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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5 山崎丰子(日)
为了增加可信度,佃搬出研究室里跟东教授最亲近、被视为东派人马的金井讲师。
“哦,金井讲师吗? 这么说来,真要像佃君讲的,得赶紧凝聚医局内部的力量,阻止他校教授的入侵才行。再慢吞吞的,说不定东教授都已经布局好,我们只有挨打的份。”一向慎重的安西这么说道。
接着资深助手山田也发言了:“堂堂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竟然要从其他大学找教授,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这次,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帮财前医生登上教授宝座! ”他肩膀怒耸,高声咆哮。
“没错! 说得对! 若说我们学校没有人才也就算了,可财前副教授明明那么优秀,干吗还从其他学校找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他助手也义愤填膺地一起说道。佃看到在座各位已然同仇敌忾,忙说:“哎呀,大家别这么激动,既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团结起来支持财前副教授,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冷静下来,想出最有效的行动方针。”不愧是医局长,将会议情势与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安西连忙附和:“没错,必须赶快确立具体的行动方针才行,而且得特别留意,这些事都必须瞒着东教授,极机密地进行。因此,我们必须先把医局内的敌我分清楚。我想,就算是,也不是百分百都支持财前副教授,这里面有那种谁来都好、凡事与我无关的冷漠派,也有现在正吃冷饭、明着支持财前副教授而背地里却去讨好东教授、打小报告的家伙。所以,我们要是看不清他们的话,恐怕就有苦头吃了。”
这么慎重小心,真不愧是安西。
“对于那些辈分比我们低的医局员,或许还好控制,但南讲师和金井讲师要怎么办? 刚刚佃医局长说了,金井讲师是拥护财前派的,真的没有问题吗? ”一位助手担心地问佃。
“啊,金井讲师呀,前阵子我跟他边喝边聊,我一说财前‘教授’与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是我们医局员的理想,他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跟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所以,他已经没有问题了,而首席讲师南年纪也大了,一向都没有野心,我想应该没什么影响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和南讲师最亲近的山田君去试探一下。”“好,包在我身上。这样一来,讲师和助手都已经团结一致,我们就秘密召开医局总会,把大家的意思挑明了,如何? ”在南讲师面前讲话很有分量的助手山田兴奋地说道。
佃说:“别开玩笑了,决定教授由谁接任的是握有选票的31名基础、临床组教授! 像我们这种连过问都没有资格的人,就算联合起来起哄,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徒劳无功而已,因此,我们应该先将医局内部统一起来。至于对付那些握有选票的教授,则需采取迂回战术,中间放个减压器。”
“你所说的减压器,到底该如何下手呢? ”大家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首先,我们要善于利用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师以及校友会。对第一外科出身的开业医师而言,一旦他校毕业生成为教授,就没有人代替施行高难度的手术、分担诊疗负担,在床位的取得上也将难以通融。我们就把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他们听,对校友会的大佬们倾诉爱护母校之心,从这边下手,请他们去向握有选票的教授们游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医局长。”大家都很佩服地点头称是,包厢里涨满诡异的热情。
“不过,重点是,真的有可以帮我们执行这个妙策的对象吗? ”安西担心地问诺。
“打手已经找到了。哎,就是我们研究室出身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同时也是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先生。事实上,我老爸也在开外科医院,所以我就透过我老爸去跟他稍微提一下,没想到锅岛先生一口就答应了,他说:‘好,分化教授阵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
这个说法跟事实有点出入,不过,一听到佃这么说,安西马上说:“喔,既然如此,统一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我、野本君还有石川君三人负责,至于向校友会及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生展开攻势,则由佃君带头,山田君和小林君从旁协助。”瞬间,分工已经完毕。
“赞成! ”
佃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那么,暂时就商量到这里吧。接下来,我们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今晚,由财前副教授买单! ”
他一讲出财前要请客,其他人马上响应:“赞成! 好久没有痛快畅饮了。”
“喂,赶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
众人阔气十足地点了一大堆菜,场面突然热闹起来。
“不光只是账单,希望财前医生当上教授的那天,也是我们名分确定的时候! ”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引起众人一片哄笑。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将第一会场一国立洛北大学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讲台正面挂着大型屏幕,屏幕左侧是主席的位子,右侧则是演讲者的位子。研究发表者就演讲席,每人以7 分钟为限,一边将幻灯片、图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边发表演说。演讲的题目遍及各个领域,从致癌理论、癌细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方面的课题,都一一提出来发表。
7 分钟的限制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警铃会响起,提醒演讲者把握时间,遇到这种情况,有人会立即终止演讲,但也有人硬撑着一直讲到最后。每当一个演讲发表结束,主席就会问听众:“针对刚刚发表的演讲,在座各位有没有问题? ”这时,如果有人提问的话,也必须在两分钟的限制时间内将它说完;如果没人提问,主席就会请下一个演讲者上台,就这样,以这般行云流水的畅快速度,一天将近50个研究专题才能发表完。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愈往后面的座位走,就愈容易看到西装背后皱巴巴、手里抱着大包包的人,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坐夜车赶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这些人都是些等到会议结束后又得马上赶回地方大学的穷讲师或助手级的会员。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
还剩7 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患者者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当东从船尾那里听到他的这番盘算,并且知道他已经跟今天的主席讲好,要让菊川上台发表特别演讲的时候,他一方面惊叹船尾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一方面也认为在这种学术会议场合,让菊川在主席的提名下发表特别演说,对自己推举他角逐下届教授而言,真的是非常有效且高明的事前热身运动。
坐在邻座的船尾附在东的耳畔说道:“这个人讲完,就换菊川君上场了。”
这时讲台旁标示演讲题目的小屏幕打出“胃癌根治手术所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对重症合并的应付处理”的字样。演讲者马上就以连珠炮似的幻灯片开始解说。辅助说明的幻灯片“啪啪”地一直换,听讲者都还没读完两三行,片子就已经跳到下一张了,资料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提醒7 分钟快到的警铃一响,演讲者更是一鼓作气,想把剩下的部分一骨碌念完。催促下台的警铃响了两三次,但演讲者还是紧紧占据着讲台,拼命地讲着。会场中窃笑声四起,连船尾也吃吃笑道:“现在的人心脏可真强哪! 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时间快到的警铃一响,就会立即停止,就算还有一半没有发表,也会赶紧下台。”他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
到最后,主席终于忍不住请演讲者下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下来。
接着,主席形式化地问道:“对于刚刚的演讲,有没有人要问问题的? ”
没有人有疑问。
“那么,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发表到此全部结束。正如刚刚群马大学外科的田泽讲师所讲的,对于同时患有心脏疾病的重症患者,如何才能让他们安全地接受胃癌根治手术,已经成了我们今日的重大课题。碰巧,从两天前就在京都会馆参加日本胸外科学会的金泽大学菊川教授,今天也来到了现场。我想请他从心脏外科的立场,以《心脏外科的进步促使胃癌手术的适用范围扩大》为题,发表特别演说。我想,这肯定意义非凡,不知诸位的意见如何? ”
会场一致涌起赞成的掌声,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
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一直到十几年前,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导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术,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致使我国现代的心脏外科也迈入新的(被禁止)。之后,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此项技术已发展成熟,现在就算是心脏瓣膜症患者也能接受胃癌手术了。不可讳言,患有心脏疾病的患者,在接受外科手术时容易发生休克的现象。不过,随着心脏外科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管理也进步了。万一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也可以施以开胸手术,在第一时间内进行急救。此外,如果手术中发生休克,致使心脏无法正常运作时,也可以铂针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调整器给予刺激,让心脏恢复一定的律动。像这样,由于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迄今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脏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术,其适用限制已大大放宽,而本来患有心脏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患者,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著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演讲结束了,主席站了起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已经全部结束,并做最后的致词。他话都还没讲完,会员已经陆续往出口走去。会议从上午8 点开到下午5 点,在这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这正是从各地来的会员可以轻松游览京都的时刻。在会场大门口,各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公务车排成一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的车子,接受豪华招待去了。至于无名的穷学者,则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车,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店去了。
船尾和东来到走廊,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抱着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将脸转向东:“这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君,我应该在会议之前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过,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学会要开,为了刚才的特别演讲,他才特地从会场赶来……”
