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为了n - 凑佳苗

_5 凑佳苗(日)
  吹着海风,看着安藤皱起眉头下棋的样子,我渐渐觉得,他变成了曾经拯救我的那个人。
  母亲的奢侈病每三个月就要复发一次。有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买了这件衣服,一辈子都不再买新衣服了;有时候在漂亮的信纸上写下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恭敬地递到我面前;有时候盛气凌人地说她已经订了,不要让她丢脸;有时候趁我睡着时,用双手用力摇晃我的身体,哭喊着:「给我钱!」
  只要我把脑袋放空,就可以冷漠地拒绝她的要求,但洋介似乎狠不下心。看到个性开朗、很有正义感的洋介渐渐沉默寡言,我意识到应该设法解决问题。
  「洋介,你去考本岛的私立高中。那里的读书环境更理想,也有各种社团可以参加。住进宿舍后,生活可以很有规律,也可以交到朋友,有太多好处了。」
  「姊姊,你和她两个人住没问题吗?」
  「我高中毕业后也会离开这座岛。不要只顾眼前的收入,我要读大学、进大公司,在经济上独立自主。你也要努力,别担心钱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理想的制度,要懂得妥善运用。」
  「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现在还在任性,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会独立——希望她可以啦!」
  四月开始,洋介进了本岛的高中。他早晚要继承公司的,应该让他好好读书——我向母亲咬耳朵说,于是她喜孜孜地把洋介送出了门。
  只要我一个人忍受就好。以前,这种想法总可以让我心情放松,没想到当洋介离开后,每次我看到母亲,心情就此以前沉重好几倍。我这才发现,以前是靠少数服从多数抑制了她的奢侈病。而且,以前无论再怎么痛苦,只要在凉亭和洋介回头望着那栋房子、说母亲的坏话,或是俯视城堡、说父亲的坏话,心情就可以平静下来。
  当我不想和母亲身处在相同的空间而逃去凉亭,看见城堡出现在视野角落时,就会涌起另一种愤怒——岛上没有我容身之处。
  不知道我是会先离开这座小岛,还是先疯掉。就在我几乎快到达临界点时,抽到了他后面的座位。
  窗边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就很舒适,前面坐了个子高大的成濑,舒适度增加了三倍。我已经几个月没有望着窗外发呆了?只要我走在街上,岛上的居民就会偷偷看我;来到学校后,大家都会远远地看着我窃窃私语。阻隔了这一切干扰,原来这么舒服。
  成濑无法躲在任何人的身后。也许他早就发现自己无处可躲,当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的男生因为嫉妒而嘲笑他时,他也可以充耳不闻。最近,听说他家的日本餐厅要变卖了,那些男生甚至问他:「你家的餐厅要倒了吗?是因为有人在你家餐厅喝醉酒发生车祸吗?」为这些和他的资质无关的事找他麻烦,他一句「关你屁事」就打发了他们。
  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我觉得成濑和我的立场相同。我想和他聊天,却苦无机会。有一次当我趁上课看报纸剪报时,新来的数学老师找我麻烦,成濑偷偷把答案告诉我。之后,我们聊起将棋,也建立了一点交情。
  但是,我们都从不谈论自己。我们不愿主动谈及家丑,这简直就像在说:「请同情我吧!」每当我从报上剪下诘将棋时,我们就一起去凉亭,当成濑喝着甜甜的咖啡思考攻略方法时,我就呆呆眺望着大海。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成濑也在凝望远方。他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在看他家的餐厅。我曾经和家人一起去过,也曾经去那家历史悠久的日本餐厅「涟漪」参加父亲公司员工的喜宴。
  那家餐厅对成濑的意义,可能和我对城堡的感受相同。
  虽然成濑察觉我在追随他的视线,但他什么都没说。我认为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相同感受的证据,不禁感到窃喜。
  我之所以能记住诘将棋的棋谱,并不是因为我对将棋有浓厚的兴趣,而是因为我放弃思考其他事,就好像在空白的磁片上记录资料。但和成濑成为朋友后,我希望可以当成和他聊天的话题,于是开始认真地收看将棋节目,也从报纸上剪下棋谱。我都会先想一下,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成濑可以在上课时轻松自如地想到答案后告诉我,我脱口称赞他:「好厉害。」他一边说着:「这哪有什么了不起。」一边解了一道数学题。之后,我不再把称赞说出口,而是按三下自动铅笔: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成濑应该可以大有作为。我希望他能够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广大世界,充分发挥他所具有的聪明才智,但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为别人的未来加油。我原本打算在最后关头才说,但学校把我想考的大学告诉了母亲。
  「希美,如果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我身体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又哭又闹,又吼又叫,还抱着我说以后她再也不会乱花钱了。但是,我不是她的佣人。
  「你不是说因为我和洋介碍事,所以害你被爸爸赶出来吗?现在洋介住在学校宿舍用功读书,只要我也离开,就没有人妨碍你了。爸爸会来接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只是把她整天唠叨的话稀释十倍后还给她,但她崩溃了。一到晚上,她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有时候把我吵醒,央求我:「带我回家。」天亮之后,她又睡得像死人一样。但是,我睡不着。不知道睡眠是否和空腹有相同的作用,我再度开始崩溃。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我对着成濑的背后按了自动铅笔四下,一直按一直按。
  凉亭是唯一可以逃避母亲叫喊的避难所。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人听到鬼屋传来惨叫声,天黑之后,从来没有人踏进这座照理应该是约会好去处的凉亭。不,其实岛上也很少有年轻人。在凉亭里,可以看到民宅的点点灯火,却看不见城堡,终于司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了!只要城堡消失就解决问题了!只要不再有城堡,母亲也不会整天吵着「要回家」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开始稍微产生了积极的想法。
  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
  要不要去纵火?但纵火是重罪,要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到底是为了谁?最好有人代替我放火烧了它。谁愿意?谁愿意?谁愿意?——
  当我想像城堡着火时,慢慢开始能够忍受母亲晚上的哭闹。我开始着手为考大学做准备。我不想依靠父亲,所以决定去申请奖学金。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成濑家的餐厅要改建成柏青哥店。我以为又是空穴来风,但听到成濑在凉亭说他放弃升学时,我相信传闻是真的。
  我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虽然我根本无暇为别人操心,但仍然想为成濑做点什么。
  心灰意冷的成濑似乎也放弃了内心的抱负,我甚至觉得,他原本就没有抱负。难道是我为了克服现状,把刚好坐在前面却没什么机会聊天的男生,往理想的方向解释吗?
