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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雅也 活尸之死

_13 山口雅也(日)
  寻找哈斯博士的葛林来到经理办公室时,福克斯正要开始解释。听了这话的崔西筋疲力尽地瘫在沙发里,跟坐在桌子后面的死人没有两样。不安福克斯一边偷瞄上司的反应,一边报告。
  “就在警官叫我来这儿之前,我们刚逮捕到了万圣节女高中生命案的凶手。犯人就是我们警署的警员古德曼。就是去年刚从纽泽西州搬来,被录用的近视眼古德曼啊!据说古德曼在越南受到相当大的精神创伤,患有杀戮妄想症。也不知道他的病除了越南的事以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进我们署里之前,他应该也有住院一段期间吧?不过他隐瞒得很好。说到破案的经过——他的私用车被街上的小混混给偷了,不巧那帮混混在艾摩斯街发生了车祸。当时,车子的后车箱开了,用塑胶垫包住的女高中生遗体从里面掉了出来。万圣节当天古德曼没有值班,他在开车经过案发现场时,看见了被害的女高中生,就乘机把她给掳走了。呃,虽然警方事后立刻拉起了封锁线,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同事嘛!所以就打声招呼:‘嗨!怎么样?’——‘累死人了,下班后来喝一杯吧’就让他过去了,如长官刚才所言,他可说是搜查的盲点——”
  崔西对福克斯的话全无反应,依旧瘫倒在沙发里。
  “……于是,我们去古德曼的家里搜索,挖开后院,结果就找到了之前失踪的三人的遗体。唉!现在署里吵得是天翻地覆,署长都快要疯了。啊!对了,署长还交代我说,如果碰到长官,要我向你问柯林斯医生的电话——”
  崔西宛如要复活的死人那样,身体抽搐地站起身来,接着他破口大骂:
  ““……柯林斯医生已经打算当我的专属医生了,妈的!犯人竟然是警察?这种鬼话你也信?那、那个火葬申请书怎么解释?派车单呢?詹姆士开着灵车载着没有要下葬的老太婆遗体在街上四处逛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证据呢?在詹姆士家里的面罩又作何解释?”
  福克斯不知该怎么回答。“火葬申请书和派车单的事我不知道啦!不过,那个女高中生装扮成的面罩杀人魔的事倒是弄清楚了。照片上虽然看不到,不过,她那天戴的其实不是真正的面罩,而是用纸箱裁剪后做成的面具。那面具和遗体一起掉了出来,警官在詹姆士家里发现的应该是如假包换的面罩吧?”
  崔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再度瘫进沙发里。然后,也许是要将这一切交代清楚吧?桌子后面的尸体开始动了过来。
  死了的詹姆士好像触电似的,身体抽动了两、三下。然后他睁开双眼,一脸错愕地看着挤在房里的人。 棒槌 学堂·出 品
  看着这一切的崔西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的反应反而感到惊讶,自己已经习惯死人复活了。感觉已经麻木了。人类不断适应一切,延续存活了几千年,现在连崔西对这个死人频频复活的世界也开始适应了。
  “呃,我怎么了?我死了吗?”死人开口说出每个死者必说的经典台词。
  哈斯博士也熟练地测了测脉搏,查了查瞳孔对光的反应,然后恳切细心地说明他死到什么程度。在耐着性子等待死者理解、接受、心情平复下来后,哈斯博士问道:“这是谁做的?”
  詹姆士充满恨意地说:“不知道。我坐在椅子上,窗户突然打开,有人跳了进来,从后面朝我头上敲下去,速度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
  “你想会是谁杀了你?”
  “……这个嘛,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这时他突然想到,“对了,你们大家为什么都挤在这个房间里?”
  陷在沙发里的崔西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正在告发你杀死约翰和犯下连续少女凶杀案,证据也都有了。你没听到啊……”
  讲这话的崔西因为觉得丢脸,语尾几近颤抖。但詹姆士却毫不留情地说道:“对不起,我刚刚死掉了,完全没听到,不好意思,可否请你从头再讲一次?”
  崔西像个任性的孩子般摇头拒绝。哈斯博士和福克斯面面相觑,看来是无法指望崔西了,哈斯博士只好把刚才房里的对话重说一遍。
  全部都说完后,这次换死者对崔西的说法提出反驳了,这是崔西最害怕也最讨厌的事。
  ——还是逃不过死人的羞辱啊……
  崔西没有办法像约伯一样把这当成是神对自己的试炼。然而,无情的詹姆士还是开始说话
  “什么密室,真是无聊!又不是侦探小说。那天晚上,‘ 升天阁’的窗户并没有上锁。那以天——”
  “等一下,”崔西着急了,“你说了‘升天阁’的窗户——你果然有在现场?先不管女性失踪案件,约翰的死果然和你脱不了关系!”
  “你才要等一下咧,我现在照顺序一个一个讲。”詹姆士劝阻崔西,实在不知道现在谁才是侦探。“总之,那天六点左右,我因为要准备隔天法林顿的葬礼,所以进入了‘升天阁’。当时为了通风,我把窗户打开,一不留神就忘了再将它锁上。员工进行门户检查是在行点左右的事,窗户是在那之后打开的,所以那里并非密闭状态,是你自己硬要往那个方向想。”
  崔西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捍卫自己的论点。
  “可是约翰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福克斯有马上查了一下,‘升天阁’的窗户的确是上锁的。这点你如何解释?是你干的吧?那时你其实还在西厢吧?那你为什么要堵住自己的退路呢?”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干的。说到这个,我要从那房间逃出来的时候,还因为窗户被锁上而大吃一惊呢!”
  “那窗户是约翰锁上的。”
  葛林突然插话进来,崔西和詹姆士都讶异地看着他。葛林连忙说:“好了,这事我待会儿再解释,你们接着说。”詹姆士耸耸肩膀继续往下说:“既然法兰西斯都这么说了,那也不无可能。我可不知道约翰的行动。总之,在傍晚把‘升天阁’的窗户打开是个偶然,我没有想到之后会派上那样的用场。晚餐后,约翰说会在经理办公室待一整个晚上,我就想到‘升天阁’的窗户没有上锁的事,心想:好极了!那天晚餐前,约翰就已经开口要我离开墓园了。所以为了当天晚上的某个目的,我在约翰的酒里下了安眠药。”
  “你说的那个目的——”崔西正想发问,却被哈斯博士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那个掺有安眠药的酒,剩下的一半被冒失鬼哈定喝了,所以他才会在回程的车子里呼呼大睡?”
  “是的,哈定突然把酒抢去暍的时候,我也很着急,不过因为加的药量够,所以我估计已经喝了一半的约翰也会被迷昏才对。
  “然后,因为大厅有庞西亚守着,所以在十点前我从殡仪馆的后门绕到两厢,从窗户进入“升天阁”。接着我就躲在停柩室的长椅后方,等待机会下手。令我讶异的是,艾汀小姐竟然把棺材推进了“升天阁”里。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虽然在遗体处理室的布告栏上写了将遗体搬入,但我没直接指示她要这么做,我觉得她根本是多此一举。”
  “把棺材搬进去是多此一举……”崔西的推论正轰隆隆地开始瓦解。
  “是啊!”詹姆士不灵活地耸了耸肩膀。“不过,我立刻想到可以利用这个突发事件。毕竟,现在是死人复活的怪异现象频频发生的时候。于是我把欧布莱恩的手偷偷藏进了罩衫的口袋里——”
  “那棺材里装的果然只有头和手而已?”
  “嗯,你问我的时候,我说威廉将欧布莱恩的尸体从棺材里偷走是骗你的,那其实是我做的。而且只有头和手而已。只要有这两样东西,之后就可以像你说的那样,用简易寿衣和填充物伪装成气派的法林顿遗体了。要骗南贺那种人,这样就足够了。欧布莱恩的身体,我留在原本的棺材里送了回去。我怕参加葬礼的人在抬棺的时候会因为重量太轻而察觉不对劲。另外,因为威廉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当约翰被杀,他怀疑到我头上时,我也跟他说大概是欧布莱恩的尸体复活,逃出去了吧?他完全相信,还很害怕呢!
  “来到西厢走廊的我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入办公室,却在这时,我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所以才在‘黄金寝宫’和‘升天阁’两头转来转去。虽然我没发现,但当时我和约翰两人似乎是玩起捉迷藏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都被监视器拍下来了。就在追逐之间,我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目的,于是,我进入了经理办公室。”
  崔西从沙发里探出身子问道:“你说的目的,就是把约翰杀死吧?”
  詹姆士不悦地说:“我?杀死约翰?开什么玩笑!我没杀他。约翰虽然惹人讨厌,但我还不想成为杀人犯。我的目的是——笑笑!”
  “笑笑……?”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就是笑笑,约翰心爱的波斯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抓来、撕开、放火烧掉、让它化成灰。这股冲动连我自己都克制不了。可是,约翰老是将那只猫装在篮子里带进带出的,从不离身。连躲在旅馆里时也一样。我一直在找机会下手,但……然后,那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下定决心,要把猫抢过来。不过,我实在讨厌争执吵闹的场面,所以才会在约翰的酒里下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经过再三考虑,我戴上面罩潜入办公室里面……”
  “等一下,你的目标不是约翰,而是笑笑?”崔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詹姆士露出“你不是之前已经问过了吗?”的表情瞥了崔西一眼,说道:
  “我就是讨厌猫,不行吗?因为我们有一段时间都不在家,所以我不知道约翰变得那么爱猫。这对我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我不原谅猫——绝不!”
