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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22 山崎丰子(日)
“只因为我以前是东派的人,就要把我发配到舞鹤综合医院去。”
“什么? 去舞鹤? ”
“对,我的将来没指望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以前是东派? ”
江川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奋力朝桌子一捶。这时,围着中河和濑户口的年轻无薪医局员此起彼伏地发出怒吼。
“黑幕! 怎么可以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把我们卖到医生不足的偏僻地方去,这简直就是贩卖人口! ”
“没错,我们不能让医学界的黑手继续乱搞下去! ”
柳原怀着愧疚的心情,听着他们倾诉愤怒的心声。
三位医局员走出教授室,佃和安西也离开后,财前抽着雪茄,独自思考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隔着中庭、位于医院新馆对面的医学部旧馆。他准备去病理学大河内教授的教授室。
走上昏暗的楼梯,确认教授室门上挂着“在内”的牌子后,他轻轻地敲了门,里面传来应答声。财前推门而入,马上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大河内教授正坐在房间一角的白瓷流理台前,检验着内脏的标本。相当于两块切菜板大小的标本切片台上,放着拳头般大小、已经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暗褐色左肺标本,大河内正在用病理手术刀切割着。
“教授,我是财前。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财前谦恭地说道。
“财前? ”大河内显得十分意外。
“我正在检验肺部肿瘤,还有15分钟就完成了,你等我一下。”
大河内头也不回地回答。虽然肺下叶发现小型肺肿瘤,但到底是其他内脏中的癌细胞经由血管转移而来的,还是肺部的原发癌症,必须以病理手术刀解剖后,沿着支气管放入细导管加以检查。大河内在病理方面具有十足的权威,只要他判断是癌,就是癌;他判断不是癌,就不会是癌。因此,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威严气势。
财前被大河内的气势震慑住了,他站在房间一隅,等待大河内完成病理检验。
虽然这个房间很宽敞,但除了窗户和门之外,墙壁四周放满了书架,架上堆满了与病理学相关的原文书、学会杂志和病理组织标本载玻片,有些放不下的书籍就直接堆在地上。大河内要财前等一下,然而这里并不像财前房里有沙发,只放了一张大河内教授自己的座椅,似乎在无声地坚守着自己的城堡,拒绝和进入房里的外来者长谈。财前不知所措地站在书架前等着,不禁想起自己和同年级的里见修二曾经一同在病理学研究室学习,检验内脏器官、窥探着显微镜的日子。当时,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就以严格著称。自己会进病理学研究室,是因为在病理研究室比较容易拿到学位,获得学位后,他立刻转到临床组,但里见仍然在病理学研究室待了好一阵子才转到临床组。
大河内教授曾经教导他们,医学始于病理,也终于病理,因此只要随时做好基础病理检查就能避免误诊,但有些医生在逐渐累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后,往往因为过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疏于进行基础的病理检验,于是往往会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大河内也指导所有学生如何才能彻底做好病理检查。
大河内终于完成了肺肿瘤的病理检验,在研究室角落的脸盆里一边洗着手,一边问道:“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 ”
“有个问题想请您指导一下。”
“什么事? 我很忙,你简单扼要地说吧。”大河内的态度非常冷淡。
“我想请教您,虽然目前在学会中还没有定论,但在我经手的贲门癌病例中,有34例有转移的现象。在归纳总结后,我发现,产生癌症的部位不同时,癌症的生成方向和扩散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哦,这倒是很有趣。你详细说明一下。”
大河内催促道,财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大河内的兴趣。
“例如,癌症发生在贲门部的大弯侧时,就会向胃的方向扩散;当癌症发生在小弯侧时,就会往食道下方扩散。当癌症的发生部位不同时,扩散的路线也不相同,有的随着血液循环扩散,也有的靠淋巴腺转移。但我们是临床医生,实在很难理解其中的规律,这种问题只有靠病理学家,尤其是作为研究人体肿瘤学权威的您协助,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从病理学的角度加以分类……”
财前站在大河内的桌子前,露出难得的真诚态度。
“哦,原来贲门癌的发生部位和癌细胞的生成方向和扩散路线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大河内立即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财前,那我们就立刻着手研究吧。你手上已经有34个病例了,由你的研究室派出三位优秀的人员,我这里也会提供两位,组成一个研究小组,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大河内的眼睛瞬间一亮。如此一来,财前更是朝着拜访大河内的真正目的迈进了一大步。
“教授,我们临床医生只能从x 光片上所呈现的形态来判断病情,如果能够更进一步从病理学的角度做出诊断,就可以做出适当的判断。因此,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病理和外科在今后必须保持更紧密的合作。”他希望藉此加深和大河内之间的接触。
“目前,你总结的资料如何? ”
“从贲门部大弯侧向胃的方向扩散的情况占55%;贲门部小弯侧向食道下方扩散的情况占63%;从贲门部经由淋巴腺转移和经由血管转移的比例为7 :3 。但只有1 个出乎意料的病例,就是出现在贲门部后壁上的原发癌,经由血管转移到肺下叶部,像这种极其罕见的转移路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因为没有其他病例可以参照……”
~听到这里,大河内的眼中立即射出锐利的光芒。
“财前,你刚才说的病例,该不会就是目前在进行上诉审的佐佐木庸平的病例吧? 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暗示我,那个病例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的病例,属于临床上不可抗力的病例吗? ”大河内的眼神充满质疑。
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说:“没这回事。教授,我纯粹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向您请教的。”
“是吗? 那就好,反正我也不会把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和官司的事混为一谈。”
说完,大河内便不再理会财前,自顾自地坐在桌前。财前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向大河内探听他担任佐佐木一方鉴定人时,会说出怎样的鉴定内容,但显然他并没有达到目的。
今天是大河内教授出庭作证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号法庭内挤满了来自医学界的旁听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财前又一等与财前有关的人当然不会缺席,里见、东教授以及他的女儿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听席角落。
白发瘦削的大河内教授一站上证人席,法庭内便充塞着令人紧张不安的凝滞气氛,坐在被上诉人席的财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则以期待的眼神抬头望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了旨在了解大河内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情况的人别讯问后,当大河内宣誓结束时,审判长便宣布:“现在由上诉人律师开始主讯问。”
关口律师站起来,向大河内行了一个礼。
“关于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死因,已经在第一审的法庭内,详细请教了负责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但是,由于我在本次上诉审中的论点是从死因出发,讨论当时应该采取怎样的处置,以及采取适当的处置是否能够避免本案所涉死者的死亡。因此,即使提出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讯问问题,也希望庭上可以了解本人的意图,敬请见谅。”
他先寻求审判长的谅解,然后转向大河内教授问道:“首先请问病人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
