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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n - 凑佳苗

_4 凑佳苗(日)
  「西崎又去投稿,结果又在第一阶段就被刷下来了。」
  她都是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当时,也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聊起了那件事。
  「安藤,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一起去浮潜?」
  我没那个闲工夫,更没有钱。由于我必须不定期在研究室值班,所以没有打工,虽然生活无虞,却没有多余的钱玩乐。况且,杉下不是勤劳的大学生吗?之前我还为这件事道歉,结果她到头来还是只想到玩。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不置可否地敷衍了一句,没想到后来因为下棋输给她而借酒浇愁时,决定要去她打工的那家清洁公司面试。
  浮潜的事又不了了之了吗?
  清洁公司当场录用了我。那家清洁公司采取登记制,时薪很高。首先,我参加了几次清洁公司的日常业务,也就是清扫交屋前的房子或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公司也曾经动员所有登记打工的人员,把五十层楼新屋的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天,我和杉下两个人正在打扫顶楼房间的客厅,打蜡速度比我快一倍的杉下茫然地站在窗边。
  「你该不会有惧高症,所以吓得不敢动了吧?」
  「不是。我在想,如果可以住这里就太棒了,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其实我会在这里打工,是希望清洗大楼的窗户,但公司录用我之后才说女生不能清洁窗户。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我体重超过五十公斤后,让我搭一次吊车,但我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现在已经放弃了。」
  「你为什么想清洗窗户?」
  「只有站在四周空无一物的地方,才会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站在高处。」
  只有笨蛋和烟雾才想往上走。我忍不住说这句话调侃她,所以没有问她这么想站在高处的理由。
  每个周末上两次课,四天就拿到了浮潜执照。
  清洁公司负担了七成学费,第二周就派我们去清扫东京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好像上当了,为了夏天去冲绳浮潜,最后还受杉下之邀,在珊瑚保育团体登记为义工,问题在于能不能挤进名额。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找工作了。虽然有几家化学相关的公司对我有兴趣,但想要在世界的舞台上一展身手,综合贸易公司当然是不二之选,所以我完全不作其他考虑。
  「你可以在履历表上写你有参加公益活动啊!而且,你想进的那家公司也是赞助商。」
  听了杉下的建议后,我在履历表的「其他」栏内顺手填了这些内容,没想到面试时,面试官一直问我这件事,令我十分惊讶。我结合原本以为会减分的老家小岛以及东京湾的清扫工作,大谈特谈了海洋环境问题。
  那家公司就是M商事,也是我的第一志愿。我进了营业部,是在理工系的名额内录用,我认为是凭自己的实力争取到内定的,但杉下的帮忙也为我增加了百分之几的成功机率。
  为了答谢她,我咬咬牙,邀请她一起去冲绳旅行,享受一下真正的浮潜也不为过。我一开始邀她时,她显得欢天喜地,几天后她又提出,既然要去冲绳,就安排一场美好的邂逅。
  「你获得内定的那家公司有一个人是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他在部落格上提到,不久之后要去石垣岛进行私人旅行,我们可以配合他的行程。他的兴趣是将棋,你不觉得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吗?」
  那个人就是野口贵弘。的确是「美好的邂逅」,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我奋斗目标的理想人物。
  这件事必须归功于杉下。
  最后一次打工时,我挑选清洗高楼的窗户。清洁窗户时,必须由两个人一起合作,我和另一名交情不错的朋友一起登记,并请他当天旷职,然后,告诉杉下临时需要人手清扫大楼,我们两个人便在天亮之前,前往需要清扫的办公大楼。
  我的目的是要让杉下坐一次吊车。为了以防万一,我把浮潜用的配重带绑在她身上,让她的重量超过五十公斤。
  我们坐上吊车,迎接了曙光。从东方天际渐渐扩散的白色光带融入地上的霞光,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定睛细看,可以看到东京湾远方的地平线。
  虽然脚下不稳,但杉下丝毫不觉得害怕,她面向外侧站得笔直,凝望着远方。
  「景色果然完全不一样。我住的小岛位于濑户内海,站在海岸边望向远方,可以看到很多小岛屿。那感觉不像是大海,而是河流,搞不好还是城堡的外护城河,没有一望无际或宽阔的感觉,而是一种封闭感。但是站在岛上的最高处,可以鸟瞰浮在海面上的岛屿,望见远方的地平线,就能了解自己所站的位置。啊!我的脚下和世界的尽头连结了,这是我生存的能量。真的很谢谢你。」
  我很想问杉下,那她想不想站在世界尽头最高的地方?但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杉下晃了一下,当她站稳时,再度凝望远方,不过,一只手牢牢抓着我工作服的衣摆。
  幸好我没说。如果我说了,杉下就会思考前往世界尽头的方法,然后,她会一个人去,松开抓着我的手。
  当我因为要搬去公司宿舍而离开「野原庄」时,杉下和西崎为我送行。
  最后那天晚上,他们为我举行了「欢送会」,三个人喝酒喝到天亮。
  「祝安藤的人生成功!」西崎带头干杯后,我们三个人连续干了不知道多少杯。
  「今天就要分道扬镳了!」喝醉的杉下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
  「对,分道扬镳了!」西崎也每次都附和。
  我打算以后只要有空,就会随时回来看他们,所以觉得他们太夸张了,难道三人中有一个人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气氛就会完全不一样吗?有人说,学生时代是「人生的暑假」,的确,小时候每次在八月三十一日时,就有这种心情。
  但是,我完全不感到寂寞,因为我很期待即将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抱着坚定的信心,一定要比别人更早出人头地,迈向人生的下一个舞台。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好几个人都问我,是不是靠野口先生的关系进来的?我懒得告诉他们我是靠自己的实力,只回答是在获得内定后去旅行时,刚好认识了野口先生。
  但是,能够进入人人钦羡的专案课,当然是拜野口先生所赐。
  我一直以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成为人上人,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就很努力,我之前完全没有为了超越他们,必须在进公司前就和上司搞好关系的念头。
  然而,结果好像变成这样了。我原本认为只要不是正面突破的方法都是不积极的手段,直到现在才发现,达到目标有各种不同的途径。而能够想得到有多少途径,结果也会产生很大的变化。
  以为用正攻法就可以达成目标,代表我还太天真了吗?
  野口先生除了在工作上很照顾我,还经常邀我去他家,或是带我去那些政治人物密会的高级日本餐厅或星级餐厅用餐。而且他还对我说,我和他坐在棋盘前对弈时,可以保持平等的立场。
  其他同事都很羡慕野口先生对我的特别关照。
  因为野口先生不仅是我,更是所有新进员工都很向往的理想上司。
  他进公司后至今曾经被派往三个国家,在每个国家都成功地完成了专案,与同期进公司的其他人相比,他比别人提前升了两级。下班之后,也和美丽的娇妻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且,他老家还财力雄厚,但他不靠老家,而是靠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这一点更值得敬佩。
  这简直是我以前住在岛上时描绘的理想人物——但是,那只是在小岛上时的想法。
  随着和野口先生深入交往,我渐渐开始产生疑问:我真的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吗?因为从野口先生内在所表现出的贪婪,看起来显得滑稽可笑。
  专案成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虽然大家分工合作,但他每次都假装是值得依靠的上司,插嘴干涉别人的工作,一旦专案成功,就以为是他的建议奏效了。难道为了出人头地,他不惜和下属争功吗?
