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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雅也 活尸之死

_11 山口雅也(日)
  见葛林沉默不语,赤夏决定稍微改变战略。
  “……有小贝比也很不错呀!你和巴利科恩家的每一个人都有怪癖,好像都喜欢谈论生死。那你就试着用这个角度去想好了。小贝比不就等于永恒的生命吗?”
  “这怎么说?”只要能将谈话的时间拖长,葛林什么话题都可以聊。
  赤夏突然转过身来面对葛林,脸上闪耀着光辉,说道:“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死掉的话,就算是结束了,可是如果他有小孩的话,那个人的一部分就会留在小孩体内……嗯,好像是叫基因吧?像五官轮廓、音乐天分啦,这些都会传给小孩,再传给小孩的小孩,一直传承下去。所以只要这个人的后嗣不断,他的某一部分就会永远存在。史迈利爷爷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的确,赤夏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足以让人改变消极、阴沉的生死观。然而,对如今已经死亡、没了生殖细胞的葛林而言,就算把性爱的目的说得再怎么伟大,他还是做不来。
  “你讲的我都清楚,可是就是不行,我做不到。”
  赤夏在毛毯下面蠕动,把内裤拉了出来,往床外一丢,内裤恰好挂在正在播放MTV的电视机上,那台电视故障了,没有声音。
  赤夏的语气已经变成半威胁的了。
  “你想让淑女丢脸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葛林张皇失措地说:“不是,我不是讨厌你。”
  “那是为什么?你头脑好,所以请你解释清楚,让我明白。”
  “其实,我是死——”怎么也说不出口。“是死亡世界的探究者。我的精神已经不堪负荷,所以那档子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力、不、足?!”赤夏就像是第一次听到月亮里没有兔子的小孩一样惊讶地叫道。
  葛林继续瞎掰:“我小的时候家人就死了,所以不得不去思考人终究会死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就沉迷在死亡的世界里了……”
  葛林一边说,一边已有赤夏会哈哈大笑的觉悟。赤夏讨厌这种严肃的场面,总是大笑带过。但只有这一次,出乎葛林意料,盯着自己看的赤夏眼里闪着泪光。没有大笑声,取而代之的是用力吸鼻子的声音。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一路走来,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没关系,在你创伤抚平之前我会忍耐的,我会为你保留这美丽的胴体。从今以后,我会尽量安慰你,说些让你开心的话。”
  赤夏出人意料的反应让葛林慌张不已。“让我开心的话,那是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证明死亡不存在的话啰!这是我从勃垦地的外婆那里听来的。人在临死的那一瞬间,会以超快的速度,把自己过去的一生重新经历一遍。”
  这种事,葛林死的时候确实经历过,所以他点了点头。哈斯博士说那叫“记忆屏障”。
  “——如果真有那种经验的话,那在重新回忆起的人生里,肯定也有临终的瞬间吧?然后,在那临终的瞬间,人的一生又重演了一遍,而就在快演完的时候,之前的一生又回来了,如此不断地反复再反复,结果人虽然一直濒临死亡,却永远都死不了。”
  葛林忍不住笑了,这是一种无限回推的悖论。不过,赤夏的话对现在的葛林而言,要比任何一位伟大哲学家的生死观更能让他心灵平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还真想抱着赤夏,就这么钻进如俄罗斯娃娃一般环环相套的回圈式逻辑里——葛林如此希望着。可是这毕竟无法实现,他受不了赤夏害怕自己,他不能失去赤夏。现在,他只好说些什么来掩饰,让谈话继续下去。
  “这个论点很有趣耶!赤夏。还有一个说法跟这个很相似,就是阿基里斯和乌龟赛跑的故事(注:【52】这是古希腊数学家兼哲学家齐诺(Zeno)的悖论之一。阿基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飞毛腿,而乌龟的动作超慢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齐诺却说:如果阿基里斯先让乌龟走个一百公尺,那么阿基里斯跑得再快也永远追不上乌龟。因为假设阿基里斯的速度是乌龟的十倍,那么当阿基里斯追到乌龟的起点时,乌龟已向前又爬了十公尺;当阿基里斯再往前追了十公尺时,乌龟已向前又爬了一公尺……以此类推,阿基里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喂,赤夏,你在听吗?”
  赤夏还真会见机行事,两人的性爱大冒险确定失败后,她立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进入了梦乡。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个时候,盖着内裤的无声电视突然又有声音了,“与其生锈,还不如烧个干净”,男子寂寞的歌声在葛林的耳畔响起。
  
第二十六章 阁楼房间里的往事
  最后只剩下蛆如后悔,啃噬你的皮肤。
   ——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死后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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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死者始终是醒着的。
  躺在黑夜里,他心里想的是:“这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活着的时候,怎么自己就没想过可以藏在这种地方呢?也对,严格说来,这算是个意外的场所,所以活着的人才会找不到他吧?
  死人的心情,活人是无法体会的。
  活人有好几次从他身边经过,或是来到他附近,但他们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躲在这种地方。
  然而,他并没有玩捉迷藏时的紧张亢奋。他死亡的肉体不但早就不会分泌肾上腺素,更无时无刻地不在朝腐败迈进。
  然而越是如此,死人的心里越是放心不下自己未完成的事。这是他生前的心愿,就算如今人已经死了,这些牵挂还是笼罩着他的魂魄——就像是某种使命。
  ——使命?魂魄?
  他自问自答,想了片刻后,不禁在心里苦笑。
  ——自己明明就死了,却还是被生前的使命感所驱使。尽管肉体正逐渐毁灭,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意识却依旧存在。意识?这应该叫做脱离了肉体的魂魄吧?难道生命真的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而就是这种原理在操控着已经成为活尸的自己?……
  不过,他强烈感觉到这魂魄终有一天也会和肉体一样消失殆尽。他直觉认为这只不过是上天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是死囚意外得到的缓刑。
  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死者重新思索着。
  ——待会儿从这里出去,把该做的事做完后,找个真正可以安息的地方,静待肉体和灵魂消失的那天。因为死人复活的蠢事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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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个叫法林顿的家伙真的存在的话,就算是尸体我也要见上一面。”
  派屈克·杭特从床上坐起,开口说道。他语带嘲讽、中气十足,不过,头上的绷带被从窗户射进来的晨光一照,还是挺吓人的。崔西等护士收拾好点滴的器具后问道:“所以你是说根本就没有休伯特·法林顿这个人?”