“癌性肋膜炎造成的肺虚脱以及右心室循环不全,左胸腔累积了血性胸水,阻碍了肺部伸缩,对心脏造成了负担。”
“那就是说,癌性肋膜炎是直接死因吗? ”
“对。”
“这种癌性肋膜炎和接受手术的贲门癌有关系吗? ”
“有很大的关系,出现在贲门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至左肺下叶,并因为某种原因急速增加,扩散至肋膜表面,引起癌性肋膜炎。”
“那就是说,肺部的癌症转移灶是导致癌性肋膜炎的最主要的原因,对不对? ”
“没错。”
“可不可以请您再说明一下,在解剖时所看到的左肺下叶和肋膜表面各转移灶的大小、形状,以及两者的位置关系? ”
大涮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看着解剖记录:“首先是左肺下叶,在靠近横膈膜的末梢位置,有一个小指头大的转移灶,周围还有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肋膜表面聚集了许多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
“每个癌细胞大概有多大? ”关口提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问题。
大河内侧着鹤一般细长的脖子说:“癌症的种类不同时,大小也不尽相同。通常较大的为50微米,较小的差不多有10微米左右,1 微米相当于干分之一毫米,所以,就可以知道1 个癌细胞有多小。但这么小的癌细胞一旦开始分裂增殖,1 天就可以从10个变成20个,100 个变成200 个,就像搞非法传销的人一样无止境地持续增加,最终将吞噬人类的生命。”
“哦……这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到了癌症的可怕。但在本案的病例中,你认为癌细胞是怎样转移到肋膜,并开始增殖的? ”
“肺野的转移灶向肋膜产生侵蚀,附着在肋膜上的癌细胞就开始增殖,逐渐变成巨大的聚集体。但所谓的聚集体也并不会很大,只有芝麻粒般大小,但随着时间的推延它会逐渐增大,最后变成肉眼也可以看到的肿瘤。”
“照您这么说,是不是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来反推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
关口更深入地问道。
大河内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没错。外行人的着眼点真让人招架不住。转移发生的时间愈早,肿瘤也会愈大。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推断出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听到大河内这么回答,关口好像闻到猎物的味道般双眼发亮。
“是吗? 原来可以推断! 在本案中,癌性肋膜炎发生的时间点是重要的关键,在第一审中就从各种观点的立场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从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来推断产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 ”
由于出现意外的进展,旁听席上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审判长也定睛注视着。
大河内的意见或许可以为上诉审的新论点提供理论根据。
大河内缓缓地开了口:“关于本案,我刚才也已经说明过,是左肺下叶有一个小指头般大的转移灶以及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的癌细胞,进一步发生转移的病例。从形态上来看,肿瘤还只是分散的、像芝麻般的大小,所以,转移的时间应该小会很长。但在肋膜表面上出现的癌细胞,像围棋盘上的棋子般紧密罗列,肿瘤已呈板状排列,代表发生癌性肋膜炎已经有相当时日。身为病理学者,我看到这种状况时,也产生一股莫名的恐IX.。因此,像本案这样,在肋膜表面上出现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时,可以认定并非在病人死亡前的两三天或四五天才发生的。虽然恶性肿瘤的增殖十分迅速,但至少应该超过一个月以上了。”
癌症病理学权威大河内教授一番严正的话语响彻法庭,坐在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脸色瞬间大变。
“一个月以上! 病人6 月20日死亡前一个月,他曾做过术前x 光检查。照您刚才的推论,当时,不仅左肺下叶,连肋膜表面上也已经有肿瘤了! ”关口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我无法推测当时的肿瘤到底有多大,或许当时还没有发展为肿瘤,导致肉眼无法判断;也或者虽然已经发生肉眼可以判断的癌症,却因为手术前没有对肺部做充分的检查,而未能发现。这些都是临床上的问题,解剖时无法推测这些情况,这就是病理学的立场。”
大河内虽然表现出对病人一方的关怀,却也始终贯彻着身为医学家严正中立的立场。关口原本怀着的满心期待落空了。
“是吗? 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点和手术时间的关系,是本次上诉审中相当重要的问题。在没有预测到癌症已经扩散的情况下,对主病灶采取手术,会对转移灶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不知对此您有何看法? ”
“从结论来看,在手术前,除了左肺下叶已经出现转移灶外,肋膜表面也出现了转移灶。至于在这种情况下,针对癌症的主病灶进行手术到底会不会导致癌症恶化的问题,也是目前许多外科学者致力研究的问题。但这只是从结果来看问题,在本案中首先必须解决的,是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到底可以在何种程度上发现肺部和肋膜表面的转移病灶。”大河内严肃地做出了结论。
“我明白了,您是说‘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我没有问题了。”
在主讯问中获得成功的关口满意地涨红着脸回到座位上,财前律师团的河野和国平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被上诉人的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鉴定人? ”
审判长一说完,国平律师就站了起来,口气恭谨地开始讯问。
“根据第一审的记录,以及刚才上诉人律师的讯问中,您都认为病人的死因在于血性胸水积聚造成肺部受到压迫,引起肺虚脱及右心室循环不全,是不是这样? ”
“对,没错。”
“左胸腔内积聚的胸水量是不是490cc?”
国平重复问道,大河内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太哕唆了,别老是问相同的问题! ”
大河内的喝斥让所有旁听者同感惊讶,佐佐木良江也害怕地望着大河内,但国平律师却仍神色自若:“大家可能都听过‘单肺飞行’这句俗话,也就是说,一名成年男子的肺活量如果有3000CC,即使有半侧的肺叶无法发挥作用,也可以靠剩余的1500cc来维持生命。但佐佐木庸平先生积在肺部的胸水只有490CC 。
就算是500cc 好了,纵使这些胸水影响了500CC 的肺活量,还剩下2500CC。在这种状态下却发生呼吸功能衰退和肺虚脱,实在令人费解,是不是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
大河内脸色一沉,说:“你有没有看过解剖记录? ”
虽然大河内语带斥责,国平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用您说,我已经仔细拜读过了。但光是癌性肋膜炎有可能使病人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死亡吗? 佐佐木先生过世时也在场的金井副教授是胸腔外科的专家,他在上次的庭审中也谈到,对病人突然死亡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强烈地主张死因应该是在手术后一星期引起的肺炎。大河内教授,在您的解剖记录中也记载着肺炎。”
“的确,无论是在肉眼观察还是在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带有红色的发炎现象,应该有肺炎症状,但我没有说是单纯的术后肺炎,还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伴随性肺炎。”
“那么,您认为是哪一种呢? ”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肺叶的炎症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单纯因肺炎而导致死亡,而是因为同时出现了癌性肋膜炎,才成为致死原因。”大河内教授断然否定了国平的意见。
国平判断继续进行反对讯问将对财前不利,便就此打住:“我没有问题了。”他以医师公会顾问律师擅长的逃避战术迅速结束反对讯问。
审判长看着大河内教授,说:“本庭要讯问大河内证人。本案中,在手术后一星期发生的呼吸困难和发烧症状与死因有直接的关联,上诉人一方主张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但被上诉人则认为是术后肺炎,双方的意见完全对立。从胸腔内积聚的490CC 的血性胸水量来看,是否可以推断出现癌性肋膜炎症状的时间? ”