  詹姆士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理解的偏执。畏于他的气势,崔西识趣地闭上嘴巴,死者激动地继续往下说:
  “于是我进了办公室。没看到吃了安眠药、照理说应该躺在那里呼呼大睡的约翰,让我觉得很奇怪。但目标就在眼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让笑笑闻了哥罗芳,把它塞进连帽罩衫的口袋里,接着从保险箱里取出现金。我故布疑阵,想着当约翰回来时,会以为是小偷把猫给怎么了。因为约翰在调查火葬申请书和派车单时,知道了我开着灵车在街上捉野猫的事。虽然他问我时我矢口否认,但爱猫成痴的约翰还是硬赖我是变态,说要把我赶出墓园……”
  崔西听了詹姆士的话,想起之前有个老妇人来署里报案说她养的猫失踪了,当时同事威尔逊还以为又是宗人口失踪案而吃了一惊。的确,这几个月以来,大理石镇上也经常发生猫咪失踪案件。 棒槌 学堂·出 品
  “大家都忙得要死了,还干这种事来捣乱……”崔西仰望着天花板咒骂。
  “保险箱上的欧布莱恩的指纹,也是你留下的?”这次轮到哈斯博士发问。
  “没错。那时我是一时兴起。我想,如果在保险箱上留下不明的指纹,万一进入搜查阶段,也可以混淆视听呀!我拿死人的手指头去沾自己脸上的油,然后抓着手指往保险箱按去……”
  “是嘛? 原来如此,死人不会出汗也不会分泌油脂,就算欧布莱恩真的复活了,可以四处走动,也不会留下那么清楚的指纹。你这样做,反而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活人在搞鬼。”
  连詹姆士都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博士,亏我成天都在处理遗体,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当时,我一心只想隐瞒自己做过的事——算了,总之,我做完案后,就回‘升天阁’躲在法林顿的棺材里,躲过福克斯刑警的搜查。后来,我将欧布莱恩的头、手和猫用简易寿衣包着揽在腋下,开锁逃了出去。那时我还在想是不是刑警把窗户给锁上了呢!就如你刚才所讲的,我把那包东西暂时塞进那辆灵车的棺材里了。放好后,我再回去西厢打探情况,就看到大家吵成一团了。我也很惊讶呢!而且,约翰竟然开着那辆藏了我许多秘密的灵车逃了出去。”
  就连福克斯的语调也变得不耐烦了起来。
  “那在十字路口咖啡馆的火灾现场挨着比尔老爹被火烧死的猫,不是他饲养的忠猫,而是从棺材里被抛出去的笑笑啰?”
  “哼,活该,最好每只猫都被烧死变成灰!”
  “为什么你这么恨猫啊?”哈斯博士问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詹姆士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讲的,不过,既然我人已经死了,一切也无所谓了。在现场的法兰西斯好像也在积极调查我的过去。赤夏有跟我说哟,她还把阁楼房间里杰森留下的札记念给我听呢!也罢,法兰西斯.关于我们兄弟在六岁那年的万圣节发生的事,杰森是怎么写的?你就说给大家听听吧!”葛林照着詹姆士的指示,说出了杰森札记里记载的万圣节事件,讲到最后,他问詹姆士:
  “当时从灌木丛里跑出什么的那段也要说吗?”
  詹姆士恨恨地答道:
  “那一段还是让我来说吧,那个东西……是山猫。它是从来镇上表演的山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在墓园里迷了路。”声音逐渐颤抖了起来。它朝着我被杰森涂上肉汁的下腹部重要部位咬了下去,把它给咬断了……”
  在场的人因为都是男性,所以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地发出同情的呻吟。
  “……从那天起,我就变成了一具活尸,缺乏那方面的能力,就等于不配当个男人,不配当个人。我再也无法生儿育女了。所谓‘活着’的定义,也包括拥有让生命繁衍下去的生殖能力。然而如果我死了,生命到我这一代就断了——这和活尸有什么不同?这件事成为我心里的沉重负担,是在青春期之后。女友安妮塔·摩根一知道我的缺陷,就立刻离我而去,投向杰森的怀抱。偏偏我的悲剧正是杰森造成的,不过,我并没有恨他。杰森对我的事也很自责,他从事神职,后来还患了精神病。
  “我拼命压抑自己对杰森的恨意,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喜欢凝视‘死亡’。‘生’那种吵吵嚷嚷的生殖过程以及不断反覆的增殖是丑陋的。相形之下,看着维持自然界平衡状态的‘死’更能令我心灵平静得多。因此我选择了遗体化妆师的工作,也去了越南……
  “可是,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却不断地膨胀,开始爆发寻找宣泄的出口。我不只看着死亡,更积极地追求死亡。是猫害我变成这样的,我要它们全部死绝。我这种杀猫的冲动从在西岸时就变得无法克制,回来后还是一样。然而,我死都不愿让人知道这屈辱的秘密。我仔细拟定伪装计划,开着灵车猎捕猫只。谁知上个礼拜,约翰竟买了一只我最讨厌的猫回家,他也该为我的悲剧负部分责任,我竟全忘了。这实在不可原谅。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约翰的爱猫抢过来……
  “不过我发誓,我没有杀约翰。我要报复的对象是猫。再说,现在死人都一一复活了,杀人不是件很愚蠢的事吗?我也许会杀让我成为笑柄的猫,但杀人门都没有……”
  詹姆士说完,用两手遮住脸,趴在桌上。这个动作让他后脑勺裂开的大伤口清楚可见。人生阅历较少的福克斯表面上虽然对他寄予同情,但其实他心里只觉得这是个麻烦的神经病。不过,崔西的反应就不同了。自己也充满苦恼的疲累警官很明显地被感动了。崔西走近詹姆士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原来是这样,你也够辛苦的了。我也是一堆苦无处诉。那种心情我很了解呀——看在我们共有柯林斯医生这位朋友的分上,怎么样?下次让我请你喝一杯,我们好好聊聊。”
  詹姆士讶异地抬起头来,眼里透着感动的光芒。然而就在这时候,得意忘形的崔西不小心说错了话。
  “烦恼的事我也有呀,只要是人,就得背负着烦恼过活。所以啊,你也要坦然接受自己的痛苦,更积极地活下去才是!没错,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活着——啊,不对,不好意思,你已经死掉了……”
  詹姆士顿时又将自己的脸埋进桌子里,充满绝望似的拼命摇头。
  接着,崔西和福克斯拼了命地游说詹姆士。这要是普通的杀人案件,只要叫法医来验尸就没事了,但现在情况变得更为棘手。他们必须说服不肯配合的被害人,想办法将他送往医学中心。
  崔西和福克斯努力将詹姆士推进医学中心派来的车子里。这期间,葛林和哈斯博士继续只有他们两人的对话。
  从旁听到詹姆士说话的葛林,补足了拼图中必要的缺块,还将多余的圆块排除,拼图终于大功告成了。他一边展示拼图给哈斯博士看,一边和他仔细推敲起真相。其中两、三个模糊不清的地方也在博士的帮助下有了斩获。老博士虽然不敢相信死亡的业余侦探真的把拼图完成了,却也提不出什么异议来。讨论结束后,他的脸上浮现了不安。“原来如此,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真相,那莫妮卡就有危险了。我们现在得赶去巴利科恩大宅……”
  ? 2 ?
  死者低头看着脚边。诺曼倒下了,他是被打昏的。
  死者并不想杀死诺曼,只是不想他来打扰而已。就这样让他在地板上稍稍休息一下吧!
  死者讶异自己的腕力竟如此之强。要是在世的时候,他大概打不过诺曼吧?他现在的力气不是由自己的肌肉生成的。而是即使肉体或生理已死也依然存续的灵魂超能力,让他的手脚动起来。
  死者重新审视自己挥向诺曼的拳头。指关节皮肤都裂开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
  死者跨过诺曼,抬头看向眼前的阶梯,目标是二楼莫妮卡的房间。趁现在其他人都不在,机不可失。
  死者再次展开行动。
  ? 3 ?
  葛林走上坡道,再度眺望巴利科恩大宅,浮在黑夜中的大宅影像唤起了他的记忆。这建筑物以前好像曾在哪里看过,葛林心想,是恐怖的老电影里,和母亲一起经营汽车旅馆的那个神经病男人住的家吧?还是封面已经破烂不堪的那部查理·亚当斯(注:【61】查理·亚当斯(Charles Adams,一九一二——一九八八),为美国著名的漫画家,《阿达一族》(The Addams Family )的原创者,以独特的黑色幽默风格闻名于世。)的漫画里出现过的家?或许就像史迈利爷爷所说的,这只是一百年前某位早天的少年不断重复的记忆片段?
  然而,巴利科恩大宅只是不解风情地矗立在那里。独特的寡妇台和仿佛要刺破夜幕的梁饰,一直默默地守护着眼下在墓地长眠的死者的过往,以及活着的人们的当下。不过,葛林现在对这栋大宅有了新的记忆。接下来,他将在这栋大宅里叙述这几天发生的曲折离奇的事件真相,也将在这里把错综复杂的生死敌弄清楚。
  巴利科恩家的大门门站了四个人——除了葛林和哈斯博士之外,崔西和福克斯也跟来了。葛林因为还没找到可以印证自己说法的物证,所以还未对他们说出真相。不过,不管怎么说,莫妮卡的处境令人担忧,所以他还是要求两名探员随行。
  葛林刚把手放在巴利科恩家大门的把手上。门就从里面自动打开了,出现的是伊莎贝拉苍白的脸孔。
  “诺曼昏倒了,我才刚回到家,就看见诺曼倒在地上,楼上半个人也没有,我正要到殡仪馆去找人过来……”
  一行人和伊莎贝拉一起进入屋内,走向倒卧在地的诺曼。众人扶他起来躺在沙发上,哈斯博士帮忙检查伤势。
  “虽然肿了个包,但应该没有大碍。让他躺一下,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接着,哈斯博士向葛林使了个眼色。不好的预感——死者终于展开行动了,哈斯博士以非常紧张的神情说道:“去看莫妮卡!”
  一行人跑上二楼,冲到莫妮卡的房门口。葛林敲了敲房间的门,里面意外传来爽朗的声音。“门没有锁,请进!”打开房门,里间的卧室里,坐在轮椅上的莫妮卡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她的身旁站了一个死人。“约翰……”跟在大家后面进来的伊莎贝拉呻吟般地说道。莫妮卡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环视众人后说道:“现在约翰要带我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哟!”