  即使在玩将棋这种游戏时,每当他快输了便要求休战。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下次继续下棋之前,会去向杉下讨教吗?
  这简直就像赛跑中想要跑第一名的小孩,在跑的时候拚命乱挥双手。他不惜用这种手段阻挠别人,非要冲在别人前面。前面到底有什么?
  也许我看野口先生的目光渐渐变得和西崎一样了。当时,我无论在工作还是私生活之中都陷入了瓶颈,当然会觉得生气。
  他假装是可靠的上司,和我下棋时却对我说:
  「我对你充满期待,但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怎么行呢?对了,你听过××这个地名吗?」
  「没听过,听名字像是在中东那一带。」
  「就是在那一带,有人计划在那里建一座世界级规模的太阳能发电厂,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到这个案子,但公司决定相关部门各派一个人过去。安藤,怎么样?我们下五局,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你要不要去没有电、也没有瓦斯的地方修行?」
  他居然用下将棋决定工作上的人事调动。他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有点受不了。我也在候补名单中,这表示不管谁去都可以吧!我看八成是野口先生把我的名字列入其中的。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种途径。我差不多可以赢杉下了,而且即使输了,代价就是可以拿到前往世界尽头的门票,这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吗?
  我决定接受他的战帖。
  在和野口先生对弈连续四败后,年底和杉下下棋时,我意外地赢了她,很令人开心,但她一定努力地思考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诱导了野口先生走到相同的棋局,最终一战就要以此定胜负。
  今天晚上,结果就会见分晓,而且,还当着杉下的面。她会羡慕我被派去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国家吗?如果她默默伸手拉我的衣摆,我可以带她同行。
  但是今天的聚会,名义上是为了激励奈央子。
  杉下提议,为了激励流产后情绪不稳定的奈央子,请著名餐厅将餐点外送到府。野口先生欣然应允了——真是这样吗?
  奈央子的外遇流言四起时,野口先生开始把她囚禁在家里。我觉得装在门外的链条正是代表了野口先生自己,他想保护他努力得到的一切。被野口先生关在家里的,应该是他的自尊心。
  我似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野口先生叫我七点去他家,但我想了解今天的对战到底对谁更有利,而且,我希望在吃饭前就一决胜负,所以我六点多就到了那栋大厦。
  野口先生在停车场租了两个车位,我开车去的时候,可以停在住户停车场。我在那里打电话给野口先生,他语气慌张地叫我去顶楼酒吧等他。
  杉下也想不出反败为胜的方法吗?
  杉下,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赶快想出来,世界的尽头就会离你而去啰!
  我走出停车场,绕到大厅。停车场直接通往住户楼层的门和饭店房间的门锁一样,即便没有钥匙也可以从里面走出来,但从外面进去时,就一定要有钥匙。
  我告诉柜台人员,我和野口先生约在酒吧。柜台小姐似乎认识我,没有打电话到野口先生家通报,就直接让我上楼了。
  我搭电梯前往顶楼,走出电梯时才发现把手机忘在车上了,于是又搭电梯回到一楼,从通往停车场的直达门走了出去。我把门敞开着,拿了手机后,再从那道门进来,走向电梯——在那里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是西崎,他双手捧着红玫瑰。
  「安藤,好久不见。你不迟到是好事,但是不是太早了?」
  「西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打工啊!我要送去野口家。」
  西崎改成单手拿着玫瑰花束,他穿着黑色围裙。
  「花店吗?好像很适合,又好像不适合。没想到你终于想工作了。」
  「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
  「不过,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我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电梯到了四十八楼,西崎一如往常,一派轻松地走出电梯。我搭电梯直接上了顶楼。
  这种疏离感是怎么回事?我在这里遇到西崎绝非偶然,他一定和杉下两个人策划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在野口家执行,但为什么完全没有告诉我?
  杉下有男朋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再说,他今天也会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达顶楼后,电梯门开了。我没有走出电梯,按了四十八楼的按键。
  野口家大门深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伸手想按门铃——但随即住了手。
  我挂上了门链。
  我来到顶楼,坐在酒吧窗边的座位上,点了咖啡。离地两百一十公尺,无论站在多高的地方,窗外的景色都只是整体的一小部分。
  也许我和野口先生很相像。
  ——惨了,已经七点多了。
  门链打开了。
  我原本打算中途找时间下楼打开的,西崎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野口先生看到陌生人被门外的门链关在家里,会感到尴尬吗?最好他从此改变心意,拆除那条门链。
  是杉下打开的吗?我还以为她会被野口先生提早叫去家里,在里面那个房间思考攻战方法,但也可能她受邀上门的时间和我相同。
  已经七点多了,可能是外送的服务生打开的。
  当我按门铃时,杉下走了出来。
  她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不要进来。」是野口先生叫她来的吗?真让人受不了。
  「别那么计较了,我可以认输,说实话,输了反而对我更好。我会把方法告诉你,当作是你想到的,你去偷偷告诉野口先生。」
  「……输了反而对你更好?什么意思?」
  「那就敬请期待啰!」
  「你马上告诉我!」
  杉下大声叫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她为什么这么认真?就在这时,身穿制服的警官从电梯走了出来。
  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镇定自若地请警察进门。杉下躲在他身后,用力抓着他的白色制服下摆。
  只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后——
  假设当时——即使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仍然不时会这么想。
  虽然公司内传闻,奈央子的外遇对象是一个长相很俊俏的男人,但即使在电梯里遇到了,我仍然作梦也想不到西崎就是奈央子的外遇对象,他打算带奈央子私奔。这里又不是乡下的小岛,东京的帅哥多如牛毛,即使听见传闻时没想到,但在电梯遇见时,不是应该会发现吗?
  如果我发现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会劝西崎别做蠢事吗?即使他不听我的劝阻,只要我跟着他,或许就可以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最糟糕的情况——西崎供称,他一进门,野口先生就动手打他。当时,他有没有想反手打开门逃走?
  逃脱。西崎说,他用烛台殴打野口先生后,因为被杉下看到了,所以他无意逃走,但他们当时应该可以商量一起逃走。
  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因为门外锁着门链。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没有联络我?
  杉下和西崎都知道我在酒吧。
  不,西崎应该发现是我锁上了门链,他一定以为我在帮野口先生。
  但是,他在警方面前只字末提门链的事。
  不光是西崎,之后上门外送的那个成濑也坚称门是敞开的。他和杉下是老同学,在同学会上重逢时聊起他打工的餐厅,之后就没有联络。这是真的吗?