这件事东已经知道了,不过,船尾还是正式介绍两人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菊川绷着一张脸,三句话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东,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经都告诉我了。”东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际找台阶下。
“怎么样? 我们找一个有京都情调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 ”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
正当他们打算朝大门走去的时候,金井突然从背后叫住东。
“医生,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要几点、在哪儿开比较好? ”
由于这次学会在关西举办,所以东得分担一些杂务。这些,他全交给金井讲师处理了。东顾虑到菊川就在旁边,装出慎重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嘛,你就跟他说,明天就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有联谊会,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时间,12点半在总部召开,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安排。还有,接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科的金井讲师,和我一样都是专攻肺脏外科。”他把金井介绍给菊川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刚刚您的特别演讲实在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金井好像在观察菊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里,我才是……”菊川小声、冷淡地应道。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沿着河畔尽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鸭川的浅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条蓝色的流畅棱线,逐渐与昏蒙的薄暮融为一体,和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各峰也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经完全变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边听着这么安静的流水声,一边吃饭哪……”船尾享受着睽违已久的京都风情,这么说道。
菊川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老板娘进来打招呼,将菜端了上来。东立刻取过酒瓶,先帮船尾斟满,接着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盖住酒杯。
船尾见状马上说:“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强也要跟东医生敬一杯。对方可是来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学,何况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还主动找你当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吗? ”他责备菊川的不懂礼数。
“那么,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点。”菊川以生硬的手势举起酒杯,东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帮他倒了一点。
“刚刚你的特别演讲,内容真的非常有趣! 我是知道心脏外科在整体的治疗上都进步了,不过,你讲的内容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昭和二十六年对心脏外科而言,真的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
“是的,那一年对日本的心脏外科而言,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为什么呢?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同一时间,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在面对法洛氏四重症(全名为法洛氏四重畸形症,英文缩写为TOF ,是一种发绀性先天性心脏病,因为患者的主动脉在心室中膈上,加上心室中膈缺损、肺动脉狭窄、右心室肥大,因而血液缺氧发绀。主要有心内膜炎、脑脓疡及中风等并发症状。)这种先天性的心脏重症时,也首度以布陶式手术法(是以手术发明人布莱罗克和陶辛来命名的外科根治手术,以锁骨下动脉吻合肺动脉,以改善肺动脉血液循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女医生陶辛根据生理学设计了这种手术方法,并由外科教授布菜罗克实地操作.成功救活了病人.)在日本创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说日本现代的心脏外科史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菊川感慨良深地说道。
“菊川君当时是我们教研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他也参与了那次手术的规划。后来,即3 年后的昭和二十九年(1954),文部省首次开办心脏外科的综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参加了。现在,他不只是在心脏外科的领域,对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 ”船尾再次强调自己所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成绩上有多卓越。
东感觉船尾的这番话似乎在跟他邀功,不过……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 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 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啊,关于这一点,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们科的财前君的确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要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来培育年轻的医者,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事实上,今天早上的学会他也参加了,不过,因为下午有特诊患者的手术就先赶回去了。你也知道,想当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同时符合教育、研究、医疗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个优秀的学者才行,可惜在这方面,财前君就差了一点。如今,我们学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心脏外科的专家! 然而,心脏外科是时下最受世人瞩目、最走在时代尖端的学科,所以我们一定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由你来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阵容将更加坚实完整,我不会因为财前当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选他当接班人,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未来,我应该将眼光放远,征求像你这样的人才才对。”
东知道此刻说财前五郎的坏话只会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调,所以他假托放眼全国、广征人才的名义来游说菊川。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 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16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 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呃! ”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东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学当教授的。在那之后已经过了16年,医学本身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医学院幕后的人事斗争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心中泛起一降隗疚和不安,为了拂去这小小的伤感,他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到洛北大学的医学院办点事,打算多留两天,后天再坐夜车回去。”
“是吗? 正好后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顺道来我家,大家一起吃顿便饭,吃完饭后再从大阪搭车回去怎么样? ”东临时起意地提议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船尾却硬逼着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么可以拒绝? 如果我有空的话,也想跟你一起去呢! 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处理不可,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就打扰了。”
“好,为了菊川教授,我们痛快地干一杯! ”
东对于菊川要到自己家里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这样的兴奋里,一仰脖干了杯。
东家的饭厅里,靠墙摆着充满英国风格的摆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饰以盛开的洋兰,绒布的刺绣餐巾、一整套的精致餐具整齐排放着。
面对这么大张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门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声音说道:“哎呀,怎么好意思让您坐在这样的角落? 请您坐到前面来……”她身上飘散着香水的味道。
“喂,老公,你的位子在这边。”
东正打算在菊川对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边。菊川对面的位子是特地为女儿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么? 客人都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失礼! 啊,你赶快去请佐枝子下来。”政子向端菜过来的女佣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对不起! 小女不知是因为怕生,还是生性喜欢独处,平常很少跟人接触,真是伤脑筋呢! ”
“哪里,我只是来跟东医生打声招呼,没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应对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学会上,以少壮派教授的身份发表特别演说时的沉稳大方大相径庭。
“哪里,我们家呀,就算没有人来,平常也习惯全家一起吃饭,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个,真伤脑筋。不过,她也有过人之处,或许我做母亲的这样讲有点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准,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这样啊? ”
“大概是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菊川这样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绸和服的佐枝子出现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慢? 这位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跟人家打招呼! ”
佐枝子将视线转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从椅子边站起:“敝姓菊川,打扰了。”两人就这样简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请人家多吃点菜……”政子忙着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的话做,做完后,她转身挺直身体,以极端正的姿势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地夹着菜。餐桌上一片安静,政子又开始聒噪地讲起话来。