  “没错!”杭持愤恨地说:“这全是威廉·巴利科恩和吉姆·费尔德搞的鬼。我和他们大学时代同是话剧社的,所以我很清楚这种下流的伎俩。”
  “下流的伎俩?”崔西身旁的福克斯问道。年轻的刑警因为睡眠不足,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病人还惨。
  “对,这是之前就有过的著名手法。在好莱坞的全盛时期,其实就有这种事发生过。在那浮华的世界里,有个狡猾的广告商,为了让自己的客户——那些过气的制片、导演再受到外界瞩目,而想出了这种高明的宣传手法。他策划让报纸的影剧版刊登这么一篇报导:‘东岸名制作人休伯特·法林顿先生上周打了通长途电话给新锐导演威廉某氏,共花费四百九十二美元,似乎有什么巨作正在洽谈中。’
  “当然,法林顿先生是不存在的。那是捏造的人物,广告业者经常在影剧版上放这种假消息,努力帮不卖座的导演做宣传。可是只要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
  “……是吗?我好像也有听说过。”崔西说。
  “是呀,那时帮影剧报纸《好莱坞报导》撰稿的人中,有一个叫吉姆·汉纳根的男子发现了这场骗局。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报导里写道:‘名制作人休伯特·法林顿先生昨天夜里因心脏病发逝世……在此谨祝他一路好走,荣归西方极乐。’——好莱坞最具传奇性的笑话莫过于此。”
  崔西大大地叹了口气。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分派,你是那个聪明的记者。吉姆·费尔德是狡猾的广告商,而威廉·巴利科恩就是不卖座的导演。这么说来,你也知道与这边渊源颇深的另一位登场人物南贺平次啰?”
  杭特喜形于色地挑了挑眉,但也许是拉到了伤口,他的脸立刻又皱成一团。
  “那还用说,我当然知道那个炒地皮的流氓。这真是个大笑话,一开始就是因为那家伙,才会有今天这些事发生。威廉·巴利科恩就是从这里下手,逮住机会翻身的。反正呀,自从他在美国越战时期拍了那部宝座的电影‘灰熊和西贡摇滚’后,就没有人记得他的存在了。那家伙本来就没什么才能。你知道那部畅销电影我出了多少点子吗?威廉因为害怕我的才能,把我从制作名单里删除……”
  崔西想办法将话题拉回来:
  “……所以,南贺和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嗯,南贺呀,就是个乡巴佬,趁着日圆强势时随意挥霍,把美国土地像苹果派似的切成一块块,净用些卑鄙手段搜购美国的地产,做买卖他可是完全不顾形象地热中,不过在艺术方面就是一窍不通了。那个家伙用南克·费鲁奇的名义写了一本畅销书,那也是假的,其实是一位没名气的美国恐怖小说家捉刀代笔的。”
  “恐怖小说家帮他代笔……”崔西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是爱慕虚荣嘛!暴发户都会有的自卑现象。”
  “所以吉姆·费尔德和威廉·巴利科恩就从这一点下手?”
  “你挺灵光的嘛!他们两人想要在百老汇制作一部仿巴士比·柏克莱风(注:巴士比·柏克莱(Busby Berkeley,一八九五——一九七六)是美国百老汇歌舞剧知名的编舞大师,曾荣获三次奥斯卡最佳编舞提名。)的摇滚歌舞剧,正在找赞助商。就在这个时候,南贺自己送上门来了。吉姆成了介绍窗口,开始和南贺交涉,但南贺是个生意人,疑心病很重,迟迟不肯点头。于是这两个人就逆向操作,决定利用他这种商人的特征。”
  “向南贺施压吗?”
  “正是。他们两个收买了《角灯杂志》的二流记者琼·维曼,要她捏造关于法林顿的假报导,然后让南贺看到,装作自己正在评估应该选择哪个赞助商的样子。这招正好刺激到了南贺的商人本性,那家伙虽然不懂艺术,但碰到这种有利可图的事,他是无法忍受被人抢先一步的。”
  “所以你就硬是让这出戏落幕?”
  “没错,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和他们讨论过这种大吹牛皮的好莱坞制作,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经过种种调查,我知道他们正策划要和南贺签约。我心想,就让我来终结这场闹剧吧!于是,我写了法林顿死亡的报导,更顺便让法林顿的好友——威廉家开的殡仪馆承办丧葬事宜。而且,我暗中让曾经在宴会场合上与我见过几次面的南贺知道,还灌输他出席葬礼就有机会在影剧圈里露脸的观念。威廉他们可吓坏了,因为法林顿竟莫名奇妙地让人给杀了,而南贺和我还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席葬礼……”
  “于是,你为了要出席这场假葬礼,特地大老远地跑来墓碑村,还发生了意外?”
  “嗯,我是顺道来观光的,所以早在葬礼之前就到了,谁知去看瀑布的途中从那该死的弯道摔了下去……”
  崔西冷冷地说道:“喜欢让戏落幕的你,现在自己也下台一鞠躬了。”
  福克斯一边搔头,一边插嘴问道:“法林顿的葬礼是出烂戏。我现在知道了,不过有人亲眼目睹法林顿的尸体也是事实。你说那会是谁呢?”
  杭特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反正法林顿这个人不存在,我可以和威廉对质,那家伙呢?”
  “跑掉了。”崔西气呼呼地说:“我们警署的警员好像死人、活人都不得缘,除了你这种动不了的之外,每次去找谁,谁就逃跑。”
  杭特耸了耸肩,“谁教他是个没担当的男人。为了这场假戏他可是煞费苦心,如今行不通,他就撒手不管逃跑了。我想他现在正在佛罗里达的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怎样安排一场脱衣舞秀来捞钱吧?”
  杭特言尽于此,崔西和福克斯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回去时,福克斯说道:“对了,《幕后花絮》的编辑在向你催稿了……不过,你两只手都骨折了,恐怕是无法工作了?”