  西崎在电梯里向我提到杉下说的分担犯罪确有其事,还说我也会见到那个人。他指的是成濑吧?那个人很不错——这代表西崎也认识成濑。
  他们是不是拟好了什么计划?
  无论我怎么问,西崎和杉下都不愿回答。我因为心虚,在他们和警方面前都不敢提起门链的事,所以无法深究,因为我担心周围的人认为我牵涉其中。
  但是,日子一久,我越来越眷恋当年和他们在破公寓一起喝酒闲聊的日子。
  我也希望加入他们。
  我透过亲戚找到了一位名律师,请他为西崎辩护。西崎叫我别多管闲事,但我一再坚持,最后他终于答应:「那就在不会给你的经历留下污点的范围内拜托了。」
  还有其他可以为西崎做的事吗?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了解他?
  我决定读西崎的小说〈灼热鸟〉的后续部分。
  读完之后,我拜访了西崎的老家。
  西崎,原来你就是那只笼中鸟。
  我去了儿童餐上最常插的国旗的那个国家,工作五年后,回到了日本。
  原本以为从前住的公寓可能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不抱任何希望,但发现「野原庄」依然如故,房东爷爷也健在。在楼梯下方锯木板的爷爷一看到我,就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光秃秃脑袋上的汗水,笑着问我:「安藤,最近还好吗?」九十多岁的爷爷还记得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冷漠学生,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高兴。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在做新的看板。」我想起了往事,决定帮他。我和他聊着那次台风很可怕,回想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四年,几乎没有跟房东爷爷聊过天。
  即使讨好房东爷爷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以前就是这种人。案发之后,为了帮西崎送衣物到看守所,我曾经来过几次,也没有特地拜访过房东爷爷。
  房东爷爷为西崎担心,也很担心杉下。
  但是,我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让他安心。我想起西崎曾经立志当作家,顺便问了爷爷知不知道〈灼热鸟〉。房东爷爷回答说:「不知道。」但他问我是怎样的内容,于是,我简单地告诉他故事概要。
  「鸟是指希美吗?」
  我刚说完,房东爷爷便这么问我。这句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这和杉下有什么关系?」
  「不,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她,那就是西崎了?」
  西崎像鸟一样,全身都是烫伤疤痕。他不敢用瓦斯炉,但烤箱和电锅没问题。
  他怕火。
  案发后,律师曾多次拜访西崎的老家,请他父母帮他。他母亲说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迟迟不愿开口,但他父亲承认西崎在幼年时期曾经遭到虐待。因为西崎的母亲脸上并没有烫伤疤痕,所以那篇小说并不是完全真实描写,但我坚信,西崎就是那只乌。
  「所以你才想要救奈央子。在遭到野口先生殴打时,唤醒了你对往事的记忆,你得了这种病,应该接受精神鉴定。」
  我去看守所会面时,隔着玻璃这么告诉西崎。他对我说:「不要把文学带进无聊的日常生活。」也拒绝做精神鉴定。
  我仍然对西崎就是鸟这件事深信不疑,但是,房东爷爷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杉下。之前在冲绳看到杉下穿泳衣时,她身上并没有伤痕,和她一起聊关于〈灼热鸟〉的感想时,气氛也不会很凝重。
  我以为自己基本上是了解杉下的,但她总是聊现在和未来的事,从没聊过认识她以前的事。
  杉下是鸟。
  西崎是鸟。
  他们有共同点,彼此也了解这一点吗?只有他们能够相互了解吗?
  当时在案发现场的是死去的野口夫妇,以及西崎与杉下。
  杉下曾说,极致的爱是「分担犯罪」。西崎曾经暗示,那个人是成濑,但这十年期间,他和杉下才是这样的关系。
  我代替手抖的房东爷爷,用黑色油漆在锯下的木板上写了「野原庄」几个字,晾干之后,用铁丝绑在二楼楼梯的扶手上。他们两个人曾经站在那里。
  台风那天,我不是在这里认识了你们吗?
  所以,差不多该告诉我真相了吧!
  第四章
  被赶出那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喜欢从面向南侧的大窗户眺望大海。也许对我来说,眺望浮着无数小岛的平静碧海,就像呼吸那么自然。
  所以,无法继续呼吸的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从小在小岛上长大,在那天之前、在被赶出「城堡」之前,我的人生宛如小岛周围的大海般平静。
  外公、外婆在海岸旁建造的那栋洋房,无论墙壁还是屋顶都是白色,以前,岛上的人都称之为「白城」。母亲是独生女,再加上她长得美,所以大家都称她「白城公主」,听说岛上的人都很爱她。公主长大之后,和一个来自岛外、在公主父亲的建筑公司任职、工作能力很强的精悍王子结了婚。不久,当公主的父母因病双双过世后,他们生下一男一女,过了十七年幸福快乐的生活。公主的女儿和儿子也很快乐。
  我身为公主的女儿,虽然外型和母亲相像,但完全没有公主味。母亲常说:「希美缺乏亮丽的光彩,这样怎么可能遇到优秀的另一半?」我并不是故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只是比起在众人瞩目下笑容可掬,我更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发呆。
  我才不要那种吸引男人目光的亮丽色彩。相反地,我认为在维持身而为人的最低限度生活时,这是最先必须丢弃的东西。
  所谓「前兆」,就是事情发生之前发出预告的一些小细节,但总要到事情发生之后,而且往往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原来那是前兆:啊,我想到了,难怪那天西方的天空一片鲜红,难怪平时很乖的小狗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狂吠不已,难怪那天气色特别差,难怪,难怪,难怪——
  不景气的情况席卷了整座小岛,公司几乎已经没什么业务了,父亲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开始推说太累了,不吃母亲做的那些即使昧着良心也不会说好吃的菜。在他生日的时候,全家隆重地为他庆生,他却无法感到快乐。
  虽然即使发现了前兆,恐怕也无法阻止任何事的发生,但至少可以作好心理准备。然而,那一天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高二的秋天,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午后,我上午去学校参加模拟考后回到家,发现母亲靠在大门走廊的柱子上,抖着肩膀放声大哭。母亲个性温柔,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打算叫她时,屋内传来弟弟的吼叫声:「这是要干嘛?」我慌忙冲进屋里,发现我的书桌挡住了一半的门。我的书桌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上面还放著书,抽屉里的小东西也还没有拿出来。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抱着大纸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从没有封好的纸箱内,露出了我读小学时,圣诞老人送我的绒毛熊娃娃。为什么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搬出来?那个男人穿着工作服,我最先想到可能要装修。但如果是装修,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你自己滚出去就好了!」
  二楼传来洋介的声音,随即一阵咚咚咚的巨响,洋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跑向洋介,抬头看着楼梯,发现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你对爸爸做了什么?」
  「姊姊,他疯了。」