“我最近从东那边听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说您是拥有大好前程的少壮派教授,还说您是罕见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之前不是有美国心脏外科学者在做一种颇为复杂的血管再通术吗? 我听说当时日本能针对这手术提出解决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佐枝子听的,还做出大为惊叹的样子。
随即连东也跟着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 从那之后,菊川先生在我们外科学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
“哪里,那没有什么,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总而言之,就是我运气好,做对了研究。”菊川难为情地解释道。
“不,这跟运气好不好没有关系,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构思,加上日积月累的努力得来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往金泽大学后,交出来的学术成绩跟你在东京时的一样多——就算被调往地方,也没有稍微松懈自己的研究,这点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为心脏外科这门功课的屙陛使然,医学的发展可说是日新月异,而心脏外科的进步又更为神速,一年前还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马虎眼。对研究者而言,这可说是一天都不能松懈的严苛学问……”
没想到佐枝子突然开口说:“要这么严苛才称得上是学问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亲政子正好相反,脸庞带着一种落寞的阴郁,只有眼睛散发出冰雪聪明的光芒。
“哎呀,汤都快凉掉了,来,赶快趁热喝。”
餐桌再度陷入沉默,政子好像串场人似的,催着大家喝汤。
“怎么样? 还合您的胃口吗? 这个汤可是我陪东去德国留学时,跟当地的主妇学的,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政子当然知道菊川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不过为了要把话题引到居家生活上面,她故意如此说道。
“菊川的夫人已经在4 个月前去世了。”东似乎在提醒政子别乱讲话。
“啊,有这么一回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抱歉! 对了,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
“结核,在床上躺了4 年,最后还是走了。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还好……”菊川简略地回答道。
“呀,卧病就卧了4 年,想必您一定很辛苦吧? 不过……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像菊川先生这样每天都有一大堆研究要做的人,没有孩子对您来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往后,您可有什么打算? ”
“往后的事? 我根本……还没去想。”菊川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您太太卧病卧了4 年,突然之间去世了,您没有心思想以后的事也是应该的。不过,埋头研究的人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最近,像是国际医学会所举办的联谊会等等,也都是夫妻一起参加的场合比较多,如果您一直单身下去的话,会有很多不方便呢! ”
政子露骨的话语,让佐枝子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干了。今天晚上邀请菊川教授到家里吃饭的事,事先父亲或母亲都没有跟她提起,可是,从刚刚母亲讲的一番话里,佐枝子已经了解到他们的用意,一股无可言喻的羞愧涌上心头。
“对了,佐枝子,菊川先生答应要做你父亲的接班人,是不是很值得庆幸啊? ”
政子逼着佐枝子表示赞同。
佐枝子猛然抬起头:“那,很好……”只有一句话。
东有点担心地瞄向菊川:“能够有你这样的接班人,我真是松了口气。如果研究室里有合适的人选当然最好,不过,就因为没有,我才厚着脸皮跟你拜托的。这下,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他试着打圆场。
佐枝子想起去拜访里见三知代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曾亲耳听到父母亲的争执——“老公,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以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老实人。”
母亲激动的声音和父亲的回答,在脑海里苏醒。她看向菊川,这个最近刚丧妻的少壮派学者似乎不知道东的意图,他真的以为人家找他当接班人,只图他能认真做学问。佐枝子的心里,忽然浮现里见修二的形影,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拿菊川和里见修二比较了。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宴会厅,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77大寿的各界嘉宾,正陆续赶来。这里面当然不乏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部长,而在知事、市长、工商协会代表的带领下,著名的财经界人士、大阪市的众、参议员们,也几乎都到齐了。
身穿黑色礼服、颈系黑领结的财前五郎,因为是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必须统筹会场的杂务,确定活动的进行,指派负责签到和带位的人,不过,只要医界大佬或财界名人一现身,他就会屏退年轻医局员,亲自带贵客到最前面的桌子。
坐在主桌的泷村名誉教授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是一副精神矍烁的样子,硬朗得根本不像是77岁的老人,全场他都谈笑风生,忙着跟主桌的其他名人寒暄。来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总共有鹈饲医学部长、前医学部长大河内教授、则内院长以及东教授4 个人坐在主桌,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因为有总召集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去向各桌的来宾致意。人面广、善交际的鹈饲一秉豪爽的作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相较之下,东则近乎呆板,只会恭敬行礼这招。
3 点一到,偌大的会场已经烟雾弥漫、酒气冲天,虽然都已经10月了,气温却高得让人快要流汗。确定300 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齐后,财前连忙跑去主桌,在东的前面摆好麦克风。如果寿星是像泷村名誉教授这样的大人物,负责司仪的就不会是副教授,而是寿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现任教授,此乃医学界的惯例。
东以一贯的严谨表情面对麦克风。
“今日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参加此一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现在,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医师庆祝77大寿的宴会正式开始,我们恭请来自各界的嘉宾为寿星献祝词,也请伟大的泷村医师为我们讲几句话。”
他讲完开场白后,大家公认很会讲话的知事率先站到麦克风前。
“首先由我开头来献祝词,不过,大家尽管放心,我不会跟在(又鸟)尾酒会一样,不识趣地讲一大堆。特别今天这个是为了庆祝健康长寿的聚会,而且桌上又摆了这么多豪华菜色、美酒佳酿,还说那种又臭又长的祝词就太惹人嫌了。不过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祝生于大阪、堪称“大阪之光”的著名文化勋章得主、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泷村医生能够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能够跟他学习。在此,我谨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意,为伟大的泷村医生干杯! ”
他操着发表政见时锻炼出来的大嗓门,高喊着干杯,瞬间,宴会厅里“干杯”
声四起,大家都把杯子举得高高的。泷村名誉教授也堆起满面的笑容,将杯子高高举起。接下来,就由工商协会代表、日本医学会会长献祝词,等轮到泷村名誉教授致谢词时,会场的掌声更是热烈。
泷村名誉教授满头白发下的泛红脸颊闪着光芒,他站到麦克风前,用力地清清喉咙后说道:“刚才大家就一直在献祝词,一些礼数周到的先生们连酒都没喝,只专注地听着演讲,所以,我简单说几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共襄盛举,我衷心感到感谢。有这么多人为我祝贺,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甚至厚脸皮地希望88岁过‘米寿’的时候,还有人帮我办庆生会,大家可千万不要以为与泷村有关的聚会就此结束,从此把老头子忘了。相对地,我也会自求老当益壮,凡是医学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关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利用我这把老骨头! ”
他简短洒脱地说完,会场再度涌起如雷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鹈饲一步步挪动肥胖的身躯,往麦克风靠去。他首先面对与会者,对今天宴会的出席率之高表达郑重的感谢,接着他转向泷村名誉教授说道:“泷村医生,恭祝您生日快乐! 从这么近的距离拜见您的容颜,让我一点都不觉得您已经77岁了,连我这个专门研究老人医学的晚辈,都忍不住要跟您讨教养生之道了。您的丰功伟业,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您不但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还是曾获颁光荣文化勋章的日本医界泰斗! 不过,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您一样有这么多有趣的轶事。
我现在就来透露一两个给大家知道。医生在昭和十六年(1941)的时候,身为医学部长,有一天在学生面前宣读教育敕书,却一不小心把最后日期中的明治二十三年(1890),读成昭和二十三年(1948),使得在场的学生一片哗然,面对这样的失误,如果换作是别人,绝不可能像泷村医生一样,可以一笑置之;还有,某年某次临床学会的最后一天,医生原本应该带头高喊‘日本外科学会万岁! ’的,没想到去p喊成‘浪速大学医学院万岁! ’相信这一点,也绝对没有人学得来。”
鹈饲一讲完,主桌马上扬起一阵不避讳的笑声,不过,围坐在入口处附近的副教授们,却强忍住想要喷饭的冲动,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教授们坐着的桌子也传出笑声了,他们才敢含蓄地低声窃笑,连财前也拼命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声。
紧跟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后,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每朝报》社社长、大阪府市议会的会长也都上台讲了话,接下来就是轻松的欢乐时光了。不过,财前并没有把工作都交给年轻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间,巡视宴会的进行是否顺利。
突然,靠窗那边的桌子传来“财前副教授! ”的叫唤声。
声音是从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传来的。他马上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强权在握的开业医生摆出乡野武士的架势,全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满50岁的知名私人诊所或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大家百忙中还抽空过来,因为有诸位医生的幕后协助,让我们办起活动来也格外有面子。”财前无比慎重地打着招呼。
已经有点醉意的锅岛捻着胡子:“正好,趁此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校友会的头头认识。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亲密无问,就由你来担任介绍人吧? ”这话里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对,就顺便介绍一下。对我们这些开业医生来说,比起天高皇帝远的泷村大医生,真要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手术高明的食道外科权威财前副教授会比较有用吧? ”
说完后,岩田先将财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再一一把各位院长介绍给财前。
在宴会上,这种介绍可说是稀松平常,不过,很明显地,锅岛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销财前,希望校友会的大佬们能扶他当上教授。
财前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表现谦卑,好讨对方的欢心,所以他一反常态,万分恭谨地低下头来。在大阪数一数二的大森外科医院院长,因酒醉泛红的脸猛然一震:“啊,你的事我常听锅岛君提起,有你这么一位晚辈,我们真觉得安心! 总之,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互相帮忙吧? ”说完后,他状甚愉快地哈哈大笑。
