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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26 山崎丰子(日)
“但是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证明财前教授后来也未曾注意到转移,是不是?”关口步步逼近。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论是第一审或第二审,只要证人出庭的日子将近,教授就会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尽早交出学位论文,其实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证说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就可获得学位。我太需要学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话……”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以为我不出声,你就可以在那儿大放厥词! ”财前出声打断柳原的证词。
“被上诉人请勿任意发言。”审判长告诫财前。
关口继续讯问:“是否还有其他事实,使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呢? ”
“有。对于手术后的突发状况,教授无视患者家属多次要求诊察的呼吁,从未亲自诊视,只说是术后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霉素即可。由于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摄胸部x 光片的建议,却再度遭到驳回。这件事就足以证明财前教授一直到最后,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转移。”
“但是,财前教授毕竟是位名医,为什么听到那些症状,却还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的问题呢? ”
“财前教授当时完全投入到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中,无法分神注意患者的状况。事实上,我以电话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发生呼吸困难时,恰巧教授正在料亭举行的行前欢送会上,因而遭到斥责,表示患者只是病况稍稍恶化,没必要小题大作地以电话通知,说他正喝得在兴头上,少来扫兴。因此,教授说出发前曾叮咛我注意肺部转移,这些话根本都是虚构的。”
柳原回答完毕后,关口立刻转向财前:“如何? 根据柳原证人的证词,财前教授您在手术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不仅一次驳回断层摄影的建议,甚至二度驳回;更有甚者,对于报告患者突发状况的电话,还回答说自己喝得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真有这么回事吗? ”关口字字切中要害。
财前紧绷着脸,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我实在无法理解柳原医生为什么突然翻供,净说些我毫不知情的话。我想,他大概因为学位论文与兼职两头忙,太过疲劳而导致精神衰弱,我认为他有必要进行精神鉴定。”
他恶狠狠地瞪着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穷酸样的柳原。
柳原厚重的眼镜下,圆睁着双目:“我没有精神衰弱,更没有失心疯,我是痛下决心,决定说出实情! ”他呐喊辩解着。
国平律师“啪”的一声双手拍桌:“实情? 那么,柳原证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年之间,你说的证词都是谎话,今天说的才是实话? ”
“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凭良心发誓,句句实言! ”柳原双颊痉挛着。
河野律师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鉴定之人,有什么良心可言!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就想翻供,胡乱编排证词,小心我告你作伪证! ”他恫吓地吼着。
关口也愤然拍桌说:“你竟敢说柳原证人作伪证,本方才要告财前作伪证! ”
双方激动地你来我往,旁听席则传来一阵阵怒骂声,后排的旁听者忍不住站起来,法庭内陷入前所未有的纷乱。
“肃静! 旁听人如果不坐下,我将命令你们立刻退庭! ”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一出,旁听席总算安静下来。
审判长望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应该深切了解法庭的神圣与司法的严正,究竟为什么要推翻以往的证词,你的心境变化是什么呢? 本庭想听听看。”
审判长平静中带着严厉的语气,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顿时哑口无言。
“我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因此,我想秉着自己的良心,阐述事实,对于过往说谎、作伪证的行为,我愿意承受任何惩罚,绝不后悔。”柳原垂下头。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法官商议后表示:“今天,柳原证人的证词内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细考量其真实性,判定其为事实。双方律师若有新证人,或是新的证明文件,请在一个月内提出申请。”
审判长话说完,便在一片诡谲的气氛中宣布休庭。
柳原的穷酸公寓中,关口面对一时情绪难以平复的柳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刚才在法庭上的证词? 你快想想! ”
“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了……我已经完蛋了。”柳原抱着头,搔着头发。
“不要轻言放弃啊。镇定点,慢慢想,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不是吗? ”关口设法安抚着柳原的情绪,“例如,医院不是都会开病例检讨会或手术检讨会吗?财前教授有没有在这些场合,针对佐佐木庸平的手术说过些什么?”
.关[]设法诱导,柳原终于平静了下来:“由于当时教授将要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非常忙碌,所以当时的病例检讨会几乎都流会了。”
“那么,他有没有在任何学术杂志上发表病例报告呢? ”
“不,没有……”柳原愣愣地回答道。
“这样啊……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真话,却没有证据能够反击财前,太可惜了……可是,里见医生看到你勇敢地挺身发言,十分感动,托我代为转达,如果你今后有任何困难,无论何时,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会尽力帮忙。”
委托关口转达而不直接告诉柳原,这是里见的心思细腻之处。
柳原想起里见前来拜访时而自己却假装不在家的事:“不,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实话,里见医生就不需要离开大学了。”他仿佛在向里见谢罪。
“先稍作休息吧,或许就能想出些什么线索。”
“嗯……可是……”
柳原疲惫不堪,呆滞的眼神望向斑黄的榻榻米。好不容易将财前逼到这种地步,关口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因此也是一语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夜幕低沉,柳原起身点灯。
“柳原学长,电报。”管理员大声喊着。
“电报? 好,我来开门了。”
柳原揣测,难道是乡亲父老都知道今天的事了? 他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收下电报。
我有证据。今晚7 点20分,我会抵达大阪车站。
江川电报来自舞鹤综合医院的江川达郎,这封电报一定与今天早上的开庭有关,但是太出人意料了。看看时钟,距离7 点20分只剩下1 小时,江川指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 柳原难以置信地将电报交给关口。
关口看完电报说:“这位江川究竟是谁? ”
柳原简短说明,江川曾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大约两个月前,财前教授为了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将江川放逐到舞鹤。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得立刻前往大阪车站。到了车站,就可以知道从舞鹤出发、7 点20分抵达的车停靠在几号月台了。”
“不,关口先生,请你在这儿等着,我单独前往就行。我会带江川先生回到这里……”柳原担心江川看到素未谋面的律师反而会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关口重新坐下。
柳原仪容未整,便匆匆飞奔而出。
7 点过后,正是交通的高峰时间,大阪车站挤满了乘客,各个月台都人潮汹涌。
柳原查询了一下从舞鹤出发、7 点20分抵达的电车,原来是天桥立为起点站、大阪为终点站的“桥立号”列车。他立刻赶往这班列车停靠的月台,列车10分钟后才抵达。他取出口袋中的电报,“我有证据……”——江川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究竟握有什么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证据呢? 柳原完全想不透。