  “不是的,莫妮卡,你别跟约翰去,约翰会把你……”葛林话讲到一半就被死人打断了。 棒槌 学堂·出 品
  “吵死了,法兰西斯!”约翰用非常沙哑的声音说:“你们不知道啦!别捣乱。”
  约翰的脸扭曲变形。大概是在车祸时被火烧伤了吧!他苍白的脸有半边呈现紫红色。头顶上当然是没有毛发了,眼镜也好像掉在什么地方,凸出来的眼球就像是坏掉的蛋那样又浊又干。
  葛林摆出防备的姿势,说道:“约翰,你是想去火葬炉吧?”
  “火葬?”对这两个字很敏感的莫妮卡看着约翰。
  “去哪儿随我高兴。这是我的使命,反正我一定要带莫妮卡……”
  约翰把莫妮卡丛轮椅上扶起来,反手推开窗户。
  “住手!”
  就在葛林要跨步向前的时候,房间右边的衣帽间突然被打开,里面猛然冲出一道人影。是另一名死者,那人扑向约翰,想让约翰放开莫妮卡的手。伊莎贝拉发出凄厉的叫声,一行人冲入了卧室。
  不过就在下一瞬间,一切马上就结束了。约翰因为被街上前来的死者用力碰撞,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就一头撞上了没推开的窗户。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凄厉的尖叫声,随着一切戛然而止,约翰动也不动了。他还插着海狸刀的背朝向这头,样子就像是吊在绞刑台上的犯人那样,头插在窗棂里。他的头被留在窗棂上的尖细玻璃片给刺穿了。莫妮卡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待事情平息后,她用自己的脚,一步、两步地走向救了自己的死者,开口说道:
  “史迈利,你突然冲出来跟儿子打架,这样不好哦!”
  史迈利听了莫妮卡的话,顺从地点点头,温柔地扶她坐回轮椅上。然后他转头对着衣帽间说:“赤夏,可以了,你也出来吧!”
  拨开衣帽间里塞得满满的衣服,赤夏出现了,她跑到葛林身边说道:“我从教堂回去的时候,被史迈利爷爷叫住了。躲在教堂石棺里的人就是史迈利爷爷。”
  史迈利自己接着往下说:“是呀,死人要藏起来,我想墓地是最好的所在。我一直在杰森的棺材里躲着。约翰躲藏的地方大概也是这类的场所吧?墓园的某处——坟墓、或是停尸间,一定是这种很适合死人的地方。”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有谁可以解释一下?”崔西语带哽咽地恳求道。苦恼的警官靠着福克斯的身体,勉勉强强地站着,他的脸色比死人还差。现在正用熟练的姿势按着自己的胃。史迈利完全不理会崔西,转身向葛林说:
  “我听赤夏说你已经找出真相了?”
  葛林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带警察来,是为了要在这里揭发一切吗?”
  “不,不是的。我是想如果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莫妮卡就有危险了,所以才到这里来。还有,爷爷,有件事我要先跟你说。”
  “什么事?” 棒槌 学堂·出 品
  “刚才詹姆士被杀了,他的头被人从后面敲破了。”
  史迈利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是真的吗?”
  “是真的。在此之前,我还不确定是否该说出真相,但事到如今,似乎非全盘托出不可了。”
  史迈利的肩膀垂了下来,一阵沉默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是呀!也许一切都结束了。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种愚蠢又无谓的纷扰已经太多了,如果活着的人想知道真相的话也无妨。随你高兴好了。对死了的我们来说,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是呀,也许对死了的我们而言,这些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葛林在心小低语道。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更该把事情说清楚。
  
第三十一章 葛林的话
  好了,葬礼结束了,该有的礼数也都照着做了,差不多可以坐下来聊天了,每个人的心里这么想着。
   ——阿嘉莎·克莉丝蒂,《葬礼变奏曲》 (After the Funera)
  “其实我也是具活尸,我老早就死掉了。一切得从这里开始说起。”
  葛林如此说完后,扫视一过屋内。坐在沙发上的赤夏和伊莎贝拉手捂着唇,其实她们并没有尖叫出声,不过,那睁得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就好像在尖叫似的。房间角落,被夺去主角位置、靠在墙壁上的崔西和福克斯对这话起了反应,整个人弹了起来。不过崔西马上又用手按着胃,无力地靠回墙上。在他们身旁的,是恢复意识后自己上楼来的诺曼。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他,听到葛林的话后依旧面不改色,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站在葛林身旁的哈斯博士,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一脸讶异,而是同情地看这葛林。床的那头,史迈利的视线也望向葛林,同情他和自己一样是具活尸。史迈利旁边,一向糊里糊涂的莫妮卡表情暧昧地坐在轮椅上,更远的对面,另一具活尸的头还插在窗棂上,好像是吊在绞刑台上的叛徒,屁股朝着这边。
  葛林如今因为史迈利的同意,终于下定决心要说明真相。他开宗明义,先向大家坦承自己的死亡。“我已经死亡的事,哈斯博士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没有心跳,血液也不会流动。现在在我血管里的不是血液,而是防腐剂和染料的合成液“青春之花”,是哈斯博士帮我做的防腐处理。”
  哈斯博士用眼神询问葛林,在葛林颔首同意后,他开口对葛林的话加以补充。
  “没错,葛林的确已经死亡。这是经我诊断,包括进行脑波检测后的结果,就临床观点来看,他是彻彻底底地死了。”
  对葛林而言,说这些教他情何以堪?但如今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得不把事件的真相全盘托出。要说出真相,就无法回避自己死亡的事实。
  反正自己的肉体就要腐烂了——想到这点,葛林觉得比较释怀了,也因此,他决定坦承自己已死的事实。
  “我会卷入这起案子,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已经死了。在史迈利爷爷主办的那场茶会上,发生了这件事——” 棒槌 学堂·出 品
  葛林开始叙述那场茶会和接下来自己被毒死的经过,以及就这些事和哈斯博士争论的种种。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和遗产继承有关的谋杀。先是史迈利爷爷被人下毒,而我遭受池鱼之殃。事实上,发生了茶会下毒事件后,史迈利爷爷毒发身亡,接下来,收到‘SECOND DEATHS’恐吓信的继承人约翰也死了。这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谋夺遗产而犯下的连续杀人案。
  “不过,我暂且不提这个,先讲我自己是怎么死的。茶会上提供的茶点,我只吃了一样——就是史迈利爷爷给我的巧克力。一开始我以为是那巧克力被下了毒。不过犯人是用什么伎俩,让预定谋害的对象确实将特定几个加有砒霜的巧克力吃下肚的,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完全失了主意,一时之间,我还认定是叫我吃巧克力的爷爷选择我和他一起共赴黄泉呢!”
  史迈利皱起眉头,好像在说: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我的确是自杀身亡的,但我可没想过要把你给牵扯进来。”
  “啊,是这样呀!我相信你。不管怎样,我才吃两颗就吃到有毒的,这实在太巧了,这个犯罪计划也未免太粗糙了,可能性不大。于是我后来试着朝红茶的方向去想,这是我和哈斯博士讨论出来的结果。我们想到凶手可能是在砂糖里混入了砒霜,不过,当时在饮料中加糖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赤夏、约翰和莫妮卡三人,他们都没有中毒的迹象。我真是百思不解啊,隔天我去现场调查,但餐具都洗好了,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要怎么查?我就只能在嶎房里转来转去。
  “然而一切都太巧了,就在抬错棺材事件发生后……”
  “抬错棺材事件?”崔西问道。
  于是葛林道出了今天中午发生的阿富汗猎犬和“猎犬”先生两具棺材被送错地方的事。
  诺曼的表情比刚才更害怕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失误似乎铸成了大错,讲话开始结巴起来。
  “……那、那个时候我从储藏室里拿来的是错的罐子。我在储藏室里看到一个罐子,虽然放的地方和玛莎说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看了看上面的图案,我想应该就是玛莎说的青豌豆罐子。拿去厨房的途中我有打开盖子来看,里面装的是像面粉的白色粉末。于、于是,我就把它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结果手一滑,罐子就掉到下层的架子去了。因为盖子没盖紧,里面的粉末有些被撒出来……原本放在下层的砂糖罐里面也混到了一些白色粉末,不过,因为玛莎没注意到,我也就没有吭声。我可不想挨骂,谁知玛莎才瞥了一眼罐上的图案,就知道那是辣椒,也不看里面装什么,就立刻叫我拿问去换。我、我松了口气,马上冉去储藏室里拿另一个青豌豆的罐子给她,那个辣椒的罐子,我就拿到阁楼的房间里,放进杰森的玩具箱里,后来自己也忘了……”
  葛林接着说下去。 棒 槌 学 堂·出 品
  “有问题的砂糖罐因为被玛莎不小心打破了,所以装在里面的东西也就无从查起。不过,我在放砂糖罐的夹板缝隙间,发现了一些和砂糖不一样的白色粉末,而且把它刨了出来。因为巧克力这条线索陷入胶着的我,想到有可能是砂糖罐里被下了毒,所以朝着这个方向去查。问过玛莎厨房里发生的事之后,我就推测这些粉末可能是从诺曼拿来的辣椒罐中撒出来的。
  “如此一来,那个辣椒罐里装着的白色粉末,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果不其然,那是用来灭鼠的砒霜。我打国际长途电话到意大利,问了知道两个罐子始末的洛克。小气的洛克把减鼠剂和面粉一样另外装进辣椒罐里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会有什么‘不时之需’,我也不知道啦!他说灭鼠剂是从史迈利爷爷用来自杀的袋子里拿的,他分一半出来移到罐子里放。洛克坚称两个罐子放在储藏室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应该不会搞错才对,但电话这头的人就是因为那两个‘应该不会搞错’的罐子才死掉的,想不到吧!”
  葛林嘲讽的言词并没有造成笑果。崔西非但没有笑,反而是一脸困惑地提出质疑:“砂糖罐里混到了砒霜,这可以理解,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怪了。你刚刚不是说在饮料中加糖的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三个人吗?”