那笑声之大,甚至引来邻桌客人的侧目,而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瞬间,财前在心中大喊不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看准适当的时机才说:“那么,请大家慢用,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鹈饲医学部长穿过闹哄哄、乱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避开,只用眼睛追随着鹈饲。鹈饲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个眼色,来到外面的走廊。然后,岩田表现出似乎要上厕所的样子,匆『c=地也往走廊走去。
财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庆生会结束后,岩田会找鹈饲医学部长到新町的料亭密谈,现在这两人正在商量时间吧? 财前转向背后,看向东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长老早就退席,不见人影了,其他名人则围着泷村名誉教授高谈阔论。这里面既包含着对左襟别着淡紫文化勋章、功成名就的医学家的敬畏,也洋溢着一种能与崇高人物谈笑的满足。东也置身其中,他露出高傲的微笑,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财前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坐上那张主桌,和东一样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谈笑风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将不择任何手段,在5个月后的教授选举中赢得胜利。
鹤之家的和室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一边拿眼觑着庭院的灯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岩田说话,等到岩田终于说完了,他很直接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你说有紧急的事,原来就是这回事啊? ”
泷村名誉教授的七七寿宴之后,他编了诸多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后续的聚会里溜出来,没想到岩田要讲的话,全是跟财前副教授有关。这种事又不是今天非讲不可,改天再讲不就好了? 鹈饲心里老大不悦。
岩田拿起酒瓶帮鹈饲倒酒,同时说道:“唉,你别板着张臭脸嘛! 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找来,只是,你也知道人事这种东西,差一天整个情势就会完全改观。你还记得吗? 你在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不是也碰到过突发状况,吓得胆都没了? ”他意在提醒对方当初自己是怎么替他奔走的。
瞬间,鹈饲的脸上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东君是否要推荐那个菊川,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案,只不过是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好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反对外校的人来当第一外科的教授吧?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谁后再说。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提拔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哕? 真让我惊讶。
凭你和东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别人讲,也应该要找你商量才对,结果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部长晾在一旁,说不定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哪。”岩田语带嘲讽地说道。
鹈饲一听,脸色马上变了:“岩田君,请你别再说这么失礼的话,什么东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是我根本没把陕退休的他放在心上! ”
岩田仔细观察鹈饲的反应,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放低姿态,好言相劝:“呀,失敬,失敬。只怪我们太熟了,我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哎呀,请您别见怪。
不过,话说回来,东到现在都没跟你提教授候选人的事,会不会是因为他怕让你知道后,会碍手碍脚的? 我是苦口婆心,才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后,会碍手碍脚……怎么可能? 根本没这回事吧? 鹈饲轻松地撇清。
金框眼镜下,岩田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是吗? 不过,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这人还蛮会演戏的喔。”他故弄玄虚地说道。
“哦? 锅岛……那个身兼市议员、很能干的锅岛君吗? ”鹈饲颇在意地问道。
“哎呀,我怎么说溜嘴了! 事实上,刚刚同桌吃饭的时候,锅岛盯着主桌的东,偷偷地跟我说:‘你看那个东,乍看之下好像是个正派学者,没想到他背地里却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串通,想推举船尾的手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来当教授,计划把东都大学的势力扩展到浪速大学。’我笑着说:‘怎么可能! ’结果,锅岛他说:‘没骗你,根据第一外科医局员打探回来的情报,也说东、船尾、菊川已经搭上线,跟我得到的消息一模一样,所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上,这些话全是财前五郎跟他说的,不过,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岩田没忘记要借第三方锅岛的名义讲出来。
鹈饲无比惊讶:“这么说,第一外科的医局已经展开拥护财前的事前运动,而锅岛君也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
“你何必那么惊讶,你自己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吗? 等到选考委员会开始运作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拥护财前的派别马上就整合了医局,也跟锅岛联合了起来。”
“那么,既然工作都已经进行到那边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鹈饲谨慎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选考委员会召集一开始,财前就一直占上风,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财前派的教授们担任选考委员,如果不这样做,缺乏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危险了。”
“可是,我身为医学部长,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可以。”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你自己跳出来,就请你旗下鹈饲派的教授帮忙做这些工作。”岩田干脆把话挑明了。
瞬间,鹈饲的脸露出苦笑:“可是,医学院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表面上看来,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其实不然。医学院里,除了以我为中心、所谓的主流派外,还有医学部长选举时输给我的则内院长所领导的则内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础医学指导权的大河内派。”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鹈饲主流派、则内派还有大河内派,彼此势力消长的情形怎么样? ”岩田也非常谨慎地反问。
鹈饲想了一下:“这个嘛,最近我对则内派所采取的怀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视情况合作的。不过,问题出在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句话,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因此,这次最难摆平的应该是他们。更何况,之前财前君曾在那个研究室待过,他的缺点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内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喜欢财前那一类型的人的。所以,如果东教授从大河内那边下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因为临床、基础组加起来总共是31门课,基础就占了15门,握有15张选票啊!”鹈饲以沉重的语气说道。他这么步步为营,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岩田忙搓着手,像商人一样放低姿态:“呀,这实在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复杂的派系斗争,就没头没脑地硬要你帮忙,真是抱歉。”
他再三道歉,拿过酒瓶,帮鹈饲斟酒:“不过,真的不行吗? 这也是展现手腕的好机会啊! 你该不会只想做个医学部长就算了吧? 如果想要竞选校长的话,现在就要努力打好基础,到时就算你不来拜托我,我也不会忘记要涌泉以报的。”岩田一步步探向鹈饲的内心。
“真是的,什么事都瞒不住你。”鹈饲算是承认了。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话,我怎么领导全是老狐狸的医师公会? 又怎么当校友会的干部? 总而言之一句话,到时请你尽量差遣我。怎么样? 你就答应了吧? 看在朋友的分上! 哈哈哈! ”岩田意味深长地笑了。
鹈饲也忽然发出响彻包厢的大笑声:“呀,真的,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是看在老朋友的分上! 哈哈哈! ”
只是,不管是鹈饲还是岩田,两人的眼里都没有笑意。
第七章
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矗立着全新落成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馆,堂岛川的河面上,倒映出它有如白色巨塔般的威容。就在1 个月前,新馆才刚刚完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落成典礼,文部大臣也应邀出席。
鹈饲回想着当时的盛况,一脸志得意满地踏上了擦得晶亮的新楼梯,然而一走上三楼,想到从这一刻起就要开始运作遴选下一任教授的选考委员会,他的脸色就一沉。病理的大河内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再加上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以及东教授,总共是六名成员,面对这样的名单,鹈饲怎样也无法满意。
原本他心中盘算,除了自己和东之外,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个临床部门的教授,如果都能当上选考委员,那么在短期内,第一外科的下任教授遴选就可以拍板定案。他向自己的心腹、妇产科教授叶山透露了这样的想法,要他在事前对那四个人拉票,起码先和临床组的各科教授疏通疏通。可是,尽管如此,在一个星期前举行的例行教授会议上,实力雄厚的大河内教授硬是踹下了耳鼻喉科的教授,挤进选考委员的行列。甚至因为医学部长依惯例不得兼任选考委员长,所以大河内便由大家指定成了选考委员长。到底要找谁去搭上大河内教授这号大人物的线呢? 这是鹈饲最挂心,也最想知道的。不过,根据妇产科叶山所得到的情报,大河内并不是为了要支持特定的某人才坐上这个位子,他为的是让教授选举能够严密公正地进行,他是“严正的中立派”。
严正中立啊……鹈饲嘴里咕哝着,急急忙忙走进会议室。
20坪左右的会议室中,以大河内教授为首,其他的委员已经都到齐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来得真早啊! ”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开始时间3 点还差不到5 分钟后,于大河内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右边的邻座是东,坐在对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鹈饲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
开口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召开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大河内选考委员长,请。”
大河内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选考委员会是一个以公正调查及判断为基础,替第一外科遴选出教授候选人的机制,然后再以这个机制选出最后几位候选人,藉由教授会议投票表决选出下一任教授。我们的角色担负着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公正无私地进行评选。”
