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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69 京极夏彦(日)
“让他们给逃了?”
“方才也说过,已经派人追了。”
“噢。”
女人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说道:
“番头大人为何老是慢了一步?”
从说起话的抑扬顿挫听来,这女人似乎是贵族出身。
“这可不成呀,番头大人。看来徒士组头这位子对你而言,担子似乎是太沉重了些。瞧你嘴上说得威风,实际上却落得这副惨相,岂不辜负了绣在你背上那飞龙?”
你这是在嘲讽我么?这武士走到女人身旁,一脸不悦地说道。
“手下悉数为窝囊的乡下武士,根本无从大展身手。不过,应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罢。”
“纵使没什么大碍,你认为藩主殿下会怎么说?”
“藩、藩主殿下岂会在意这等琐事?”
“住嘴!”
女人突然以强硬的口吻怒斥道,并以手上的扇子抵住武士的咽喉。
“白,白菊,你想做什么?”
——白菊?
这女人——就是白菊?
原来她就是那飞缘魔。那么这名武士……
——岂不就是青龙?
“梦话还是少说为妙罢。”
白菊突然转变语气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认为,即使百姓死、藩国灭亦不足惜,唯此秘密万万不可外泄。这下,你还认为让人逃了没什么大碍?”
十日内真能办妥——白菊问道。
“不是说过已派人去追了么?”
废话少说,白菊狠狠敲了这武士一记并怒斥道:
“此处仅你知我知,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引领手下至此原本就有错,难不成你忘了这秘密仅能由你自己一个人守?”
“这——”
“再者,徒士组就连那姓东云的浪人都还没逮着。”
这下就连百介也感觉得出右近浑身紧绷。
“连这种事都差手下去办,所以才连人都逮不着罢?桔梗都已经亲自出马安排,让他蒙上了斩杀那油贩的罪名,将缉拿他的路都给铺妥,你竟然还出了这等岔子。怪都得怪徒士组动得太慢,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只怪没能在逮到他的妻子前先行将他逮捕,才会落得这下场。”
“此事——也已着手进行。”
“别再说这种蠢话。都过多久了,你以为还能拿那小姑娘当诱饵?那浪人也不是个傻子,想必早已逃出藩外了。”
——小姑娘。
百介朝右近窥探了一眼。
只见他依旧一脸紧绷,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两只妖怪。
白菊背对着镝木。
镝木也背对着白菊。
“那可是传藏闹出的岔子。只能怪他掳人时教人给瞧见,可不是我出的错。”
“是谁闹的岔子,有什么不同么?”
“哼,瞧你怕成这副德行,该是我嘲笑你辱了朱雀阿菊的威名罢。白菊呀,区区老鼠一只,不,蝼蚁一只,何足畏惧?”
“那家伙可是有樫村在后头撑腰的呀,再加上武艺也不容小觑。”
呵呵呵,镝木笑着说道:
“樫村?那窝囊的老头哪有什么能耐?瞧他傻到连亡魂出没的传闻都信以为真。那家伙大概是担心遭到废藩,近日为了抑制流言扩散,还捧着金银在城下四处封门,真要教人笑掉大牙,反倒帮了咱们不少忙哩。”
当心别得意忘形了,白菊说道:
“那场阿枫亡魂的戏码——会不会是樫村安排的?”
“哼,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为罢。”
“樫村应该也知道,当初就是咱们俩将阿枫给推下去的罢?”
——推下去?
原来她的死因并非自尽。
镝木再度晃动着身子高声笑道:
“知道又能如何?我说白菊呀,即使他连当初卧病在床的义政公其实死于咱们下的毒都知道,那窝囊废也拿咱们没辄,依旧会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难不成你忘了他那副蠢相?”
义政公即为前任藩王。
原来前任藩主也非病死,而是死于谋杀?
镝木夸张地挺起胸脯,看来似乎在虚张声势地说道:
“管他是家老还是什么的,若碍了咱们的事,这等家伙杀了也无妨,反正大家都会认为又是亡魂干的。至于那名浪人,哪管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过是只区区蝼蚁。瞧他见到妻子遇害时哭成那副德行,说不定如今已经追着他老婆的脚步殉情了哩。”
斩杀那身怀六甲的女人时可真是痛快极了,镝木一脸开心地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也看得很开心罢。还真得感谢那名浪人呀,否则像那女人这么好的货色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剖开她肚子时,藩主殿下那开心的神情,至今依然难忘哩——”
这番话根本已非人话。
简直是死神的对话。
看来百介的推测果然正确。
凶手就是——
“混、混帐东西——”
“右、右近先生!”
