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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雅也 活尸之死

_3 山口雅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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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料室的集合之后,傍晚时分,在殡仪馆的会议室内又将举行另一场餐会,听说好像是约翰要把新加入的生意伙伴——某个日本人介绍给大家的样子。
  葛林一边看着挂在会餐室后面的巨幅马赛克壁画“最后的晚餐”,一边不自觉地数起出席的人数,壁画里参加餐会的共有十三人,他们这边则有十一人,之前资料室的那一群人,扣掉哈定律师、洁西卡夫妇以及赤夏后,再加上墓园内的天主教教堂祭司马利阿诺神父以及刚才说的那个日本人,总共是十一人——等等,还少算了一只,葛林心想,不愧是爱猫人的约翰就如往常一样,提着了猫咪,“笑笑”的篮子走了进来。
  猫——说到这个,赤夏跑去哪里了?葛林心扭纳闷着。算了,她喜欢闹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得一一去注意的话,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吧!只是,她没找他,自己一个人逃跑! 真是太不够意意思了,对葛林面言,出席这种场合的痛苦并不亚于赤夏。
  之后,看到在约翰身旁坐下的日本人,葛林又更忧郁了。那是个脖子几乎要缩进肩膀里的矮胖子,从薄唇里露出来的金牙闪闪发光,只要肩膀上再挂台相机,也就活像是美国人经常会在报纸的四格漫画上看到的滑稽小丑了,自己的体内也有一半流着日本人的血液,所以葛林并不希望看到他成为众人的笑柄。不知是不是体会到葛林的这种心情,约翰看起来很愉快地把那名日本人介绍给大家。
  “这位是南贺平次先生,我生意上的新伙伴。”
  “咦?南海冰刺,好奇怪的名字。” 棒槌学堂·出品
  莫妮卡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隔壁的马利阿诺神父连忙请她安静下来。
  约翰把出席的人一一介绍给南贺认识,除了威廉以外,大家都客气地打了招呼。原本最有可能捉弄南贺的人应该是威廉才对,但今天他却显得礼貌周到,十分热情,让葛林颇感意外,这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寻常的利害关系。葛林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约翰用一句“在墓园工作的人”轻淡写地带过后,便说道:
  “各位,趁此机会,我想请大家边吃边听我说,我要说的不是别的,而是有关微笑墓园的改革,我想,也该是我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由于大家都没有反应,所以最年长的哈斯博士只好勉为其难地开口问道:“哦,你打算怎么做?”
  “啊!哈斯博士,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想把墓园的陈年陋规改掉,开创一番新气象。”
  哈斯博士瞥了一眼正唏哩呼噜大声喝汤的南贺,问道:“你是指开发新的墓地吗?”
  “是的,爸爸上了年纪,有点过于保守了。我想要让这座墓园变成全美,不,变成全世界第一。”
  詹姆士插嘴道:“嗯,国庆节不是早就过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放起烟火了?”
  还没吃饭就灌红酒的他已经很醉了,在他身上,这倒是很罕见的情况。约翰不理会詹姆士,继续说道:
  “我将和这位南贺先生合作,重新开发墓园东边的土地和墓碑村。”
  哈斯博士的兴趣被挑了起来,问道:“那规模肯定很大啰?”
  “嗯,加起来少说也有九千英亩吧?”
  詹姆士充满讽刺的说道:“喂、喂,你盖那么多坟墓干什么?难道你想把约翰逊总统从坟墓里挖起来,请他再发动一次越战吗?”
  “不,詹姆士,这根战争无关,是和平的经济交流,而且,还不是美国一直以来做的赔钱生意,而是有利可图的进口……”
  “你还真打算跟南贺先生……”哈斯博士挑起一边眉毛问道。
  “您还真是聪明啊!博士,南贺先生的富士山土地开发公司从去年开始,就在大理石镇帮日本的计算机公司盖了许多IC工厂,做出极大的贡献……”
  一直等着发言的南贺用他带着奇怪口音的英语加入了谈话。
  “也就是说,这次我们服务的对象不再是活人,而是死人。”
  约翰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南贺先生请我将墓园东边的土地开发成日本人专用的坟墓,并继续收购墓碑村一带的土地。”
  这番话让出席餐会的人纷纷骚动起来。詹姆士目瞪口呆地交互看着邻座的威廉和马利阿诺神父,一边抗议道:“喂、喂,日本人把廉价货卖给我们还不满足,现在连尸体都要丢在我们这边吗?”
  詹姆士的话说得这么难听,南贺却一点都不受影响,他露出神秘的东方笑容,回答道:
  “哎呀,别那么激勅嘛!比起在夏威夷的美丽小岛炒地皮,或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买下第凡内大楼的日本人,我这还算是有天良吧?毕竟这事跟死人有关,日本地小人稠,就连活人都快要没有地方住了,更何况是死人?你们不是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吗?那死人还分什么国籍?阴间若还有种族歧视的话,那可伤脑筋了,反正美国的土地这么大,就分一点给可怜的死人用吧……”
  詹姆士的怒火爆发了。
  “什么一点点?说得倒好听,全世界最有钱的国家竟然没办法处理自己的坟墓,这种鬼话谁要相信?依我看,你们是想用死人当借口,发动银弹攻势,策划第二次珍珠港事件吧?”
  约翰马上阻止詹姆士继续讲下去:“詹姆士,请你脑袋清醒点,别再丢我们美国人的脸了,你那一套顶多只能去全美伤残军人协会讲给那些士兵听,你说是吗,威廉?”
  被问及意见的威廉竟老实不客气地点了头。
  “嗯,你说得有点过分,詹姆士。”
  詹姆士惊讶得直盯着威廉看。
  “什么嘛!威廉,今天你打算站在约翰那边吗?”
  约翰拼命想扭转詹姆士的无礼态度。
  “詹姆士,你误会南贺先生了。他跟日本当地所谓的炒地皮恶霸不一样。他见多识广,对殡葬业也有很深入的了解,甚至还出了本很棒的书呢!南贺先生的笔名是南克·费鲁奇,这个名字你应该也有听说过吧?”
  “南克……费鲁奇?写那本《生意兴隆的葬礼社》的费鲁奇吗?”
  这下子,不只詹姆士,连葛林和哈斯博士都吓了一大跳。《生意兴隆的葬礼社》是现今全美卖的最好的话题书,这本书的副书名就叫做“葬礼社导读大全”,内容是针对各州葬仪社的服务满意程度打分数并附上评论,换言之,就是米其林餐厅指南的葬仪社版。
  “我不晓得……不好意思,我有点疲倦……对不起。”
  詹姆士的表情还残留着些许不快,不过,口头上倒是先道歉了。即便是他,也没有胆量跟《生意兴隆的葬礼社》的作者对杠吧?那本书对葬仪社的评论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极其辛辣。
  这本书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力,洛杉矶佛蒙斯特墓园的神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书中说“跟大圣堂庄严肃穆的气氛相比,费南德兹教父的声音实在不怎么好听,纵使是坐在最前排的听众,顶多也只能忍受那沉闷的讲道五分钟吧?很遗憾,我的评价是二颗半星”,轻易就把它判了死刑。顺道一提,最好的评价是五星。
  约翰对詹姆士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就好,你也该多亲近南贺先生,我想对你的工作应该有很大的帮助吧!”