在座全都不发一语,东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即将卸任的落寞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了! 请大家慎重地进行评选……”东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大河内继续他的谈话:“首先,我们一定要决定评选的基本方针才行。但在讨论这个基本方针之前,我想先请教第一外科现任教授东教授,不知您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
大河内细心周到,他没有忘记要让即将卸任的东先发言。
东略显紧张:“我想说的是,对于下任教授的人选,我并没有说非得怎样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诸位选考委员严正评选而产生,在我卸任后能将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部发扬光大的优秀学者,不论是谁都可以,这是我惟一的想法。”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还故意用淡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要求。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鹈饲庞大的身躯探了出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东教授的发言! 通常,现任教授大多会对下任教授的人选,蛮横专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着想……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向他看齐才是。”
鹈饲从岩田那儿得知东似乎想要推荐菊川升,所以他才会这样惺惺作态,故作感叹。
只有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有这样想的人才奇怪。”
“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制定具体的评选标准吧。首先要考虑的是下一任教授的专长项目,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
一说到这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说:“这问题我们先大致划分一下。提到现在第一外科医生的专长项目,就是东教授的呼吸器外科,还有财前副教授负责的消化器外科这两大类别,我们是不是要选一个专长于其他类别的人呢? 这是我们先要决定的问题。”
他一讲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着说:“就负责第二外科的本人而言,现在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在东教授以及财前副教授的领导下,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这两项领域已经是人才辈出了,而第二外科,归纳起来就是我的一般腹部外科,有关于这个领域的病理诊疗和研究,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老实话,心脏疾病可以说是日前最受大家关心的疾病,而最令人烦恼的是,我们没有一位称得上是心脏疾病权威的外科专家,所幸刚才听了东教授的一番话,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只要是出色优秀的学者专家,都可以是下一任教授的人选。此时,我认为该下定决心,招聘心脏外科的权威……”
今津话声刚落,所有的视线就全集中到他身上,因为这是第一次和下任教授候选人有关的具体发言。坐在今津隔壁,身穿华丽排扣西装的妇产科叶山教授,如女性般白皙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所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其专长的领域,不一定要什么都有、什么都囊括在内。在东教授面前这么说,实在是很失礼,但不管怎么说,消化器外科已经打响了名号,所以我们今后是不是也该继续朝这个方向推进呢? 如果因为心脏外科是医学界的主流,就说要聘请心脏外科专家,或是因为脑神经外科受到瞩目,就要聘任脑神经外科专家的话,这根本就和赶流行的开业医生没什么两样嘛。”
从这番话可以听得出来,叶山与刚刚发言推举心脏外科专家的今津意见相左,他心中属意的是消化器外科,也就是财前副教授。被视为鹈饲医学部长心腹的叶山说了这番话,就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僵了,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却好像个大老粗般毫不客气接着发言。
“刚刚叶山教授所说的未免也偏激了些,其实不止国立大学附属医院,就连综合医院也是一样,只要是现今正流行的一门学问,不管是心脏外科也好,脑神经外科也罢,凡是外科领域的专家,医院都应尽可能地囊括,这不也很好吗? 所以第一外科也是,我们不要只局限于目前现有的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应该要好好考虑从广泛的外科领域中找寻下任的人选才是。”
野坂有着和今津以及叶山不同的独特看法,从发言听来,他似乎已经根据上述的考量,决定了自己的人选。在座的每个人,尚未发表意见的就只剩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和医学部长鹈饲了。大河内始终都是一副严正中立的模样,而且站在基础医学教授的立场,临床组教授评选的事儿,他也没有必要特别主观,所以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了。
今津用他一贯的温厚表情殷勤地问道:“您认为呢? 我们也想听听医学部长的意见……”
鹈饲缓缓环顾在座每个人的脸:“各位提意见都很踊跃,就好像是在评选你们自己的接班人一样。如果要问我,我觉得让现在已很有名气的东外科继续发扬光大,对第一外科,对医学院,甚至是对东教授而言都是最理想的。东医生,您认为呢? ”他故意给东戴高帽子。
“听到这些话我很感谢,但我对于退休后还要让东外科如何如何并不是很在意,我看得很开,自己只不过是个即将任满退休的老兵罢了。再者,我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单仅限于呼吸器外科或是消化器外科,而是成为涵盖范围更广、名实都无愧于浪速大学这块金字招牌的第一外科。因此,我觉得各位选考委员可以从更自由、更宽广的角度来考量人选。”
这番响应沉稳周到,而且言语中也抛出了一个讯息:不要只限于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何必如此谦虚呢? ”鹈饲巧妙地模糊了争议的焦点。
大河内老花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瞪着鹈饲:“既然现任的东教授并不囿于目前研究室的专项或研究主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从广泛的角度,纯粹以学识、成绩、人品为考量,选择出优秀的人才了! 对各位选考委员来说,这也是比较好的方法吧! ”
大河内话才说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说道:“虽说有些问题以‘广泛的角度’一句话就带过了,但实际上大致的范围也应该要规范一下吧? 换言之,依照之前的惯例来看,我认为应该先决定是否仅从我们学校遴选,又或者,如果要从校外遴选的话,是要规定只限于奈良、和歌山、德岛大学等浪速大学旗下的学校呢,还是只限于东都大学或是洛北大学毕业的人呢? ”
大河内这时马上脸色一沉:“用这样划地自限的心态来规定事情不是很奇怪吗?既然都说要从宽广的角度来遴选人才了,就该彻底执行才是!诸如限定大学之类的想法,应该摒除掉才对! ”大河内否决了野坂的提议。
今津趁着话锋立刻接口:“我的意见和选考委员长完全一致,不要限定学校,就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正式从本校发送请求推荐函给各个大学,再从被推荐的众多人才中选出下届教授,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毕竟,我们是要以全国性的广泛视野来选出能够胜任的人才。”
话刚说完,鹈饲以企图盖过这些话的音量大声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看来,除了妇产科叶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选的是本校的下届教授啊。
每个人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产生人选。我们是要遴选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照着顺序,先把目光焦点放在本校,然后再往其他学校看呢?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为本校的医学部长,还是要先提一下先后顺序的问题。”
他态度恭敬,却立场强硬。在座一片寂静,因为众人对鹈饲有所顾忌以致气氛显得凝重起来,只有大河内一脸泰然:“鹈饲君,所谓的全国公开招募,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为起点而至全国的大学,所以当然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采用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广阔的视野来网罗人才。哪! 鹈饲君你老是在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广召人才,指的就是这个啊! ”
鹈饲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么评选的方式,大致上就决定为全国公开招募了,至于下任人选的专攻领域,我们就等大家一起评阅被推荐人的学术成绩时,再同时决定好了,如何? ”
大河内做出了总结,其他委员也都颔首认同。
“那么,接着就是候选人的年龄,这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对于年届退休的老学者,我们应该是敬谢不敏吧? ”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没错。再者,没有10年以上资历的教授,终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我们就找年纪40上下,正值事业盛年的少壮派教授如何? ”他这番话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继续纠缠不休:“话虽如此,光只是年轻有活力也没什么用吧?最好是在学术成绩和外科手术技巧方面都很杰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认同的人。”
鹈饲从一旁插嘴道:“是啦,这样说是没错啦。但是像刚刚野坂教授所讲的那三者兼备的超高标准,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然把人家吓到,就没人敢来了。
哎呀,像标准这种东西,还是尽可能放宽一点,让人容易达到的好。毕竟,我们是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来遴选教授的! 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哈哈哈! ”鹈饲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买东西。
“这是在商讨国立大学教授人事的严肃会议,不当的言辞或嬉笑,请尽量避免。”大河内毫不客气地提出纠正,“接着是全国公开招募的截止日期,大家对这方面有何意见呢? ”
大河内这么一问,鹈饲立刻发言:“年关将近,接下来杂务会愈来愈多,我们大家不可能只忙选考委员会的事,所以应该尽快办一办,就把截止日定在12月10日怎样,然后在12月当月将候选人做个决定。”
“但是,今天已经是11月10日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好吗? 毕竟是全国性的招募,这样时间上好像不太充裕……”
东知道鹈饲在打什么主意,他将推荐的时间缩短,对本校出身的财前就会比较有利。就在东做了这番发言之后,鹈饲说道:“哎呀,没问题的啦,按照以往的惯例,公开招募期限一个月就已经足够了,而且就实际状况而言,本校发出请求推荐函给其他大学,对方大学收到后才来决定推荐名单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依常理来说,各校都是事前已经商议好推荐人选,就等着正式的请求推荐函送来不是吗?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完全够了。”
鹈饲也看穿了东心里的盘算,他说完后转向大河内:“等12月10日以后,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收集齐全,我们就尽快找个时间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怎么样? ”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齐了的话,何时开会都无妨。这个嘛,就定在12月15日或16日,怎么样? ”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只要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名义,拟一封请求推荐函,内容说明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任满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上被推荐人的履历、学术成绩明细以及推荐信”。然后再将请求推荐函发送到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选考委员:“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就到此结束,我们会尽快联络学务主任,请他以本校医学部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发出请求推荐函。”
