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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n - 凑佳苗

_3 凑佳苗(日)
  他们是认真的吗?
  「他订了四人份的餐点,还有其他帮手吗?」
  「我们共同的朋友安藤会一起吃饭,但安藤不知情,和这个计划无关。上次你不是说,你一个人外送时,最多只能送四人份吗?一开始原本打算让西崎伪装成餐厅服务生,比起三个人吃饭,四个人有两名服务生服务比较不会引起野口先生的怀疑,所以才决定邀安藤加入。」
  杉下说明。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上次就告诉我计划的事?他们原本可能不打算让我知道计划的内容,况且,西崎已经不需要假扮成餐听服务生了。但可能担心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太可靠,所以才找看起来无害的我协助。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别担心,他欠我一分人情——也许杉下还这么说。
  「即使顺利带她离开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要把她藏在这栋公寓里吗?」
  「先把她带来这里,之后再和她商量要怎么办,也可以和她逃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西崎说。他的话未免太天真了,生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知道即使我对他这么说,也没有说服力。假设我是公主,即使被关在高塔上,如果前来营救的王子是这种货色,我也绝对不会跟他走。
  我更期待看到计划成功后,王子和公主会有怎样的结局。
  当杉下再度低头拜托,我答应协助后,西崎心情大好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对不起。你别看西崎那样,他是真心的,我也想救奈央子。真的很对不起。」
  即使她这么说,我仍然觉得是为了利用我在演戏。明知如此,我也不敢表现出强势的态度。
  「你不用道歉,听起来很有趣。」
  听我这么说,她开心地笑了。
  收拾好碗筷后,我就无事可做,差不多该回去了。她不可能要求我留宿,不,应该更希望我早点离开吧!我无所事事地坐进暖炉桌时,她用马克杯倒了两杯咖啡走进房里。我不敢告诉她冰箱里有蛋糕。
  她坐在我对面,因为我们伸直了腿,所以她的脚尖抵到了我的膝盖。
  「对不起,我家只有暖炉桌。把电火锅收起来后,好像突然很冷。」
  说着,她双手捧起马克杯取暖,「呼、呼」地对着杯子吹气。虽然我对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的理由还无法释怀,但在寒冷的冬夜,有人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起喝着热咖啡的感觉还不坏。呼啸的风吹得玻璃窗答答作响,窗帘被西崎拉开后,仍然敞开在那里。
  当年在小岛上时,最难以想像的就是眼前的那片高楼。而且,东京铁塔比岛上最高的青景山更高。
  不知道从最顶楼俯瞰地面是怎样的感觉,会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吗?但住在那栋房子里的那对夫妻似乎并不幸福。
  话说回来,即使楼层再高,我也感受不到大厦的价值。无论再怎么宽敞,再怎么美轮美奂,也只是空间而已。如果想要俯瞰美丽的夜景,只要去有展望台的高楼付一千圆门票就可以看到了。
  我追求的是可以在地上扎根的地方,即使空间狭小也无妨。像「夏堤耶·广田」那样的、像「涟漪」那样的,可以和心爱的人面对面共享幸福时光的空间。
  我曾经希望一起共享这个空间的人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虽然这里是破旧不堪的公寓,但仍然令人感到幸福无比。
  抬头一看,发现杉下也仰望着那片高楼。也许我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吧?」
  「啊?」
  「你该不会觉得这样就很幸福了吧?」
  「那你呢?」
  「我……还不满意。以前在小岛上时,觉得只要离开那里,人生就会改变。只要离开那里,我父亲的情妇那些事就和我无关了。我不希望在一无所有的地方,不努力争取幸福,却假装幸福,更不愿意在那么狭小的世界里结束自己的人生。但为什么大家可以过得这么开心?我常常想不通,难道没有人感到窒息吗?我拚命寻找志同道合的人,直到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终于找到了知音。」
  「……我?」
  的确,那时候,我们的想法相同。
  「但是,你内心的想法并非仅此而已。当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涟漪』被火舌吞噬时,看起来好坚强,但又好脆弱。想到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付诸行动,就觉得自己也想一起被吞噬,所以我撒了谎,说你和我在一起。」
  等一下。杉下真的以为是我纵火吗?而且,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当初我去镇公所拿奖学金的申请书,就是要给你的,因为你比我更不愿意继续留在那座岛上,绝对会比我更加成功,放弃升学实在太可惜了。但是,我不知道拿给你的时候该说什么,最后变成用那种方法交给你,真对不起。你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吧!我对我们都顺利离开了小岛感到满意。然而,虽然离开了小岛,但这栋公寓是怎么回事?这种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根本和在岛上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因为我还是学生,所以拚命告诉自己没关系。但是,如果有机会,我要向那些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的人展开反击,我要以此作为跳板,让自己爬得更高。」
  她再度仰望着那片高楼,我也仰望着。
  「你之前说你想离开小岛,淹没在人群中,但我认为你即使来到都市里,也不可能淹没在人群中。这或许会让你活得很累,可是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可以更上一层楼。你必须完成那个目标,然后才能由衷地感到喝咖啡是一种幸福。如果还没有达到那个目标就说这种话,那只是藉口而已。我希望再一次见到那一天的你,然后,一直和你在一起。这件事不是为了协助西崎,而是为了你自己去做。」
  的确,无论这个房间,还是我的公寓、日常生活,都不是以前在小岛时所描绘的东京、所想像的都市。即使就这样回小岛上找一份工作,也只是回到以前的自己。
  并不是离开岛上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如果不离开小岛,就无法了解这一点。带我离开小岛的她,想再度带我前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而且这一次,我们将并肩同行。
  如果说,协助婚外情的私奔是庆典前的祭典,那不就代表是一场愉快的盛会吗?
