀小姐可是位实际的女性。如果因为不是自己喜欢的职场就逃避工作的话,到现在可能连早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结果只会让自己离独立的目标越来越远。仿佛要帮自己打气似的,她仰起脸,看着挂在墙上的黑板。
  将法灵顿的棺材搬入“升天阁”里
  黑板上,潦草的字体如此写着。虽然不知道写这提示的人是谁,不过要是自己抢先做了,一定能得到主动、积极的评价吧?想到这里,艾汀小姐不再犹豫。之前她也搬过棺材,只要把这件事情做完,大家眼中独立自主的女性美好的一天也就可以结束了。然后,她将回家,泡个舒舒服服的澡……
  想到浴缸里满满的热水,艾汀小姐忍不住叹了口气,接着,她又往下看着推车里的棺材,那是桃花心木制的,又大又气派。
  ——里面放着可怜的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怪癖又发作了。艾汀小姐除了是个独立自主的女性之外,也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女性。去纽约的那群朋友如果在同学会上吹嘘她们业务部的“席维斯·史泰龙”的肌肉有多壮,那我就来说说半夜一个人在地下室看尸体有多么恐怖,这样应该也蛮有趣的。
  艾汀小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的盖子抬起来,朝里面窥探,那是具老人的遗体。慈祥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他会在公园里弯着腰陪着孙子玩。黑框眼镜、花白的小胡子,棺材里躺的是极其平凡的老人。自从来这里工作后,她最感到惊讶的是,尸体并没有她想像中可怕。不需要害怕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都有勇气穿着内裤穿越麦迪逊花园广场了,那在佛罗里达海滩上空也就没什么好丢脸的了。同理可证,在殡仪馆里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是天经地义的事,又有什么好怕的?艾汀小姐突破最后一道障碍,她深呼吸一口气,试着用手指去触碰遗体的额头。
  ——没错,尸体什么的根本就不值得害怕……
  几分钟之后,已经有自信做好殡仪馆工作的独立女性艾汀小姐搭乘电梯前往一楼,把棺材推到“升天阁”放好后,意气风发地回家去了。
  ? 3 ?
  庞西亚把小说《穿着黑豹大衣的贵妇》往柜台上一丢,大了个打呵欠,心想这本小说怕是读不下去了。
  像这样,在柜台值大夜班的时候,他最常读的就是色情小说。在家里老婆会念,没办法专心看,在这里的话,不但没有人来打扰,还可以轻松度过早上六点换班前的漫长时光。侦探小说或恐怖小说会有尸体出现,太可怕了,不适合在这种地方阅读,他需要的是能让自己忘记身在何处的书。不过,这本《穿着黑豹大衣的贵妇》实在太逊了。在大理石镇的杂货店买下它的时候,因为丢脸没敢翻看内容,看来是他失策。庞西亚从书名以为它会像《查泰来夫人的情人》那样,带有几分“文学性”,没想到这本书的贵妇不但是他讨厌的性虐待狂,还在不到三十页的地方就跟有恋尸癖的大学教授大打出手,害的他再也读不下去——他一向自诩为有品味的情色文学爱好者。
  庞西亚的手指用力往书皮上嫣然媚笑的骗人贵妇的鼻子弹去,接着望向大厅后面的老爷挂钟——好像就等他这么做的,大钟正好响了。
  晚上十点三十分。 棒槌学堂·出品