  这就像是幻想纵火。
  一个星期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凉亭里发呆,发现黑暗之中,有一个地方特别亮,那不是灯光,而是——火光。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以为是希望城堡着火的想法太强烈,看到了幻影,但火光没有消失,反而越烧越旺。
  城堡着火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下坡道,焦味扑鼻而来,烟雾渗入了眼睛。火光就在前方,但离城堡还很远,着火的是成濑家的餐厅。消防车还没有来,已经有人聚集围观了。我和送报的阿姨擦身而过。
  当我继续往前走时,发现成濑站在那里。他直直地站在火星会飘到的地方,站在餐厅正门前看着它付之一炬。
  火是他放的。他为了让重要的地方永远属于自己,所以才放了火。
  我走到成濑身旁,轻触他的手臂。当我触碰着他的手时,眼前的火焰烧进了我的心中,城堡、母亲、父亲和那个女人统统烧了起来。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谢谢你救了我。
  成濑,成濑,成濑——我能为你做什么?
  ——西崎,送你的礼物。这是我们在南方岛屿遇见的公主送我的贝壳,放在耳朵旁,或许可以听见公主爱的呢喃哦!
  安藤果真把奈央子送他的贝壳转赠给西崎。我也觉得这种东西不值得收藏,转手送给了西崎。
  「西崎,虽然我不管你是鸟、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总觉得陷在自我陶醉中写的小说无法吸引人,你太少外出了,偶尔也写一下别人出的主题吧!」
  安藤经常在喝酒时劝西崎不妨先毕业,再去找份工作,把小说当成兴趣,有时候却会向他提供写小说的建议。也许他希望别人和他交朋友,只是无法坦白说出口。最好的证明就是他经常看不起我,当初邀他时,也说他没空,但结果还是学了将棋、浮潜,还和我一起去清洁公司打工。
  如果跟他说,希望可以保住「野原庄」,他恐怕嘴上会说卖了岂不更好,以后房东爷爷也可以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最后却率先行动。更何况,他已经和野口先生混熟了,更会义不容辞地这么做,搞不好会马上去找野口先生商量对策。野口先生对他的信赖远远超过对我的,所以他出马应该比较好搞定。
  假设野口先生的父亲已经决定要出售「绿大楼」了,那该怎么办?「绿大楼」的房东是野口先生的父亲。不知道野口家的父子关系如何,但如果我遇到相同的情况,恐怕无法去说服父亲,因为我和他无法沟通。况且,万一由于这件事而导致父子关系恶化,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到时候,野口先生可能会责怪是安藤害他惹了这些麻烦。安藤好不容易获得那家公司的内定,如果在进公司之前就披上司讨厌,他多年的努力都泡汤了。所以,绝对不能把安藤卷进来。
  我把野口夫妇的事告诉西崎时,他惊呼简直是奇迹。他说,虽然他想完成房东爷爷的心愿,但没想到真的这么顺利。我仔细一问,才知道西崎在调查野口先生的经历时,发现他参加了珊瑚保育团体,西崎决定用来当作鼓励我考取浮潜执照的藉口。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考执照,而且即使考到了,若是只做清洁作业也很无聊。但你又说,如果只是因为兴趣去浮潜太浪费钱了,你向来很省,所以要让你有足够的理由花钱。」
  「那为什么要去冲绳?」
  「你不是和安藤玩得很开心吗?对他来说,需要有理由才愿意出去玩。我比你们虚长几岁,很希望你们在一起。你觉得安藤怎么样?我觉得他很不错,而且他很有前途,应该会照顾你。」
  西崎的想法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却失算了。
  我和安藤的确很合得来,但我难以想像我们以后会交往。我想起在石垣岛遇到的野口先生和奈央子,然后,用安藤和我代替他们。我绝对不可能跟在安藤的身后挽着他的手,也不会用指尖戳他,向他撒娇。他不会养我,也不可能买项链或昂贵的精华液给我。我要的东西都必须靠自己。
  况且,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安藤的话,一定会被他臭骂一顿。
  「西崎,你不是喜欢我吗?」
  「你高兴就好。」
  西崎顾左右而言他,笑得很开心。
  然后,我们认为既然「交友作战」一切顺利,那就应该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我说,遇到野口先生这种类型的人,最好表现出诚心拜托,请他帮忙的态度。西崎提议,不妨写一封信感谢他邀请我和安藤去吃饭,顺便说有事想和野口先生商量,因为除了他以外,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在寄给野口先生的信中,最后还加了一句:「请不要告诉安藤。」两天后,野口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于是,我们约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我告诉他,有人想要收购我来东京后住了多年的公寓「野原庄」,房东爷爷拒绝多次,但业者死缠烂打,一次又一次上门。最近,我得知附近还有一栋房子也不愿意被收购,那栋大楼叫「绿大楼」,一查资料,发现房东的名字叫野口喜一郎。虽然这个名字很平常,但那个人似乎很有名,我心想野口先生或许认识,所以就来找他商量。
  原本担心他会察觉我一开始就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但野口先生的父亲名下的大楼和土地散布在东京各地,所以野口先生只说了一句:「哦,原来是那里的房子。」似乎并没有起疑。
  听野口先生说,「绿大楼」是他父亲在泡沫经济时代买的,当时的地价是目前的几十倍,如果没有达到当初买进时的价格,他父亲绝对不会脱手。而且,「小东京」(暂名)的候选地点还有其他两个地方,业者也打算在新地铁路线公布后,再决定之后的方针。
  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房东爷爷应该也不知道。
  野口先生叫我不必担心,还答应我只要有新情况,他会随时通知我。
  「对了,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告诉安藤?」
  「因为你很重人情,如果我和安藤一起找你商量,万一你觉得这件事很烦,也可能会为了即将进入同一家公司的安藤而勉强答应帮忙,这样就太不好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也很庆幸安藤不在。虽然这不算是交换人情,但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可是也要瞒着安藤。你能不能当我下将棋的智囊?」
  「我没那么厉害,恐怕当不了什么智囊。」
  「你和安藤下棋时谁赢?」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输过。」
  「那就够了。」
  野口先生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时输了,难道他想复仇吗?如果只是当作嗜好,我之前累积的那些资料还足以应付。不过,最近这种功能似乎有点退化,以前总是有清晰而深刻的图像进入大脑,最近经常变成模糊的照片。