  一月二十二日——我二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终于到了采取行动的日子。这一天,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无所事事,直到下午三点之后才开始行动。出门前,我收到了杉下寄来的简讯,但并不是为了叮咛我有关计划的事。
  生日快乐。杉下在翌日早上才在冰箱里发现了蛋糕,因为广田先生在蛋糕上写了HAPPY BIRTHDAY。她满怀歉意地问我为什么不早说,所幸并没有因此造成尴尬的气氛。
  我想是因为我们都隐约觉得,未来的路还很长。
  下午四点到餐厅后,我开始做外送的准备。很久没有去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家了,必须仔细确认地图和停车场。「天空玫瑰花园」,从餐厅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就足够了。看了地图后,发现离杉下的公寓很近。
  那天晚上,我以为西崎和杉下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一片高楼说那些话,但也许他们是看着我即将前往的大厦。
  要去营救被坏国王囚禁在高塔里的可怜公主,是这样吗?
  我把装了菜肴的保温容器放在餐厅的推车上,六点半离开了餐厅。
  从大马路驶入单行道后,很快就发现了我要找的大厦。前方有一道门,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那里应该是住户的地下停车场。订购单的停车场栏内写着:访客用停车场在正门前。
  我以前曾经去一位住大厦的客人家外送,结果住家和停车场离得很远,之后,我就不太愿意接大厦的单子,但这里应该没问题。我在离大门最近的车位停好车子,拿出摺叠式推车,慢慢把东西搬下来,接着又确认了时间。
  六点四十八分,时间刚刚好。走过自动门后,立刻有一个像是饭店般的柜台。虽然是客人订的餐,但还是无法直接送上楼。
  我出示预订单给柜台小姐看,请她帮我通报野口家。
  杉下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西崎怎么样?如果他已经牵着公主的手离开这里,应该不可能这么平静。想到这点,我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他们要求我拍下装在门外的门链。一旦失败了,如果对方报警而遭到讯问时,照片可以做为囚禁的证据。
  我拿出放在餐厅制服白色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在客人用餐前必须关掉手机,因为不能破坏客人的美好时光。
  虽然暗自期待着可以收到杉下的简讯,告诉我「西畸失败,正常用餐」,这分期待却落空了。在确认简讯和来电记录时,也可以听到柜台小姐手上话筒中传来的电话铃声,她挂上了电话。难道规定铃声响二、三十次后,如果住户还不接,就要先挂掉吗?
  「等一下再帮你通报。」
  这怎么行?没有人接电话是怎么回事?
  难道西崎的作战成功,已经带走公主,国王和杉下仍然在书房里下将棋吗?果真如此的话就该三呼万岁了。但如果他正想把公主带走时被国王发现,双方大打出手……杉下没事吧?
  正当我感到不安时,隐约听到的电话铃声断了。「谁啊?」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听到他说「取消」。是国王的声音吗?不,似乎更像西崎。总之,现在根本无暇吃饭,但楼上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请柜台小姐再帮我通报一次。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但柜台小姐把话筒递给我。怎么回事?我纳闷地接过电话。
  「成濑,是你吧?救救我!」
  是杉下的声音。我把话筒丢在柜台就冲向电梯。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野口家门前,在按门铃的同时,我另一只手已经先握住门把。门没锁,我打开几公分后顿了一下,然后焦急地把门完全打开,看到红玫瑰花掉了一地。
  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被踩烂的花束,杉下从靠门的房间走了出来。
  「成濑……出事了。」
  她低吟后,又走回去刚才的房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跟着杉下走了进去,发现西崎站在房间深处,他的脚下躺着两个人——
  趴在地上的那个人是野口先生吗?后方仰躺在地上的是奈央子吗?他们死了吗?野口先生的后脑勺流着血,有一个银烛台倒在他脚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计划失败了。」西崎无力地说。
  「对不起。」杉下小声地嘀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望着杉下。她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的隔音书房里。」她带我和西崎到了书房外,轮流走进书房,确认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之后,西崎告诉我们他进门后的情况。
  虽说那个暴力老公突然扑了上来,但最后死了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人还是死于西崎之手。如果这样报警,说出真相,不会有问题吗?
