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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21 京极夏彦(日)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虽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冈百介。
来自江户。
“是这样子的——”
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些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国,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刚才打这栋豪宅门前经过。噢,其实昨天我住在大圣寺,想到既然已至此处,不妨顺便拜访这栋名闻遐迩的饲马长者豪宅。正当在下来到门口时,与一位行者擦身而过。”
“行者?”
“是的。就是山伏盲僧(注侣)一类的人物吧——”百介说道:
“他眼神锐利,身穿一身白服。在下听到那行者说了一句教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句话——直教在下困惑不已,因此特地前来禀报。”
“教人印象深刻的话?”
是的。百介歪着脑袋回道:
“如果在下的问题会带来不便,您大可不回答。在下想请教的是,这位长者——此刻是否身体微恙?”
“您说什么?”
长次郎患病的消息并末对外宣布,即便泄漏出去,顶多也只有村中民众知晓。
绝无可能传进初到此地的旅行者耳中。
“若长者身体无恙,那位行者倘若不是胡说八道,便是在造谣生事。不过,长者是否……腹痛不止——?”
“那位行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平助突然大喊了起来,将百介吓得两眼圆睁。接着又再度询问长者是否真的病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行者提到我家老板生病这件事?”
“是的,而且,还表示来日无多——噢,真是抱歉,在下怎么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倒是能否请您告诉我,那位行者说了些什么?”
百介面带怪异表情回道:
“好的——那人先是环视整座宅邸,接着便面露凶光地直喊不妙、不妙。”
“不妙?”
“是的。那人说此处有镇压不住的马魂作祟——。这儿的马匹死亡之后,老板非但没祭拜马头观音,还大啖马肉,最后甚至连活马都宰杀。真是——”
“连活马都……”
上个月,长次郎确实曾命令平助,宰杀一头已经无法工作的老马。
不知何故,打从十二年前经历那桩惨案后,长次郎就不再疼爱马匹。不,甚至可说他对马匹变得憎恨不已。或许是由于当时长者全家人就是在马背上遇袭身亡的——平助如此解释。
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劫后余生后,长次郎就变得好食死马肉。一有马匹死亡,便立即以盐或味噌腌制保存,以供每晚食用。
但最近马肉颇难觅得。
由于下等驮马或病马均已鱼目混珠地售出,因此已鲜少有马匹死在马厩里。
长次郎的马匹死在路上的比例也大幅增加。
原因平助也很清楚。马夫们都很疼爱自己照料的马,不忍心让它们被吃掉。因此只要发现哪匹马气数将尽,马夫们就会将其牵到远处,它在路上临终,并理所当然地就地埋葬。毕竟哪可能把马的尸骨搬回来。因此个中原因乃是——为让马匹得善终。
到了上个月,家里储存的盐渍马肉终于吃光。于是长次郎便命令平助宰杀一匹活马。但平助并非马夫出身,不曾杀过马。若要求马夫帮忙,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帮忙。最后平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趁半夜选了一匹最瘦弱的老马,把它杀了。
“难道是马的亡灵在作祟?”
这件事应该没有外人知道。难道那位行者有非凡眼力,能洞察他人所不知?
“据说马魂会附身人体——”
百介身体往前倾地悄声说道。
接着他翻开挂在腰际的记事本,继续说道:
“在下这趟路沿途听了不少故事,包括远江、三河、尾张、武藏、京都等地,都有类似传说,大都是误杀了马或虐待马的结果。特别是喜欢以烙铁折磨马的人、或者在残忍折磨后将马杀害的人,就会被马魂附体。其中许多是被附身者突然学起马的动作,甚至啃泥墙,喝泥水,之后便全都发狂了——因此那位行者的话还真是耐人寻味呀。”
“耐人寻味?”
“是啊,当时他眯着眼睛说,有匹马跑过去了,接下来说的还更古怪呢,说那匹马会从您家大爷的嘴钻进肚子里,肆意践踏其五脏六腑——”
“马——从嘴钻进肚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么下去人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往后也没机会再干坏事了吧。”
“马,马留在肚子里?”
平助打起一阵寒颤。
的确,长次郎只要一睡着,那匹马就会出现。
难道那就是从大爷肚子里钻出来的马?
“那,那位行者还说了些什么?”
