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会很快就会掉到排行榜之外了。”
“排在前十名的还有哪些说法?”
“还有……共和党鹰派上议院议员主张的阴谋论,说是苏联的生物武器造成的,真是时空错乱了……”
“我不想听那个。”
“跟他打对台的,有专门替《青葱》杂志撰稿的左翼作家提出的‘特殊药物实验’说法。他说五角大厦那群人在六〇年代越战的时候,曾经计划用强力兴奋剂让已经死亡的士兵复活……”
“这个我也没兴趣。像他们那种人干脆去参加CNN的‘交叉火线’(注:【7】“交叉火线”(Crossfire)是美国CNN电视台著名的政论性谈话节目。)或东西相声大对抗不就好了?还有没有比较像样的说法?”
“这个嘛,再来就是说超能力了。血液之类的循环系统都已经停止运作了,可是死人却还会活动,所凭借的是精神对物质的趋动力,也就是所谓的念力。死者之所以推开墓碑,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甚至发挥出比生前更强大的力量,这些都不是他们平常的运动能力所引起的,而是来自于念力。”
“你该不会是在科幻杂志《惊异传奇》上读到的吧?那个念力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不是从大脑吗?”
“……是啊,假设念力从中枢神经系统产生,那么,那个部分已经‘死亡’的家伙是不可能起来活动的,所以这个说法还是有漏洞。结果——”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棒槌学堂·出品
赤夏已经没有讨论的兴趣了。望着窗外发呆的她,突然幽幽地说道:“不过呢,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死掉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听到这番话的葛林忍不住重新打量赤夏。
忌讳、害怕死人的人很多,可是会设身处地替死者着想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说到这个,也是有很多种情况。既然有表现得跟生前一样、极力维持镇定的人,也会有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精神错乱的家伙。听说也有不晓得自己已经死掉的糊涂蛋,或是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自己翘辫子的顽固家伙。有因为抛不开生前的某种执念而继续作恶的,也有因为处在活人之中厌到疏离而陷入极度忧郁的。”
“死人的忧郁症啊……”赤夏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耐烦。
“这下好了,美国人连死后都要麻烦心理医生了。”葛林讽刺地说道。“我们即将迈入注重往生者心理的新时代。忧郁症都还算好的,有的死人还精神错乱到像疯子一样,见到活人就咬。”
“咬?!”赤夏浑身夸张地发抖了起来,再次抓紧葛林的袖口。
“嗯,这是最近在新英格兰发生的事。麻州的某个村庄里,复活的死人攻击农夫,农夫虽然用霰弹枪把对方击倒,但自己的喉咙也被咬伤了,因失血过多而死亡。然后几个小时之后,就在村民的面前,他们两人都活过来了,这次换他们一起攻击村民……”
“够了,够了!打死我都不相信活过来的死人会咬活人。”
赤夏使出比发疯的死人更强大的蛮力,硬是把葛林袖口的纽扣扯了下来。
已经吓坏了的赤夏这时要是看到窗外掠过的道路告示牌,说不定会提议他们就别回巴利科恩家了,因为告示牌上写着会让她更害怕的恐怖地名:
往墓碑村 三英里
第三章 墓碑村的葬仪社一家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住在坟墓旁边。”
——威廉·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第二幕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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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bsville——墓碑村。
这奇怪的地名连在特兰夕法尼亚(注:【8】特兰夕法尼亚(Transylvania)是罗马尼亚的古城,相传是吸血鬼的发源地,因其始祖德古拉曾统治过这里。)的深山里都很难见到,若有人想知道它的由来的话,我想直接到当地走一趟是最好的办法。毕竟这个位于新英格兰西北部的偏远乡下,人口只有几千人的迷你小地方,是不可能登上美国历史殿堂的;而相较于那引发好事者无限遐思的地名,可供考察的资料却是少之又少。
大理石镇是离墓碑村最近的市镇,一天有六班公交车往返两地。从公交车总站一走出来,就会看到广场对面仿英国庄园府邸的歌德复兴式直立屋顶。这外观为绿色的典雅建筑原是自称为“镇上诗人”的葛拉罕·卡本特的私人宅邸,如今大家只知道它是镇上唯一的图书馆兼乡土数据馆。
在这栋建筑的书架角落,有几本连镇民都很少去翻阅的冷门书。其中有一本小册子,是墓碑村的不动产商人兼笃学之士法兰克·欧布莱恩自费出版的《墓碑村、大理石镇一带的历史及民间传说》。事实上,要了解墓碑村地名的由来,这本书是最方便的数据。
欧布莱恩在书里这样写道:
“……关于墓碑村地名的由来,有各种说法,不过依我之见,还走记载于十八世纪中期、法印战争前后的‘罗杰·威廉士的恶作剧’说比较可信。
“最初在墓碑村、大理石镇周边殖民的走一六三四年渡海前来的移民,他们建立了所谓的麻萨诸塞湾殖民地,这个前面也提过了,只不过这批新移民并不像他们的前辈Pilgrim Fathers(注:【9】Pligrim Farther指的是:1610年搭乘五月花号抵达北美洲的第一批清教徒移民。他们遵守严格的宗教和道德纪律,过着认真的圣洁生活。),是那么严格的清教徒。身为‘非分离派’(注:【10】“非分离派”(Non-Separatists)是相对于分离派而言的说法。此派主张留在英国国教会寻求改革的机会,政教可不必分离。)的中产阶级,他们一方面怀抱着建设山顶村落的宗教信念,但同时却也对世俗的买卖展现出旺盛的企图心。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介绍接下来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当时新移民的领袖罗杰·威廉斯了。威廉斯一边生产畜产和玉米,一边又制造兰姆酒,还和远在伦敦的商人做生意,是一个很能干的生意人。这样的他看中了现在大理石镇周边的土地。除了认为这一带的平地很适合放牧之外,对矿物学略有研究的威廉斯还知道山里藏有质量优良的花岗岩。后来,大理石和酪农业共同成为此地的经济命脉,美国东岸大部分的建材几乎全来自于这取之不竭的矿脉——精明的威廉斯应该早就料到了。
“然而,当时那附近一带操控在隶属阿尔冈昆语族的纳拉干西印第安人的手中。就算他再怎么会做生意,遇到这以骁勇善战着称的对手,也是无计可施吧?历经几番交涉,酋长还是坚持不肯把土地让给他。于是威廉斯心生一计,他利用纳拉干西族迷信传说的心理,布置了一场骗局。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巴利科恩家经营的知名墓园——‘微笑墓园’所在的丘陵,在当时有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它的形状就像是印第安圣者的侧脸,因此被纳拉干西族视为全族英灵取集的基石,极度敬畏着。知道这件事的威廉斯利用这块石头作为华丽舞台的道具。他指定要在“圣者之墓”跟酋长进行第七次谈判,并叫已经归顺他的颂族翻译者躲在岩石后面,说出这样的话:
“——‘纳拉干西的伟大勇士啊,听清楚了。这块土地已经被诅咒了,你最好把它让给从南方来的白人,赶快往北迁徒。否则的话,灾厄将会席卷全族。黑色的死者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到处找活人下手,啃咬他们的肉,全族将会灭亡……’
“听到这番话的酋长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当场就答应了威廉斯的要求。
“就这样,威廉斯不花一丝力气,只用了两木桶的兰姆酒和一皮袋的香料,就把大理石镇和墓碑村周边的广大土地买下来了。
“墓碑村一带从那时开始就一直是不堪使用的荒凉土地,他真正想要的是现在大理石镇周边的那块,然而,‘被诅咒的土地’这部戏是他自导自演的,就算不乐意,他都得好、坏一并接收了。
“从上述的故事,我们可以得知墓碑村之所以取‘墓碑’为名,应该是跟印第安圣者的“墓石”有关。
“就这样,以部分人士所谓的‘黑心伎俩’(笔者倒认为比起那些不付任何代价,强取豪夺印第安人土地的麻萨诸塞州开发者,威廉斯的罪算是轻的了)取得土地的过程多少触怒了神明,自那之后,墓碑村成了永远被人遗忘的地方。相较于此,大理石镇却在一七八四年设立了我国第一座大理石开采场,奠定了日复发展的基础。”
——以上就是欧布莱恩所记载的关于“墓碑村”命名的由来。
大理石镇后来因生产优良的大理石和发展酪农业,成为地方经济的重镇而繁荣了起来。进入七〇年代之后,除了这些传统产业外,更多了生产电子零件的工厂,替这个历史古城带来了新的风貌。
秋色正浓的时节,来到大理石镇和墓碑村游览的人们看到美丽的湖光山色,以及被各种红叶点缀得缤纷多彩的古老街道,都会意识到:这就是出现在影集“冷暖人间”(注:【11】“Peyton Place"中译为“冷暖人间”或“小城风雨”,是美国ABC电视台于一九六四——一九六九年推出的长青热门电视影集。)里的典型新英格兰风光啊!没错,就“外观”而言,确实可以这样说。不过,要是让鸡蛋里挑骨头的社会学学者来讲,肯定会说这一带其实是最不像新英格兰的区域。
他们指的是当地在人种和宗教构成上的特异性。也就是说,这一带不像新英格兰的其它区域,WASP(白盎格鲁萨克逊人)拥有绝对庞大的势力。
最早是一九八〇年代后期,在纽约生活不下去的爱尔兰裔移民开始往北迁移。不过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九一〇年至二〇年间,西维吉尼亚的意大利裔矿工大量涌入。当时被同伙背叛、罢工不成还丢了饭碗的煤矿工人,陆续被精明的职业介绍人送往大理石镇的采石场,但这次他们可真是押对了宝。因为大理石镇的大理石开采场已经成为东部一带住宅建材的主要供给源,再加上,纽约的摩天大楼时代正好从这时开始,为了开采石头,势必需要更多劳动力。
意大利裔移民在忙着替摩天大楼还有法院开采大理石的同时,也渐渐习惯了这片新天地的生活。然而,其中并不包括改变宗教信仰。他们希望能拥有自己的教会。于是为了照顾爱尔兰裔移民的福祉,许多罗马天主教教堂应运而生。其中最古老的一所,在墓碑村的微笑墓园里还可以看到。
面对天主教徒这般的行动,早先搬进来的清教徒们倒是十分冷静。原本这片土地就是由罗杰·威廉斯那样的人开发出来的,他们虽然也是清教徒,尺度却宽多了,因此会有那种反应也就不足为奇。
因为有这么一段故事,致使在清教徒占压倒性多数的新英格兰地区,大理石镇和墓碑村一带却例外成了罗马天主教信徒比较多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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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讲到宗教了,就让我们再把话题转回墓碑村吧。
和大理石镇的蓬勃发展相比,可说是完全被人们遗忘的墓碑村,在第二次大战后又重新跃上了地方历史的舞台——而且,还是用跟它那阴森地名满相符的方式。
一九四五年,有一名英国人混在战罢归来的士兵中,来到了墓碑村。这个人名叫史迈利·巴利科恩,是葬仪社的老板。
史迈利在伦敦继承了祖父汤玛士·巴利科恩一手创办的葬仪社,然而,他这个葬仪社老板不光对死人,连对活着的漂亮的女人也非常感兴趣,一向花名在外。年纪轻轻的他会来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也是那坏习惯害的。他沾上了人家退休上校的老婆,在伦敦混不下去,只好收掉葬仪社,渡海来到美国。
只是,这风流成性的葬仪社老板一上船就后悔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亲手关掉的葬仪社在伦敦可是数一数二的老店。为了让读者了解横渡大西洋的史迈利有多后悔,我们必须先从他的祖父汤玛土·巴利科恩的伟大功绩说起。
汤玛士在世的时候正值维多利亚王朝。当时身为一介穷记者的汤玛士在因缘际会之下,加入了刚成立的伦敦公墓公司(London Necropolis Company)。这家公司做的是墓地开发的生意,算是当今灵骨塔业者的先驱。汤玛士的转职正好挑对了时机,当时恶劣的环境、传染病以及贫困的生活,导致死亡率达到颠峰,搭上当时伦敦墓地扩大政策的顺风车,他经手的墓地也大卖。
就这样,他赚到了一笔钱,开始有了自己创业的想法。一八四〇年,毅然决定自己当老板的汤玛士以买卖墓地得来的钱为资本,在伦敦开了家葬仪社兼礼仪用品公司。
这次的决定又是正确的。葬仪社比外行人想像的好赚一倍,至于礼仪用品店又比葬仪社好赚个三倍,是会生蛋的金母鸡。
颇有生意头脑的汤玛士不但从法国请来设计师,还替美丽的丧服制造豪华的型录。跟他的做法相呼应的,是当时因为缝纫机普及而积极拓展市场的伦敦时尚界。至今依然使用在黑纱上的一种叫做“绉纱”的材质,为了因应丧服的需求而被大量开发,就是那时候的事。用到的场合少,价格却很昂贵的丧服或葬礼用品,对上流社会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门面摆饰,也因此制造或贩卖它们成了颇有赚头的好生意。就这样,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的钱,都大量流进了汤玛士的口袋。
汤玛士之所以能顺利累积财富,不单只因为他是个幸运的男人。他看准了英国殡葬业处于蓬勃发展期的趋势,也具备了一边掌控社会情势,一边逐梦淘金的才能。
英国火葬协会的成立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八七四年,由维多利亚女王的御医亨利·汤普生主导,并在各界知名人士(其中包括因帮《艾丽斯梦游仙境》绘制插图而名噪一时的约翰·泰尼尔大师)联署支持下,该协会终于诞生了,不过,这期间汤玛士也主动帮了许多忙。就当时伦敦市民的情感和信仰而言,要他们接受火葬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协会那边也是一直拖到一八七九年才敢实验性地先烧一头马来试试,不过在那之后,为了讲求卫生,火葬开始在英国普及了起来。由此看来,汤玛士确实有先见之明。
就这样,由汤玛士打下基础的葬仪社成为巴利科恩家代代相传的职业,不过却由于前面讲的那件事,在史迈利这一代断了。
没守住祖先辛苦建立的基业,流落到了新英格兰乡下的浪荡子史迈利,在新天地里选择从事的行业竟然还是开葬仪社。在墓碑村的郊区买了间老房子住下来的他,承袭了祖父的智能,想到可以把那一带被遗忘的土地开发成墓地。
史迈利的这个主意,后来成为美国殡葬业者惯用的伎俩。墓园的土地不用课税。只要锁定墓碑村周边不适合盖房子、也不适合耕种的廉价土地,以免税的方式购入,整理成墓地后再高价出售——这可是大钻法律漏洞,稳赚不赔的生意。