  我们三个人计划带奈央子离开这里,却没有想过万一发生最糟糕的情况该怎么办——这样行得通吗?绝对不能提「计划」这两个字。
  「就如实说出发生的事,但不能提我们三个人事先计划好了。我们只是偶然在这里遇到。我和杉下自从同学会后,就没有再见过面。我第一次见到西崎。杉下不知道西崎认识奈央子,只是提议今天的餐会,受到邀请而已。西崎独自计划带奈央子离开这里——没问题吗?」
  他们两个人点头。只要咬住这一点,其他部分就实话实说。
  再度确认后,我报了警。
  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三个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出入。
  报警后,有一个姓安藤的家伙出现了,但警察几乎也在同时现身。结果,我和安藤没有说到一句话,幸好他并没有参与这个计划。
  西崎被判刑之后,我和杉下没有单独见过面。
  这时,我似乎才终于体会到她在火灾后刻意避开我的原因。我太愚蠢了,四年多来,一直以为她是为奖学金的事怀恨在心。她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她刻意避开我,是为了避免周围的人认为她为了袒护我而说谎。当我眼睁睁地看着心中重要的地方付之一炬时,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但我相信那个时候,她对我有一点点动心。
  我希望她按四次自动铅笔想要说的是「我喜欢你」,这样就足够了。
  十年后——
  在十年前的事件中,我的确说了谎。除了和西崎、杉下串通的事以外,我在另外两件事上也说了谎。第一件事,是我来到野口家门前时,门的外侧用门链锁住了。
  另一件事不算说谎,我只是没有讲出来。
  这只是我的臆测。野口先生倒在地上时,他身旁的确有一个沾满鲜血的烛台。西崎说,他用烛台打了野口的后脑勺,警方也没有怀疑,但是……
  西崎杀了一个人,但法官对他的量刑比原先想像的更轻,也许要归功于那个家伙——在命案那天最后现身的安藤为西崎积极奔走。
  西崎身上有无数年幼时遭到虐待的疤痕,最严重的是烫伤疤痕。我觉得和西崎写的〈灼热乌〉不谋而合,于是,我打开了西崎送我的稿子。
  我在读的时候,当然不会肤浅地认为小说的主人翁完全等同于作者,也不觉得所有内容都在写西崎,只是有一部分是他的写照。从这微乎其微的部分推测,西崎对火极其害怕,因此看到瓦斯炉上在煮洋芋炖肉,就立刻逃走。所以,他对蜡烛应该也有相同的恐惧,更何况是放在银烛台上的蜡烛。
  虽说是一时冲动,但内心有这种恐惧的人会拿起烛台吗?如果我没记错,同一个地方还放了一个形状相同的银花瓶,照理说,他不是应该拿花瓶吗?
  若果真如此,那是谁拿起了烛台。是奈央子吗?
  当野口先生扑向西崎时,奈央子对着他的后脑勺敲下致命一击。而在那之后,又是谁杀了奈央子?西崎吗?如果只有他们三个人,当然顺理成章,问题是杉下也在场。
  我一直都在书房里。报警之前,她还带我们去看了书房,但她为什么没有牵制野口先生?书房里将棋盘上的棋子位置,和她在同学会那天交给我的便条纸上所写的棋谱完全相同。既然她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反败为胜,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她真的一直在书房里吗?
  如果我问她,她会实话实说吗?
  假设她当时说了谎,显然和火灾那时不同,并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么,她是为了谁?做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我不敢直接问她,决定先问其他人。我的这种态度也许和以前一样窝囊。
  好不容易开了一家小餐厅,相隔十年,有能力邀她来吃饭,却是这样的结局。
  第三章
  〈灼热鸟〉
  当我有意识时,已经和这对男女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了。
  放在宽敞房间角落的笼子是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只能看到用淡紫色帘子围起来的床。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凭自我意志行动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和他们有着相同外形的同种类动物,但是,我从未为此感到高兴。
  男人又黑又高大,女人又白又娇小。从外表来看,男人比较强悍,但每次都是男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知道帘子内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一直想,却仍然毫无头绪。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和「我爱你」无缘的世界。除了吃女人给我的三餐以外,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其他时间都在睡觉。这种生活不可能和「我爱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我从来没有发出像那个男人般的痛苦声音。
  那天,女人把笼子拿到窗边让我晒太阳。一开始,刺眼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我希望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时,渐渐产生了舒服的感觉。当双眼逐渐适应后,发现外面的风景很美好。
  窗外充满了缤纷的色彩,不时还可以看到会动的东西。
  「外面很美吧!这个世界都是你的。」
  女人站在窗边对我说。
  「好美。」
  我回答。女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不必害怕。」有时候,我怀疑女人听不懂我讲的话,我觉得很无趣,但总比像男人那样发出尖叫声好多了。
  女人仰望着窗外。
  「天空中有鸟儿在飞。」
  那种动物张开双手,穿越天空。原来那是鸟儿。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白的小手。每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时,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小。原来我们是不同的动物。
  我是鸟儿。
  女人回头看着男人。
  「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
  靠在房间中央皮沙发上打瞌睡的男人跳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什么如果有来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他紧张地换了双腿的姿势。
  「我又没有说是现在,但是,人早晚会死,我是说死了以后。你这么爱我,当然知道吧?」
  女人露出满脸笑容,男人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当然。你……想要当鸟吧?」
  「我就知道!」
  女人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男人的表情也冻结了。
  「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我,只是假装爱我而已。」
  女人离开窗边,向男人逼近。她跪在男人的腿上,双手夹住他的脸。
  「你别想骗我。」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爱你,我已经说了几百、几千次,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想要的,我已经统统给你了。我抛弃了家庭,也舍弃了名誉,还答应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即便这样,你的肉体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为了你,忍受了好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我很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我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对,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的话。」
  男人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女人。女人解开男人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露出男人黝黑的胸膛。男人的胸前是紫黑色的马赛克图案。
  我一看到男人的胸膛,立刻觉得奇丑无比。女人眯起眼睛,用指尖仔细抚摸着那图案,仿佛在欣赏艺术作品。
  当她全部抚摸完后,从脱下的男人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亮了玻璃茶几上,竖在银烛台上的红色蜡烛。
  红色的火光摇曳,蜡烛渐渐融化了。女人连同烛台一起拿了起来,滴在男人胸前没有马赛克图案的地方。
  男人扭曲着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后,说出了我熟悉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发自内心深爱着你。」
  她放下烛台,用洁白的门牙和红色的舌头掀开在男人胸膛上凝固的红蜡,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
  原来这就是「我爱你」。原来他们每天在帘子内都在做这样的事。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舒服无缘,但他们为什么都渴望「我爱你」或「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我爱你」吗?