  葛林试着想像此时詹姆士心中的不安。
  ——如果,在近期即将出版的《生意兴隆的葬礼社\东部篇》里,南贺这样写道的话……
  “看起来,微笑墓园似乎满足了对葬仪相关事宜要求很高者的所有需求。针对这间墓园,我有一点建言,那就是有关尸体防腐、美容的技术。看到这项评论,或许有读者会感到意外。是的,该园的首席礼仪师詹姆士·巴利科恩先生的技术确实是一流的。然而,我对他最近的工作态度感到很忧心。姑且不论他的防腐技术如何,光是遗体美化的部分就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用心。为求生动,他帮死者涂上腮红,把他们搞得像乡土剧的演员,还让他们歪着头迎接来瞻仰的客人,这也未免太谄媚了吧?在他身上,我看不到意志坚强、富有创造力的师匠该有的精神。期待他在未来会有更佳的表现,因此,我的评价是★★★……”
  得到这样的评价,对自诩为“高手中的高手”的詹姆士而言,无异是在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刀。因为在他的想法里,给他的评价一律都得是五颗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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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觉到气氛变得有点凝重的哈斯博士连忙使出他的独门绝招——说古论今来化解僵局。
  “唉!别净是责备日本来的客人,美国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切尔斯登舞流行的那个年代(注:【18】切尔斯登舞(Charieston)盛行于一九二〇年代,是一种膝盖向外侧踢的快节奏舞蹈。),大富豪们还不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买下在欧洲被拆解的古堡,还大费周章地把他们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看来不管是哪一国的有钱人,只要有钱过头了,想法都会跟别人不一样。”
  詹姆士泄气地耸了耸肩,一副“随便你们”的样子。
  葛林心想:懂得把葬仪业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物拉到自己这边,约翰的经营手腕确实了不起。一看到南贺被大家认同了,约翰马上趁胜追击地说道:
  “哎呀!又不是美日战争,这叫做各取所需,日本人需要土地,美国人想赚钱,就这么简单。此外,新开发的土地并不是全部都拿来盖日本人的坟墓,其中五百英亩,我打算把它建成休闲度假村。”
  “休闲度假村?”哈斯博士听得目瞪口呆,其他人也跟着骚动起来。
  “是的,博士。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以前的人都是在墓地办活动?像是跳舞啦、买东西的……”
  哈斯博士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嗯,中世纪的欧洲确实如此,不但有集市,还有舞会。鲁昂会议就要有一项纪录,记载着政府不得不决定,必须禁止人民在墓地从事跳舞、表演、摆摊等活动。还有,维多利亚王超时的英国,教会为了募集资金,隔着一层地板就在纳骨堂上开起了舞会。记载这件事的文献,我记得前几天才借给你吧?”
  “是啊!没错,结果死人妨碍到了活人,这个世界毕竟是为活人而存在的,活人都以自己的需求为优先,不管再怎么伟大的人,死了以后,照样得屈服于生者的的支配和评价之下。对死人而言,生者的观往往胜过于死人对自己的评价,因此,我打算改革这间墓园,让它更符合活人的需求。”
  “你说的休闲度假村,真的会有商机吗?”
  “当然,活人对死人可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真正的天国和快乐,就存在于这片土地上。博士,你有发现他们对死人怀着怎样矛盾的心理吗?那是一种又爱又恨的心情。不,讲得更精确一点,他们爱的是死者在世的样子,希望能将它永远保存在记忆里,但对于冰冷,逐渐腐烂的尸体,他们却讨厌它,希望能忘了它,因此,防腐处理也好、遗体化妆也罢。不都是为了把死亡掩盖起来,让人们忽略它吗?不仅如此,这在墓园工作的这段日子,还发现活人的这份心情也反映在其它行为上。”
  “哦,怎么说?”
  “活着的人平常把死人忘得一干二净,到了特殊的节日——比方说每年的忌日、母亲节、万圣节啦,或者有什么心愿想诉求的时候,就会来扫墓,而且这种携家带眷的扫墓活动往往跟休闲娱乐结合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家乡下墓园能够吸引这么多人来扫墓吗?大家都是想趁着扫墓,可以顺便参观爸爸亲手打造的欧式花园或是到附近的春田瀑布去玩。然后,他们将忘掉令人恶心的死亡,快快乐乐地回家。所以呢,我打算让活人掏出更多的钱来。死人的那份,订生前契约的时候就已经收了,况且也不可能跟已经消失在这世上的失败者要钱。今后,我们应该把重心摆在暂时获胜的那方,从还在世间享乐的活人身上捞钱才对。”
  刚刚一直专心切着煎小牛腩的南贺,这会儿又跟约翰一搭一唱。
  “巴利科恩先生说的对极了,日本的情况也跟美国差不多,碍于土地不足,墓园都被赶到了郊外,要是再不搞些休闲娱乐在那边,活人怎么受得了?说到这个,我想到一个不错的点子,或者在盖日本人专属的墓园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针对那些烦恼土地不足的日本死人预备军打出这样的广告词,你们觉得怎么样?‘美国的净土——第一批清教徒移民企图建立千年亡国,准备迎接最后审判的新英格兰,想不想让这里成为您灵魂安息的地方呢?就把身后事托付给跟京都一样拥有美丽红叶的墓园吧!’至于还活得好好的人,我们则可以这样宣传:‘和扫墓结合在一起的美国寻根之旅,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一圆美国梦如何?有东北迪斯尼之称的微笑乐园,其精彩刺激的云霄飞车保证让你大呼过瘾!’只要弄成套装行程,我保管可以大发利市,财源滚滚。”
  在座的人好像都被南贺的毒气喷到似的,彼此面面相觑,只有一向力求客观的哈斯博士在这是冷静的问道:“姑且不论这计划的好坏,法律上允许这样做吗?居民的反应又如何?我猜想这才是问题所在吧!”
  约翰马上回答他说:“关于这点,请大家放心。议会那边,南贺先生早就打点好了,他可是操作政治心理的高手。”
  在此之前一直没出声的莫妮卡,突然从令人意外的角度提出反对意见:“我不喜欢异教徒侵占我们的墓园……”
  南贺惊讶地看着老太婆,脸上露出狼狈之色。看来,指责他大赚黑心钱,还不如质疑他的宗教信仰更加令他难受。
  “嘿嘿!您这么说,我实在是……不过,就算要盖日本人的坟墓,也用不了那么大的土地,日本流行火葬,死人都变小了,墓地的面积只要美国人的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就够了,哪,这样小巧可爱多了不是?日本人还活着的时候就住惯了小地方,所以不会给你们美国人造成太大困扰的。”
  “真可怜……”威廉忍不住喃喃道。 棒槌学堂·出品
  听到这句话的约翰转而面向威廉,用晓以大义的口吻说道:“你不用替他们感到难过,威廉。就像南贺先生所说的,我想我们这边也可以引进火葬。美国人处理丧事的方法正逐渐在改变。拿乔治亚州说好了,不需劳烦会脏着下车的‘得来速式’葬礼不是也被接受了吗?而加州那边,在设有礼拜堂的豪华游艇上举行水葬,或用小飞机把骨灰撒向天空的空葬,也都满流行的。这都是我们美国人自己发明的,拼命想出好点子打败竞争对手,不正是你身为葬礼总监的责任吗?威廉。”
  “不好意思哦!约翰,这恐怕有困难。我已经受不了墓园的工作了,我想从事的是真正的演出,对这一开始就流泪的观众,还有一句台词都不会讲的冰冷对手演戏,真是受够了。我想借着这次机会离开墓园。”
  “这次的机会?”