  崔西接着讲下去:“威廉如果找到新工作的话,说不定你也可以跟着去应征脱衣舞秀的闭幕人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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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葛林和赤夏看着诺曼随莫妮卡外出散步后,就潜进了他在阁楼里的房间。
  这间房十分狭窄,连着陡梯的出入口就占了整个房间地板约六分之一的面积。铁床就放置在南倒的圆型窗户下,除了小衣橱租煤油炉之外,就剩床边的那张小桌子。房里没有电视,小桌上放着一台年代久远的手提式收音机。真是煞风景,果然是记忆一片空白的男子的房间,同样也是空荡荡的。
  不过,赤夏的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她听玛莎说:“杰森小时候的那些旧东西都收在木箱里,放在架子上。”赤夏望了望房间入口处正上方的架子,上面只有一台盖着防尘罩,罩子上面满是灰尘的打字机,再上去就看不到了。于是赤夏站在椅子上,再往架上看,结果看到打字机的旁边,有一块唯一没沾到灰尘的四方形面积。可见一直到最近那口木箱都还搁在那儿。
  因为房间很小,所以他们一下就找到了木箱。它就塞在床架的下方。赤夏就像找到猎物的猎犬一般匍匐在地上,把箱子拉出来,那木箱是正好可以放入一台录影机大小的扁箱子。
  “嘿、嘿、嘿,分宝藏啰!”赤夏神情兴奋地说道,打开木箱的盖子。
  那的确是只藏宝箱。它曾是孩童到青少年这段岁月的无价之宝,不过一朝长大成人后,就被收在衣橱深处,成了不值钱的破铜烂铁——这箱子里收藏了各种这类的宝物。像是少了扳机的柯尔特左轮手枪(注:【54】柯尔特(Colt)左轮手枪在西部电影里常看到,讽刺的是它被取名为“Peacemaker”。),伤痕累累的史波尼克号和通讯号(注:【55】史波尼克号(Sputnik)是苏联成功发射的第一枚人造卫星。通讯号(Telstar)则是美国AT&T公司所研发的第一颗商用即时通讯微卫星。)的塑胶模型,没有鞋带、写上J·B缩写字母的单脚溜冰鞋,各种证书、奖状,一叠风景明信片,中间有一条皱痕的巨人队威利·梅斯(willie Mayss)的签名照、生锈了的童子军军刀、披头四乐团“Twist and Shout”专辑的宣传EP(赤夏把它放进怀里,收归已有)、画有红萝卜或辣椒、像玩具似的圆筒形罐子、边边烧焦的和平标志臂章……
  赤夏一直维持着这姿势在旧物堆里挖宝也累了,于是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只画有辣椒的罐子当凳子,“嘿咻!”一声坐了上去。葛林见状正想出声制止,赤夏却在这个时候压低了声音叫嚷道:“有了,有了,终于找到宝物了,这上面写得满满的都是耶!”
  赤夏递来一个有点脏的文件套,里面装的是用打字机打的原稿。稿纸用带子整齐地绑好,第一页上面写着——
  “一九六九年十月/心理治疗用札记/杰森·巴利科恩”
  看来他们是找对方向了。受精神状况所扰从越南回来的杰森,大概是为了自我治疗才写了这些东西吧?文件是在二十年前的十月写的,那段期间这一带刚好发生了可怕的万圣节杀人事件。
  葛林翻了翻稿纸,发现在最后的扉页里夹了好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老照片。照片里两个小孩害羞地皱着脸笑,肩搭着肩。两人手中各自拿着玩具左轮手枪,穿着五分裤,打扮成牛仔的模样。他们身后是高大的糖枫树和墓碑的一角。“哇!好像!这两个人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在后方从葛林肩上偷看的赤夏说道。翻到背面,上面是用钢笔写的注记,字迹已经褪色。
  一九五六年/十月三十一日/杰森和詹坶士,无敌的独行侠/六岁/于墓地
  下一张照片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吧?身穿天主教祭服的青年和中年的神职人员一起合照,背后哥德式教堂的尖塔不可一世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在他身边的,是年轻时期的马利阿诺神父吧?”葛林低语道。
  “对哦!因为是和神父在一起,所以这个应该是杰森吧?是衣着的关系吗?你有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像詹姆士了?还是因为性格不一样?他的脸看起来比詹姆士柔和多了。”
  最后一张是已经泛黄的照片剪报,帐篷里,男子们浑身上下绑着绷带,并列在横向排放的床上,靠外侧这边还看得到手臂上缠着红十字臂章、戴着钢盔的男子。其中杰森神父靠在一张床的旁边,弯下腰,对着床上的男子额头施行某种仪式。照片下方的报导部分被剪掉了,只留下一行图片解说。
  “在最前线看顾临终的英勇士兵,为他们施行敷油圣礼的巴利科恩神父。”
  葛林将照片和原稿收回文件套里,说道:“看样子,赤夏心上人的秘密就在这里面哟!”
  “喂,你快念来听听呀!” 赤夏的眼睛充满期待。
  不料,这时却杀出个程咬金。“赤夏!赤夏,你在哪儿?是妈妈不好!我们偶尔也一起吃顿早餐吧……”
  楼梯下方傅来伊莎贝拉的声音。葛林他们急忙把木箱放回原处,紧紧抱着杰森的原稿,从阁楼的小房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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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根本没有法林顿这个人。威廉拜托我帮他办个假葬礼时,我也很困扰。”詹姆士神经质地用食指扶了扶眼镜说道。
  崔西和福克斯从派屈克·杭特住的医院出来后,立刻折回微笑墓园向詹姆士进行侦讯(令人讶异的是,他竟然没有逃跑)。崔西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威廉跟我说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一生,请我务必帮忙。他说在刚任经理就摆架子的约翰面前办场假葬礼,瞒着他、让他难堪,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吗?说来丢脸,这个诱惑对我来说,还真是难以抗拒。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不要介入太深。所以我仅是提供他们情报,默许他们的行动而已。南贺对威廉和吉姆还是不信任,他表示要亲眼看到名制片人法林顿的遗体,才要考虑是否成为他们的赞助商。因此,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准备一具尸体,办一场葬礼。然而,眼看葬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却找不到年龄相近、正好适用的尸体。那时我提议使用已经送回来的不动产商人欧布莱恩的尸体。被逼急的他们巴不得这么做,马上就同意了。”
  “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崔西问。
  “喂,可不是我偷的哦!我只是制造机会给他们而已。做完弥撒准备下葬的这段时间,通常都会把棺木送到地下室的防腐处理室,帮往生者补妆,威廉就是在那时候把尸体偷走的。”
  “帮死人补妆?真是多此一举。我记得史迈利也是在做完弥撒、送往防腐处理室的过程中失踪的。也只有那个时候棺材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喂!我爸失踪又干我什么事了?那件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昨天我也跟你说过了,补完妆后棺盖就盖上了,然后我稍稍离开了一下下,大概是那个时候吧,我老爸就不见了。”
  崔西的表情满是怀疑,不过他暂且开这件事,回到原来的话题。
  “先不谈史迈利,现在来说欧布莱恩。这件事你真的完全没有参与吗?”