  从他坐在殡仪馆的柜台值班以来,已经过了快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这期间有经理送哈定律师出去,又折回了办公室。除此之外,就只有艾汀小姐推着载有棺材的台车从他面前经过。他只跟两人打了声招呼,并没有特别的交谈。庞西亚并非沉默寡言的男子,只是他完全没有兴致找他们讲话,特别是艾汀小姐。这新来的女孩对工作怀有过度的期待,还有,她为了装干练特地戴的没度数的眼镜也叫他讨厌。刚才也是,她郑重其事地把棺材推了进来,活像是神采奕奕的考古学家在运送从史前的皮洛斯【皮洛斯(Pylos)是希腊的港口城市,西元1939年在此发掘出西元前1700-1200年迈锡尼王朝的宫殿遗址,规模甚大】设定区找到的古文字泥板。为什么最近这种女人特别多呢?……
  庞西亚的思绪被玄关传进来的细微停车声,以及随即门被碰的打开的巨大声响给打断了。
  海伦走了进来。冷冽的从还来不及关上的缝隙里灌了进来,让庞西亚打了个冷战,外头好像非常冷的样子。偏偏这个时候,海伦还顶着一头乱发,全身包裹着黯淡的苔绿色大衣,更让人觉得气温骤降了好几度。
  “夫人,有什么事吗?”庞西亚连忙问。
  可是,海伦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庞西亚说话,仿佛着了魔似的,她两眼发直,理都不理庞西亚,就径自步上大厅右侧的楼梯。
  庞西亚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觉得有点生气。到了他这个年龄,被忽视比被讨厌更令人受不了。于是,庞西亚又开始在脑袋里对女人评头论足了。
  ——那种女人比艾汀小姐更难缠。她把自己缺乏魅力全怪给世人、命运,只会躲在家里自怨自艾。她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变成长了青苔的石头。
  庞西亚觉得自己的这个比喻用得真好。
  ——长青苔的女人,正好配上那件难看到不行的苔绿色大衣……
  不过,庞西亚对女性的无情批判就仿佛是仪器上的指针一样,很容易就可以归零。就在“长青苔的女人”消失在楼梯尽头的那一刻,大厅后面的电梯门打开,完全对照版的女子现身了。伊莎贝拉一出电梯,就直接往庞西亚走来。
  “这么晚,辛苦你了,庞西亚。”
  伊莎贝拉露出美丽的粉红色牙龈,亲切地笑道:“咦,怎么你也在看书吗?”
  庞西亚赶紧用手把书的封面遮住,利落地把《穿着黑豹大衣的贵妇》塞进柜台的抽屉里。
  “您、您有找到好看的书吗?” 棒槌学堂·出品
  刚刚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忘了,从柜台前面走过的还有一个人。大概是九点左右吧!伊莎贝拉跑来说想找一本书在睡前读,跟他借了二楼资料室的钥匙。
  “白忙了一场。”伊莎贝拉皱起眉头,“这里的书不是坟墓啦,就是跟人的死亡有关。看那种东西,反而会更睡不着吧!我喜欢的要再罗曼蒂克一点。”
  “就、就是说啊!我也喜欢健康、感情丰富的文学作品……”
  庞西亚开始想像在冬天的深夜里,自己读喜欢的小说给伊莎贝拉听的情景,陶醉了一下下。当然,他要朗诵文学作品,不可能是《穿着黑豹大衣的贵妇》,只可惜他的美梦很快就被打断了。他不经意地瞥到伊莎贝拉的手,注意到她正握着在这冬天的夜晚看起来很突兀的作品。
  “那是?……”
  伊莎贝拉好像这才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似的,看了看手中的短剑。
  “啊!这个是约翰叫我拿过来的。他说要放进父亲的棺材里。”
  伊莎贝拉手中的短剑,庞西亚也有印象。粗粗短短的剑身,贴有贝壳的剑柄头是圆的,做成海狸尾巴的形状。这是三百年前被殖民领袖罗杰·威廉斯所骗,举族迁往北方的印第安人后裔使用过的,叫做“海狸刀”的护身配件,身兼也与历史学家的欧布莱恩从古董商那里买来,送给了史迈利。史迈利非常喜欢这符合墓园领主身份的礼物,将它存放在资料室里。其实,那柄短剑是否真有那么古老已经无从查考,不过其刀刃锋利、宝刀未老这点,可是连庞西亚都很清楚。
  “因为它是老经理生前中意的宝贝吗?”
  “好像是这样。不过在棺材里放短剑还真是奇怪,这不成了古代的帝王了吗?”