  “对,我的确这么说过。那时还不知道辣椒罐里有砒霜,只是假设砂糖有可能被人下毒的时候,这个事实就马上推翻了我的假设。有加糖的饮料有四个人喝了,但却只有我死了,这要作何解释?事件发生后我问过赤夏,她坚称自已有喝加了糖的牛奶,我也有确认约翰和莫妮卡在我毒发身亡的当下还是健健康康的。”
  “葛林,对不起。”赤夏好像要哭出来似的说道:“我不知道你已经死了,不知道你这么烦恼,还一直耍性子,说谎骗你……”
  “没关系啦!赤夏。我问的手法也不好,业余的侦探果然还是不行哪!因为某件事,”葛林故意避开那件事不提,“虽然赤夏坚持自己有喝加了糖的牛奶,不过事实上,她是从窗户把牛奶给倒掉了,一滴也没喝,我是从残留的奶渍发现的。那又如何呢?赤夏没喝所以没事,这是当然的。那当着大家的面把饮料喝下肚的约翰和莫妮卡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此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的确是中毒死亡了,但后来又醒了过来,在脸上化妆、做防腐处理,一心想隐瞒自己是个死人的事实,而且身边的人也被我的伪装给骗了,把我当成活人看待。换言之,我的的确确在那场茶会中毒身亡,但周遭的朋友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也就是说,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发生在约翰和莫妮卡的身上。”
  “他们也都是死而复活的?”崔西讶异地反问葛林,不过话题中的主角莫妮卡本人从刚刚就一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微微地笑着。“我想到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在茶会上中毒身亡,或者,是不是他们在茶会之前已经死掉了,所以喝了毒饮料也没事?死人的肉体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痛觉,对毒也不会有反应。对安眠药也是。那时詹姆士为了要捉笑笑,在约翰的红酒里下安眠药的时候,同样喝了红酒的哈定律师睡着了,但约翰却能四处走动,原因就是他当时已经死了。”
  “约翰不是被刺死的吗?”
  “嗯,那件事我等下会照着顺序一一说明。先回到刚刚的话题,辣椒罐的事件让我知道自己的死纯粹是个意外,因此我对整起事件的看法也就必须完全改观,也就是说为了谋夺遗产而连续杀人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其实我和哈斯博士讨论过史迈利爷爷服毒事件是否为他杀的问题,但却完全说不通。哈斯博士曾说过,如果我没有被下毒害死,爷爷的死因看起来很明显是自杀。然而,因为我的死因的确只是个意外,所以那个谋杀我和爷爷的虚构人物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巴利科恩家族成员的犯罪指数,一下子变为零。”
  “可是,约翰的的确确是被杀掉啦!”崔西还是执拗地紧咬着不放。
  “我知道啦,那约翰的情况要做何解释呢?从茶会的砂糖罐被混到砒霜这件事来看,我怀疑约翰在茶会当时,或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死掉了,而且我决定用这种观点重新审视约翰的一举一动和整起事件。
  “当产生这种想法,显示约翰已死的各种迹象就一一浮现了。从那次茶会之后,约翰就变得尽量避免跟人接触。史迈利爷爷都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还窝在大理石镇的旅馆里足不出户。伊莎贝拉,你最后一次和约翰亲密接触是什么时候的事?”伊莎贝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张皇失措,结巴了起来。赤夏代替语无伦次的母亲回答道:“因为我引起的棺材暴冲事件,约翰的下巴被撞到的时候,妈妈不是有在他下巴的伤口上夸张地亲了一下吗?”
  “啊,啊啊,对哦……”
  “亲到的感觉如何?像不像亲到死人的感觉?”葛林问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啊?呃、嗯……不会啊,就很平常吧……”对亲惯了的伊莎贝拉而言,这种问题也是前所未闻吧。
  “那么这就是确定约翰还活着的最后时间点了。之后,约翰就变得避免跟人接触了。我也是死人,所以约翰的心态我非常了解。因为体温变低了,所以不想被人碰触;因为害怕身体内部腐烂,所以也不吃东西。说到腐烂,即使什么都不做,身体也会逐渐败坏,所以约翰也对自己的身体做了防腐处理吧?之前,詹姆士注意到地下室的防腐剂被人偷用,所以曾经问过我。那时我以为自己做防腐处理的事露出马脚了,慌张不已。后来才想到约翰也偷偷地在做防腐处理,用防腐剂保存自己的肉体。”
  “可是,如果只是单靠行为举止就判断他是死人,实在没有说服力。”崔西反驳道。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证据——不,应该说是眼睛看不到的证据才对。命案发生时,我们不是想不透为什么办公室里的所有指纹,包括约翰的都被擦掉了吗?如果从约翰当时已经是死人的角度去想,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因为是死掉的人,所以一开始根本就不会留下指纹。约翰的办公室一直都维持着早上刚打扫过的整洁状态,所以任何物品上都不会留下指纹。喂!博士,没有指纹就可以证明他是死人吧?”
  “嗯,活人皮肤纹路的隆线会不断分泌微量的汗液。手指头碰触到手掌、脚掌以外有皮脂线的部分也会粘到油脂,当这些汗液或油脂留在物品表面时,就会变成指纹,如果细胞已经死亡的指纹话——”
  “这些我都知道。”崔西不太高兴地说:“所以,为了在办公室留下欧布莱恩的指抆,詹姆士不是还拿尸体的手指去沾自己脸上的油脂吗?”
  “不,就像刚才所讲的,他这样做反而教人起疑。死后经过数日,连防腐处理都做过的尸体,就算醒过来了,有可能留下那样明显的指纹吗?”
  “可是人刚死的时候,还是会分泌出汗液对吧?”
  “那倒是。虽然个体已经是临床死亡的状态,但汗腺细胞还能存活一段时间。所以死后的十几个小时之内,皮肤还是会出汗。”
  崔西一副“你又知道了”的表情,但葛林并没有因此而退缩,继续说下去。
  “这反而成了我们了解约翰状况的绝佳线索。约翰不是有一只怀表吗?他把那只怀表怎么了?”
  崔西依旧一脸狐疑地说:“那只坏掉了的怀表吗?约翰逃走前把它从西装背心里取出来,放在‘黄金寝宫’的小桌子上了。现在还由警署保管着啊!”
  “没错。约翰用自己的手握着那只怀表,把它放在小桌子上,可是却没有在那上头留下任何指纹。这要做何解释?我们还在怀疑‘面罩人’的时候,有问过哈斯博士怀表上头的指纹,但哈斯博士的回答是什么指纹也没有。从摄影机拍到的约翰动向来推测,他被杀的时间是大约快接近十一点的时候,若真是如此,他摸到怀表的时候才刚死亡不到一个小时,照理说还有排汗功能,那么怀表上应该会留下指纹才对。像这样完全不留指纹,不就意味着他已经死亡超过十几个小时,不再排汗,皮肤已经干掉了吗?我觉得是这样。”
  “所以你是说约翰早就死掉了,那晚的刺杀事件是场骗局啰?”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们再探究一下约翰的心态。这次事件和一般谋杀案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扯上了死人复活的事。因为死人复活了,所以案情变得复杂。若是普通的谋杀案,只要推究一下犯人的心理。就可以找到破案的线索了,可是这一次的事件,被害者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如果不掌握他们的心理,是无法明白真相的。我遵照哈斯博士的指示,试着推敲死者的心理——因为我也是死掉的人嘛!用这种立场去思考,就发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就是遗嘱那件事。”
  “遗嘱?你刚刚不是才说起谋杀案和遗产继承无关吗?”
  “我现在说的不是史迈利爷爷的遗嘱,而是约翰的遗嘱。那是他事发当晚叫哈定过来,仓促之下立定的。那遗嘱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约翰的遗嘱……怎么了?”
  “那份遗嘱的内容是他把全部的财产留给伊莎贝拉,同时承认她腹中的胎儿是自己的骨肉。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要留财产给自己的孩子,和伊莎贝拉结婚就可以啦!约翰本来就没有太太,没有小孩,只要结了婚,就算没立遗嘱自己就意外身亡了,财产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过给他们不是吗?”
  “约翰是因为收到了那封恐吓信在担心害怕吧?”
  “如果是这样就更奇怪了。立遗嘱也很费事,既然要花同样的精神,时间,他可以选择马上结婚啊!为什么却选择立遗嘱呢?人结婚是帮自己的未来有所期待,而立遗嘱则是预期自己即将死亡——约翰选择了后者,不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未来吗?换言之,因为约翰在那个时间点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会做这样的选择。
  “更进一步推敲约翰的心理,就可以了解他的生死观。约翰在那场墓园改造计划的晚餐会上曾经说过,死人是失败者,在这世上享受财富的活人才是胜利者。而且隔天茶会上大家谈论死生观,聊到‘往生术’这个话题时,他自己也说,不认为对财富的执念是魔鬼的诱惑,‘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死了,还是想要拥有财富。’”
  哈斯博士补充说:“他在引述杰克·伦敦的《约翰·巴利科恩》时,还说他很能体会即将死亡的人无法永远拥有不灭土地的那种悲哀。”
  “嗯,对约翰这种生死观有所了解后,就可以看出整起事件的端倪。如同我刚才说的,约翰在茶会当时就已经死了。那么,是什么驱使死而复活的他做这些事呢?”
  “即使死了也想要拥有财富?”崔西说道。
  “没错。不论约翰是生是死,这是他一贯的人生观,可是另一方面,他充分认知到活着的人是胜利者,而死掉的人是失败者。已经死亡的他无法自由地享用财富,只不过是一个日渐腐朽的失败者罢了。”
  “那他应该就不会执着于财富啰!”