右近低声咒骂道,手已握上了刀柄。
“右近先生,别冲动。”
“山冈大人,请收下这个。”右近将直诉状强塞给了百介说道:
“请尽速逃离此地,并将这交给又市大人。这其中——必有什么玄机。”
“右、右近先生,千万别冲动,这下若出去——”
“别再说了。在下已……好了,请快走罢。”
右近轻轻按了按百介的肩膀,紧接着便跃上了岩石,霎时镝木为之一惊,立刻拔刀出鞘。
“来、来者何人?”
“在下就是那只妻子被你剖了腹的蝼蚁。”
“什么?你就是东云——右近?”
“不过是只蝼蚁,并没有名字。”
“真是教人不敢相信哪——看来你并非蝼蚁,而是只扑火的飞蛾罢。”
镝木笑着说道:“白菊你瞧,不是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菊缓缓转过身来。果然是个教人屏息的美女。
右近朝下方纵身一跃,旋即又快步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移动。
显而易见的,这是为了确保百介的退路而采取的行动。只不过……百介竟丝毫没有动弹。看来是被吓坏了。
“放马过来罢——蝼蚁。”
镝木将刀朝头上高举。
右近则举刀架向脸旁。
“看来你这家伙果真是身手不凡,可惜就是太沉不住气了点儿。不过竟能找到此处,还真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太重情可是会误事的。怎么了?眼里都是泪水,哪能看得清楚?”
——赢不了。
百介的直觉如此判断。
只见镝木一脸嘲讽的笑意。
看来他对死亡毫无畏惧。
一副对一切毫无留恋的模样。
当然,右近如今也无任何东西好留恋,但他心中有个大窟窿,窟窿里想必是填满了伤悲。相较之下,仅追求一时之快的镝木心中,想必是连这点儿情绪都没有;死神心中的窟窿里,注定仅有无限的黑暗。
右近保持文风不动。
“怎么了?来杀我呀,杀了我呀。我这把家伙虽不是什么名刀,但毕竟也剖开过你老婆肚子,砍起来可锋利了。”
右近明显开始动摇了。
只见映照着夕阳的刀尖正在微微颤抖。
天上是一片火红。
——白菊呢?
白菊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到底给躲到哪儿去了?
百介举目环视,人应该还没走远才是。
背后是岩山,巨岩的另一头则是断崖。一如右近所言,此路不分前后都是仅此一条,不管怎么走,势必都得打百介藏身的岩石前头经过。
——不对。
差点忘了岩石之间有裂缝。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巨岩上原来有几个洞穴。虽位于百介视线的死角而难以一探究竟,但或许楚伐罗塞岩上头就有几个可供人容身的裂缝,白菊可能正藏身其中。不,或许她原本就躲在里头——稍早就是从那儿现身的罢。
就在百介如此推敲时,右近跨出了步伐。
喝,快步跃上岩山的他高声呐喊。
镝木以手中邪剑拨开了他向前刺出的刀尖。
火花四散,剑戟相击的声响在这魔域回荡。
镝木奋力抽出刀子,顺势朝下挥斩。
右近快步退至白菊原本伫立处,敏捷地摆出了架式。看来论剑术,右近是比对手高强几分;只不过……
此处毕竟是一块魔域。
当然对妖魔较为有利。
由于身处逆光处,右近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镝木单手持刀,将刀尖指向右近脸前,并挥了挥高举的左手揶揄道:
“觉悟罢,蝼蚁。像你这种蝼蚁是死是活,我哪可能在乎。只怪你不时冒出来碍事,弄得我像方才那样受白菊责备,这可真……”
把我给惹恼了,镝木在如此高喊的同时出刀。
右近闪过了,这一击。
纳命来、还不快纳命来!镝木边喊边胡乱挥刀。
这疯狂的刀法,已无任何章法可言。
这下即使武艺高强的右近,也仅有闪躲的份儿,而且脚下的岩山还教他难以踏足。在凶刀的威胁下,右近一路退到了楚伐罗塞岩前,直到背部贴上这块巨岩才停了脚步。这下镝木发出一声怒吼,宛如一只瘦骨如柴的饿犬般朝他扑了上来。
只见一道闪光掠过。
右近一把拨开了对手的刀。
霎时,镝木的刀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断裂。
“哼。”
右近乘机摆好了架式。
但就在他即将挥刀劈砍时。
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
“住手。”
只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音喊道。
想不到后头还有个人。
百介连忙弯下身子定睛窥探。
只见从巨岩的阴影中——
有个手持萝刀的男子走了出来——
“镝木,瞧你这狼狈相。”