  安藤还有一个月就要搬离「野原庄」了。我正在为他煮他最爱的萝卜卤鰤鱼时,他突然来我家,叫我去帮别人代班,因为原本和他一起打工的田中突然肚子痛。黎明前的办公大楼,我们经常在这个时间打扫办公大楼,但只有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扫不完?我一路上发着牢骚,跟着他走进员工电梯。我们来到了顶楼。
  每当站在高楼的屋顶上,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你不是因为想坐吊车才会在这里打工吗?你帮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必须在离开那栋公寓前还你的人情。」
  说着,他从专门装清洁公司发的清扫工具袋子里,拿出浮潜用配重带,上面有十公斤的配重。他叫我绑在身上,原来这样就可以解决体重的问题。
  我慢慢走上了吊车,安藤把吊车稍微下降,停了下来。
  当我转向外侧时,刚才一片蓝色的天空下方飘过几条白丝,然后渐渐地向上空扩散。由于朝霭的关系,看不到地面,会以为自己站在云端,站在高得吓人的地方。这楝大楼离地面两百五十公尺左右,比岛上的凉亭更高。
  岛上最高的青景山比东京铁塔稍低。原来,我一直站在输给人工铁塔的山上,而且在半山腰祈愿可以望见大海的远方。
  ——我看到大海了。
  我对安藤说了我能够想到的所有话,但仍然觉得意犹未尽。除了一句「谢谢」,我似乎说不出其他的。
  一阵风吹过,吊车摇晃起来,我的身体好像被往上吸,重心也不稳。啊!吓死了。我一看安藤,只见他一派轻松地站在原地,难怪公司的人不让我搭吊车。
  安藤应该可以迈向一个我遥不可及的世界,我既羡慕,又为他感到高兴。刚才摇晃时,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工作服的下摆,是不是,只要我紧紧抓着,他就会再度带着我前往我自己无法去的地方?
  不,因为在吊车上,所以我抓着他的衣服,他没有吭气。如果走在路上,我靠在他身上,他一定会生气地说:「自己站好!」他只是因为要离开野原庄了才带我来这里,却让我感到如此幸福。
  我能为安藤望所做的,就是松开手,对他说声:「加油。」目送他离开。任何人都不能阻碍安藤。
  十年后——
  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发现一件事。当年,我和成濑一起看着熊熊火光,觉得烧光了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将奖学金申请书交给成濑,按了五次自动铅笔代表「衷·心·感·谢·你」后,去向父亲低了头。我离开小岛后,以为自己从零开始,展开了新生活。
  在我离开小岛后,母亲青梅竹马的王子立刻出现,照理说,令我烦心的问题也都解决了。
  但是,当我每次都煮一大锅菜,装在保鲜盒里塞满整个冰箱时,我想我应该还没有走出阴霾。因为和安藤、西崎一起住在野原庄,我才渐渐走出了那段日子。在安藤带我坐吊车后,我和他一起回到了公寓,觉得肚子好饿,便把冰箱里做好的菜统统吃光了。即使看到冰箱内空空荡荡的,我也不觉得嘴里有沙沙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去居家修缮中心买了一个电锅回来,也邀了安藤和西崎,三个人一起吃火锅。从今以后,我要吃多少煮多少。我把这个决心告诉了房东爷爷,问他有什么想吃的,他开心地说:「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房东爷爷说「真是太好了」,是指他以后可以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但又觉得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如果家中没有足够的食物,我就会感到不安的症状。他得知我终于摆脱了这种困扰,所以才说「真是太好了」。没错,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我只正常了几个月。
  有一天,我三坪大的房间内多了一张梳妆台。
  第五章
  〈烙印〉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行为和原因都是一致的吗?
  当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即使找出再多理由,也无法改变事实,但为什么人们总是想了解动机、过程或是原因呢?
  学龄前的男孩正在用没有把手的杯子喝牛奶,但是杯子太大了,男孩的手太小,装了冰牛奶的杯子表面冒着水珠,男孩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而杯子撞到坚硬的地面碎裂了。男孩慌忙跳下椅子,伸手去拿玻璃碎片,右手食指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手指上出现一个直径不到五毫米的红色小血球,圆圆的小球。男孩看血球看得出了神,背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
  是男孩的母亲。男孩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正打算转头时,女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用力抓着他圆领汗衫的衣领。男孩无法呼吸,拚命咳嗽,用双手抓着领子前方,但他被踢倒在地,躺在洒落的牛奶上。男孩蜷缩着身体,女人好像踢足球般对着他的背、他的腰猛踢。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断地向女人道歉,但是,女人没有停止拳打脚踢。男孩感受着并非来自皮肤,而是身体深处的疼痛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被打?因为杯子掉了,因为打破了杯子,因为打翻了牛奶,因为把地上弄脏了,因为浪费了牛奶,所以被打是应该的。
  当他的意识渐渐远离,已经没有力气哭喊时,母亲终于停止了。她双手抱起男孩,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会痛吗?」
  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问道,男孩无力地点头,母亲眼中的泪水仿佛溃堤般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真真,你千万不要讨厌妈妈。小真真,你的手流血了,妈妈心疼的小真真的身体受了伤,妈妈太难过了。妈妈让小真真感到痛痛不是因为讨厌你,因为妈妈是全世界最爱你的人。」
  手指上的血早就不见了,但手臂和身上还有前几天留下的瘀青。母亲白皙纤细的手指好像在描绘星座图般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瘀青,然后告诉他,这都是爱他的证明。
  母亲让男孩浑身瘀青,这个行为的理由,就是因为母亲爱男孩。
  男孩和母亲两人住在窗外只能看到蓝天的高楼里,在男孩懂事时,父亲就已经离母亲而去了。
  如果暴力就是爱,那我情愿不要爱。若男孩知道了世界之大,还能够这么肯定地对母亲说吗?