  洋介痛得扭曲着脸说。在此之前,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们。父亲个性开朗,像一棵大树一样保护我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一笑置之。昨晚,我们也一如往常地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吃饭,现在他却把弟弟从楼梯上推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上楼梯,父亲对我说:
  「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房间里的物品都装在纸箱内,胡乱地丢在走廊上,让人惊讶那个三坪大的房里原来放了那么多东西。我走进清空的房间,发现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这个陌生女人身材高高瘦瘦的,一头飘逸长发,年龄介于我和母亲之间。她感受着从窗户吹进来的海风,「嗯~」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过头。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原本觉得好像在赶你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没想到这里的景色比我想像中更美,所以我就不客气了。」
  你的房间?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发现窗边放了一个漂亮的大梳妆台,木框上雕刻着百合花纹,一看就知道很昂贵,和这个房间,不,和这个家很相称,虽然是全新的梳妆台,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梳妆台上放了一个细颈银花瓶,不知道是要用来插花,还是和梳妆台一起订购的,只是暂时放在那里而已。细颈花瓶上也有精细的雕刻,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父亲走了进来。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她一起生活。」
  房内只有三个人,父亲的声音冷冷地将我拒之门外。他继续流畅地说了下去,想必已经对母亲和弟弟说过相同的话。
  我决定要自由地生活。我赚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吃我想吃的东西,和我爱的女人一起住在这个家里。这十七年来,我为了你们忍耐、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但是,一切都到今天为止。我们家的男人都很短命,没有人活过五十岁,我老爸活到四十八岁,我爷爷三十八岁就死了。你们之前帮我过生日应该知道,我上个月四十七岁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我的人生。人生五十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我入赘进来这个家,为了重整即将倒闭的建筑公司,不辞辛劳地努力工作。我已经对得起这个家了,有权利为自己活这最后三年,所以我把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东西分开了。也许身为父母,即使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让儿女幸福,但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这么想。我希望自己幸福。希美,我并不是觉得你和洋介不可爱了,不过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必须有所牺牲,所以在变成那样之前,只好请你们离开。
  如果父亲那时候患了不治之症,或许我会觉得他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非但没有得大病,甚至没有看过他感冒,他说这些太莫名其妙了。父亲的曾祖父死于战争,祖父死于车祸,都不是死于遗传性疾病,他却说自己只剩三年的寿命。
  「你滚就好了!」
  洋介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来了。他跳到父亲身后,从背后架住他的身体,但是像母亲般细瘦的洋介,当然打不过在工地现场磨练多年的父亲,父亲转眼之间就把洋介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猛捶洋介的脸。
  不要!我想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觉得自己会死,那今天就去死啊!」
  洋介嘴角流着血,用尽浑身力气大叫。父亲对着他的脸又挥了一拳,他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殴打自己的儿子?
  「不要!」
  这次,我终于叫了出来。我求助地看着那个女人,她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舒服地感受着海风。
  「……去死啊。」
  洋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父亲再度举起手。
  「不要!」
  洋介会被打死!我冲向梳妆台,拿起花瓶高举起来,用力砸了下去。
  是因为看了西崎的短篇小说,才会唤醒这些早已燃烧殆尽的记忆吗?〈灼热鸟〉——乍看标题,还以为是科幻故事,原本带着好奇的心情,想一探拥有那张俊俏脸蛋的人脑海里是怎样的世界,没想到内容这么沉重。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读了都会感到沉重。不知道是因为写得不够深入或表现手法太夸张了,我不是评论家,所以说不清楚,但那些过着幸福生活的人可能只觉得「有点怪怪的」。像安藤那种积极乐观的人读了或许会觉得无聊透顶,看到一半就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嘴里有一种沙沙的感觉,我只看了四分之一就不再继续看了,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故事的空气将为已经埋葬的记忆提供氧气,会突然冒出熊熊大火。
  作品中,那个在窗边仰望天空的女人让我联想到那个女人。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她转过头,肤色黝黑的男人——父亲露出洁白的牙齿回答说:「你想要当鸟吧?」
  那种女人怎么可能想要当鸟?那种活得自由任性的女人,只因为想住在海边,就挖空心思逮到了岛上的有钱人,即使对方已有妻儿,她仍然带着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侵门踏户,站在窗边吹海风。那种人即使有来生,仍然想要当人,当一个贪婪的女人。
  真希望和作品中的那对男女一样,父亲也遭遇凄惨的命运,然后干脆早日去地狱报到,因为他上个月满五十岁了,已经活够了吧!
  ——惨了!快溢出来了。我慌忙关上瓦斯炉。
  收起〈灼热鸟〉之后,我突然很想煮菜,拿出冰箱里所有的食材做了洋芋炖肉。做的量是平时的三倍,即使分一半给房东爷爷,剩下的也要连续吃三天,而且三餐都得吃这道菜了。对了,再分一点给安藤和西崎,上次台风时,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有足够的保鲜盒。
  我把刚做好的洋芋炖肉分装在保鲜盒内,先去位于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下午三点,他可能会拉住我下一盘棋,但我今天不想下棋。我敲了敲门,没想到是西畸出来应门。
  「爷爷,有女生送东西给你吃,真羡慕。」
  他看着我手上的透明保鲜盒,走出狭小的玄关,按住门,示意我进去。
  「原来是洋芋炖肉,没我的份吗?」
  如果在那天之前,看到这么帅的人露出迷人的笑容对我说这种话,即使原先没有为他准备,我可能也会赶紧回家做给他,也可能直接把手上的保鲜盒交给他。
  我从来不渴望别人爱我,也绝对不为了讨好他人而努力。
  因为我深刻了解到,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也有你的份,但如果爷爷要找我下棋,可能晚一点才能拿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你来好好安慰一下爷爷。」
  西崎说着走回房间。好好安慰?我纳闷地走进屋里,发现矮桌旁放了一个用和纸包装的知名和果子店礼盒。
  那些人又来了吗?