  崔西严厉的语气让詹姆士显得有些慌乱。
  “也,也不是完全没有参与啦……因为像约翰这些看过欧布莱恩的人也都会来参加法林顿的葬礼嘛,所以我就帮尸体小小地变装了一下,帮它加了一副眼镜,贴上了胡子。我发誓我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后来就任由威廉他们自己去搞,只要事成后他们再将尸体送回墓园就好了。当然,一开始就没有死亡诊断书这种东西。丝克伍路的家是威廉和伊莎贝拉幽会偷情的场所。原本约定好法林顿葬礼的早上,威廉要把法林顿的灵柩搬进去的,却因为那个鸡婆的小妞,造成了这场恐怖的混乱。”
  崔西一脸不悦地说:“我现在觉得对待殡葬业者也该像对特种行业一样,动不动就没收他们的执照,勒令他们停业。那么,欧布莱恩怨恨约翰的事是真的吗?”
  “嗯。欧布莱恩是我爸爸多年的合作伙伴,结果约翰一脚把他踢开,换成了南贺。”
  “因为继唐老鸭之后,现在全世界最吃香的就是日本人了。”崔西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听说替欧布莱恩守灵的那晚,他那票爱尔兰亲戚大闹特闹,吵得屋顶都快要掀了,他们还唱了《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这首带有讽刺意味的民谣呢——话说回来了,约翰被杀的那天晚上,晚餐时也曾谈到这件事,他还和洁西卡他们起了口角。”
  “当时,你好像有提到在替欧布莱恩做防腐处理时,尸体曾睁开眼睛的事?”
  “是哈斯博士告诉你的吧?嗯,没错,是有那么回事。我当时以为那是死后尸体僵硬造成的,现在我不得不改变这个想法了。”
  “那欧布莱恩是真的活过来了?” 棒槌学堂·出品
  詹姆士吞了口口水,缓缓地点头。这时,刚才侦讯到一半跑出去接警署来电的福克斯回来了,他附在崔西耳边小声说道:“那间办公室保险箱的指纹经电脑比对的结果出来了,和之前发生交通事故时记录下来的指纹一致,是法兰克·欧布莱恩的指纹……”
  崔西胃壁上的细胞又死了一堆,体温好像也一下子上升了一、两度。不行了,又不舒服了……
  然而,詹姆士接下来说的话更揪紧了崔西的神经。
  “对了,警官,今天早上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就放在我防腐处理室的办公桌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
  詹姆士拿出了一张纸。崔西把它摊开来看,准备承受胃壁的绞痛。上面是用打字机打的字,内容是:
  ——詹姆士,第三名死者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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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林利用赤夏去吃早餐的空档,阅读杰森留下的原稿。
  稿纸共有二十多页,当中零零散散地记载着让自己神经衰弱、心灵苦恼的记忆片段。这些似乎是遵从医生建议而写下的,不过因为他自身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所以文章很多地方的内容杂乱无章,前后没有连贯。葛林仔细阅读,从其中选出了他认为较重要的三篇。
  十月一日
  我依照德克森医生的建议,开始着手写这本札记。
  这也可以说是我探索自己心灵的旅程吧!不过,这并非对神的告解。我的心生病了,失去了信仰,不再是称职的神职人员,所以在字里行间,我尽量不要加入宗教的注解。我只是想要发掘压抑在内心深邃一直困扰着我的根源——我只是想要找出事实的真相。
  要探究我内心的阴暗面,第一步应该要从去年那些残酷的体验开始。
  我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算起的那半年期间所经历的种种,改变了我的一生。
  春节攻势(注:【56】春节攻势(Tet Offensive)指一九六八年越战期间,北越发动规模最大的地面行动,是美军主动撤离越南的转折点。)后,我以随军神父的身份到越南去。以深入前线为志愿的我在酷热难耐、脏乱不堪的帐篷中为许多可怜士兵们的身体涂抹圣油,守护他们咽下最后的一口气。每天每天我见证这么多人的死亡,不知不觉中我倾听的对象不是在世的人,而是将死的人——他们只是活着的尸体,充满我整个脑里的,不是对生命的期望,而是对死亡的想法。说来真是窝囊!可是这对我这种信仰薄弱的人来说是很难抵抗的。因为我每天都不得不和“死亡”相处,这时间要比和神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然而,我必须要说,能够在一旁执行临终仪式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一旦战况激烈,就谈不上什么临终仪式了,只期望能为死者进行最实际的处理。换言之,为了让战死的士兵遗体被送回家乡时看起来不要“太糟糕”,军队很缺乏整理遗体的遗体化妆师。
  这时,碰巧詹姆士也来到我服务的前线战区。他是以军用遗体化妆师的名义被派来这儿的。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詹姆士以遗体化妆师人手不足为由,把我推荐给了军方。我是讨厌那种工作才会做神职人员的,不过,因为父亲的命令,我还是取得了遗体化妆师的执照。詹姆士为什么要指名讨厌帮遗体化妆的我来帮忙呢?他真正的用意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过去发生的某事让他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吧?不过在这里我不想多谈。总之,当时的情况是除了拿枪外,被命令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于是,我开始每天和詹姆士一起面对悲惨的死亡。
  我们家是开殡仪馆的,所以处理遗体的工作对我来说,虽然讨厌,却还熟练。然而,战场上的遗体处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先说遗体的受伤状况,那程度根本就无法相比。在家里都是小心仔细地清洗遗体,心爱的家人会在一旁看顾着,而遗体就安详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这些一在战场上成了天方夜谭。曾经拥有思想、懂得爱、叱咤风云的人人物.才一下子就成了散落在战场上的肮脏尸块。而且这转变就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丝毫踌躇、停顿的时间。
  我们就好像在拼图似的拼凑着尸块。搜寻队上大家戏称为“狗牌”的识别牌,认皮肤上的刺青、找盲肠手术留下的伤疤、核对衣服上的洗濯标签……用尽一切办法让它回复成人的样子,放入铝制的棺材里,送回在故乡焦急等待的亲人身边。日复一日,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
  然而,最惨的死状还不止于此。随着军队攻防,前线阵地也会不断转移。有时候不得不紧急撤离,只好将战死的人草草掩埋。将他们丢下。等过几个月后重新夺回那地方时,再把坟墓挖开,把尸体取出来正式入敛。
  我们挖开钉有识别牌的木头十字架,取出覆满白色霉菌的帐篷包裹着的尸体,将尸体放在解剖台上,将帐篷割开。里面的状况可说是凄惨无比。躯体几乎都被虫吃得乱七八糟,没了眼球的眼窝空洞洞地望向这边。最惨的情况是有一公升以上的上万只蛆正在啃噬着尸体。不只这个,浓烈的恶臭也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恶臭和固体一样是有厚度的。从尸体冒出的腐臭味就像一面墙一样压碎了我的鼻子。虫和臭气很多很重的时候,我们会喷洒加有薄荷或香料的氯化苯溶液,不过这方法对可怕的恶臭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
  越南的恶劣气候助长了腐败,我们目击了不应该存在这世上,不,是不能存在这世上的惨状。
  ——就好像比萨坏掉后融化成的那种粘答答的物体。快速腐化的遗体,所有柔软的部分都会不停地融出原形,各种颜色混在一起,肺是浓绿色,胃和肠是黄灰色,肝脏是暗红色,肌肉是鲜红色,还有灰银色的筋腱。这些全部混合成泥状,骨头还从里面露了出来……
  不过,一旦看过异常残忍的惨状,感觉就会麻痹。我甚至觉得这种可怕的东西是一种美。我就像是被杰克逊·波洛克(注:【57】杰克逊·波洛克(Jonkson Poollock,一九二一——一九五六)是一位具有影响力的美国抽象派画家。他擅长以“滴彩”(Dripping)手法,让油彩随意地倾倒泼滴在画布上,为动态绘画《Action painting)的创始人。)的动态画作所迷惑的学生,一直盯着看。
  如果真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这一幕就不会存在。这不该是会思考、懂得爱、向神祈祷的人类。一年前才和长官约好“圣诞节要回国”的可爱青年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打死我都不相信,那腐败的肉汁是因为认同约伯所说的:“神只不过是把他赐予的东西再要回去。”才消融殆尽的。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连这种事都会发生,那么神根本就不存在!