“积聚的胸水量会随着癌症的症状、病人的全身状况而改变,因此,胸水的积聚量无法成为推测胸水积聚时间的依据。关口律师虽然是医学的门外汉,但他刚才提到一个我原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就是可以根据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状态,判断出胸水积聚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假设手术前针对肺部做了彻底的检查,鉴别出左肺下叶的阴影是癌症的话,就能够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表面吗? ”
“有这样的可能性。”
审判长亲自讯问了上诉审中的问题点,大河内的回答让旁听席上骚动不已。
河野和国平立刻跑向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仓皇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国平站了起来。
“审判长,为了进一步证明刚才大河内鉴定人言及的肺部检查问题,被上诉人要申请证人。”
关口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证人。”
“那么,下一次将在9 月9 日下午1 点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双方律师应该没有异议吧? ”
由于本案是集中审理,因此,审判长宣布了下一次的开庭时间。
关口慌忙说:“审判长,由于我方证人时间上无法配合,希望可以延到半个月后的9 月17日开庭。”
国平随即表示反对:“如果拖延半个月,就失去本案集中审理的意义,请按照审判长裁示的日期开庭。”他试图阻止关口的拖延战术。
审判长看着关口,问:“如果那位证人时间无法配合,不能换其他证人吗? ”
“恕我万分抱歉,一定要请那位证人出庭,才能证明财前被告的确有过失。但目前那位证人正卧病在床,希望庭上能够准许半个月的缓冲时间。”他的口气十分坚定。
“好,本庭了解。那下一次的证人讯问就改在半个月后的9 月17日下午1 点开庭。”虽然国平再度表示反对,但审判长仍然如此宣布道。
扇屋的和式包厢内,气氛尴尬,河野律师、国平律师和财前五郎、又一四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又一对自己请了两位名律师,却因为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导致对财前不利大感不满,他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在今天的法庭上,当审判长问大河内鉴定人,如果在手术前更详细地检查左肺的阴影,发现癌症转移灶的话,是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肋膜表面的肿瘤这个问题,大河内回答说有可能时,我吓得血压都升高了。河野、国平两位律师虽然在紧急商量后,决定要申请证人,但为了一举挽回今天大河内证词对我方造成的不利,要赶快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哪。”又一语带讥讽。
国平律师也板着脸回答:“就是为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中扳回劣势,我们才紧急申请佃讲师担任证人。”他转头看着刚才随着服务生进来,正挺直腰杆坐在末座的佃。
财前又一点了点滑亮的光头,问国平:“自从教授选举后,佃一直是五郎的得力助手,对所有情况了若指掌,我也对他深有信心。但到底要他说什么? ”
“既然审判长亲自讯问,假设事先更详细地检查左肺下叶的阴影会如何,就代表他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假设,审判长的心证已经认定财前教授在手术前疏忽了应有的检查。也就是说,他认为财前教授并没有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经从贲门转移到肺部。因此,我方必须证明,财前教授在手术前已经怀疑肺部的阴影可能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佃讲师必须坚持说总会诊时,财前教授在帮佐佐木庸平看诊时曾提到这一点。我听说佃讲师的口才很好,在各方面都很配合财前教授。只要财前教授稍微点一下,他就懂得融会贯通,也因此,我认为佃讲师是我方证人的最佳人选。”
国平抬举着佃,佃虽然嘴上客套着,却不免喜形于色。
“但佐佐木他们会请谁做证人? 难道是前病房护理长龟山君子? ’’财前五郎不安地问道。 .“从关口律师说目前证人卧病在床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指怀孕的龟山君子。至于到底是龟山君子已经答应他们要出庭,还是他们根本没有把握,只是抱着姑且一搏的心态申请她当证人,我也搞不清楚……”
正当国平表示摸不着头绪时,河野开口了:“依我看,龟山君子应该还没有答应关口。”
“你怎么知道? 听关口律师提出申请证人的语气,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财前在~旁担心地问道。
“这该怎么说,我是凭多年的律师经验所产生的第六感来判断的。当时,关口律师的语气虽然坚定,却极力拖延下一次开庭的时间,所谓证人生病只不过是借口,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去说服对方。”
他敏锐的第六感来自于他40年的律师生涯。财前认为,这和资深医生特有的第六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国平也接口道:“河野律师的第六感在同行中可是赫赫有名,那我们暂且认为龟山君子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也代表关口律师会立刻去找龟山君子,我们也要积极行动。”
“但是,上次国平律师不是把装着5 万元的信封塞在点心的包装里,对方至今也还没退回来。从这点来看,龟山应该不会出庭作证。’’又一颇不以为然。
“我明天会去找她确认一下,也顺便侦察敌情。我上次也说过了,龟山君子丈夫的工作单位三光机械和我有点交情,上次他们在申请专利遇到问题时,曾经来找过我。所以,只要从公司的高层向他施压,即使她丈夫再怎么粗野,也不会笨到让老婆去当证人的地步吧。”
听国平这么一说,河野也表示赞同。
“我相信国平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接下来就是佃讲师的证词内容。由于佃讲师是财前外科的讲师,审判长很可能不会太重视,最好能提出什么客观的证据。”
河野翻阅着开庭记录影印本,国平也探头看着。
“河野律师说得没错。如果有另一位可以证明佃讲师证词的人,或是有其他的证据,就会大大提高说服力。财前教授,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 ”他问财前。
“嗯,突然这么问,我一时间也……”财前困惑地支支吾吾着。
“即使不是全新的证据也无妨,只要能够客观证明佃讲师的证词就可以了。”
“证明佃的证词,也就是要证明我在手术前就曾经怀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佃,你有没有回想起什么? ”
财前特别强调了“回想起”这几个字。
“这个嘛,关于这个部分,我也……”
“是吗? 当时,你才如愿当上讲师不久,对于那一段日子应该记忆深刻才对。
你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一下。”
财前似乎在暗示佃,是我让你从医局长升上讲师的。听到财前这种讨人情的口气,佃立即领会了财前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么一说……不,但好像也不是……”佃一脸苦恼地思考良久,终于说,“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大叫起来。
“哦,你想起了什么? ”国平追问道。
“我竟然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忘了,我必须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教授,您当时忙着准备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所以,可能已经忘了这件事。您不是曾经交代我‘在我出发以前,如果有时间的话,要帮佐佐木庸平做断层摄影,你去帮我办理申请手续’吗? ”
“哦,是吗? 原来我是交代你了,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呢? 我记不得了……”
“然后,我就按照教授的指示,打电话去放射科申请,要求在做断层摄影后,要‘急件’处理。对方好像是新来的hushi。还说什么各科的教授、副教授级的急件一大堆,无法立刻为我们做急件处理。我就骂她:‘难道你没听说过财前外科吗?我看你干脆辞职算了! ’对方突然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让hushi哭得这么伤心,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又一无法判断财前五郎和佃的对话到底是真是假,目瞪口杲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国平神情微妙地微笑着听得出神。
佃又继续说道:“后来因为财前教授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论文要重新翻译,以及在出发前还要帮其他病人动手术,没有时间做断层,所以才取消了好不容易才安排好的断层摄影。我记得,好像当时教授也认为没有必要做了。”