  威廉猛然回神,惊觉自己说的太多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是,是的。百老汇有一出小型歌舞剧要上演,宣传吉姆·菲尔德先生找上了我,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怎么?你还在追求大学时代的梦想吗?歌舞剧!光靠那个是吃不饱的。”
  “我不在乎吃不吃得饱。只要能够留下好的作品,就算饿死在路边,我也无所谓。”
  “喂、喂!我不是刚刚才说过?一件事情的好坏是由活人来评价的,你那种想法可能成功吗?别凈说些不成熟的话了。不管你的事情再怎样伟大,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别谈了。别再推辞了,就按爸爸的期望,留在巴利科恩家,为墓园尽一份力吧!”
  威廉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这次的事,我想南贺先生也会支持我的。”
  这下换约翰大感意外了。
  “何以见得?”
  “我想请他担任歌舞剧的赞助人,把你引荐给南贺先生的人可是我,早在你们决定合作之前,我们就已经谈过这个了。”
  “这是真的吗?”约翰看着南贺问道。
  南贺故意讲得很暧昧。“是的,我想对我们公司是个不错的宣传……”
  “那你打算拿钱资助威廉吗?”
  “这个嘛……我还没有办法回答你,不过,我对威廉先生的才华很感兴趣——今天就讲到这里了,请见谅……”
  约翰叹了口气,这下子葛林明白为什么他对南贺这么尊重了,原来背地里还有这么一层利害关系。约翰将红酒一饮而尽,停顿片刻后,重新主导话题。
  “让我们回到葬礼问题上,我打算再增设两座火葬炉,大量采用火葬的仪式。”
  “你是指除了日本人以外,其他人也适用吗?”哈斯博士大为震惊。
  “是的,火葬是个很好的方法,没错,美国人的葬礼也该采用火葬才对。”
  由于这一部分已经侵犯到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刚才一直装聋作哑,专心在吃饭的詹姆士连忙插嘴道:“那么防腐、美化的工作是不是都不用做了?”
  “詹姆士,别误会,我又不是洁西卡·密特福女士,学人家倡导什么葬礼简化运动。正好相反,我满脑子想的只有微笑墓园的利益,所以我才不可能取消尸体的防腐处理和遗体展示,直接把它送进火葬炉呢!那部分会完全保留,毕竟美国的丧葬费用由大部分花在这上面,他可是我们的主力商品,我想的是美式葬礼加上火葬……”
  “那火葬的费用不是得另外收取了吗?”
  “当然,就像以前一样,尸体的防腐和美化,高级桃花心木的棺材、灵安室的最近都要收,再加上火葬的费用……对了,到最后棺材也烧掉了,所以得用昂贵的东洋陶罐装骨灰才行,你觉得怎样?南贺先生?”
  “嗯,这还真是个好主意,而且,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向日本人推销尸体的防腐处理和遗体展示呀!”
  “日本人能接受吗?”
  “没问题啦!日本人在举行葬礼的时候,光是灵堂的租金一天就要一万美金,他们还不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付了?此外,出生后的第一次拜拜去的是神社,葬礼行的是佛教仪式,但结婚、过万圣节啦,就又变成基督教徒了。总之日本人对宗教没有那么虔诚,只要宣传得当,保准你财源广进,反正美国人连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听到这番话的詹姆士不但不生气,反而很愉快地问葛林:“哦!弗朗西斯,日本人真想他说的那样吗?”
  身上有一半留着日本人血液的葛林一点都不想附和南贺的说法,不过,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地持平说道:
  “确实,跟其它国家的人比起来,日本人的宗教观或许太过宽松,不过,这总比因为宗教冲突而让小孩流血牺牲的国家要来的好吧?”
  葛林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着一番话,詹姆士万万没想到庞克小子会答得这么有学问,当场愣住了。是啦!自己一根根竖立起来的头发确实跟宗教观之类的词很不搭调,葛林在心里苦笑道。
  另一方面,只要降到信仰就一定发表意见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莫妮卡,她好像如梦初醒似的以坚决、严肃的口吻说道:“日本人的信仰虔不虔诚是他们家的事。倒是,为什么我们非得接受来自东方的野蛮葬礼呢?有谁能告诉我吗?”
  大概是因为老化吧!最近经常胡言乱语造成大家困扰的莫妮卡,只有在讲到她唯一关心的事——信仰的时候,脑袋才会是清醒的。平常一向懒得理她的约翰,这时竟然表情愉悦地说道:
  “哦,野蛮的葬礼是吗?” 棒槌学堂·出品
  莫妮卡毅然决然地说道:“没错,岂止野蛮,那种火葬的葬礼是会受到诅咒的……”
  
第七章 横冲直撞的棺材列车
  罪恶的葬仪社老板叹息,
  孤独的风琴手哭泣,
  银色萨克斯风说:“我应该拒绝你的。”
   ——巴布迪伦《I Wan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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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着溜冰鞋滑过殡仪馆走廊的赤夏觉得心情整个舒畅起来。
  没想到在殡仪馆里面溜冰会这么痛快——对她而言,这可是新发现。之前她曾因为在墓园内的花园和墓地里溜冰而被约翰臭骂了一顿,不过,今天这样的尝试还是头一次。这里的地板铺的都是大理石,轮子滑过去的感觉分外不同,也特别顺。此外,在大厅歪七扭八的奇怪梁柱间穿梭,一口气奔上不分教派的礼拜堂的狭长中廊,让牧师吓得翻白眼也都很有趣。赤夏心想,没去参加那闷死人的餐会真是对极了。肚子饿了的话,待会儿再叫葛林开车载她去大理石镇买披萨吃就行了。
  赤夏一边用口哨吹着荒腔走板的《Like A Prayer》, 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虽说搬进微笑墓园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过,因为之前去了一趟巴黎,所以殡仪馆内有很多地方她还没去过,要她跟可怕的遗体对看,她可办不到。倒是走廊边一整排紧闭的门扉看起来神秘兮兮的,在她眼里,那就好像是通往未知国度的入口,充满诱惑。
  赤夏在殡仪馆西厢走廊的名贵砖红色地毯上留下类似火车轮碾过陆地的痕迹,然后再以华丽的姿态移动笨重的身躯,往东厢的走廊溜去。这边还有很多尚未探索的领域,溜了一会儿后,看到有一扇门上写着“selection room”,她很好奇那是挑选什么的房间,连忙刹车停下来,打开门想要一看究竟。
  房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棺材,原来是让遗属选择棺木的房间。赤夏战战兢兢地往房问中央移动,一边为眼前所见的景象所震撼——棺材的种类实是太丰富了。正中央摆的是大家熟知的人气商品,由附轮子的棺架承载的桃花心木双盖式棺木,以及样式有点老气、却很便宜的大众型六角棺。四面墙壁上立着大大小小的棺木,让人以为这里是古埃及博物馆了,特别是最里面那面墙的玻璃罩里,展示的可是镶有宝石的特级品。
  赤夏无意识地敲着每个棺材的盖子,偶尔掀开来看一看,等到好奇心终于满足了,她开始注意到别的事,仔细一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棺材包围着,而且只有她人!赤夏突然觉得害怕,她缩起脖子,环愿了周围一圈。房间中央的六角形棺,就像她在深夜剧场的吸血鬼电影里看到的一样,要是它的盖子突然打开,从里面跳出呲牙咧嘴的德古拉伯爵的话……不,光是看到一只小老鼠爬出来就可以把她吓得屁滚尿流了。
  ——不行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赤夏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就在她伸手要握住门把的时候,突然听到走廊那头有人一边讲话一边走来的声音。要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就惨了——她突然想到——如果他们去向约翰打小报告的话,我的溜冰鞋肯定会被没收。她赶紧躲到门口旁用棺架支撑着的气派大理石棺的后面。
  “……临时发生这种事,真是很伤脑筋哦!”