过去,几乎无偿取得了这片土地的精明英国人没有好好利用它,任其荒废;两百年后,从英国渡海而来的男人以同样便宜的价钱买下了它,这次他却像米达斯王(注:【12】米达斯王(Midas)是希腊神话中的灵王,相传他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一样,让废土变成了黄金,化腐朽为神奇。
史迈利首先成立了非营利法人的葬仪社,成为发起人。然后,他再跟当地的土地开发业者合作,把将来要作为墓地的土地登记在土地开发公司的名下。土地开发公司和葬仪法人签订契约、提供土地,法人则把那些土地变更为墓地贩卖。买卖价格的五成做为法人的经营及维持费,剩下的则全归发起人所有。如此一来,法人的收支将永远是零,使非营利事业的招牌不致毁损;但实际上,发起人却可从几乎不用钱的土地获得几十万美金的利润,这神奇的赚钱方法全是史迈利想出来的。
虽说他在伦敦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导致生意失败,可是这样看来,史迈利似乎也遗传到了祖父开葬仪社的天赋。这个精明的英国人很快就把美国殡葬业的经营技巧参透了。引进英国特有的尸体防腐处理技术就不用说了,像是墓地管理维修费的基本金制度,或是埋葬的生前契约制等,他也一一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行。
然而不可否认的,在史迈利的成功背后确实有着“运气”这回事。最大的关键就是一九五〇年大理石镇议会通过了与墓地冻结有关的条例,明文规定,大理石镇自一九五〇年以后都不准再开发新的墓地。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特例。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曾多次试图将死人的地盘和活人的地盘分开或是融合。因时代的不同,死人可能受到阳世亲人的厚葬,也有可能被视为不祥物,弃置在郊外或教会里。
殷鉴不远,比方说,路易十六政权结束时的法国,就曾把已经使用超过五百年、具有悠久历史的“圣婴公墓”整个挖开来,改作其它用途;十九世纪初期,拿破仑三世更下令废止对都市发展而言有如绊脚石的墓地,企图将它们迁往巴黎郊外。比这些更新、与大理石镇的例子更类似的,就属一九三七年在旧金山实施的墓地禁止令吧!这条禁止令颁行的背景,当然是因为旧金山供活人使用的土地严重不足,可是受到池鱼之殃的却是旧金山近郊一个名叫科马的小镇,活人和死人的人数比一下子变成了五十对好几万,全镇彻底地“墓地化”了。
大理石镇的情况和刚才举的加州的例子可说颇为相似。虽说这是幅员广大的美国,但四周都被丘陵环绕的大理石镇,土地本来就有限,再加上当时镇上正积极发展观光产业,为了活人的利益,只好牺牲死人睡觉的地方了——持这种看法的人还满多的。
要是让喜欢讲大道理的人来发表意见,比方说前面提到的社会学学者,肯定会说这种现象正足以说明现代人对死亡抱持的态度——明显地排斥、抗拒死亡。也就是说,在道德良知的废墟之上,有的只是对生者利益和幸福的追求,以及由快速经济成长所支配的都市化文化,因此死人会被赶出活人的地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总而言之,因为有这么一段故事,致使史迈利开设的微笑墓园不断从大理石镇那边吸收改葬的墓地,更从一九五〇年起,一肩挑起该镇专属墓园的重责大任。史迈利原本是英国国教徒,因为第二任妻子是天主教徒的关系,才改信了教,不过墓园这边倒是不分教派,怎样的葬礼都办。
认真说起来,史迈利其实是个无神论者,美国的理性主义和实用主义反倒比较吸引他。“分得那么清楚,怎么开葬仪社啊?”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在那之后,史迈利的墓园不仅扩充设备,还把拥有欧洲庭园风格的墓地整理得美轮美奂,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其名声之响亮,不仅大理石镇,在整个州都声名远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地捧着钞票上门来签约呢!渐渐地,许多墓碑村的居民依附在这座大墓园底下讨生活,史迈利更被推上了村长的宝座。在美国,殡葬业者的社会地位本来就高出其它国家很多,葬仪社老板当市长、县长的例子并不罕见。
就在众人以为他应该还得起在伦敦欠下的借款的时候,史迈利突然对葬仪社的生意失去了兴趣。如果说他的事业企图心只是出于想跟伟大祖父一别苗头的心理的话,这样就不难理解了。六〇年代以后,史迈利把他的热情全放在股票和投资上,墓园的经营则草草交代了事。结果,史迈利个人的财富是增加了,墓园本身却没有扩大到全国级的规模,不过至少它没有辜负“全州第一”的盛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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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自维多利亚时代开始,开葬仪社成了巴利科恩家的事业,代代传承了下去。但说到谁要来承接史迈利的衣钵,这又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了。
史迈利结了两次婚,总共有六个孩子。第一次结婚是在刚抵达美国的一九四五年,对方是他在船上认识的英国画家的女儿劳拉。短短五年的婚姻生活里,劳拉帮他生下了三男一女,然后就死了——死因是自杀。该怎么说呢?天生具有艺术家纤细气质的劳拉似乎受不了史迈利一再偷腥的恶习——大家都是这样传的。
劳拉留下的四个孩子,长女洁西卡嫁给了承包墓园生意的不动产商人之子弗雷德里克·欧布莱恩;三子史蒂芬离家出走后,最后客死在日本。所以现在遗留在墓园的就剩长子约翰和次子威廉两人。
另一方面,劳拉自杀后,史迈利在一九五〇年跟传言中的外遇对象之一莫妮卡结了婚。莫妮卡不论就聪明才智还是教养都比不上劳拉,不过她可比劳拉美上了好几倍。听说她就是在墓园内的天主教堂打杂时被史迈利看上的。婚后,莫妮卡马上生了对双胞胎,取名为詹姆士和杰森。双胞胎之一的杰森受到信仰虔诚的母亲影响,成了天主教神父,却在越战归来不久后就去世了,因此莫妮卡的儿子只剩詹姆士一人。被双胞胎兄弟单独留下的詹姆士,选择了在墓园工作的老路。
现在留在微笑墓园的三个孩子,认真说起来,就属约翰最有乃父之风,最得史迈利的真传。 棒槌学堂·出品
约翰一开始很排斥继承葬仪社的家业,他成了医生,自己在波士顿开医院,却因经营不善而在一年前返回了墓园。即使如此,史迈利还是相信约翰遗传了自己做生意的本事,把墓园的经营权交给了他。然而,王位的转移是不可能那么平顺的。约翰大概看父亲这个土皇帝作威作福觉得很不顺眼吧?两人之间经常发生冲突。然后史迈利病倒了,约翰总算得以发挥自己在殡葬业上的天分,慢慢地把个人的经营风格展现出来。这下子,质疑约翰会不会做生意的声音也变小了。别看他算盘打得很精,偶尔也会做出孤注一掷、血本无归的事,只能说是被鬼附身了吧?
跟约翰比起来,威廉比较像母亲劳拉。他对做生意没兴趣,反而钟情于艺术。从学生时代开始,威廉就花了大笔金钱在戏剧上,到现在他仍未放弃自己的梦想,期望有朝一日能从墓园经营者变成一名演员。
至于莫妮卡的儿子詹姆士,则跟劳拉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他天生就是个工匠,若论到尸体的修整及防腐技巧,他可说是东部的第一把交椅,只是他的性格有点扭曲,能否成为一名好的墓园经营者就有待商榷了。
如果史迈利就此咽气的话,墓园百分之九十九会由约翰继承吧!但偏偏他们兄弟又不是那么的团结,所以巴利科恩家和微笑墓园的前途可说是多灾多难啊!
