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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23 山崎丰子(日)
“那么,你今天决定出庭的理由是什么? ”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遗族穷苦潦倒的惨况。我想,如果我能将事实公之于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样身为无权无财的市井小民,这是应有的正义感! ”
她语气激昂,很难想像她目前身怀六甲。
佐佐木良江双手掩面,哽咽啜泣。审判长静静地凝视着龟山君子,旁听席上,曾因为误诊而失去家人的家属,听到龟山的话也纷纷感动落泪。
这时审判长突然开口:“财前被上诉人是否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至肺部,以及他出发到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是否有意进行断层摄影,并且是否在总会诊时,否定柳原主治医师提出的建议,拒绝进行断层摄影,上述诸多疑点,上诉人与被上诉人的证词出入甚大,真假与否并无确切的证据,因此难以判断。患者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这一点,将于9月30日上午10点,由上诉人与被上诉人双方的鉴定人进行鉴定。”
法官终于触及医学性的问题核心了。
龟山君子首次出庭,过度紧张加上疲惫,引发呕吐,只好在佐佐木良江家暂作休息。佐佐木良江与东佐枝子担心君子的状况,频频关切她的状况。君子的丈夫雄吉却独自在一旁骂个不停。
“果然没错,幸好她出庭作证。那些家伙强词夺理,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患者这方闭嘴,太恶劣了! 什么x 光片,这些高深的事我是不懂啦,不过被上诉人律师明明为了堵住我们的嘴,拿了5 万元来,现在却死不承认,还胡扯什么怀孕的女人容易妄想,会得忧郁症,真是不要脸! 我们决不能输给那些卑劣的家伙! ”
雄吉的话中,完全不提当初自己强烈阻止君子出庭作证的事。他穿着褪色的西装与衬衫,未系领带,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怒斥着。
“可是,当初我苦苦哀求你,你却彻底反对我出庭作证啊。”君子抬头看着枕边的丈夫说。
“谁教你说得不清不楚啊。早知如此,我就踹你的屁股,踢你出庭。你啊,明明当过hushi,话还说得不明不白,糟透了! ”雄吉反倒痛骂妻子一顿。
佐佐木良江正祭拜佐佐木庸平的牌位,她点上灯,烧香悼念,雄吉转头看着良江与三个孩子。
“佐佐木太太,我不过是一个车床工人,没钱也没地位。不过,如果我老婆能帮得上忙,为了你不幸过世的先生,我愿意力挺到底。如果有任何需要,即使她快要临盆,我也愿意让她出庭,所以绝不能输! 还有,你们为人子女,也要支持妈妈,努力撑到获胜为止。”
他又转头对着坐在东佐枝子旁的关口律师说:“律师啊,为什么不彻底追究那一笔钱呢? 这不是枉费我老婆出庭作证吗? 先不管医学上的艰深议题,财前的律师确实来过我家,为了阻止我们出庭丢下5 万元。结果竟还敢说没有确切证据,胆敢污蔑律师,要告我毁谤,简直是做贼的喊抓贼! 为什么不趁机紧追那5 万元贿赂的议题呢? ”雄吉心有不甘地质问关口。
“大部分的查贿案,最后都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很多金钱收受案件,法律不易裁决,也都是因为缺乏确证。况且,纸钞上又无记号,如果当初你以现金寄还,我们还有邮局的现金寄送单据当做证据,可是你是直接丢还给国平律师了。如果信封上有财前那方的记号,不一定需要姓名,只要有谢恩、致谢等字眼,就可以做笔迹鉴定,想办法凑出证据。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当时我也无法提出依法追究。”
“那么,当时我把钱丢还国平时,我们厂长也在场,能否请他当证人呢? ”
“不行吧,财前那方应该会设法封住厂长的嘴。很遗憾,我们实在无法再追究这项问题了。不过,我们并非一定得争论这笔钱不可。财前牵扯出佃讲师,还有放射科的hushi,强力辩驳自己早已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而我们则有病房护理长龟山小姐作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教授总会诊时发现这个问题。你的妻子已经彻底推翻了被上诉人的说辞,这就已经足够了。”
能成功地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身份作证,关口由衷珍惜。他继续说道:“多亏龟山小姐出庭,审判长才说,由患者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将于9 月30日上午10点,由双方鉴定人进行鉴定。就我看来,审判长的心证有利于我方。毕竟这是一场医疗诉讼,终究得回归原点,以医疗层面的证据获得胜诉。”
“这么说来,只要鉴定人一出庭,就可以把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哕! ”雄吉大大咧咧地盘起了腿。
“不,医疗诉讼并非易事,即使出现可推测为误诊的事实,还必须再从医学角度判定是否与患者死因直接相关,如果无法证明其因果关系,也无法追究被上诉人的法律责任。所以,下一项鉴定的重点是财前教授如果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即使鉴定之后,财前被上诉人的误诊责任追究,后续尚有层层难关与障碍。总之,今天龟山小姐的证词,总算让诉讼出现了一线曙光。”
关口详细说明诉讼的概况,雄吉总算了解了。这时,雄吉忽然询问良江:“原谅我无礼,你的店里怎么没什么商品,空空荡荡的,你们的生意是怎么啦? ”平时,雄吉总是在嘈杂的旋盘马达声中工作,对于正在营业却格外冷清的店面,深感疑惑。
“你们也看到了,店的一半租给内衣店,虽然另一半自家在营业,却面临破严、财务吃紧,债主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良江的语气低沉。
“大阪船场的商人,怎么会这么潦倒啊。店里的众多往来厂商中,难道没有人有些义气,想帮老板娘重建公司吗? 虽然我做的是粗工,不懂纺织业,不过如果有八愿意挺身相助,我一定出马帮你拜托到底! 到时候请别客气,吩咐一声,我随传随到! ”
如今,雄吉比君子更有市井小民的正义感,他按捺不住情绪,热血沸腾。他不好意思地向东佐枝子道了歉。
“都怪我不知道内情,以前对你实在太失礼了。还拿着水果篮投你,真是对不起! ”
“快别这么说,您是担心怀有身孕的太太。我还要感谢您今天愿意让君子小姐出庭呢,而且还亲眼见证整场诉讼过程,我由衷地谢谢您。,’佐枝子一边道谢,一边想道,自己能够如此积极行动,全得归功里见真挚的态度。他愿意抛开国立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谨守医生诚实的原则,这种执著,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
上午,时候已经不早了,财前五郎刮着胡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因为睡眠不足布满血丝,脸色因为疲劳而毫无生气,紧锁的眉间深深划下两道不愉快的皱纹。这些都是昨天的证人讯问所导致的。他以为龟山君子不会替佐佐木出庭作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当庭证人”身份出庭。她在法庭上作证指出,财前教授断言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上所出现的阴影是结核的旧病灶,并且不愿接受主治医师要求断层摄影的建议。这项证词彻底推翻了财前过去所坚持的主张。昨晚,他与河野、国平律师以及岳父又一讨论今后的对策,直到深夜才回到夙川的家里,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老公,你在磨蹭什么呢? 国平律师在客厅等好久了呢。”
财前听到了妻子尖利的呼喊。他知道,从昨晚以来,国平为了扳回劣势而疲于奔命,但一想到国平昨天的失利,财前就气愤难平。
“让他多等等吧。都是这个律师太自以为是,才会有昨天那种丑态。”财前手拿着电动刮胡刀,不快地回答道。
“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吧。对方是前病房护理长,你却不愿亲自出马,完全交给国平先生处理。你太大意了,才会有这种后果啊。你这官司害得我这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席小孩的家长会,大学教授夫人的红会上也很难露脸呀。”
杏子毫不掩饰地摆出富家千金的骄纵模样,任性又极度虚荣地责怪着丈夫。正当她要继续抱怨时,财前突然作呕,把脸趴在洗脸盆上,但他只吐出了一点唾液。
“老公,你还好吧? 怎么了? ”杏子忧心忡忡地抚着丈夫的背。
“没事,这阵子又是官司,又是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每晚都得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可能稍微累了点。”
财前回答得若无其事,然后又吐了口唾液,连睡袍也不换就走向客厅。
“你好,让你久等了。”财前客套地打了招呼。
国平迫不及待地立刻起身:“昨晚讨论到深夜,今天一早又在您上班之前叨扰,想必您一定很累了,不过我将拜访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在那之前,想先与您商量一下。”
平时仪容整齐的国平,终究掩不住多日来的疲态。然而他对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报告充满信心。目前的争论点在于胸部检查是否有疏失,而在这项争议点的证人讯问上,被上诉人处于劣势,但他决心要扳回劣势。
“是吗? 但是龟山君子的证词说,我并未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还揭发我方赠送放有5 万元的礼盒给她,试图阻止她出庭。就算竹谷医学部长提出有利于我方的鉴定报告,恐怕也无法挽回劣势吧? ”财前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
“您说得没错,没能成功贿赂龟山君子,导致我方失利,昨晚我已经深表歉意,也无意再作辩解。不过,关于现金收受一事,当初考虑周详,为了以防万一,并未留下任何物证,而且也妥善封住了三光机械厂长的嘴,今后就算龟山,不,就算冢口夫妇再有任何说辞,对方也无法追究这一笔钱了。”国平回答,无边眼镜闪着光芒。
“拜访竹谷医学部长之前,很冒昧再确认一件事。”国平似乎难以启齿,“第一次见面时,曾经问过您,您在手术前是否已经发现癌细胞的转移? 当然,上个月有金井副教授,昨天有佃讲师出庭作证,表示您确实发现癌细胞转移。不过发现也有程度之差,身为律师,必须厘清确实程度。否则,可能又会冒出意想不到的反证。
因此,我想向您问个清楚。”
财前明白国平的用意,他今天刻意避开河野与岳父又一,想要当面问出实情。
事实上,财前的确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从贲门部转移到肺部。顿时,整个房间里充塞着凝重的气氛。