  隔着棺材,赤夏偷偷看过去,原来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殡仪馆员工庞西亚领着像顾客的胖男人走了进来,庞西亚像只苍蝇似的不断地搓揉着双手,毕恭毕敬地向客人展开说明。
  “等先选定棺木才能决定要摆在哪间灵安室。依我看,像您父亲这么德高望重的人,一定得选用最豪华的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庞西亚露出雪白的牙齿,往房问后面的展示橱窗走去,他指着里面最华丽耀眼的棺材说道:
  “这是‘皇家之眠’,本园最顶级的商品。外层贴的是金箔,连握把都是黄金打造的,盖子部分则镶有真正的红宝石和祖母绿,防水、防潮的功能就不用说了,铅制的内棺连放射线都阻挡得了……”
  “放射线?……”胖男人说。 棒槌学堂·出品
  “嗯,最近蛮多人注重这个。总而言之,本园的经营方针就是以往生者最舒适为第一考虑。在这方面,‘皇家之眠’用的是真丝内里,所以我敢保证令尊绝对可以好好休息……”
  “那价钱呢?大概要多少?”
  “呃,我们的定价是两万九千八百美元……”
  “两万……不用了,我把不喜欢这么花哨的。”
  顾客的冷淡反应并没有让庞西亚泄气,为了物色下一口棺材,他穿过整个房间,一步步朝赤夏的藏身处逼近。
  “——既然如此,那这款怎么样?意大利知名的跑车设计师特别设计的‘天国拉利’,您看这流线的造型,很帅吧?兼顾居住性的设计理念,宽敞舒适,保证连遗体都会觉得满意——”
  客人对庞西亚的说明充耳未闻,径自指着赤夏藏身的那口棺材问道:“那副呢?”
  “您真有眼光,这是刚刚才送到的新货,‘海神的出航’。整块大理石打造的艺术品,雕刻在脚座的海神装饰十分精致——不过这副是已故船王特别订做的,已经被买走了,恐怕……对了,您要不要看看同款的‘奥德赛的旅途’?那个也很不错哦!”
  胖子一副不死心的模样,盯着大理石棺看了良久,在庞西亚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把头转开,赤夏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她赶紧捣住嘴巴。记得小时候玩躲猫猫,她也总是因为不小心笑出来而被抓到。不过,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的手很快就有了其他的用途,因为闷笑而肩膀不停抖动的赤夏突然发现,提供她庇护的灵柩好像晃了一下。她维持半蹲的姿势,将视线从庞西亚和胖子的身上移开,锁定眼前的棺木,白色的大理石棺盖和棺木之间出现了一条仅半英寸宽时黑线。那黑线当然就是所谓的缝隙,若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可以把石棺的盖子举起半英寸高。赤夏瞪大眼睛,盯着画过白色石棺的黑线。是有人从里面把棺材的盖子抬起来吧?黑线越来越粗,随着盖子慢慢被抬起来,已经可以看里面铺的丝缎。
  “怎么办才好?我个人比较中意桃花心木制的‘特别安息’,不过还是得问过妈妈的意见才行……”
  胖子和庞西亚没有察觉到身后那口棺材的异状,只顾专心讨论买卖的事。赤夏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如果出声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发现。不过,卡在喉咙的那一声尖叫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而她也已经摆好助跑的姿势。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棺材的盖子已经打开近九十度,赤夏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只枯瘦又爆青筋的手从里面慢慢地把盖子往上推。急促的喘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蹦了出来。胖子和庞西亚还不知死活地在聊天。终于,棺材的盖子整个被打开,除了推起盖子的那只手外,还有一只手扶住棺材边缘。然后,里面的那个人慢慢露出了上半身。
  赤夏心惊肉跳地偷偷瞥了那人一眼,头发开始稀疏的中年瘦子,明显化过妆的脸白得很诡异,双眼紧闭,耳朵上的银色耳环发着光。那个男的把脸转向赤夏这边,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
  到此已是极限。
  赤夏整个人弹跳起来,死人好像也醒了,发出尖锐的叫声。吓了一跳的庞西亚和胖子转过头来,这下可好,不知道彼此都在这个房里的四个人终于碰面了,惊恐的第一幕正式上演。
  先是庞西亚和胖子看清楚从棺材里面爬起来的死人后,倒抽了一口气。令人意外的是,和赤夏面对面的死人竟然也发出高过赤夏好几倍的尖叫声。声势输给对方的赤夏全身发抖地从棺材后面跑了出来,冲向庞西亚和胖子,然而在庞西亚和胖子的眼中,赤夏对他们的威胁并不亚于棺材里的男子。就算误把突然现身的庞克怪女郎当作可怕僵尸的同党也是情有可原的,谁也不忍苛责他们吧?
  庞西亚奋力一跳闪开了,另一方面,胖子客人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紧紧闭上了眼睛,面对逼近的魔女,他伸出两只肥手,用力一推。好一个相扑的“双手齐推”绝技!这招正中赤夏的胸部,在强烈的反作用力下,赤夏顺着原来的路线弹了回去。失去平衡的她一边如电风扇舞着双手,一边由着溜冰鞋带着自己直往后退,结果她伟大的屁股正好撞上大理石棺的尾部。
  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承载石棺的架子是有轮子的,赤夏和石棺一撞就扣在了一块儿,就像是有两节车厢的火车,她和石棺就在地板上畅快地滑行开来。
  就在这时,没良心的庞西亚已经抛下下客户,先一步跑走了,他往门那边跑去,急着把门打开,不过他这样做反而让事态更加严重下一秒钟,经过夺门而出去的庞西亚身旁,早一步冲到走廊上的是由赤夏和石棺结合而成的暴冲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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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里,众人的话题仍围绕着下葬法打转。受到约翰煽动的莫妮卡简直就像站在讲坛传道似的,正襟危坐地发表谈话。
  “……没错,火葬自古就是一种被诅咒的不祥仪式。《圣经》里有的例子全都是土葬,火葬只用在被诅咒的人身上。〈利未记〉里就曾记载:‘一个男人如果同时把妻子和丈母娘娶回家,就是干了伤风败俗的事,他和他的女人都必须被火烧死。’还有,亚伦的儿子拿答和亚比户就是因为违反上帝的旨意,擅自献上凡火才烧成了灰烬……”
  怎么这会儿又从现世的欲望讲到了古代的信仰?在座的人全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约翰倒是尽可能地认真应对。
  “呵呵!虽然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平常读的书就只有商业书籍,但也会看《圣经》。不过呢,莫妮卡,你刚刚举的例子好像都是火刑而不是火葬吧?既然讲到《圣经》,我就顺便提一下,〈利未记〉里不是也有这写:‘身犯淫行的祭司女儿必须被火烧死’吗?”