  伊莎贝拉边笑变做出古代埃及侍女捧着短剑的姿势,慢慢地转身。
  庞西亚目送着伊莎贝拉消失在通往西厢走廊的背影,一面在心里比较起两个完全相反的女人。
  ——到哪里都吃香,受到全世界肯定的伊莎贝拉,耀眼的她就是人家在讲的黄金女郎吧?相反地,只会缩在自己的硬壳里怨天尤人的海伦,就好比是路边的石头……
  就在这个时候,庞西亚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刚才,他就觉得海伦那异样的表情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是啰!以前在魔术山乐园(Magic Mountion)的射击场里遇到的疯女人就是那个样子。那女人一路开着轮胎吱嘎响的大货车来到了射击场,一口气把五箱子弹射完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 4 ?
  崔西警官坐在沿一一三号线往东开的车子里面,一边咋舌,一边瞪着前方逐渐远去的跑车尾灯。
  ——哪有人这样超车的?速度这么快。开车的好像是个女人,要是自己是交通警察的话,碰到这种家伙,管他是女人还是国防部长,一定马上逮捕,顺便赏他一张罚单加圣诞卡。
  虽然嘴里没讲出来,可是沉迷于工作的警官却在心里描绘着这样的画面。
  警官的身旁,正在开车却耽于玩乐的福克斯刑警想的却是完全两回事。今晚他跟大理石镇甜甜圈的女服务生有约,那个女孩开的车跟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跑车正好是同一款,福克斯将远去跑车的后车厢想像成女孩丰满的臀部,一边想崔西问道:
  “这件事做完就可以回去了吧?”
  崔西好像睡到一半被吵醒的狗似的,不高兴地叨念道: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回家窝在沙发里看‘迈阿密风云’影集对办案是没有帮助的。”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像你一样整天窝在家里。福克斯颇不服气,却还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听他数落,佯装听话、乖巧。话说回来,他还真是受够了。牺牲晚餐,好不容易才把麻烦的强盗案件处理完了,谁想到崔西突然灵机一动,说在回警署之前再绕去一个地方。你一时兴起、人来疯是你的事,可别把部下宝贵的青春时光都赔进去。
  见到福克斯默不作声,崔西总算是满意了,转而重新思索起自己的点子。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那件女高中生被分尸的案子?刚才他终于想到看见威尔逊警官出示的被害人照片时,他心中兴起的奇妙感觉到底是什么了——他想到的是巴利科恩家族经营的微笑墓园。去那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事不宜迟,他马上打电话给文森·哈斯博士。对方说多晚都没有关系,要他直接到巴利科恩的大宅邸去找他。跟警察关系良好的哈斯博士就住在墓园里面,对他而言真是太方便了。
  ——那位老先生对玄学的热情是让人有点受不了,不过他愿意协助警方,有时还能发挥敏锐的推理能力。更重要的是,连署长都很器重他……
  崔西对逢迎拍马没有兴趣,不过,面对被警署重视的人物,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就在这个时候,崔西突然想到。
  顺着这条一一三公路走到底,前面就只有春田瀑布和微笑墓园了。那辆跑车不是要去瀑布,就是要去墓园。可是,这么晚开那么快的车去殡仪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 5 ?
  “难道我们真的要让爷爷的死变成自杀?”葛林焦急地问道。“这样的话,我莫名其妙被害死的事实也……”
  “没错,要是我们再不出声的话,”哈斯博士耸了耸肩。“明天史迈利下葬的时候,你的死也会跟着一起被埋葬。”
  晚餐结束后,葛林在哈斯博士的房间里,首先从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变化开始谈起,草草交代完后,他们马上针对史迈利的死开始认真讨论,葛林有点心虚地说道:
  “早知道,一开始就报案就好了。”
  “怎么了?你后悔了?”
  “为了我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的死曝光,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害死,如果你是指这件事的话,我是有点后悔。”
  “喂!死人不会有这么重的责任感吧?反正史迈利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死了也没什么好感叹的。倒是你专心把自己身上的谜解开比较重要吧?”