总之,在大展经商才能的清教徒以印第安人的墓石为舞台安排了一场骗局后的两百年,墓碑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村落。这里跟二十世纪大部分的城市都不一样,正好颠倒过来,是活人依附着死人过生活的。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墓碑村”成了一个到处都是墓碑的村落。
而站在这坟墓之村的至高点掌控一切的,就是微笑墓园和开设葬仪社的巴利科恩家族。
第四章 微笑墓园的微笑
“耳语墓园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好奇,其中又以耳语这件事最引人遐思。”
——伊夫林·沃(Evelyn Waugh)《耳语墓园》(The Loved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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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夏打了个大呵欠。并不是墓碑村和巴利科恩家的漫长历史让她感到无聊,而是坐了一整天车,长途旅行的倦怠开始出现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也难怪花了三天时间才回到墓碑村的赤夏反应有一点冷淡,只觉得这村庄又小又旧,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劲来。
进入市区后,灵车稍微减慢了速度,这才看清楚街道的样貌。永远跟不上时代是一件好事。这里随处可见让人印象深刻的第二帝政样式屋顶,以及镇上木工用雕刻刀造出来的哥德式木造住宅,街道酝酿出的气氛足以让狂热的建筑史学家愿意埋骨于此,可是在赤夏的眼里,它只不过是个连迪斯科都没有的荒凉小镇。然而,即使是她也注意到了,跟前面经过的其它新英格兰城镇相比,镇上卖供花和刻墓碑的店多出许多。
脑筋一动肚子就会饿是赤夏的坏习惯。就要离开镇上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刚看到的圆锥形屋顶好像一支支可口的薄荷冰淇淋。
“喂!葛林,去吃点什么吧?”赤夏拉拉葛林的袖子。
离开市区,在二三号公路旁边出现一个霓虹招牌,上面写着“十字路口咖啡馆”。然而葛林并没有减缓车速,因为再经过四个路口,然后再开个两英里就可以看到微笑墓园了。
“忍耐一下。坐灵车去殡仪馆的家伙是不会肚子饿的。”
“去你的,我又不是死人!”赤夏嘟起了嘴。
说着说着,两人的灵车已经抵达微笑墓园了。
至今为止,有数不尽的灵车和载着悲伤家属的豪华厢型车通过微笑墓园正面的拱门,然而,庞克打扮的男女驾驶着粉红色的灵车到来,这还是头一遭。在通过正门之前,葛林刻意看了一眼挂在上头的招牌。上面画着菱形且前后被截掉变成六角形的传统棺木,棺木中央的百合花和微笑的嘴是微笑墓园的标志,标志上用矫揉造作的文字写着可笑的标语:“微笑开启天堂之门”。不管是标志还是标语,葛林都不是很欣赏,不过,一般伤心的家属视它们为一种救赎或是慰藉,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车子快速辗过碎石子路朝殡仪馆前进。这座殡仪馆也颇有看头。不愧是非常讲究硬件的史迈利(开殡仪馆的一定要把坟墓弄好——也就是说,他一直把帮死人盖个舒适完美的家当作是自己的天职),殡仪馆彻底展现了对美国宫殿建筑时代的缅怀。换句话说,在这里随处可见他对自维多利亚时代末期开始,历经狂乱的二〇年代(爵士年代)(注:【13】着有《大亨小传》的美国小说家费滋杰罗,将二〇年代的美国比喻为 “爵士年代”(The Jazz Age)。而费滋杰罗笔下的“爵士”,其实描述的是美国社会当时纸醉金迷的现象。),直到华尔街的经济恐慌才宣告结束的美国富豪奢华生活的向往。
实际上,殡仪馆是参照爵士年代最有名的大富豪范德毕在纽波顿的夏日度假山庄盖成的。(注:【14】这座豪宅名为“The Breakers”,位于罗得岛的纽波顿市(Newport,或译作新港市),是美国铁路大亨范德毕(Vanderbilt)家族所有。)
这座大宅邸继承了范德毕景仰的、同样也是建筑狂的路易十四的法国文艺复兴的特征,姑且不论一般人是否有像范德毕那样的财力,不过,与其作为私人宅邸,它其实更适合成为公共建筑,由此可见史迈利确实眼光独到。
初次造访的人,首先会被屹立在坚固立方体建筑物前的六根圆柱所吸引。圆柱的造型十分特别,是古希腊风的哥林多式圆柱,优美地排成一列,好像在保护或遮掩精雕细琢的大门。这让人想要一探神之国度的建筑结构,正好跟史迈利的理念不谋而合——他认为“必须有个缓冲地带,让人不会一走进殡仪馆就联想到死亡”。不过,碰上葛林这种别扭的人“光是建筑物正面用粗体埃及象形文刻成的浮雕,就让他觉得好像走进了骄傲自大的老银行,会将它批评得一无是处也就不足为奇了。
换个角度来看殡仪馆的特征,简而言之就是“大理石和金光闪闪”这八个字。是的,那大理石使用之阔绰大方,确实叫人叹为观止。建筑物的外观(包含方正的建筑物整体和圆柱在内),当然全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正门大厅和阳台用的是赭黄色的大理石,餐厅是粉红色的,至于壁炉架和祭坛则是桃色花纹的大理石。这座殡仪馆就算被誉为“大理石之家”也是实至名归。庄严稳重的它,充分利用了墓碑村盛产大理石的当地优势。
在黄金的使用上,同样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受限于殡仪馆这种建筑本身的个性,它当然不可能像范德毕家的豪宅那么金碧辉煌,尽管如此,内墙的重要角落全贴满了金箔,巧妙雕刻而成的镜板也用混合了黄、绿、红颜料的金子,精心呈现出颜色的微妙变化。黄金的闪耀光芒让摆满各个房间的雕像——诸神、妖精、天使、半人半马、森林之神等都更为醒目,也酝酿出远离尘世的脱俗气息。如果美国存在着所谓的封建领主的话,应该是指范德毕家族这类的人吧?不过,史迈利·巴利科恩在盖这座殡仪馆的时候,肯定也觉得自己就像个封建领主——只不过,他领地内的子民以死人占了大多数就是了。
粉红色的棺材车开进殡仪馆旁边的停车场,插入已经停在那边的几辆灵车中间。葛林和赤夏一下车就直接往殡仪馆走去。
进入正门大厅,抬头望见天花板上以手持小号的二级天使“主司知识”作为装饰的枝形吊灯,葛林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老电影里,盛装打扮的轻佻姑娘和风流倜傥的俊俏男子,双双从这种吊灯下面走过,欢欣鼓舞地前往宴会大厅。然而,一样的辉煌灯光下,聚集在这里的却只有死人。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并不是热热闹闹的跳舞厅,而是一问间分配好的太平间。死亡是孤独的——葛林如此认为。
和葛林相比,赤夏对这间殡仪馆的看法就单纯正面多了。不管是通过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哥林多式圆柱,还是看到正门大厅的巨型吊灯,她都只有从牙缝里进出一声“恶”而已。只要是跟自己的低级品味不兼容的东西,都会变成她“恶”的对象。赤夏会有这种反应并不是因为她对金银珠宝一点都不动心,而是因为这些宝贝又不是她的,所以她只有“哑”的份。
正当赤夏像往常一样,“恶、恶、恶”个不停的时候,接待柜台后方有人探出头来。是个与大厅气氛格格不入的男子,其突兀的程度不亚于两名庞克族。赤夏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嘿!这不是沃特斯吗?今天轮到你守柜台啊?”