  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
  当我稍微长大后,女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虽然我晚上仍然被关进笼子里但她允许我坐在桌旁吃饭,也可以自由在房内走来走去。所以,当「我爱你」开始时我就会躲在床的角落里,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男人消失了。
  我去买烟。那天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这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拿着银烛台,犹如台风肆虐般推倒、破坏房间内的东西。玻璃茶几裂开了,淡紫色的帘子被撕得支离破碎。我躲在笼子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切。我祈祷男人赶快回来,平息这场风暴,但我预感到如果男人回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所以渐渐地,我开始在内心祈祷:「快逃,快逃吧!」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之后,变成了连绵细雨,女人躺在床上无声地啜泣,也许是因为她叫了太多次男人的名字,把喉咙叫哑了。时序正进入秋季,窗外也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冰冷雨滴。
  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早晨。安静的房内听到的雨声和从窗户洒入的柔和光线,让我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肚子饿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用言语和女人沟通了,告诉她我肚子饿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要吃饭。」
  只要我这么说,女人就会喜孜孜地把饭端上来,通常在我开口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那时候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隔着撕破的帘子,可以看到女人的背仍然在颤抖。女人穿了一件蓝色蚕丝衬衫,衬衫的光泽随着她后背的颤抖微微起伏着。悲伤的舞步。我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饥饿。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终于进食。当我因为口渴和饥饿想要呕吐,痛苦得视野开始模糊时,笼子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
  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了起来。
  女人用湿手帕捂着红肿的眼皮。她一定忘了我,只是起床冰敷眼皮时,顺便想起了我。但是,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离开这个家……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我赖以为生的依靠。
  女人用哭肿的眼看我大口吃着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在说我吗?男人经常对女人说「漂亮」这两个字,但女人有时候也会讲,她会看着男人送她的花或小石头说这句话。我或许也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爱我吗?」
  她向来只对男人说这句话,但是,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令我困惑,但我还是赶快吞下嘴里的食物,回答了她。
  「我爱你。」
  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她听得懂吗?我不安地看着女人,她眯起那双肿得只剩下一半的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太好了,她听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回答。如果不把饭粒吞下去会卡住喉咙,来,多吃点,也可以再添饭。今天我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我慢慢喝水,感受着来不及充分咀嚼、卡在喉咙的饭粒流入体内,觉得这样很好。
  我亲眼看过当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只要回答稍有迟疑,会发生怎样的结果。银烛台就滚落在床下,为了避免女人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火烧身,必须立刻回答她的问话。
  如此一来,女人就会变得无限温柔。
  但是,必须小心「你爱我吗?」以外的问题。无论回答得再及时,如果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就会立刻大声叫喊,要求「证明给我看」,开始备火。
  我以前就隐约知道女人想要的答案。当我听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着说出答案时,曾经数度感到失望,「唉!又答错了。」我甚至怀疑男人连这么简单的答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他喜欢被火烤,故意说错答案吧!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男人离开的几天后,女人把我放出笼子,我睡在她身旁。
  被撕烂的淡紫色帘子已经换上了新的淡蓝色帘子,她也特地为我准备了柔软的枕头。
  第一天睡在女人身旁,女人用指尖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先入睡时还没有问题,但我很担心睡着时,会被女人的背压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迎接了天亮。然而,看到女人维持着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让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死了。翌日之后,我就能够安心入睡了。
  我睡在女人身旁、吃饭,当她问:「你爱我吗?」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在听音乐时,当她问我:「你喜欢哪一首曲子?」时,我回答:「第三首。」她说:「我也是。」眯起眼睛抚摸我的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
  刚离开笼子时曾经觉得宽敞的房间,渐渐令我感到狭小。女人偶尔会外出,但从来不带我出门。
  「这个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丑陋的东西,你不可以去看那种东西,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锁上门离开了。我身材矮小,也没有力气,不要说没办法打开门锁了,甚至无法转动门把。如果窗户打开,我这只鸟可以飞去外面,但女人出门时会把窗户也锁起来。即使她在家时,也禁止我独自走到窗边。
  「这里很高,如果你掉下去就完了。」
  虽然我觉得我是鸟,不会有危险,但还是默默点头。因为即使当他们满脸笑容地依偎在一起时,只要男人否定女人说的话,就会立刻被火舌吻身。
  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星星,我觉得地上的星星更美——当时女人这么讲。男人只是回应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更浪漫。
  我并不是那么想出门,更不愿意为了出门付出火吻的代价。即使在房间中央,也可以看到外面。然而,一片蔚蓝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遮盖所有丑陋的东西而挂在窗外的帘子。
  那天晚上,一阵颤栗贯穿了我的背脊。我从睡梦中惊醒。
  睡着时向来一动也不动的女人从被子内侧伸过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抚摸我。在让我入睡时,在听音乐时,在没有特别的事、只要她心情特别好时,女人都会抚摸我的头,我并不讨厌她那样的抚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候触摸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低声呢喃。惨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为时已晚。
  「怎么回事?你不是爱我吗?」
  女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手按住我的胸口。
  「我爱你。」
  我无法呼吸,断断绩绩说出的话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朵。
  「你想说这种话减轻痛苦也是徒劳,你这个骗子。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还是你故意骗我、背叛我来折磨我吗?那你给我滚出去,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
  女人叫我滚,却用全身的力气,双手更用力地压我的胸口。如果我打算离开,她一定会杀了我。我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放声大叫着,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温热的液体流出眼眶。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女人的眼睛会流泪。
  原来鸟也会流泪。
  女人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感到难过?」
  当我用力呼吸后,缓缓地看着女人。她也流着泪,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泪水和她的眼泪是相同的。我的泪水是恐惧。她用指尖为我擦去泪水。
  「我问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在女人的「吗」还没有说完时,我就赶紧回答。
  「真高兴,但是你光用嘴巴说,我已经无法相信了——你要证明给我看。」
  她要用火来证明。我挣脱女人的手,躲到了床下。
  「我饶不了你!」
  女人尖声大叫,探头看着床下,想要把我拖出来。但床下的缝隙太小,女人无法进来,也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床。她从床的四周伸手,却无法触碰到躲在大床中间的我。
  我浑身颤抖着。
  女人大叫着:「我饶不了你!」双手用力拍床。我很了解,即使她拍一整个晚上也不会累。床下满是灰尘,无法顺畅呼吸,我被呛到了,但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只能睡在床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希望醒来时,像平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身旁那个女人维持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沉睡着。我希望可以这样,我祈祷会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圆满。天亮了,我带着祈祷的心情慢慢张开眼睛,立刻和女人四目相接。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她一整晚都看着床下吗?还是察觉到我醒来了?