  葛林原本也是这么想,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不想现在才被送往医学中心,早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亲手破解自己死亡的真相。不过要是他这样讲的话,哈斯博士肯定又会说:“怎么,死人也有坚持吗?”话说回来,要是能专心在某件事上,至少他能够忘记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葛林突然想到,就连活着的时候,人类做的好像也都是同样的事。
  “看来这是唯一的方法了。也许因此我能忘掉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呢!就连那些活着的人也都是这样做。任何人都会遇到死亡,不管是在宫殿里畅饮美酒的国王,还是在加油站喂车子喝汽油的工读生,大家都会死。所以人类为了忘却那任谁都无法逃避的绝望,总要找些事情来做。工作啦、运动啦、游戏啦……活着的一整个过程,说穿了,都是在消磨时光。”
  “呵呵,人生不过是一种消遣是吗?你知道sport(运动)这个字的语源就是disport(自我排遣)吗?的确,在我们挥出高尔夫球杆的那一瞬间,类似帕斯卡【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法国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散文家。《沉思录》为其传世之作】的悲壮哲学思想就会油然而生——正所谓‘这一击将惊天动地,凡人莫之能御’哪!”
  博士轻松地做出挥杆的动作。就凭你那力道能吓唬得了谁啊?葛林心想,一面把话题转了回去。
  “讲了半天,我们还是不知道毒药被掺进了哪里,又是怎么被掺进去的。而爷爷的死也好像是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哦,是因为门从里面上锁的关系吧?那不成了密室了?假设凶手是在哪房间里逼史迈利喝下毒药的,那么密室的谜就必须破解才行。不过,如果史迈利是自主的,也就是说,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毒药喝下去的,那么凶手在不在房间里也就没差了。也有可能史迈利要服毒之前,自己把门锁上了;也有可能他是在喝了之后,才去把门锁上的,因为砒霜并不是会马上发作的毒药,所以在他死之前还可以这样做。往这方面想比较合理吧?毕竟门上的锁确实转紧了,而门链的螺钉也扣住了。再加上,门的钥匙还收在房间的抽屉里。要在这上面耍花样恐怕很困难吧?我觉得凶手真打算用砒霜毒死他的话,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布置什么密室呢?”
  “是吗?会不会演完那临终戏码时候,有人留了下来,骗他说是好的药,要他留到晚上再喝,就把砒霜交给了他……”葛林皱起眉头。
  “可是如此一来,那张作为遗书的打字纸又该作何解释?就算凶手实现可以把装砒霜的袋子塞进柜子里,也很难在不被爷爷发觉的情况下,把那张纸摆在床边的小茶几上吧?而且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那张纸就已经在桌子上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不可能是在密室状态被解除了以后,才被人放上去的。”
  “哦,是吗?如果认定那封遗书是犯人伪造的,那就必须再回头考虑密室的问题才行。真伤脑筋。”
  “那封遗书是真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
  “惺惺作态的八股文章,确实像是史迈利会写的东西。签名也应该是真的。假设文章的内容是凶手打的好了,那他是怎样叫他签名的呢?”
  “那封遗书上没有日期。爷爷在死之前,不会死排练过好几次临终的戏码吗?所以那上面的字也有可能是史迈利预计自己会自杀,在很早之前就打好的。凶手知道了这件事,秘密取得了那份文件,再顺水推舟地毒死了他……”
  哈斯博士撅起下唇。“非常有趣的推理。这样签名的事就说得通了。不过,那张纸是怎么放到密室的小茶几上的?依旧是个谜。要不是你是被人毒死的,我真想把史迈利的死当做是自杀轻松处理掉……”
  “开什么玩笑!”葛林强烈抗议。“没错,我承认我对死确实很着迷。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亲身去体验它。我才不可能自己去喝毒药呢!是有人让我喝下了它。那个人就是企图杀害爷爷的凶手。除了为了遗产,我实在想不到……”
  说道这里,葛林突然闭上嘴巴,因为他发现哈斯博士的脸散发出奇妙的光辉。
  “怎么了,博士?”