财前目光严厉地瞪着国平:“关于这一点,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你竟然一再质疑,真是令我遗憾哪。你还真有空,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对我疑神疑鬼。真希望你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当庭证人’了。我可是从没听说过‘当庭证人’这个名词呢。”他不满国平将律师的过错转化为自己本身的问题,出言反驳。
“我该到大学去了。请你拜访竹谷医学部长,并审慎研拟鉴定内容与法律解释。”财前的话中有话,明白表示——付了这么多钱,是要你这位律师做些该做的事。
财前与国平一同搭上车,从凤川家中出发前往大阪。一路上,财前不愿与国平交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中,国平处理的医疗纠纷官司最多,也最有经验,因此开庭之后,河野律师被冷落一旁,大小事都交给了国平。财前认为自己过于大意,愈想愈愤慨。当初只一心算计着医疗问题,却没想到半途杀出程咬金,出现“当庭证人”,而之所以没料到上诉人会使出这招杀手锏,都是因为老练的河野律师接下另一桩贪污案,无心关照这件诉讼……
财前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怒火再二次燃起。国平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国平在大阪车站下了车,财前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道声再会,就即刻驱车前往大学。早上他已通知大学,因为感冒,今天可能会晚点上班。不过,时间已近午后1 点,未免有些太迟。
财前急忙赶时间,车子抵达正门门口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不禁愣住了:大门前,hushi与家属、员工簇拥着安田太一,安田的身旁停放着一辆乳白色轿车,今天似乎是他的出院日。财前假装没发现安田,试图穿过人群,但安田大声叫住了他。
‘‘啊! 财前医生,那不是财前医生吗! ”
前来欢送的hushi也开口了:“财前医生,今天是安田先生的出院日哟。他一直想向医生道谢,所以从上午等到现在才肯出院呢。”
财前不得已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看着安田太一个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态度客气有礼,看不出他是公司的老板,他正搓着双手露出微笑。这一笑,更像极了佐佐木庸平,财前不禁倒退了几步,安田太一却更靠近财前。
“啊,幸好看到您了! 财前医生救了我一命,如果没跟您道声谢就离开,我会过意不去啊。刚才到教授室拜访您,可是您不在,我正觉得遗感呢。医生,真是太谢谢您了! 手术后,我才听说我得的是贲门癌,而且在我并发肠阻塞症状时,您还特地从家里赶来为我开刀治疗。财前医生果然是位名医啊,不,您是我的神啊! 竟然有病人家属控告您,我想那一定是死者的命吧,怎么这么不知感恩图报呢? 一定会遭天谴的! ”
安田太一语气强烈,犹如上诉人就在他身边似的。随侍在旁的妻子也说:“多亏医生照料,外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真是太感激您了! 我们将另择他日,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安田太太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深深弯下腰,鞠躬道谢。安田的四位员工也在后方排成一列,频频向财前鞠躬。财前的心情从昨夜坏到现在,但在安田等人诚恳地道谢之后,总算恢复了些。过去,安田的脸孔总让财前感到毛骨悚然,无法正视,现在总算能够直视了。
“能让你健健康康地回到工作岗位,这是身为医生最快乐的事。请好好保重。”
他的语气比平时和善许多。
安田太一与家属再次向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坐上乳白色轿车,车后跟了一辆安田公司的货车,载着住院行李离开了。安田太一的赞美犹在耳边,财前恍惚地望着车辆离去。突然,有人拍了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颧骨高耸的国字脸,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教授。他似乎正要前往医学部,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讽刺着财前。
“财前,特诊患者真不得了呢,还得教授亲自送行啊? ”
“没那回事,正好在门口巧遇罢了。”
“这位病人与那位佐佐木庸平同一症状,而且据说从长相到年纪、体型都一模一样呢。”
财前感到背脊蹿起了一阵寒意。究竟是谁在四处散播消息? 竟然连整形外科的野坂都知道了。难道这些八卦早已背着财前传遍整间医院,甚至传到野坂的耳朵里了?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感油然而生。但他又顾虑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只能避免与野坂正面冲突。
“不愧是野坂教授,院内人面广大,别科的情形您也了若指掌呢。”
财前话一说完便压抑着情绪,匆匆离开。
距离学术会议选举只剩不到两个月,候选人财前五郎、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加上财前又一、地区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市议员兼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等五人,齐聚在扇屋的包厢里,开会讨论选票流向。此一光景,令人想起3 年前的教授选举策略会议。
岩田重吉的体型不如其名,他瘦小的身体靠在桌上说道:“看看在座的成员,让我想起教授选举时的固票会议,不过当时只需要稳定所有教授31票的流向。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则要面对近畿地区1 .8 万人,就像学者的参议院选举吧。所以,选票流向一定得谨慎评估。”
岩田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同窗,属于同辈关系,因此他的座位在叶山教授的上位,金丝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闪闪发亮。
参谋叶山也移近女人般白皙的脸庞,说:“那么,快来评估目前手上的铁票吧。
首先评估最有把握的校内选票,请财前教授进行说明。”
以佃讲师为首的医局竞选总部搜集了一本资料,财前将资料簿摆在桌上。
“经过多方分析之后,我们发现校内的选举活动中,核心阶层都集中在从医学院毕业5 至10年的医生。毕业未满5 年的医生几乎没有博士学位,因此没有学术会议的选举权;而毕业满1 1 年到15年的医生,他们已经有稳固的地位,因此与学术会议利害关系较为薄弱;所以,毕业5 至10年的这一个族群的医生正是本次选举的主要核心力量。”
正如财前所说,此一层级的医生多具有旺盛的野心,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在各种场合发表研究成果并获得肯定,更渴望将来能更上层楼。如果学术会议会员来自母校,就能够掌握各种研究会的营运主导权,不论是发表时间、顺序或主题等等事项,比起没有学术会议会员的大学,拥有更强势的决定权,因此他们会投入相当的精力在学术会议的选举活动上。
“那么,校内的铁票大概有多少? ”叶山很在意票数。
“5 到10年的族群总数为1200人,但不能过于乐观地以为所有票数都是我的支持票,其中还有校内派系的问题,所以预估1000票比较妥当。另外,11年到15年的族群中,半数以上已经离开校内,我刚才也说过,他们的地位大致稳定,而且校内派系中不少有反财前倾向,因此这个族群票源预估流失30%,实际约可获得400 票左右。剩下副教授、教授阶层的票源,就数量来看没有多大的影响。综观校内的票源结构,我们可以取得的票数未满1500票。”
“那么,同体系的兄弟大学与医院的票源结构呢? ”岩田问道。
“以奈良大学为首,共5 所大学。1 所大学预估1000票,总共5000票;医院有8问,共1500 票,合计应有6500票,但这些地方的票数增长并不显著,因此目前的铁票只有2000票左右。不过我们从洛北大学校系的三重大学那边搜集了300 票? 左右……”
听了财前语气凝重地说明选票结构,叶山说:“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与鹈饲教授之间,谈妥政治协议,预计派遣本校与奈良大学的内科、外科、妇产科等各三四名医生到舞鹤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下的医院,对方则承诺,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及其同校系学校的所有选票将投给我方,所以这一部分可以守住1500票。以上总计为5300票。”
叶山看着桌上的票源统计表做了说明,接着转身面对岩田重吉:“对了,上次请岩田会长与锅岛先生将兼职hushi与检查技师派到医师公会馆的临床检查中心,以此为筹码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票源的事,处理得如何? 大概可以稳定多少票数呢? ”
岩田放下酒杯:‘‘医师公会会员6000人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约2000人具有投票权,其中浪速大学出身者有lOOO人左右,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就是浪速大学的毕业生,也是比鹈饲教授和我高两届的学长,他愿意积极为我们拉票,而且也已经为我们拉拢医师公会的主事者,也就是医师公会理事长,他承诺让理事长在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担任讲师一职。因此1000票中的90%是铁票。另外,洛北大学与私立大学出身的医生也了解,同为大阪府医师公会会员,大家休戚与共,所以预估可以获得30%的选票。此外,还能稳定奈良、和歌山与兵库的票,大致说来,我保证医师公会相关票源大约有1500票左右。”岩田十分自信地说道。
“这么说来,刚才的5300票加上1500票.,总共有6800票。还有我和叶山教授拉拢学会内部的票,大概有500 票上下,因此总共是7300票……”财前统计着所有票数。
这时岳父又一插嘴了:“这次选举,近畿地区的投票人数约18000 人,目前有3个候选人,不拿个10000票,很难肯定当选,这种票数肯定落选嘛。”他晃动着海怪船的滑溜光头,着急地说道。
“没错,这样看来的确危险。”锅岛贯治喝着酒,胡须上沾着酒滴。
“难道是官司缠身惹的祸吗? ”又一不安地问。
岩田回答:“其实不然。对医师公会而言,这场官司倒有正面影响呢。因为如此高层次的医疗事故,竟然有人敢提出起诉,还告到上诉审,万一财前教授败诉,对于没有充足检查设备的开业医生将有莫大的影响啊。所以他们将大力支持财前教授,更容易吸引票源。问题是,兄弟学校的医疗院所竟然只有2000票,这才是问题症结吧? ”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的确如此。莫非是教授选举时,与我们有过节的第二外科今津在暗中搞鬼? ”
锅岛推敲着。
财前回想起前阵子安田太一出院时,野坂在门口讽刺他的态度,于是说道“不可能,今津医生天生胆小,现在东教授不在,他哪敢轻举妄动。我倒觉得野坂教授比较可疑呢。”