  “不,尽管如此他依然执着,对他而言还有一个方法。那是唯一可行的路。”
  “唯一的路?”棒 槌 学 堂·出 品
  “是的。就算约翰腐烂消失,还有一个继承他的人——伊莎贝拉的肚子里不是有他的孩子吗?基因遗传是一种生命的延续,从这个角度来看,就算约翰这个人从这世上消失了,他的生命还是可以藉由他的孩子延续下去。于是他心生一计——”
  崔西急躁地说:“因此他特地在自己背上捅一刀,大费周章地演一出戏?干嘛要做这种蠢事?就算是个死人,现在他醒过来了,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死了,所以由伊莎贝拉继承我全部的遗产’就好了?”
  “如果他这样做,活的人会很困扰。你们无法了解身为死人的烦恼会让他产生怎样微妙的思考模式,问题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在约翰死亡的那个时间点,他是身无分文的。”
  “身无分文?”
  “是的,约翰因为经营医院失败而负债累累。他待在大理石镇的大宅里等着接收史迈利爷爷的遗产。如果约翰是在茶会当时,或是更早之前就死亡了,那么那时的他不仅一贫如洗,甚至还背负着庞大的债务,根本无法留什么给孩子,所以约翰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在史迈利爷爷去世之前,他决定假装自己还活着,以便继承史迈利爷爷的财产,然后立下遗嘱,布好局把财产留给孩子。”
  “为什么不早点立那份遗嘱呢?”伊莎贝拉头一次开口。
  “因为史迈利爷爷一直在暗示有可能更改遗嘱,只要他一天没断气,约翰就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继承那些遗产。”
  说话的同时,葛林看向史迈利。死亡一族的大家长从刚才就一直听着葛林讲话,如今他还是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神示意葛林往下说。
  “刚刚警官有提到死者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可是约翰之所以铤而走险,就是因为死者的意愿有问题啊……是这个原因吧?虽然其他人可能质疑复活者在法律上的意思能力,但若财产原本就属于他,大家也就无从反对起。若是死掉的人说要继承别人的财产,那活着的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那他后来立了遗嘱,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宣告自己已死的事实啦!就算不演那场戏,不逃走也可以呀!”崔西还是不肯善罢干休。
  葛林夸张地叹了口气。
  “因为这样行不通啊,约翰会那么做,是因为如果照正常程序宣告死亡,就免不了要经历一番医学诊断。这样一来,自己真正的死亡时间就瞒不住了。茶会是在刺杀事件发生的三天前举办的。他若真是在那个时间点死亡,后来立下的遗嘱可能失效不说,最重要的是会被人发现他早在史迈利爷爷自杀前就死掉了。这样一来,他在法律上不就少了继承遗产的正常性了?因此,约翰不得不在史迈利爷爷死后,同时自己也立好遗嘱之后,上演一场假装被杀的戏码,用以向大家宣告自己确切的死亡时间。而且在尸体被发现后,他必须趁着自己真正死亡时间还没曝光前逃走。”
  “哦,我头都快昏了,为什么这家伙会有这么多问题啊?换作是我,就算投胎了三次,大概也还在烦恼胃病的事吧?那么所谓伪造的‘确切死亡时间’,就是坏了的怀表上显示的十点三十五分啰?”
  “没错,其他人没有必要在时间上要花样,那是约翰的杰作。他大概是想隔天早上如果被员工发现,留下这怀表可以用来证明自己死亡的时间。至于他自己当下就立刻逃亡,到某个地方等着肉体腐烂吧?我想约翰选的灵车车钥匙之所以没拔,也是他为了逃亡预先准备的。”
  “可是,尽管如此,背上插一刀故作他杀的手法并不妥当啊!用其他的方法不是更好吗?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伊莎贝拉不是就有嫌疑了吗?”
  “嗯,一开始约翰或许也没有考虑要演一场他杀的戏。只是立了遗嘱之后,事情发展出乎意料,他不得不马上安排这出被杀的戏码。”
  崔西也大叹了一口气。“这其中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记不记得伊莎贝拉和海伦揪在一起打架,醒来的约翰插手劝架的事?”
  “感觉好像是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老掉牙的事了。”
  “那时约翰一开始就咬定说是威廉下的毒手,因为海伦提出威廉的不在场证明,说自己当时和他在一起,约翰不得已才把话吞了回去。还有,为了怀表上的时间和伊莎贝拉持刀进入的时间,大家吵成一团,那时才知道其实约翰指名送海狸刀过去的人是威廉。”
  “所以你是说约翰故意设局害威廉?”
  “没错。约翰在西厢设了陷阱,要引威廉入局。”
  “西厢的陷阱?”崔西完全不知所云。
  “那是警官最爱的密室。约翰知道庞西亚一直待在柜台,而且通往办公室和走廊内侧的两间灵安室都从里面锁起来了——换句话说,西厢与外面的通道完全被阻绝了,整个西厢是完全封闭的密室。在无法从外面进入的状态下,唯一进入那里的男性就是手拿凶器的威廉(当然凶器上沾有他的指纹)。如果隔天早上插着那把凶器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而且又发现坏了的怀表,时间刚好就停在他拿凶器进入的时间,那么就算是罗马教皇,也一定会把威廉移送法办吧!”
  “所以最后‘升天阁’的窗户被锁起来,也是约翰干的?”
  “是的。约翰一开始并不知道“面罩人”——詹姆士的行动,也不清楚监视器正在拍。那时他为了顺利完成自己的计划,巡了室内一遍,发现现窗户没上锁,就把它锁上了。詹姆士大概不懂为何那个窗户会是锁着的吧?”
  “为什么要设局害威廉呢?”
  “当然是要他因杀人罪被逮捕呀!反正都要死了,约翰决定拖威廉下水。
  “约翰从以前就怀疑伊莎贝拉和威廉的关系,伊莎贝拉在认识约翰之前,就曾经和威廉交往过。从我们局外人的眼光来看,也觉得伊莎贝拉和威廉凑一对,比和约翰更合适。我相信约翰和伊莎贝拉热恋时,也很在意这件事。结果哈定律师的一句话又刺激到他。”
  “哈定律师的一句话?”
  “我从哈斯博士那里借来哈定律师作证的录音带。反复听了好几次。其中有一段,哈定说当他提到大理石镇巴洛斯百货公司星期五发生劳资纠纷,导致员工罢工,让万圣节的业绩挂零时,约翰的表情怪怪的。哈定专业又正确地描述当晚的事,实在帮了大忙。哈定不解地问约翰怎么了的时候,约翰的回答是万圣节让他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其实那时约翰就已经决定要设计陷害威廉了……”
  “这怎么说?那段证词我也有听过,有什么异样之处吗?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只怪之前发生的万圣节命案以及‘杰森就是詹姆士’的说法,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其实万圣节当天还有一件该注意的事。那天原本要宣布修改后的遗嘱,我们巴利科恩一族在殡仪馆的资料室集合,等待哈定的到来,当时有两个人迟到了,就是伊莎贝拉和威廉。他们两个人说是去大理石镇买史迈利爷爷爱吃的巧克力去了,伊莎贝拉还抱怨,巴洛斯的超市人挤人的,累死我了……”
  伊莎贝拉一边看着窗户那头约翰的屁股不雅地向这边凸出,一边喃喃自语着:“原来那时偷情的事就已经被发现了。”
  “茶会那天带来的巧克力,不是当天买的吧?”葛林问。
  “对,以前帮史迈利买的时候,我有多买一盒备用。人一旦开始地下恋情,就会变得贪得无厌,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事物都不放过。那一天我没有去巴洛斯,而是和威廉到别的地方去了,巧克力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工具。”
  原本望着母亲的赤夏别过头去,啧了一声,葛林会意,把话题拉回主轴。
  “约翰听了哈定说的那些话后大受打击,疑心生暗鬼。自己费尽心思,替伊莎贝拉和孩子打点遗产,结果继承遗产的伊莎贝拉却和威廉结婚,这实在教人不是滋味。而且一旦他俩结婚,自己的孩子会变怎样也不知道。于是,他想了个一石二鸟的方法。既然非死不可,就让自己看起来像被谋杀的,把杀人的罪行嫁祸给威廉好了……”
  崔西急着打断葛林的话。
  “等一下,他假装被人谋杀,不对,应该说只要是在那天晚上,就算他只是一具尸体躺在那儿被人发现,都一定会怀疑到遗产唯一继承人伊莎贝拉的身上吧?因为他是在立了遗嘱之后马上死掉的,即便让威廉穿上满是血渍的衣服,与他偷情的伊莎贝拉也很有可能会被怀疑是共犯。”
  “大概他不知道发现尸体的人是我吧!我当时并没有尖叫,而且他又是脸朝下趴着,后来我再回到现场的时候,就是和庞西亚一起来的了。”
  “还有一个疑点。确定约翰已经死亡的人是我。当时触摸他的颈动脉时,的确是没有脉搏了.可是我有感觉他的脖子还有余温。那时直觉他是刚死不久,所以也就不以为意。但如果照你说的,他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天以上,那么尸体应该会完全没有体温才对啊。”
  葛林就这点回答道:“我想那个大概是使用暖暖包的效果吧!”
  “暖暖包?” 棒 槌 学 堂·出 品
  “嗯。在史迈利爷爷的葬礼上,南贺不是随名片一起发送日本制的暖暖包吗?我也有收到,真是如获至宝啊!当不得不和他人握手的时候,自己没有体温的事真是藏也藏不住。不过用了它之后,手就可以有温度了。我想约翰为了提防尸体被人提早发现,大概也有预先在脖子和心脏部位敷上暖暖包吧?”
  “他竟然料到这种地步……”
  “总之对约翰而言,他最烦恼的就是被人知道自己真正的死亡时间。先是事前细心注意、准备,再来就是让他人对自己的死印象深刻,然后在还未接受详细调查之前立即逃之夭夭——这三步骤就是他的主要计划。接下来我要问的是,警官,你有确认约翰的瞳孔对光有无反应吗?”