“咦?是大姐,还有葛林。你们回来啦,大城市好不好玩?”
叫沃特斯的男人说完后,马上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迎向葛林他们。他最爱的金色耳环在耳垂下不断地晃动着。沃特斯是负责遗体处理的詹姆士在西岸的佛蒙斯特墓园修业时认识的同性恋化妆师。原本他在不怎么红的重金属乐团帮团员化妆、做造型,谁知跟经纪人抢夺吉他手的儿子时竟然失败了,这才下定决心随詹姆士一起回来。现在的他一边担任詹姆士的助手,帮死人化妆,一边还说看惯了人生无常,想去修禅什么的。
“巴黎马马虎虎,纽约就有趣了。”赤夏说。
“糟透了。”葛林说。
沃特斯的眼睛眨了眨。 棒槌学堂·出品
“开那么酷的棺材车回来,我想应该是很好玩吧?喂!下次也让我坐坐看。”
“好啊!没问题。”赤夏吃吃窃笑道:“每次只要一讲到那辆棺材车,葛林就一肚子火。不提了,你们这边怎么样?”
“我们也是惨兮兮哪!”沃特斯摩挲着胡子刮得不干净的下巴,愁眉苦脸地说道。
“自从约翰当家之后,就变得好啰嗦。说什么经费要删减啦,现在可好了,连火葬、配车的事他都要管,还指责我们浪费,搞得大家乌烟瘴气。就说我好了,前几天在灵安室(即停尸间)放背景音乐的时候,不小心把威尔第的《安魂曲》换成了死之华乐团(注:【15】死之华乐团(The Grateful Dead)是美国知名摇滚乐团,崛起于六〇年代,带动了迷幻摇滚的风潮。)的《死神也有慈悲》(Death Don't Have No Mercy),不但被骂到臭头,还一口气减了我三成薪水。”
“是吗?我也很讨厌那个家伙。要是他真成了我的老爸,那可伤脑筋了。”赤夏的表情也跟着忧郁起来。
沃特斯突然又有精神了。
“不说这个了。喂!想不想恶作剧一下?”
“恶作剧?”
“嗯,最近来了个不识相的女人。你们应该看过吧?明明没有近视眼却戴副黑框眼镜,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摆出一副女强人的派头。” 沃特斯转身往后面看,立刻放低了音量。”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来了……快,你们两个假装是客人……”
大厅出现一名女职员。沃特斯不动声色地把葛林和赤夏当作是客人介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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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女职员的造型颇为奇特,身上穿的是用皮带扣环固定住、长及脚踝的古希腊式长袍。从肩膀到手臂一带则露出像是太空装的银色针织紧身衣。这身衣服是殡仪馆女性接待员的制服。身为设计者的约翰自吹自擂地说它“是神话和机能美的结合,恰好符合殡葬业者串连起阴阳两界的形象”,然而,要是让殡仪馆的员工自己来看的话,他们会说:“又不是在演‘星际大战’。”
没有一个人的评价是正面的。
对着赤夏和葛林,新来的“莉亚公主”毕恭毕敬地招呼道:“欢迎光临微笑墓园。不好意思,请问您预约的大名是……”
以大厅墙上挂着的墓园主人史迈利的肖像画为范本,客服人员脸上带着“微笑墓园谨制的微笑”。偏偏这种笨到只会照本宣科的菜鸟是赤夏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庞克女郎还真的扮起客人,当场演了起来。
“不,我们没有预约。”
“没有关系。对了,你们是要办生前契约?还是家里有谁不好了?”
“生前契约?” 棒槌学堂·出品
“哎呀,您不知道吗?趁自己还在世的时候,事先把坟墓和葬礼之类的后事安排好,万一真有个不幸,家人也不会惊慌失措,而且这个可以分期付款,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松地签订契约。现在我们正好在做促销,如果您签约的话,还附赠大理石镇健身中心的会员——”
“健身中心?”葛林皱起眉头。
“是的。‘让我们以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身体,一起前往梦之天国。’是现在年轻人的流行趋势。”
“一起前往天国是吗?”
觉得有点无聊的葛林加入游戏,和赤夏一起捉弄这个女职员。
“不,我们不是要签生前契约,是家里正好出了点事……”
“哎呀!”客服人员按照教育手册所写将嘴巴合上,向顾客表达哀悼之意。“这实在是……”
——然而,过度同情反而会坏了生意。
“总而言之,得先帮往生者找一张舒服的床。”
“舒服的床?”
“是的,我指的是灵安室。现在我马上带您过去看,请跟我来。”
葛林和赤夏被带到大厅左手边西厢的“升天阁”。葛林知道“升天阁”对面有一间“黄金寝宫”,里面的欧式装潢十分豪华,收费也很贵,客服人员想都没想就把他们带到这间收费比较低廉的房间,可见在她心里早就帮他们分好了等级。站在感觉像是乡下富农客厅的“升天阁” 里,女职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出本该属于预售屋销售人员的术语。
“您看这涂了厚厚一层油性着色剂的木质地板,配上用白色灰泥涂装的墙壁,还有梁柱外露的古式工法,白腊木打造的古典家具……标准的殖民地风格,结合了拓荒精神,既简单又实用,贵府年高德邵的老爷爷肯定也会中意的……”
——我都还没说是谁死了,她就自作主张地把我爷爷杀了,葛林偷偷在心里啧了一声。
听这种刻板、制式的说明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葛林让她一个人唱独角戏。自己往房间的后面瞧去。每间灵安室都隔成两部分,一是供人休息的休息室,一是放置棺材的停柩室。葛林窥探的正是其中的停柩室。
停柩室里摆了一具桃花心木制的华丽棺材。棺材两边是高耸的立灯,后面则是堆满康乃馨、剑兰等鲜花的花台。
棺材的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位盛装的老绅士。他正对着这边颔首微笑。
这场面可说是美国殡葬礼俗的重头戏。在美国,只要人一死,大部分都会像这样被送进殡仪馆来,经过防腐处理、遗体化妆等程序,再展示于灵安室。死者将面带微笑地等着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会葬者跟他话别。
葛林一边为尸体的微笑所迷惑,一边又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日本的葬礼上,只有在出棺时的短短几分钟棺材盖会被打开,然而,这里的习惯却是一直开着,让死者暴露在吊唁者的目光之下。为此,死者必须化妆、涂腮红,摆出与活人无异的姿势。虽然这种做法非常诡异又有点恶心,不过这已经是美国人普遍的生活习惯,连喝可乐、听摇滚乐、穿牛仔裤、崇拜美国人的亚洲青年都不晓得的美式生活就在这里。
已经把房间装潢吹嘘完毕的女职员,将注意力转向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葛林。
“那边的棺材是今天要下葬的。您瞧,多么生动、安详的面容啊!我想贵府的老爷爷也一定——”
“喂、喂,是谁告诉你我爷爷死掉了?”