“啊,原来如此。一个星期前,我曾看到野坂与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从南的餐厅走出来呢。”
“真的吗? 难道……石桥医学部长就是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 ”财前闻言不禁倾身向前。
“我只瞄到他们俩上车。不过的确是他们,我不会看错。”锅岛断言。
“怪不得兄弟大学不容易拉拢票源……”财前咬牙切齿地说着。
又一说:“那么,6000票当中,有4000票会流向洛北大学哕? 岩田兄,这该怎么办啊? ”
什么怎么办,又不是教授选举,哪有那么容易啊。”
岩田也叉着双臂,现场顿时陷入凝重的气氛。
“这下子问题严重呢,我马上联络鹈饲教授。”
参谋叶山慌慌张张地拿起房里的电话,拨给鹈饲教授。
“喂! 喂! 我是叶山。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现在我与财前、医师公会的岩田、锅岛前辈,正在讨论票源流向呢。啊,是……我们觉得奇怪,怎么兄弟大学票源那么不容易掌握,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内神通外鬼,串通洛北大学,分散选票……”
“什么? 野坂? 那么现在的铁票到底有多少? ”
“7000票左右。”
“不过,那也只是口头承诺,实际投票应该会少个两成,所以大约只有五六千票吧。你这个参谋是怎么当的? 财前也太不像话了! 叫他过来听电话! ”鹈饲的语气相当不悦。
“喂,我是财前……”
叶山将电话交给财前,鹈饲立刻破口大骂:“你啊,官司虽然重要,不过学术会议选举也一样重要啊! 为了浪速大学的将来,我极力拜托你参选,而你也欣然答应。可是你竟然只忙着官司,疏忽了学术会议选举,放任他人处理。你也太不顾我的面子,不,太不顾浪速大学的面子了! ”
“非常抱歉。我绝非只关心官司而疏忽这次的选举啊……”
“别罗里哕唆的一大串辩解,你就是……”
电话那一头不断传来鹈饲的斥责声,于是岩田从旁接下话筒。
“鹈饲,我是岩田啦。别这么生气嘛,财前教授因为官司和选举,蜡烛两头烧呢,但毕竟两边都不能输啊。只好请你想想办法,借用你的力量务必让财前当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鹈饲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再叫财前过来听电话。”
岩田默默地将话筒递给财前。
“财前,事到如今,让你当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近畿医大的重藤弃选。”
“让重藤教授弃选? 可是离选举只有两个月,对方也打着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来势汹汹。一说到交通伤害就会提到重藤,他在业界名声响亮,应该不容易吧……”
平时极度自信的财前,这时也变得懦弱退缩起来。
鹈饲压低声音说道:“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势在必行啊……”
大阪车站西边的地下街里,聚集着不少供人小酌的简陋酒馆。柳原与即将转调舞鹤医院的江川正在其中一问店里,一边吃着串烧,一边饮酒交杯。店里只挤进5位客人就已算座无虚席,串烧的味道与烟雾弥漫整间店里。柳原只喝了两三杯酒就已经满脸通红,令人意外地,江川酒量极佳,他的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
“中河,还有濑户口啊,都算是医局的改革急先锋,这些人被放逐到舞鹤还司理解。可是,为什么连我这种蹩脚人物也会被贬到舞鹤呢? 就算调派到舞鹤,我也不敢和中河等人搅和在一起呀。”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么认真又优秀的人才,也得遭受这种待遇? ”
江“与柳原不断重复同样的疑问。
“如果说,他们专挑东教授派的医生下放,也说不通,早在财前当上教授不久,东教授派的核心人物就都被转调到地方医院了,不会等到此时,才说我是东教授派的医生吧。”江川醉醺醺地说。
柳原也附和着:“没错,哪会等到此时,还继续修理东教授派的余孽? ”
不过柳原心想,财前心狠手辣,他可能会在学术会议选举前,意图彻底扫荡医局内的革新派与东教授派。江川整个身子趴在柜台上,向长他一届的学长柳原控诉着:“我并非嫌弃地方医院。前阵子,松平写了封信给我,他被放逐到德岛的医院已经有半年了。他说,被放逐到地方医院最令他痛苦的是离开研究领域,完全脱离学会与病症研讨会。尽管心中惦念学海无涯,却又因医生不足,每天必须单独面对二三十个患者,心里总想着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去改善,而晚上也得看书仔细研究患者的症状才行,但是身体却累得像海绵一样软塌塌的,只能倒头就睡,终日惶惶不安。我担心的就是这些啊。”
柳原拍拍江川肩膀,安慰着:“嗯,我大概可以了解这种心情。不只是德岛的松平,所有放逐到地方医院的医生,都有这种感慨吧。”
“柳原学长才不会了解呢。你不会了解离开研究领域的孤寂啊……地方医院连个医局内的抄读会都没有。前天的抄读会,是我在浪速大学的最后一次抄读会,财前教授最近因为官司和选举,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了,可是,他还是和我们分享有关‘胃部全摘除时的代用胃造设’这个议题,这个研究相当有趣呢。最近外科界纷纷讨论器官移植的议题,不过胃和心脏、肾脏一样,无法移植他人的器官,大家一致认为毫无替代方案。然而财前教授竟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出切除部分大肠,来替代胃的功能。真不愧是外科手术的权威,这个想法真是漂亮,前所未闻。当时我负责记录,却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停下手。一旦被放逐到地方,就再也不能参加这类的抄读会,一想到这,我就心酸。财前教授虽然个性刚烈,不受人欢迎,不过他的医学造诣却是不容小觑。我长期负责记录,所以最了解这一点。”
江川怨恨财前不通人情的人事调度,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实力,他神情复杂地继续说道:“不过,财前教授身为医生,却缺乏温暖的人性,这一点我始终无法认同。这次的官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审时,死者家属的律师说,有10名医生承认在手术前的病房总会诊时,柳原医生建议断层摄影,但遭到财前教授的斥贡。结果财前教授要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一一清查,遭他认定是坦白陈述了事实的医生,都陆续被放逐到四国或山阴一带。上诉审之后,财前教授在面对是否发现癌细胞转移的议题时,变得格外强势,丝毫不见他有任何道义上的反省。当时我正好留在门诊,没有跟着财前教授总会诊。不过,正如外界传言,他的确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的问题,更驳回柳原学长的建议,对不对? ”
柳原一听,愣得眨了眨眼。
“没那回事呢,你为什么这么问? ”
江川眼神迷蒙:“连我都知道教授没发现转移啊……”
“连你都知道? 为什么? ”柳原一脸错愕地凝视着江川。
江川欲言又止,酒一饮而尽,刻意转移话题:“都是那个黑心医局长! 这次的人事,肯定是他向教授打小报告,而那个虽有实力但做人失败的教授,竟然信以为真! ”他眼露凶光,“好! 我现在就打电话到那个黑心家伙的家,好好地问候他! ”
一说完,江川便将酒壶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头上绑着头巾的老板,一边烤串烧一边抱怨着:“客人啊,别乱来呀! ”隔壁桌的上班族则满脸不屑。江川的酒品不佳,柳原急忙制止。
“江川,车子陕进站了,我们赶快到月台吧,不然时问会来不及了。”
江川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说:“什么时间啊? 如此陷害我,管他什么时间不时间的! ” ‘“好了,好了,别再抱怨了。人事都已定案,你打了电话又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他们原本打算早点调你回来,你这么一闹,他们干脆不让你回来了。”
“早点? 早点? 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呀! 你无缘无故地受到财前教授的青睐,才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麻烦你换个角度为我想想吧! 我好遗憾,这次调到地方医院,可能就此错过学位呢! ”
江川大吵大闹,眼神朦胧地凝视着柳原。财前早已承诺柳原,要让他拿到学位,柳原害怕江川看穿内情,心头震了一下。
“江川,你太自暴自弃了。就算到舞鹤的医院,还是可以做出卓越的研究,只要把论文提交给大学,你也可以拿到学位啊。”
柳原安抚江川,单手扶着他,另一手则提起江川的行李,走上大阪车站的月台。对面月台上有一堆热闹的人群,那群人正在欢送一对准备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人群中间是穿着粉红礼服的年轻新娘以及穿着全新西装的年轻男子。江川的眼神迷蒙,朝那儿看了一下。
“柳原学长,听说你最近常约会呢。有人看见你在咖啡厅和一个圆脸的美女约会呃,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
“不,我、我怎么可能结婚呢,八、八字都还没~撇啊。”柳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急忙撇清。
“何必急着否认呢? 结婚,万岁! 结婚! 灿烂的美丽人生哟! 我也好想赶快拿到学位,独立自主,找个人结婚呢。”
有人成双成对,受到众人的祝福出发去度蜜月;也有人为了出差,买了宵夜赶忙搭电车,夜晚的月台上充满着活力与嘈杂,只有柳原与江川两人各自怀着沉沉的哀愁。江川搭上列车,柳原站在窗边看着他。
发车铃响,原本兴奋喧闹的江川,露出寂寞的神情:“柳原学长,千万别忘了我呀。到了那里,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呃! ”
江川一说完,不顾众目睽睽,落下泪来。看着学弟被迫放逐的下场,柳原心中也涌上一阵哀伤。
江川把头伸出窗外:“对了,后天开庭将由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还有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出庭鉴定。就医学的角度来看,我很好奇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鉴定,所以务必要告诉我结果呃,拜托你了! ”
“好,好,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多多珍重呃……”
柳原说着,目送江川,心情随之跌落入黑暗深渊。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正气凛然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本人发誓。将秉持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正木彻。”