  很明显的,约翰是在指桑骂槐,讽刺莫妮卡过去和史迈利的不伦关系。葛林想到约翰的生母劳拉就是受不了这件事才自杀的,约翰的心里或许连在记恨以前的事。面对约翰的强烈反击,莫妮卡似乎动摇了,但她还是不肯让步。“……呃,头被割下来,挂在伯珊城墙上的扫罗王被施以火葬的例子也是为了侮辱——”
  “〈塞缪尔记〉是吗?那时基列雅比村民之所以替扫罗王施行火葬,可不是为了侮辱他,相反的,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王的坟墓受到非利士人的破坏,是这样没错吧?马利阿诺神父。”
  约翰知道只要自己的计划一推出,一定会引来一场宗敎论战,所以他早就模拟好各种情境,打算在这时派上用场——葛林心想,那可怜的继母和天主教祭司被设定成他的假想敌了。突然被点到名的马利阿诺神父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莫妮卡,又看了看约翰,最后终于决定要站在莫妮卡那边。
  “《圣经》的细节如果要一一解释的话,恐怕会有各种说法出现。比起那些东西,我更关心的是根本之道。总之,人的身体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把它烧毁,恐怕有损信徒的情感吧?虽算不上是罪,但还是不能污损上帝赐予的肉体。身体和灵魂一样都是受救赎之物,是圣灵居住的殿。”
  受到神父的言语激励,莫妮卡的态度又强硬了起来。
  “没错,最后的审判到来之时,身体将在荣光的照耀下复活,〈但以理书〉中就有这么一段文字:‘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会被憎恶的。’没有了身体,人要怎么复活?就说耶稣好了,在他被钉死的第三天,妇女们带着香料来拜他,却发现坟墓是空的,那是因为耶稣和他的身体一起复活了。”
  “依我看,是耶稣为了证明复活,故意躲起来了吧?”
  哈斯士这个老顽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只可惜莫妮卡已无暇他顾,瞪着一双巫婆眼,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跟约翰的舌战上。
  “你真是可悲啊,约翰。你这个提倡火葬的异教徒。你就好比门徒多马,说什么‘除非让我把手探入耶稣身上被钉子凿穿的洞里,否则我就不相信’!”
  约翰有一点被莫妮卡的气势吓到,于是他开始改变战术,不跟她谈纯粹宗教的事。
  “哼!审判然后复活吗?复活在科举上根本就无法证明。所谓的复活证言,并非确切的史实数据,只是一种对复活的迷信罢了。‘信的人有福了’!是吗?真是够了,你要信尽管去信。但也请让我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吧!我既不是异教徒也不是火葬主义者,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位实事求是的杰出经营者罢了,我再强调一次,我之所以引进火葬是为了墓园的繁荣。今后我们不可能再在这附近开发新的墓地了。火葬法有助于节省土地。此外,基于卫生的考虑,将遗体火化也对社会有益。不是吗?”
  莫妮卡不断摇头,一旁的诺曼忧心地察看她的神色。南贺则一脸开心地把叉子插进小牛肉里,想要确定它烤得够不够熟。
  就在这个时候,得意忘形的约翰投下最后一颗震撼弹,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我打算在爸爸过世之后,也帮他举行火葬。”
  众人一片哗然,莫妮卡更是强烈反对。“你在说什么?约翰,我不答应!这对天主教徒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哎呀!爸爸骨子里也是个无神论者。是啦!死期将至,他看起来是比以前虔诚了一点,不过那终究只是演技,是爸爸的一流表演。爸爸刚病倒的时候,曾说过就算用火葬他也不介意的。他也很忧心墓园的未来吧?一旦微笑墓园的主人自己采用了火葬。整个州的葬仪业者都会跟进,群起效尤。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这样一来可以宣示微笑墓园的勇于改革与创新。对了。哈斯博士,你最懂历史了。我曾祖父是如何走在时代尖端的?请你说给大家听听。”
  哈斯博士面露难色地回答道:“……嗯,的确,史迈利·巴利科恩对英国火葬协会的创立确实贡献不小。”
  “就是说嘛!英国火葬之所以能够普及,我巴利科恩家算是功臣之一。所以,这次美国丧葬仪式的改革就由我来带头!”
  “史迈利死后用火葬,我死都不答应!”莫妮卡丝毫不肯退让。
  约翰傲慢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定要这么迷信吗?那好,我问你,包括天主教徒在内。美国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死后必经历防腐、化妆、遗体展示的过程,这要作何解释?难道《圣经》上有说:‘要帮死者化妆,且让它们的身体暴露在活人面前’吗?这是个集合了各色人种、各种宗教的国家,之所以能有条不紊地按照一定程序举行葬礼,还不是因为殡葬业者指导得宜?这个国家若没有强人出来领导是不行的。主导国人葬礼的既不是总统也不是教会,而是葬仪社,我们得走在前面才行。”
  看样子约翰是铁了心,毫无商量的余地。辩不过他的莫妮卡急得咬牙切齿,看着马利阿诺神父,但这次他却没有跳出来帮腔。所有反对的话都被反驳了回去,面对胸有成竹的约翰,原本火力就不强的天主教徒二人组似乎是输了。不知什么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约翰,这时还补了他们一枪。
  “对了,说到复活。我差点忘了火葬遗有一个好处。最近不是发生了什么死人复活的荒唐事吗?如果传言不假的话,那么微笑墓园引进火葬还真是选对了时机——”
  约翰换了口气,继续说道:“——怎么说呢?死人复活之后最感困扰的莫过于活人了。也就是家属和殡葬业者本身。总之,机不可失。我打算从现在开始要窝在办公室里,熬夜拟定我伟大的墓园改造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约翰的背后传来可怕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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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吓得回头,在他背后是通往走廊的门,尖叫声好像是从门后传来的。尖叫声之后,紧接着是动物的嘶吼声以及东西激烈撞击的声音。好像是门后面的走廊或是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还在在骚动的时候,正好有一名男服务生要到走廊去,他一个箭步跑上前,用力把门打开——
  有时候,一连串的偶然会引发重大的灾难。像现在,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同一行为的服务生和庞西亚,彼此之间并没有商量过,只能说这是上帝安排的偶然——时间实在是太过刚好。不过,这种说法对本身是无神论者、又是此次事件最大受害人的约翰而言,应该是可以接受吧?
  总之,在上帝的安排下,从门那头强行闯入的是两节车厢相连的“火车”。起初,只看到前头白色大理石棺的众人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只是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最先发现“暴冲列车”的人是葛林,他看到背顶着石棺和棺架、一路披头散发往后溜的赤夏,拼命想要站直的她叉开双腿朝地板施力,但脚下的溜冰鞋却越溜越快,她用力踩踏的结果,反而让自己成了推动棺架的强力火车头。
  棺架的轮子和赤夏的溜冰鞋发出宛如雷鸣的噪音,传遍整间会餐室,眼看失控列车就要冲到桌子了。桌旁的一伙人全都尖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真正位在它的行经路线上的是约翰那个位子。这时约翰依旧维持着站立往后看的姿势,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张大了嘴巴。
  约翰总算清醒过来,是在石棺的尖角直接撞上他高傲的下巴之后。眼镜整个飞出去、像青娃一样呱呱大叫的约翰,整个人往南贺的座位倒去。对着甜点巧克力蛋糕正打算大快朵颐的南贺,就这么一脸栽进蛋糕山里。
  另一方面,棺架直接冲向约翰的座位,力道之猛让棺材从棺架上滑了出来,白色大理石的暴冲火车以千军万马之势横扫所有杯盘,在桌子上面滑行。
  最后一个落地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同一时间,棺材来到桌中间的位置,总算停了下来。
  “赤夏,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棒槌学堂·出品
  葛林马上朝跌在棺架下面的赤夏跑去,至于其他人则惊魂未定,只顾瞪着突然跳上桌的棺材。然后,好像在呼应众人的期盼似的,棺材的盖子慢慢从里面被抬了起来。一开始,只看到一只枯瘦的手,然后是里面的人的上半身。餐厅内响声四起。然而,这阵骚动却因詹姆士冷冷的一句话而瞬间平息了。
  “喂!沃特斯,你现在是躲在棺材里假装开电车的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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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惊吓过度而感到身体不适的莫妮卡,在马利阿诺神父和诺曼的陪伴下先行离开了。一等他们离去,公审就正式开始了。
  人还坐在棺材里的沃特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泪水滑过他的脸颊,冲出一条黑线,好不容易才化好的妆全花了,墓园的男同志员工一边抽抽噎噎,一边解释道:
  “呜……那个,我因为被减薪而闷闷不乐的,今天为了换换心情,就跟心爱的吉米约在大理石棺碰面。于是我化好美美的妆,就在经过地底的遗体化妆间时……”
  “怎么了?”约翰换着下巴质问道。
  “哎呀!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我突然觉得好累,很想睡觉……然后,我不经意地瞄到预定要搬回灵柩展示室的豪华石棺,看到那铺着羽毛的丝质内里突然让我忍不住,于是,我心想只要一个小时就好……”
  “——所以,你就进去里面睡觉了?”
