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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60 京极夏彦(日)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打从心底就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这小股潜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铸融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坏,也已是极为不敬,如今虽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
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么意思?”
“若认为此世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都没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教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鬼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么?”
“应该是罢。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呀,德次郎说道:
“意即——欲寻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罢。”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辄,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教人难以置信呀。”
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几乎教人听不见的低声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他满脑子净是些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也说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
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也没有任何事会教他害怕。
总让人感觉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这小股潜是这么一个人物。
但这下——治平却表示又市不仅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才刚金盆洗手的我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并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起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
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个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德次郎惊叹道。
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也有个娘罢?”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打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儿,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这下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罢。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说下去,只说:
“当时那家伙一脸暗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潜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罢。看来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罢。”
胆小如鼠——
或许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又市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这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教我好一阵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
德次郎乘机数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要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德次郎开心地笑这说道:
“唉,算啦。不过你这个事触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这老头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呀。而你们俩也就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罢?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小股潜一命,听来还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连猫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罢。”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
“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种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罢。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教我给吓呆了呢。总之……”
这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却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这实将我给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哩。”
“原本以为他是个亡魂么?”
“是呀。原本以为他老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倘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么?”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装出一脸不讨喜的神情,就这么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而且,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些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哩。”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教他给识破了?”德次郎说道。“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
“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同伙的匪帮,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识破这种事儿,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教他给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这下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
百介问道:
“当时又市先生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罢——”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
“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歼了么?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朱引内,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
则依旧在想像这又市的过去。
[二]
在番町(注7)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便随着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长屋——那儿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儿去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去罢了。
再加上——
念佛长屋也是又市的栖身之处。
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他这下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又市。
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们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但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约道。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罢。”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么?”
“这点小弟是不介意——”
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羽织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给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街景是一片纷乱。
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注8),只见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但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自己初次造访这座长屋时的光景。
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
——当时。
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
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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