“对,我慢慢想起来了。当时,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上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做断层摄影有太大的意义……”
“所以,我又打电话给放射科那个爱哭鬼hushi,取消了预约。”
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国平着急地问:“除了接电话的那位hushi以外,有没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你们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 ”
“当然有。在我们医院,申请做检查时都要记录在记录本上。某月某日,第一外科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即使后来取消也会登记。这是两年前的事,记录应该还保存着。”
佃巴结地看着财前。财前心里十分清楚,佃一定是曾经为他自己的病人申请做断层摄影,但他巧妙地将这个事实偷天换日到佐佐木庸平的身上。
不知道河野和国平有没有看穿他们的伎俩,但两位律师认真地听完后,河野说:“既然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却没有拍的确不太好。不过,这也算是可以证明财前教授曾经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的重要证据。”
国平也表现得干劲十足:“既然这样,我明天一大早就去龟山君子丈夫工作的公司,绝对要阻止她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争取到她成为我方的证人。”
河野、财前又一、财前五郎、佃讲师的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关口律师和东佐枝子搭乘阪神电车前往位于尼崎的龟山君子的家。佐枝子脸色有点苍白。
“关口律师,你为什么会申请还没有答应出庭的人当证人? 这一阵子,我三番两次前去拜托龟山君子小姐,但她一直不肯答应。我根本不认为她会出庭作证,你却说得那么坚决……”她似乎在责备关口有点操之过急。
“财前他们或许也想找龟山君子当证人,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地申请龟山君子担任我方的证人.。今天,大河内教授的鉴定意见中谈到,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因此,更需要再接再厉,请龟山小姐出庭证明财前的确疏忽了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无论如何,今天请你一定要说服她。”
关口鞠了一躬拜托着,但佐枝子完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龟山君子答应自己的请求。她之前曾经在酷暑之中顶着大太阳拜访过君子两次,第二次的时候,自己带去的一篮水果甚至还被君子的丈夫扔了出来。之后,虽然多次写信拜托她,可是君子一直没有松口。现在5 点刚过,想到君子的丈夫可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佐枝子就害怕得缩起肩膀,但一想到在大阪高等法院庭审结束后在走廊上看到的大河内教授、里见和父亲东贞藏一起轻松谈笑的情景,佐枝子又重拾了勇气。
在尼崎车站下车后,两人朝三光机械宿舍走去,在第五户龟山君子家门口叫门后,落地门从里面打开,君子走了出来:“啊,是小姐……”
虽然她嘴上打着招呼,却满脸困惑。怀孕6 个月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憔悴,隆起的腹部也已经十分明显。
“很抱歉,虽然你已经写信告诉我,我的拜访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今天,我想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拜托你,所以,才连同佐佐木女士的辩护律师关口律师一起来了。”
佐枝子既然这么说了,君子也就不便再拒绝,况且,站在玄关说话会被隔壁邻居听到。
“先进来说吧。刚好我先生今天加班,会晚一点回来。”君子很不自然地招呼他们到内侧六叠大的房间。
佐枝子刚坐下,就立刻说:“君子小姐,我很了解你的决心,也知道你怀有身孕,不太方便。但今天的法庭上,大河内教授在鉴定时,认为佐佐木庸平先生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如果事先做好充分的检查,不仅可以发现肺部的转移灶,或许还可以发现转移到肋膜的肿瘤。当大河内教授说出这么重大的见解后,我们更希望你能够在法庭上证明财前教授在总会诊时,不听柳原医生的建议,还训斥他t 不可能转移到肺部,不需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你的这一句话,将会对审判造成非常大的影响。”
“但是,我上次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对方的律师也……”
“国平律师也来拜托你,请你不要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对不对? ”
“而且,我之前没告诉你,他还把5 万元的巨款塞在带来的点心盒包装纸里。”
“什么? 你说他塞钱给你们吗? ”关口满脸错愕。
“那你们怎么处理那些钱? ”
“我先生说,他第二天就会拿去还给他们,然后就把钱塞进他整天都围着的腹带里了。”
“什么时候去还的? ”
“我没有多问。他的个性很倔,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仍然又倔又顽固。如果我追着他问,他很容易发脾气,但我相信他一定拿去还了。”
“财前那些人竟然做出这么卑鄙的勾当……什么都想要靠权力和财力来解决。
很感谢你没有向他们屈服。”关口向龟山君子行礼致谢。
“虽然我觉得难以启齿,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对方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想要证明财前在手术前曾经注意要进一步做检查。或许,他们还会申请其他的证人,增加说服力,但我们只有你这一位证人可以和他们抗衡了。如果你先生不同意,你就无法出庭作证的话,我现在就去他公司找他,或是在这里等候他回来。事到如今,除了请你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身为律师的我已经束手无策了。”关口再度深深一鞠躬。
龟子痛苦地低垂着头:“我以前是hushi,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拖着6 个月的身孕上高等法院的法庭作证,会对我的身心造成极度的紧张,我也很痛苦啊……”
她以自己有孕在身作为推托,关口和佐枝子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三个人都闷不吭声。
“有人在家吗? ”玄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哪位? ”君子吃力地走向玄关。
“啊,护理长,果然是龟山护理长! ”
站在玄关的女人叫了起来,君子似乎一时间想不起对方是谁,看了好一阵子。
“啊,佐佐木太太,你不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太太吗? ”
佐佐木良江在短短的时间内多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根本认不出来了。君子不忍地看着她:“刚好东教授的千金和关口律师也在。”
佐佐木良江显得有点狼狈,因为关口律师曾经交代过她:“你大病初愈,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来办。”
“先进来再说吧,我家很小……”
良江一脸尴尬地走进关口和佐枝子所在的房间。
“关口律师,请您原谅。虽然您体谅我的身体,要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一想到下一次证人讯问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在我先生住院期间,龟山护理长就很照顾我们,所以,我想亲自来拜托她一下……”然后,她面对君子,双手着地,做出跪拜的姿势。
“护理长! 求求你了! 请你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证明财前教授说过不需要做断层摄影的话。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身为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也就得到了救助。我们的生意已经摇摇欲坠,而且也拖欠了不少打官司的费用,一直劳烦关口先生尽心尽力地帮忙。护理长,只要你的一句话,就会对我们十分有利,或许可以因此胜诉……”
佐佐木良江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泪水像洪水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君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佐佐木太太,再过四个月,我也将为人母。听你这么说让我十分难过……但想到即将诞生的孩子,我不想卷入官司,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听她这么一说,良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她靠近君子,说:“护理长,你生孩子时,我一定会来陪你,帮你好好照顾孩子。其实我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家里的三个小孩叫我来拜托你。希望你不要见死不救! 请你救救这三个孩子! ”