会议结束。
东从会议室回到二楼的教授室,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早在一年多以前,“任满退休”这四个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今天参加了教授评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任满退休的现实正活生生地向自己逼近。
距离退休的日子就只剩四个半月了,随着选考委员明确制定了下任教授的评选标准,他感到自己这个现任教授的分量也愈来愈轻了,退休的日子已经迫在眼前。
东大约一个月前才从年代久远的旧馆搬过来,他环顾明亮整洁的教授室,目光投向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柜。任满退休——多么残酷的字眼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旦到了某个特定年龄就一定要你停止工作,这是残酷世界的悲剧! 为了要让这个悲剧的悲惨程度稍稍减轻,他排除了自己麾下的财前五郎,特意推举来自他校的菊川升。从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的情形看来,未来的态势还不明朗,无法判断哪一方比较有胜算。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阴郁的视线移到映着夕阳余晖的窗下。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谁打来的? 东犹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了话筒。
“喂,东教授吗? 是我。”今津压低了声音。
“啊,是今津,刚才谢谢你了。”
“不,不用客气,我想再和您商量一下刚才的事……”
今津好像很急似的,东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事实上,我很早以前就和人约了今晚7 点碰面,而且无论如何一定要赴约,这样看来好像没有办法找个地方好好谈了。你看,我们约在R 会馆的大厅见面怎么样? 那里一楼夹层有个很安静的会客室,如果可以的话,7 点之前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谈。”
东话还没说完,今津紧接着说:“没关系,在哪里谈都可以。那我现在就先赶过去,这样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立刻挂上了电话。东放下话筒后,拿出放在上衣内袋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写着:菅典子钢琴独奏会,大阪R 会馆五楼,晚间7 点开演。这是女儿佐技子在女校时拜师学艺的女钢琴家菅典子的独奏会门票。选考委员会是为了选出自己的继任教授而成立的,而在首次开会的这天,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和女儿一起参加音乐会——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今津,自己也觉得此刻并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可是,难得女儿邀约——佐枝子央求说:这是老师的独奏会,无论如何您一定要陪我去! ——更何况当时还没决定选考委员会的开会日就是今天,所以就约定了下来。
当然,因为对方是佐枝子,如果告诉她今天无法赴约的理由,她一定可以谅解,可是东对于佐枝子没邀母亲政子而约自己参加音乐会的事感到很开心,他不想错过只和女儿一起享受音乐的难得机会。从浪速大学到R 会馆,走路只要15分钟。东沿着河岸道路走到R 会馆,伸手推开大门。一进入大厅后,就看到今津坐在隐蔽的一角等着。
“不好意思,和你约在这种地方实在失礼,那,我们去楼上的会客室吧。”
东带着今津上楼,来到了一楼夹层的会客室。会客室里使用间接投射的昏黄照明,摆置着北欧风格的家具,空间宽敞,柔和地烘托出人们谈话的身影。东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和今津面对面坐下,立刻唤服务生过来点餐。威士忌苏打送来后,“今津老弟,今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
东对着今津干杯,谢谢他今天在选考委员会上一直不断地替自己发言。
“这怎么好意思! 另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冒昧地问一句,不知你对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
“看法嘛……这个啊……”东含糊其辞,“那今津,你自己怎么看呢? ”东又反问今津,自己则拿出雪茄盒,叼了一根雪茄。“嗯,老实说,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些超乎预料。”
“这样呀,是哪一点和你原先预料的不同呢? ”
听到东如此慎重其事地问,今津为自己的失策道歉。
“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表面上主张要让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传承下去,其实可以看出他们支持的是财前,这是预料中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内教授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尤其是大河内教授,之前我曾委婉地试探过他,也向他暗示过我们这边的意思,原本以为他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没想到今天大河内教授竟然一直秉持着严正中立的态度,实在令人意外。我应该事先多跟他疏通疏通,再加把劲才对,现在实在觉得后悔。”
“别这么说,大河内教授就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他会以学识、成绩以及人品各方面为考量,是个唯实力马首是瞻的人,而且正因为他有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必须秉持着公正的立场,所以他会更加严守中立、公正无私。他呀,反正早晚都要决定把票投给谁,所以只从他今天的态度来看,并不能断言他就一定不支持菊川呀。可是,如果我们对他太过急躁、动作太明显的话,届时他脾气拗起来,反而弄巧成拙。我们还是相机而动,在我说可以之前,你绝对不要特地对他提这事儿。”东一一仔细分析道。
“那么,大河内教授那边,我们就暂时再观察一下好了。另外,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那边,他只比财前大3 岁,自命也是少壮派教授,平常不太和财前讲话,把财前当成竞争对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才。他因为认同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才加入了鹈饲派,我原本以为他会支持财前,不过从今天的发言听来,他心中除了菊川、财前之外似乎还另有人选。本以为野坂教授会支持财前,结果却不是这么一目事,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不过,他到底想推举谁呢? ”
今津纳闷着,努力想厘清个中的环节。东也陷入了沉思。
“对呀,听野坂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推举浪速大学旗下的大学,因为他提到过,虽然说是全国公开招募,但是不是该限定在本校旗下大学范围之内。”
“这么说来,就是奈良、和歌山、德岛这几所大学了? ”今津这么一提,东同时在记忆里搜寻从浪速大学调到这几所大学医学院的教授级人物,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每一张脸,但还是很难理出什么线索。
“算了,也不是这一时三刻就非得要马上查明不可。在这个月内,各大学会通过全国公开招募的渠道,将要推荐的候选人推荐函送过来,等收集齐全、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时,就可以知道野坂要推举的人是谁了,而且既然知道他要支持的人不是财前,我们应该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东并不太担心。
“这样一来,就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来说,支持菊川的有两票,支持财前的有两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这比率来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财前的两方势均力敌,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突破目前的局面呢? 不管怎么样,鹈饲和叶山这组人马的政治势力很难对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i ”今津的语气略显沉重。
“拉拢了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他们的政治力量的确是个威胁,但如果我们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的话,政治力量说不定会让他们自掘坟墓,造成反效果! 这里毕竟是大学,虽说或多或少存在愿意依附政治势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会有教授排斥这种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对。”
“嗯,的确,也有可能会变成自掘坟墓的局面……对呀,应该会有人很排斥.没错……”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不过,现在还有件事令人担心——一日评选真的着手进行,东教授您的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哦! 现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经验,这样的副教授反而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声浪反而会增高,我担心的是这个。”今津忧心忡忡道。
“这种情形是可能会发生的,这多多少少是源于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对这一点也已经有所体认,也思考过届时该怎么办了。”
“您的打算是……”
“唉,你再帮我注意一下有没有这种情况就是了。倒是一个月后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请你使劲哄抬菊川,把他炒热! 在那种场合,我总不能把自己身边的财前推一边,积极推举菊川,所以,只好由你出面了。还有,请你在推举时要用对方法,让菊川得到大河内教授的赏识。”东欠身低下了头。
“您这么说,我真是愧不敢当。我之前升格为教授时,您曾鼎力相助,现在我只是想报答您的恩情,请别放在心上。您是和人约在哪里的呢? ”今津体贴地问道。
东一低头看表,才发现约定的时间7 点早就过了,都已经快8 点了。
“啊! 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先告辞了,改天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吧! ”
东一边说,一边赶忙站起身来。
东来到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五楼音乐厅,走廊已经不见半个人影,通往会场的大门紧闭。他翻开节目单,知道肖邦的《奏鸣曲》已经结束,现正进入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东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等待这一曲演奏完,接着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往前面数到第十排的座位走去。他一到,已经等很久的佐枝子马上转过白皙的脸庞担心地问道:“父亲,您没有很赶吧? ”
“没有,临时有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东脱下帽子,在佐枝子的旁边坐下。会场里有很多盛装打扮的年轻女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兴奋,似乎正品味着方才演奏的余韵。
开演的铃声响起,穿着正式银色晚礼服的菅典子现身舞台,顿时掌声涌起,菅典子向听众深深一鞠躬,坐到三角钢琴前。掌声停止了,菅典子提起丰满的胸部,大口地吸气后,开始弹起贝多芬的《c 小调第三十二奏鸣曲,作品第一百二十一号》。
序奏从庄严的乐音开始,慢慢地愈来愈激烈,正当听众以为弹跳的高音会一直往上飙、情绪紧绷时,琴音突然一转,迤逦成幽深、美丽的旋律,带人进入如梦似幻的静谧世界。于是,灵魂被洗涤了、被提升了、被净化了。东将那美妙的旋律吸入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操弄权谋的心,如铅般重、如泥般浊的心也被擦洗干净了,平静祥和随之而来。不知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平静了。这几个月,为了教授接班人选的事,他不但要跟东都大学的船尾秘密磋商,还要担心不让医局员发现,甚至面对财前五郎时,也要想办法伪装,就是这些事让他精疲力竭、神经衰弱。别说是静下心来做研究了,就连片刻的安宁都不可得。如今想来,佐枝子之所以找自己来听菅典子的钢琴独奏会,恐怕是因为看到父亲的疲态,善解人意地想要帮父亲纾解心中的压力吧。东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向佐枝子的侧脸。