  女人嫣然一笑。
  「早安,你睡得很熟,现在是不是可以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证明给她看,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即使我再度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会用火刑伺候,还是会杀了我?
  我选择抹杀自己的心,变成一只没有感情的鸟。
  你爱我的证据比我想像中更美。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上留下了紫黑色的烫痕,但你的白净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烫痕,你看,这个还是心形的。当你全身都留下爱我的证据时,我才愿意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心的。
  烙在白净身体上的丑陋烫痕数量并不是爱的证明,而是鸟儿吃饭的次数。鸟儿提供爱的证明,向女人交换三餐。当空腹达到极限时,鸟儿基于生存的本能,跳入女人准备的火中。
  只有灼热的火焰中才有生存。
  粮食在烤箱内。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为了生存、为了饲料,凭着自我意志跳进烤箱中的鸟儿更愚蠢的动物吗?不,比起慢慢地一寸一寸灼烧,也许在烤箱内,在转眼之间被烤熟更幸福。
  还要再烧几个地方,才能摆脱灼热的地狱?那个时候,鸟儿还活着吗?
  解脱的日子突然来临。
  男人回来了。男人跪地磕头,向女人乞求继续爱他。鸟儿用毛毯裹住身体,躲在房间一角静观其变。
  男人为什么又回来?鸟儿完全无法理解,难道他忘了火焰的灼热吗?
  然而,无论男人说什么,女人都不愿意接受,甚至不看他一眼,也不理会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赶快叫我证明给你看,如果你不说——」
  男人把红色蜡烛插进桌上的烛台,点了火。他把一只手放在火上,确认火焰的温度,然后拿起烛台——压向背对着他的女人脸颊。
  女人发出惨叫声,当场倒在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抹杀了自己内心的鸟儿只知道女人的心已死。
  男人抱起了女人。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爱你。不,以后轮到你爱我了。赶快告诉我,你爱我,而且证明给我看,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发自内心地爱你。」
  男人让女人躺在床上后,走向鸟儿。他轻轻掀开鸟儿裹着身体的毛毯,倒吸了一口气。鸟儿浑身都是红色马赛克。
  「对不起,全都怪我。我无法承受她的爱,只能放弃,没想到处罚落在你身上。」
  男人流着泪,紧紧抱着鸟儿。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忘了我们。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为你是两个追求极致爱情的男人和女人生下的孩子,那种愚蠢的行为不是爱的证明,你才是。」
  然而,无论男人说得再多,鸟儿也无法理解他的话。他饥饿难耐,却找不到可以跳入的灼热地狱。
  我要死了吗?