她迫切地看着君子,双手拉着君子的手不放,君子热泪盈眶,佐枝子也在一旁频频拭着泪。只有关1 :3 静静地说:“怎么样? 是不是可以请你当我方的证人? ”
君子正想点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请恕我一直说相同的话。但等我先生晚上回来后,我会和他好好商量,再给你们答复。”
虽然她对佐佐木良江深表同情,却仍然没有改变最后的答案。
三光机械的车工工厂内,马达的怒吼声和车床全速切割钢铁工具的金属声混杂在一起。一大早就亮着的荧光灯下,50位车工正忙碌地工作着。
君子的丈夫冢口雄吉昨天晚上和君子为了是否要为佐佐木一方当证人聊到很晚,现正带着一脸没睡好的倦意做着车工活。在众多车工中,他的技术熟练,正在试做即将交货的汽车零件。
“雄哥的技术比我们这些人好太多了。”
雄吉旁边做螺丝的年轻工人从厕所回来后,出神地看着雄吉操作,佩服地说道。雄吉绷着脸,一声不吭,只管灵活地前后操作车床刀具,精密地切割出正确的角度。切割下来的钢屑变成铅色的粉末四处飞溅。
“哇,原来那个角度要这样切割,很难操作吧? ”年轻的工人再度叹服地说。
“你在这里吵死了,撒完尿就赶快去做事! ”雄吉大声吼道。
“我在称赞你呀,有什么好生气的。上次领班还说,很少有人像雄哥一样,把车工做得这么好,他还说很担心你被别的工厂挖墙角挖走呢。”
“笨蛋! 我在17岁时,连车工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都是靠领班手把手地教我的,我怎么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我才不像那些年轻人,只要稍微抓到一点车工的要领,就立刻被高薪吸引,到处换工作! ”他的大鼻孔翕动着,高声训斥着这个年轻人。
“冢口雄吉先生,厂长找你。”守卫一路小跑着过来。
“厂长? 你搞错了吧,是不是领班找我? ”他对守卫故出一副“你老糊涂了吧”
的神情反问道。
“不,是厂长,他要你马上去厂长室。”
“咦,到底是什么事? 厂长怎么会找我……”他摸不着头绪地侧着头,脱下沾满油污的纱布手套,朝厂长室走去。
来到另一栋大楼的厂长室门前,雄吉不免有点紧张。他扣好原本松开的工作服扣子,敲了敲门。
“进来吧。”
听到厂长的声音后,雄吉浑身不自在地推开了门,他的双脚随即像被钉住了一样——曾经擅自前往他家的国平律师竟然坐在客用沙发上。
厂长转头看着愣愣地杵在门口的雄吉,招呼道“别客气,来,你也来这里坐。”
有时候,雄吉和厂长之间一年也难得说一次话,而这时厂长却表现出很亲热的态度。
“好。厂长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是为了我正在试做的汽车零件,可以请领班代为转告,而且……”雄吉站着不动,快速说道。
“不,今天找你和这个无关。这位是经常照顾本公司的国平律师,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吧? ”
听到厂长的开场白,国平立刻说:“上一次突然造访,实在很失礼。你太太的身体还好吧? 离预产期只有四个月了,这是你们头一胎,一定很高兴,但也很担心吧。”
他试着走情感路线,诉诸初为人父的心情,但雄吉仍然绷着脸,问:“厂长,您是为了这个人的事找我吗? ”
厂长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为了官司的事还闯到我们工厂来。你们这些人到底想要破坏别人的生活到什么程度? ”雄吉咬牙切齿地说道。
厂长慌忙劝5 且“你怎么可以对国平律师说这种话? 国平律师曾经帮我们公司打赢官司。你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没礼貌,快向律师道歉。”厂长立刻语带歉意地打着哈哈。
国平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没关系。我反而欣赏冢口先生这种草莽气息,或者说是纯朴的个性。”他抽着烟说道。
“冢口先生,你刚才提到‘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东佐枝子最近又来拜托你太太为佐佐木一方出庭作证? ”他瞪着眼睛问道。
雄吉也瞪起眼打量着国平,说:“有啊。昨天趁我加班晚回家,东佐枝子和关口律师又跑到我们家里,连那个过世病人的老婆也哭着哀求我老婆。”
“什么? 连佐佐木良江也去你家了? 你太太看到她哭着哀求,该不会答应她要出庭作证吧? ”
“我老婆看到死者的老婆跪在榻榻米上哀求说‘护理长,请你救救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吧,,差一点就点头答应了。但最后还是对他们说要等我回家后再商量,把他们打发走了。所以,昨天我回家后,我们就商量了这件事。”
“你们最后决定要怎么做? ”国平急切地问道。
“那还用说? 我要她别管别人的事,尤其不能去做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大男人主义。
国平终于松了一口气:“是吗? 多谢你们做出如此英明的决定。如果所有的病人和社会大众,都能像你们夫妇那么通情达理就好了。这次的上诉审是有关癌症治疗的复杂问题的,却被视为像那些江湖庸医把手术刀或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案例一样的医疗疏失,还告上法庭要求巨额损害赔偿,这些愚蠢的社会大众真可怕。话说回来,由于你太太曾经在国立大学医院担任过病房护理长,财前教授也希望她可一以出庭为他作证。”说完,他瞥了一眼雄吉的脸色。
厂长也在一旁帮腔:“冢口,你看怎么样? 既然国平律师提出要求,如果你太太能够接受国平律师的委托出庭作证,也等于是代表公司为了专利申请的事报恩。
其实,原本负责劳务的董事也说要一起来说服你,但国平律师说想和你单独谈,所以,今天才找你过来。我希望你身为公司的一分子,可以考虑接受律师的提议。”
厂长从公司的角度施压,雄吉突然双手叉腰地站在国平面前。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这家伙没有来我家,反而直接闯到我公司的目的了! 你这个卑鄙小人! ”雄吉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揪住国平的胸口。
“你,你要干什么! 你搞错了,这是误会。”国平的身体往后退着,“你这个人,该拿的拿了,有什么资格说这种大话! ”
“什么? 哦,你是说包在信封里的那5 万元,我随时都带在身上,准备找时间丢还给你! ”
他打开工作服的纽扣,把手伸进沾满汗臭味的腹带中,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
“我之前没有拿去还你,是因为最近我每天都在加班,抽不出时间。今天刚好,你看好了,这5 万元我如数还给你了! ”说着,他把5 张皱巴巴的万元大钞“啪”
的往国平面前的桌子上一丢。
国平整理着被扯歪的领带,说:“冢口先生,你别激动……你误会了,你以为我向公司的高层施压,要让你太太出庭为财前教授做证人? 你完全搞错了! 我没想过要让怀孕6 个月的孕妇站在法庭上。但是,如果佐佐木一方纠缠不休,采取哭诉战术,而你太太终于答应出庭作证时,贵公司负责劳务的董事可能不会袖手旁观,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担心在你太太即将分娩的时候,你会遇上麻烦。,,国平的眼神十分冷漠。雄吉听到对方提起妻子分娩的事,脸上浮起些许不安,但立刻反驳说:“如果公司因为这种事开除我,我就会向工会揭发这种龌龊的勾当! 你倒试试看,如果你敢这么做,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出厂长室。
里见走在近畿癌症中心宽阔的绿草地上,看着突然上门造访的佐枝子。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里见发现佐枝子的脸色不太好。
“对,是为官司的事。”佐枝子的语气十分沉重。
“那就不直接去车站,我们先从高地沿河的路绕过去,顺便谈一谈。”
里见没有走高地通往下方的坡道,而是朝反方向走去。那里的坡道比较缓和,两旁种满茂密的灌木,坡道一直通向沿河的道路。从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近畿癌症中心白色的建筑耸立在高地上,也可以看到千里丘陵上为数庞大的住宅建筑群。这条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很难想像这里附近竟然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区。里见和佐枝子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走着。
佐枝子想把昨天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告诉里见。然而,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宣告里见至今为止所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想到这里,佐枝子不禁悲从中来。里见对昨天佐枝子和关口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充满期待,走到沿河道路一半的地方时,他停下了脚步。
“龟山的事,情况怎么样? ”