  男孩上小学后,每天都穿着可以遮住手臂和大腿的衣服,不让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瘀青。但是,年轻的男班导师很有正义感,看到男孩夏天也穿长袖,便开始起疑,不经意地卷起男孩的衬衫袖子,发现了那些瘀青。他先向男孩了解情况。
  「你这里红红的,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男孩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想袒护母亲,而是得知其他大人看到自己所承受的行为,会皱着眉头追问,不禁深受打击。而且,班导师嘴里的烟臭味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班导师继续追问,他在回答时都把头转到一旁。
  班导师当天就去男孩家里进行家庭访问。男孩躲在走廊后方,偷偷观察面对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和班导师。
  「真人的手上有瘀青,请问妈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儿子太活泼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的。还是因为和小朋友玩太疯了?不过,男孩子身上有一点瘀青什么的很正常,所以不用大惊小怪。」
  母亲的装糊涂让男孩更受打击。原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法大大方方地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真人在学校里吵闹或调皮捣蛋。」
  「老师,难道你在怀疑我吗?那就恕我为自己澄清,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说着,母亲对走廊大声叫道:
  「小真真,我知道你在那里,进来吧!」
  她怎么会知道?男孩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客厅。
  「来,坐到妈妈这边来。」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男孩张开双手。班导师用认真的眼神轮流看着男孩和他的母亲。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当他刚走进母亲伸手可及的范围,就被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
  「你看,他是不是过来了?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母亲紧紧抱着男孩,露出满面得意的笑容,班导师的灵魂似乎被她吸走了。一个月后,男孩在母亲身上闻到了和班导师相同的烟臭味。
  虽然男孩不喜欢,但他觉得大人都会抽烟,所以没有多想。当母亲身上有烟味后,不再对男孩动粗,也不再对他说「我爱你」。对男孩来说,这段日子宛如置身天堂。
  母亲身上有烟味的半个月后,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男孩面前抽烟。男孩坐在烟雾弥漫的客厅里,好几次都被呛得咳嗽,但仍然胜过浑身的瘀青几万倍。
  有一天,男孩在学校发现班导师的腰上有一大块瘀青。上体育课做垫上运动时,老师为了示范倒立动作,马球衫的下摆翻起来,男孩瞥到了他的瘀青。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察觉到烟臭味和瘀青之间的关联。原来母亲现在爱的是这个男人。
  ——真可怜。
  放完暑假,开学后过了几天,某个下大雨的日子,上课铃声响了之后,班导师仍然没有出现。由于台风逼近,老师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让学生直接放台风假。教室内吵吵闹闹的,男孩也和其他同学一起玩。他看着满天的乌云,暴风雨的预感令他兴奋不已。
  不一会儿,走进教室的不是班导师,而是教务主任。果然不出所料,教务主任宣布,因为台风逼近,气象局已经发布了大雨及洪水警报,所以今天放台风假。风越来越大,雨伞几乎快被风吹走了。男孩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发现台风已经抢先在家里过境了。
  放在鞋柜上的花瓶在走廊上摔得粉碎,水和花洒了一地。男孩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整理得井然有序。
  「妈妈。」
  他对着客厅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他以为家里遭了小偷,不敢进家门,也不敢脱鞋子。走廊尽头的母亲卧室门猛然打开,他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真真。」
  是母亲。她的一头长发凌乱,双眼红肿,不知道是否哭过丁。
  「对哦,你刚才去学校了。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害我乱了方寸。原来今天是非假日,时间还早。」
  男孩完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因为台风快来了,所以老师叫我们早一点回家。」
  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母亲张大了红肿的双眼。
  「是吗?……老师还说什么?」
  「叫我们不能出去外面。其他班有很多回家作业,我们老师今天请假,教务主任来教室宣布,所以都没有功课。」
  「铃木老师请假?为什么?」
  「不知道。」
  「教务主任没有说铃木老师为什么请假吗?」
  「没有。教务主任只说,今天老师请假,所以教务主任来通知大家放台风假。」
  「没有说他感冒了,或是发生车祸,或者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的没有说,我听得很认真。家里……」
  男孩看向走廊。破碎的花瓶后方,时钟和拖鞋都胡乱丢在地上,母亲似乎是随便抓起什么就往地上丢。
  「别在意,你进去房间。不能因为没有功课就偷懒,去看书吧!」
  母亲严厉地对男孩说。男孩乖乖地躲在自己的房里,但是除了教科书以外,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书。
  ——你是男生,不能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会变得满嘴歪理。
  母亲从来不给男孩买书,或许是因为离母亲而去的父亲热爱阅读的关系,但是,男孩从不曾对此感到不满,因为在其他娱乐方面,他并没有不如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打电动、看电视、打瞌睡。他觉得肚子饿了,走出房间,听到母亲卧室里传来她的惨叫声。
  「健一,健一,我不能原谅你!」
  班导师叫铃木健一,班上同学都叫他「健一老师」,所以男孩立刻知道那是班导师的名字。这和老师没来学校有关系吗?但是,他不敢问母亲。
  走廊上仍然乱成一团,客厅更加惨不忍睹,根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必须跨过好几座玻璃碎片小山,才能走进厨房。
  无奈之下,男孩只能吃从学校带回来的面包和牛奶果腹。
  当风雨用力打在窗上,台风的脚步渐近时,母亲推开男孩的房门,一手夹着香烟走了进来,冷冷地打量着手拿游戏机的男孩。
  「书看完了吗?」
  「我没有书。」
  「学校不是有图书室吗?」
  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的图书室,母亲也不曾建议他去借书。男孩低下头默然不语,母亲踹他的背。