  灼热鸟放声大叫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五十二层楼大厦顶楼的酒吧位于离地两百公尺的高度。但是,无论站在再高的地方,只要有东西挡住视野,就无法认为自己的脚下通往世界的尽头。告诉我这句话的人此刻正在四个楼层下方的狭小密闭空间内,坐在将棋盘前。
  为了野口贵弘。
  如果我没有在「野原庄」度过学生时代,我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尊敬他。成功者需要百分之五的才华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努力,要以久经磨练的能力为武器,在任何时候都正面迎战。周围那些能力差的人都是让自己走向成功的棋子,只有不惜努力的人才能自如地操控这些人,开拓世界。
  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的能力比周围的人更优秀。岛上有些老人称我为「神童」,但我知道这并非事实。
  我的能力并非天赐,而是努力的结果。
  我无论在课业还是运动能力方面都不输给任何一个同学,但我并没有由此感到满足。即使在乡下公立学校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又怎样?即使是足球队球员又怎样?只有对未来有帮助,我的努力才值得。
  但是,在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岛上,无法得知努力获得的成功可以把我带向何方。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不离开小岛,一切都是空谈。
  这座小岛就算在全国天气预报中,也会从地图上省略。在这座小岛上,蓄积的能力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需要更进一步努力的辽阔世界中,不断自我挑战是我这辈子的目标,也是人生的意义。
  父母完全不反对我趁高中毕业后升学的机会离开小岛。他们都在岛上的公家单位工作,经济方面没有问题,但我是长子,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我担心他们会要求我毕业后回到岛上。然而,他们在为我送行时说:「我们不会叫你不要回来,但你也没有义务回来。」
  听父母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强烈地认为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所以,我租了屋龄已有七十年的木造两层楼公寓的房子,除了上下学方便以外,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够遮风避雨。「野原庄」——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其实是用房东爷爷的姓氏「野原」命名的。
  我晓得房租很便宜,但和一个开车上下学的同学聊天,得知他所租的大楼停车位月费——那里距离都心的学校有一小时车程——都比我的房租贵时,我才真正吓了一跳。
  在我入住的第三年秋天,一场大型台风登陆时,这栋租金便宜的破公寓淹水了,屋顶被吹走了一大片,我也因此认识了他们。
  杉下希美,随处可见的女大学生。我从研究室值班完回家时,好几次都在公寓外遇见她,只想到这个女生经常早上才回家,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虽然觉得和她认识对我完全没有加分作用,但因为我们的名字读音相同,再加上都是在小岛长大的,所以产生了亲切感。
  西崎真人。他有一张明星般的俊俏脸蛋,第一天认识他,他就大谈特谈谷崎润一郎,说自己立志当作家。几天之后,他还拿了他最有自信的作品给我。
  「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作品。」
  他说着也给了杉下一份。我觉得他轻视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基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谊,我还是看了前面几页。
  作品的标题是〈灼热鸟〉。
  拿到西崎作品的几天后,他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喝酒?」那次台风时,在一起喝了几轮酒,我觉得跟他合不来,开始看他的作品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所以原本打算拒绝,但他说:「杉下也会来。」于是我就答应参加,因为杉下会准备美味的下酒菜。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西崎房里喝酒。
  西崎负责准备葡萄酒和啤酒,我带了老家寄来的火腿。杉下正忙着把糖醋煎鱼和洋芋炖肉这些菜装盘时,西崎已经开了廉价的葡萄酒在一旁喝了起来。
  我在铺在杨榻米上的地毯一角坐下来时,杉下拿了杯子给我,问我喝葡萄酒还是啤酒,我回答要喝啤酒,西崎便从冰箱里拿出气泡酒,为我倒了酒。
  「安藤,欢迎来我的书房。」
  「谢谢你的邀请。嗯?书房?」
  听他这么说,我环视三坪大的房间,发现似乎也可以称之为书房。房间角落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钢笔和写到一半的稿纸,旁边是书架,上面放了五十本文库本的书。对有志成为作家的人来说,这点书似乎太少了,但谁知道他想当作家有几分是真心的。
  书架中间那一层放着笔电和印表机。他给我的稿子是打字内容,原来是用这部电脑打的,那旁边的稿纸是怎么回事?
  「西崎,你是用手写的方式写稿吗?」
  「真好,你一开口就问我稿子的事,杉下一来就在说要考浮潜证照的事。」
  「女大学生真轻松啊!」
  我担心这句话听起来像挖苦,立刻看着杉下,她不以为意地往自己的杯中倒了葡萄酒,看着我带来的火腿包装所附的小食谱。
  「我写稿都用手写,因为灵魂没办法完全进入电脑。但是,最近投稿都规定要用电子档或附上磁片,所以我在手写之后,再用电脑打字誊写。也因为这样,我可以把稿子印给你们看,征求你们的感想,也有好处啦!其实除了投稿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看。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我总觉得你们应该能够了解——结果怎么样?」
  西崎是想知道我们的感想,才找我们来喝酒的吗?虽然我之前有隐约猜到了,但又觉得他对于自己写的小说这么敏感的东西,可能不太愿意当面听别人的想法。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露出了兴奋和好奇。原本以为人的价值观大同小异,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我只看了前面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原来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了一下杉下。
  「对不起,因为这阵子太忙了。」
  杉下若无其事地向西崎道歉。这个逍遥自在的女大学生到底在忙什么?联谊吗?还是约会?也许根本没在忙什么,只是懒得看稿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那就先说看过那部分的感想吧!你可以分几次慢慢聊,这样连细节都可以兼顾到。」
  西崎啃着切成条状的小黄瓜说道。细长的杯子里放了小黄瓜条、芹菜条和胡萝卜条。这是鸟的饲料吗?他写的正是鸟的故事。