“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昨天除了我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也去了,恳请龟山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出庭作证,但还是无功而返……”
“是吗? 龟山已经离开医院了,而且你们这么再三拜托她,要是她还不肯答应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财前当时对于手术前检查的态度。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比第一审时更加袒护财前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和hushi也应该不可能有人愿意出来作证。好不容易这次大河内教授在鉴定证词中,提及了质疑财前在手术前有没有做充分检查的问题,目前正是向证人讯问这个问题的阶段……”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从他的沉默中,可以感受到他坚定而又严肃的决心——即使被赶出大学后,身为医生,也要说出病人死亡的真相,也要追究死因。一阵催八泪F 的暖意涌上佐枝子的心头,她垂下柔白的脖颈,突然扑进里见的怀里。里见的手托着佐枝子的脸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几乎快失控的身体,慢慢地将手从她身上抽搐。佐枝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整了整和服的领子。
里见再度跨出了脚步:“佐枝子,我现在就去龟山家走一趟。”
“里见医生,你……”佐枝子讶异地看着里见,“不行。里见医生,你不需要管这些事,你只要考虑如何在上诉审中找到相关的医学证据即可。而且,君子小姐的先生现在应该最不想看到医生和律师。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既然这样,我今天晚上再去拜托他们。这次我不是去拜托君子小姐,而是去拜托她先生,是她先生一直坚持不让君子小姐出庭的。”
“但龟山的先生个性不是很粗暴吗,还把你带去的水果都扔了出来。”
“我要鼓起勇气,再作最后的努力。上次只是被她先生臭骂了一顿,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呢! ”
“但你一个人去见他的话……”
不等里见说完,佐枝子就伸出手堵住里见的嘴。这时的佐枝子已经不是刚才扑倒在里见怀里的佐枝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和里见在阪急线的梅田车站分手后,佐枝子没有立刻去龟山君子家,她决定先回家吃过饭后再去。这时才7 点多,君子的丈夫可能会加班,现在去还太早。而且,她也不想穿和服,想换一身朴素的套装。
回到位于芦屋川的家,母亲政子参加完茶会后去了别的地方,还没回来。父亲也还没回家。
佐枝子换上外出套装,坐到餐桌旁。女佣吃惊地问:“您不等教授和夫人回来,要先用晚餐吗? ”
“对。我有急事要出门一下,所以我要先吃。”
女佣急忙走进厨房准备晚餐,这时电话铃响了,女佣简单应了几句后,对佐枝子说:“小姐,有电话找您,是龟山小姐……”
佐枝子马上到走廊接电话。
“喂,我是佐枝子。昨天晚上突然造访,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你的身体不适? 什么? 你说什么? 我听不清楚……”
君子好像是在车站前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里传来电车经过车站时的噪音,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等电车终于走了,君子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小姐,这次的事让你费了很多心,实在很抱歉。今早我才打电话回复你,说我先生坚决反对我出庭作证。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刚才从工厂下班回来后,他说我可以出庭作证,所以,我想要早一点告诉你……”
“什么? 你愿意出庭作证? 真的吗? 你是说真的吗? ”
“对,当然是真的。我一开始就清楚地理解你对佐佐木先生家属的关怀,以及想要为里见医生做点什么的心情,所以,并不会太抗拒出庭作证这件事。但你也看到了,我先生那么坚决地反对……不过,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将以浪速大学医院前任病房护理长的身份出庭作证。”
从君子的一字一句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龟山小姐,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佐佐木太太和关口律师一定会喜出望外的,我现在立刻打电话和关口律师联络,然后一起去你家。”
佐枝子语带颤抖地挂上电话后,拨通了关口法律事务所的电话。
“喂,我姓东。请问关口律师在吗? ”
电话转到关口手上。
“刚才,龟山君子打电话给我,说她愿意出庭作证! ”
“千真万确吗? ”
“对,她先生已经答应了,所以,她也很明确地向我表达准备出庭的决心,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她家。”
电话彼端的关口显得十分紧张。
“太感谢你了! 多亏你的努力,才会有今天的结果。这么一来。我也不需要去取消证人申请了。我们现在马上去龟山小姐家,在她还没有改变心意前仔细询问当时的情况。同时,还要告诉她出庭作证的方法,以免她第一次出庭时会紧张或害怕。”关口的声音透着兴奋。
一挂上电话,关口立刻将相关资料塞进公文包,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龟山君子家。
昨天,龟山君子面对自己和东佐枝子、佐佐木良江的低声哀求时,依然断然拒绝,但在和丈夫商量后,竟然愿意出庭作证。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晚,在沿着阪神国道驶向龟山家的途中,关口想到龟山君子不顾怀胎六月的身体,仍然决定要当佐佐木一方的证人。这种平民百姓的正义感,让他的内心涌上一阵温暖。但他也随即想到,有时候即使事先和证人充分沟通了,不过在紧要关头证人却推说生病无法出庭,或是在证人席上被法庭的气氛吓着,反而掉入对方律师反对讯问的陷阱,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情形……他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不过,幸好东佐枝子也正赶往龟山君子的家,自己将和东佐枝子一起为龟山君子做好心理准备,并充分检对证词内容,以求万全无失。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来到了尼崎的工厂区。
第二十九章
大阪高等法院的走廊上,出现了河野、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又一的身影,佃讲师也紧跟在后。他们一派轻松地走向民事34号法庭。因为国平刚才去过书记官室,听说关口律师尚未提出龟山君子的证人申请,而财前这方面早已提出佃讲师与放射科hushi等证人申请。
河野律师洋洋得意地说:“只怪关口律师操之过急,反倒弄巧成拙啊! ”
国平想道,向龟山君子丈夫的公司施压果然一举奏效。
她曾表示不愿意靠拢任何一方,看来她所言不假,不打算替任何一方作证。国平想到这儿,便快步走向法庭。
法庭内,书记官与法警早已各就各位,旁听席上则挤满了旁听民众。旁听人群中,依旧可见里见的身影,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坐在他附近,柳原则躲在旁听席后方不起眼的角落。
下午1 点,开庭时间一到,审判长与两位陪审法官陆续就坐。审判长宣布开庭,河野身旁的国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请:“我方要求传讯被上诉人证人,浪速大学讲师佃友博先生。”
审判长确认上诉人的律师关口并未提出异议之后,宣布:“现在开始进行被上诉人证人讯问。”
自认辩才无碍的佃讲师~听到宣布,便站上证人台。
“昭和三十九年5 月时,你在第一外科担任什么职务? ”
“讲师。”
“那么,你认识本案的患者,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
“是的,我认识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
“当时,我随财前教授做总会诊,自己也曾至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所以认识他。”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时,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
“当时,财前教授只凭两张x 光片便诊断出患者的早期贲门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读能力,同时更深刻地体认到,医生面对癌症时,所需肩负的重大责任与恐惧。因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我恐怕无法只凭两张x 光片,立即诊断出贲门癌。不仅是我,即使是研究医院的消化器官专科医生,我想多半也无法一眼看穿吧。我从心底替这位患者感到庆幸。”
佃讲师的答辩口齿清晰,犹如法庭戏里的演员,台词倒背如流。