  「每次都让你担心。你要不要把这些点心带回去吃?」
  这位八十多岁的房东爷爷喜欢做木工,每周去三次走路单程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居家修缮量贩店。身体硬朗的房东爷爷正驼着背坐在矮桌前。
  「他们又叫你卖掉这里吗?」
  两个星期前,我送菜给房东爷爷时,得知开发业者打算购买这附近的土地,打造一个具有完整城市机能的大型建案「小东京」(暂名)。爷爷还给我看了附有完成构想图的彩色DM。这个附有医院、购物中心、健身房和餐厅的未来型建案还有专门的设施,提供照顾老人和育儿服务。
  离地三百公尺的梦想城。只要卖了这里,爷爷到死之前,都可以住在这座梦想城内。既然有人照顾,对无依无靠的爷爷来说不是该高呼万岁吗?爷爷却说,这种建案盖在其他地方就好。
  他要在从小生长、保护了一辈子的「野原庄」结束这一生。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认为如果无法夺回重要的地方,干脆让它付之一炬的心情。并不是只有〈灼热鸟〉令我回想起那一天。
  「他们没有威胁你吧?」
  「目前并不是只有我不肯点头,前面那栋『绿大楼』的房东也表示反对。那个房东是很有名的有钱人,如果他还没有点头答应,开发业者应该不可能来硬的,不过,也没有人能保证。」
  「为了思考作战方案,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作战?」
  「我们努力看看嘛!我的高中老师曾说,下将棋对未来有帮助,比方说和有钱人交朋友之类的,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相信老师的话,但如果我没有对将棋产生兴趣,就不可能和成濑建立交情。因为他的关系,稍微带走了那些地狱般的记忆,但也只持续了两年而已。
  我要去告老爸!洋介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但在他脸上的瘀青消失后,甚至不知道该告父亲犯了什么罪。首先,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离婚,每个月也会在母亲的帐户中汇二十万做为我们的生活费。虽然他把我们扫地出门,伹也提供了我们住的地方。
  在通往岛上最高那座青景山山顶的散步道途中,从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老旧的房子。
  去青景山远足的小学生都会指着那栋藤蔓缠绕的破房子,说它是「鬼屋」。我和洋介以前也都叫它鬼屋,我们也相信这里会有鬼出没的传闻,却作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进这栋房子。
  「他们应该住这里。那栋房子不是外公、外婆盖的吗?那不就是老妈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外公死后,公司和房子都转入了父亲的名下,并不是父亲偷偷转移的,而是母亲遵照外公的遗嘱办理。他们应该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结果。不离婚是最卑鄙的做法。我们最惨的不过就是住那栋「鬼屋」而已,所以用地狱来形容或许有点夸张。岛上人口不多,单亲家庭却不少,也有很多人每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到二十万。
  但是,在那样的家庭,做母亲的通常都会拚命工作。
  当我熬夜看书到天亮,打开窗户透气时,和送报的阿姨视线交会。我觉得她很面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涟漪」吃饭时,她是那里的服务生。她的孩子还没有上小学,丈夫就病故了。母亲在那个阿姨背影消失前嘀咕说:「真可怜。」我心跳加速,担心会被那个阿姨听到。当时,我只觉得那个阿姨从早工作到晚很辛苦,但当自己周遭的情况改变时,每次在街上遇到就会发自内心地尊敬她,觉得她很了不起。
  如果母亲能够有一半像她,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我们被赶出家门,一踏进这栋破房子时,母亲就昏倒了。对公主来说,这样的打击太大了。破房子里有四个房间,除了每个人都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之外,还有一个客厅。我和洋介先从母亲的房间开始打扫。
  也许当初这么做是错误的决定。应该让她无力的双手拿起抹布,清扫自己睡觉的地方,让她了解到即使再痛苦,这就是现实,如果要恨,就去恨自己的丈夫。公主躺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她整天无所事事,呆呆地看着窗边流泪。因为她的关系,完全不会下厨的我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厨艺精进,连一些简单的敲敲打打都难不倒我。
  我和洋介一起粉刷了家里的墙壁、修理屋顶,割了院子里的杂草,也慢慢接受了现实。我们毫不排斥父亲汇给我们的钱,还计划下个月汇钱来时,要稍微奢侈一下,来吃寿喜烧。
  等到下个月的汇款日,我放学回家后,从母亲的床头抽屉里拿出存摺和提款卡去领钱时,荧幕上显示余额不足。父亲还没有汇钱吗?但我只领三万圆,上个月的余额应该高于这个金额。当补摺机带着空虚的声音吐出存摺时,我拿起来一看,顿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今天汇入的二十万圆和上个月的余额四万圆,都在今日提领一空了。
  我慌忙回家向母亲确认,她事不关己地说:
  「因为我的化妆品用完了。」
  她每天都躺在床上,但没有一天不化妆。由于她总是在早餐前就化好妆,很少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所以始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我现在才发现,她的化妆必须付出金钱的代价。母亲房间里的梳妆台是她从城堡带过来的嫁妆,上面放了七瓶崭新的化妆品。她似乎打电话到之前常去的那家店,请人送货上门。我拿起每一瓶,仔细确认瓶子上的标价,看到有一瓶精华液要价五万圆,我差一点疯了。
  「为什么买这么贵的?」
  「因为我一直都用这种,突然换化妆品对皮肤不好。」
  「但是,你怎么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化妆品?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这个月要吃什么?」
  「反正不是经常有人送食物上门吗?那些人总是硬要送上门……」
  那是因为虽然父亲继承的那家建筑公司不大,但毕竟是老板,那些喜欢钓鱼的员工会送鱼上门,或是分一点老家种的蔬菜,逢年过节时,我们也会收到火腿或点心礼盒。但那是住在城堡时的往事,不会有人特地来「鬼屋」送东西给被赶出门的公主。
  虽然母亲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但住在城堡的时候就几乎没有朋友上门找她。那些围着公主打转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这瓶精华液还没有开封,是商店街那家『上田沙龙』吧?我去退给他们。」
  「不要!」
  母亲跳下床,从我手上抢过精华液。
  「如果我变丑了,阿晋就会讨厌我!」
  「不管他讨不讨厌你,我们都已经被他赶出来了。」
  「那是因为阿晋觉得不需要你们,他总不能只把两个孩子赶出门,所以才让我和你们一起住。」
  「那你认为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那个女人只是佣人,所以阿晋到现在还没有和我离婚,总之只要你们离开这座岛,他就会叫我回去那个家,我可不能让自己到时候变丑。」
  母亲好像被附身般打开瓶盖,噗滋噗滋地按了一堆精华液在手心,擦在已经化了妆的脸上。她不顾画得漂漂亮亮的脸被她弄花了,仍然不停地擦,不停地擦——
  那天就是地狱的开始。
  和房东爷爷下完一盘棋后,我送洋芋炖肉到西崎家里,他问我要不要进屋坐坐。我有点犹豫,觉得不该毫无防备地单独走进男生家里,但觉得西崎应该没问题。他即使有五个女朋友也不足为奇。
  当我进屋后,他说:「你难得来,我们一起吃吧!」从冰箱里拿出了纸盒装的白葡萄酒,但杯子、筷子和碗盘只有一人份,于是,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餐具过来。我在学校时,有一起聊天、喝咖啡的朋友,但没有互相串门子的朋友,因为我觉得要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家庭状况,改变和他们相处的态度很麻烦,不过即使如此,我家里也不会只有一人份的碗筷,虽然我是因为洋介暑假时来找我而买的。难道西崎比我更没人缘吗?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吗?
  但是台风那天晚上,他给人感觉很擅长交际。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们坐在一起吃洋芋炖肉,但连同上次他拿稿子给我在内,我们聊天的次数差不多只有三次而已。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亲戚的大哥哥?