青磁色的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听得入神的佐枝子所散发出的清丽之美,令人炫目。佐枝子和东夫妇不一样,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抑郁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属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如雷的掌声响起,菅典子从钢琴前站起,深深地一鞠躬,听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佐枝子也把手举到胸前,不停地鼓掌,直到菅典子的身影没入舞台边的帘幕,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场表演到此落幕,第二场则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东和佐枝子一同走到走廊上,忽然,他感到身体的疲倦。聆听的时候让他觉得灵魂得到慰藉的贝多芬奏鸣曲,不知为何,在曲终之后反而令他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灰暗。他看到门边的沙发,正打算坐下……
“父亲,等我一下……”佐枝子说道,她突然踮起脚,往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了。”
“喔,里见君啊……”东不太有兴趣地应道。
“之前我曾在人家家里叨扰了一顿晚餐,我去跟他打个招呼。”说完,佐枝子立即朝楼梯走去。里见好像也注意到佐枝子了,他停下脚步,看到东坐在佐枝子身后的沙发上,连忙快步走来。
“没想到东医生也来了,我完全没发现。今天的演奏真是精彩……”他将没抹油的头发轻轻一拨,仿佛尚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原本就清亮的眼睛绽放出丰富的光彩。
“唔,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倾听了。菅大师以不似女性的有力指法演奏,真是韵味深远啊。里见君常来听这种音乐会吗? ”
“哪里,我有一名患者正好是菅典子大师的门生,是她招待我来听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大师的门生喔,这还真是巧遇了,就算在大学里。
我们也很少碰到面,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了……怎么样?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上的sky Room吃些点心? 反正接下来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里见翻了下节目单:“好,就一起去吧。”他跟着东往楼上走去。
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吧,九楼的屋顶餐厅非常安静。东挑了靠窗的桌子,向服务生点了菜,眼睛看向窗外。楼下,大楼的灯光和霓虹灯广告牌倒映在河面上,堂岛川一边发出熠亮的闪光,一边往前流去。白天的喧嚣仿佛是个假象,扩散在都市丛林间的只有宁静。
服务生送来汤后,东开口说道:“今天为了接我位子的教授人选问题,召开了选考委员会,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疲倦。”他露出苦笑。
“喔,是这样啊。”里见兴味索然地应道。
“病理组的大河内教授是委员长,一开始他就大声疾呼,然后各派的说法也出笼了,到最后连鹈饲医学部长都起来发表高论,真是一片混乱! ”
“是吗? 这实在是……”里见的回答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东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阵焦虑:“里见君对教授选举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这可是跟你们第一内科密切相关的第一外科教授选举,更何况,众人争相讨论的对象还是和你同期的财前君呢……”
里见大感意外地看着东:“只要碰到教授选举,校内必然是一片骚动,不止遴选教授的那科,就连其他科也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对想要安静看病、做研究的人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种困扰。教授选举这种东西,难道就非得以这样的形式进行吗? ”他的语气显得颇为无奈。
东不动声色:“那么,里见君觉得教授选举应该要怎么进行? ”
“我没有想过具体上一定要怎么做,可是,我觉得选一名教授,必须考虑的是他在学校这样的体系里,如何看待‘学问’,又是如何从学问中找到救助生命的方法,这才是我们必须认真考量的。现在大家对教授选举的态度,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是教授还是医生,只要牵涉到人的欲望,就没办法做到你所说的严格自律。”
“是这样吗? 在这充满矛盾的现代社会里,还有胸怀理想的人,心中总期盼着,至少大学这个地方能本着人类的良知做事,我不认为现在的大学连这么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可是,这种事光要求大学是没用的,应该广泛地要求整个社会吧。”东反驳着里见的言论。
这时佐枝子插嘴了:“父亲,在父亲身边少了一个像里见副教授这样的人,是一种不幸。”她表面上在安抚父亲,实际却等于帮里见说话。
“不幸? 我哪里不幸了? ”东以责问的语气问道。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像父亲这么喜欢研究的人,就算回到了家里,也没有时间坐到书桌前,每天都累得不得了,精神愈来愈衰弱,这又是为了什么? 里见先生所讲的就是这个。”
这么说的同时,佐枝子望向里见的眼神,比她看着菊川升时更多了几分温柔。
妇产科叶山教授进来的时候,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看来是正在等他。
“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看门诊,所以来迟了。”
叶山走向待客用的茶几,跟鹈饲相对而坐。
“怎么样? 都来齐了吗? ”
下届的第一外科教授,将通过公开招募的方式,请全国各地的大学推荐合适人选。鹈饲这是在问各候选人的推荐信寄来了没有。
“啊,学务处那边已经收到8 封推荐信了。”
“哦? 竟然有8 封之多? ”叶山惊讶地问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 毕竟是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院要招募教授。目前共收到8 封推荐信,不过我听说实际的数目不止如此,原本有比这多一倍的人要来竞争,但各大学为了防止推荐来的人一开始就被刷掉,所以自行在校内筛选过了,现在是8 个没错,可距离收件截止日还有两天呢。”
“东教授要推荐的金泽大学的菊川,他的推荐信想必已经来了吧? ”
“嗯,昨天刚收到。大概是怕太早送来会引人注目,所以日子陕到了才突然插进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呢。' ’鹈饲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么,也收到像是整形外科野坂君处的推荐信了吗? ”
叶山这么一问,鹈饲立即露出不悦的脸色:“到现在都还没看到类似的东西。
不过,这不用我从各大学送来的推荐信里去找,应该是你要从校内的各种情报里去挖掘才对吧。”他语带责备。
叶山女人般的白净脸孔露出惶恐的神色:“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非常抱歉……
事实上,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过后,我也想过去向野坂君问个清楚,怎知他闪闪躲躲,根本就避而不见。像上个礼拜也是,明明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一去东京出差就是五天,完全失踪了。我现在真的是拿他没辙,万一来了个跟他一样的怪人,那可真是头大了。”
“别只会叫苦,你身为鹈饲派的参谋长,好好控制他们那些人不是你的本事吗?像上次的选考委员会也是,你跟我保证说野坂教授当然是自己人,没想到他却窝里反,让大家措手不及。托你的福,最近我的血压升高了不少! ”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已经辩解过很多次了,但我知道野坂教授对财前君有意见,纯粹只是因为私人的原因。基本上,在校内的派系里,他还是属于鹈饲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自己人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野坂教授既不支持财前,也不支持菊川,竟自己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只是想捧自己喜欢的人当教授的话,那还算好,就怕他已经推出第三人选了,最后却演变成只有财前、菊川捉对厮杀的局面。万一,他一气之下把票都给了菊川,我们就全玩儿完了,关于这点不得不防。”鹈饲陷入沉思地说道。
叶山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野坂教授推举的候选人是匹大黑马的话,那么或许真会像刚刚鹈饲医生所说的,在最后决战的时刻,选票会往菊川阵营流去,这样财前君想选上教授就有点困难了。既然野坂教授的动向会对选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他那边可不可以请鹈饲医生直接去跟他讲,如果您能亲自出马的话……”
他还没讲完,鹈饲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叶山君,这是不可能的。我身为医学部长,怎么可能自己跳出来说要支持财前君? 因此,你要是不当我的发声筒,我可伤脑筋了。”
“更何况这跟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一样,总共才31张选票,不管过程再怎么迂回曲折,只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将选票一张张地拉过来并不是不可能啊。所以,我才会拜托叶山君帮这个忙啊。”鹈饲的语气强硬得不容对方拒绝。
“那么,我再想办法去跟野坂教授说说看,不过,大河内教授那边要怎么办?他那个人本来就古怪,不好随便出手。前几天,我借口说有事要办,正好跟大河内教授同路,故意找他搭一辆车,在车上,我不经意地提起教授选举的事,没想到他开口闭口就是严守中立,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叶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鹈饲连忙探出身体:“可是,号称‘大河内基础组’的基础学科,最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听大河内的,因此,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轻易瓦解他们。反过来想,说不定基础组还是游离选票的大票仓呢。”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一个不小心,不光是这次教授选举泡汤了,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别想得到基础组的协助……”叶山依然举棋不定。
“嗯,你的顾忌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有时也必须使出狠招才行。怎么说呢?不光是这次选举,如果以后碰到任何事,都必须跟那不通情理的大河内教授这么打交道,那我这个医学部长也不用做了。所以,干脆趁此机会瓦解他的势力还比较省事。虽说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但只要有人背叛的话……百年老店的梁柱也旧了,现在正是容易出现裂缝的时候。”鹈饲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是,只对基础组下手,难道……”
“正是如此,恐怕支持菊川的东派也觉得要分化基础组不太可能,正静观其变呢。这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时机,所以,叶山君啊,希望你要随时做好分化基础组的准备。”
“嗯,我会照您说的做好准备,不过,因为对手是大河内教授领导的基础派,如果不更加慎重的话,恐怕……”叶山欲言又止,“为什么医学部长宁愿冒着得罪基础组的危险,也要支持财前君呢? ”他不懂为什么鹈饲不惜分化基础组也要帮财前拉票的心态。
“像叶山君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了解呢? 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名副教授,做出这样的事。我是为了我自己。由我扶植的教授每增加一人,我们鹈饲派的票就会多上一张,教授选举、医学部长选举乃至校长选举,凡是通过民主程序进行的投票表决游戏,一定得握有足够多的选票才行。所以,我是为了让鹈饲派在未来能多一张铁票,才拼命地帮财前五郎登上教授的宝座啊。”鹈饲避重就轻地说道。
“我下午看诊的时间就快到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说完后,鹈饲叫秘书拿来诊疗衣。
初冬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让新馆一楼朝南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显得既温暖又明亮。患者一个一个地进来,财前五郎一边帮他们看诊,一边发现到每位患者的表情已不复以往的战战兢兢,变得比较开朗自信了。这全是新诊疗室的功劳! 不仅是诊疗室的墙壁,就连诊疗台、诊疗桌、旋转坐椅都清一色改成乳白色系了。为了除去患者心理上的压迫感,那些看来令人生畏的诊疗器具也收拾得一干二净,尽可能不让患者看到。新装上的空气清净器发出悠悠运转的马达声,和缓地运作着,走在磨得光亮的地板上,hushi们仿佛在滑行似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这些都跟在旧馆所见的景象不一样,看起来明亮多了。
“医生,这一位看完,今天的门诊就结束了。”
医局员将最后一名患者的病历递给财前,将患者的x 光片放到小型影像观测器上。财前将片子看了一遍,请患者躺在诊疗床上,做腹部触诊。
面容黝黑瘦削的患者不安地问道:“医生,我们家附近的医生说我是胃溃疡,必须开刀动手术才会好……”
财前触诊完毕,将x 光片再看了一遍。患者十二指肠的部位已经严重变形,检查报告记载着潜血反应阳性、胃液检查高酸。很明显,这是十二指肠溃疡。
“不是胃溃疡,是十二指肠溃疡,必须动手术。”财前答道。