  ——强烈的“死亡思想”占据我整个脑袋,取代了神的位置……
  十月十六日
  今天我要写的是安妮塔·摩根的事。这事我不想写得太细。总之,就是安妮塔发现了詹姆士是性无能,离开了他,转而投向我的怀抱——我终究还是得面对这极度令人不快的事实。
  当安妮塔一脸鄙夷地说着这件事的时候,我对她的爱也逐渐消失。当然,这不单是因为我无法认同安妮塔只重视性爱的放荡思想——是的,詹姆士的缺陷,我要负很大的责任。是这份罪恶感让我对安妮塔失去了兴趣。
  和安妮塔分手的隔天,我决心抛下一切到越南去。
  十月三十一日
  万圣节,居尔特人的农历除夕,相传这一天,邪恶的力量将攀升到最高点,女巫和恶灵会到村子里作怪。化了妆的小孩手里提着南瓜灯,挨家挨户地拜访,喊着:“不给糖,就捣蛋!”
  然而,十三年前的万圣节,我们兄弟几个(约翰、詹姆士和我)并没有化妆。因为家里开殡仪馆的小孩如果也化妆的话,肯定会成为同学嘲笑的对象的。
  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那件事写下来。我必须将我过去犯下的、埋在我内心深处的罪恶记载下来。
  十三年前的万圣节当天,墓碑村的孩子们都兴奋不已。山野马戏团一二天前就来到了镇上,这对没有休闲娱乐的乡下小孩而言,真是魅力无穷,再加上适逢万圣节庆典,村里热闹极了。 棒槌学堂·出品
  可是,我们这几个无法过万圣节的巴利科恩家的小孩,就只能靠玩西部电影的家家酒来打发时间。三个人在通往墓地山丘的南边坡道旁玩耍。我扮独行侠,詹姆士扮坏印第安人,我挥舞着从殡仪馆资料室拿来的父亲的海狸刀,得意洋洋。然后詹姆士投降,我和约翰就把他绑在糖枫树上。
  当时的我肯定是中邪了,又或许是被不能参加万圣节活动的欲求不满给冲昏了头。看着动弹不得的詹姆士,我竟然起了残暴之心,我将他的裤子和内裤扒下来,把从厨房拿来的卤肉汁涂在他那个部位。詹姆士又哭又叫,年纪较长的约翰厌倦了这幼稚的游戏回家去了,留下我和绑在树上的詹姆士。天色渐渐暗了,有教养的小孩差不多都回家去了,这时,“那家伙”出现了。
  “那家伙”从墓地上方的茂密灌木丛中现身,慢慢地朝我们逼近。
  然后,“那家伙”对无法动弹的詹姆士展开攻击。
  凄惨的哀号声响遍墓地。可是,我就好像被绑住似的,只是愣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詹姆士的惨叫声应该有传到家里去,但因为那天是万圣节,家人以为是小孩子在恶作剧,没有一个人跑出来看。
  詹姆士受了无法弥补的伤。自从这件事情以后,詹姆士就躲着我,不,是躲着大家,变得像个活尸一样。这是埋葬在我内心最、最、最深处的罪。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面对。让詹姆士变成活死人的人是我。
  现在,我自己也成了被罪恶感和死亡思想缠身的活死人。我已经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真希望死了算了。死后接受末日审判,再度承受死亡的耻辱——如果这样做可以赎罪的话——
  ……我就相信神的存在……
  葛林读完后,觉得脑海中的拼图又兜上了一小块。
  
第二十七章 抬错棺事件
  笨手笨脚的乡下抬棺人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竟让地下停尸间遭此劫难。
   ——洛夫克莱夫特(Howerd Phillips Lovecraft),《停尸间》 (In The Vau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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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林斯医生偏执地掸去躺椅上不存在的灰尘,脑子里一直想着刚离开的病人。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诊所看病了,而且昨天、今天还连续两天都来,这实在令人担心。看病次数频繁,代表着病人的病情正在恶化——如今回想起他今天说的话,确实也……
  想到这里,柯林斯医生想到了另一个令他担心的病人。
  那个病人——崔西警官也是,昨天、今天,连续两天都打电话来预约。看样子,今天到中午以前,还要再受一次罪了。电话那头的崔西嚷嚷着:“一个死人不见了,然后另一个死人又出现了,两个活人失踪了,在那之前还有父子两人的尸体一起不见的……医师,今天早上我太太问我说,死人都陆续复活了,调查杀人案还有意义吗?——我真的不行了,这应该叫作……认同危机吧?”柯林斯停下掸着躺椅灰尘的手,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了崔西预约的时间了……
  还没叫号,崔西本人就进来了,他张大眼睛,手不停挥舞着。看到他那副德行的柯林斯医生有点害怕。他的病人很明显地处于亢奋状态——这是不好的迹象。
  崔西一进门就逼向柯林斯医生。柯林斯忍不住向后退,跌进躺椅里,结果变成是他自己坐在躺椅上,崔西盯着他的脸说道:“刚刚那家伙——”
  “啊?” 棒槌学堂·出 品
  “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病人,我出电梯的时候看见他从这家诊所走出去,我刻意避开他,重新确认了一次,果然是——”崔西直截了当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柯林斯医生还在装傻,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你说呢?干嘛问我这种问题?我没有义务要回答——”崔西更逼近一步,这让柯林斯医生的上半身整个往后倒。“别装蒜,我都看见了。他来这里干嘛?他有什么困扰?他说他犯了什么罪?”柯林斯身为医生的职业道德终于抬头了,他奋力回击。
  “我都说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了。我是医生耶!是不可以跟人讨论病患的隐私的。”
  崔西的执着并没有因此而动摇。
  “你是医生,但我是警官,我必须执行我的任务。只要他有可能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我就要问。”
  柯林斯医生的两只手撑在躺椅上,勉强维持上半身坐起的姿势。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崔西见状马上改成请求的语气。
  “唉,拜托啦!你的立场我很清楚。可是,我也是病人啊!我的脑袋好像又有点怪怪的了。你当医生的不是肩负着医好病人的崇高使命吗?对我来说,最好的治疗就是让这件疯狂杀人案落幕。所以拜托你啦,给我情报……”
  “不行!” 柯林斯冷漠地说。
  崔西的精神虽然有点问题,但好歹他也是位专业的警官。向口风紧实的家伙逼问口供的经验,他已经多到数不清了。突然间,他一把揪住柯林斯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压制在躺椅上,附在他的耳边说道:
  “医生,你还有勇气离第三次婚吗?”