“了解。原来财前教授拥有如此高超的判读能力。那么,你是否记得财前教授当时看了患者的x 光片之后,说过什么话? ”
“我记得,教授一看到X 光片就说左肺有一个阴影。其实大多数的医局员完全看不出这个阴影在哪儿,只是一味地伸长脖子想看清x 光片,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这时教授说,患者有结核病史,所以这个阴影可能是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转移灶。”
他的证词,与第一次出庭应讯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辙。
“所以教授为了确认是否为癌症转移灶,要求你们进行断层摄影吗? ”
“不,当时他没有特别指示。”
“那么,主治医师柳原可曾针对断层摄影,提出过任何要求? ”国平律师巧妙地触及到了问题核心。
“我可以断言,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实。不过,大约3 天后,财前教授有篇论文需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为了提交这篇论文的德文翻译,我前往教授室找财前教授。记得当时教授对我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替那位贲门癌患者进行胸部阴影的断层摄影,并麻烦我去申请。当时我很纳闷,明明就是肺结核的瘢痕,何必大费周章地做断层摄影? ”佃讲师撒谎不打草稿,对答如流。
“也就是说,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针对这项问题做进一步的检查,是吗? ”国平立即响应。
“是的。”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这是为什么? 冒昧请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请? ”
“不,当时我立刻拨电话到放射科,请一位叫冈田的hushi准备,以便随时进行冲片。但是,当时财前教授为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工作堆积如山。后来,他也说,那么小的阴影即使进行断层摄影,以他过去的经验,一张平面照片也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断层摄影,我也转达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国平希望这段事实能够加深审判长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结束讯问,转而向审判长说:“财前教授曾提出断层摄影的申请,这项事实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为了证明佃讲师的证词,我申请传唤当时接到佃讲师电话的当事人冈田道子为我方的证人,并继续进行证人讯问。”
法庭上,俨然上演着国平的个人秀。
“上诉人的律师,你们愿意接受吗? ”
审判长询问关口,关口没有理由反对,只好无奈地回答;“愿意。”
审判长命证人入庭。
穿着水蓝色套装,戴着红框眼镜的年轻hushi站到证人席前。审判长依照惯例,确认证人身份,并请证人宣誓。
国平为了缓和hushi紧绷的情绪,语气亲切地问道:“你记得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佃讲师打来的电话吗? ”
“记得,当天我在柜台接到佃讲师来电。”
“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
“我不太记得详细内容,不过我记得当时他说,今天或明天,可能需进行胸部的断层摄影,需要立即冲片。他要求我准备冲片。”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要求取消的? ”
“时间相隔有点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两天后吧。”
“是吗? 那么。佃讲师申请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没错吧? ”
国平刻意加强语气,并简短结束讯问。半途杀出的hushi证人,让关口措手不及,他更担心至今尚未出现的龟山君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请东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然而依旧迟迟未见人影,关口开始忐忑不安。
“上诉人的律师,你是否需要针对佃与冈田两位证人进行讯问呢? ”审判长询问关口。
“是的。我想向两位证人提出几项疑问。”
关口起身之后,首先针对佃讲师提出反对讯问。
“刚才你说,教授总会诊时,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柳原,并未提出任何有关断层摄影的要求,这是事实吗? ”关口直视佃讲师的眼睛问道。
“当然是事实,柳原真的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是吗? 你是否记错了呢? ”
“不,我绝对不会记错。柳原绝对没有针对断层摄影提出任何要求。”
“绝对……是吗? 你说绝对,我会牢牢记住你这句话。”关口措辞强烈地质疑佃讲师的回答,并结束讯问。他的用意是为了确立佃讲师的假证词。
“接下来,我要讯问证人冈田道子。”
关口面对戴着红框眼镜的圆脸hushi问道:“刚才听你的证词,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却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真是令人佩服。我想请问一下,佃讲师拨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你是否记得还有哪些医生申请断层摄影呢? ”
“这……我……不过,那天的工作比往常繁重,这是事实。”
“那么,你为什么只记得佃讲师的电话呢? ”
冈田道子微露困惑,说道:“那天正好是我20岁的生日,我心想,从今天起,我要变成大人了,所以发誓要好好表现。就在那时,佃讲师骂我说‘别总是慢吞吞的,要是再继续拖拖拉拉,就别干hushi了!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从此我就有个绰号叫‘爱哭鬼hushi’,还常被人嘲笑,所以我特别记得他那一通电话。”
hushi率真的语气,看得出她所言不假。但是,关口依旧怀疑,被上诉人可能在与hushi毫不相关之处暗地搞鬼。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担心龟山君子,她早该抵达法庭了;至今却尚未现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在此紧要关头,她又拒绝出庭吗?想到这儿,关口坐立难安,但总得设法拖延讯问时间,以等待龟山君子的出现。
“你说,佃讲师为了申请断层摄影拨了电话,而你接了电话,但是这只是你的证词,缺乏可信度。有没有物证呢? ”
“放射科有一本记录,记载了所有的摄影申请。”
hushi回答完后,国平立刻接着说:“审判长,我提交这本记录作为物证。请庭上确认。”
他摊开厚重的记录,递交给审判长。国平并没有在开庭之前申请此项物证,显示国平早有预谋。审判长立刻过目,并递给关口。
申请日 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
申请人第一外科佃讲师
种别 胸部断层摄影
字迹相当潦草,想必是在匆忙之中写下的,字迹上画了两条删除线,写着摄影取消。从字迹油墨的颜色与页码判断,并非重新记载。
“但是,申请者那一栏,为什么没有最重要的佐佐木庸平的名字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关口一时心慌,但又以尖锐的语气提出质疑。
~ 冈田道子满面愁容地辩解:“这是常有的事。紧急时,我们只会写上哪一科的哪位医生申请预约,等患者的病历送来后,我们才会重新填上名字。或许作业过程草率随便,但是一天有超过150 位患者急需冲片时,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未记载患者姓名的记录,等于失去应有的物证价值,关口因而感到心安。但是,他也没有问题可以问hushi了。关口的腋下冒出冷汗。这时,旁听席的大门突然开启,龟山君子在东佐枝子与丈夫雄吉的陪同下,终于现身了。
关口对审判长说道:“审判长,上诉人律师提出当庭证人的申请! ”
当庭证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请,在法庭上临时传唤的证人,是相当罕见的做法。关口见审判长面色凝重,继续说:“审判长,本案开始审理之后,佃讲师与冈田hushi才突然出庭作证,证明财前教授有意进行断层摄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该项证词。况且,物证的申请字段上,并没有记载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测,当天刚好有其他患者紧急申请扫描,但未记载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这项盲点。事实上,我们费尽心血,终于找到一位重要的证人,可以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这位证人目前已经抵达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前病房护理长,冢口君子,她原名为龟山君子。我在此申请该女士为当庭证人!”