接着,竹谷鉴定人也宣誓完毕,审判长严肃地说:“现在进行鉴定人讯问,首先由上诉人律师进行主讯问。”
关口律师神情紧张地起身说道:“上诉人委托东京K 大学正木副教授的鉴定事项有三,首先是关于胃部贲门癌的术前胸部X 光片。请问,本案已认定左肺有个4 、指头大小的阴影,这个现象是否足以鉴别是癌症转移灶? ”
正木副教授身着直条纹的时髦西装,展现出40岁少壮学者自q 年轻风采。
“就结论来说,本案胸部x 光片的阴影,能否鉴别为癌细胞的转移,虽然无法断言绝对可能。但是对一位癌症问题的专家医生而言,应该是几乎可行的。”
他开门见山地道出结论,这时旁听席上纷纷出现抗议声:“你无凭无据! 别妄下结论! ”
“旁听者请肃静! ”
审判长一声令下,庭内立刻恢复安静。正木副教授继续说道:“我的理由是,第一,基于阴影的大小:阴影只要超过5 厘米,癌症的专家医生就能够大略鉴定癌细胞的存在,只要超过7 厘米,就可确定那是癌症转移灶——本案的阴影,我用精密量尺测量,长7 .2 厘米、宽6 .9 厘米。完全符合鉴别的条件;第二个理由是阴影的形状:转移性癌细胞在胸部x 光片上。一般会呈现硬币型阴影,特征是轮廓清楚的硬币形状。本案的阴影呈现圆形,周围与肺野的界线分明.阴影浓度也相当均匀,近似癌细胞转移灶的典型,因此相当容易鉴别;第三个理由是阴影的位置: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可分为淋巴性与血行性两种类型。淋巴性的癌症会从肺门部呈树枝状逐渐扩大,血行性的特征是癌细胞孤立在肺部末梢。本案只有一个阴影出现在肺部末梢,因此可以推测这个阴影是从主病灶的胃贲门部,藉由血行性,转移至肺部的。”
正木副教授正视审判长席,加强语气,接着说道:“肺癌诊断中,胸部x 光是最重要的关卡。只要错失一张肺癌图像的平面照片,都可能导致病人丧命。因此,稍有疑虑的阴影,就必须考虑肺癌的可能性,必须慎重检验;只要审慎检验,应当可以鉴别出阴影等于癌症转移灶,而非只是怀疑。以上是我的结论。”
旁听席上再度出现骚动,有人甚至试图起身抗议,但正木副教授却一动也不动地完全漠视这些行为,关口律师继续他的讯问。
“第二项鉴定事项是x 光的平面照片,从x 光片上判断可能出现癌症转移灶,接下来需要进行何种检查,以判断正确性呢? ”
“接下来必须立即进行断层摄影,以确认阴影的形状。如果阴影是在前胸壁,只需平面照片即可清楚拍摄出阴影的形状来,但如果阴影在深处的话,则不易拍摄清楚。断层摄影可以先拍摄侧面影像,再利用精密量尺,从阴影背面测量长度,然后将焦距锁定在侧面部位,每一厘米问,拍摄出四五张照片。这么一来,即可判读出平面照片不易拍摄成功的边缘形状,浓度也更加清晰,鉴别也更具可信度。此外,通常还会进行侧面断层与支气管造影,确认异常之后,再进行细胞诊检查,完成所有检验后,才会进手术房。”正木副教授的回答简洁有力。
“那么,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需要费时多久呢? 第一审时,财前被上诉人表示,当时他正忙着准备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因此没有时间做这一类的检查。”
“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前的忙碌,我充分了解,我本身也有亲身体验,尤其对于拥有一群学生的教授而言,更是忙得无法分身吧。但是只要愿意检查,时间绝非l司题。进行断层摄影,立即冲洗的话,从拍摄到冲洗,只需费时30分钟。支气管造影也是如此,如果设备精良,人员操作熟练,只需10分钟即可完成。”
“换句话说,这些检查并非只适用于特殊病症,也就是说,这并非健保范围以外的项目,是吗? ”
“怎么可能只限于特殊病症呢。刚才所说的断层摄影、支气管造影或细胞诊,都是大学附属医院常见的基础检查,只要是基础检查,就可适用于健保。”
“第三项鉴定事项,想请教您,若本案的阴影确定是癌转移灶,可否预测癌性肋膜炎? 想请正木副教授当场判断,是否能以胸部x 光片判读肋膜面的肿瘤。在此请审判长许可将x 光片读图机带入法庭。”关口律师向审判长请求。
“我允许带入法庭,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已经备妥放在律师休息室里。”
关口说完,法警立即将读图机搬进法庭。关口拿起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夹在读图机上,打开电源,佐佐木庸平的胸部照片影像映射在读图机上,浮现出粗大的肋骨,宛如该人尚在人世。
“老公! ”
上诉人席上的佐佐良江突然喊道,仿佛呼唤着亡夫。庭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正木副教授目光锐利地凝视着x 光片。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法庭内紧张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
“如何呢? 能够判读出肋膜面的肿瘤吗? ”
正木副教授摇摇头:“我仔细观察,但我无法判读出疑似肿瘤的阴影。”
旁听席上都松了口气,但正木又继续说道:“但是,左肺下方可稍微判读出胸部积水。”
“什么? 胸部积水? ”
关口愣住了,财前也不禁微微起身。
正木指着x 光片:“若非专家医生,恐怕不容易辨识。但仔细比较左右两侧肺叶下方,两边肋骨与横膈膜中间,右边可以清楚看出呈现三角形,而左边虽然差别不大,不过有一些白色模糊点,得以推测左肺出现胸部积水的症状,积水再多个50CC左右,就更容易判别了。”
“从X 光片上的推测,胸部积水量约有多少呢? ”
“嗯,大概是三四十CC吧。不过,我已经事先获知这位患者因癌性肋膜炎而死亡,所以才能发现如此微妙的变化。其实胸部积水未满socc,一般不易判读。”
“但是,如果进行断层摄影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呢? ”关口立刻紧迫问题的关键点。
“一般而言,平面照片比较容易辨识胸部积水现象,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就算无法从一张平面照片预测癌性肋膜炎,但是若进行断层摄影,进一步确定左肺下方的阴影就是癌症转移灶,而这个阴影又相当接近肋膜面,归纳以上资料,可做某种程度的预测,预测癌细胞转移到肋膜面的可能性,也不至于造成以后的误诊。”
“了解。如果当时被上诉人确实进行断层摄影,执行更详细的检查,就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的可能,然而被上诉人却疏忽了这点,误导了以后的治疗。我方讯问结束。”关口强调要点后便回座。
“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要进行讯问? ”
河野律师与国平律师早已蓄势待发,国平立刻起身问道:“刚才,正木副教授判读读图机上的x 光片,表示并无发现疑似肋膜炎的阴影。这意味着虽然遗体解剖时发现凹凸不整的肿瘤,但在拍摄x 光时,大小并无法以肉眼发现,是吗? ”国平将话题导回有利于财前的方向。
“不。由解剖时的所见肿瘤大小推算,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肿瘤确实已经存在好几个月,并从胸部积水的现象看来,当时的大小,肉眼足以辨识。”
“这么说来,像您这么优秀的医师,连直径5 厘米的阴影都能鉴别出罹患癌症与否,那么,肋膜炎的阴影,您一定能够辨识哕? 可刚才你说无法辨识,证明现实中根本无法判读5 厘米大小的阴影,不是吗? ”
国平的提问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正木副教授一脸不悦地回答道:“肺部的阴影与胸壁肋膜面肿瘤的判读,不能混为一谈。肋膜衔接肌肉层与脂肪层,因此不容易显现阴影。况且出现在肋膜上的癌细胞,虽然称为肿瘤,但并非呈现块状,而是附着在肋膜上的薄薄物体,因此更不易显现在x 光片上。在我的经验当中,从未有肋膜肿瘤在胸部开始积水前就能发现的。”正木强力反击,国平结束讯问。
审判长开口道:“本庭想请问正木鉴定人,刚才您提及断层摄影与支气管造影的检查,皆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基础检查。难道大学附属医院对这些基础检查的概i念,与一般普通医院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吗? ”
“没错。日本的大学附属医院与一般医院在医疗水准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我们‘无法以大学附属医院的水准,去衡量一般医院的基础检查;反过来看,也是同样的j 道理。大学附属医院的宗旨在于医学教育,因此需要针对单一的检查结果,推测各i 种可能性,再教导学生这些推测的逻辑与因应对策。所以大学附属医院必须达到显j 示医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诊断与治疗。我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旁听席上再度传来批判正木的声音。
“我知道了。接下来由被上诉人鉴定人进行鉴定。”审判长说道。
奈良大学竹谷教授个子虽矮小,但是大耳富态,体形肥胖,他慢慢地站上证人台。灞国平律师起身表示欢迎,并开始讯问。
“竹谷教授在胸部x 光诊断上的造诣,也广受认同。我方请他鉴定三个项目第一是,x 光片上能够鉴别出是癌症的阴影,至少需要多大呢? ”
竹谷教授以沉稳的语气回答:“我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为基准,来回答你的问题题。这个问题极为简单,通常只要有7 厘米以上就能够辨识。不过,我是专攻胸部x 光诊断的医生,以平均而言,若无1 厘米以上,恐难保证能够确实判读。然而本案不能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去论断,应当以一般的医学水准考量。不瞒你说,真是考倒我了。因为,除非是特大的阴影,或是出现明显的症状,否则只要胸部x 光片出现阴影,不论大小与否,多半的医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肺结核。因为过去日本有许多肺结核患者,曾被称为‘结核王国’,因此医生推测为肺结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怀疑罹患癌症,恐怕那只是一位拼命想发现肺癌病例的肺癌专科医师。讨论一张胸部x 光片的阴影大小之前,我想先解释上述观点,恳请各位了解。有了这些观点,再去思考得以鉴别的大小。不论是一般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生,至少需要两厘米的阴影才有办法判读,我相信这是目前最平均的鉴别能力,而有些专家医生也.陆陆续续开始能发现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了。以上就是肺癌诊断的整体现况。”
年过六十的竹谷教授提出极为贴近现实的意见,也符合他古典派学者的作风,国平立刻附和说:“但是,刚才上诉人鉴定人正木副教授表示,只需5 厘米就可以鉴别。竹谷教授,您对这项意见有什么看法? ”
“正木副教授所说的5 厘米,可说是绝世神技的鉴别范围。不仅是。大学肺癌研究所所长南原教授、我个人以及多数专家都不相信能够鉴别出5 厘米的阴影。5厘米,这个数字,在肺癌诊断的领域几乎是梦幻数字,并非科学性的数字。而有时我会遇到条件良好的X 光片,再加上天时地利,才能碰巧鉴别出5 厘米大的肿瘤。
但是,这些都是特例。”