  「西崎,我看你只吃肉,不要把马铃薯留下来。」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发现,西崎白净细瘦的感觉和洋介很像。脸蛋当然是西畸英俊多了,但个子、发型和背影都很相像。
  「虽然不值得自夸,但你别看我这样,我吃东西向来都吃得精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都先吃喜欢吃的。」
  西崎说完,突然改变了话题。
  「你觉得『野原庄』如果被拆除的话会怎么样?」
  西崎说。因为他读法学院,所以房东爷爷和他讨论了可以保住公寓的方法。我这才想起,他读的不是文学院,而是法学院。
  「既然爷爷说不想卖,真希望可以帮他想想办法。」
  「我也一样。对我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舒适的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在这里写小说。现在那些业者还会带着伴手礼客客气气地上门,爷爷说不愿意,他们就乖乖走人,但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问题在于以后该怎么办。」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绿大楼』的房东也反对,所以那些业者不敢造次,那就让『绿大楼』的房东一直反对下去。『绿大楼』的土地比这里更大,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改建。」
  「听说是有钱人的节税对策,如果可以知道那个房东的动向就好了。」
  「对了,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啊!可以打电话说,我们联手反对。」
  「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
  「那就利用偶然的机会和他们交朋友,将棋搞不好可以派上用场。」
  「难道要突然打电话问对方要不要下将棋?」
  「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思考结识有钱人的各种方法,当然,我的主要目标是锁定阿拉伯石油王。混进豪华游轮的派对当服务生怎么样?不过,即使靠这种方式结识对方,也很难保持平等的关系。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有趣的报导——」
  那个专栏专门讨论支援发展中国家的方法,日本的有钱人都是提供金援,但欧美国家的有钱人都是提供劳力支援。其中有一篇文章提到,一个日本年轻人参加非洲沙漠植林的公益团体时,得知一起种树、一起喝自己动手煮的汤的,是世界知名食品公司的董事长夫妇,不禁惊讶不已,感动莫名。即使过了十年,那个年轻人和那对董事长夫妇仍然是朋友。
  「要不要参加公益活动?这么一来,小老百姓和有钱人也可以在平等的状况下交朋友。」
  我半开玩笑地说。虽然我很希望能为房东爷爷守住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回忆的地方,但我没有义务非要为他做什么,况且,如果卖掉这栋旧公寓,可以住进以后建造的豪宅,有时候固然会感到惆怅,但并不至于是太大的不幸。因为像房东爷爷这种年纪的人应该很清楚,衣食不缺是最大的幸福。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和把我们赶出门之前一样,继续从他的帐户自动扣缴学费。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即使迟缴一个月也不会立刻断水断电,可以等到下个月再缴,但问题是吃饭的钱。我和洋介身上所有的钱不到三干圆,再加上还要买日用品,根本不可能靠这些钱撑一个月。
  「我去拜托老爸。」
  虽然很不愿意向老爸低头,但他对赶我们出来心有愧疚,应该会拿出一万圆吧!我带着这种天真的想法送洋介出门,一个小时后,洋介带着和被赶出来那天相同的新瘀青回来了。
  「他说,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看到洋介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挥着空空的手,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抓紧所剩不多的零钱,带他走去散步道入口的凉亭,买了糖分最高的欧蕾咖啡给他喝。
  当我望向大海时,发现虽然同样是濑户内海,但是在这里和在城堡窗户所看到的景色不一样。在位于海拔几乎是零公尺的城堡二楼窗户所看到的大海,被很多突起的小岛挡住了地平线,但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些小岛后方的一片大海。原来,站在两百公尺的高度,所看到的景象就如此大不相同。
  以前住在城堡里时,我一直认为即使去岛外读大学,以后也要回来工作,一辈子住在这里。但是,在这里望见城堡所看不到的地平线时,我希望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当我将视线从远方的地平线移回小岛的海岸时,发现城堡的屋顶出现在视野一角。原本以为被赶到了离城堡很远的地方,没想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
  「明天我去拜托一下,爸爸应该不至于对女生动手。如果他打我,我会向他索取赔偿费。」
  「姊姊,那你也要多增加一点体力。」
  洋介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递给我。其实,我喜欢不加糖,不加牛奶的咖啡,但甜味在嘴里扩散时,会觉得为全身补充了能量。
  第二天,我放学后直接去了城堡,出来应门的是那个女人。她说,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去本岛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回家。难道我要苦求这个女人?还是改天再来吧!我正在犹豫时,女人面带微笑地说:
  「你是不是来借伙食费的?昨天你弟弟来借钱,所以我知道这件事。阿晋刚认识我的时候就一直怨叹,你妈花钱如流水,整天无所事事,却只知道花钱。你们也真可怜,和这种妈妈一起被扫地出门了。我也觉得对你们很不好意思,甚至觉得可以偷偷塞钱给你,不过,你——之前干的好事也太过分了。
  我之前干的好事——为了救洋介,我在情急之下举起花瓶,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用力砸了下去,镜子发出巨响碎落一地,父亲准备挥向洋介的手停了下来。前一刻还事不关己地望着窗外的女人猛然回头,「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愤怒渐渐胀红了脸,我拿起一块像刀子一样细长形的玻璃。
  「洋介,快逃,他们不是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就让这两个妖怪相亲相爱地住在这里吧!我们会离开,但在我整理东西时,你们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内!」
  我挥动玻璃,把父亲和那个女人赶了出去。
  「你知道那个梳妆台要多少钱吗?在你要求伙食费之前,先赔我梳妆台吧!但是,如果你们就这样饿死,我们会被人家说闲话。这么办吧,你每天这个时候来拿饭菜。我不能给你钱,伹你可以每天来拿。我会帮你们做便当,我很擅长下厨。不过,你也要展现诚意,每次都要跪着哀求我,求求我赏赐你们,这样就够了。啊,我真是大好人。」
  要我跪着向你哀求,还不如要我死。我很想这么对她说,但我不能让洋介饿死。反正,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一辈子。对了,我可以去打工,只要在找到工作之前委屈自己几次就好。跪地只是一个动作而已。走路、奔跑、坐下、跪地。
  「既然你答应了,那现在马上试试看。因为我猜到你们今天还会来,所以特地多做了一点饭。」
  城堡的玄关铺着大理石,没想到这个女人很贤慧,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没有一粒沙子,即使直接跪在地上,膝盖和小腿也不会疼痛。我缓缓跪坐在地上,低下头小声地说:
  「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啊?我抬起头,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说:「把话说清楚啊!」
  「请你给我们食物。」