  「既然没有,妈妈叫你去看书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好像妈妈错怪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小真真也这样?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男孩轻轻摇头。
  「你不爱妈妈吗?」
  他又摇了摇头。
  「那我要留下证据,让你不要忘了你爱妈妈。」
  右手的某一点感到一阵剧痛——母亲用烟烫他。皮肤表面烧焦的疼痛顿时贯穿了全身,直达头顶。他甚至发不出惨叫声,脑袋深处麻痹了,视野扭曲起来。
  班导师和台风一起离开了学校,学校传闻四起,说他脑筋出了问题。
  母亲的爱再度回到男孩身上。即使是暑假,母亲也不让他离家一步,在他全身烙满了一辈子都无法消失、名为「爱的证明」的烙印。
  某天晚上,男孩闻到了奇怪的臭味。
  他走出房间,进入传出异味的客厅,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沙发下,烟蒂没有熄灭,掉在短毛的地毯上。男孩看到从烟蒂中爬出了无数橘色小虫,慢慢把地毯咬得焦黑。
  男孩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橘色虫子向他的脚下逼近。虫子越聚越多,小小的颗粒渐渐变成晃动的一团,那团橘色的虫子吞向沙发,咬住了母亲的长裙下摆。
  我也会被吃掉。
  男孩冲出大门,跑过走廊,沿着大楼的逃生梯往下冲。即使他绕着逃生梯跑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跑到楼下。他呼吸急促,全身的疤痕从内侧开始隐隐作痛。
  全身都烧起来了,我会被烧死。
  男孩感受到全身都被橘色的虫子所吞噬,他蹲了下来,闭上眼睛。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得知了母亲的死讯。父亲来医院接他,看到男孩短袖睡衣下露出的疤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交给那种女人。」
  男孩不清楚母亲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听到父亲说她是「那种女人」,觉得她很可怜。
  父亲已经再婚,也生了一个小弟弟。新妈妈对男孩比对弟弟更关心,她对弟弟说,因为哥哥是可怜的孩子。
  转入新学校后,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男孩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的制服和运动服,也不必上游泳课,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每当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就觉得被带走了以往人生中的爱。
  男孩寻找着可以独处的地方,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觉得他是可怜的孩子而特别关心他,总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父亲的独栋大房子内有一间书房。
  只要躲进书房里,假装在看书,就不会有人打扰。男孩没有看过教科书以外的书,打开第一本课外书时,一看到那些文字,他就差点晕了。他一句一句地慢慢看,才终于渐渐习惯。
  时光倒转,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乐在其中,在读中学之前,经常向学校的图书室借科幻和奇幻作品阅读。有一天,他提早看完了借来的书,决定从书房的书架上找一本来看。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春琴抄》、《键》,都是「可怜的男人」被充满魔性的女人玩弄于股掌的故事。他在看每一本书时,「爱」这个字就浮现于他的脑海。
  母亲带给他美其名为爱的行为,在现实世界中,只能博取同情,让人觉得是「可怜的孩子」,但用优美的文章写在纸上,是不是能成为爱?
  我才不是可怜的孩子。我要让那些说我是「可怜孩子」的人看我写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母亲和我之间曾经有爱。
  我要向他们证明,无论做出任何行为,都可以用爱做为理由。
  *
  即使如实地记录事实,充其量只是悲惨的故事。但是,人生的意义在于把现实升华为文学的境界。当我领悟到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手边写了将近二十页的稿纸全是废纸。
  用电脑写的内容,可以在转眼之间就删除。手写稿虽然能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或撕成碎片,却无法在转眼之间消除写的痕迹。干脆点火烧了吧!
  如果,火可以烧掉一切——
  假设在现实世界纵火,就会犯下滔天大罪,即使是为爱纵火也不例外。就算纵火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施暴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疯狂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因为会被人认为是愚蠢的行为而遭到轻视、遭到咒骂,甚至连曾有的爱也遭到否定。
  然而,在文学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可以视为真正的爱。
  想要在过去的人生中寻找爱,只要把事实升华到文学的境界就好。必须将事实加以修饰,才能变成文学。即使自认为是爱的故事而提笔创作,如果读者无法从中感受到爱,就代表故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爱」这种东西。只有受到他人的肯定,才能证明爱确实存在。
  我曾经这么告诉自己无数年。
  虽然我进了大学,但我不去学校,也不去打工,关在旧公寓的房间里,拚命写故事。
  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女人因为被男人抛弃而虐待男孩,可以把男孩比拟成鸟。在这个封闭的爱的世界中,只有鸟、女人和男人。故事仿佛泉水溢出般浮现在一片漆黑的脑袋中,我写小说已经有三年了,却笫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终于可以接受自己的过去了。完成之后,这样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部作品就是〈灼热鸟〉。
  夏季的某个雨天傍晚,一个女人抱着膝坐在邻居家门口。不知道是没带伞,还是廉价公寓的屋檐无法遮风避雨,女人的几缕长发滴着雨水,贴在脸颊上,宛如流下的眼泪。
  我们互看了一眼,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却找不到理由向她搭讪,就直接走进家里。不一会儿,当我拉开窗帘时往外一看,发现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原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当我走出门时,女人主动问我:
  「我来找希美,不晓得希美平时几点回家?」
  她的声音很柔弱,几乎被打在廉价铁皮屋檐的雨声所淹没了。女人补充说:「我忘了带手机。」
  我告诉女人,「希美」应该去打工了,天黑之前可能不会回来,问她要不要进屋坐一下?当时我对她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希望看到杉下的访客变得更加狼狈而已。