法庭内一阵哗然,国平律师立刻起身反驳,行使防御权。
“审判长,我反对上诉人的当庭证人申请。今天的审理时间已经相当长,况且我方并未备妥上诉人当庭证人的讯问! ”
关口趁势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驳对方:“我方并未事前提出申请,是因为被告方面频频威胁证人。由于证人目前怀有7 个月的身孕,害怕今后将遭医生的迫害,因此迟迟不愿答应出庭作证。今天,她终于愿意出庭了,希望趁证人尚未变卦之前进行作证。往后,被上诉人的威胁行为恐将日益严重,倘若错失此一机会,今后不可能再请该证人出庭作证了。审判长,请您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 ”
“滚回去!没必要! ”旁听席的一角传来抗议声。
“请肃静! 证人是否已经抵达现场了呢? ”审判长问道。
“是的,她现在坐在旁听席后方。”
“那么,本庭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证人请出列。”
这时,旁听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龟山君子身上。龟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显隆起,她正走向证人台。她的脸色苍白肿胀,不知是否因为身体不适而姗姗来迟。经过证人人别讯问与宣誓之后,审判长顾虑到证人怀有身孕,允许她坐在椅子上应讯。
“上诉人律师,请进行当庭证人讯问。”
关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谢龟山君子愿意出庭作证,并问道:“你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任职起止时间是何时至何时呢? ”
“昭和三十三年(1958)4 月1 日到昭和四十年(1965)7 月10日。我最后的职位是第一外科病房护理长,后来因为结婚而离职。”
“那么,由财前教授执刀的贲门癌手术患者,后来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认识吗? ”
“认识。”
“5 月27日,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在现场吗? ”
“是的。当时我是病房护理长,所以我在现场。”
“财前教授看了手术前的x 光片后,说了什么、主治医师又陈述了哪些意见、财前教授又如何响应,这些都是本案的焦点所在。请问当时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
“我正好站在财前教授的后面。”
“所以,当时财前教授所说的话,你可以清楚听到了? ”
“是的,听得非常清楚。”
“那么,财前教授看完胸部x 光片之后,是否说过癌细胞有转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
“不,他并没有说。”
“不过刚才佃讲师的证词中,阐述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转移。你真的没有听到这段话吗? ”
“我没有听错。我记得财前教授说,这是肺结核的旧病灶。”
“那么,柳原主治医师有什么反应呢? ”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否必须进行断层摄影? ”
“哦? 他是这么说的吗? 刚才佃证人作证绝无此事,柳原医生并没有说过这一段话。你是指佃证人的证词是假的吗? ”
“是的。柳原医生说了这段话后,遭到了财前教授斥责。在我身旁的年轻医局员都窃窃私语地说他真没大脑,胆敢对教授的诊断提出质疑。当时我则为柳原医生抱不平。”
“你对自己的证词有十足把握吗? ”
“是的,当然有。”坐在椅子上的龟山君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河野、国平律师围着财前,慌慌张张地开始议论,记者席上的司法记者则一阵骚动。审判长无视喧哗,问道:“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进行讯问? ”
国平立刻起身,朝龟山君子的隆起腹部瞪了一眼。
“身怀六甲,还得出庭作证,真是辛苦啊。话说回来,只要是教授总会诊,病房护理长都得随行在侧吧? 请问,当时一周有几次总会诊呢? ”
“通常是一次。”
“也就是说,一个月四次? ”
“是的。”
“那么,一个月的总会诊中,需要诊察多少病人呢? ”
“两栋病房大楼,共有120 名患者,所以大约有480 人次的病人。”
“哇,好多人呢。尽管如此,你刚才对佐佐木先生的诊察情形,却记得巨细无遗。也就是说,教授在总会诊时,他对每位病人的所有说明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
“不,不可能全部记得……”
“那么,在数以百计的患者中,你特别记得佐佐木先生的总会诊了? ”国平口气冷淡地揶揄她。
“刚才我说过,柳原医生曾遭到责骂,再加上佐佐木先生死得太过突然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决定出庭作证之前,第一外科前任教授的干金,东佐枝子小姐,是否拜访过你呢? ”
“是的。”
“为什么? ”
“她希望我能为本案的死者佐佐木先生作证,一五一十地说出教授总会诊时的状况。”
“哦? 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冒昧请问,东教授在职期间,你相当受到东教授的信赖。财前教授上任之后,对于他在担任副教授时期的hushi特别礼遇,你是否为此耿耿于怀,因而惹出麻烦而被迫辞职的呢? ”国平设法降低龟山君子证词的可信度。
龟山转头正视国平,口气强硬地说:“财前教授对待特诊患者与一般健保患者有着明显差异,我无法认同与尊敬教授的做法。但是,我今天出庭,与个人感情毫尢天糸。”
听到龟山的话,关口再度起身问道:“龟山证人,国平律师曾拜访过你吗? ,,“是的。”
“请说明当时的情况。”
“国平律师说,任何人拜托我当佐佐木先生的证人时,都千万不要答应。如果要当对方的证人,不如靠拢他们那一方。”
“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 ”
“有的。他送来的点心礼盒里,摆了装有5 万元的信封袋。”
“什么? 有钱在信封袋里! 如果这是事实,这是绝不可原谅的出庭贿赂呢! ”
关口指看国平喊道。
旁听席上一阵错愕,国平面不改色地起身说:“你是否记错了呢? 怀孕的妇女,往往容易出现妄想症,还有人会得忧郁症呢。”
“亏你说得出口! 那笔钱明明是在你跑到我先生的公司,试图妨碍我出庭作证时,我先生退还给你的! ”
龟山脸色发青,向国平表示抗议,她的先生雄吉也忍不住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这时河野破口大骂道:“你说够了没? 没有确实证据,竟敢污蔑律师,小心我告你毁谤! ”
他激动的语气让龟山哑口无言。关口心想,此时争论是否有金钱往来行为,除非我方能够提出证据,例如写着财前那方名字的红包袋,否则只会沦为口舌之争。
金钱收受的证据最不易证明,因此他再将问题转回本案的医疗纠纷重点上。
“关于这一笔钱,我们再另行追究。最后,请问龟山证人,你既然深知真相,为何迟迟不敢出庭作证呢? ”
“我刚才说过,被上诉人方面不断骚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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