  说着,我把头拚命压低,几乎碰到了地面。如果不咬紧牙关,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拚命咬着牙,仿佛突然听到「卡」的一声,好像海沙被塞进了嘴里。我必须把脑袋放空,才能消除这种感觉。
  「杉下,你想不想保护珊瑚?」
  自从修屋顶后,我经常把做太多的菜分送给安藤和西崎。当我拿洋芋沙拉去西崎家时,他像往常一样邀我一起喝酒,他拿出盘子时,突然这么问我。
  如果想保护珊瑚,必须要有浮潜的执照。
  我想起当初因为想清洗窗户去清洁公司打工,却因为我是女生而遭到回绝,令我很失望时,公司曾经建议我可以去考浮潜执照,加入清扫海洋的行列。公司会提供补助金,听起来也很有趣,所以我有一点动心,没想到十足宅男的西崎居然会邀我浮潜。
  「西崎,你对浮潜有兴趣吗?」
  「我才没有兴趣,但是你想要结交的朋友很有兴趣。」
  听西崎说,我想结交的朋友——「绿大楼」房东的长子加入了保护珊瑚的公益团体。
  「你整天都窝在家里,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
  「我的稿子虽然是手写的,但并不代表我不会用电脑。或许你以为那些人都很低调,但有些具有社会地位的人,喜欢公开自己的真实姓名表达意见,尤其很热中于公益活动。话说回来,他们捐款只是为了避税。」
  西崎说着,把在网路上查到的「绿大楼」房东相关的列印资料递给我。房东名叫野口喜一郎,不知道是否因为年龄的关系,所谈的几乎都是工作,但他儿子聊了不少私人的事。优秀的人似乎都会参加很多活动,他也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团体,从高尔夫俱乐部、骑马俱乐部、雪茄会这些好像大人的社团活动,到为发展中国家建造小学、在沙漠种树、保护珊瑚等公益活动都有。
  「虽然没有将棋俱乐部有点可惜,不过我想起上次听你说,在你打工的地方可以考到浮潜执照。要加入这个珊瑚保育团体还必须有推荐信,你打工的那家公司也赞助这个活动,应该可以靠关系加入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那我先去考执照。西畸,你要去哪里考执照?」
  「我才不去考,更何况我讨厌大海。」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吗?」
  「你可以找安藤一起去。他现在对将棋也很投入,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干脆请安藤一起加入这个计划,他很聪明,搞不好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知道有人逼房东爷爷卖房子,之前还说,真希望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是,我不想把安藤卷进来。」
  虽然我不知道安藤在追求什么,但我明白他追求的是远大的目标,我不想妨碍他的前途。
  「这个叫野口贵弘的人在一家和世界打交道的大公司工作,这不也是安藤的目标吗?」
  「那我邀安藤一起加入,但不告诉他真正的目的。」
  「没想到你这么为安藤着想,你喜欢他吗?」
  「西崎,你的头脑太简单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我希望自己很坚强,不依靠任何人生存。」
  「杉下,你已经够坚强了。你从不跷课,打工也很卖力,充满了生命力。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你不需要文学的世界。」
  为什么突然提到文学?虽然我勉强看完了〈灼热鸟〉,但因为不想和他分享感想,所以我谎称还没看完。难道他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我只是无暇进入虚构的世界,看书不能填饱肚子。即使眼前的书堆积如山,也无法满足我的心灵,我更希望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
  我说要去打工,洋介也说要去打工。但是,岛上连便利商店也没有,没有地方愿意雇用中学生或高中生,唯一的工作就是送报。很幸运的是,送报工作刚好有空缺,对方要求我第二天去工作,没想到——
  「不要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杉下家的孩子居然去送报,我和阿晋的脸要往哪里放?」
  母亲说完,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去派报社回绝了,说家里根本不需要为钱的事发愁,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出去打工赚钱,早日独立,真伤脑筋。我真想问她,你知道你刚才吃下肚的糖醋排骨是怎么来的吗?
  我没有告诉洋介我每天都必须下跪。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我情愿饿死。」也不愿意碰我带回来的食物。我只告诉洋介,那个女人心地不错,对于把我们赶出去这件事感到愧疚,又怕拿钱给我们,被爸爸知道会生气,所以叫我把这些饭菜带回来。
  即使如此,洋介一开始也不想动筷子,说才不要吃那种女人做的菜,但最后还是敌不过饥饿。而且更气人的是,那个女人做的菜美味可口。她的五宫轮廓很深,看起来很妖媚,但她几乎不化妆,衣着也很简单。如果她是亲戚的阿姨,搞不好我会喜欢她。
  但是,女人始终不原谅我砸毁了她的梳妆台,她每次都要求我下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你求我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每次去城堡,我的嘴里就塞满了肉眼看不见的沙子。
  虽然无法去打工,但只要忍耐到下一次父亲汇钱就好,我已经把提款卡放在身上了。
  宛如地狱般的一个月终于结束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汇款的日子,一下课,我立刻领了钱,去买了米、蔬菜和肉等食材。终于不必向那个女人下跪了。我去凉亭坐了一下,用上个月剩下的零钱买了一罐欧蕾咖啡,发现空空的脑袋似乎突然注入了能量,嘴里的沙子也溶化了。我一定要做比那个女人更好吃的菜,要做很多洋介爱吃的菜。
  一踏进家门,客厅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身穿西装的他笑容可掬。母亲一整天都在家,却穿着出门时的洋装,和男人面对面坐在桌旁。他是谁?我愣在门口,母亲跑了过来。
  「希美,我正在等你,你怎么可以把提款卡拿走?这位先生带了漂亮的炼坠给我看,我正在犹豫,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看。」
  我的嘴里再度塞满了沙子,呼吸几乎快停止了。桌上放了一个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四方形盘子,上面放了好几个炼坠,炼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虽然有钻石炼坠,却没有这种造型的。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看?还是两个都买?」
  「要多少钱?」
  我没有看母亲,问那个男人。
  「今天我带了休闲的款式,差不多都二十万圆左右,很实惠的价格。」
  「对不起,我家没钱,可不可以请你离开?」
  「希美,你在说什么?」
  「你别再说了,回房间吧!」
  母亲没有回房间,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瞪着我。我不理会她,转头看着那个男人。
  「我家三个人每个月只有二十万圆生活费,这个月还要支付上个月积欠的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根本没钱买什么炼坠。」
  笑容从男人的脸上消失了,他俐落地整理着桌上的珠宝。
  「既然这样,就不要找我来。亏我还特地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小岛。」
  「对不起……」
  原来他不是上门推销,而是母亲找他上门,而且是从岛外来的。我鞠躬道歉,母亲放声大哭起来,她趴在桌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原本怒气冲冲的男人「啪」地关起皮包后,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
  男人刚走,洋介就回来了。他看着我问:「怎么了?」母亲立刻抬起头。
  「小洋,你听我说,希美太过分了,她居然叫我不要买炼坠。」
  「那有什么办法?家里根本没钱买这种东西。」
  「上个月我买了化妆品,大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姊姊——」