患者的脸色一变:“医生,不动手术就不会好吗? ”他仍不死心地问道。
对财前而言,碰到这种情形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公事化地说:“已经慢性化脓了,所以必须动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他叫患者去办入院手续,说完后,即从座位上站起,快速地用消毒药水把手洗干净,走出了诊疗室。
3 点过后的走廊已不见患者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洁妇正忙碌地挥动着拖把。财前大跨步走着,看到医局长佃正迎面匆匆走来,像是有事要找财前。
“今晚我们也将展开密商,您要来吗? ”
“今晚我有点事,不好意思,你们谈好了。”
佃有礼地一鞠躬,从财前身边走开了。任谁来看,都会以为这只是副教授和担任医局长的资深助手在路上巧遇,顺便聊了两旬。不过,最近为了医局内部的统一工作,佃每个晚上都在财前岳父的情妇开的店里召开医局联谊会,美其名日是为了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但是,有时大家根本没聊到重点,就吃吃喝喝了事。不过,今天财前实在无心去凑这个热闹,他一进入副教授室,就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开始抽起烟来。
第一次教授选考委员会上,东并没有推荐财前五郎,而倾向于以公开招募的方式挑选继任,这点财前已经得知。于是,他和岩田以及锅岛见了面,告诉他们这个情况,并把佃那批人集合起来,想办法巩固医局内部的团结,每天都忙得头昏眼花。这期间他施行的手术,还比一周规定的数量多了8 台,身体重得就好像灌了铅一样。也因此,虽然佃表示希望自己能参加今晚的联谊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让身体休息片刻后,财前看了看表,慢慢地站起身来,脱下白袍,准备回家。不过,他并不是回真正的家,他已经跟庆子约好要在K 会馆碰面。
一进入堂岛川河畔K 会馆的三楼咖啡厅,财前就看到庆子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色的长外套、黑色的小圆帽,庆子全身时髦的黑色打扮,让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往庆子的位子走去:“要不要去吃晚餐? ”
庆子瞄了一眼手表:“才5 点呀,先喝点茶好了? ”
“喝茶嘛……那算了,饭等一下再吃,我们去附近散步或是兜兜风好了! ”他没有等庆子回答,就径自从座位上站起。
一走出K 会馆,就发现夕阳已经落在高楼之间。薄暮中,忙完一整天工作,正要赶回家的人们,在柏油路上迤逦出无数长影。
财前拦了辆出租车:“请开到可以看到河口的地方。”
“咦,河口? ”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嗯,没错,安治川或是木津川都无所谓,只要是在这附近,又能看到河口就行了。”
听完财前的指示后,司机往西边驶去。车来到大运桥路一带,忽然民房变少了,让高墙围着的丑陋工厂却愈来愈多。司机继续往前开,通过大船桥后,就是木津川的河口了。他们看到露出红土、仿佛人造陆地的河岸以及混凝土的堤防。要看到河口,爬上堤防是惟一的方法。
出租车在造船厂前停下,财前默默地朝着堤防走去,庆子也跟在后头。两侧尽是炼钢厂和造船厂,数不尽的烟囱和吊车高耸着。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吊车的巨大阴影往天空突刺,几乎要叠撞在一起,炼钢厂的熔矿炉吐出火焰般的烟雾,将天空的一角烧得赤红红的。这里是位于木津川河口的临海工业区,从这里产生的巨大噪音和黑色剪影充满无比的压迫感,让人觉得渺小人类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值得一提。
财前快步通过这一区,站上河口的小沙地。眼前淤塞的水不停地旋动,却在下一秒以惊人的速度冲出河口,初冬夹着海潮味的凛冽晚风拍打着财前的脸颊。忽然间,财前觉得,如今以自己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全都是一场空。
“怎么了? 跑到这种地方来……”身后传来庆子的叫唤声。财前马上回复以往的神情,抽起香烟。
“怎么样,不错吧? 你不知道大阪有这种地方吧? 虽然周遭都是噪音和巨大的机器,但只要来到这河口一角,就会无比安静……”他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来,你真的累坏了。”庆子似乎有点担心。
“哪里,没什么事。”
“可是,真奇怪,你没事跑来河口,又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是不是教授选举出现了令人烦心的事? ”
“没有,我真的只是有点累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心神恍惚? 这不是很奇怪吗?今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交代佃他们要去岳父女人开的店里,好好地开会。
下届教授选举的事,我已经都盘算好了,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是吗? 那就好。不过,上次佃他们挂你的账,来我店里喝酒的时候,好像曾提到野坂教授要推举谁,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说什么会陷入苦战,真的没问题吗? ”
让庆子这么一说,财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那么劳神,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在野坂教授将推举的那名对手身上。
“没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夺得教授宝座,毕竟当教授的几率只有两百分之一。”
“咦,什么两百分之一? ”财前没头没脑的话让庆子听得一头雾水。
财前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是我凭一流计算功夫算出来的‘取得国立大学教授宝座的几率’。以我的经历为例子来说,我在当无薪助手的第二年,东教授从东都大学调来,至今已经过了16个年头,从那时开始研究员就一直维持在40名左右,以每年平均有10名新人递补的速度计算,16年就有两百人,这里面不管是谁都是抱着成为教授的梦想,才留在研究室的。因此,想要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宝座,其几率是两百分之一,而且这个几率不是一直都存在——一旦有人当上教授后,必须等到他年满63岁退休,这样的几率才会再出现一次! 所以,我这次的机会,可说是隔了16年才有的两百分之一喔。”他炫耀地说道。
“也只有你才能算得这么精准。这么会算的人干吗跑来这样的河口,学人家伤心郁卒呢? 你最大的魅力就是拥有大学教授和文化人都没有的行动力和耐力啊。”
愈来愈冷的夜风里,庆子的话带着一股抚慰的温暖。
“我知道,庆子……”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的心中再度燃起蓬勃的野心,积压已久的身心俱疲终于纾解了。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大概知道野坂教授打算推出的第三人选是谁了,看来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到底是谁呢? ”
“反正后天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急着现在把他讲出来。”
说完后,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一拔,“啵”地丢到水里。
第八章
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新馆三楼会议室里,正送着舒适的暖气。
会议于下午两点开始,以鹈饲医学部长为首,东、今津、叶山、野坂等各委员都已到齐,只有委员长大河内迟到了。
大家各自喝着职员送来的茶,有人仔细地擦拭眼镜,看来虽然轻松自在,却又显得异常沉默。东与今津内心支持菊川,鹈饲及叶山暗地支持财前,而野坂则意属这两人之外的候选人,因此,大河内的迟到,使得每个人的内心更加焦躁。就在此时,房门打开了,高瘦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刚才在学务处耽搁了一点时间。”
大河内右手抱着盖有“秘件”印章的公文袋坐了下来。
和第一次召开选考委员会时相同,大河内坐在中间,左右各坐着鹈饲及东,今津、叶山、野坂则坐在对面。
众人坐定之后,大河内面带严肃地说:“现在开始召开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第二次选考委员会。依照第一次委员会的结论,为了将视野扩展至全国,选拔出一流的人才,我们采取全国招募的形式,以鹈饲医学部长的名义,发函向全国各大学广求推荐函。首先报告招募的结果……”
他从公文袋中取出名单:“至12月10日止,本校收到的推荐候选人共有10名,分别是以下这几位:名古屋大学矢田教授、干叶大学橘副教授、东北大学三上教授、三重大学雨宫教授、洛北大学曲直部教授、金泽大学菊川教授、广岛大学今教授、冈山大学桅谷教授、德岛大学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
大河内说完,将列有这10名候选人的学历、工作简历、研究经历等资料的履历表及成绩目录的复本,连同各候选人的推荐函,交给各委员。
“哦,受推荐者都是相当优秀的人才呢! 能有这么出色的候选人,全都是靠委员会的努力。”东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件看,以略带形式化的口吻向众人致谢。
“不,再怎么说,这都是拜东教授的医学成就以及人品所赐,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够成为东教授的接班人啊。”
大河内教授说完,鹈饲也接着说:“是啊,全都是拜东教授的为人所赐。像我这样率性而为的庸俗之辈,顶多只有底下的副教授肯接任我的位子。东教授能够聚集到这么多的人才,实在教人羡慕极了。”这番殷勤的话中,隐含着对东教授不肯推荐自己属下的讽刺。
大河内像鹤一般伸长了脖子环视众人:“那么,现在立刻进入评选程序。依照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所决定的评选基准,详审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及人品,从10名候选人当中挑选出适任本校第一外科教授的3 名最终候选人,呈报教授会来接受表决,我们选考委员会的责任实为重大。因此,请各位委员务必排除来自个人情感的攻击及中伤,以学识、人品及实力为第一考量,依公正无私的态度进行评选。”
大河内表情严峻地说完,各委员都煞有介事地颔首同意,望向手边的文件。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评选。首先,各位认为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如何? ”
大河内话声刚落,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立刻探出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率先发言:“矢田教授在甲状腺癌等内分泌外科领域的确非常有名,但是他的年纪是不是有些不适合? 矢田教授已经55岁了,距离退休年龄63岁只剩下8 年,这样实在有些勉强。”野坂是6 名委员当中年纪最轻的,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年轻似的。
妇产科叶山教授也接着说:“是啊,短短8 年,是无法成什么大事的。若是无法任职教授10年以上,教授就只是空有虚名,无法留下任何成绩。考虑到这一点,虽然非常遗憾,但还是先将矢田教授剔除吧。这样的话,剩下的候选人都是50岁以下的年轻学者了。”
“那么,就将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除去。接下来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橘副教授不愧是小山教授的门生,成绩非常优秀,但是看他的研究题目《肠闭塞的病态生理研究》《术后的营养管理研究》等等,感觉似乎有些通俗,缺乏学术气息,关于这一点,请问是否有哪位愿意提供意见……”大河内提出身为基础医学教授而应有的批判。
东也望向桌上的文件:“我有同感。看他的成绩目录,除了学位论文之外,光是在学会发表的主要论文就有20篇,成绩相当优秀。但是他选择的题目却有些鄙俗,简直像开业医生一样,令人不敢恭维。”
其他委员也赞成东的看法,于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也被剔除了。
“那么,接下来是东北大学的三上教授,各位有任何意见吗? ”
大河内一提出第三位候选人的名字,叶山便紧接着发言“我听说三上教授以前曾因,《慢性胃炎的外科治疗研究》这篇论文而出了大丑,在学会的风评并不是很好。关于这一点,我想请教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的意见。”他有意要征询今津的看法。
“我记得那是在昭和三十四年(1959)的日本外科学会研讨会上,三上教授的讲题是《慢性胃炎的胃部切除手术之预后》,在他的发表内容里提到,有80%的患者预后情况良好,但主持人却提出了疑问,说:‘其他大学也曾对慢性胃炎进行胃部切除手术,却有手术后症状完全不变,或者反而比手术前更严重的报告。从大部分的报告来看,都没有得到如你所说的那种好效果,关于这一点,请问你如何说明?’而其他的提问者更是尖酸刻薄,像‘你是不是为了配合结论,所以尽选一些符合论文内容的病例啊? ’‘手术后,患者依旧放心地继续接受你的治疗吗? ’等诸如此类的棘手问题接二连三。三上教授在讲台上被问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答辩,到最后甚至还不小心说出‘今后我还是会继续选择病例’这样的话来,引起哄堂大笑,就连在一旁看的我,都忍不住又同情他又觉得好笑呢! ”今津说完,大河内及各委员也都笑了。
“有人急着想在学会崭露头角,因此选择符合自己发表内容的病例,好提升自己的成绩,但是,身为一个学者,这是最要不得的行为。三上教授理所当然必须被剔除。这样一来,范围便缩小到7 个人了。我们继续进行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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