月台广播通知电车进站了,乘客一股脑挤下车。柳原不知道江川坐哪一节车厢,因此站在靠近中央出口的月台处,仔细瞧着东西两方的出口。江川人高马大,在这种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柳原在纷纷下车的乘客当中,拼命寻找着江川。约半数的乘客下车后,他才看到江川瘦高的背影。
“江川! ”柳原隔着人群大喊,被人群推挤着向前的江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没想到柳原会前来迎接,惊愕地瞧着柳原,然后拨开人群,跑向柳原。
“柳原学长,你终于……”话才说到一半,他已伫立在柳原面前。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无法原谅他……”柳原哽咽着,胸口一阵燥热。
“我了解……我也是在毫无理由之下,突然接到教授命令,被放逐到舞鹤的……”江川咬牙切齿。
两人在人群杂沓中,宣泄出他们对财前的愤怒与憎恨。
“江川,你传电报给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早上开庭的内容呢? ”柳原一边走出混杂的人群,一边问着。
“我在广播新闻中听到的。”
“你所指的证据是什么呢? ”
“先找家没什么人的咖啡厅或餐厅吧,不,还是去柳原学长家比较安心。”
“最好是这样,不过不瞒你说,上诉人的律师在我家,正等着你呢。”
话才说完,江川便一脸不知所措:“真伤脑筋。柳原学长,我来这儿只想对你一个人说,而且我还是瞒着家人来的。”江川父亲在大阪的阿倍野开业。
“我完全了解你的立场。我之所以愿意说出实话,就是因为那位律师的正义感与热情感动了我。他是律师,绝对保密。所以,能不能到我家呢? ”
柳原设法说服江川,江川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你都这么说,我们就走吧。”
两人加快脚步,走向检票口。
走出大阪车站,招了辆出租车,来到位于东淀川的柳原公寓。走上二楼房间,关口已经等候多时。
“正等着您大驾光临呢,我是关口律师。”关口自我介绍道。
江川在关口对面坐下。
“1 尔在电报中提及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关口镇静地开口问道。
江川顿时有些踌躇,小声嘟囔着:“医局的抄读会记录。”
“抄读会记录? ”
“是的。当天我负责记录,所以记得一清二楚。应该是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吧。财前教授曾提及佐佐木先生的手术,记录上应该还留着。”
关口眼神闪耀着光芒,靠近江川。
“可是,刚才在出租车中我们才谈到,当时教授忙着出国,几乎都流会。我绝不会缺席抄读会的。那次抄读会,我记得是金井副教授讲述肺癌,不是吗? ”柳原质疑着。
“那是你记错了。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教授原本宣布休会。
但是突然有空,于是决定11点举行抄读会。因为是临时通知的,所以有空的医局员才参加。柳原学长当时好像有门诊,还是正好有其他工作,无法抽身。我说的记录,就是那次抄读会的记录。”
柳原这才想起,佐佐木庸平手术后隔天,的确曾轮值门诊,门诊结束后他便立刻前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诊察病况了。
“当时的抄读会记录的是什么,你记得吗? ”关口急着问。
“那次的主题是关于美国的贲门癌手术成果,那天的抄读会负责人介绍论文结束后,财前教授为了将之与自己的贲门癌手术成果作比较,稍微提及了佐佐木先生的手术。”
“财前教授怎么说呢? ”柳原提高了声音。
“我不记得确切说法,但是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确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
“江川,这是真的吗? 你没有记错吗? 你确定? ”柳原紧抓住江川手臂。
“我确定。这项事实,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放在自己心中,就连被调往舞鹤时……”
柳原想起当时他到大阪车站为出发前往舞鹤的江川送行,酩酊大醉之际,江川曾语无伦次地说:“连我都知道教授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此时,他恍然大悟。
“所以当时你才……”
“是啊。当时我被放逐到乡下,同样选择了沉默。可是,如果没有证据,柳原学长就会被认为精神错乱,医师生涯可能就此结束;而财前教授却会在牺牲柳原学长的情况下,赢得胜诉。一想到这儿,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
“那项抄读会记录在哪儿呢? ”关口询问证据的放置场所。
“第一外科医局的资料柜中。”
“医局当中啊,这难办了。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证据,该如何才能得手呢……”
三人沉默许久,江川开口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我虽然被派到舞鹤,但是依旧隶属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我可以利用医局人员不多的时候,悄悄出现在医局,就说自己正巧回大阪,顺道来医院看看,乡下医院都读不到外国学术杂志,太无聊了,假装去医局翻翻新学术杂志或文献,就可以顺便从资料柜中取出记录了。”
“可是,你明明应该待在舞鹤,却突然出现在医局,反而容易引人起疑,还是我去拿吧! ”
柳原想到医局的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又不想给江川带来麻烦。
“不妥吧。那是前年的记录,得花点功夫才找得到。我是前任抄读会记录负责人,若有万一,我可以说自己忘记整理了。换做柳原学长的话,反而不自然,甚至如果不幸碰上黑心医局长,你就一步也别想再踏进医局了。”
江川说完,关口开口了:“我可以了解柳原先生想亲自取出记录的心情,但是为了预防事迹败露,我们还是拜托前任记录负责人江川先生吧。”
“我知道了。只要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江川精神振奋地说着,“不过,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虽然说我离开舞鹤,可以说已经放弃了医学者的将来,打算继承家父的事业……但还是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
“我知道了。我会十分注意,避免造成您的困扰。可是,这份抄读会记录,能否麻烦您明天设法取出呢? 如果让财前抢先一步,就前功尽弃了。”
关口一边说着,一边担心这份抄读会记录财前是否已经完全忘记,是否能够原封不动地存留在医局当中? 如果还留在医局当中,江川是否能够顺利取出? 审判长宣布开庭,关口立刻起身。
“上一次开庭,柳原医生的证词欠缺证据。今天,本方取得证据,足以证明其证词的真实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笔记,封面写着《第一外科抄读会记录》。审判长翻开贴不红色卷标的页面,左右两位陪审法官也靠了过来,读着书面证据。
良久,审判长终于抬起头来,向河野、国平开口问道:“上诉人律师提出这项讦框.你们承认;塞项证据吗? ”
法官随即递出抄读会记录。
国平快步走向审判长席,接过书面证据,返回座位,财前也向前靠近。
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抄读会记录 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主题关于美国贲门癌的手术成绩负责人黑田俊二助手记录江川达郎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读会将介绍刊载在美国癌症专业杂志《cancer》1964年5 月号中的论文,这是一篇纽约医院迦洛克医生所写的论文,论文题目为《贲门癌手术方式与成果》,论文介绍完毕之后,再进行讨论。”
[ 以下为论文要旨] 关于贲门癌手术,经调查上百件病例的手术方式,并针对不同的手术方式、施行手术后的营养吸收状态与转移成果,在此提出报告。
百件病例所进行的手术方式,大致分为三种手术方式:柏朗吻合(Braun) 、食道·空肠吻合(Roux —en-y) 、空肠间置式(interposition) 。
各项成果请见附表……
. 财前板着脸,跳过论文部分,翻找论文讨论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经意的发言,得以证明柳原的证词,最有可能出现在论文讨论的部分。可是,抄读会并非病例检讨会,目的旨在介绍外国论文,绝不可能论及手术病患的事情……财前内心一边极力否定着,一边快速翻开记载着自己发言的质疑应答页面——财前教授:“那么,无论是在手术后的消化吸收,还是5 年的长期活命成绩上,迦洛克医生的结论是食道, 空肠吻合最佳。但是长期活命成绩是42%,有点太过粗略,我所设计的财前式吻合,超过60%。”
山田助理:“调查美国以外的数据,本校研究室的数据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财前式吻合,手术时间也更短。”
财前教授“我的手术方式需要高超技巧,并非泛泛之辈就做得来的。”
佃讲师:“教授昨天的贲门癌手术,两小时就完成了呢! ”
财前教授:“没错。昨天的手术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 光片的判断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可说是永久治愈了。”
读到此处,财前的脸上血色尽失……我怎么说出这种令自己毫无退路的话! 国平与河野律师瞬间也脸色大变。
“怎么办? 这项书面证据……”国平嘶哑地嗫嚅着。
财前已然全身僵硬,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阵恐惧与不安朝财前狂袭而来:糟了,可能会败诉! “对方提出这样的证据,当庭直接承认与否,都对我们不利,想办法延到下次开庭,争取时间吧。”
河野快速说完,面向审判长席:“审判长,这份书面证据出现得太过唐突,无法当庭承认,恳请延期审理。”
不愧是律师公会会长,他丝毫不显屈居下风的劣势,依旧架势十足地提出申请。
审判长与陪审法官讨论片刻之后宣布:“书面证据的资料并非大量,本庭认为当庭即足以得出结论,因此,针对书面证据成立的认可与否,本庭驳回延期审理的申请。”
“那么,请给我们15分钟的讨论时间。”