  崔西啊的一声:“不,我没有做。因为当时没有带小手电筒。”
  “如果你当时有查一下的话,约翰的计划大概早就被看穿了吧。因为不论脸色或是体温如何伪装,瞳孔却是怎么也假不来的。”
  葛林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的太阳眼镜摘下来,在场的众人看到后同时发出惊呼。
  “人一死亡眼角膜会变干燥,只要经过一天就会像这样呈现混沌状态。我都戴太阳眼镜来做掩饰。约翰从赤夏闯下的棺材暴冲事件后,就开始戴史迈利的有色眼镜,这实在是太巧了,后来他死了,那付眼镜正好可以用来遮掩自己变混沌的眼睛。如果当时你有查看他的瞳孔,大概当场就会发现了吧!”
  崔西被人当场指责自己的不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话峰一转,化守为攻。
  “你果然是很了解死人的用心良苦哪!往后我在办案的时候,也先用自己是死人的心态来推敲案情好了。不过,那个死人的种种用心,当时应该还有另一个死人从头到尾看住眼里吧?”他转向史迈利,“我记得当时你一直在现场,一切的经过你应该都有看到吧?”
  史迈利并没有受到崔西的挑衅,他沉着地回答道:“啊!我是有看到,可是并没有看到全部。我在棺材里醒过来,看见一个戴着面罩的可疑男子在殡仪馆里走来走去,我也有看到约翰把刀子的柄倒插在‘黄金寝宫’安乐椅椅背镂空的雕花中间,千辛万苦地让刀子刺入自己的背心,再把怀表弄坏,让时间刚好吻合。
  “我做完防腐处理后没多久就醒来了。不过因为我是在自己认为最好的时间点,依自己的意思死掉的,这样厚着睑皮醒过来实在觉得丢脸。于是,我强迫自己放弃可以从棺材里爬起来的难得机会,还是像死了一样继续躺着,原本是打算就这样不动声色,让人给抬去埋了。这样一来,还可以享受到众人为自己举办的葬礼。这实在是难得的经验啊!然而,那天晚上却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因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我决定要再观察一阵子,谁知事情却越闹越大。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巴利科恩家族的成员都会被牵扯进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左思右想后,我决定自己把所有的罪担下来,趁着现在死人复活的事件频传,如果在现场的我逃走了,应该就会被列为嫌疑犯了。于是趁着葬礼举行前,棺材被抬到地下防腐处理室的时候,我从棺材里逃了出去。我只想问一件事,那天晚上跟在约翰后头那个戴着面罩的男子是谁?”
  崔西警官好像在述说陈年旧事似的,再一次说明詹姆士在这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到他死亡时的种种。之后崔西向史迈利间道:“所以你不知道约翰是个死人,不知道他的计划啰?”
  “我不知道他想要嫁祸给威廉。我有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细节并不清楚。不过——”
  史迈利已经说得不太清楚了,葛林接着说下去:“不过,你知道约翰比你先死。那场茶会之后,你和约翰应该有谈些什么吧……”
  脑子还一片混乱的崔西连忙打断葛林:“喂,你们在讲什么?我都还搞不清楚,照顺序一个一个好好讲。要让活着的人也听得懂呀!”
  听崔西这么一说,葛林的眼神投向史迈利,好像在征询他的意见。两人不发一语,四目相交了良久,终于,史迈利开口了。
  “没关系,法兰西斯,倘若你知道约翰真正的死因,就对大家说吧!我已经有觉悟了。”
  
第三十二章 活尸之死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创世纪》第三章十九节
  “在死人一一复活的怪异世界里,为什么犯人还要浪费精力去杀人呢?——我们首先要思索这一点。”
  葛林说完后,环顾着屋内的每一个人。经过史迈利的劝阻,莫妮卡现在已经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了。她的对面,可怜的死人依旧不雅地吊在那儿,头还挂在窗棂的绞刑台上。
  可是,留下来的这些生者们,或许他们现在的处境比死了的人更惨。夜已深了,令人震惊的事接踵而来,他们疲累不堪,体力耗弱。葛林看在眼里,有了新的观点——活着就等于逐步迈向死亡。从这角度来看,也许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可以称作“活死人”……
  活死人们不回坟墓去,是因为对这世界还有依恋。如果没有弄清楚事件的真相为何,他们是无法安心长眠的。
  葛林重新开始说下去:“要了解事件的真相,就必须要用完全不同于寻常谋杀案的逻辑来思考。若是普通的谋杀案,不论动机为何,通常都会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被害者无法再表达意思或有所行动。可是现在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死人一个个复活了,可以活动、可以思考、可以讲话,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人真的是为了想置某人于死地而杀人吗?”棒 槌 学 堂·出 品
  “沃特斯说过,死人都陆续复活了,还有必要去调查命案吗?”赤夏说。
  哈斯博士也附和:“詹姆士也说过,死人都醒过来了,所以没有人会去做杀人这种蠢事。”
  葛林朝着发话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是的,听了沃特斯的话后,我也是以这个论点来思考。后来我去了教堂一趟,看到半圆形浮雕上的‘最后审判’,又再次想起了这件事。那幅雕刻作品里,我特别注意到死神的表情——看到死者在审判日复活的死神,满脸惋惜地张大了嘴、死神心有不甘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自己做的一切全部白费功夫了。
  “其实对杀人犯来说,现在世上发生的异象也是如此。就算把人杀死了,被杀的人还是会再醒过来,像活人一样活动,杀人变得毫无意义、白费力气。而且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醒过来的死人有可能会告发杀害自己的凶手,这不是很冒险吗?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凶手敢杀人的话,那么凶手的动机一定有某种逻辑存在。我们要先思考这一点。”
  “莫妮卡有她自己的逻辑?”赤夏问道。
  “没错,对坚信末日审判的莫妮卡来说,死人复活的世界是稀松平常的。在我们而言这种情况诡谲异常、令人害怕,但在她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她才会拿纸镇朝约翰和詹姆士的头敲下去。
  “这种行为的出发点和我们所谓的‘杀人’完全不同。对莫妮卡来说,她这么做不是杀人,是为了接受神的审判而预先做的准备工作。”
  “什么啊?你说得太抽象了,我完全听不懂。”崔西不耐烦地说。
  “那么,我们再回到比较现实层面的话题好了。莫妮卡之所以会拿纸镇打约翰的头,是因为约翰在发表墓园改造计划的晚餐会上说要将史迈利爷爷火葬。对于坚信末日审判之日死者苏醒、肉体复活的莫妮卡而言,火葬是绝不允许的。当时她还引述《旧约》的《但以理书》,一再重复肉体复活的事。她说:‘没有了身体,人要怎么复活?’换言之,把史迈利的尸体烧成灰烬,对她而言,就等于是让自己挚爱的丈夫再无复活的机会。而且好不容易末日审判就要降临,死者也陆续复活了,她更不可能把史迈利的尸体烧成灰烬。
  “因此,莫妮卡极力阻止,同时她也自愿挺身而出,制裁不虔敬的约翰。所以晚餐结束后的当天夜里,先回大宅休息的莫妮卡从窗户,跑出去,潜到殡仪馆的办公室,拿纸镇砸约翰的后脑。”
  葛林讲到这儿,崔西插嘴道:“等一下,你怎么知道约翰是在那晚被杀的?莫妮卡从窗户跑出去?她怎么做得到?这也太扯了吧?我根本就无法理解。”
  “莫妮卡的腿不好,应该无法行走,然而她却可以走出户外到殡仪馆去,这个原因我刚才讲过,就是因为她已经死了。”
  “啊?”崔西再次按住自己的胃,脸色转为苍白。
  哈斯博士代替葛林补充说明。
  “一般而言,死人的肌肉不像活着的时候那样,需要靠血液循环进行新陈代谢来运作。硬要说的话,它们靠的是灵魂所拥有的超自然力量。所以在世时身体机能已经损坏的莫妮卡,一旦死亡后,很可能马上就能活动自如。”
  崔西还是无法认同,自顾自地嘟哝着。葛林不理他,继续说道:“这个部分待会儿再解释。现在我们先来谈动机。我认为莫妮卡用纸镇敲约翰头部的时候,她绝对不是像常理所认知的,是为了要杀害约翰。她是要让约翰变成死人,让神来审判他的罪。也就是说,如果倡言火葬的约翰得到神的赦免,他就可以复活,获得永恒的生命,和活着的人一样活动。相反地,如果神不赦免他的罪,他就会像《圣经》上写的一样,遭受‘第二个死’——受尽灵魂死亡的屈辱……”
  哈斯博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在那场谈论生死观的茶会上,也就是约翰死亡的隔天早上,看到约翰的莫妮卡心情十分愉快,还一直对他说:‘我看到你真是开心,我知道你的本性,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那就是因为她看到约翰死而复活,认为约翰经过神的审判后已经得到赦免,获得永恒的生命了。”
  崔西忍不住又插话,不过,这一次他问到了重点:“你从刚刚就一直把‘第二个死’挂在嘴边,这难道是约翰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上的——”
  葛林点了点头。“刚才也有讲过,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宗遗产继承谋杀案。史迈利死了,接着轮到约翰被杀。换言之,我把那封恐吓信上的文句‘JOHN……SECOND DEATH’解释为:‘约翰,继史迈利之后,接下来的死人就是你!’但根据后来了解到的事实,我对这种解释产生了疑问。赤夏,请你告诉大家你是何时看到那封恐吓信的。”
  突然被点到名的赤夏慌张地说:“你们都没有人问我,所以不是我故意不说的哦!我看到那封恐吓信的时候,呃……当时我进办公室把被约翰没收的溜冰鞋拿回来,所以是史迈利爷爷演出临终闹剧的那天晚上。”
  “也就是说,那时史迈利爷爷还没有死。约翰在那个时间点就收到恐吓信,凶手在那时就预告约翰是继史迈利之后下一个要杀害的目标,也未免太性急了,这实在不合常理。
  “了解情况后,我不禁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那封恐吓信上写的‘第二’,并不是在讲史迈利先、约翰第二的杀人顺序。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上头写的‘约翰’,看到这个名字,任谁都会以为是约翰·巴利科恩的约翰,但我发现不可如此妄下断语。
  “在完全不相干的场合里,我得到了意外的启发。因为调查需要,我问了在厨房的玛莎:‘约翰有来过这里吗?’结果玛莎啰哩巴嗦地回答说:‘不管是约翰·巴利科恩、施洗者约翰还是已经翘辫子的约翰·甘乃迪都没有来过这里!’玛莎一口气讲了三个约翰,当时我也没特别注意,不过,脑海里却留有了印象。后来思索恐吓信上头的文字,一直绕着莫妮卡的奇怪动机打转时,我猛然想起玛莎的话,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恐吓信中的约翰指的不是约翰·巴利科恩,而是《圣经》里的约翰呢?若不是当时脑海中一直在想莫妮卡的《圣经》逻辑,这实在很难联想在一起啊!”