国平恭敬殷勤地响应道:“就经验与过去的成绩而论,竹谷教授都是我国顶尖的医生。这么优秀的医生,见解却谦虚平实,真是令人钦佩。话说回来,即使是大学医院的专科医生,X 光片上的阴影也必须达到两厘米以上,才得以鉴别。所以本案中,诊断小指头大小的小阴影为癌症,完全是无理的要求,是吗? ”
“没错。这个阴影几乎呈现圆形,而且与肺野的界线也相当明显,解剖结果发现是癌转移灶。这些事后的诊断结果,的确让人信服这个形状所呈现的现象。但是,本案的患者过去曾罹患肺结核,在肺结核当中,结核肿也是呈现圆形,边缘也非常清晰,阴影局限在局部,因此与癌症不易区别。庭内刚好有读图机,我可以让各位了解这两种形状有多么酷似。”
竹谷教授昂首阔步走到读图机前,在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旁放了一张同样在左肺下叶出现阴影的x 光片。别说一般人,就连旁听席上的医生也完全区分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如何呢? 仔细比较两者,或许是可以发现肺结核的x 光片,在阴影中心部位的浓度还稍微显得浓一点呢。但是这样的差异,连顶尖的专科医生都难队辨识,何况本案的患者曾罹患肺结核,而且又是早期贲门癌患者。因此,财前教授不认为是癌转移灶,而判断为肺结核的旧病灶,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大部分的专科医师,应该都会表示同样的见解。”
竹谷教授顶着x 光片诊断权威的头衔,做出结论。
“接下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中小指头大小的阴影,只要经过断层摄影就能够鉴别出癌症吗? ”
“一般而言,只要进行断层摄影,阴影部分的形状会比平面照片来得清楚,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是针对两厘米或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具效果,事实上阴影只有小指头大,实在很难将焦距调到最正确的位置。即使拍了好几张,形状清晰度也比不上平面照片,就现实考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本案不管有无进行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
“关于断层摄影,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在患者手术日期已经决定的情况下,医师可能视病患的症状,取消断层摄影吗? 您的看法是? ”国平刻意强调问题的重点。
“非常有可能。如果患者已经出现食道阻塞的现象,即使将手术日期延后一天,也可能影响患者全身的状态,更会造成患者精神上的不安,因此医师多会立即动刀。加上我刚才所说的诊断逻辑,本案的情况也是同样的道理,事实上这位患者当时已经出现贲门癌的通过障碍,因此进行断层摄影与否,根本无关乎患者的死亡。”
“我知道了。我的讯问到此为止。”国平得意洋洋地回座。
“上诉人律师,你需要进行反对讯问吗? ”
审判长问完,关口立刻起身:“刚才竹谷教授表示,即使是大学的医生,除非是专科医生,否则至少需要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能以平面照片判定为癌症。冒昧地请教您,您是否记错了,应该是1 厘米吧? ”
“不,我没有记错,确实是两厘米。以专科医生而言,早期肺癌是两厘米以下的阴影才能判别。即使是原发性肺癌,如果阴影少于两厘米,100 位医生当中,也有80位医生会诊断为肺结核;阴影若只有1 厘米,100 位医生当中应该只有两三位会怀疑是癌症。事实上,本院的住院患者,大多数是已经回天乏术的癌症病人,要找出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在这一年来的120 个病例中,仅有五六例而已。因此在平面摄影下,能够判定为癌症的最小数据,一定是两厘米以上! ”竹谷高傲地反驳。
“我的讯问结束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关口只好结束讯问。
这时,审判长开口说道:“本庭想请问竹谷教授,刚才,正木副教授针对本案胸部x 光片指出,左肺横膈膜与肋骨之间有一些变化,可以推测些微的胸部积水,您对此有何见解? ”
竹谷凝视着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比较左右两肺、肋膜与横膈膜之间的三角形,确实有些模糊点。但是除了可以推测为胸部积水之外,还有肋膜粘合的可能,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那么,假设左肺下叶的阴影已经证实是癌症,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吗? ”
“即使已经证实,但临床上实在不可能预测如此微小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
我认为,本案患者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都需归功于财前教授的医术,一般医生是不可能发现的。否则,哪有可能发生这一事件,来让人质疑财前教授是否发现肺部转移,或者说什么误诊癌性肋膜炎? 一般医生绝不可能发现这样的早期癌,但财前* 教授却只凭两张x 光片就发现癌症,他一心想挽救患者的生命,却落得遭人追究医疗责任的下场,这类的早期癌已经超乎当今的医学常识,癌症的肺部转移更是不可抗力的结果。我想,这一审判对财前教授极为苛刻且自相矛盾。请问,如果医生忽略了贲门癌,医生的责任又该如何追究? 一般人对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抱持高度的理想,更以同等规格要求大学教授。可是,本案的胸部阴影如此微小,怎能苛责是因检查不足而未能诊断出癌症,或是追究事前未能预测癌性肋膜炎的责任?如此的责任追究方式,将导致今后必须针对所有的早期癌症患者,进行所有检查,以预测其他器官的转移可能。如此一来,将严重影响大学医院的诊疗机制,甚至瘫痪所有机制! ”
竹谷的发言深具说服力,旁听席上有人不禁拍手叫好。
“请肃静! 请勿在法庭内鼓掌。”
审判长严厉谴责后,接着说:“正木与竹谷两位鉴定人的见解,虽然意见相左,但都相当具有参考价值,本庭已将双方的见解当做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日的审理到此结束。”
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下,审判长官布休庭。
第三十章
里见修二独自坐在公车上,前往十津川村。这班公车定时从奈良市五条开往和歌山县新宫,车内乘客稀少,过了西吉野村之后,窗外尽是深山景色,秋枫满天,眼底尽是枫红。
溪谷横断山壁,公车沿着蜿蜒的狭窄山路直驶而上,穿过杂树林,可以偶见杉木或桧木的倩影。
奈良大学举办了早期胃癌的病例研讨会,近畿癌症中心推派参加的胃癌研究团队,以都留病理科主任为首全员出席。研讨会结束后,只有里见脱队,独自前往十津川村,他想拜访山田梅。
穿过天迂隧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猿谷水库的蓄水池映入眼帘,蔚蓝的水面照映周围树影,与半年前的春天无异。里见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佐佐木庸平案件中的证人讯问。第三次证人讯问时,东佐枝子设法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的身分出庭应讯,为上诉人打开崭新的契机。佐枝子平时总是含蓄而安静,却对这场官司有着莫名的热情,积极的行动力令人不解。那股热情究竟潜藏在何处呢? 里见认为佐枝子必定也累坏了,如果可能的话,真想陪着她欣赏这片寂静山色。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大塔村,来到十津川村公所,里见发现一辆奈良县政府的胃部集体健诊车。半年前,这座偏僻村庄由近畿癌症中心派人负责检查,如今总算有县政府的健诊车巡回诊察了。
健诊车似乎即将结束检查,村公所前排列的椅子上,只剩三四人。这座位于深山里的偏僻农村,以往交通非常不便,10年前如果村民患病,得抬着轿子送下山诊治。通常这类患者已是无药可救的重病患者,所以以前只要一家出现肺结核患者,所有村民无一幸免。这是—座没有医生的小村落,如今总算有胃部集体健诊车愿意到此服务了。近畿癌症中心的健诊车初次来到十津川村时,村长曾表示,十津川村过去的死者当中,40%都是死于癌症。那一次检验,也的确发现50名受检者中,有23位的亲属是死于癌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顽固地拒绝检查。目前,日本40岁以上的癌症高危人群约2400万人,每年有13万人罹患癌症,其中因而死亡的有10万人。根据厚生省的统计资料显示,一辆健诊车一年可以服务7000人,即使体检队的成员不眠不休地巡回各地服务,一年顶多也只能检查2 万人。然而,目前可使用的胃部健诊车竟然不~lJ200辆。更严重的是,诊断x 光片的医生与检查技师人数稀少,所有程序慢上加慢,可比蚂蚁筑巢,行政单位深感绝望棘手。不过,日夜埋头研究早期胃癌的医生们,还是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多救活一些人,虽然百般无奈,仍然不遗余力地投入巡回胃部检查的工作,希望能为患者尽早发现癌症,尽早治疗。
经过村公所前,里见爬上缓坡,走到斜坡上的菜园。他看见山田梅的儿子与媳妇,两人身后则是山田梅,她也在耕田。山田梅出院只有3 个半月,但贫苦农家的老婆婆已经下田耕种了。
“婆婆! 梅婆婆! ”里见大声喊道。
山田梅弯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在田里,听到呼喊声之后,她挺起腰杆,眯着眼,疑惑地寻找声音源头。
“啊! 是医生呢。里见医生来哕! ”
山田梅回头喊着儿子,儿子与媳妇讶异地抬起头来。跛着右脚的儿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拐一拐地走到里见身旁。
“医生啊,真是感谢您照顾我老母亲! 没有您的帮忙。我们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呀。”
儿子的脸庞饱经风吹日晒,他膜拜似的深深一鞠躬,向里见道谢。大儿子扛起一家生计,却在山林砍伐树木时意外遭到大树压伤,导致右脚行动不便,只能靠政府的生活津贴勉强度日。山田梅住院时,虽然健保负担一半的手术住院费7 万元,却仍无法筹出另一半住院费用。于是里见制作了山田梅的生活状态报告书与手术申请书。向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提出申请补助,才好不容易筹到手术住院费。如果没有里见的帮忙,以山田梅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顺利动手术,只是山田梅完全不知情。她一见到里见,就立刻靠了过来。 ,.“医生,你这个骗子。我儿子事后才告诉我,我得的竟然是癌症呢。不过幸好开了刀,总算保住了这条老命。”她向里见道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医生,你为什么来这儿? ”
“我正好有事到奈良大学,顺道过来看看梅婆婆啊。”
“来我家坐坐吧,房子虽然破旧,不过没关系,医生你不会拒绝到我家的。”
梅婆婆拉着里见,领着他走到一问茅草屋顶的农舍前。
房子的拉门老旧不易滑动,一进屋内就看见炉灶,屋子里被熏得乌漆抹黑的,破旧的榻榻米格外醒目。梅婆婆的媳妇拿出扁得像煎饼的坐垫,然后端出烤番薯与番茶。