河野的强烈要求获得许可,被上诉人席上,国平与河野包围着财前,聚头议论着。法庭内一时之间安静得令人无法喘息。
“财前教授,怎么办? 是要彻底否认书面证据内容呢? 还是佯装不知情? ”河野与国平逼着财前做出判断。
“佯装不知情……身为教授,怎能佯装不知呢? 都到这种地步了……否认,绝对、彻底地否认! ”
财前仿佛在呻吟般,感觉坠入了自己设下的虚伪陷阱中,动弹不得。旁听席上,岳丈又一直盯着财前等人讨论的情形,焦躁不安。
河野说:“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不管书面证据内容怎么写,现在也无法否认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了。那么,就硬着头皮,彻底否认吧! ”河野仿佛要财前觉悟般地坚定他的意志。
讨论时间结束。
“财前被上诉人,请到前面来……”审判长命令道。
财前压抑着慌乱的心情,站到证人席前。
“你承认这项书面证据吗? ”审判长的声音十分严峻。
“这是我所负责的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这点我承认,但是我不承认内容,因此,对于内容真伪,我会力争到底。”
财前回答后,关口律师立刻申请对财前的讯问,审判长认可。
关口直视财前:“你刚才承认这是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但是不承认内容。
你不承认内容的哪一点呢? ”这尖锐的语气仿佛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检察官一般。
财前面露怒色:“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没有经过身为教授的我的允许就私自带出,成何体统!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们必须坦白,记录是在何时,又由谁如何擅自带出的? ”
“现在的问题并非如何取得抄读会记录,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记录的第34页第5行写着‘昨天进行贲门癌手术的患者’,这句话中的患者,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吗?”
“无可奉告。这项记录又不是我写的,更何况记录中并未明载是佐佐木庸平。”
财前从刚才的冲击与绝望深渊中慢慢恢复,无论如何,绝不认输! 刚强坚忍的意志力,逐渐展现在他的言语之间。
“那么,第35页第2 行,你说:‘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 光片的判读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永久治愈了。’这是指哪位患者的贲门癌手术呢? 根据本方的调查,这项抄读会是5 月30日举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贲门癌手术。”
“是吗? ”财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tt绝对不会错。您说:‘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是早期癌,没有转移现象,已经永久治愈了’,您承认这个发言吗? ”
“可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说是永久治愈,就只能解释为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的现象,不是吗? ”
“我的意思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这样的字眼。”
财前紧抓关口讯问的漏洞狡辩,设法争取时间。
“无论你的用词为何,你承认记录上自己的发言内容吗? ”关口敏捷地反问,不让财前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不,我不记得所记载的内容,所以只能否认。”
“你说什么?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抵赖到底啊? 好! 我有证据,可证明这份记录是你的发言。”
关口一说完,大步走向旁听席。旁听席后排的角落坐着柳原,柳原旁边则是设法避人耳目的江川。关口来到江川面前,周围的视线齐聚在江川身上。从舞鹤悄悄溜出的江川,惊惧地低下了头。 。
“江川先生,你刚才都听到了,财前教授不承认这份抄读会记录的内容。对于造成你的困扰,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们希望请担任记录的你,能证明记录内容无误。”
关口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深深地鞠躬恳请江川,旁边的柳原也开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托你……”他自觉对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恳求江川。
江川虽然一时全身僵硬,闭眼不动,但是……
“好的,我愿意作证。,’他总算下定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关口来到证人席前。
财前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江川,你! 连你也……”
财前一时忘记自己身在法庭内,破口大吼。这些医局人员原本个个绝对服从自己,像一颗颗棋子般操纵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胆敢朝自己放冷箭,愿意出庭作证……一股震惊直蹿财前全身。面对财前的震怒,江川虽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关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请,让江川成为当庭证人。法官裁示许可,江川宣誓完毕之后,关F1随即开始讯问。
“你目前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
“舞鹤综合医院。”
“何时赴任的? ”
“今年10月1 日,我前往舞鹤综合医院工作。不过,我还是隶属于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
“你担任医局抄读会的记录,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
“从前年4 月到今年10月出发前往舞鹤之前,我一直担任记录。”
“所以,这份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的抄读会记录,是你负责记录的? ”
“是的,没错。”
“那么,第34页到35页的内容中所论及的贲门癌患者,究竟是指哪位? ”
“那是当时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术后隔日,财前教授在抄读会中阐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并表示已经永久治愈了,这是事实吗? ”
“是的。贲门癌的病例并不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财前教授确实这么说过,我的记录没有错。”
他清楚地回答,旁听席上倏地一阵哗然,一些人纷纷喊道:“你确定吗! ”“事关重大,发言要谨慎啊! ”关FI在纷闹声中,再度面向财前。
“财前教授,记录负责人江川证人已经证实记录确实无误,证明你曾经说过这些话,你怎么解释呢? 难道你还想狡辩,佯装不知吗? ”
“不论江川君如何说,我就是不记得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言论,既然不记得,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财前严辞反驳。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未曾说过这些话吗? ”
财前静默不语。关口认为自己已经获得这项书面证据的证明,正打算结束讯J口J ,财前的额头直冒汗,满布血丝的眼神突然扫向审判长席上的抄读会记录:“当时,我并不在场……’’财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准备铺陈。
“什么? 你不在场? ’’关口愕然地反问财前。
“是的,我不在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么,这里所记录的财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财前教授? ”
“当然是我本人。但是,记录患者情形时,鹈饲医学部长正好有急事来电,我便起身离座,接下来就交由佃讲师主持了。”
抄读会记录上,的确在那之后全无财前的发言。
“无论你是否起身离席,你的发言内容攸关本案件重大事实,而且也确实记载于会议记录当中。既然你未曾发言,为什么会记载进记录当中呢? ”
“应该是记录负责人补足我说到一半的话,擅自归纳总结了吧。抄读会的记录是记录大纲,所以,我想一定是记录人将我所说的早期癌草草解释,或是假借他人的话语,才写成永久治愈的吧! ”
“不过,你承认自己曾说早期癌,是不是? ”
“没错。手术剖开腹腔时,任何人都会判断那是早期癌,其他的事情因为我中途离席,一概不知。”财前一派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着。
“江川证人,真的如同财前教授所说,那时他因为接电话而中途离席吗? ”
关口难以置信地问着,江川思考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
江川脑中浮现影像,不记得是何时了,抄读会的途中,鹈饲医学部长来电,财前仓皇起身。国平见机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证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实,请你冷静想想。财前教授真的说出‘永久治愈’的字眼了吗? 还是其实是财前教授中途离席,你自己判断而归纳总结的呢? ”