这时,赤夏做出很妙的举动。她挨近葛林的身体,一边用力地吸着鼻子一边说道:“你误会了。死掉的是我们亲手养大、疼爱有加的小珍妮芙……”
“哎呀!”客服人员依照教育手册里画的第二号惊讶表情张大嘴巴,呈现英文字母的O字。
“实在是太可怜了。你们还这么年轻就遇到这种事……”
照例这里要停顿一下——接着回复正常的语调。
“不过,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小珍妮芙得到了永恒的生命,现在正往天国的阶梯一步步咚、咚、咚地爬去。”
她要发动攻势了。 棒槌学堂·出品
“而你们两位年轻的父母唯一能为小珍妮芙做的,就是助她早日抵达天堂——除了完美的葬礼外,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我看,就从帮她选一副棺材开始吧?”
“可是,我们又不知道有哪些可以选……”
“我们这里的款式应有尽有。卖得最好的是桃花心木,也有耐用的胡桃木和超豪华的大理石棺——这里面铺了好几层缎子,睡起来非常舒服,顾客的反应都很不错——”
赤夏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说道:“看起来都很不错,可是……”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也接受订做,所以如果您有特殊需求的话……”
赤夏的那张猫脸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那,请你帮我开个尾巴洞。”
“呃?”女职员的嘴巴张得好大。这种惊讶手册里可没有。
“尾巴洞啊,你听不懂吗?你是不是脑筋有问题?我家的珍妮芙是只可爱的犰狳,当然需要个尾巴洞了,要不怎么睡在棺材里面?”
“犰狳?!”——哑口无言。这也是手册里没有的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人出现了。
“艾汀小姐,这两个捣蛋鬼不是客人,是自己人。”
三人同时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门口站了个小老头。
“哦,庞克二人组回来啦?我刚才在窗边看到一辆怪棺材车开了进来,还想说会不会是你们呢……”
这名老人——文森·哈斯博士将矮小的身躯略微探向前,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看着两人说道。
他早过了七十岁,像是鸟窝的头发也全白了,然而,拜那双永远充满好奇又灵活地骨碌骨碌转的眼睛所赐,让他有时看起来就像个古灵精怪的小顽童。葛林经常觉得,这位年龄不详的博士跟早期喜剧电影里的杰出演员哈泼·马克斯(Harpo Marx)很像。
哈斯博士不像哈泼会从怀里拿出扩音器来使用,他直接拉开嗓子急切地问道:
“那辆夸张的灵车是怎么一回事?车身上写的‘性爱和死亡是亲兄弟’该不会是引用自佛洛伊德的学说吧?”
“是啊!这里是美国嘛,佛洛伊德博士想必也会爱上哈林区嘴念饶舌歌、手舞铁链和刀片的日子。”葛林没好气地回答。
哈斯博士喜欢卖弄学问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位老先生打从史迈利还在英国时就认识他了。原本在芝加哥殡葬管理大学教书的他,如今寄宿在巴利科恩家,担任微笑墓园的顾问。“死亡学”是他在大学开设的课程,内容是从医学、文学、哲学、生物学、历史学等各个层面去探讨人类的死亡,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
哈斯博士的高深学问让史迈利的墓园事业有了坚实的学理基础,这点是无庸置疑的,然而就连在墓园外,他也很吃得开,大理石镇的警察局长因为他的建言破了一桩悬案,还请他去做警方的特别顾问呢,身为如此伟大的学者,哈斯博士本人却谦虚得很。他总是自我解嘲地说:“ 我只是对死亡着迷的疯子罢了。”
“博士,就算你的名字再怎么跟灵车有关(注:【16】灵车的英文是hearse,念起来正好与哈斯博士的姓一样。),还是别问葛林灵车的事会比较好,他可是会抓狂的。”赤夏说。
哈斯士皱起了眉头。“其实,我名字中的“哈斯”最早应该是源自于拉丁语的耙子(barrow),后来它有了烛台的意思,之后又变成柩台,到了十七世纪——”赤夏叹了口气,说道:“啊!死亡学博士又要开始讲课了吗?再这样下去,连我这个凡间的落榜生去参加天国的期末考,应该都可以拿一百分吧!”
尽管讲话酸溜溜的,其实赤夏也好、葛林也罢,都很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死亡学家”。也许是因为彼此同是怪人,所以兴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吧!
被赤夏打断话头的哈斯博士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啊,对了,差点忘了重要的事。待会儿,针对史迈利的遗嘱,哈定律师好像有什么事要宣布。大家都已经集合在二楼的数据室了,你们两位也赶快来吧!”
第五章 家族会议
“……遗书只要不是掉在路上,或者被藏进坟墓里,搜搜离开人等的身,应该就能搜到……”
——艾勒里·昆恩《希腊棺材的秘密》(The Greek Coffin Myst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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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了解,死者复活事件已经在各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七频道的酷主播唐·蓝瑟正在播报新闻,他的表情跟他说出的话正好相反,一点“波动”都没有。
“总统再度召开政府部门的紧急因应小组,并要求各州的医护中心也能及早——”
这时,约翰·巴利科恩把电视转了台,身穿华丽亮缎法衣的男子出现在荧幕上。这个人是最近刚从电视上蹿红的明星布道师艾力克斯·荣恩,挤满听众的会唱里,艾力克斯一人站在讲坛上。节目播的是荣恩大师的布道情况,他似乎正要讲到精彩处。
“……是的,人类的历史终于要结束了。最终下达审判的时间就是现在——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吧?”
荣恩大师刻意停顿了一下。
“——死者复活的事。”
会场的听众开始骚动了起来。 棒槌学堂·出品
“这就是末日降临的最好证明。就像《圣经》上所说的,不只是活着的人,连死去的人都要接受神的审判。然后,有人将因此活的永恒的生命,有人则再度沉沦于地狱……”
会场的走道上,突然跳出一位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她又哭又叫:“我亲眼看到我家老头子复活了!他到底怎么了?”
荣恩大师马上从讲坛上走下来,握着老太太的手陪她一起祷告。摄影机清楚拍下了这仿佛预先安排好的感人场面。
电视机前的哈斯博士评论道:“嗯,这人还是基本教义派的菜鸟嘛!《圣经》写什么,他就信什么,不知道变通的新教徒……”
“就是那种宁愿相信上帝创造世界、童女生下耶稣,也不承认进化论和生物科学的家伙。”约翰讽刺地回应道。
坐在轮椅上探出身体,对这电视频频点头的莫妮卡·巴利科恩正要想要开口反驳回去,却被约翰抢先了一步。
“他哪是什么基本教义派?应该是拜金主义者吧!”
