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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

_12 奥尔科特(美)
“亲爱的,因为我认为你们两个不适合。作为朋友你们能快乐地相处,你们经常发生的争执很快就烟消云散。但是我担心,要是你们终身结合在一起,两个人都会反抗。你们俩太相像了,太喜欢自由了,更不要说你们的火暴脾气和坚强的个性。这些不能使你们幸福地过活,而幸福的生活不仅需要爱,还需要巨大的容忍与克制。”“虽然我表达不出来,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很高兴你认为他只是刚开始喜欢我。要是使他不幸福,我会感到非常不安的。我不能仅仅出于感激而爱上那可爱的小伙子,是吧?”“你确信他爱你?”乔的脸更红了,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快乐、骄傲和痛苦,年轻姑娘谈起初恋对象时都会这样。她回答说:“恐怕是这样,妈妈。他什么也没说,可是表情很能说明问题。我想,我最好在事情挑明前避开。”“你说得对,假如这么着有效果你就去吧。”乔舒了口气。她停了一会儿,笑着说:“莫法特太太要是知道了,她会大惊小怪地说你管教子女不严,同时又为安妮仍然有希望得到劳里而欣喜不已。”“哦,乔,母亲们管教子女的方式可能不同,但对子女的希望是相同的——希望看到她们的孩子幸福。梅格过得幸福,我为她的成功感到满足。你嘛,我由着你去,直到你厌倦了自由,只有到那时,你才会发现还有更美好的事情。现在,我最挂心的是艾美,但是她清醒的头脑会帮她的。至于贝思,除了希望她身体好起来,我没有别的奢望了。顺便问问,这两天她情绪似乎好点儿了,你和她谈过吗?”“是的,她承认她有烦恼,答应以后告诉我。我没有再问,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乔接着说出了她的小小经历。
马奇太太摇了摇头,她没把事情看得这么浪漫,她神情严肃地重复了她的看法,为了劳里,乔应该离开一阵子。
“计划实施之前我们什么也别对劳里说。然后,没等他回过神来悲伤,我已经走了。贝思会以为我离开是让自己高兴,事实也是这样。我不能对贝思说起劳里。但是,我走后,她能和他亲昵,安慰他,使他从这种浪漫情绪中解脱出来。劳里已经历过许多这种小考验,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就能摆脱失恋的痛苦。”乔充满希望地说着,但是她心里仍有一种预感,担心这个"小考验"会比其他的那些更难接受,而劳里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容易地摆脱"失恋"的痛苦。
在家庭会议上大家讨论并通过了这个计划。柯克太太很高兴地接受了乔,保证给她个愉快的家。教学工作能使她自立,她的闲暇时间可用来写作,而新景色、新交往既有益处又令人愉悦。这种前景令乔激动不已,她急切地想走。家已变得太窄了,盛不下她那种不安的个性和爱冒险的精神。一切都落实了,她战战兢兢地告诉了劳里。可使她惊奇的是,劳里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最近他比往日严肃,但仍然很开朗。
大家开玩笑地说他洗心革面,翻开了新的一页。他认真地回答:“确实如此,我是说要让这新的一页一直翻开着。”此刻正赶上劳里心绪不错,乔感到非常欣慰。她心情轻松地打点行装——因为贝思似乎更加愉快了——乔希望她是在为所有的人尽着力。
“有件事要丢给你特别照管,”出发前夜,她说。
“你是说你的书稿?”贝思问。
“不,是我的男孩。要好好地待他,行吗?”“当然行。可是我代替不了你。他会痛苦地想念你。”“这不会伤害他的。你得记住,我把他委托给你照管,烦他、宠他、管束他。”“为了你,我会尽力而为的,”贝思答应着,不知道为什么乔那样怪怪地看着她。
劳里向她道别时,意味深长地低声说:“这一点儿用也没有,乔。我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你。别胡来,不然,我就去把你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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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乔的日记
纽约,11月
亲爱的妈咪和贝思:
我打算定期给你们写些长信,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们,尽管我不是在欧洲旅行的年轻漂亮的小姐。那天当我看不见爸爸那张熟悉可爱的面孔时,我感到有点儿难过。要不是一位带着四个孩子的爱尔兰女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也可能会滴几滴泪的。那几个孩子大哭小叫,每当他们张嘴嚎哭,我便把姜饼隔座位丢给他们,以此自娱。
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我把这作为一个吉兆,心情同样变好了。我全身心地享受着旅途的乐趣。
柯克太太那么亲切地迎接我,我立刻便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虽说那个大房子里住的尽是陌生人。她让我住在一间有趣的小阁楼上——她只有这么一间了,不过里面有一个炉子,明亮的窗户边摆着一张很好的桌子,我高兴时可以坐在那里写作。在这里能看见美丽的景色和对面的教堂塔楼,弥补了要爬许多层楼梯的不足。我当时就喜欢上了我的卧室。我将在育儿室教书,做针线活,那是间令人愉快的屋子,就在柯克太太的起居室隔壁。两个小女孩很漂亮——我想,有点娇生惯养。但是,我给她们讲了"七头坏猪"的故事后,她们便喜欢上我了。我敢肯定我会成为一个模范的家庭女教师。
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吃饭,也就是说要是我宁愿这样而不喜欢坐在大桌旁吃饭的话。目前是这样的,因为,我确实不好意思,尽管没人相信。
“嗨,亲爱的,随便一点,别客气,”柯克太太慈爱地说,”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大家要照管,我从早到晚忙个没完。
要是我知道孩子们安全地和你在一起,我心中的一个大包袱就卸掉了。我所有的屋子都对你敞开着,我会尽力把你的屋子弄得舒适。你要是想交朋友,这里住着些有意思的人。晚上,没有你的事。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尽可能快快活活的。吃茶点的铃响了,我得去换帽子。”她匆匆地跑开了,丢下我在新屋里安顿。
过了一会儿我下楼时,看到了一件我喜欢的事。这座房子很高,楼梯很长,我站在第三个台阶口等候一个小女仆过去,她扛着重重的一筐煤艰难地往上爬,我看见她后面一位先生也往上走,他从她手中接过煤,一直扛到顶层,把煤放在近旁的一个小屋门口,然后和气地对小女仆点点头,带着外国腔说:“这样才比较合适,小小的背经不起这样的重量。”他那样做,不错吧?我喜欢这种行为。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小事见气质。我向柯克太太提起了这件事,她笑着说:“那肯定是巴尔教授,他总是干那种事。”柯克太太告诉我,他从柏林来,很有学问,为人很好,可是一贫如洗。他授课养活自己和他的两个孤儿侄子。他的姐姐嫁了个美国人,遵照姐姐的遗愿,他在这里教他的侄儿们。
这故事不太浪漫,但是我感兴趣。我听说柯克太太把她的起居室借给他用来上课我很高兴。起居室和我的育儿室中间隔着道玻璃门。我是说,可以偷看他,然后我告诉你们他的模样。妈咪,他快四十岁了,所以不会出问题的。
吃完茶点,和小姑娘们做了一会睡前游戏,我就拿起那个大缝纫工具筐,开始干活,一边和我的新朋友闲聊,过了个安静的夜晚。我将继续写书信体日记,一周给你们寄一次。
晚安,明天再谈。
星期二晚
今天早上的课上得很愉快。孩子们表现得像塞万提斯笔下的桑丘。有一会儿,我真以为我把她们吓得浑身发抖。神使鬼差地,我突然来了灵感,要教她们体育,我一直教到她们乐意坐下来并保持安静。午饭后,女仆带她们出去散步,我去做针线活,像小梅布尔那样"心甘情愿地"。我觉得很幸运,学会了锁漂亮的扣眼。正在这时,起居室的门开了,随后又关上了,有人开始哼着歌:“KennstdudasLand,”声音像大黄蜂,我知道偷看不合适,可又抵抗不了诱惑。
于是我撩起对着玻璃门的窗帘,往里看去。巴尔教授在里面。
他在整理书本。我趁机仔细观察了他,他是一个地道的德国人——相当健壮,有着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胡须浓密,鼻子端正,目光很亲切。听惯了美国人说话时要么刺耳、要么含混的腔调,巴尔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洪亮悦耳。他衣着破旧,手很大,除了漂亮的牙齿,脸上的五官真没有好看的。可是,我还是喜欢他。他头脑聪明,亚麻布衬衫很挺括。虽然他的外套掉了两个钮扣,一只鞋上有块补钉,但他看上去仍有绅士风度。他嘴里哼着调,神情却很严肃。他走向窗子,把风信子球移到向阳处,然后抚弄着小猫,小猫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任他抚摸。他笑了。他听到敲门声,迅即高声叫道:“Herein!”我正要跑开,突然瞥见一个拿着一本大书的可爱的小不点,便停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要我的巴尔。”小东西砰地放下书,跑向他。