“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真是不好意思。”媳妇红着脸说。
梅婆婆反驳道:“怎么会呢,里见医生才不会在意呢。我住院时,他那么照顾我,我都没向他道谢,他竟然还担心我,特地跑到深山里来看我呢。”
说完,她拿起番薯,抢在里见之前享用,没牙的嘴嚼呀嚼的。里见望着她健康的模样,欣慰地说:“既然来了,就让我为您检查检查吧。”
梅婆婆闻言立刻放下番薯,解开满是汗臭味的棉质农作服。手术前,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现在却长了些肉。腹部的手术伤口长出柔软的新肉,快要痊愈了。
“饭后会不会觉得恶心、腹痛或痉挛? ”
“没有,完全不会啊。”
“那么,饭后会不会立刻出现全身无力、冒冷汗等现象? ”
胃部切除后,往往会出现一些胃部切除后症候群,例如消化障碍等。
“怎么会呢? 我的食欲好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期待三餐的到来呢。”
里见替她量了血压,指数在130 /70毫米汞柱,毫无异状。
“婆婆,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安心下田工作了。”
里见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梅婆婆眯起满是眼屎的细长眼睛,说道:“当然哕,您替我治好了病,当然没问题哕。我照着医生的话去做,所以就算得了癌症,还能保住一条老命,完全康复。不过,村里的顽固老头,那个阿米,死脑筋,就是不肯接受胃部健诊车的检查。结果我住院期间他就死了,连丧礼都办完了。我才不一样,我就是因为,早、早期……”
梅婆婆说不出早期胃癌,儿子立刻替她补上:“多亏进行集体健诊,发现早期胃癌,提早开刀,现在已经可以下田工作了。竟然还有奈良市的报社跑来拍我母亲.她一夕之间,成了村里的名人呢。”
听到“村里的名人”这样的话,里见不禁一笑。
“听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只要在集体健诊时发现胃癌,早期开刀就可以保住性命了。婆婆,请与大家多多分享这个经验,健诊车巡回到村庄,请婆婆向村民官传检查的好处,让更多人知道,只要提早发现癌症,就能获救。如果你可以这么做,我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里见边说边想,今天前来十津川拜访山田梅是正确的。他深切感到,身为医生,不能够只是等待患者上门,必须积极地拜访患者。
里见从奈良搭上近铁电车,抵达上六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7 点,天色已暗。
高峰时间,车站人来人往,里见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公车站,途中走到车站出入口旁的报摊,买了一份《每朝新闻》晚报。这份报纸的文化版有一篇一位内科老学者的随笔连载,里见十分尊敬这位老学者,也受这位学者的医学哲理所吸引,每回的连载必定拜读。
“《每朝新闻》是吗? 来,10元。”
客人接踵而至,店员熟练地招呼着,里见掏出10元硬币,购买了一份还留有油墨味的《每朝新闻》晚报。他将报纸夹在腋下,正要走向公车站时,忽然停下脚步。
报摊旁的公共电话亭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财前五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心浮气躁、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气愤地挂断电话。
“财前。”
里见从背后叫住了他,财前正要拿起电话旁的记事本,看到里见,惊讶得差点没拿稳。自从里见离开浪速大学之后,这是两人首度单独见面。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横隔在两人之间。
“告辞。”
财前刻意避开里见,想要离开。
“财前,难得见面,聊聊吧。”
里见跟上财前,并肩走着。财前不悦地凝视着前方:“哪算什么难得,你依旧热衷于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开庭也从不缺席,一定出现在旁听席上,每次都会看到我,这样哪是难得? ”他冷冷地讽刺里见。
里见并无反驳:“不过,自从我离开大学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
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找家咖啡厅,坐下来聊聊,如何? ”
里见的直率态度,从大学时代起就未曾改变过。
“你有话要说……好,我也有话想说。不过我才不想去咖啡厅,到我常去的酒吧”
财前不等里见响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壮硕的身躯推开人群,拦下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道顿堀桥上,两人从心斋桥路向东走了半条街,抵达阿拉丁酒吧。
男服务生领着老主顾财前到隐秘的包厢里。点了饮料,男服务生退下后,庆子就现身了。她穿着低胸礼服,香气浓郁地走进来。
“欢迎光临。财前医生,好久没见到您呢。”
庆子知道财前带着客人来,因此刻意与财前保持距离,假装只是酒店小姐与客人的关系。等她发现客人竟然是里见,惊讶得眨了眨眼。
“里见,你应该见过这位小姐吧? ”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问着里见。里见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庆子,却毫无印象。
“唉呀,人家好失望哟。每次开庭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望着里见医生呢。”
庆子闪着母豹子般的亮丽大眼,凝神望着里见。
“开庭? 你是指财前的官司吗? ”里见一脸不解地反问。
“这位酒店小姐可是女子医大肄业的呢,所以特别关心这次的官司,据说从第一审起,就常来旁听。因此她早就认识你啦。”
财前诡异地笑着。里见只啜了一小口啤酒后,就放下酒杯,再次望着庆子轮廓清晰的脸庞,然后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转向财前。
“财前,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我想问问你。”
“是吗? 真是巧啊,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拉不到兄弟学校与兄弟医院的选票,伤透了脑筋。能不能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拉拉近畿癌症中心的票? 不瞒你说.我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到医局商讨对策呢。”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不见任何心虚的神情。里见清澈的双眼凝视着财前:“财前,不好意思,我是来劝你弃选的。”
财前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什么? 劝我弃选? 什么意思? ”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弃选。最近,我从旁听席上观察,发现你耗损了不少精神体力,显得疲累至极。如果这件事值得牺牲健康,我无话可说;可是即使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对一位年轻医者能有多少好处呢? 恐怕只是增加许多烦琐的事务罢了。身为医学研究人员,何必为了这些事,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体力呢? ”
里见打心底担忧这位多年老友,里见与财前曾一同接受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并肩学习,然后各自往内科与外科发展,虽然两人分道扬镳,但十几年来两人依旧相互激励,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上发挥所长。里见诚心地劝说着,财前脸上顿时显现出狼狈犹豫的神情,不过,他又立刻恢复傲慢的神态,瞪着里见:“一位学者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是好是坏,取决于我的人生观,我认定这是好的,才决定奋力一搏。
既然我已经参选,就非当选不可,即使要逼走对手,我也在所不惜。”
半个月前,财前阵营在扇屋举行选情分析会议,发现兄弟学校与医院票源依旧偏低,在鹈饲教授的指令下,决定逼退对手之一的近畿大学重藤教授,财前正在着手进行逼退策略,他的语气显得特别强硬。
“是吗……最近看到你在法庭上疲惫不堪的模样,我实在认为你应该退出选举。
官司中该认错的地方,就坦诚认错,早曰解决。”
财前反驳道:“是吗?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就别再当患者那方的医学顾问,试图打击或陷害我,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吧。”
“不,你仗着教授威权,将医局员当做棋子任意操弄,企图湮灭真相。如果你不愿修正这种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设法揭发掩盖的事实。医生肩负患者的生命,这是医生应有的使命。”
里见义正辞严地回答,财前则愤怒地耸肩。庆子在一旁用双手温着白兰地酒杯,好奇地聆听两人的对话。正当财前准备反驳时,庆子开口了:“两大名医的争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两人的对话实在太精彩了,一次就决胜负,未免太可惜了呢。”庆子巧妙地制止了两人。
财前会意,笑着说:“那么,今天就遵从这位才女的判决吧。下一回合,我们在金泽的癌症学会上一较高下吧。”
财前饮着第二杯威士忌苏打,继续说道:“刚才,你在出租车上提到奈良的胃癌集体健诊,老实说,对我而言,这就好像海底捞针,耗费金钱、劳力却不见成效。
况且净找些判读功力不佳的医生,即使患者出现癌症症状,却可能在集体检查时因误判而延迟就医。有不少患者送到医院时,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我并不认同集体健诊的价值。同样地,我也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你们的细胞诊或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我都抱持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学会时,你我好好较量一番,我正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的语气充满挑衅。
“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学问议题和集体健诊完全是两回事吧。此外,别说什么第二回合或较量等字眼,学问又不是运动比赛,怎么可以如此胡乱比喻呢? ”里见责备财前。