画面变成了荣恩大师的“慈善募款时间”。会场的听众一个个都把绿色的钞票掏出来高举在头上,在走道间穿梭的工作人员就好像在采集棉花似的,将钞票全部扫进了篮子里,约翰连自己是干哪一行的都忘了,竟然说出“利用死人赚钱真没品”的话,一边把电视关了。
葛林他们在殡仪馆二楼哈斯博士的资料室里,等候哈定律师的到来。然而律师迟迟没有出现。穷尽无聊之下,葛林只好观察起集合在房间里的人。
首先,是大伯父约翰·巴利科恩。他正捻着鼻梁下的一整片胡须。他的鼻子达到好像装上去的玩具。有了这样的鼻子,难怪连胡子看上去都是假的,显得非常滑稽。相较于浓密的胡须,约翰的头上倒是一根头发都没有。秃头加上深度的金框眼镜,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衰老的原因。根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几年前吃药吃坏的。此刻,他坐在沙发上,大腿上趴着鼻子快要陷进两只眼睛里的丑怪波斯猫。
在约翰旁边的电视附近的是坐轮椅的莫妮卡。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他是葛林的祖母。莫妮卡严受通风所苦,去年开始不得不依赖轮椅过日子,她进出都要靠轮椅,至于上下楼则靠电梯。不过,她跟丈夫史迈利一样,都是很固执的人,生活琐事全靠自己打理,真到了非要假手他人的时候,她只肯让家里的佣人诺曼帮她。
这个诺曼活像印第安人的图腾柱。此刻他就站在轮椅的后面,伺候着老太太。葛林对这个男人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好像在越战时受了伤,失去了记忆,回国后,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就被墓园收留了。是的,关于诺曼,就知道那么多了。毕竟本人想不起来的记忆,别人是无从得知的。不过,从她脸上有一大片烧伤的痕迹来看,可知她确实曾有一段悲惨的过去。
“真是的,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约翰对面的洁西卡极不耐烦地说道。他是史迈利的独生女,论辈分算是葛林的姑姑,她看起来就像严厉的高中文法老师,依照赤夏的说法就变成:“她肩膀底下的包不是骨头,是铁做的衣架。”——洁西卡就是这样的人。
每天要被这付衣架折腾的可怜的丈夫就坐在她的身边。弗雷德里克·欧布莱恩是史迈利认识多年的不动产商人的儿子——受气包弗雷德。 看到他那像是被刨刀削平的单薄下巴,连葛林都能了解为何他会有那样的称号了。一脸倒霉相,跟被猛禽攫住的小鸟没有两样。
洁西卡照例先拿静静坐在一旁的丈夫开刀。
“弗雷德,你这人做什么事都慢半拍,或许你觉得这样下午也无所谓,但我最讨厌等了。”
不得已之下,弗雷德只好问约翰:“请问什么时候才要开始?您说的那个宣布……”
“这个嘛,哈定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话说回来了,威廉也还没有来。海伦,威廉是怎么一回事?”
听约翰这么一说,威廉的妻子海伦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看样子他根本就没料想到自己会被点到名。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因为缺乏魅力,所以她干脆不跟人打交道,缩在自己的壳里。结果,造成的恶性循环是大家更加忽视她——威廉的妻子就是这样的女人,海伦神经质地摸着脂粉未施的脸颊说道:
“威廉好像去大理石镇了,跟伊莎贝拉一起……”
“跟伊莎贝拉一起?”这次换约翰吓了一跳。“怎么又是威廉跟她一起去?”
海伦没有回答,低下了头。这时一直站在窗边没有说半句话的詹姆士代她回答了。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伊莎贝拉坐威廉的车出去了。伊莎贝拉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应该是为了爸爸吧?爸爸让她买他爱吃的巧克力,所以得去镇上的百货公司一趟……”
“不过为什么要开红色的跑车去买,这我就不知道了。”詹姆士语带讽刺地说。
詹姆士一向沉着冷静,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不过他这种态度碰到约翰就破功了。不管对方是谁,詹姆士总是以研究白老鼠的眼光看着人家,然而,此刻穿过无框眼镜落在约翰身上的视线,似乎隐含着某种特殊的感情。
——眼前的他,确实就像盯着土拨鼠看的生物学者,但这名学者手上拿着的该不会是锋利的小刀吧?葛林胡乱想着。
葛林的像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微笑墓园的两大巨星伊莎贝拉和威廉回来了。伊莎贝拉身穿灰色和酒红色条文相间的华丽长大衣,腋下夹着百货公司的纸袋,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啊,今天人好多,累死我了。伯洛斯的超市真不是人逛的。”
对自己容貌很有自信的女人通常都这样,伊莎贝拉根本不管屋里的气氛如何,只顾自己想讲的,就连看到自己的女儿赤夏也不会问一声“ 你回来啦”。
“为什么威廉也一起去?”约翰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不是伊莎贝拉,而是在他之后走进来的威廉。
“啊,因为她的车坏掉了嘛!没办法,我只好充当护花使者啰!”
威廉身上穿着图案大胆的毛衣,在法国迪斯科舞厅跳舞的美国人应该会喜欢吧?脖子上击的是帕斯力毛料的围巾。他本人似乎是有意模仿昔日好莱坞的天才表演者巴士比·柏克莱(Busby Berkeley),不过在殡仪馆里面,他这身花哨的打扮,就跟葛林他们一样显得非常不合适。
赤夏在葛林身边悄悄说:“穿成那个样子,说他们去参加葛莱美的颁奖典礼,人家还比较相信吧?”
约翰继续质问两人。
“你们也去太久了吧?” 棒槌学堂·出品
赤夏又小声的说道:“看着好了,那两个人又要开始演了。”
威廉走到海伦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唉!谁知回来的时候,我的汽车也坏了。”说完她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伊莎贝拉也坐到了海伦的身边,她和威廉两人刚好一左一右把海伦夹在中间。
她环住海伦的肩膀,开口说道:“咦?约翰,你该不是会怀疑我跟威廉有一腿吧?真是笑死人了。有这么棒的老婆,人家威廉才不会搞外遇呢!你搞错对象了。”
伊莎贝拉说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从她的唇间露出美丽的粉红色牙龈。牙齿漂亮的女人很多,但牙龈漂亮的女人就少了。虽然将近四十岁了,可是只要她这么一笑,顿时就年轻了至少十岁。伊莎贝拉肆无忌惮的笑声配上威廉光明磊落的笑容,让夹在中间的海伦不得不也跟着扯动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这时候,希望万事以和为贵的弗雷德也来凑热闹,莫名其妙的笑声就这么在屋里传开了。配角们不得不跟着主角演下去,真是一出活生生的闹剧……
处在笑声的旋涡中,臭着一张脸的赤夏对葛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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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不久,律师出现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来的约翰劈头就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遗嘱的事不是上个月就讲好了吗?”
一见面就被约翰质问的律师安德烈·哈定显得很害怕,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抹额头上的汗水。这位律师活像是《艾丽斯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成天忙个不停,一会儿掏出手表来看,一会儿擦汗,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了。
哈定缩着肩,以一副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姿态,开始辩解道:“谁叫史迈利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之前那封遗嘱的内容,大家应该都很满意啊!”洁西卡郑重地说道。
诚如杰西卡所言,一个月前宣布遗嘱内容的时候,似乎是平安无事地结束了。那时,哈定当着史迈利的面,对着同样一伙人宣读了遗嘱,那财产作了完美的分配,连他自己都说“这笔律师费赚得有够轻松”。细节的部分葛林不懂,不过粗略地来说,史迈利把财产分成了六等分:约翰、威廉、詹姆士、洁西卡四兄妹占了四份,妻子莫妮卡一份,至于过世的史蒂芬那一份则由葛林继承——连不动产、土地这些对象也像是切割拼图似的分配得很平均,务求公平。继承人当中好像只有约翰不太满意,不过,在承诺他将可以无条件成为墓园的主事者后,他就不再讲话了。如今约翰又有意见了。
“那你说,遗嘱作了怎样的修改?”