不对,从嗓音方才听出来者是个女子。不过并非白菊。
在即将落下的淡淡夕阳映照下,看得出来者是个身穿小厮男装的——女子。
“这副窝囊德行,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呀。”
这女子——或许就是桔梗——如此喊道,并在同时朝右近挥出了萝刀。
右近拨开这一刀跳向一旁。不过在他的背后……
还有另一人。
而且是个武士。
右近单膝跪倒,整个人停了下来。
只见这武士抱着一个姑娘。
“给我乖乖的别动。瞧瞧她是谁罢。”
“加、加奈小姐。”
“呵呵,瞧你给吓得。”
第二名男子——想必就是楠传藏——持刀抵着小姑娘的颈子哈哈大笑道:
“桔梗呀,你瞧,留这姑娘一条命,这下果然派上用场了罢。虽然藩主殿下直叫咱们杀了她。光是看到这浪人这副窝囊相,这个活口就算是没白留了。”
“他的德行真有这么可笑?”
“难道不可笑么?十内呀,一般人哪摆得出这么愚蠢的神情?”
“混、混帐东西!”
“哎呀,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这小姑娘可要小命不保哟。听到了么?”
楠以刀抵着这小姑娘的脸颊,只见她身子不断痉挛,看来已是相当衰弱。
“住手!混帐东西,可别用如此卑劣的行径。在下不逃也不躲,咱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罢!”
“堂堂正正?大家都听见了么?这是哪个地方的话呀?你这家伙还真自以为是呀,竟敢要求我和你这种渣滓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那——那姑娘是清白的,放、放了她罢。”
“是清白的就杀不得么?”
这句话听得右近也哑口无言。
这群妖魔们齐声笑了起来。死神的狂笑,顿时响彻这片黑夜即将降临的魔域。
“肃静!”
这是白菊的声音。
“恭迎藩主殿下大驾。”
藩主殿下?
——藩主殿下也来了?
百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堂堂一介藩主,竟然既没乘轿也没乘马,而且连一个随从也不带,就来到这种地方?
——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要来到这儿,不是得走过兽道、攀上岩山?难不成——
北林藩的藩主真是个妖魔?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太阳已经下山了。
死神终于降临折口岳这块魔域。
咻、咻,只听到阵阵岩石的啜泣声。
就在此时。
死神从巨岩后头现身了。
“汝即为东云右近?余乃北林弹正景亘。”
他以低沉得宛如自地底传来的嗓音说道:
“呵呵,原来生得这副寒酸模样。”
百介定睛凝视。但四下已是一片昏暗。
白菊与桔梗随侍在藩主两旁。
这妖魔——看来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名。
“虽不知樫村对汝吩咐了些什么,但见汝如此卖力执勤,的确是值得褒奖。那么,至今可找到真凶了?”
“胆敢装蒜——”右近怒斥道。
放肆!镝木怒吼一声,并朝右近踹了一脚。
待右近身子向前扑倒,弹正便以手上的鞭子猛烈地朝他脸上挥。
“噢,未料汝这人竞如此饶舌。不过……”
这死神以稀奇的眼光直盯着右近说道:
“汝那妻可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货色。哼,这是什么眼神?余可是在褒奖汝呀。”
“混帐东西!”
镝木紧扭右近的胳臂将他给压倒在地,一张脸都给贴到了岩石上,刀子也被夺走了。
“疼罢?那么就老老实实回话罢。”
弹正一脚踩上右近的脑袋说道:
“汝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余还是顺道多夸奖汝些罢。汝那妻一张脸蛋生得还真是标致,痛苦时的神情堪称赏心悦目哩。”
这死神身子前倾,以益发低沉的嗓音说道:
“孕妇的生命力可真是强韧,拖了大半天才绝命,教余等观赏得可乐了。只可惜……”
腹中胎儿。
竟与汝那妻同时断了气。
听到这死神这番话,百介脑海里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世上竟然有……
竟然有此等惨事。
这怎么可能?
“呜。”
此时传来右近的呻吟声。
“呜哇哇哇哇哇!”
呻吟旋即转为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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