“不,那时……不,教授的确说了‘永久治愈’的字眼……我不会记录教授没说过的话。”尽管结结巴巴的,江川仍旧不改证词。
财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倾,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紧盯着江川。
“江川,假设、假设呃! 我曾说过永久治愈,我应该是说依据我的手术方式,也就是将手术分两次执行,可期待永久治愈的效果。如果你曾录音,再依照录音采记录内容,我当然没话说,但是这只是记录大纲,你能确定这份记录绝对正确无误吗? ”
江川搜寻着反驳财前的字眼,满脸涨红,眼神飘忽不定、慌乱无神。他突然想起,财前接到医学部长召唤的抄读会,并非这次抄读会,那次抄读会上财前亲自介绍论述血型与胃癌关系的德国文献,他察觉到财前偷天换日,巧妙地置换中途离席的事实的企图。
“教授,您太过分了,您想篡改事实! 这次抄读会的时候,您绝对没有中途离席。您的发言,就是记录当中所记载的内容。您说谎,您想陷害我。不! 不仅如此,您对不合自己心意的医局员就随便编派理由,将其踢出医局,或是不给研究主题,甚至为了赢得学术会议选举,任意将医局员调派到地方医院,换取选票。您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
江川原本与柳原相同,个性懦弱,但是成为意料之外的证人后,一站在法庭上却狂乱地呐喊起来。
“审判长,请命令江川证人退庭,这明明就是精神错乱。”骚动不安的法J 定里,国平向审判长提出申请。
审判长颔首道:“江川证人,请冷静! 请避免出现与本案无关、毁谤个人的言词,请冷静回答。否则,本庭将命令你退庭。”
关口连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却对着财前继续高声呐喊:“教授,难道这是您为人师表的态度吗! 你,你根本没有资格当教授! 所以,你才会发生这种误诊的疏失! 还有,在教授选举的时候……”
江川1 正欲继续说下去,审判长出声说:“本庭命令江川证人退庭! ”
法警立刻押着江川肩膀,费了一番手脚,才将激烈抵抗的江川带出法庭,柳原从后门奔出法庭。
江川被带出法庭后,法庭内呈现出一片暴风雨后的宁静。
“那么,本庭讯问财前被上诉人。”审判长的声音划破宁静。
法官面前摆着抄读会记录:“这份记录当中,你曾说过‘早期癌’以及‘永久治愈’这两个词,你承认吗? ”
“我记得自己确实曾说过这两点。”财前回答道。
面无表情的审判长脸部肌肉微微牵动:“但是,事实却非如此。佐佐木先生内贲门癌,依据近畿癌症中心都留鉴定人的病理检验结果,是因为血管侵袭的进行癌。”
“那是结果论。手术时以肉眼检查,断定全无转移到其他器官的迹象,所以更确定是早期癌。”
“是吗? 那么,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或怀疑本案所涉病例有肺部转移呢? ”
“这个嘛……并没有所谓的时间点,癌症治疗必须经常注意转移问题……”
“所以,转移可以说是基本常识,因此本案所涉病例并无确切的时间点,足以明确证明你曾怀疑转移? ”
“可是,即使有明确时间点,那位患者的癌性肋膜炎恶化速度,已经超越现今的医学常识,根本不可能救治。虽然十分不幸,但是实在无法避免死亡。虽然现今的癌症研究日新月异,面对本案所涉病例的患者,只能举双手投降。医生并非万能之神。”
“了解。最后一个问题,你口口声声说你曾怀疑肺部转移,但是龟山君子、柳原证人以及刚才的江川证人的证词,都执反对之词。你有什么看法? ”财前仿佛被人揭开疮疤般,一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无妨。以上是本庭的讯问。”
财前脸色发白、一语不发地从证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审判长看看关口、河野和国平说:“上诉人律师,被上诉人律师,还有任何需要调查的证人,或是书面证据的申请吗? ”双方律师都摇摇头。
“本庭宣布审理结束。两个月后,本庭将于明年的2 月15日宣布判决。”
审判长说完,便结束了上诉审的证据与证人讯问。
在东住吉佐佐木良江的公寓中,有着两间六叠大的房间与狭窄厨房,虽然简单,却是新屋。最后一间房的壁橱上,摆着小小的佛坛。
长女芳子准备着晚饭,看看时钟,才5 点半。今晚关口律师将来访,所以,在共同贩卖所做生意的母亲与大哥,会比平时提早返家用餐。家计拮据,晚餐是粗茶淡饭,便宜的卤鱼与味噌汤,但是正在后方六叠房里念书的小弟,今年高中一年级,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因此芳子多做了一份煎蛋卷给他。多节省一颗(又鸟)蛋钱,就能提早归还积欠关口律师的诉讼费。
“我们回来了。”
良江与庸一进门后,小弟勉仿佛等待已久似的从书桌前起身。
“肚子饿扁了! 吃饭哕! ”
庸一将包着账单与算盘的包袱放在榻榻米上,坐到餐桌前。
“辛苦啦! 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芳子一边盛饭,一边问着。
“别说了! 净卖一些零码布,说什么要做裤子或围裙,都是些蝇头小利,哪有什么赚头! ”庸一一副再也不想插手的模样。
母亲良江抚着疲累酸痛的肩膀说遭“但是,我们母子四人毕竟还能填饱肚子。
虽然劳烦关口律师很多,但官司能坚持到今日,这都得感谢我们能在共同贩卖所有点事做,而且明天就是宣告判决的日子了……”
话说完,良江与三个孩子面对餐桌而坐,然而一想到明天的判决,她就食不下咽。三个孩子似乎也是如此,不似往常嘻嘻哈哈,用餐时几乎没什么交谈。
门口响起“打扰了”的声音,关口律师到访。
“关口律师,就等您的到来,请进……”良江请关口律师坐到垫子上,吩咐芳子倒茶。
“不必客气。明天就是宣判之日了,大家总算撑过来了。”关口体恤着大家。
“明天的判决没问题吧? ”良江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认为这次对于上诉人有利。我们质疑手术前后是否进行了检查,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都做出十分严正的鉴定,我想,应该不可能像第一审那样,仅以“本案是罕有病例、超越现代医学水准,视为不可抗力”为理由而草草结束。至少,手术后的处置方法是我们可追究责任的地方。”
关口说完,长子庸一开口说:“正木副教授对于手术前的胸部检查鉴定、都留博士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鉴定以及长谷部教授的化疗主张等,虽然都是非常不错的医学理论,但是听起来却过于理想化;我深深记得财前方面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教授所说的现实论——他说:‘如果必须针对每一位患者都做详细的检查,依目前大学附属医院的能力看来,诊疗机制将会因此而停摆’。听了那番证词,我实在无法放心啊! ”
“那当然也是一种看法。可是,请想想事实认定这一点。这次有病房的龟山前护理长做出有利于我方的证词;最后的当事人讯问中,柳原医生也终于良知觉醒,推翻以往的伪证,证明财前教授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更有江川医生提出的抄读会记录,那是不动如山的证据! 这么多的证据,我想审判长的心证绝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关口试图减轻庸一的不安。
“柳原医生、龟山护理长、江川医生愿意下定决心,为我们作证,但是,柳原医生会不会受到作伪证的惩罚啊? ”良江担心柳原的处境。
“民事诉讼不同于刑事诉讼,除非行为太过恶劣,否则是不会问罪的。柳原医生的良知觉醒,说出真话,审判长会酌情处理,应该不会被判伪证罪。我反而比较担心他在大学里的处境,所以曾多方询查,发现柳原医生从讯问那天起就很少出现在大学里了。”
“这么说,柳原医生也与里见医生一样,得离开大学吗? ”良江郁郁不安地说,她凝视着亡夫的牌位,“律师,医疗官司的胜负,为什么必须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复繁杂困难的医学理论或证据,甚至还得连累里见医生、柳原医生.让他们左右为难。要是无法胜诉,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啊? ”
良江再次想起上回败诉时,那种仿佛坠入黑暗深渊般的感觉,感到一般强烈的不安,三个孩子倚着良江,望向关口。
“关于这点,我们原本主张,如果手术之前能够发现转移灶,就能拟定治疗计划,进行各项检查,并执行手术中化疗。但是万一这一点无法获得认可,我预备主张如果手术后曾做过这些检查和诊疗的话,至少可以存活一两年,我想如此一来。
法院方面也应该会认同。”
关口安抚着良江,但是却回想起过去的医疗官司中,几乎没有病人方面获得胜诉的前例,如果这次上诉审又败诉的话,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算了,但佐佐木母子四人又该如何自处……
财前妇产科前依旧热闹活络,3 层楼高的建筑、90坪的医院前,停满了私家车和出租车。推开玄关大门进入诊所内,候诊室里挤满了患者,有酒家女,也有怀孕的主妇,她I']iE 看着电视或妇女杂志,耐心候诊。
柜台的hushi看到财前五郎,小心地说:“院长现在正在看诊,我为您通报一声。”
财前只回答说自己在候诊室等着,便在空位上坐了下来。明天即将宣布佐佐木庸平官司的判决结果,他为了与岳丈又一、河野、国平律师商量,从在东京举行的学术会议总会回来的途中,顺道造访。
诊察室以玻璃隔间,偶尔传出娇嗲声或哭泣声,每当有声响传出,财前都会想像又一晃着那海怪般的光头,站在妇产科的内诊台上,面对产妇张开双腿、裸露出的女(禁止),仿佛视若无睹地(禁止)子宫内视镜,使用洗涤液清洗(禁止),像是疏通一道道沟渠一般。庆子也曾经怀过一次孕,但是没有告知财前便自行找家医院堕胎了,然后才面不改色地对他说:“我把你的孩子疏通了。”
“久等啦。今天的疏渠工作有点棘手,其余的患者我请人代诊了。”
又一浑厚的声音传来,他走向隔着中庭的后方住家,进入和室后脱去和服外的白袍:“听说学术会议第一次开总会,开会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
“没什么。第一次总会就是新旧会员交接,互相打打照面,没什么大事。不过,一踏入学术会议会馆时,还真是百感交集。会后的派对中我见到不少从未有机会与之交谈的大人物,我还和他们打招呼或聊天呢! ”
“不错呀,全国大学赫赫有名的人物齐聚一堂……我也不能老窝在这儿,一天到晚替这些女人通水沟,也该去见识见识。”
财前又一自从开业以来,虽然累积了不少财富,却无法获得名声。所以虽然竞选已经过了3 个月,但女婿初次出马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还让他沉浸在兴奋喜悦当中。