“我不知道。”哈定耸了耸肩。
“不知道?今天不是宣布修改过的遗嘱才把我们找来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是我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史迈利,他跟我说新的遗嘱还没写好。今后,他打算尽量享受最后这段日子,所以遗嘱也有可能在他死后才——”
“可恶,这摆明了是在整我们嘛!”约翰忿忿不平的说道。
洁西卡也在一旁叹气,“他该不会是嫌大家伺候他还伺候得不够吧?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不让我们休息。”
“关于遗嘱,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哈斯博士用事不关己的轻松语气插嘴道。
约翰出于礼貌的问:“是什么有趣的事?”
“嗯,大概在一百年前,苏格兰有位非常有钱的女人,留下了众多不同的遗嘱。遗嘱上说,只要她的肉体还存在这个世间,她的丈夫就可以管理她的财产。夫人死后,她的丈夫马上找来一名叫约翰·杭特的男子。这个杭特是知名解剖学家的弟弟,他拥有最新的技术,他把新发明的防腐剂注入夫人的动脉里。就这样,全身包裹着上好衣料的夫人被装进附有玻璃盖的容器里,供前来吊唁的宾客瞻仰……”
“这就是遗体保存术——我们的丧葬习俗就是起源于此。”詹姆士接话。
“喂,你这不是班门弄斧吗?在博士我的面前讲这些——算了,也是有这种说法啦!至少和古埃及人用碳酸苏打泡尸体比起来,那样的做法跟我们比较接近。”
“这跟爸爸修改遗嘱又有什么关系了?”约翰不耐烦地插嘴道。
“现在的社会无奇不有,连人死了都会复活了,他该不会是想交代我们,就算他死了也不要帮尸体做防腐处理吧?”
洁西卡的这番发言让周围的人重新紧张了起来。
越听越糊涂的约翰向哈定律师问道:“安德烈,先不管爸爸遗嘱的内容了。如果留下遗嘱的死者真的复活了,那会怎么样?”
哈定律师皱着眉想了半天。 棒槌学堂·出品
“嗯,你是说死者复活吗?那可真是棘手的问题了。首先,所谓的继承应该从被继承人死亡的那一刻算起。在继承上,对于死亡的争议不是没有,比方说被继承人失踪,且已宣告失踪达一定期限者,就算本人也活着,也算是死亡;还有,即使找不到尸体,但确定已经在灾害中丧生的话,也能做出死亡的判定。然而,除了上面这些情况之外,继承开始生效的时刻都以临床死亡——也就是说,以心跳和脑波停止的时刻、死亡诊断书上登记的死亡时刻为依据。一直以来,这就是法律上所说的‘死亡’。结果呢,临床已经被判定死亡的家伙,现在一个个的复活了。而且他们似乎还拥有与活人无异的意思能力。(注:【17】这是法律用语,指对于自己的行为或其效果能正常判断、识别及预期的精神能力,也称为“识别能力”。)”
“那不成了——活着的死人?”
“是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既非死又非生,刚好介于两者之间。一旦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活死人越来越多的话,我看全美国的律师有一半要去看心理医生了,而另一半则得猛啃古代的书,改变自己的观念。”
“怎么改变?”
“这个嘛……法律上所认定的死只限于完全死亡吧?也就是说,非得肉体腐坏了,化为灰烬了才叫做死。临床死亡不算,必须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彻底绝灭,才能够避免争议。”
“法律承认活着的死人具有意思能力吗?”
“喂!我又不是智慧女神米涅瓦,我只是个凡人律师,这么困难的问题哪是三言两语就回答的出来的?由于某些死者的精神活动确实与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所以也不能把他们当作禁治产者,又不能马上判定他们丧失了法律上的行为能力……不过换个角度想他们的肉体经历了死亡的过程,过几天或几个月后,肯定会腐朽的,对于这种人,法律该承认他有意思能力吗?……看来社会的乱像是无法避免了。”
“照你这样讲,活人和死人到底谁有份,都分不清了嘛!”
“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最大的问题就出现在遗产继承上。偶尔,因失踪或灾害被认定已经死亡的人会突然跑回来,引发纷争,这种事不是没有,不过,今后我们必须连死者复活后可能要求删改遗嘱的情况都要考虑进去,真是伤脑筋,就算死者不推翻生前立的遗嘱好了,也不代表会什么问题都没有。”
觉得一直在谈论法律很无聊的伊莎贝拉插话道:“啊!艰深的道理我不懂。倒是……约翰,你到底拿到遗产了没有?”
不带恶意的语气,却凸显了习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女人真是少一根筋。约翰被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伊莎贝拉继续说道:“大理石镇的房子你还负担得起吧?人家想要尽早搬过去住。你瞧,巴利科恩家的老房子已经有点旧了又阴森森的,连窗子都小小的,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搬去那里后,住的是意大利式的庄园别墅,窗户也好、阳台也罢,都既宽敞又明亮。”
“咦,你们买房子了吗?”洁西卡问。
“是啊,结婚以后要住,是我们的新居哟!欢迎大家来玩。”伊莎贝拉天真的回答。
詹姆士看着约翰。“你哪来那么多钱?”
连威廉也跟着调侃起自己的哥哥。“原来如此,从死人那里A来的钱不是用来盖坟墓,而是化作了墓园主人的私人意大利豪宅啊!”
“喂!你别破坏我的名声。”约翰等着威廉。
“咦,我说错了吗?你私自挪用公款的事,连爸爸都知道了,不是嘛?”
洁西卡惊讶地说:“呀,这么说的话,爸爸会想要修改遗嘱,就是为了这个……”
约翰没理会洁西卡,却对着威廉说道:“你是不是跑去跟爸爸说了什么?”
威廉笑着耸了耸肩。“你说呢?就算我不说,你拿墓园的钱还自己的债务、买房子的事,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我是墓园主事者。关于这一点,爸爸之前也承认了。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多嘴。”
“我们可没承认。”这次换詹姆士展开反击。“你这个人,一向看不起开葬仪社的,在外面搞自己的事业,直到混不下去了,才恬不知耻地跑回老家来,跟我们争经营权。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了吧?”
约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腿上的猫吓得赶紧往下跳。被激怒的葬仪社老板把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瞪了一遍,宣示道:
“我没空听你们继续废话下去。总之,墓园已经决定由我继承了,如果你们识相的话,就别再做无谓的争辩。”
跳到地上的猫叫了一声,朝詹姆士方向的沙发底下钻去。詹姆士身子一闪避开了猫,狠狠地看着那条逐渐消失的尾巴。虽说饲主的劣根性是有可能转移到宠物的身上,可是,他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而约翰则打开了一向用来装猫的提篮,一边叫着猫的名字:“笑笑、笑笑,抱歉哪!”一边趴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傻傻听着儿女们争论的莫妮卡,一面梳拢蓬乱的头发,一边面对约翰的屁股说道:
“大家还真是辛苦,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对了,杰森也有分到钱吧?”
“莫妮卡,杰森已经……” 棒槌学堂·出品
哈定律师正想要解释,就被约翰以目光制止了,那眼神的意思是讲了也没用。莫妮卡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这样的小动作,继续问道:
“……还有,我的老公史迈利是什么时候死的?”
第六章 墓园改建计划
古代的人曾经说过:要想了解某个社会的结构,就去观察他们的葬礼,只要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得到最风光的葬礼,大概就窥知一二了。
——马克·吐温 《巴克·芳秀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