“在下只觉得他说的事实在太古怪,想必只是个靠胡诲来诈取财物的骗徒或诈术师什么的。但那位行者表情是一脸悲伤,随后便飘然而去。唉,在下也知道这毕竟是您家的家务事,还是别插手比较妥当,但又总觉得于心不安——”
这下百介一脸歉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对平助来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
那位行者显然是,不,铁定是个高人。
所以,他还是得感谢百介的及早通报。
“不——请别客气,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倒是——那位行者往什么方向去了?”
该追上去吗?当然该追上去。
他往西边去了——百介回答。
“在什么时辰?”
“约在半刻钟前。”
“哎呀——真该好好谢谢您。虽然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您的,还请您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宿——”
于是,平助唤来手下,吩咐他们好好款待百介,说完便冲出门去。
这下终于能报恩了。
平助自付道。他得把大爷这条命救回来。
小姐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老天爷赋予自己的试炼——一面跑平助一面想。这下终于能弥补自己的罪过,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笔勾消。这绝对是老天爷为了帮平助达成这心愿,而赐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拼命跑了老远,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农夫,平助便问他是否有看到这么一个人。
对方回答确实有这么个人路过。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平助便卷起裤管脱掉上衣,继续追下去。
这时的平助已经不是个大掌柜,只是个男仆。
一个为了救主而拼命疾驰的佣人。
他越过山岗、穿过森林,尽最大力量不断奔跑。这条往西的路,和那天走的正好是反方向。
当时,平助也是拼命奔跑,由西往东冲回宅邸。
这时他跑上了一条山路。前方已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越过一座小山头后,他又跑上一道陡坡,此时视野豁然开朗。
——就是那里!
那儿就是发生那桩惨剧、同时也是证明平助人格卑劣的伤心地。
从悬崖边缘往道路中心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是个人。悬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修行者的白衣。胸前挂着偈箱,手持摇铃与锡杖。
此时那个人移动起脚步。
“且慢——”
钤。
只听到铃声响起。
“——行、行者,请您等等。”
平助绕到男子面前,跪在地上向对方说道:
“在、在下乃饲马长者长次郎的佣仆,名日平助。想必您就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行者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帮个忙——”
钤。
“您这样说可让我困扰了。我既非法力无边的高僧,亦非能操阴阳之术的法师,不过是一介撒符纸的御行——”
“快请起——”男子客气地说道,接着便绕过平助往前走去。但平助立刻抱住他的脚。
“且慢——请您等等。无,无论如何都请您帮在下一个忙,救救我们大爷的命——这已经是在下最后的——”
“最后的——报恩机会?”
“是的。”
于是男子转身面向平助,俯视着他说道:
“您的老板,就是第二代长次郎吧?”
“是的。”
“十几年前,这地方——曾流过很多血,是吧?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是有缘由的——”
男子说完,再度走向崖边说道:
“——马——死了。”
“噢?”
男子蹲下身来,从草丛中捡起一个巨大的髑髅。那是马的头盖骨。
“这——就是您老板的马。”
“在,在下老板的——马?”
“是的。不过——这件事——”
行者注视着这个头骨说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平助闻言惶恐不已,再度向男子磕头恳求,请男子随他回宅邸去。
男子名日御行又市。
又市在庭院中到处巡视,接着又仔细察看屋中每个角落。最后这位御行来到客房,看看仍在昏睡的小姐。此时平助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这位姑娘是……”
“就是这家人的千金吧?”
御行毫不犹豫地说道。
“您一眼就能看出?”
御行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头望望卧床的姑娘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姑娘受马的亡灵保护,无须担心。待凶事解决自然会清醒。”
话毕,又市走出客房。此时百介正站在走廊上,又市向他点头致意,接着也没人带路,便迳自走向长者的寝室。
平助赶紧跟过去。
一打开纸门,御行双眼便紧盯起沉睡中的长次郎。
“这——”
“闲问情况如何?”
“恐怕还是——有点迟了。”
又市说道。
“可是,您是否能——”
“好,我了解——”
说完,又市从偈箱中掏出符纸,贴在柱子上。
“——眼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当那匹马——”
“请说?”
“当那匹马钻进这位施主腹中时,他须为过去所有罪业忏悔,如此方能得救。若能认真忏悔,马就会离开其腹。反之,若不忏悔——这匹马便会一再回来作乱,直到他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待那匹马出现时——您必须召集家人与仆役悉数到庭院念佛,好让人听到他的忏悔。最好也把刚才那位姑娘移到隔壁房间。”
“把——把小姐移过去?”