“承蒙父亲大力相助,女婿才有今天的成就,真是非常感谢。可是,接下来有不少文部省的研究经费分配委员会、各种审议会等杂务,恐怕得经常自费上东京,希望明天的判决能够胜诉,早点结束官司。”
话才说完,又一脸色突然一变:“说到判决,那个从旁听席跳出来、像疯狗乱咬人似的推翻我方证词的家伙柳原,你打算怎么处置? ’’又一半带责备地揶揄财前监督不周。
财前面色凝重地说:“那天以后,他就告病请假,根本不曾出现在医局过。他等于被赶出大学了,兄弟学校和医院,反正像样一些的地方不都会收他了。”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 他如果乖乖听话,不仅是学位论文,甚至还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现在全泡汤了。野田药局要的可是身为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医学博士的女婿啊! ”又一说完清了清嗓子,并喝了口茶。
“另一个擅自拿出抄读会记录的家伙呢? ”
“当然是严重处分。我将他从本大学医局开除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财前心里却在担心医局内保管的抄读会记录,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取走的? 或许在医局员当中,不仅柳原与江川在阵前叛变,还有其他倒戈的医局员正背着他酝酿发起医局内乱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国平律师的身影出现了。
“怎么不见河野律师呢? ”
“嗯,临时有贪污案件要讨论,无法抽身,今天……”他一边解释,一边坐到两人面前。
“怎么样? 明天判决的预测是? ”又一迫不及待地插话。
“最近每到法院,我都努力搜集情报,并且与河野律师慎重研讨,我们有信心能够胜诉。”
“你有什么根据吗? ’’财前得听听理由才能接受,他十分慎重地反问。
“佐佐木方面虽然拉出龟山君子,又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胜券在握般地指出财前教授并未注意到转移现象;但是,我们反过来想,若真的注意到转移现象,手术后却怠慢不理,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是您没有注意到,反而更能认定为误诊误疗,而这是医学上不可抗力的因素啊。”
财前深觉自尊心受损,露出不快的神情,又一说:“原来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他秃溜溜的头闪闪发光,大笑着。
“可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现象,难道不会被解释为疏失吗? ”财前更小心翼翼地询问。
“根据竹谷教授的鉴定,那个胸部阴影不到1 厘米,即使执行断层摄影,也无法判别是否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这个部分是没有问题的。最近的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医事评论家的文章,文中指出,这次官司的争议为癌症转移灶是否于事前发现,可是,若是只因没有鉴定出转移就要遭到误诊处置的话,全日本的医生就都要丢掉饭碗了。”
“所以,无论是没有执行手术后的病理检验,还是病灶整体的检验,都没有理由指责我。手术后第一周出现的呼吸困难,没有拍摄x 光片也一样……”
财前突然踌躇不定,话说到一半,国平便接着说:“佐佐木方面虽然强硬地主张手术后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要拍摄x 光片,就可看见胸部积水,进而判断罹患癌性肋膜炎,并立刻用抗癌剂治疗;但是化疗的效果尚未确定,甚至有毫无疗效的说法,所以您没有采用化疗是能免除法律责任的。最严重的状况就是与第一审相同,只会追究医生的道义责任罢了。”
国平轮流看着财前五郎与又一,财前听完,对明天的审判结果,又觉得信心十足了。
冬日澈净的阳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耸立着。财前下了车,抬头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铜圆形屋顶,然后随同河野、国平律师,与岳丈又一走进正面玄关。
开庭前20分钟,民事第34号法庭已经挤满了旁听民众,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高级干部,也有曾因误诊而痛失亲属的一般民众。上诉审的判决宣告日果然气氛大不相同,法庭内充满紧张与压迫感。
财前一现身,旁听席的视线齐聚在他身上。财前坐在被上诉人席上,正后方坐着岳丈又一,斜后方五六排处,则坐着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再靠边处是庆子,而柳原则仿佛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时间到了10点,法警高声宣布:“起立! ”
上诉人、被上诉人、律师与旁听者同时起立。审判长席正面的大门打开,穿着法官袍的审判长以及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并陆续就座。
全体就座后,审判长缓缓开口说:“现宣布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诉人财前五郎的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案件的判决结果。”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响彻法庭,佐佐木良江与三个孩子、财前五郎一齐伫立聆听着。
主文:驳回原判决,被上诉人必须支付上诉人275 万元。
上诉人必须放弃其他请求,诉讼费用分8 等份,其中3 等份由被上诉人负担,其余由上诉人负担。
佐佐木良江获判胜诉,她不禁热泪盈眶,而法庭内则议论纷纷。
审判长继续宣读——“考虑到本上诉审判决可能会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接下来宣读判决理由的法庭内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状态。
上诉审中本庭最重视的事项,有下列三点:第一,被上诉人财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第二,无论被上诉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是否能够确认,如果得以确认,被上诉人能够在什么时候确认;第三,确认之后,有哪些对应治疗方法,依据其治疗方法,能够存活多久。
首先,关于第一点,被上诉人自始至终主张,曾怀疑肺部转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讲师佃友博也都作证肯定。然而,依据原第一外科病房护理长冢口君子( 龟山君子) 、原第一内科副教授里见修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证词,以及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第一外科医局抄读会记录负责人江川达郎的证词,清楚显示当时财前被告不仅从未注意到肺部转移,甚至从未质疑过。
癌症治疗中,转移癌不同于早期癌,几乎是无法根治,因此必须在治疗之初,就拟定如何延长生命的治疗计划。本案中,里见、柳原两位医生’高度怀疑胸部转移灶,并曾提醒注意,无论财前被上诉人如何判断病情,或是忙于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都必须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做好万全的处置。关于这一点,被上诉人财前却完全没有注意,身为一位癌症专家医师,恐遭人讥为名不副实,判断过于草率。
法官严正谴责财前过度自信,且又投入于欧洲行的准备、完全没有考虑到转移的可能性。
接下来,第二点,究竞什么时候发现本案中的胸部转移灶,上诉人主张,在手术前拍摄的x 光片中,虽然只看到小指头般大小,但是既然阴影已经存在,就必须怀疑是否为癌细胞转移,并进行详细检查,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鉴定人正木彻也提出,无论是阴影大小、形状、部位,都有充分理由怀疑是癌症的转移灶,如果能够进行详细的检查,例如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就几乎能够确认癌症的转移灶。
但是,第一审时,鉴定人唐木丰一,以及本次的鉴定人竹谷教授判断,即使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像本案这么微小的阴影,要确认是癌症的转移灶,以目前的医学水准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被上诉人虽然有怠职责,错失手术前转移灶的确认时机,但是本庭不予追究其过失。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项主张——如果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就得以在手术前确认转移灶的主张,遭到驳回。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手术前无法判别的胸部阴影,手术后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不应只触及癌症的病灶中央部分,而必须详细检查整个病灶,彻底了解是否有转移的危险性;再者,依据鉴定人都留利夫的证词.如果能够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组织检验,本案涉及的贲门癌就不会是被上诉人财前所主张的早期癌,而能了解到是黏膜已遭破坏、经由血管侵袭的一种十分恶性的癌症。但是,依据上诉人方面证词,全病灶的检验结果.不可能在一周内完成,至少需要两周的时间;而且,这是财前被告赴欧之后才能检验完成的。因此,本案涉及的检查方法与佐佐木庸平的猝死之间,无法判定有任何因果关系。