  「洋介!」
  我制止洋介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母亲。
  「总之,上次是你最后一次乱花钱,拜托你面对现实。」
  「我不要,我不要。你才搞不清楚状况,如果我不让自己继续漂漂亮亮的,阿晋到时候来接我就麻烦了。我是为了你们,才一起离开了那个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你闹够了没有?你就是因为爱乱花钱才会被抛弃。论厨艺,也是那个女人比你强好几倍。你也该清醒了,这一切都怪你自己。」
  「那个女人?厨艺?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吃了整整一个月了吗!」
  母亲在洋介大叫的同时昏倒在地。即使她已经习惯别人送她东西,但得知是来自丈夫情妇的施舍,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和洋介两个人一起把母亲抬到床上,觉得无论如何,最可怜的还是她。她长到这么大,都没有人教她独立生活的方法,结果就突然遭到抛弃。
  晚餐煮了咖哩。看见满满一大锅的咖哩,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姊姊,你做太多了。」
  「没关系,即使不是每天吃,也可以放在冷冻库。而且就算是每天吃,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不用思考菜色了,可以想一些快乐的事。」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无论看到任何资料,都可以在空白的大脑中留下鲜明的影像。也许我应该感谢那时候经常不认真上课,整天聊将棋的国文老师。
  「交友作战」比原先想像的更加顺利。至于哪一个部分奏效,当然是安藤获得了野口先生那家公司的内定。成为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后,可以进入那里的网站,得知野口先生的兴趣是下将棋,以及将去石垣岛玩等资讯。虽然不知道在他面前下将棋是否能够吸引他上钩,但很可能会和我们聊两句。
  浮潜时,我们第二次搭船来到海上,在下海浮潜之前,我偷偷关上了奈央子气瓶的开关。从沙滩出发进行第一次潜水时,奈央子的动作就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背起沉重的器材。我想,她在潜入水中之前应该不会再检查气瓶开关,果然不出所料,她直接跳进了水中。
  不同于从沙滩上出发进行浮潜,从船上浮潜时,会感觉突然被丢进了海里。水温很低,海水的颜色也很深。我们依次跳了下去,通常在确认所有人都跳入海中后,再跟着教练慢慢潜下去,但奈央子一跳入水里就抓狂了。因为只是跳入海里,即使无法呼吸,熟悉水性的人也会浮出水面,打开气瓶开关,笑着向大家打声招呼:「我居然忘了。」就可以继续潜水。但奈央子完全慌了手脚,在离水面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低着头,用全身挣扎着。
  跳水时,会安排女生在中间跳,因此我们是按照教练、安藤、我、奈央子和野口先生的顺序下水。
  野口先生还在船上,离奈央子最近的我抢先教练一步,托着奈央子,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在叫她深呼吸几次时,偷偷打开了她的气瓶开关。即使被人看到了,也只要说「气瓶的开关好像没有打开」就好,但没有人发现。我暗自盘算,这样也许可以创造聊天的契机,于是不停地问她:「你没事吧?」野口先生也跳入水中安抚着奈央子,慢慢潜入海里。
  阳光照不到的海底,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色彩缤纷的生物?从这里上岸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在等待着我们?如果那里是文明落后、空无一物的世界,安藤一定会手足无措,但是,他一定会想到积极的答案。我看着游在我前面的安藤这么想道,突然,一片海沙浮了起来,透明的海水一下子变得混浊,其中还夹杂着折断的珊瑚,我还以为海底发生了龙卷风。
  是奈央子发生了恐慌。如果参加的人数更多,有好几名教练的话,只要奈央子和野口先生浮出水面就解决问题了,但是那天只有一名教练,大家只好跟着一起浮出水面。
  回到船上,放下器材,喝了热红茶后,奈央子仍然浑身颤抖,于是,我们只能打消第二次浮潜的念头回港。
  西崎,我要去看魔鬼魟!到时候我会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鱼,你的下一本小说就写魔鬼魟。新人文学奖不是都靠震撼力获胜吗?如果你写可怕的魔鬼魟,评审一定会想,这个人为什么写魟?于是就会认真地看下去吧!如果看到书店放了一本《灼热魔鬼魟》,我也会买回来看。
  我临走前还对西崎夸下海口,却弄巧成拙。看到安藤垂头丧气地整理器材的背影,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不过,野口先生说要邀我们吃饭做为补偿,这对安藤来说,绝对是意想不到的良好发展。
  幸好我邀安藤参加。吃饭的时候,我再度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或是和其他女性朋友一起来,即使野口先生邀我们吃饭,彼此的交情很可能就到此结束。即使我参加了无数公益活动或将棋再高强,也无济于事。
  男人有男人的作用,女人有女人的用处——吃饭和喝酒时,野口先生好几次暗示这一点,虽然他的目的在吹嘘自己的工作能力很强,可以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望,以及炫耀自己和妻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大家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妻子。
  下将棋时,安藤说:「杉下的棋艺比我高明,也知道很多技法。」但野口先生坚持说:「我们两个男人来比赛。」要和安藤一起下棋。虽然我暗想,他可能只是不想输给女人,不过,我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野口先生很像我熟悉的某个人——很像根据他本人的预测,阎罗王差不多该找上门了,但至今仍然像一条活龙的父亲。那奈央子属于哪一种类型?她穿了一件蓝色印度棉细肩带礼服,戴着镶碎钻的项链。这身打扮并不花稍,却很适合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她,也很适合南国度假饭店的氛围。至于我,穿了一件白底蓝色碎花洋装,配一条镶了蓝宝石的项链——蓝宝石是那个人的诞生石。
  「杉下,你怎么会有这种衣服?还化了妆。」
  在野口先生来接我们之前,安藤看到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即使没有「交友作战」,既然是出来旅行,当然会带一套像样的衣服;至于脸上的妆,我离开公寓时就已经画好了。这种打扮可能真的不适合我,虽然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挑选后寄给我的。
  我缺少那个人具备的亮丽特质,奈央子却具备了充分的光彩。我经常不经意地发现她走在野口先生身后半步之距,挽着他的手,这一点也和那个人如出一辙。如果没有野口先生,奈央子应该活不下去。
  开始吃饭时,野口先生为浪费了一次难得的浮潜机会向我们道歉。奈央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说,比起浮潜,在海滩捡贝壳更开心,然后,给了我一个淡粉红色的螺旋卷贝,送安藤一个有褐色图案的螺旋卷贝。
  这是什么东西啊?安藤接过贝壳时,我可以听到他的心声,猜想他可能会把那个贝壳转送给西崎当伴手礼。
  当我暗自想着这些事时,奈央子聊起她正在料理沙龙学厨艺的事。那里除了学做菜以外,还会教授招待客人的方法。在野口先生和安藤下棋时,她故意闹别扭地说她学了之后很有进步,却始终没有机会展现成果。野口先生对我和安藤说:「如果你们不嫌弃,下次可不可以请你们满足一下我太太的任性?」
  「我们一定去,请你好好调教杉下,她做菜很好吃,但每次都直接把保鲜盒放在桌上,用叉子叉起火腿就直接在瓦斯炉上烤,完全缺乏款待客人的精神。」
  我好心送东西给他吃,他这是什么鬼话?虽然我很生气,但之后顺利敲定了回东京后的吃饭时间,「交友作战」大获成功。我心里这么想,喝着送上来时,仙女棒还啪啪闪个不停的鸡尾酒,觉得实在太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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