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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66 京极夏彦(日)
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合流,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
——只是……
在烦闷不已的百介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碰上了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踏上大街上时。
突然在岔路口看到这背着一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平八朝百介高喊:
“请先生留步。幸好百介先生还在家哩。”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儿时问,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屋敷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路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由于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座敷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
平八一股脑儿地将茶饮尽,接着便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儿?”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屋敷从上到下已陷入了一阵骚动哩。”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了。”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所能想像。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摇着头回道。
“那是什么东西?”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这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没错。”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教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么?”
“我认为这可能是跃下天守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所化身而成的冤魂。”
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屋敷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这么让我给听见了。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管她叫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乃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
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打那老不死的折助全藏那头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哩。”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罢,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树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且还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
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么?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罢。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罢。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亦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没错。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
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而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着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乎八笑着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原本似乎也以为这不过是场梦魇。瞧他被这般境遇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此认为似乎也不无道理。因此……”
这下平八开始磨蹭起双掌来:
“家老大人在当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选择保持沉默。这位家老可真不简单哪,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为实不宜怪力乱神。但接下来,可就轮到城内了。”
“她也在城、城内现身了么?”
如此说来。
这可就不是普通的盗贼了。
甚至——听来还真有可能是如假包换的妖怪?
“而且据说每晚均会现身哩。”
“没有一天不出现?”
“是呀,接连七个昼夜未曾间断哩。据说最早是卫兵瞧见的,模样和家老所见到的是如出一辙——这下可就不得了了。通常大家或许会以为是有匪类潜入了城内罢?”
“这是理所当然。”
“因此便增设岗哨,严加警戒,但那东西仍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毕竟对手若是个鬼魂,再怎么警戒也是徒然。据说每当入夜后,那东西就这各在城内口出秽言,四处游荡,弄得城内由上到下俱是人心惶惶。”
“亦即,那亡魂是真的?”
“是呀,毕竟有不少人都见到过了。城内的中庭通常是没人进得了,但却有人在深夜里见到一个容姿秀丽的公主伫立其中,喃喃说这自已是御前夫人什么的——”
平八将双手往下一垂,开始模仿起歌舞伎里的亡魂来。
“且慢。依你方才所言,这亡魂不仅能托梦,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
“据说的确会开口说话,而且声音还颇为骇人。不过,这全部是听来的罢了。”
这——
“再者,据说第一个撞见她的家老大人为此惶恐不已,请来了和尚祈祷师四处作法除厄,但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手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御前夫人,想必靠通常的法子是无法收效的罢。”
“但那妖魔不是要求供奉她?”
“她既非神亦非佛,而是个凶神,因此要求的并非供养,而是祭祀。”
“噢。”
“不过有所混淆的并非仅是百介先生一人,而是每个人都弄混了。因此据说到了第七天晚上,这御前夫人又来到了家老大人枕边表示:诸般法术均无法收效,欲息吾等之怒,应先于天守祭祀吾等,并火速另觅一适任者,以继北林家藩主之位。”
“这岂不是在勒令弹正让位?”
“没错,正是如此。她甚至还贴心言明,应继位之次代藩主乃垫居江户屋敷的藩士之一。”
“竟然是来指定继任者的?”
一个亡魂哪可能做出这种要求?
——太奇怪了。
“但话虽如此,但蛰居江户屋敷的武士可是为数甚众。”
要找出是哪一个可不简单,平八带着仿佛在窥探百介神色的眼神说道。
“不过,这御前夫人不愧是个妖怪,安排得可真是细心哪。”
“是哪儿细心?”
“据说她也曾明言,这继位者身上有个标记。”
“标记——可是什么供人辨识的特征?”
“是什么样的标记我也不清楚。但连这点都算计到了,看来这妖怪还真是思虑缜密。因此城内才立刻差人快马赶来,屋敷也为此陷入一阵大混乱。此事经纬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幸好当时我人正好也在场。”
“由此看来——北林藩真准备接受这亡魂的提案?”
“接不接受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城内是否准备接受这要求,还是先找出带有这标记的藩士,方为上策。”
这果真有理。倘若那亡魂的提案不过是场骗局,这带有印记者也就成了一名共犯。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这可就成了一场破天荒的大骗局。
到了这种地步,通常有九成九的机率注定要失败。
“没错。因此,姑且不论是信还是不信,这御前夫人还言明——若遵照吾等吩咐行事,劫难将立即平息;但若是不从,必将降更多灾厄。此一诅咒将导致天守崩塌,北林的秘密也将遭暴露,藩国将遭废撤,藩主弹正景亘的性命亦将不保:这算得上是一种威胁罢。”
毋庸置疑的是个威胁。
“不过,百介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此一来,三谷弹正还是七人御前这些远古传言,这下不全都变得不起眼了?毕竟连真正的亡魂都出现了,弄得情节也随之急转直下哩。”
——是又市。
霎时百介如此想道。
难不成这又是又市所设的局?
现身的是阿枫夫人的冤魂,这……
——会不会是阿银?
阿银不是生得像极了阿枫么?
不过……
这小股潜再怎么法力无边,应也不至于轻而易举潜入城内。
他的确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但此事的难度绝非潜入一般商家所能比拟。
毕竟有城郭阻挡,除非是石川五右卫门(注26),任何人要想潜入城内,根本是难过登天。
再者。
百介也纳闷这个局是否真能收效。
依照百介的推论,真凶应为藩主弹正。若此推论正确,那么请出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进一步造成藩士恐慌,也得不到什么效果。若弹正真为真凶,也绝不可能对亡魂心怀畏惧而就此收手。
看来灾厄的隐忧尚存,惨祸也不可能就此止息。既然怎么做都是徒然,又市应不至于设这种没胜算的局才是。
或许——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又市并不知道弹正的真面目。
——这应该不至于罢。
就连百介都查得到的线索,又市要想掌握绝对是易如反掌。
难不成——是百介的推测有误?或许这机率要高得多,毕竟真相和想像还真有可能大相迳庭。又市的确是思虑周详,但倘若治平所言属实,同时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百介认为他理应不会冒潜入城郭内这种毫无保障的风险才是。
总之,一切毕竟仅止于想像。
“弹正呢?”
百介问道。
“噢,至于藩主弹正量旦大人是如何看待亡魂现身这件事,我是不知道。”
平八面带忧郁地说:
“但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对这惊动全藩的大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意思是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
“是不相信呀,更甭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这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给吓得屁滚尿流的——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那儿时听来的,弹正这位殿下压根儿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这消息惊人罢?平八说道。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个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之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这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罢。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哩,平八皱起鼻头说道:
“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大道理是弃之如敝屣,因斥其为荒诞无稽,而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是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将之视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注27),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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