  沃特斯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经常把棺材当作床来睡吗?”
  “没、没有,只有午休不忙的时候,我才会偶尔去睡一下。真的,真的只有偶尔——”
  “你真是教我目瞪口呆啊!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我就不小心睡着了,好像是来换班的同事把棺材搬到了灵柩展示室。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展示室里了……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而第一眼看到的赤夏又化了一脸的浓妆……我、我以为她是妖怪,而她好像也误会了,扯开喉咙大喊……然后,棺材的架子就自己动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约翰做了判决。
  “减薪三成,连续两个礼拜。还有——”他捡起镜片已经破掉的眼镜之后说:“你得赔偿我这东西的损失。”
  沃特斯极不情愿地点了头,发出好大的擤鼻涕声音。
  晚餐会上,被喧宾夺主的约翰显得很不高兴,大家都不敢去招惹他。伊莎贝拉可是煞费苦心,又是亲吻约翰的下巴,又是拿冰块帮他冰敷,试图安抚他。约翰一边让人伺候着,一边开始刁难众人,要大家去帮他找眼镜,接近弱视的约翰只要没了眼镜,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偏偏他那副备用的又送去修理了,不在手边。伊莎贝拉提议道:
  “我记得二楼资料室的抽屉里爸爸的备用眼镜,你要不要试试看那个?你们两个的度数应该没有差很多吧?”
  约翰同意了这项提议。伊莎贝拉马上离开房间,匆匆取来眼镜让约翰戴上,看着约翰新造型,葛林的心中有了很奇怪的想法。
  ——跟某人好像。约翰那大到有点假的大鼻子以及仿佛贴上去的小胡子,配上史迈利爷爷从前戴过的玳瑁圆框眼镜,简直就像是杂货店里专门贾给小孩子扮家家酒玩的变装道具。说得精确一点,只要在约翰的头上再加点头发,他就跟在喜剧电影里演冒牌绅士的格劳乔·马克思(Groucho Marx)没两样了……不,不对,我怎么觉得那张脸经常看到,好像就在这附近的哪里……
  葛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约翰只要加上头发,就跟殡仪馆大厅挂的肖像画——二十年前的史迈利爷爷一模一样了。跟史迈利优雅的下巴线条比起来,约翁的下巴正好反映出他的傲慢性格,显得过于方正,不过,此刻它正隐藏在包着冰块的毛巾下。
  约翰戴上父亲的眼镜,似乎也承了父亲的威严,他断然宣布道:“从现在开始,我要窝在办公室里彻夜工作,谁都不许来打扰。餐会到此结束。”
  先是被有数面之缘的沃特斯吓个半死,然后被错认为妖怪,到最后连溜冰鞋都被约翰没收了的赤夏噘起嘴说道:“什么嘛!拽个二五八万似的。那家伙最好比史迈利爷爷早一步进棺材,我最高兴了。”
  对这走出餐厅的约翰的秃头,她忙着做出各种不同的鬼脸。
  
第八章 红茶与固执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十五世纪那样,死亡在人们的心申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们强烈感受到它的存在。“不要忘记你将会死亡”的警告声,透过各种方式,在生者的耳畔回响着。
  ——胡伊辛格(Johan Huizinga),《中世纪之秋》 (The Autum Of the Middle 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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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的,叫死人去都比他好。”玛莎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似的骂得很大声。“指望那家伙帮忙,我还不如去拜托躺在坟墓里的死人,真是有够笨的。”
  在厨房骂得滔滔不绝的人是巴利科恩家的厨娘玛莎,那声音大到连在客厅都听得一清二楚。一大早就跑去偷东西吃的赤夏,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从厨房走进客厅,对葛林说:
  “玛莎又在数落诺曼了。做蛋糕的材料不够,她急得像什么似的,正叫他去拿呢!”
  诺曼的行为能力几乎与小学生无异。一开始,周遭的人都认为那是因为他在战争中失去记忆的关系,不过,最近越来有越多人相信他原本的智商就只有这样。因此,派给诺曼的永远只能像是掘墓之类的单纯工作,要不就是照顾莫妮卡,跟在她身边。只是,巴利科恩家的佣人洛克因为亲人去世的关系,从昨天开始请一个礼拜的假回意大利去了,因此诺曼被调过来支持玛莎,供她使唤。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好大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随着那个声音,赤夏整个人跳了起来,高兴地叫道:
  “呀喝!太棒了!”
  接着是玛莎的女高音。 棒槌学堂·出品
  “哎呀!你在干嘛?我说的是青豌豆罐头吧?真是越帮越忙。再去拿!”
  “魔鬼教练玛莎为了准备茶会逼真是拼命呢!”赤夏说:“啊,对了,玛莎得到指示,叫约翰也出席。”
  所谓的“茶会”,每周六早上都会举行,是史迈利仿英国“十点早茶”订下的规矩,巴利科恩家的所有成员都会参加。此刻在客厅里的人,有寄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葛林、哈斯博士、伊莎贝拉、赤夏,以及自宅在大理石镇、但偶尔上完班后会顺道留下来过夜的詹姆士。约翰也住在巴利科恩家的宅邸,不过从昨晚开始,他就窝在殡仪馆的办公室里熬夜工作,所以大家都还没跟他打过照面。伊莎贝拉打了电话过去,跟他说茶会就要开始了。如今实际上掌管墓园的人是约翰没错,但即使是他,也不敢违背史迈利的命令。伊莎贝拉挂上电话后说道:“他说他马上过来,要我们先开始。”
  于是众人往二楼史迈利的房间走去,殿后的葛林正要踩上楼梯之际。玛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顺便帮我叫一下莫妮卡夫人。我要泡茶,走不开。”
  葛林心想:好歹我也是巴刊科恩家的“少爷”啊!竟然把我当作用人使唤。不过,看看自己这身打扮,实在也不像什么少爷。“魔鬼教练”的指示不可违背,葛林只好乖乖地绕到莫妮卡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令人意外的是,从里面传来的竟然是马利阿诺神父的声音。走进房间一看,坐在躺椅上的神父正一边眨眼,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
  “神父。您昨晚住在这里吗?”