财前带着醉意:“好啦,争执字眼用法一点都不重要,别管这些了,才女,今天可要好好服侍里见医生呃。”
庆子贴近里见,正要为他倒酒时,里见开口了:“不,我话已说完,就先告辞了。千万记得,好好注意自己的健康。”
里见说完,就起身离席。
这一天,财前五郎来到鹈饲教授位于宝琢的家。他坐在客厅里等着鹈饲教授,一等就超过半个小时。星期六的晚上,财前难得提早回家,正想要好好休息,却接到鹈饲教授的电话,要他立刻前来讨论选举的事。财前随即换上西装,搭乘出租车飞奔而来,没想到鹈饲竟然让他等上半个小时,为此,财前对鹈饲的傲慢感到愤怒。
十二三叠大的客厅里,挂满了价值不菲的古董美术品,还有好几十万元一幅的名画: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财前。装饰柜上,悬挂着一幅画着巴黎圣母院的作品。这是3 年前教授选举时,财前送给鹈饲的礼物,作者是染井青儿大师。当时大师一幅画作只值8 万元,如今他成为艺术院会员,作品价值水涨船高,一幅飙涨到将近20万元。财前心想,如果我当上学术会议会员,我的学者地位也能扶摇直上。看着那幅画,财前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
“财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呀,让你等这么久。外子请你再等一会儿呢。”
矮胖的鹈饲夫人穿着一袭俗艳的和服走进客厅,语气高雅,但嗓音却如男人般粗哑。
“夫人您好。这么晚打扰您,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呢。”财前向她问候。
鹈饲夫人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抬起她鱼鳃般凸出的下颌说:“我想你也有不少苦衷吧,不过这都是为了将来,你得多多忍耐呢。”
“晚辈不敢多想啊……”财前刻意掩饰刚才在心中立下的大志,继续说道,“对了,前天我在上六车站巧遇里见呢。”
财前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聊起里见来。
“是吗? 里见啊……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
“他说,学术会议选举对一位医者没有任何好处,劝我退出选举,还要我在法庭上坦诚认错,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净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财前苦笑着。
“他都已经遭到浪速大学驱逐了,还在说这种话呀。果真是伤脑筋呢,真不配当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士呀。”
鹈饲夫人撇着嘴角,继续说:“他太太三知代是我在圣和女子学院的学妹,今年春天的校友会上,我还稍微提醒过她呢。下次再有机会,我得好好地训诫她一番。”
她一副要替财前出气的模样,这时候,鹈饲教授随性地穿着大岛绸和服出现在客厅里。没想到,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和他在一起,两入神情都显得特别不悦。
财前向鹈饲打着招呼:“感谢您一直以来这么帮我的忙。”
鹈饲交抱着胳膊直接坐下,无视财前的等待,也没有任何道歉。他劈头就说:“财前,刚才我在书房和岩田兄聊了很多,关于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我们认为,目前可能没有办法逼他退选。”
“没有办法? 可是我才听叶山教授说,已经在各方面布好局,正一步步顺利执行逼退重藤教授的计划,怎么会没办法呢? ”
“顺利? 这只是叶山过于乐观的预测罢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鹈饲重重地反驳财前说。
“上次开会之后,我考虑过许多逼退重藤教授的交换条件。昨天我提出两个方案,与近畿医科大学的冈野理事长商量。第一个方案是,目前近畿医科大学的外科正重新调整编制,他们希望针对各个部门,分成呼吸器官外科、消化器官外科、脑神经外科等等。最近社会上正在讨论沙利窦迈受害儿童与癌症儿童的议题,外界也强烈要求设置小儿外科。所以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靠着我的人脉关系,游说关西一带的大亨,争取捐款协助成立小儿外科,然而却遭到他的拒绝……”鹈饲说到这儿,再度闭上嘴。岩田也不愿开口,沉默以对。
“那么,另一项条件是什么? ”
财前忐忑不安地问道,鹈饲满脸愁容地说:“另一个交换条件,也是最近成为热门话题的老年病。我依旧建议争取捐款,成立一间专治老年病的医疗机构。在内科中独立出一个部门,作为高血压、心脏病、癌症、糖尿病的专治机构,这么一来,那些担忧老年病的财界大亨,就更愿意积极参与捐款,成效绝对比小儿外科显著。
我提议协助他们成立这间机构,但是两项条件,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鹈饲满腹委屈地说道,一旁的岩田仍板着脸不说话。
“这么好的条件,他们竟然拒绝。莫非想利用我们的弱点,要求更好的交换条件? 还是为了振兴私立大学的势力,坚持参选到底? 他们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 ”
财前焦虑不安,口干舌燥。
“关于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敲过了。事实上,对于他们校方而言,他们抬出校内最具知名度的重藤教授,参选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有更好的条件,例如可以左右医院经营层面的大好条件,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让重藤教授退选的。况且,我也不愿意再继续向高层低头恳求,到处欠人情啊。”
鹈饲当初自愿力挺财前,如今却撇得一干二净,财前顿时陷入某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他感到一阵虚脱、全身无力。不知是否是疲劳轰炸的缘故,还是前天自顾自地耻笑里见的缘故,但是里见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刺伤了自己的心,这些想法闪过财前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财前却讶异于自己心中的微妙变化。
“财前,怎么啦? 怎么突然不讲话啦? 我既然推派你出来参选,你就非赢不可。
别轻易放弃逼退重藤啊。”
鹈饲似乎看穿了财前的内心,他双臂交抱胸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事到如今,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最近近畿医科大学想要在东大阪市开设分院,却遭到当地医师公会的强烈阻挠,导致他们无法工作,我们只好利用这一点了。我猜冈野理事长拒绝那两项条件,或许也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我才找了岩田兄商量,可是我怎么拜托他,岩田兄都不肯帮我呢。”
鹈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始终不肯开口的岩田。财前打心底佩服鹈饲,不愧是医学部长,着眼点果然不同。
“岩田医生,能不能靠您的力量,说服当地的医师公会呢? ”财前甩开刚才的忧虑,低声下气地恳求岩田。
“为了你,我负责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不可能不帮你呀。只不过,关于这档事我真是爱莫能助啊,想想其他办法吧。”岩田敷衍地拒绝财前,冷淡的态度与平时判若两人。
“请别这么说啊,求求您……”
财前继续哀求,岩田金边镜框下细长的眼睛露出锐利的眼神,打断财前。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不像你们医学部长或是大学教授,领大学的薪水,生活悠哉,你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们的状况。对于开业医生而言,同区出现大学医院的分院,这可是攸关生活权益的大问题呀。尤其东大阪市一带已经是从医人口的高密度区域,竟然还要再开一家近畿医科大学的分院,当地医生当然会抗议,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刚做出决议力挺反对运动呢。”
“我愿意为母校浪速大学效命”是岩田的口头禅,然而一旦涉及开业医生的利害关系时,他的身份就立刻恢复为医师公会的一员。
“不过岩田兄啊,就公共医疗机构的基准来说,每1 万人可支配58个病床,东大阪市应该还可以容许300 个左右的床位吧? ”鹈饲提出数据反击岩田。
“我无法忍受你们把事情想得这么单纯。一般来说,新医院的设立必须先经过各县市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讨论,然后决议是否适合开设。以大阪府来说,当地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中,医师公会的会员就占了半数以上,也就是说,医9 币公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岩田的话中,刻意强调医师公会的巨大势力。
“那就更应该请岩田兄帮帮忙,麻烦你再去游说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促使近畿医科大学分院顺利开设吧。况且今后东大阪市的人口将会不断增加,无法避免其他医院加入战局,与其如此,不如趁财前参选之际,请医师公会通融一下,对双方都有利啊。”
鹈饲语带玄机,岩田动了点心,但仍旧下不了决心:“再怎么说,这都是医师公会的一大难题,我无法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会再和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也就是身为市议员兼审议会委员的锅岛兄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吧。”
东大阪市住宅区的一角,有块占地1500坪的空地,近畿医科大学即将在此开设分院,校方正举办盛大的破土典礼。
空地中央设置红白帷幕,帷幕内有理事长、教授、校友会干部、来宾与施工单位的高层,大家并列坐在铁椅上,等待仪式开始。帷幕中央,4 平方米祭坛的各个角落插着祭拜用的竹叶,装饰用的稻草绳环绕四周,祭坛设在稻草绳下方。祭师念完冗长的祝辞之后,挥动纸垂祛除工地的晦气。身穿燕尾服的冈野理事长起身走到祭坛旁,拿起铲子,铲下土堆,其他来宾也陆续跟进,并献上玉串。庄严的破土仪式结束后,会场就成了热闹的派对现场,桌上摆满清酒与点心餐盒,冈野理事长穿梭在来宾当中,到处找人寒暄。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列席,多亏各位的支持,今天才能够顺利完成破土来宾都纷纷祝贺冈野:“恭喜您啊,不愧是冈野理事长,举办这么盛大的仪式! ”
每逢有人向他祝贺,冈野便得意洋洋,神气地回答:“哪里哪里,辛苦的还在后头呢!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地下两层、地上六层,具有最新设备的新医院,尤其本院有一位交通伤害专家重藤教授,必须领先于其他大学,新开设交通伤害中心呢!”