上诉人主张假设手术前无法发现转移灶,只需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就能发现,但也因为检验天数的缘由,遭到驳回。旁听者都竖耳倾听,以便获知财前的过失究竟在哪点遭到认定了。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转移灶的发现时机,在手术后一周,患者发生呼吸困难、发热症状时,如果被上诉人财前能够针对主治医师柳原以及患者的要求,立刻进行诊察,拍摄x 光片,就能判别胸部积水,得知患者罹患癌性肋膜炎。但是,被上诉人财前反驳由于赴欧前夕,毫无诊察时间,因此依据主治医师的报告,只能断定为术后肺炎。
但是,医生应诊,原本为其职责所在。依据本审中里见证人的证词,以及长谷部、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本庭清楚得知,只需拍摄X 光片就能诊断出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
不过,被上诉人执意驳回里见、柳原医生的提议,完全不顾转移灶,不愿拍摄x光片,本庭认为这是医师怠慢应尽职责。
对于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审判长郑重判定财前有过失。
接下来,第三点,如果能够发现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进行对症治疗,究竟能够存活多久。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长谷部一三认为,只需穿刺胸部积水,注射排多癌注射剂进入胸腔内,就能立刻奏效,至少能够存活6 个月以上;被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小山义信认为,抗癌剂效果目前尚停留在实验阶段,有时候副作用甚至超越存活效果,所以不容易断言其效果。两方鉴定意见迥异。
可是,癌性肋膜炎的对症疗法,惟有化疗一途,小山鉴定人也承认这一点。因此,本庭认定本案所涉的癌症能够因抗癌剂而获得疗效。如果能够使用抗癌剂,本案患者就不可能在手术后22日的短期内猝死,至少能够存活6 个月以上。以目前的医学水准,这是可行且已经获得公认的。
审判长的判决书还未宣读完毕,旁听席上部分医生就开始怒骂,财前也愤怒得伞身颤抖。
审判长仿佛雕像一般,丝毫不动声色,只等旁听席安静下来,再继续宣读。
根据以上各点,本庭认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来得以存活至少6 个月。
考量在此期间的收入等损失,这些利益损失合计126 万元;此外,对于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遗族的慰问金,考量佐佐木庸平死后佐佐木商店倒闭等悲惨状况,金额应达149 万元,以上为判决书主文。
附带说明,以一般的医学常识认定,本案件为极为罕见的病例,所以财前被告的误诊,在第一审时判决为不可抗力之因素,这是适当的判决。
但是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与发热等症状时,如果能够针对患者与主治医师的要求,拍摄x 光片,很容易发现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视这点,推翻了第一审判决。虽然有人会认为,现今尚未了解该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诉人的过失,或者对于医生要求过度严苛的注意义务会形成医学治疗上的阻碍,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场,人们将健康与生命交付医生,医生应该在可能的医学范围中,寻求所有的方法与努力,本庭相信这些努力绝非毫无任何意义。更甚的是,考虑到被上诉人为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等三责的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须以更高规格的道德标准来追究其责任。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决的理由。
严峻却合乎情理的判决。第一审时,从纯医学理论上,认定财前的误诊为不司抗力,但经由最基本的医生道德考量,终于让佐佐木庸平的遗族获得胜诉。
“起立! ”法警命令全体起立。
审判长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门后,财前茫然地伫立着;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飞奔到关口律师身旁。
“律师,谢谢您! 我们获胜了! 终于获胜了! 先夫终于能够瞑目了……,,“不,并非所有的主张都获得认定,只算是部分胜诉,原本要求800 万元的损害赔偿金额,少了一大半,实在非常抱歉……”
“不,我不在意金额多少,只要认定财前那位医生的错误,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愿就圆满达成了! ”
三个孩子也都开口说:“律师,只要能够获得这样的判决,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是我们也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 ”
第一审时相拥而泣的母子,现在则是因为胜诉喜极而泣,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等人默默地靠了过来,包围着佐佐木良江母子四人。
“里见医生,虽然获得胜诉,但是第一审后迫使您不得不离开大学,造成莫大的牺牲,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还有,东医生的干金、龟山护理长。
感谢你们挺身相助,良江永生难忘……”
母子四人满脸泪水,垂下头来。东佐枝子默默不语,眼眶湿润。龟山君子开口说:“佐佐木太太,如此一来,我的良心将得以平复。珍重患者生命的良心,不是只有医生拥有,希望社会大众也能因此知道hushi也有同等的良心。我的先生也非常期待今天的判决结果,我想他一定非常高兴的……”
她紧握良江的手,再度分享胜诉的感激心情。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报社记者。
“佐佐木太太,你获得胜诉的感想是什么呢? ”
受到记者群包围,拘束的良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断落泪,泣不成声。关口代替良江开口回答:“以往的医疗官司,无论是审判长或律师都是医学门外汉,常l因为医学的专门知识而认定超越现代医学水准,或是以不可抗力的抽象论调断下判决,否定医学上的因果关系,不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的判决对于今后的医疗审判,不仅能指引一个新的方向,也更具有社会意义。更重要的是,能够劈开这座封建自闭的白色巨塔,针对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三责的国立大学教授,做出更严正的责任追究,这项判决本身十分值得赞许。”
报社记者飞快地写下重点,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向财前。财前与河野、国平律师、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在一块儿,神色尚未恢复。报社记者团团包围财前,摄影记者的快门声响不停。
“教授,您对今天的判决有什么看法呢?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财前睥睨着这群记者:“遗感至极啊! 最近,医疗过失常引起社会瞩目,这样的判决方式如果继续下去,今后许多医生将不敢放手积极进行治疗。医疗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种程度的危险,医生绝不会恶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责门癌转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见,这么高难度的病例,还会遭到追究医疗过失,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心诊治? 这种态势将阻碍医学进步,无论是对患者还是对医生来说,绝非幸事。而且,说国立大学的教授就要受到更严格的审核,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难道教授就必须‘神乎其技’吗? 医疗过失应只以医生的平均水准来衡量,这样的要求太过严苛。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样的判决,我都绝对无法信服! ”他大声叫道。
里见、关口、良江等人都转头看着财前。
财前见状以更高昂的声调说道:“没错! 这样下去,会形成医学界整体出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医疗界将萎缩停滞! 我决定告到最高法院! ”
他说得振振有辞,众报社记者为了将“财前教授败诉,意欲上诉至最高法院”
的新闻赶着刊登在晚报上,都争先恐后地奔出了法院。
记者离开后,法庭中突然安静空旷下来,财前胸中涌起一阵阵败北的挫折感,接着又转变成汹涌如潮的愤慨。
“河野先生、国平先生,还在那儿发什么愣? 快! 立刻去办上诉手续! ”
财前催促着怅然若失的河野与国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却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
“怎么啦! 五郎! ”虽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财前还是倒在椅子上。
“教授,您怎么了! ”
在河野与国平身后的金井副教授与佃讲师连『c=上前,从两侧扶起财前。但财前却已脸色苍白,失去意识。金井慌张地为他量了脉搏,检查眼睑结膜,发现毫无血色。
“脑贫血吗? ”又一探过头来观看。
“财前君怎么了? ”里见跑了过来。