  她很警戒地走进我的房间,我递给她一条浴巾,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和希美熟不熟?」
  我告诉她,之前因为台风的关系,我和「希美」,还有之前住在楼上的安藤变成了朋友,三个人偶尔会一起喝酒。
  「原来你也认识安藤。」
  那个女人也认识安藤,她似乎终于放松了戒心,开始打量我的房间,找到了几样东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你说呢?」
  我笑着敷衍道。但听到她这么问,我就晓得她和杉下并没有很熟,因为就连我也知道杉下有一个深爱的人,他们之间达到了「极致的爱」的境界。
  一定是冰箱上海豚图案的马克杯和草莓图案的筷子让她有这种想法。我家里有几件别人的餐具,都是使用者自己带来的,但海豚图案的马克杯不是杉下的,而是安藤的。
  他们是我在现实世界里仅有的两个朋友——不,也许我是透过「希美」和「望」,与现实世界保持连结。不,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房东野原爷爷。也就是说,「野原庄」是我唯一的现实世界。
  虽然是我主动邀她进屋的,但她是素昧平生的女人,也许我刚才太轻率了,可是既然已经邀她进门,总不能再把她赶出去。
  「啊,这个!」
  女人伸手从书架上拿下贝壳,她注视着淡粉色的螺旋卷贝,用指尖抚摸,然后放在耳边。
  原本有两个贝壳的,其中一个在收到的几天后长了虫,所以我就丢掉了。
  送我贝壳的那两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从小都在小岛上长大,他们每天与大海为伍,大海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说,把贝壳放在耳边,就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我照他们的方法做了,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们说要更用力,硬是用力把贝壳压在我耳边,我听到耳朵深处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但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难道他们以为那是海浪声吗?还是因为他们和大海一起长大,认为血液和海浪声都在体内流动,所以是同一件事?因为我生活在和大海无缘的世界,所以无法理解?
  我生活在只能看到天空的四方形空间里。
  我笃定地说,根本听不到海浪声,他们又建议我把贝壳放在枕边睡觉。
  ——搞不好会梦见一个美如天仙的美女。安藤,对不对?
  只在梦境中现身的美女吗?西崎,那真是太好了,你可以用这个主题创作一本小说。
  这种话出自这两个很现实的人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由此可见,他们的冲绳之旅很愉快。
  那个女人把别人充满回忆的贝壳放在耳边,静静地流着泪。她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是海浪的声音?这个声音所唤醒的记忆,让她在陌生人家里流泪?
  「早知道就不给她了……」
  女人喃喃说道。
  「这个贝壳是我送给希美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杉下和安藤在冲绳旅行时遇到的野口贵弘的太太,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充满回忆的贝壳会在这里,代表你对希美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既然她已经有你这么棒的男朋友,为什么还会做那种事?」
  那种事——是指保护「野原庄」的计划吗?杉下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和安藤一起去冲绳旅行的,就是为了结识和「野原庄」一样,不愿答应土地被收购的「绿大楼」房东之子野口先生。原本我觉得现实不可能像小说一样,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没想到杉下带回来的成果出乎意料。
  之后,杉下写信给野口先生,和他商量了土地收购问题。那封信是我帮她构思的。
  我将贝壳放在耳边,听着石垣岛海浪的声音,回想起认识野口先生的愉快夏日——我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
  杉下说野口先生告诉她,「绿大楼」不打算出售,而且在东京都的新地铁计划出炉后,也有可能会找其他地方推出这个建案。我们去向野原爷爷报告后,三个人还举杯庆祝,至今差不多已经有半年了。
  「我知道希美想要追求什么,我也知道她追求的东西很无趣,但是,我羡慕希美,羡慕她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话说回来,我并不希望自己变成希美——太卑鄙了。」
  「她……希美想追求什么?」
  虽然我只是跟着那个女人这么叫,但如果杉下知道我直呼她的名字,一定会很生气。不,她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我们在这种问题上彼此了解。杉下想要追求的是——
  「独立生存的能力。」那个女人说。
  没想到初次见面的女人一语道出了我渐渐感受到的想法。
  「她想进入大公司,赚很多钱,如果她会想要买一些漂亮衣服,或许还不失女人味,其实她最看不起靠男人生存的女人,她看不起我。即便我带她去漂亮的店,虽然她会露出高兴的表情,但她的眼睛不会笑。她和我老公下将棋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
  「因为她喜欢将棋,虽然她曾经说了好几次要教我,但我都提不起劲。」
  「她没有说要教我。我有一次说:『既然这么好玩,那我也来学吧!』她说:『奈央子,你根本不需要将棋。』对她来说,将棋是笼络男人的手段。最好的证明就是她以将棋为藉口,偷偷地和我老公见面。」
  「那是……」
  我是不是该把杉下找野口先生讨论收购土地的事告诉她?但如果说了,她就会知道他们参加和野口先生相同的公益团体以及去冲绳旅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对杉下来说,将棋是手段——我原本以为那是乡下地方为数不多的娱乐,但听到那个女人提到「手段」两个字,就觉得用来形容杉下和将棋的关系,实在太贴切了。
  「我老公最讨厌输,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比赛,但或许是天生的个性,他总是喜欢和别人竞争。明明是我们两个人去旅行,看到一起参加浮潜的年轻人在下将棋,就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
  「就算杉下不教你,你也可以请你老公教你下将棋啊!」
  「不可能,因为他不和女人比赛。」
  「所以他根本不会理希美啊!」
  「对啊!他每次都和安藤比赛,但希美总是站在高处看他们下棋,还不时调侃安藤。」
  「我知道,他们在这里下棋时也一样,他们两个人好像兄妹。」
  「嗯,对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情侣,却完全没有那种暧昧的情愫,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他们是情侣,我也不会怀疑希美了,即使现在知道有你,仍然无法消除我对希美的疑虑。他们之间一定有鬼。」
  「可能是商量找工作的事,更何况只要你老公不理她,不就没问题了吗?」
  「但是她还写信给我老公,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把贝壳放在耳边,就会想起野口先生。」