心思机敏的他不忘同时推销自家医院的优势。会场上,处处传来热闹的欢笑声,派对渐入佳境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却闪闪躲躲地快步走到冈野身边,窃窃私语。
“什么! 大阪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来了? ”
冈野急忙走到接待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刚下车,站在接待处前,锅岛一见到冈野,便不客气地说:“冈野先生,原本我应该向你道贺的,不过你我谈判未定就强行举行破土典礼,未免太过分了吧? 刚才医师公会会员向我通报,希望身为医师公会干部又是市议员的我,务必跑一趟调查个清楚,我这才飞奔过来呢。”
锅岛刻意抬出市议员的头衔,给冈野一个下马威。
“我们诚心诚意地希望与当地医师公会达成共识,但他们却完全不给我们机会说明,只是一味地反对,毫无谈判的余地啊! 更夸张的是,连大阪府市医师公会的大官还声援他们,真是令我不解! ”冈野气冲冲地反驳锅岛。
“我们不方便站在这儿,但又无法在派对里讨论。这样吧,到对街的市民会馆吧。这样,冈野先生也方便联络派对的工作人员嘛。”岩田开口劝道。
岩田说完,立刻转身走向斜对面的市民会馆。市民会馆内似乎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大厅里空无一人,于是三人在角落坐下。锅岛与岩田点着烟,一身燕尾服的冈野见状,神情焦虑地催促着:“我邀请了众多来宾,正庆祝呢,请长话短说。”
蓄着胡须的锅岛严肃地说:“我直话直说。这几天,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对于贵分院的开设问题,进行了多次审慎的讨论,最后我们一致表示反对设置分院。理由是目前东大阪市有45万人口,除了东大阪市民医院之外,还有法人、个人等共17所医院以及280 间诊所,共计750 个床位,医院密度已经相当高了。这时候再加上贵分院的300 个床位,我并非为当地医师公会说话,但确实是在压迫开业医生,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不能坐视不管。”
锅岛犹如在宣读审判书一般,话说得有条有理。
冈野反驳道:“你的话有点奇怪。假设私人大型医院开业,可能会为了提前回收工程及设备经费,学理发店打出像‘全年无休、24小时服务’等诸如此类的招牌来吸弓l 客人,如此才会影响当地开业医生的生计吧。不过这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分院,是个教育机构,哪会有问题呢? ”
“问题可大呢。教育机构只是冠冕堂皇的名目罢了,贵校的经营手腕在私立医科大学中颇具盛名,这所分院是地下两层、地上六层的大型建筑,拥有300 个床位,具备最新的医疗器材,还配备了一部价值1500万元的电视X 光仪。这么一来,当地的病人通通让你们给抢走了。况且,你们还不顾当地医生的反对声浪,在结果未定之前就擅自举行破土仪式,无视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也无视医师公会地区规范委员会的存在,实在太不讲理了! ”锅岛一口咬定。
冈野舔了舔丰厚的嘴唇:“你老提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不过我记得医院的开设与否,是由县政府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决定的吧? ”
“话是没错,不过大阪府比较特殊。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成员由府市医师公会干部、府市议员、府卫生部长等16人所组成,其中半数以上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哪能让你为所欲为呀。当然,你们想必是在暗地里大肆撒钱了吧。”
“当然,我们花费1 .5 亿元收购土地,工程与设备费用又花费了2 亿元,总计花费3 .5 亿元,既然决定明年9 月完工,就绝不可能轻易让步,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完成它! ”冈野虚张声势地说。
岩田的细长双眼凝视着冈野:“好大的手笔啊,不过呢,其中六成是向医疗金融金库贷款,剩下的1 .4 亿还得寻找下家。听说贵校由于扩编经营,触及面太广,曼警嫠2 导等孚苎搴再竺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导致银行已经不愿意再借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加上像锅岛议员所说,万一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多数否决分院的设立,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向强势的冈野,沉默了片刻:“万一如此,我要提起行政诉讼,分院设立,势在必行! ”
“嗯,行政诉讼啊……那也是个方法。不过行政诉讼可得花很长的时间呃,明年9 月想完工,恐怕是不可能哕。”
岩田说着,眼神撇向斜对面的空地。红白帷幕飘扬在10月上旬的秋阳下。来宾交杯饮酒,喜气洋洋。在场的众人可能没人想得到这家分院可能会延迟完工。冈野瘪着丰厚的嘴唇,一脸苦涩。
“我得怎么做,才愿意让我如期完工呢? ”
“逼退重藤教授,弃选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
“什么! 逼退重藤?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鹈饲教授的……”冈野恍然大悟,话都讲不清楚了。
“老实说,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对重藤教授相当不利呀。原本属于洛北大学校系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最近才脱离校系加入私立大学联盟,据说夏季之前,原是支持重藤教授的,不过现在他们却把选票纷纷送往浪速大学呢。”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呀。10月1 日,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奈良大学与德岛大学,共有11名医生转战关西医科齿科大学舞鹤分院。换句话说,提供医生是这次选举票源的筹码,你这个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一听到鹈饲与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校长之间的秘密协议,冈野脸色大变,岩田乘胜追击,继续说道:“织田校长也是一大败笔啊。他是大和医大的校长,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却只会虚张声势。上回选举推出自校的候选人,最后却一败涂地。这回口口声声说要团结、统一私立大学联盟,结果呢? 连个关西医科齿科大学都管不住,重藤教授要当选可说是机会渺茫哕! 所以,来商量一下吧。如果你愿意逼退重藤,把票投给浪速大学,我愿意平息当地医师公会的反对声浪,也可以说服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让你的分院顺利完工哟。”岩田贴近冈野耳边说着。
冈野的脸颊微微抽动着:“这个想法不会是只有你们两位提议吧? 这也是大原医师公会会长的想法吗? ”
“当然。重大交易怎么能够不经过会长的同意呢? 这次大阪府医师公会已经决定支持财前教授,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选举呀。如何? 你不需为了重藤教授的面子而毁掉分院吧? ”岩田一步步逼近冈野。
“这不是重藤的面子问题。一位教授的面子问题,我稍微处理即可解决。重点在于学校经营上能不能取得平衡,等我回去深思之后再行答复。”
私立大学里,理事长的权限比教授大,因此冈野的态度依旧相当傲慢,但却隐藏不住心中的不安。
傍晚4 点多,坐摩神社内肃穆宁静,令人难以想像这里是大阪市中心,除尘消暑的水,宛如在净化整座神社一般,泼洒在神社内的地上。
穿过鸟居,左侧的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佐佐木商店会场”
——但这并非近来流行的新品展示会场,而是面临倒闭的佐佐木商店为债权人所举办的债务会议会场。他们原本预定在小餐馆举行债务会议,但惟恐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某些债权人必定会胡来;若设在神社办公室,不需要支付场地费,债权人在穿过鸟居之后,让穿着神社法被②的侍者替他们脱下鞋子,自然会规矩许多。想出这个妙点子的人,既不是佐佐木良江,也不是她的小叔信平,而是泉佐野的批发商( 大型纺织厂) 老板大村传助。年逾七十的他,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开店以来长期合作的厂商。佐佐木商店积欠两百万元的债务,但他从不催缴。这回佐佐木商店已经走投无路,得召开债权人会议,他才头一次造访佐佐木家,主动担任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当初坐摩神社的官司不愿出借场地,也是大村出面说服宫司的。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1 个小时,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小叔信平,在神社力、公室内的房间迎接大村传助,郑重向他道谢。
“大村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帮忙,我们压根儿都没想到可以在神社里举办债权人会议呢,先夫想必也在天上双手合十地向您道谢吧。”
良江已经束手无策,落魄得低垂着头,感叹今天的局面。大村传助白苍苍的眉毛下,露出大象般柔和的眼神:“别这么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啊。想办法撑过今天,再重新开始吧。”
“但是,我们的状况并不乐观,要如何说服那些债权人呢? 一想到这儿,我虽身为男人,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今天的债务人可是我的嫂子啊,该怎么办才好呢…- ·”信平忧心忡忡。
大村安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事前拜托了同样是泉大津同行的绵谷先生和加岛先生,我想今天的场面应该不至闹得太难看吧。总之,你们要镇定啊。
采吧,大家差不多该到了,最好到门口迎接。”
大村说着环顾二十叠大的房间内,检查桌子的排列是否妥当,并催促良江等人到门K1迎接客人。
佐佐木商店仅存的两名员工站在门口等候待客,远处传来高亢的嗓音,办公室的门口出现四位债权人。良江、庸一与信平略整衣领,对着债权人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
“何止百忙哩,这次可是亏大了! 而且还……”
一个来自和歌山的批发商开始发牢骚,这时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拿起他的鞋子说:“欢迎参拜,我替您收好鞋子。”
一听到“欢迎参拜”这样的话,这位债权人也无力继续怒斥良江等人,只好苦着脸走进屋内。其他债权人也陆陆续续到场,看见良江等人跪在门口迎接,竟不予理会,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入会场。庸一一穿着学生服跪在母亲身旁,还只是大学生的他,面对债权人冷淡的态度,只能低着头咬紧牙关。
会议时间是5 点半,来自滨松、岐阜、和歌山、泉州、河内的共18位债权人齐聚一堂,坐在对面的大村传助开口说道:“恕我冒昧,由我担任佐佐木商店债权人会议的主持人。今天在如此庄严的神社内举行会议,只能为各位准备简单的餐饮。请各位想想与故人之间的交情,认真讨论债权的议题。”
大村的开场白颇为用心,他一说完,立刻有人接口道:“大家都是大忙人,也不想再听心酸血泪史,或是付不出钱的借口。现在到底有多少债务,能够还清多少,先一一理清这些数字吧。”
18家债权人当中,丸高纤维公司的野村抢先发言。佐佐木商店倒闭之前,他曾对佐佐木商店搞了次“珍珠港突袭”,将自家商品一扫而空。
大村传助瞪了野村一眼:“你背着我们抢先收回自家商品,债权也是最少的,讲话还敢这么大声。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谦卑得不得了,现在立刻翻脸不认人啦? 他的太太努力苦撑到今天,难道连她的话你都不愿意听听吗? ”
大村怒斥野村,然后催促良江发言。良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吓得说不出话采。她把债务表放上桌,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这次受到本商店拖累的债权人共伺18家,债务总额是4800万元。目前我们手头上的财产,库存品的销售价格约200力,未收账款为170 万,兑换支票用的定期存款为200 万,总共约570 万。4800万扣掉570 万,剩下的4230万元就是佐佐木商店的债务总额。”
“库存品只值200 万啊? 那么大一家店,怎么会这么少? 该不会是骗我们吧? ”
I 吱阜的债权人质问良江。
“怎么可能骗各位……库存品这么少,是因为遭受丸高纤维突袭,店内的商品被搜刮一清,布匹类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些成品和内衣而已。这些库存的采购价格大约是480 万元,各位也知道,库存品多半是瑕疵货,整理之后换成现金,大概只值200 万左右了。”
“好啦,了解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债权人当中传来杀气腾腾的怒骂声。
见良江吞吞吐吐地,小叔信平代为发言:“老实说,店里拥有的就只有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了。就算卖掉店面,由于那是租用地,地上权1 坪算50万好了,42坪总共是2100万,建筑物算300 万,共值2400万元,可以还掉五成的债务。不过,非常抱歉,目前一半店面租给了内衣店,所以没办法只卖一半,除非请内衣店撤走,否则目前没有办法处理店面。”
“打算还多少嘛? 别哕里哕嗦一大堆,先说可以归还多少嘛! ”
“对啊! 可以还多少嘛! ”
会场内斥责声四起,信平也支吾其辞:“勉强挤出4230万的三成,12697 万……”
“才三成啊! 开什么玩笑! 喂! 这位太太啊! 你记不记得你老公一命呜呼时,你说过什么话? 店里经营都由你老公一人处理,当初我担心老板一走,佐佐木商店也不保了,所以拒绝往来。那个卷款而逃的臭专务董事杉田,还跑来哀求说绝不会有问题,求求我帮帮忙。结果,现在竟敢说只还两三成,zPN //_,--T 点儿! 搞不好,连我都被拖累,要关门大吉哕! ”
河内的债权人炮火猛烈,另一个人也开口说:“我更惨! 我还没赚到钱咧,和佐佐木商店也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我们1 个多月前才开始往来,当时你们殍t 诺绝不会拖累我,结果我还没收到半毛钱你们就宣告倒闭。这简直就是欺诈! 看看你们往后怎么处理,如果有失,咱们走着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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