  神父勉强忍住呵欠,点了点头。
  “嗯。我担心莫妮卡啊!都没有人来看她,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神父这样说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却挑起了葛林些许的罪恶感。昨晚闹得鸡飞狗跳,却没有半个人来探望这个身体不好的老太太。葛林心虚地问道:“那……莫妮卡还好吗?”
  “嗯,她昨晚告诉我心脏很难受。约翰以前也曾说过,痛风不只会让关节肿大,还有可能引发心肌梗塞之类的并发症。不小心不行啊!偏偏她那个人又极排斥看医生。不肯让人家碰她。不过今天一觉醒来,她精神好多了,还有点吵呢!”
  好像要证明神父的话似的,后面那个房间传来莫妮仁的歌声,是经典流行老歌《无法抹灭的回忆》(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你戴帽子的样子)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你喝茶的样子)
  The memory of all that no one can take that away from me
  (没有人可以把这些从我记忆中抹去……)”
  门打开,坐着轮椅的莫妮卡出现了。在她身后是像跟班一样随侍在旁的诺曼。脸上的妆化得比平常漂亮,抖动肥下巴唱歌的莫妮卡,心情显得非常好。如果不是脚痛的话,说不定她会像琴姐·罗吉丝(注:【19】琴姐·劳拉丝《Ginger Rogers,一九一一——一九九五)是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女演员与舞者,与舞王佛雷·亚斯坦为著名的银幕情侣,曾演出多部脍炙人口的歌舞剧。)一样边唱边跳。每个礼拜跟丈夫喝一次茶有那么开心吗?葛林心想。就在这时。马利阿诺神父扫兴地说道:
  “莫妮卡,保持心情愉快是对的,但是,待会儿你一定要让约翰瞧瞧哦!”
  莫妮卡的脸马上拉了下来。“提到他,我就有气。”
  马利阿诺神父连忙打圆场。
  “啊,昨晚他是过分了点。先别说他对天主教信徒不敬,光是用那种语气谈论还没过世的父亲就下对。可是——”
  “他那个人越来越自大了。”莫妮卡的愤怒苏醒了。“明明没有实力,只会模仿史迈利。坐父亲的椅子、戴父亲的眼镜、把父亲讲过的话再讲一遍,就以为自己很行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父亲。把墓园交给那种人打理好吗?杰森来做都——”
  “你刚才说杰森——”葛林正打算问个清楚,却被马利阿诺神父打断了。
  “不行啊。莫妮卡,你不能被愤怒所控制。我会找个机会开导约翰的,你就原谅他吧!这才是为信仰而生者该有的表现,不是吗?”
  莫妮卡勉强地点了点头。
  “别忘了来祷告哦!”马利阿诺神父说完就先告辞了。葛林一行人则前往史迈利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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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走进史迈利爷爷的卧房,葛林就会想起在英国乡间或是大学城里随处可见的典型维多利亚书房。在这类房间里,通常会有一座欧德式的大书柜,里面塞满一整排褐色的套书,壁炉台上则摆着烟斗和已经褪色的昔日橄榄球校队的照片,然而,“做完礼拜后,来我的书房!”那 种严肃的气氛在这里特别明显。
  事实上,这里原本是间书房。“我讨厌死在陌生的医院。我要待在自己喜欢的房间里,迎接死亡的到来。”——为了迁就史迈利的任性,家人帮他把床移了过来。这个房间和莫妮卡的房间并排,都位在屋子的东边,最能照得到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望出去,墓地、殡仪馆的西厢和火葬场等一览无遗。普通人家的话,一定很讨厌一打开窗户就看到“夜总会”,但微笑墓园的基地盖得就像欧式庭园,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姑且不论晚上,像现在这样站在旭日底下。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变色的枫树、翠绿的灌木。以及五颜六色的供花园、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各色墓碑,景致真是美不胜收。
  待在自己选定的“等死室”里,史迈利从刚才就一直眯着眼睛,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边桌上手提式电视正开着,播放的节目是第九频道的 “晨间周报”。主播站在湖面,俯瞰着自己的倒影,开口说道:“……PH值异常低的酸雨带来极大的影响,天鹅湖的鱼有大部分正濒临死亡的危机。接下来是本周的酸雨预报……”
  “……被视为因臭氧层遭破坏而引起的皮肤癌,据加拿大安特略大学莱理教授的统计,将它与艾滋病的罹患率作一比较……”
  众人在墓园主人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等候着。电视继续播出下一则新闻。
  “……州南部又发生了死者复活事件,对于之前医疗中心的应对合宜与否,各方的褒贬不一……”
  史迈利把电视关掉,轻轻叹了口气。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白色床单照得像是会发光的云,躺在上面的史迈利不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倒像是个腾云驾雾的老神仙。脸颊削瘦的老人高兴地说道:“你们都来啦!多么舒服的早上,连我肺脏里的癌细胞好像都很高兴似的……咦,怎么没有看到约翰?”
  “他从昨晚就窝在办公室里,我刚刚已经打了电话,他说马上过来!”
  伊莎贝拉话还没有讲完,敲门的声音就响起了。进来的人是约翰,大家不约而同地全盯着他瞧,因为他的头上多了顶很突兀的假发。围着床有一张L型沙发,约翰坐到其中最旁边的位置后说:“对不起,我昨晚熬夜了,刚刚才梳洗洗好,所以来迟了。对了,这个是爸爸爱吃的。昨天伊莎贝拉特地去买回来的。”
  约翰拿出怀里的包裹,把四角罐子放在桌上。盖子一打开,就看到撒了白色糖粉的巧克力整齐地躺在小方格里。
  看到约翰出现的莫妮卡刻意换上了和善的表情,说道:
  “哎呀!约翰,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臭着一张脸呢!看来是我多心了——”
  大概是不想在史迈利面前把昨晚的旧话重提一遍吧,约翰急忙打断莫妮卡的话。
  “嗯,我也是,我也很高兴能像这样,和颜悦色地跟您见面。”
  “我才是呢!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你。虽然你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我知道你始终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史迈利问道。 棒槌学堂·出品
  “不,没什么。”约翰马上否认。“对了,爸爸,您要吃巧克力吗?”
  在父亲面前,约翰果然又变回乖宝宝了。他昨晚的行为是很嚣张,但那只是对伟大父亲的一种反动罢了——葛林在心里这么想。
  “哇,是有加兰姆酒的呀!太感谢了。对了。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很久没戴假发了吗?还有。那身衣服和那副眼镜好像都是我的东西。”
  约翰有点慌张地回答道:
  “我看办公室里有,就借用了一下。我的衣服被酒弄脏了……”
  “什么?你又喝酒了,所以才会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吗?”
  “……嗯,没有啦!”
  约翰神经质地摸着自己的脸。在他的下巴处。贴着昨晚混战留下的纪念:大大的OK绷。
  詹姆士以轻蔑的语气说道:“真是名副其实的酒鬼(John Barleycorn)。”
  约翰听了,显得很不高兴。“这无聊的笑话我从小就听到不想再听了,你能不能说些比较有营养的?”
  的确,不仅是约翰,只要是巴利科恩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因为这个笑话感到困扰过。所谓的barleycornba是指的是大麦粒,也就是说,它是一种酿酒的原料,而拟人化之后,就出现了“John Barleycorn”这个词。葛林的本名是弗朗西斯,所以只会偶尔被取笑,但连名带姓完全相符的约翰可就有得受了。话说回来,这样的约翰会染上酗酒的恶习还真是讽刺啊!葛林心想。
  针对约翰的外表,史迈利继续追问道:“那突然戴假发又是为了什么?”