  是为了土地的事所写的那封信。她根本不必在这里发这些牢骚,直接问她老公「信上写什么?」她老公应该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是不是为旅行的事写的道谢信?你要不要回去问你老公?」
  「不行!」
  女人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只要我稍微怀疑他,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希美和安藤都说你老公很体贴,很会照顾别人。」
  「那是对别人,但是对我……你看。」
  女人稍微翻开长袖洋装的袖子,我立刻看到了瘀青。
  「只有我才能看清他的不满、他内心的真实情感,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错,但我必须承受。比方说,即使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输的时候也一样。」
  「他打你?」
  「有时候会踢我,有时候会用其他东西,看他当时的心情。」
  「你有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
  「你不要误会,这是爱的证明。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平常我们去逛街时,她总是心不在焉,但上次去古董店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梳妆台,所以……」
  「那不是爱。」
  「我就买了送给她……」
  「我不是说杉下,我是说你。他为了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对你施暴,这怎么可能是爱?你只是放弃逃离你丈夫,放弃抵抗,把暴力当作是爱在自我安慰而已。」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我以前就是这样,不,现在也一样。」
  我把〈灼热鸟〉的稿子递给一个小时前才见面的女人。
  一滴水珠掉落在稿子上,那是女人的眼泪。
  「鸟是你吗?」
  我默默点头。和母亲一起生活的男孩以为一旦被母亲抛弃,就会无法活下去。每次被母亲用烟蒂烫,他都告诉自己,这是生存的仪式。
  故事中把引发「生存仪式」的原因集中在吃饭这一件事上,但其实考试的分数、拿筷子的方式也都是原因,只是不具有文学性罢了。
  为了生存而被火灼烧的鸟;认定自己是鸟,才能接受这些行为的男孩;用爱美化愚蠢行为,虐待男孩的女人;逃离女人魔爪的男人。虽然我认为已经充分表达了,但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文学、我的人生。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白皙皮肤上留下瘀青的女人流下了眼泪,而且,女人相信那是爱的证明。我让女人看了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疤痕,那是比女人的瘀青更丑、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疤痕。
  「你也和我一样。是谁这么爱你?」
  那是爱我吗?
  「——我母亲。」
  「原来她那么爱你。」
  女人捧着我的手臂,亲吻其中一个疤痕,冰冷又柔软的嘴唇吸走了热量,似乎渐渐抚平了伤疤。女人亲吻着每一个疤痕,嘴唇抽离之后,又再度吸了起来,我渐渐发现我受到了如此的深爱。
  真希望我身上有更多的疤痕。
  母亲果然是爱我的,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我。当出现肯定这种疤痕的第三者时,我才能强烈地意会到,这就是爱。
  这才是极致的爱。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奈央子。」
  我也亲吻了奈央子身上的每一块瘀青。
  我的人生在文学之中。这个世界已经被充分洗脑,对脱离常轨的事物感到忧心,认为平凡才是幸福,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处,只有文学才能体现命运所安排的戏剧化人生。至于在现实世界中的生活,即使住在早就该淘汰的廉价公寓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只要能够坐在稿纸前振笔疾书就可以了。
  我的人生被熊熊大火烧尽了,如果可以将之升华为文学,就了无遗憾了。
  ——我始终这么认为。在那个台风天之前,我始终这么相信。
  门缝渗入了泥水,不到半个小时,水位就上升了三十公分,榻榻米泡水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了躲避泥水,我走出屋外,走上二楼的楼梯,看到隔壁邻居站在那里。
  杉下希美。
  这栋公寓每层楼都有四个房间,房东住在一楼最里面那间,其他七个房间住的都是学生,但彼此之间没有往来,只有房东爷爷不时来问我要怎么写交给区公所的资料,或是他想买电视购物频道的高树剪,不知道怎么订购。
  一开始,我想叫他去问别人,但后来发现住在这栋破公寓的人除了白天上学以外,其他时间从早到晚都在打工,白天只有我在家,所以我欣然帮他处理了大部分的事情。搬来我隔壁的女大学生似乎也经常出入房东爷爷家。
  听房东爷爷说,她的个性很不错,经常会送菜给他吃。
  「西崎,你有机会也可以尝尝希美做的菜,很好吃。而且,我觉得你们很像,应该很合得来。」
  听了房东这番话,我开始对「希美」产生了好奇,当看到她靠在二楼阶梯的扶手上时,决定主动向她打招呼。这时,二楼一号室的住户走出来,问我们要不要去他家躲雨。
  安藤望。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别人家,也不想让别人来我家,但滂沱的雨势让我改变了主意。
  我们边喝酒、吃菜,边闲聊着。希美和望两个人的名字发音相同,也都是在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小岛长大,他们对故乡有种带着自虐般的骄傲,就像似乎飘散着海浪声音及海水味道那样地淳朴。他们故乡的人口数以及建筑物的高度,让人忍不住怀疑数量单位是不是不同。
  岛上的人口只有几千人。听说目前受欢迎的艺人在巨蛋球场举行的音乐会一晚就超过五万人时,我还以为他们数错了几个零。岛上最高的山比东京铁塔更低。
  没想到他们来到东京后,仍然觉得目前身处的世界很狭小,想要见识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无论站得多么莴、多么远,现实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大同小异。我听他们聊天时,暗自这么想道,这时,电视上刚好开始播放「细雪」这部老片。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两人都没看过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于是,我终于了解,因为他们不了解文学的世界,所以才会在现实世界中有所追求。
  不知道他们看了〈灼热鸟〉后,有什么感想?
  也许他们会了解,无论再怎么挣扎,现实都不可能达到文学的境界。
  没想到,结果令人失望。安藤全盘否定了故事中爱的行为。杉下虽然提及了「爱」这个字眼,但并没有表示肯定,她甚至断言,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房东爷爷说我和杉下很像。杉下和安藤才很像。
  差不多在那个时间,不动产业者经常去找房东爷爷,要求收购这栋公寓的土地。房东爷爷来找我商量该怎么拒绝对方,我却在心里想,能够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不是更好吗?