  “啊?”柯林斯医生张大了嘴巴。
  “我听说你因为付赡养费都快穷得脱裤子了——你还记得月桂街的咪咪吧?”
  柯林斯医生吓得身体僵硬。
  “前些日子,我们警方在扫黄时有逮捕到这个咪咪,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同事,她是怎么在这张躺椅上付你诊疗费的——听说是很特别的收费方式哦!如果这话传到你老婆的耳朵里……”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崔西想破案的热忱已经不是一般的程度。
  “威胁也好,强奸也罢,只要能把这个杀人案给破了,要我杀人都行!”
  柯林斯医生叹了口气。如果这次再离婚,他的赡养费可能到下个世纪都付不完。
  “我知道了。这些话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的确,你说的那个男的是我的病人。他来过我的诊所四次。第一次是在三个月前。”
  “万圣节前后吗?”
  “我记得是在万圣节过后。接着是这个月的月初——二号。然后就是昨天和今天,突然来得很频繁。”
  “他在烦恼什么?”
  “这个嘛,疗程才刚开始,还没到病患完全卸下心防的阶段……”柯林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的经验不是很丰富吗?”崔西的语气强硬了起来。“你不是四十五分钟就要收费八十美元吗?就算疗程只进行了一小段,你还是可以嗅出一些端倪的。如果不是的话,你八十美元的诊疗费也未免收得太不合理了。”
  自尊心受到刺激的柯林顿医生发火了。
  “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病人。自己有怎样的精神困扰,他根本就不讲清楚。虽然他来这里告诉我他的烦恼和痛苦,但只要我一逼近问题的核心,他就巧妙地避开。虽说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大多心思缜密,但他却特别难缠。不过,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专家,就算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聊,对方的心理,还是可以窥知一二的。”
  “我倒想听看看。”崔西探出身子。
  “嗯……他对他的兄弟怀有强烈的自卑感。他母亲好像一直偏爱着他兄弟,他的心病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还有,虽然我还不确定这是否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他在性方面也有自卑感……”
  “性方面的自卑感?” 棒槌 学堂·出品
  “嗯,他告诉我说他是个性无能,简直就和活死人没有两样。”
  “活死人……你想他是用什么方法来发泄这种自卑感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净说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死的冲动’这类无稽的话。不过依我看,他不是那种凶残的男人。反正问题一定与他的过去有关。有时他会给点暗示,但真正做了什么却不明讲。他好像一直把这些压抑在内心深处,只要再多花点时间,我一定可以问出来的……”
  “我可没有时间。”
  崔西说完这句话后,迅速地往门口移动。被撇下的柯林斯医生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开口向崔西的背问道:“啊,你这就要走啦?”
  崔西转过身来,显得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柯林斯整个人往躺椅倒去,双手交握住胸前。然后他热泪盈眶地说:
  “呃,你可不可以听我讲一下我太太对我说了多么过分的话,还有这对我的性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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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考虑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到别的地方去。”沃特斯在葛林和赤夏面前啪啪的翻着殡葬业专属杂志《丧葬之友》,如此说道。
  葛林和赤夏读完了阁楼房间里的札记后,就来到地下防腐处理室的遗体保存区找詹姆士。不过那儿并没有詹姆士的身影,只有沃特斯独自坐在叠满一整面墙的遗体保存柜的前面。
  “大家现在都害怕这座墓园,员工也走了好几个。”
  沃特斯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握住背后遗体保存柜的把手。遗体保存柜像是放大版的银行保险箱,遗体就放置在长条型的抽屉里,柜子经过特殊设计可以维持在一定的温度,让遗体得以冷却、保存。不过,沃特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不是尸体,而是冰到透心凉的美味白酒。他向葛林和赤夏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继续说道:“《丧葬之友》的求职栏上有刊登孟菲斯市一家以得来速方式经营的殡仪馆在征人耶!应该还不错哦?”
  葛林的脸皱了起来。
  “不用下车,直接隔着一块玻璃看遗体的葬仪社?那个就别考虑了。那种工作就像汽车旅馆的柜台一样,超无聊的。而且——”
  “而且?”
  “听说他们会在十字架上装饰蓝色的灯泡,一年到头都像在过圣诞节似的闪呀闪的。”
  “啊……”沃特斯的脸色暗了下来。
  “那我还是回去当摇滚乐团的化妆师好了……”
  “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吗?”
  “妖娇乐团(注:【58】妖娇乐团(Dead of Alive),一九八〇年成军的英国新浪潮(New Wave)乐团。)有我认识的人……”
  “跟死之华乐团到处去旅行也很好玩啊!”沃特斯耸了耸肩,喝了口酒,落寞地说:“那你们呢?”