  「我看到『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那里。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但那个男人被任性、傲慢的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故事设定很奇怪。看到小鸟之后,如果问别人知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她想变成什么,任何人都会回答是鸟。说到底,那个女人就是想玩变态游戏,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找碴吧!让我觉得懒得理这些闲着没事做的人,他们高兴就好。」
  虽然我只读了一部分,但这种故事看了也没什么帮助。不知道是不是和作者的性格有关。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和进取心,但在故事中完全感受不到,代表西崎也不具有这些要素。
  「安藤,很像你的意见。杉下,你呢?」
  「我也差不多看到那里,我的感想不太一样。那个女人的行为固然可恶,但她并不是在找碴,因为像那种情绪激烈的人,即使有来生,也不会想要变成鸟,应该是真的感到很失望。」
  「原来如此,真耐人寻味。女人想要别人怎么回答?」
  「人。搞不好希望别人说,即使有来生,仍然希望你还是你。」
  「真有趣的解释。」
  「西崎,我猜那个女人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不管别人有没有说对,她都认为接受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才是真爱。」
  「杉下,你很有慧根,只读前半部分就悟出了这个故事的主题。你这么了解我,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很遗憾,你太俊美了,我放弃。而且,即使我能想像得出你是怎么想的,也不代表我和你的想法相同,我也不觉得故事中的男人就是你的化身。」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西崎有这种癖好。话说回来,越是闲闲没事做的人,越会煞有介事地谈论一些无聊事。
  「杉下,那对你来说,爱又是什么?——我换一种说法,你认为极致的爱是什么?」
  文科的人原来会热中于这种问题,应该讨论更有效益的话题吧——
  「分担犯罪。」
  杉下嘀咕道。姑且不论西崎,我原本还以为至少杉下是脚踏实地的人。虽然这种辩论无聊透顶,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驳倒他们,不能让他们小看理科的人。
  「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这不就像两个国中或高中小鬼去偷了东西后,再狼狈为奸地一起逃脱时觉得更刺激一样吗?这根本是低水准的爱,真受不了。」
  「你说的那是共犯。『分担犯罪』是指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为对方担下了一半的罪。既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对方当然也不晓得。分担犯罪后,自己默默地退出。」
  「那称不上是爱,最多只能称为自恋。如果默默地袒护对方的罪行,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犯了罪,永远都是一个糟糕的人。如果是我,即使我女朋友犯了罪,我也不会袒护她。这种做法是错的。」
  「所以你会把她交给警察啰?」
  「我会陪她去自首,而且尽量帮她。」
  「如果她要坐牢呢?」
  「我会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展开新生活。」
  「安藤,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我才不像你整天游手好闲,而且我的择偶条件很高。再说,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改变自我意志。」
  「是哦,这种态度真帅气啊!」
  杉下事不关己地说完后站了起来,拿着我带来的火腿走向流理台。这代表我驳倒她了吗?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西崎递给我一根芹菜。
  「安藤,你真热血,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但是,如果是女朋友……只要分手就好了,爱的定义或许就改变了。要是家人犯了罪,你也会报警吗?既然是家人,或许会影响到你。当你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感觉前途无量时,你下得了决心抛弃这一切吗?」
  「我家人都守规矩,相信以后也会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是结婚对象,我不可能爱上做出犯罪行为的女人。」
  「安藤,你的人生真美好。在现实生活中,杉下应该也和你一样。只有小说中会出现『极致的爱』这种东西——喂,杉下,你在干嘛?!」
  西崎突然脸色大变。我抬头一看,发现杉下用叉子叉着火腿两端站在瓦斯炉前。
  「食谱上说用平底锅煎一下更好吃。你家没有炒菜锅,也没有平底锅,所以我想用瓦斯炉直接烤一下。」
  「不用,别烤了。火腿直接切来吃就好了,高级火腿直接吃就很赞。」
  即使自己的小说遭到批评,西崎仍然可以露出从容的笑容,但他居然会为火腿这种事大呼小叫。我原本以为他吃素,但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吃杉下做的糖醋鲑鱼。我也喜欢煎一下再吃,但比起杉下这种像露营的方式,还是切开直接吃比较安全,所以我赞成西崎的意见。
  杉下把切成厚片的火腿装在盘子里拿了进来。西崎拿起一片,吃得津津有味。
  「——西崎,〈灼热鸟〉进入第几阶段审核了?」
  杉下问。
  「第一个看我作品的评审似乎无法理解极致的爱。」
  「是吗?所以连第一阶段都没通过。你辛苦了。」
  杉下举杯和西崎干杯,廉价杯子的碰撞声音听起来也很空虚。
  所以,我要为连第一阶段筛选也没通过的作品浪费宝贵的时间吗?我想,我不会再看后面的内容了。即使现在和他们坐在一起,我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和他们见面了,但几天后,我又跟西崎、杉下一起修理漏雨的屋顶。
  由于一直是好天气,所以没有察觉,但之前台风时,似乎把屋顶刮走了一部分。我去住在公寓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请他找人来修理,没想到他自己拿着工具箱准备爬上屋顶。他不找人来修吗?我被吓到了。八十多岁的爷爷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便向他借了工具要自己修补。
  杉下可能是从窗户看到我在修屋顶,提出她要帮忙,说是「答谢上次台风时,你收留我」。西崎也走了出来,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我不得不说,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是我。
  我爬上屋顶,掀起漏雨位置的铁皮,钉上木板补强后,再把铁皮盖回去。首先,我得先用锯子锯开从居家修缮量贩店买回来的木板。
  「安藤,你一直对着树结的部分锯,刀刃会钝掉。你不是读理工的吗?」