  哈斯博士又补充道:“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中,怎样的人最可能犯下不合常理的罪行?葛林以这个角度为出发点来考量。如果不是这种方法,大概不可能会弄清楚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吧?”
  葛林点头说道:“这次的恐吓信事件,最后我藉助了哈斯博士的学识来加以确认。在《圣经》中除了施洗者约翰之外,还出现过很多个约翰。大家应该知道《圣经》里收录了一系列所谓的《约翰书》(注:【63】《新约圣经》普通书信中有《约翰一书》、《约翰二书》与《约翰三书》。)吧?
  “话说回来,在整起事件的过程中,我发现常常听到有关《圣经》中死人复活的现象,或是最后的审判,还有莫妮卡的逻辑——只有在现今这种奇异世界才适用的杀人逻辑等等。像是约翰和莫妮卡对火葬的争论、在电视上新教派创始人阐述的教义、茶会上的生死观讨论,还有史迈利爷爷的葬礼上,马利阿诺神父诵读的那段在我脑中留下奇妙印象的《约翰福音》……所有的内容都把死人复活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也都提到审判当天,复活的死人中有的将因为行为不端而受到再次死亡的屈辱——也就是第二次死亡。”
  “第二次死亡难道是《圣经》上的文字?”崔西问道。
  哈斯博士代葛林回答:“是的。如果那封信上的‘约翰’指的是《圣经》上的约翰,那么接在后面的数字也就一目了然了。我们原本把它错认为日期和时间,事实上那些数字指的是《圣经》里的章节。因为葛林的提醒,我仔细将《圣经》的内容反复推敲,结果发现了它与整起事件的吻合之处。
  “11:24指的是《圣经》〈约翰福音〉中的第十一章二十四节。这是葬礼弥撒中经常诵读的章节。内容是住在伯大尼的马大在弟弟死后对耶稣说:‘我知道在末日降临的时候,他必复活。’而且之后还描述了已经死亡,尸体腐朽的弟弟从坟墓里醒来的情景。莫妮卡坚信死人会复活,这大概就是她想要让约翰看到的复活信仰的具体实证吧! 棒 槌 学 堂·出 品
  “还有就是2:11,这指的是《圣经》〈约翰启示录〉中的第二章十一节。如同大家所熟知的,这段讲的是现今世道险恶和末日将临的情景,必临的、属于神的辉煌胜利,救世主降临等等,有关于最后审判的种种。在第二章十一节里写道:‘圣灵向众教会所说的话,凡有耳的,就应当听!得胜的,必不受第二次死的害。’
  葛林再度开口:“那封恐吓信上写的SECOND DEATH说的不是连续谋杀,要表达的并非杀死史迈利再杀第二个目标约翰,它的意思是人会有‘第二次死亡’。也就是说,肉体死亡是第一次死,而当末日审判之际,复活的死人住受审后灵魂灭绝是第二次死。的确,约翰是在末日苏醒的,而且看起来似乎也获得了永生。不过莫妮卡心里还是很怀疑。她不相信约翰。因此,她用史迈利爷爷放在隔壁房里的那台打字机打了恐吓信,偷偷放在办公室的桌上。她是为了要告诉约翰——就算是死后复活,一旦行为不端,还是会有第二次死亡,人会随着灵魂死亡而灰飞烟灭。”
  “感谢您为我们讲道,洗涤我们的心灵!”崔西讽刺地说:“与其赖在庞克乐团,你不如到教会的唱诗班展现美妙歌喉还比较适合呢!”
  “教会征选的日期如果敲定了,麻烦你通知我一声。”葛林面不改色地回应。
  崔西耸耸肩:“照你这么说,詹姆士的‘第三个死人’的恐吓信,难不成是他自己的杰作?”
  “我认为是如此,他大概是因为法林顿的事眼看就要东窗事发,所以利用已经出现的恐吓信,趁机为自己拉起一道防线吧!詹姆士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詹姆士为什么会被杀呢?”
  葛林正要回答时,哈斯博士及时制止并开门说道:“这点崔西警官应该也知道吧?就是因为你傍晚来这儿的时候,大声嚷嚷着詹姆士是杀害多名女性的杀人犯。莫妮卡听到之后,认为詹姆士也应该受审判,我不知道她是从窗户攀着雨天的导水管往下爬,或是从楼梯跑下来的。反正她想办法抢先我们一步到达办公室,敲下了法官的审判槌。因为在她认为,受种审判应该比受警察审判更来得重要。”
  崔西最受不了别人指责他的不是,心浮气躁的他立刻展开反击。
  “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嘛!的确,我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啦!可是对于没有说服力的部分,我是不会人云亦云的。你们从刚刚就一直在讲莫妮卡的逻辑,也就是神的逻辑,可是这什么逻辑的,难道非杀人不可吗?《圣经》里提到的末日审判,也会审判活着的人吧?”
  莫妮卡还是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大家在谈论自己的事,她却漠不关心。看着毫无反应的莫妮卡,葛林强忍着性子说:“因为——他们非死不可!”
  “为什么?”
  “哪,所谓的罪是什么?看着迎面而来的路人,你能够立即判断他是否有罪吗?有罪的人不会在胸前挂个牌子让大家知道。只要人还活着,就无法从外观判断他有罪还是没罪。可是死人就不同了,在审判日那天复活的死人,如果无罪就可以获得永恒的生命,一直活下去。如果有罪就会再死一次,这种方法不是明快多了?莫妮卡非让对方全部变成死人才行,因为对她而言,如果死掉的人死而复活后可以一直活下去,就是无罪的人,但如果腐朽灭绝的话,他就有罪。”
  崔西搔着头说:“很难想像这种事会发生在我居住的世界。我都想参加教会唱诗班的面试了。”自此,他的态度或多或少也变得比较和顺了。“莫妮卡的怪异想法——不,应该说是信仰的真理,我算是了解了。可是,你们是不是也该告诉我约翰真正的死亡时间了?”
  “这要追溯到那一夜的灵车飙车事件,当时我在事故现场附近的灌木丛里,捡到约翰遗落的假发。假发内侧沾有血渍,不过那是干掉了的旧血渍,所以很明显不是车祸发生当时沾到的。当下我就知道约翰可能之前头部就已经受伤。后来,当我照着刚才说的线索,推测约翰在茶会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亡的时候,又再次想到了那顶假发。于是我就知道了约翰真正的死亡时间。
  “事实上在那场意外中,我也受了重伤。因为已经是死人了,所以没什么痛觉,不过我的头骨都断裂了。为了怕周遭的人知道,我用印花大手帕将头包成海盗的样子,把伤口遮起来。”
  葛林没有把头巾取下来。这次他没有像刚刚摘太阳眼镜那样,做出让活人惊讶的举动——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在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在想,约翰会不会也和我做同样的事。我们同样都是死人,彼此心灵相通。约翰戴假发,难道也是为了要掩饰头部的致命伤口?因为服药的副作用,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所以头部的伤口一定很明显吧!你们看一下,他现在就像挂在墙上的驯鹿头,可以看得很清楚。”
  约翰的头还插在窗棂的绞刑台上,虽然他的屁股向着屋里的一行人,但秃了的后脑上那个像火山口股的伤口,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约翰死于头部的重创,于是他戴假发隐瞒这件事。那么,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呢?约翰戴着假发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从举办茶会的那天早上开始的,当然,这是在他喝下加有砒霜的红茶之前,所以,大概是在茶会的前一天出了什么事吧?前一天晚上有墓园改造计划的发表餐会,当晚还发生了赤夏的棺材暴冲事件,撞到约翰的下巴,现场乱成一糟。当时,伊莎贝拉替约翰处理下巴的伤口,还附赠了一个吻。如果那时约翰就已经死了,那么帮他治疗伤口的伊莎贝拉无论如何都会察觉到吧?因此,约翰死亡的时间是在那场晚餐会后到隔天早上茶会之前的这段时间——也就是他自己说要留在办公室熬夜的那段时间……”
  棺材暴冲事件的始作俑者——赤夏担心地问:“戴史迈利爷爷的眼镜,应该不在约翰的计划之内吧?”