  “不,我在想只要换个角度思考,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他是为了遗产杀人,又何必费心去杀一个快要死的病人?只要再等一下下,财产就自然会落入他的手中,不是吗?由于你死的不明不白、莫名其妙,所以才会一直在那上面打转。如果把史迈利的死当做是单纯的自杀,密室的谜就可以轻易解开了,至于你的死——”
  “我懂了。你想说的是我之所以会死,并非人家要杀爷爷却误杀了我,而是爷爷自己要死却不小心害到了我,是吗?”
  ? 6 ?
  “现在从棺材里活过来的,是死人吗?”
  坐在卧室的床上,莫妮卡问赤夏。赤夏不耐烦地应道:
  “对啦、对。”
  吃完晚餐后,赤夏就来到莫妮卡的房间看电视剧一直到现在。这里的电视比赤夏和伊莎贝拉房间的都小,还是旧型的,不过因为她讨厌一个人看电视,所以一直窝在这里。电视节目从赤夏讨厌的奶油小生演的肥皂剧变成环球公司出品的老电影,莫妮卡对着赤夏又抛出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人为什么会活过来呢?” 棒槌学堂·出品
  “我哪知?不是跟你讲过了吗?他是吸血鬼嘛!”
  赤夏没好气地说。跟老人家在一起看电影真的很累,每个小细节都要解释,否则她根本就看不懂。
  “吸血鬼?为什么吸血鬼会再度活过来呢?”莫妮卡的问题真的很烦人。
  电视里,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贝拉·卢戈西【贝拉·卢戈西(Bela Lugosi ,1882-1956),英国演员,原籍匈牙利,以饰演德古拉而闻名,他所诠释的吸血鬼已成为全球影迷心目中的经典】正追着亚伯和科斯特罗【亚伯(Bud Abbott,1895-1974 )和科斯特罗(Lou Costello,1906-1959)是美国二十世纪四十、五十年代的重要喜剧演员,经常搭档演出】这对活宝到处跑,弄得人仰马翻。
  专心盯着荧幕看的赤夏随便回答道:“因为他是死人啊!”
  “死人……”
  “没错,死后才能复活。如果他没死,还活着,就没有复活的必要了嘛!”
  “哦……这么说的话,他果然是为了复活才死的啰?”
  “也、也可以这样说啦!”
  赤夏已经被搞糊涂了。她转头看向坐在莫妮卡身边的诺曼,意思是说“你也管一下这个老太婆嘛”,但偏偏诺曼就像电影《科学怪人》里面那个怪物,始终面无表情,不发一语。赤夏叹了口气,正打算继续看她的电视,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赤夏。”拿起听筒的赤夏知道对方是谁后颇为失望。“谁?啊,约翰啊!”听筒那头的声音说道“赤夏,伊莎贝拉……妈妈在吗?”
  赤夏吓了一跳。听到“妈妈”两个字,她突然想起自己把答应他要做的事忘了。不过,她马上蒙混了过去。
  “嗯,在啊……你要跟她说话吗?”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
  “不,不用了。她在就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赤夏松了口气。“哦,是吗?就这样,拜拜。”她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把听筒放了回去。接着,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看里面的十元纸钞还在不在。已经到嘴的肉再叫他吐出来,这可不是她做人的原则——即使食言的人是她。照莫妮卡的标准,肯定会觉得她这样做“有罪”吧?赤夏呆呆地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后面房间的莫妮卡喃喃自语道:
  “吸人家的血没有罪吗?……”
  
第十八章 “约翰·巴利科恩一定会活过来”
  ……现在不是办葬礼的时候,难道你不知道尸体很危险吗?