  「我是理工学院化学系的。」
  「来,给我。」
  杉下抢过我手上的锯子,不到一分钟,就完成我花了五分钟才终于锯了三分之一的工作。西崎拿着木板,沿着架在二楼走廊上的梯子爬上屋顶。
  「西崎,你会钉钉子吗?」
  「不必担心,我的手很灵巧。」
  我关心他,而他居然一派轻松地笑着回答。
  这时,杉了又锯下一块木板交给我。
  「安藤,我来锯木板,你拿这个去屋顶钉起来。啊,你好像也不太会钉钉子。因为没有多余的,我看还是交给西崎好了。你干脆去准备午餐,啊,你也不行,上次还把鱼干烤焦了,而且用的还是烤箱——安藤,在眼前的状况下,你到底能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屈辱的话。
  「我上国中之后就没用过锯子,这怎么能怪我?不是所有乡下人都擅长敲敲打打的。你只不过刚好会而已,就这么神气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因为你太不会用锯子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况且,这和乡下人扯不上关系。你看西崎,感觉最不会做这种事的人正在大显身手。」
  我抬头一看,发现西崎单膝跪地,弯下身体钉钉子。就连这个姿势感觉也很做作,我有点火大,但富有节奏的铁锤声听起来很悦耳。
  「把木板递给我,一直在屋顶上会晒黑。」
  西崎大声叫了起来。晒黑又怎么样?我这才想起即使大热天,他也穿长袖。
  「等一下。」
  杉下正拿起锯子,我在一旁抢了过来,我不能让她看不起我。但是,锯齿又卡住了。
  「你为什么老是要锯有树结的地方呢?」她把锯子抢了过去。
  「把两公尺的木板四等分,每块不是五十公分吗?」
  「所以在五十公分的地方刚好有树结吗?又不是在做城堡的模型,遇到这种情况,稍微偏一点有什么关系?」
  话还没说完,她又锯好了一块。
  最后,我所做的事就只是把杉下锯好的木板递给屋顶上的西崎而已。完工的时候,野原爷爷为我们买了寿司回来。他买的似乎是宴会套餐,所以要三个人一起吃。
  杉下邀野原爷爷和我们一起吃,他说他也买了自己的份,出示了比买给我们的更便宜的小寿司盒。
  我们决定去杉下家。三个人坐在没有铺被子的暖炉桌旁,配着用茶壶煮的茶吃寿司。
  「野原爷爷为什么不把这里卖掉,去住那种有专人照顾的大厦房子呢?这栋房子虽然很破旧,但土地应该很值钱吧!」
  我说出了之前就很疑惑的事。
  「已经有人来找他谈过,但野原爷爷拒绝了。」
  「为什么?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别人说要买他的地,他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答应。」
  「是吗?」
  「安藤,假设你回到老家,突然有陌生人来说从今天开始要住你家,请你搬出去,你会怎么反应?对方将高级梳妆台搬进你房里,把你的东西统统丢到走廊上,你会作何感想?」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假设是透过正当的手续办理,我觉得并没有问题。况且,我无意回那座小岛,如果为这种小事发愁,怎么能够展望世界?」
  「世界哦~你太了不起了。我很喜欢像你这么有野心的人,但是你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叫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说要去学浮潜,却没有付出任何努力,整天夜游到早上才回家的女大学生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付出的努力是别人难以想像的。那我问你,你又会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专长,所以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也觉得你会读书、会踢足球很了不起。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进大公司,活跃在世界舞台上,完成你的梦想。但是,光靠这样能够在世界舞台上大显身手吗?如果在日本,我应该会输给你,但如果在无人岛或是偏僻的地方,我应该可以反败为胜。」
  「我为什么要去那种穷乡僻壤?降职吗?我绝对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疏失。」
  「我也说不清楚啦!」
  杉下看着西崎。在我和杉下争辩时,好吃的寿司转眼就被吃光了。他这种时候为什么不吃小黄瓜?
  「可能是对『世界』的定义不同。安藤所说的世界,应该是美国、英国这些在儿童套餐上插旗子的那些先进国家。反正安藤以后应该会在这些国家大展身手,也没什么不对。」
  他简直是在贬低我的人生,太令人生气了。我只不过不会用锯子而已,说话有必要这么绝吗?号称要当作家,连工作也不找,整天碌碌无为的家伙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但西崎不以为意,一派轻松地继续说:
  「另外,杉下清晨回家是去打工。她不是在特殊行业打工,而是靠体力做粗活。她想考浮潜证照也是为了打工。野原爷爷常说,希美很拚,不想给父母造成负担。杉下和爷爷是将棋的棋友,我和爷爷是泡茶聊天的茶友,在我们当朋友之前,我就听说了很多关于杉下的事。顺便告诉你们,野原爷爷的父亲是木工,这栋公寓就是他父亲盖的。在战争期间,他和母亲两个人一起守着这栋公寓。之后,他结了婚,虽然膝下无儿女,但他把这里的房客当成自己的孩子。总之,爷爷的人生都在这里,野原奶奶十年前死了,对爷爷来说,即使上了年纪,也不能卖掉这里。杉下,我没说错吧?」
  「对,对,原来你也知道。」
  「我可是消息通。反正我无家可归,也很喜欢这里,虽然没办法像杉下那样做菜给爷爷吃,但多少可以帮忙照顾爷爷,很希望他可以坚持下去。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安藤,大家多多团结嘛!我的截稿期快到了,先走一步。只剩下你们两个人时,要记得向她道歉。」
  西崎最后吃了一块鲔鱼腹寿司,走了出去。
  虽然我还是很气,但觉得自己的确有需要反省的地方,于是向杉下赔罪。杉下也为自己说话口无遮拦道了歉,接着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
  「要不要下将棋?」
  照理说早就应该出现在我人生中的这个娱乐,居然是跟杉下学的。
  还有另一件事,也是因为杉下的邀约,我才开始学习。
  痛宰杉下。原以为只要了解走棋的方式,就可以立刻把杉下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我完全敌不过她。虽然西崎常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竞争对手。」但我已经渐渐学会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我更在意杉下的举动。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寓教于乐,在走棋的时候,不时说什么「穴熊」、「美浓围」(注:穴熊和美浓围均为日本将棋中用于防守的战术)之类的战术,听在我耳中感到极其屈辱,我拚命盯着棋盘,走每一步棋之前都绞尽脑汁思考,但杉下在下棋时经常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下棋的速度特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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