里见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后,打算与财前商量上诉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国平、又一见状作势欲阻止里见,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在财前躺着的椅子旁坐下,检视着他毫无血色的眼睑结膜,忽然他的脸色大变:“赶紧做胃部x 光摄影,非做不可! ”里见注视着财前苍白的面孔,对金井与佃说道。
第三十三章
判决翌日,财前立刻吩咐河野与国平,以律师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申请,然后他才出发前往医院。
进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昨天宣读判决之后,财前因贫血而昏倒,必须进行健康检查,首先将进行胃部x 光摄影。依照惯例,教授的诊察通常由同一医学部门的教授执行。所以照理来说,应由放射科的教授来执行。但是,官司败诉主因正是手术后一周未拍摄x 光片,因此财前十分不愿与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于是请金井副教授看诊。
打发完不相关的人,并点亮x 光室外“禁止进入”的红灯后,偌大的房里只有金井、护理长与技师三人。护理长帮财前更衣,技师升起x 光机,关掉室内灯,荧光板映出财前稍呈横长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执行的要领,好好追踪显影剂流过的路径,一发现有异样,立刻拍摄。绝对不可错过拍摄时机,知道了吗? ”
他仔细叮嘱着,喝下一口护理长端来的显影剂。显影剂缓缓流过咽喉、食道,通过贲门。如果贲门有异常状况,最初喝下的显影剂会卡在贲门处,无法通过。不过,显影剂通过了贲门。
财前喝下第二口显影剂。显影剂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到达胃角时,金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现清晰的阴影。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
“没,没什么。麻烦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点,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分开喝下,怎么能正确地透视啊。”
财前申斥着,再喝下一口显影剂。显影剂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时,金井清楚地确认那阴影绝对是癌症。金井呆愣着,咽了口口水。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财前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逼问着金井。
“没什么,请别乱动! ’’金井故意加强语气,按下拍摄钮。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透视,甚至是拍摄照片了,但是为了避免财前教授起疑,他知道最少还得拍个五六张。
“教授,麻烦请仰卧。”
x 光机缓缓倾斜,恢复水平,财前转换成仰卧姿势,堆积在胃部下方的显影剂扩散至整个胃部。
“接下来,请向左侧卧。”财前闻言转个身。
“然后,请向右侧卧。”财前每换一次卧姿,荧光板上的财前胃部,或变成横向,或变成纵向,然后又变成左右倾斜的长条型。胃角的癌细胞仿佛千足蜈蚣般地紧攀着胃壁不放。金井不断按下拍摄钮,拍摄病灶的各个角度。其实,第一张照片就已经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阴影了。金井纯粹是为了避免财前起疑,才更换各种角度拍摄。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识破,胆战心惊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6张照片终于拍摄完毕。
“教授,拍摄完了。”
室内灯光点亮,财前眯着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细,结果如何? ”
金井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哦,等会儿我会把影片交给您。不过,据我目前所见,胃体到胃角的地方,胃皱襞相当硬,应该是龛影,我判断是胃溃疡。”
财前在护理长协助下穿上白衬衫:“原来如此,果然是胃溃疡。那么,昨天会发生贫血,应该是溃疡出血的缘故吧。”他语气沉重。
‘‘教授,依我的浅见,既然是胃溃疡,不如趁机将其切除吧……”
“切除? 需不需要切除轮不到你来决定。先看看x 光片后,我自己再作决定。
片子尽快冲洗出来,然后送到我的办公室。”他语带不悦,便转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财前之后,立刻奔往第一内科教授兼医学部长鹈饲良一的办公室。鹈饲不解,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过教授,直接跑来找医学部长。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金井,有什么事呢? ”他推开桌前的文件问道。
“刚才,我替财前教授做胃部x 光检查,发现胃角有恶性肿瘤。”
“什么,财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没有看错啊……”鹈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没有看错。我已经交代紧急冲洗显影,显影片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
“是的。我拍摄了几张没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暂时瞒过他,只先告知是胃溃疡。”
“做得很好,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呢? ”鹈饲的语调愈来愈急促。
“幸好财前教授事先打发走了不相关的人员,除了我之外,还有护理长与一位x光摄影技师。”
“很好。这是攸关本校人事规划安排的重大问题,必须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讨对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来了没有? ”
他话才说完,也不吩咐秘书便自己拿起话筒,拨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刚返回放射科教授室,于是,鹈饲请他与第~'b 科今津教授前来医学部长室,并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来财前教授的显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现身后,鹈饲双颊痉挛似的说:“我废话不多说。今天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本校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刚才,财前教授进行胃部透视,发现是胃癌……”
今津教授与田沼教授都吓得跳了起来。
“哪一个医生进行透视的? 已经确认无误了吗? ”田沼教授语带不悦地问道。
“刚才,是由财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检查的。我了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悦,不过,刚好你不在,而财前君自认顶多是胃溃疡,所以先请金井君进行透视,再打算麻烦田沼教授诊断x 光片。”
话才说完,金井刚好从放射科取来X 光片,摆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长年执行x 光检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线而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样子。他拿起显影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诊视第一张显影片。
“的确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径约有5 厘米,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财前教授是位癌症名医,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田沼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今津从旁凝视着x 光片:“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出现呕吐或晕日玄的症状啊。”他惊讶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他从早到晚地忙着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错认为呕吐或晕眩只是宿醉所导致的吧。”
鹈饲在为财前找借口——官司是财前的私事,然而学术会议选举毕竟是鹈饲自“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以及我个人,组成三人医师团,负责财前教授的治疗,手术则麻烦今津教授执刀。”
话才说完,今津教授的脸上即布满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状况,癌细胞司能已经转移至其他部位,手术难度相当高。我并非癌症的专科医生,或许恳请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东教授会比较适当。”
“东教授吗? 可是,校内教授的诊疗,一向都是由校内的现任教授负责啊。”