  “嗯,因为棺材暴冲事件是个巧合的意外。不过,因为那副眼镜有颜色,所以后来正好发挥了功用,可以用来遮盖混浊的瞳孔。茶会那天早上约翰脸色苍白、戴着假发,穿着史迈利爷爷的衣服现身。周遭的人都以为他是宿醉,其实那苍白的脸色就是他已死亡的证明。虽然约翰借口说自己换衣服是因为打翻了酒,但我猜想真正的原因一定是他头部的伤口出血沾到衣服上了。他前一天戴的眼镜,无意中和假发还有衣服凑在一起,再加上他和爷爷是父子,容貌有些相似,当时我们大家全都以为约翰要装扮成史迈利。” 棒 槌 学 堂·出 品
  “我们也有位‘大话博士’煞费心思地硬把史迈利和约翰扯在一起,说他们互相对调身份呀!”崔西一逮到机会就酸哈斯博士一下,为刚才的事报仇。
  “不过,关于眼镜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刚才也有讲过,照推测,约翰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晚餐会后到隔天早上茶会之前,他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的期间。然而,当时有一个人暗地里和约翰见面,而且怀有强烈的杀人动机。”
  “不是说那是莫妮卡吗?”崔西小声嘟囔着。
  “办茶会的那天早上,玛莎要我去叫莫妮卡。才刚打开房门,马利阿诺神父就出来了。他说莫妮卡在晚餐时和约翰吵完火葬的事后表示心脏不舒服,于是他也陪同莫妮卡一起离席,因为有点担心,所以就在隔壁房间的长椅上睡到天亮。也就是说,他监视了莫妮卡一整个晚上,并没有看到莫妮卡离开。可是她外出了,而且还和约翰见了面。
  “隔天早上莫妮卡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不过,一听到马利阿诺神父提到约翰,她就立刻绷起了脸,开始抱怨。
  ——那个人越来越自大了……只会模仿史迈利。坐父亲的椅子、戴父亲的眼镜、把父亲讲过的话再讲一遍,就以为自己很行了。根本是狐假虎威——
  “约翰因为暴冲的棺材弄坏眼镜而拿父亲的眼镜来戴,是在莫妮卡他们走后才发生的。一整个晚上受神父监视,应该没下过床的莫妮卡,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屋子里一片寂静,像是坟场里的死寂。在房间里,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没有出声,每个人的心都像个活死人似的悬在半空中,只是彼此看着对方疲惫的脸。这当中,只有不问世事的莫妮卡因为自己房里如此意想不到的盛况而不停地笑着。葛林看着史迈利说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那场茶会过后,只有约翰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个时候你们谈了些什么?你现在回到这儿来,是不是因为你和约翰谈过,很清楚他的意图?”
  史迈利一脸严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那场茶会后,我知道约翰已经被杀的事。前一天夜里莫妮卡突然来找他,在办公室里用重物敲击他的头,杀死了他。凶器当然就是掉在那儿、写有‘memento mori’的纸镇。死了的约翰当天夜里就醒了过来,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因为他本身就是医生,所以可以正确地掌握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活尸了。这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打击。不,不论是谁都没有遇过这样的打击吧!他说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设法隐瞒自己已死时事实。这一点法兰西斯或是我也都如此。这大概是活死人的共同心态吧?因为死人要承受被周遭人忌讳、厌恶的屈辱,忍受活人无法想像的孤独。
  “然后,他下一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得到财富。这点法兰西斯刚才在推论时已经说过了。一个人生前的执念,多半会成为死而复活后的行为动机。这也可以说是死人的逻辑。约翰执着于财富,法兰西斯热衷于解谜,莫妮卡笃信末日审判的到来,而我现在还在为巴利科恩家族的未来操烦——虽死犹然。
  “那时候的我其实还在犹豫是否该将遗产留给约翰。因为威廉来向我打小报告说约翰负债以及侵吞墓园公款的事。由于这个原因,我曾暗示要修改遗嘱。死时依旧满身负债的约翰对这件事很是焦急,他认定如果不能留下遗产给伊莎贝拉,人生就没有意义。只要可以得到遗产,就算自己已死的事实泄漏出去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对我说要去告发莫妮卡杀人的罪行。
  “这对我来说是很严重的事。和约翰的会谈一结束,我立刻叫诺曼和莫妮卡来,问他们晚餐会后发生了什么事。痴呆情况急速恶化的莫妮卡说话毫无章法,不得要领,于是我问诺曼。结果才知道那个夜里,莫妮卡因为心肌梗塞或其他原因死掉了……”
  “她果真是在那天夜里死掉的?”葛林一边说,一边看着诺曼要他回答。
  诺曼慢吞吞地点了头,开口说道:“是……莫妮卡夫人在那天夜里去世了。她当时一直痛苦挣扎,结果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觉得奇怪而上前查看,发现她没了呼吸,心跳也停止了……我、我十分的震惊、难过。整个人瘫了下来,一直待在原地没动。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起马利阿诺神父在隔壁房里睡觉。正要去告诉他,突然间,就听到了声音——”
  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诺曼表情变得十分僵硬。
  “——我一回过头去,就看到莫妮卡夫人站在那里。而且她本来应该是无法行走的,却若无其事地快速向我走来。我吓了一跳,问她:‘莫妮卡夫人,您可以走路啦?您不是死了?怎么又可以动了?’莫妮卡夫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我说:‘啊。这是当然的呀!我是死了,不过因为神赦免了我的罪,所以我又复活了。’我因为听莫妮卡夫人讲过太多《圣经》上的事,所以很清楚她在说什么。而且我很高兴,认为这真的是神创造的奇迹。然而,就在欣喜万分的时候,莫妮卡夫人对我说她想出去,说她有要事必须出去一趟。我当时很为难,也很焦急。如果莫妮卡夫人变成活尸的事被巴利科恩家的人知道了,像约翰那些讨厌莫妮卡夫人的人一定会想办法对付她。那就麻烦大了,如果莫妮卡夫人不在了,也就没有人可以庇护我了,到时我大概会被赶出这里吧!为了自己,也为了把素昧平生的我视为己出、对我照顾有加的莫妮卡夫人,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张开手臂挡在门口对她说:‘不行,您不可以从这儿走出去’……”
  “可是莫妮卡还是出去了?”
  诺曼点点头。棒 槌 学 堂·出 品
  “莫妮卡夫人无论如何硬要出去,她十分坚持,说是有事非出去不可。因为知道我会一直守在门口,她快速地转过身把窗户打开,从窗户跑了出去。然后她就像顽皮的小孩那样,沿着导水管爬到楼下,消失在黑暗中……她的动作像猴子一样敏捷俐落,快得教人不敢相信。我一时呆在原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本来想要去追她,不过又怕会惊动马利阿诺神父。就在我还在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时候,莫妮卡夫人已经从窗户又回到房里来了。她一脸满足地笑了,手上握着棺材形的纸镇,纸镇上头沾满了血!我怕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是老爷跑来问我,我才……”
  “原来是这样。”葛林低语着,“当事件发生,我从大宅跑到殡仪馆的时候,就发现没有呼吸的自己跑起来的速度比活着时还要快。那时我就在想,生前不良于行的莫妮卡应该也有可能因为成了活尸,反而变得行动自如,动作敏捷。”
  莫妮卡一副听不懂周遭人在讲什么的样子,但她似乎知道自己是话题的主角,轮流看看诺曼又看看葛林,高兴地微笑着。史迈利痛苦地看了莫妮卡一眼,接着说道:“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从诺曼口中知道当天夜里发生的事之后,就决定要隐瞒这一切,要诺曼不能说出去。由于他本来也打算这么做,所以就没对其他人讲,还一直跟在莫妮卡身边照顾她,尽力不让人发现她是活尸,我不想让原本在这个家就不好过的莫妮卡受更多的苦。于是,我又去找约翰谈。考虑到约翰已死的事实总有一天会曝光,所以一开始我提议直接把遗产过给伊莎贝拉和她肚里的孩子,可是那家伙连死了都还那么爱慕虚荣,他说如果遗产不经由他的手交给妻子就没意义了。他真是深爱着伊莎贝拉,把希望都寄托在那孩子身上呢!因此我不得已答应了他,决定不去更改遗嘱。
  “——于是,我、约翰、莫妮卡陷入了三方相互钳制的僵局。约翰下了决定后立刻付诸行动,他马上让自己进行防腐处理,而且还要我做说客,让莫妮卡也接受防腐处理。让他们肉体腐败的速度不要那么快——然后,就等着我咽气。
  “这是件很痛苦的事,肉体即将腐烂的死人已经等在前面了。我虽然演了很多次临终的戏码,却始终死不成。真是讽刺啊,和约翰约好的隔天夜里,我终于受不了了,下定了决心。我不要因某人而死、因某件事故而死,我讨厌自己的死操控在别人手里。我要主宰自己的死亡,我决定坚守这个信念。而且“圣人不是为了能够活着而活着,而是为了必须活着而活着”这句名言。也不断在我心中响起。如今,我已经没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了。此外,不管过程如何,经由约翰之手得到遗产的人,也是我自己的孙子啊,我个人的死,是对丰饶来世的一种承诺,也是巴利科恩家族能够永远繁荣兴盛的保证不是吗?
  “——到了这一步,我决定吞砒霜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命运对我的捉弄并没有就此停止。费尽千辛万苦才死成的我,也在棺材中轻而易举地复活了。醒过来的我就像刚刚所讲的,原本是打算强忍着不动,继续装死,老老实实地让人给抬去埋了,但我却看到约翰的怪异举动,并意外目击到‘面罩人’的猖狂行径,这让我突然间担心了起来。我不容许家族里到处充满阴谋算计。于是,我决定从棺材里跑出去,躲在教堂里杰森的石棺中观察情况,那时,又想起了其他令我担心的事。
  史迈利转向葛林说道:“法兰西斯,最可怜的就是你了。我一直没有照顾你,好不容易团圆了,却搞成这样。你这奇妙的短暂人生,根本就是为了领悟死亡的真谛而存在的。”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去参加唱诗班的面试好了。”
  史迈利因为葛林的俏皮话松了一口气,重新展露笑容。这时,身后的约翰动得更厉害了。史迈利看在眼里,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确实是因为必须活着而活着。此时此刻,我自己的死亡、活尸的死亡,由我主宰。”
  史迈利突然一脚踢翻了床边熄灭了的火炉。加油孔的盖子掉了下来,伴随着刺鼻臭味的灯油瞬间流遍史迈利和莫妮卡的脚下,向床那头扩散开来。房里一片混乱中,史迈利抱着莫妮卡的肩膀,好像在对她循循善诱似的低声说:
  “哪,莫妮卡,你最喜欢的《圣经》里不也说过吗?那书上最开始就明确记载着神是用泥土创造人类的——你能懂吧?肉体原本就是一抷尘土啊!”
  莫妮卡的脸上依旧挂着幸福的笑容,怜爱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所以呀,我们也回归原形吧!我以前在英国教会里读过的祈祷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好了吗?听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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