   ——乔治·罗米洛(George A. Romero),《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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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莎贝拉走在殡仪馆西厢通往经理办公室的走廊上。
  今晚已经是她第二次走过这条走廊了。就在看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时,伊莎贝拉发现办公室前面的“黄金寝宫”门是半掩的,微弱的光线从细小的门缝里透了出来。她偏着头,把门推开。
  宾客休息室的灯已经全都熄了,倒是通往左边灵柩停放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明亮灯光一路照到了走廊上。伊莎贝拉来过这个房间无数次,所以她也不看嵌在装饰过度的镜里的假画呈现的天堂风景便直接经过它。然后,她来到灵柩停放室的入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发现——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史迈利的灵柩摆放在正面,房间的角落有一张小桌子,而尸体就倒卧在这两者的中间。尸体的右手边有一张翻到的安乐椅,宛如殉葬的仆从。尸体的背心插着一支短剑。柄头长得像海狸尾巴还镶满贝壳,这刀确实是她见过的那把。短剑的柄和身体之间,露出一小截饰以波浪花纹的刀刃。这一小截刀刃被从天花板垂吊下的玻璃管的柔和光辉一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伊莎贝拉屏住呼吸。八年前,她曾在B级恐怖片里演过配角,那时她也曾对着尸体发出费芮式的尖叫【注:出生在加拿大的女性费芮(Fay Wrey,1907-2004),在默剧时代曾担任多部西部片的女主角,最经典的角色便是在《金刚》一片中,金发美女费芮在金刚掌中尖叫连连,启发了日后所有“尖叫皇后”的表演模式】,但如今面对真实的尸体,她却只会捧着心脏拼命喘气。
  伊莎贝拉往尸体的脚边挪动,在安乐椅旁蹲了下来,用手探触对方的脖子后,随即缩了回去。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那的的确确是具尸体。然后,她看到掉在地上的某件物品。尸体压在胸部下方的左手手腕旁边的地上有一只怀表,表面的玻璃已经碎了,指针指着十点三十五分。伊莎贝拉转而看向自己的手表,上面的时间是十一点七分。
  伊莎贝拉慢慢地站了起来,用力吐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呼吸。
  接下来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 2 ?
  “你们到底在干嘛?两个人窝在房间里,我都要快无聊死了。”赤夏走向走入房间的哈斯博士和葛林抗议道。
  电视荧幕上,除了吸血鬼之外,连浪人、科学怪人养的怪物都出现了,场面越来越混乱。哈斯博士被那画面吸引了过去,却还是不忘安抚她:
  “不好意思啊!借用了你的男友。我是来看莫妮卡怎么样了。”
  赤夏没有回头,直接越过肩膀用拇指比着里面的房间说道:
  “有那个不说话,像戴着面具的人在照顾她。我们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瞧他紧张地,好像我们身上有细菌。总而言之,奶奶精神好到让人受不了。”
  葛林问:“你妈呢?”
  “一开始还跟我在一起,后来说要去找帮助睡眠的书,就去殡仪馆了。都已经两个小时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笑死人了,她哪有用过书帮助睡眠?都是靠酒瓶里的东西。”
  赤夏冷言冷语地说道。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没人拿酒瓶进来,倒是身上穿着睡衣,已经准备好要就寝的玛莎从门口探出一张臭脸。
  “哎呀!博士,原来你在这里。”玛莎的口气很不好。“怪不得房里找不到人。有您的访客,是崔西警官。我已经带他过来了。俗话说得好,这么晚会来打扰的,不是小偷,就是警察了。”
  玛莎毫不避讳地说道,一脸尴尬的崔西和福克斯从她背后走了出来。哈斯博士连忙看向手表,说道:“我一忙就把约定的时间忘了。”接着与两名警官握手致意。
  崔西环顾室内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博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换个地方谈。”