“可是,这样高难度且高危险的手术,无须再区分所谓的校内校外了。而且,东医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财前君的恩师,我想,应该是行得通的。”
鹈饲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执刀医生之事,我们再考虑。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把替换的影片交给财前君,以免让他起疑。立刻从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溃疡患者的显影片,挑选与财前的健壮体格相近、牛角形胃的显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给财前教授。”
“可是,这样难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样。
“难道你要拿这份显影片给财前教授吗? 他现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着显影片的到来。别拖拖拉拉的,快随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调胃溃疡显影片,交给财前教授。
这才是真正的体恤之心。”鹈饲斥责道。
tt还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应该都明了。财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绝对不能让校内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请你告诫给财前教授做x 光透视的护理长与x 光摄影技师,千万不许透漏半点口风。此外,在场的各位也绝对不准透露任何讯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气告知田沼、今津两位教授。
从放射科田沼教授处借出胃溃疡x 光片,金井来到财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 金井吗? 怎么拖这么久! ”财前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紧急显影只需要30分钟,怎么拖了一个小时! ”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凑巧,今天有一堆显影片要冲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紧急显影……”
“可是,只要说是我的显影片,应该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过来。”
他从金井手中抢过显影片,挂在桌上的读图机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胃体到胃角,清楚可见胃溃疡的龛影,其余6 张也看不出任何胃溃疡的病变。不过,虽然财前自认拥有足以自豪的解读显影片能力,面对自己的胃部时,反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金井。本来,金井惟恐财前教授发觉显影片遭到掉换,一听到财前询问,才放下心来:“与透视结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溃疡。”
“看起来,溃疡程度蛮严重的。学术会议选举加上官司,蜡烛两头烧,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才会造成睡眠不足、压力过大。”财前确定是溃疡时,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请原谅我哕嗦,劝您还是早点进行手术切除,那样比较妥当。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许可,明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我立刻安排特别病房。”
“什么? 明天就住院……胃溃疡手术不需要那么紧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成上诉手续,我得亲自撰写上诉状。律师是不可能写出什么具有医学性真知灼见的反驳理论的。”
“还是先交给律师处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让您顺便休息一下。”
金井强调“休息”二字,执意劝说财前住院。
“好,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两三天内办理住院吧。”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x 光片:“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翌日,财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进食午餐。黄昏时,他才外出。
他在国铁千里丘站下车,未搭乘在车站前的排班出租车,便径自朝着近畿癌症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回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绕了远路,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竖起大衣领子,慢慢往高地前进。
冬日的黄昏,天空映着夕阳余晖,虽无刺骨寒风,却冷冽透心。财前独自走在寥无入影的路上,前日判决的愤怒与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医生的医疗行为与患者的死亡之间,只要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往的医疗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竟然打破惯例,认定患者虽然难逃一死,但是由于医生怠忽职守,造成患者被迫提前离开人世,更认为国立大学教授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法律责任追究。财前仍旧无法口服心服。虽然已经完成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诸身上的败诉屈辱,他始终难以释怀。平常在校内或家中,他尽力表现得平静祥和,但是夜深人静独自醒来。或一人行走时,他只想放声呐喊,发泄这股怨怼情绪。而且,昨天的透视结果发现胃溃疡,必须进行手术切除。想到这儿,原本充满幸福与光荣的人生,突然降临了严酷与不祥的命运考验,他顿时觉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晕倒,意识恢复时听到里见说“财前君一定得拍摄胃部x 光片”——他的言犹在耳,更让财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经过透视或x 光拍摄诊断为胃溃疡,但是再经胃镜或细胞诊检查,还是有可能发现是胃癌,想到这儿,财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脑中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因此才决定请里见给自己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金泽学会中,里见强调胃镜、细胞诊、活体切片检查等综合诊断的重要性。财前想到,当时自己坚持只要提高拍摄x 光片的技术,或是加强判读能力,根本不需要创新检查方式,这让他不禁又犹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学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内附属医院照胃镜或进行细胞诊,竟然来到近畿癌症中心,财前实在无法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进行胃镜检查。他反复犹疑良久,才终于决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时造访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离近畿癌症中心愈来愈近,他的脚步却愈来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审、第二审时,里见就一直协助患者一方,指使医学门外汉关口律师邀请各领域的顶尖专家出庭当鉴定人,这些都是导致前天败诉的主因。想到这儿,他心中涌现一股对里见难以谅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并非是罹患胃溃疡,而是胃癌,于是再度向前迈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赢得最后胜利,洗刷屈辱,登上医界的最高峰,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癌症击倒! 抵达近畿癌症中心时,已经过了傍晚6 时,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财前知道里见绝对不会在六七点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举行开幕典礼时,财前曾经来过这儿。后来,他又前后来了两次,因此大概了解院内各科系分布情况。财前前往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门,从门缝中瞧见并无他人,只有里见一人正在观察着显微镜。
财前放下心了:“里见。”他出声打招呼。
里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好吧? ”
那天,法庭宣判后,当里见奔向贫血晕倒的财前身旁时,发现他正愤恨地注视着自己。因此,财前当下的来访让他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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