  心情平复下来的约翰耸了耸肩,说道:“不,我在想,这墓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听从我的指挥,所以也该是我注重自己门面的时候了。”
  “话说回来了。他这样好像年轻时的爸爸哦!”伊莎贝拉说道。
  是的,葛林昨天的想像确实成真了。眼前这对父子的发型和胡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高龄的史迈利已经花白,若站在暗处,或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此外,眼镜戴的也是同一款,顶多就是约翰的镜片颜色比较深而已。
  葛林看向独自盘腿坐在窗台边的赤夏,果然,她一脸担心的样子,很害怕约翰之所以换眼镜的经过会被讲出来。幸好,史迈利还来不及开口问,玛莎就端着红茶出现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魔鬼教练”玛莎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沙发和床之间的桌上,说道:
  “今天找很忙,大家就自己来吧,茶已经泡好了,请各位自己倒进杯子里。”
  不客气地说完后,玛莎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只好自己开始动手。葛林从放在自己附近的砂糖罐舀了砂糖倒进自己的杯子里,然后把砂糖罐递给约翰,约翰再递给莫妮卡,从窗台跳下来的赤夏又把罐子接了过去,正当她要把砂糖舀进自己特地点的牛奶里的时候,伊莎贝拉打趣地说:
  “咦,你不是在减肥吗?如果不像我那么小心注意的话——”
  被踩到痛处的赤夏可不是闷不吭声任人消遣的那一型女孩。
  “没事,我好得很。倒是我只要看到成天热衷减肥和装牙套的假仙女,就恨不得能痛扁她们一顿。所以,我跟年轻时候的妈妈肯定没办法成为好朋友。”
  赤夏说完,故意往自己的牛奶里加了满满三大匙的糖,这才回到窗台坐下。只是,就连这样的赤夏对巧克力也是敬谢不敏。众人各自喝着自己的饮料,等喝得差不多了,史迈利又再度开口。
  “说到今天茶会讨论的话题,我想就把它定为‘关于死亡’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回应。当着垂死之人的面,最忌讳谈的就是死不死的问题。偏偏这个主意还是快要死的那个人自己提出来的。史迈利似乎完全无视于众人的困扰,他笑容满面地继续说道:
  “呵呵!身为葬仪社的一员可不能避谈‘死’这件事哦!我无所谓,对于自己的死,我早就有觉悟了。我要紧紧盯着逐渐迫近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跟它玩个游戏呢!我这辈子算是活够本了,为了有个完美的ending,我打算连最后的死都要自己支配。这时我突然想到,跟正在高唱生命之歌的诸位谈谈人类的生死未尝不是件有趣的事。好了,谁要先来?约翰,就从你开始吧!”
  约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忘了写作业却被点到名的学生。
  “不、不,我一时还想不出来……这种事应该先请教身为专家的哈斯博士才对……”
  找个借口躲开了。
  史迈利看向哈斯博士,用眼神催促他发言。哈斯博士没有推辞,立刻点了点头,看来长年的友谊已经让他们培养出极佳的默契。
  “嗯,史迈利会这么说,表示他是个十分强悍的人。平常讲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是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只是对史迈利而言,那个‘总有一天’可能就是现在,所以我在想我们现在讨论这个是否恰当。”
  史迈利坚定地说道:“我是开葬仪社的,如果对死亡心怀恐惧的话,就不用做生意了。而且,我希望我们现在就来谈。”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死这个字看似简单,牵涉的问题却很复杂多变,不是在这样的茶会上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因此,首先我想针对最近引起话题的事发表一下个人的想法。”
  “……你是指死人复活吗?”史迈利的观察十分敏锐。
  “是的。这得从很久以前说起。中世纪末流行着一句话,叫了‘memento mori’……”
  “memento mori?”葛林反问。 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memento mori是拉丁话的宗教用语,意思是‘不要忘记你将会死亡’,以前人们会把这句话刻在象牙制的骷髅头上,再摆在餐桌上,借以提醒人要随时记得死亡。”
  “那句话也是我们墓园的标语之一。”史迈利一边说,一边把边桌上的某个东西递给葛林。“这是微笑墓园二十周年时特别订做的纪念品。家里的人每人都有一个。”
  那是一只大理石的文镇,形状是古老的六角形棺材,盖子上刻着墓园的代表图腾:微笑的嘴唇,将它翻过来看,背面确实有“memento mori”的字样。葛林一边端详着文镇,一边说道:
  “这就像日本人说的‘世事无常’吧?”
  哈斯博士高兴地扬起了眉毛。
  “嗯,没错。庞克族里很少有你这么博学多闻的。至于这句话为什么会流行起来呢?因为当时死亡在欧洲四处蔓延。胡伊辛格所谓的‘中世纪之秋’——十三世纪中叶,黑死病大流行,使欧洲五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亡。不仅如此,农业进入了低成长期,贵族文化也一蹶不振,十五、十六世纪更是战争频繁。总而言之,欧洲人时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象征当时人们心理的东西有很多留了下来,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死之变容’像(transi)。葛林,你有没有看到装饰在殡仪馆的灵安室——‘黄金寝宫’里那座仿制的雕像啊?”
  葛林还没有去过那边,所以摇了摇头。
  “那是模仿当时法国国王佛朗索瓦一世的坟墓制成的。倒卧在地的尸体上爬满了蚯蚓和蟾蜍,看起来非常恐怖。它所表达的是尸体逐渐腐烂的过程,因此才会被称为‘死之变容’吧!”
  “蚯蚓……蟾蜍……腐烂的尸体……”赤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哇!干嘛搞得那么恶心……”
  “所以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当时的人们做出那种可怕的雕像,是为了宣扬‘memento mori’的思想。在这行为的背后,当然有着对死亡泛滥现象的不安,但除此之外,对肉体的反省——也就是因偏重感官、纵情逸乐而生的罪恶感,肯定也在其中……是的,这里面有虔敬的信仰、有大彻大悟,也有执着不舍——事实上,所有对死亡的想法部呈现在那恶心的雕像上了。”
  哈斯博士至此停顿片刻,啜饮起红茶。看着他喝红茶的样子,葛林突然想到很荒谬的事。他们这群人晒着温暖的阳光,一边喝茶,一边聊尸体腐烂的事。
  ——这不就是“疯狂茶会”(注:【20】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一个场景,也是书中的一个章节(A Mad Tea-Party)。)里的情景吗?
  “即使到了现代,我们所面对的死亡洪流其实并不亚于中世纪,我是这么认为的。电视上每天都大量播放各种死亡的信息——世界的哪里又发生战争啦、飞机或火车的事故啦、谋杀、环境破坏、绝症、饥饿……甚至有人预言二十世纪是文明的尽头,人类即将毁灭。也许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中世纪的秋天,而是二十世纪的秋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和中世纪的人们一样已经作好心理准备,随时把‘memento mori’ 这句话放在心中呢?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怎么说呢?”史迈利兴致盎然地问道。
  “我再说一遍好了,透过电视这个通了电的小盒子,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大量且频繁地接触死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一来,死越来越抽象化了。人们让‘死’躲在电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后面,惨不忍睹的尸体跟唇红齿白的美女代言的洗衣精都成了商品,可以摆在同一个画面里。”
  “这是观众敏感度的问题吧?”葛林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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