  ——他话才刚讲完,电话就响了。
  “怎么这么热闹?这里一下子变成了甘迺迪机场的出境大厅了。”说完话最近的赤夏一边说,一边拿起听筒。
  “是,我是赤夏。啥?……没错,他在,请他听?……啊,好,你等等。”赤夏把听筒递给哈斯博士,“庞西亚打来的。”
  哈斯博士接过听筒,电话那头传来庞西亚心急如焚的声音。
  “啊!博士,大事不好了,经理在灵安室——‘黄金寝宫’被刺杀了……嗯,是希姆库斯小姐发现的……现在她人在大厅的柜台,请你赶快过来。”
  “好,我马上过去。”哈斯博士简短说完后,把听筒放了回去,同时他看着大家。
  “约翰好像出事了。” 棒槌学堂·出品
  最先夺门而出的是葛林。在他之后,是基于职业的敏感度也跟着一起动作的崔西和福克斯,就连平常总是搞不清楚的状况的赤夏也抱着有热闹一定看的心态,匆忙地跑下了楼梯。跟在最后面的是高龄的哈斯博士,虽然他跑得气喘吁吁,却也跟了上来。
  从巴利科恩家的主屋通往殡仪馆西厢的路是一条和缓的下坡道。从莫妮卡的房间可以清楚看到殡仪馆的西厢,不过,葛林是一路跑到主屋的玄关前,才想到看向那边。殡仪馆西厢有“黄金寝宫”和经理办公室,以及通往焚化炉所在的别馆的出入口。葛林知道要从那个出入口前往目的地,要比从殡仪馆正门绕过去近多了,于是他直接往西厢的出入口跑去。
  一边跑,葛林一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喘。他没有呼吸,会这样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达到马拉松所讲的“再生气”和“跑步者的愉悦感”【“再生气”(second wind)和“跑步者的愉悦感”(runner's high)皆是指在马拉松等长时间的运动过程中,由运动初期所产生的苦恼或疲劳感,经持续运动后突然转变为舒畅的一种感觉变化】的境界,可以永远这样无止尽的跑下去。肺和心脏也完全没有受到压迫的感觉。据说死后十几个小时还会继续活着的汗腺细胞现在也早就没在活动了,所以他的身体也不会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自己真的从肉体的牢笼被解放了,葛林心想。
  抵达西厢入口的葛林,先试着转动门把。门把转不开,他抡起拳头用力敲了两、三下,但钢制的门依旧纹风不动。晚葛林一步而来的崔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打不开吗?”
  “门后面就是灵安室,可是门好像从里面被锁住了。”
  葛林抛下这句话,就急着往正面的入口跑去。“你在干嘛?赶快过来。”背后传来崔西催促福克斯的声音。
  一来到玄关大厅,就看到一脸仓皇、六神无主的伊莎贝拉和庞西亚守在守在服务台的前面。
  “怎么了?”葛林问。 棒槌学堂·出品
  “约翰……他死了。好像是被刀子刺死了……”伊莎贝拉回答。
  “好,告诉我现场在哪里?”崔西想先掌握主导权再说,于是他问庞西亚。庞西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大理石镇警署的崔西警官。”
  “警官!大理石镇警署!你们也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崔西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这个礼拜我们署里办活动,如果你想得到赠品兑换券的话,就赶快带我去!”
  于是,一行人争先恐后地跑向通往灵安室的走廊。
  ? 3 ?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正点的尸体了——站在灵安室里的崔西心想。
  精彩的姿势,一看就知道人已经死了。脸朝下趴着,背后露出一截短剑,剑柄极有特色。两腿张得开开的,左手内弯,压在胸部底下,右手则伸往灵柩的方向,右手的手指丑陋地蜷起,仿佛猛禽即将捕捉猎物的利爪。
  崔西想起自己不是来鉴赏雕像的美术系学生,这才连忙在尸体的旁边蹲了下来。他伸手探向尸体的脖子,看还有没有脉搏,虽然摸起来还有一点点温度,但指尖却感觉不到任何跳动。尸体的头稍微转向右边。崔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银色的香烟盒,将金属面凑近尸体的口鼻,烟盒的表面一点雾气也没有。
  由于崔西碰巧没带笔形手电筒来,所以也就没把尸体的眼皮撑开,观察瞳孔对光的反应。剩下的是法医的专业了。接着他看向掉落在尸体左手肘附近的怀表。这年代久远的宝贝还跟从尸体背心口袋延伸出来的链子紧紧相连着。不过,由于它是没有盖子的那一种,所以罩住字盘的玻璃已经破了,碎片就散布在地上,指针停在十点三十五分的位置。崔西站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嗯!这是很典型的命案啊!”