  「如果无法保护这里,我的人生也完了。」
  听到房东爷爷这么说,我才发现,这栋野原庄内,有一个只有他才了解的世界。无数现实逐渐累积,在房东爷爷的内心升华,对他来说,公寓就是他的文学作品。既然如此,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实际行动的是杉下,如果没有她,不可能保护这栋公寓。看到她在现实世界中成功地完成了不切实际的计划,我觉得她和安藤也许已经到达了超越文学世界的现实。
  我终于了解到,躲在狭小公寓的斗室内,即使一整天都面对稿纸,也无法将现实升华为文学,而且出现在我周围的,都是根本不值得升华的现实。
  母亲对我的行为并不是爱,真正的爱应该不需要修饰、升华,在任何人眼中,都知道那是爱。
  如果和杉下,安藤相处,我能够接受过去的自己是「可怜的孩子」这件事吗?我能够以此为基础,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到真正的爱吗?
  当安藤踏上旅程,走向辽阔的世界,而杉下也踏上旅程后,我是否可以跟上他们的脚步?到时候,希望我可以随时回到这个地方。
  台风之夜后累积了两年的想法,在遇到奈央子的那一刻,立刻被打得支离破碎。
  遇见奈央子的翌日晚上,我去了杉下家里。在安藤搬走之后,我也很少见到杉下。她家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张雕刻了百合花的梳妆台。
  桌上放着她刚做好的洋芋沙拉。
  以前,她的冰箱里总是放满装在保鲜盒里的食物,安藤搬走之后,冰箱里的食物大为减少了。我原本以为她是特地做给安藤吃的,但安藤并不是大胃王。可能是她在老家的岛上有很多家人,习惯做一大锅,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发现不需要一次煮那么多。
  我打开了自备的瓶装白葡萄酒。
  「杉下,你最近和野口先生还有联络吗?」
  「有时候。」
  「土地的事已经快搞定了,你是不是该和他保持距离,以免被他发现你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
  「但是,我已经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做为他提供土地相关消息的回报。」
  「智囊?你能当什么智囊?」
  「将棋的。虽说我是智囊,但他最近都和安藤下棋,而且因为我最近很忙,有时候没时间见面,就在电话中搞定,没什么大不了。」
  原本希望杉下远离野口先生,消除奈央子的不安,但如果杉下拒绝当野口先生的智囊,他和安藤对战时就会输棋,到时候又会把奈央子打得遍体鳞伤。虽然奈央子认为那是爱的证明,但我不忍心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上再留下新的伤痕。
  话说回来,如果要借助他人,而且是借助比自己年轻的女大学生之力才能赢,就不要找人比赛,搞不好输棋之后痛打奈央子也是他的消遣之一。果真如此的话,更不能让他输。
  「但是安藤和上司下棋时,应该也会手下留情吧!他既然立志去更高、更远的世界,就应该让上司脸上有光啊!」
  「你觉得安藤会故意输吗?」
  「——不觉得。」
  安藤太耿直了,不可能做这种事。
  「安藤知道你在野口先生背后下指导棋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野口先生是安藤心目中的理想上司,他整天都在称赞野口先生、野口先生。如果他知道他的理想上司在背后向我请教,一定会很失望,或许还会在野口先生面前说一些看不起他的话。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安藤?所以我绝对不会讲,西崎,你也要守口如瓶。」
  「不必担心,我和安藤完全没有联络。」
  「他跑外务来到附近时,或许会来这里走一走。如果安藤惹恼了野口先生,野原庄的前途也岌岌可危。」
  「对。但是,你最好还是少跟野口先生联络,如果你和野口先生偷偷联络的事被安藤发现了,不是会很麻烦吗?」
  「对哦!我会小心。」
  我巧妙地说服了杉下。我打开冰箱,打算看看有没有其他下酒菜。
  「杉下,你最近打算闭关吗?」
  冰箱里放满了保鲜盒,甚至超过了以前的规模。以往她每次做这么多菜时,都会分送到我们家里或叫我们自己来拿。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完吗?
  「因为刚好在特价,不小心买太多了。你喜欢吃的话就拿去吧!」
  杉下蹲在冰箱前,拿出几个保鲜盒放在桌上。
  「现在不用拿那么多出来。好久没有和你聊天了,我们慢慢喝吧!我想到了创作的新点子,你听听看。」
  「是吗?那先放这里。」
  杉下拿起叠在一起的保鲜盒,放在梳妆台上。
  「你放在那里,万一汤汁漏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这是你家看起来最贵的。」
  「这是野口太太擅自送给我的,又不是我生日。」
  「是不是你们一起去逛街时,你露出一副很想要的眼神?」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不过,当时可能真的多看了几眼。」
  镜中的杉下脸上顿时变得面无表情,但随即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这个梳妆台会不会太重,把地板压坏了?如果这栋公寓倒了,真不知道我们之前在辛苦什么,搞不好这就是野口家的目的。也许他们已经决定要卖『绿大楼』,但想装好人,觉得只要把这里的房子弄坏,房东也只好放弃,所以特地送这么重的梳妆台给我。」
  「你想太多了,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那我就凭着这分想像力听听你的新作品构思。」
  「就是你之前从冲绳带回来送我的那个贝壳的故事。一位美丽的女神,出现在一个无法生存于现实世界的男人面前,」
  「这不是我们告诉你的吗?你要写成奇幻小说吗?」
  「是文学。」
  「听起来就像没什么希望得奖,那就先办一个安慰会好了。」
  杉下打开冰箱,拿出罐装的发泡酒。
  桌上放了六个空罐子。我已经酒足饭饱,舒服地躺着,杉下也躺在我身旁。
  「安藤已经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越看越帅?」
  「如果我的个性没有那么负面,应该会喜欢你。」
  「你很负面?那我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