  赤夏把玩着酒杯,想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我和葛林想到温暖的南方去,忘掉一切,好好地玩,等这件事情告一段落……”
  沃特斯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是不是在学侦探办案?”
  两人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在这种死人陆续复活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去杀人,也没有人会去调查命案了呢!不过,你们还是小心啦!我很替你们担心。”
  听到这些话的葛林心想:隔着一段距离看,他和赤夏的行动的确是疯狂且诡异的。另一方面,赤夏则是一脸诚恳地握住沃特斯的双手。
  “要和你分开,我真的好难过哦!每次电视在播德古拉的片子时,我一看到吸血伯爵从棺材里爬出来,就一定会想到你。”
  沃特斯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同性恋。
  “我也是耶!和你交换内裤的事我不会忘记的——”他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不过,你上礼拜向我借的耳环还是要还我哦!”
  正当赤夏和沃特斯三三八八的在话别时,诺曼出现了。他来到三个人的面前,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詹姆士在哪儿?”他问。
  沃特斯凑在葛林耳边偷偷讲:“你看,大概是太多人离职、人手不够吧?连诺曼都被叫来殡仪馆帮忙了。”
  葛林回说:“其实我们也在找詹姆士……”话才刚讲完,詹姆士本人就出现了。
  詹姆士环视众人,趾高气扬地说:“干嘛?都这么忙了,你们四个还凑在一起,准备玩大富翁啊?”
  詹姆士的严厉让诺曼更畏缩了,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没、没有,詹姆士先生,客人在‘睡莲阁’的告别式要开始了,但棺材还没有送到,他们正在大发雷霆。还有,火葬主任说她那边的棺材也没来。”
  听到这些话的詹姆斯怒气倍增。“你是猪啊!到底是怎么联络的?遗体老早就处理好,是早班的人经手的。你看,两具遗体都在电梯口不是?”
  大家一同看向詹姆士手指的方向果然,两具棺木就放在装着脚轮的棺架上,停放在门口方向的电梯前。
  詹姆士立刻发号施令,“法兰西斯和沃特斯帮忙把灵柩送上去,我还得再完成一具遗体的防腐处理才行。”
  葛林因为不熟悉棺木的搬运流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可是,哪个要送去哪里……”
  詹姆士不习惯指使他人做事,显得很不耐烦,他怒喝道:“诺曼,你昨天写的卡片还在吧?教葛林怎么看那个卡片,动作快!别慢吞吞的! ”
  诺曼连忙从房间的角落的档案箱里抽出两张卡片,和葛林他们一起走向棺材停放的地方。
  “嗯……这个桃花心木的两截式棺材送‘睡莲阁’,柚木材质的送火葬场。”
  葛林和沃特斯各自接过了卡片,葛林往‘睡莲阁’。沃特斯往火葬场,分头进行。两人趁詹姆士怒火还未爆发之前,赶紧将棺材推进电梯里。就连电梯门已经关上,都还可以听到詹姆士在外头对诺曼骂道:“真是的,为什么我非得用你这个笨蛋不可呢?”
  另一方面,被单独留在遗体保存区的赤夏怕詹姆士看到沃特斯留下的酒瓶和酒杯,连忙把它们藏进底层最角落的冰柜里。不过,因为她的手在背后动作,没往里面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柜子里多了一具尸体——殡仪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摆了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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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十字路口咖啡馆现场发现的头盖骨、左右二根前腕骨,以及与其相连的手骨,据推算,年龄大约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之间。这比约翰的年龄要大许多。而且牙齿的比对结果也不一样。看来那的确不是约翰的骨头。”说完这些话后,福克斯一脸迷惘,就此陷入了沉默。
  从诊所回到警署后,等待崔西的就是上述的新情报。在崔西身旁听到这些的哈斯博士喃喃自语道:“哦,不是约翰的骨头……”一边向崔西使了个眼色。崔西无奈,只好向福克斯问道:“其他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还有就是今天早上受理的那张詹姆士是第三名死者的恐吓信。它刚转到鉴识科那边,那边的同事说了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他们说约翰收到的恐吓信是用同一台机器打的……”
  “你在说什么啊?给约翰的恐吓信是用打字机打的,而詹姆士那张则是文字处理机做的,这个连门外汉都看得出来。”
  “不,不是啦,他们说的是约翰收到的恐吓信和史迈利的遗书是用同一口打字机打的。”
  “史迈利……”崔西无言。 棒槌学堂·出品
  “嗯。之前史迈利服毒自杀时也有进行验尸和侦讯,看过那封遗书的鉴识人员说,他很确定那是用史迈利房里那台世纪牌的旧式打字机打的。好像每个H字的中间都少了一条横杠,结果,因为其他案件送来的约翰的恐吓信,又出现同样特征的字,让他吓了一跳。”
  崔西看向哈斯博士,问道:“你怎么看?”
  哈斯博士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果然像我想的一样。史迈利房里的打字机,只要是家里的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使用,不过,如果这两封信都是史迈利亲手打的,那就有趣了,也就是说,我现在认为约翰就是史迈利,他们两人在某个时候对调了身份——”
  ——随你爱怎么掰去!崔西在心里嘲笑道。现在的他已经不指望这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玄学博士了。更何况,他手上握有的还是博士不知道的消息。
  崔西故意打断哈斯博士的话。
  “博士,你的高论我待会儿再洗耳恭听,我这边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哦!”
  崔西说完,拿出两张照片。其一是万圣节遇害的高中女生在失踪前拍摄的那张,另一张则像是局部放大图。
  “照片有拍到高中女生背后的砖造废墟。一楼的窗户那边,玻璃是不是有反射出什么东西?没有入镜的物体有映射在玻璃上哦!——你看,把这边放大就看得很清楚了。映在上面的是停在拖车对面的汽车侧影,车身上好像画有图案呢!博士对这个图案应该很熟悉吧?”
  哈斯博士把照片凑近眼前,不过他马上抬起头来,字斟句酌地说道:“嗯,轮廓不是很清楚,不过仔细看的话……嗯,是有几分像微笑墓园的标志——棺材加上微笑……”
  崔西耸了耸肩。
  “这张照片的电脑分析比较慢,我也是刚刚才拿到这张放大图。话说回来了,最近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我自己都把最初去拜访博士的目的忘了。其实,前天夜里我就是为了请教这个案子才去墓园的。此外,我还在无意间听到另一条相关的讯息。”
  “什么讯息?”