“是的。只要那匹马原谅了您的老板——或是这位施主过世,这场马的灾厄也随之结束——那位姑娘应该就会清醒。”
又市做了这番说明。
翌日天亮之后,平助召集所有家人与仆役说明全事经纬。
闻言大家都非常惊讶,也有近半数人不愿相信。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马会钻人人的腹中这种事,是天地颠倒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那些终日与马为伍的马夫,更是斥此事为无稽之谈。
又市终日待在长次郎床边,观察其病况。
最后——。
那匹马出来闹事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女佣、伙计、马夫以及伙夫等等——共有五十个人聚集到庭院。百介亦要求参与。这些年来百介持续巡回诸国,收集各种奇谭,今天碰到如此奇事,当然不可错过。所以,他请求加入,平助也没有拒绝。毕竟如果没结识百介,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拯救老板的机会。
平助一直陪侍在长次郎枕边。关键时刻即将来临时,又市指示他前往庭园,他便走了出去,在伙计们的最前头跪了下来。
面对庭院的纸门也被打了开来,只见已经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老板——长次郎就躺在屏风前。
小姐则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这时——平助吞了一口口水。
虽然大家都传说有匹马在闹事,却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目前已是如此阵势——那匹马不管从哪儿冒出来,大家都将看得一清二楚。到底它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平助心里十分不安。
所有伙计似乎都是半信半疑。大家看来都是心不在焉,想必平常长次郎与平助两人都没什么人望。姑且不论外人对他们俩是如何评价,看得出伙计们对他们是没什么好感。
此时——。
咚、咚。
咚、咚、咚。
马蹄声在走廊上响起,同时——。
果真——一匹巨大的青马现身了。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这超乎想像的异象看得大家个个哑口无言。
手持烛台的又市悄悄地站起身来。
马再度鸣鼻作响,并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接着——。
只听到啪的一声,烛台的火突然熄灭。
长次郎蓦地站了起来。
平助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疑是否自己是否看错了。
那匹马。
那匹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面团或洋菜冻般变了个形,钻进了长次郎的嘴巴里头。
“呃,呃,呜呜呜——”
“大、大爷一”
“别动!”
又市警告庭院中的众人不可骚动。
“好,念佛吧——但别太大声。”
只听到有些人开始轻声唱诵起南无阿弥陀佛,但平助还是出不了声;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他亲眼目睹一匹马就这么钻进了人的肚子里——。
哇——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长次郎开始打转,看来非常痛苦。痛苦似乎教他发狂,跌跌撞撞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屏风等房内物品都被他给撞倒了。
于是,又市举起摇钤。
铃。
“长次郎大爷,在您腹中作乱的,就是您所茶害的生灵。若您愿意当场忏悔过去的罪业,彻底告白一切,这匹马便会马上离开。请吧。”
“呜、呜、呜……”
“请吧!”
“我、我骗了人。”
“这种事就算了。”
“我、我吃了死、死马肉。”
“还有呢?”
“哇,我、我杀了马。”
“就仅止于此?”
“我、我杀了马,而且吃了马肉。”
“为什么?为何要为食马肉而杀马!?”
“痛、这是因为……痛、好痛呀!快救救我!”
“你是在——那个洞穴里吃马肉的吧?”
“呃——”
“你有吃吧?”
“吃了。那味道,当时吃起来的味道很——”
“是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我是,呜、呜、好痛苦、好痛苦。”
“你十二年前在那条山路上干了什么事?再不说你可要没命了!”
“我、我、我斩杀了那坐在马上的老头。然后,把、把那个女人也杀了——”
“大爷!您说什么!”
“安静!!”
又市大喝道。
“然后——在那洞穴里——”
“剥下了长次郎的脸皮,剃掉自己的胡须,佯装自己就是长次郎,对吧!”
“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平助大爷,看样子这家伙并不是您的恩人,反而应该是杀害您恩人的仇人。是吧?三岛帮的百鬼丸——!”
“他是百鬼丸!?”
平助当场失声喊道。长次郎,不,那佯装长次郎的男人,则是一脸仿佛脏腑要被挖出来似的痛苦表情,拼命按着自己的肚子呻吟。
“御行奉为——”
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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