  接着他转过身,向从宾客休息室往这边窥探的众人说道:“确实发生了变故,他好像是被人刺死的。请各位待在那边的房间,尽量别去碰周围的东西。”
  这时,哈斯博士和赤夏也赶到了休息室。博士大概是半路摔倒了吧,上衣和裤子上都沾了泥土。他痛苦地抚着胸,肩膀不断地起伏着。不过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竟露着笑容。崔西向站在休息室门口的福克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把这些人看好。
  然后,他打算回去继续查看现场,却差点被翻到的安乐椅绊倒。虽然他说不出所以然来,却也知道这张椅子是年份久远的古董。椅脚和扶手都有雕刻,靠背的部分还绣上精细复杂的花纹。坐在这张椅子上的被害人,是在站起来的时候被刺杀的吗?
  崔西离开尸体,走进摆在正面的棺材。两截式的棺盖的上半截是打开的,可以看到里面的遗体的上半身。吊灯的光芒下,老人无忧无虑的安详面容清楚浮现。窥探那张脸的崔西,再度回头看向地板上的尸体,不由地惊叹道:
  “史迈利·巴利科恩和约翰·巴利科恩……这对父子长得真像啊!”
  崔西自言自语完后,这次转而抬头望向棺材背后的恐怖雕像。那是被蟾蜍和蚯蚓啃食的悲惨尸体。
  ——会在放置这种东西的房间办葬礼的,大概只有全美被虐待狂协会的会员吧……
  接着他往窗子那边走近,拉开天鹅绒制的窗帘,开始调查。严密的双层窗户的门钩确实上了。窗户虽然有两个,不过,每一个都像前面所说的那样从里面锁住了。崔西穿越房间,拉开灵柩停放室直接通往走廊的那道门。这道门倒是很容易就打开了。他从门口探出头去环顾走廊,企图掌握相关的位置,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大厅那头有一对男女正转弯朝这边走来。男的留着碍眼的长发,脖子上围着俗丽的围巾,女的则穿着颜色黯淡的大衣,整个人看起来也很黯淡。两人似乎正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一发现崔西,他们马上停下脚步,闭上了嘴巴。这时男的先说话了。
  “你是谁?站在那里干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这已经是崔西第二次被质问是谁了,他原想不管他们,自己忙自己的,但这次跟平常不一样,不是人家请他们过来现场的。难道在这里每碰到一个人就得拜一次码头吗?真是岂有此理。崔西在心里直报怨。
  “我是大理石镇警署的崔西警官。不瞒您说,这里的经理巴利科恩先生遭遇不测,被人刺杀身亡了。请问您是他的家属吗?”
  “那家伙……”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还是勉强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威廉,是约翰的弟弟的。这位是我的内人海伦……话说回来,怎么突然……”
  “总而言之,大家都在休息室里。可否请你们也过去那边等一下?”
  把威廉和海伦请进休息室后,崔西也回到了休息室里,交代福克斯:
  “你去查隔壁相对面的房间,看有没有人躲在里面,门窗有没有关好。别忘了顺便把走廊尽头的后门也检查一下。”
  接获命令的福克斯走了。这时崔西环顾众人,最后把视线停在伊莎贝拉的身上。
  “您是——希姆库斯女士是吧?听说是您发现尸体的?”
  “是、是的。”伊莎贝拉回答道,她的表情是困惑多于伤心。“他——约翰是我的未婚夫我想在就寝之前去跟他讲讲话,所以才跑去办公室找他。结果我看到这里的门是开的,里面的灯还亮着。我觉得很奇怪,就走了进来……”
  “很奇怪的意思是?”
  “因为之前我来的时候是把灯关了才出去的。那个……就在三十分钟前,我拿着那个……”
  伊莎贝拉战战兢兢地指向倒卧在灵安室的尸体。崔西吓了一跳,连忙问她:“你说的那个——难道是指插在他背上的那把短剑?”
  伊莎贝拉看都不看尸体一眼,只顾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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