  “关于高中女生失踪那晚的万圣节装扮,虽然照片里看不清楚面具的样子,不过,听说她扮的是恐怖片里戴着曲棍球防护面罩的杀人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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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解剖台前的詹姆士正忙着处理躺在上面的遗体,在一旁看的赤夏则思索着该用什么战术向他进攻。
  赤夏和葛林到殡仪馆地下室,其实就是为了要刺探詹姆士。赤夏读完阁楼房间里的札记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二十年前,在山里被发现的腐烂尸体其实不是杰森,而是詹姆士。写下恐怖记事、患有精神疾病的杰森变身成他的孪生兄弟詹姆士。而在二十年后,他对“死的冲动”又被唤醒了——赤夏做了以上这番推理。
  于是她怂恿葛林,提议向詹姆士进行心理战。如果适当地施以压力,说不定可以从詹姆士口中套出什么,证实她所提出的“詹姆士即杰森”的假设。
  然而,可靠的葛林被派去搬棺材了。赤夏不知自己一个人能否完成这项艰巨的调查任务,开始觉得忐忑不安。再次看向詹姆士,他已经完成将棉花球塞入遗体双颊和眼皮的程序,开始里里外外地调整眼睛闭合的状况。教人遗体化妆的书上有写到:“让上眼睑正确覆盖住眼球的三分之二。”这是个十分精细的作业。赤夏认为现在正是时候。趁詹姆士面对货真价实的尸体时,念出札记上记载的、在越南处理尸体的悲惨经历,给他心灵一记痛击。赤夏闭起眼睛回想刚背下的札记内容,清了清喉咙后,开始念出声:
  “——尸、尸体真美……”詹姆士停下正在工作的手,缓缓地转头看赤夏。“你在说什么呀?”
  “尸体真美。”赤夏又说了一次。
  詹姆士看着赤夏,露出“这小妞有病吗?”的表情,随即移开视线,继续做他的工作。这次他专心替遗体涂上预防干燥的凡士林。赤夏没有因为自己被漠视而退缩,她继续引述稍长一点的句子。
  “……我甚至觉得这种可怕的东西是一种美。我就像是被杰克逊……呃……那个……”札记上写的画家名字就是想不起来。赤夏急了。“啊,杰克逊……麦克·杰克逊的动作给迷惑了的学生,一直盯着看……”
  詹姆士当作没听到。赤夏背得乱七八糟,于是,她干脆从口袋里拿出小抄照本宣科。
  “那个,约伯曾说:‘神只不过是把他赐予的东西再要回去……’”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詹姆士保持背对着赤夏的姿势,说道:“我想要回来的,是这具遗体的颜色。喂,去帮我拿染色剂过来,好像放在那个架子的右边。”
  “啊?哦,好。请问要‘桃娘之靥’还是‘青春之花’?”
  “青春之花。” 棒槌学堂·出品
  赤夏被反将了一军。不过,她鼓起不屈不挠的斗志,继续奋战。递上染色剂后,她又开始照着小抄念。
  “那个,神已经不存在……强烈的‘死亡思想’占据我整个脑袋,取代了神的位置……”
  终于,詹姆士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他从遗体上方抬起头来,瞪着赤夏说道:“喂,你也开始兼差卖《圣经》了吗?从刚才就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如果不想帮忙的话,就赶快出去。对了,我顺便问一下,你妈打算一辈子赖在巴利科恩家不走吗?约翰都已经失踪了,她迟早要搬出去。”
  此话一出,反倒是赤夏被激怒了,怒发冲冠、七窍生烟的赤夏说:“什么嘛。你心眼真坏!虽然约翰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不过,你跟他是半斤八两。就是这样,你才会没有女人缘。安妮塔·摩根才会把你给甩了——”
  赤夏的脑袋一片混乱,别说进行细腻的心理战了,就连自己怀疑眼前的男人是杰森的事都忘光光了。
  “……我是不知道万圣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的个性——”
  口不择舌的赤夏猛然惊觉到詹姆士的表情,立刻把嘴巴闭上。对方不再像刚刚那样把赤夏当作笨蛋,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知道以前的事?”
  赤夏心想糟了,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快放弃的她决定豁出去,把话挑明了。
  “对!我们做了一番调查,我怀疑你就是杰森。”
  是不想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吗?始终面无表清的詹姆士眯起眼睛看着赤夏,然后,一抹浅笑在他的脸上慢慢化开。
  “这样呀,业余侦探到处在找线索啊?我是杰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样,我说得对不对?你回答呀!”
  赤夏压住开始发抖的膝盖,努力鼓起勇气。詹姆士看到赤夏的反应,提出从容不迫的态度,说道:“没问题,不管我是杰森还是阿猫阿狗,全都告诉你吧!不过呢,我现在正忙着处理这具遗体,得等我忙完再说。你看,遗体的下巴还看得见胡碴呢!我得把它刮干净才行……”
  詹姆士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亮晃晃的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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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林穿着拘谨又别扭的黑色礼服,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送进‘睡莲阁’的棺木旁。
  接下来,棺木的盖子将被打开,告别式也将正式开始。葛林一边等,一边看了一眼刚刚诺曼交给他的卡片。上面写着遗体的姓名、身高、体重、指定的棺木类型等等。姓名栏上写的是查尔斯·苏格拉底·史都华·古特·皇家……什么什么……三世,这名字还真是冗长到不行。一定是将城堡卖给东洋富商,举家搬迁到这里的英国落魄贵族。葛林抬起头来环顾参礼者,室内流泄着法国作曲家佛瑞(Gabriel Faure)所作、动人的安魂弥撒曲,画在墙上的一朵朵睡莲营造出舒适、微醺的氛围,放眼望去果然都是衣着讲究、仪态优雅的上流人士。
  葛林眺望着那些似乎等得很心焦的参礼者,突然想到:为什么美国这个国家要搞什么遗体化妆呢?
  美国人之所以那么细心地帮死者化妆,不可能只是为了造福远道而来的宾客吧?说穿了,其实他们是害怕死亡的污秽,想将它掩藏起来。不过,也有可能正好相反,这么做是为了死者着想,希望他一路好走。或许其中还隐含了坚信肉体终将复活的基督教教义也说不定。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因素,任何东西都可以加以包装、变成商品的美国产业,想必摸透了这些美国人的心理,主宰着这一切。
  葛林觉得不寒而栗,自己已死的事实如果曝光的话,周遭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化上滑稽的死人妆,塞进棺材里做成美美的展示品,陈列在店里。
  站在参礼者最前排那位戴着黑色面纱的老妇人说话了,打断了葛林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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