“你会得到巴尔的。来吧,让他好好抱抱你,我的蒂娜,”教授说。他笑着捉住她,将她举过头顶,不过举得太高了,她只好将小脸蛋往下伸去亲他。
“我现在学课课了,”那有趣的小东西接着说。于是巴尔将她放在桌边,打开了她带来的大字典,又给她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小东西便乱画起来,不时翻过去一页,胖胖的小手指顺着书页往下指着,好像在找一个字。她神态那么严肃,我不由笑了起来,差点儿被发觉了。巴尔站在她身边,带着父亲般的神情抚弄着她美丽的头发。我想她肯定是他的女儿,尽管她看上去更像法国人而不像德国人。
又有人敲门,进来两个年轻的小姐,我便回去干我的事了。这次我很有德行地一直工作没再偷看。但隔壁的吵闹声、说话声我却能听见。其中一个女孩一直做作地笑着,还声音轻佻地说"喂,教授"。另一个的德语发音肯定使教授难以保持严肃。
两位小姐似乎都在严厉地考验着教授的忍耐力,因为,不止一次我听见他强调说:“不,不,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听我说。”一次,又听见很响的敲击声,好像是他用书敲桌子,然后沮丧地感叹:“唉!今天一切都乱了套。”可怜的人,我同情他。小姐们走后,我又偷看了一下,看他可经受得住这些。他似乎精疲力尽,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直到钟敲两点,他才一跃而起,将书本放进口袋,仿佛准备再去上课。他抱起在沙发上睡着了的蒂娜,轻轻地离开了。我想他的日子过得不轻松。柯克太太问我五点钟开晚饭时愿不愿意下楼去吃。我有点儿想家,也就愿意下去吃了,我只是想看看和我住在同一屋顶下的是些什么人。于是,我故作大方,想跟在柯克太太身后溜进去。可是她个子矮,我个子高,想让她遮住我的企图失败了。她让我坐在她身旁。待到我发烧的脸冷却下来,我鼓起勇气朝四下打量,长桌子边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吃饭——尤其是先生们,他们吃饭似乎是指定时间的。因为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在狼吞虎咽,而且饭一吃完人便无影无踪了。这里有通常那种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有情意绵绵的年轻夫妇,也有满脑子想着自己孩子的已婚女士,以及热衷政治的老先生们。我想,我不喜欢和他们中任何人打交道,除了那个面容姣好的未婚女士,她看上去有点头脑。
教授给扔在了桌子的末端,他大声回答着身边一个老先生的问题。这老先生耳朵聋,好奇心倒很强。同时,他又和另一边的一个法国人谈论着哲学。假如艾美在这里,她会永远不再理睬他了,因为,很遗憾,他的胃口板大,那风卷残云般的吃相会吓坏了"小姐"。可我不在乎,我喜欢"看人们吃得有滋有味",像罕娜说的那样。那可怜的人一整天都教那帮傻瓜们,肯定需要吃很多食物。
吃完饭我上楼时,两上年轻人在大厅镜子前整理帽子。我听见一个对另一个低语:“新来的那人是谁?”“家庭教师,或者那一类的什么人吧。”“她到底为什么和我们同桌吃饭?”“她是老太太的朋友。”“头脑机敏,但是没有风度。”“一点也没有。借个火,我们走吧。”开始我感到气愤。后来我不在乎了。因为家庭教师事实上等于职员。根据这两个优雅人士的判断,即便是我没有风度,可我有理智,这就比一些人要强。那两个人叽叽喳喳说笑着走了,他们抽着烟像两座讨人厌的烟囱。我恨那些缺乏教养的人。
星期四
昨天过得很安静。我教书,缝纫,然后在我的小屋里写作。屋里有灯,有火,非常舒服。我听说了一些事,还被引见了教授。蒂娜好像是这里洗衣房熨衣服的法国女人的孩子。
小东西喜欢上了巴尔教授,只要他在家,她就像只小狗似地屋前屋后跟着他转,使巴尔很高兴。尽管他是个“单身男",却非常喜欢孩子。基蒂和明妮同样喜欢他。她们讲述他的各种事情,他发明的游戏,他带来的礼物,他讲的美妙的故事。
似乎年轻人都嘲笑他,叫他老德国人、大熊座,用他的名字开各种各样的玩笑。然而,柯克太太说,他像个孩子似地欣赏这一切,从不生气。所以虽然他有外国味,大家都喜欢他。
那个未婚女士是一个叫诺顿的小姐——富有,有教养,和善。今天吃饭时她和我说话了(我又去大桌子吃饭了,观察人是多么有趣)。她要我到她屋子里去看她。她有很多好书、画片,她懂得哪些人是属于有趣味的,她似乎很友好。所以,我也将表现得令人满意。因为,我真的想进入上流社会,只是和艾美喜欢的那种社会不同。
昨天晚上,我在起居室,突然巴尔先生进来给柯克太太送报纸。她不在那里,但是,可爱的小妇人明妮得体地介绍道:“这是妈妈的朋友,马奇小姐。”“是的,她很有趣,我们喜欢她这样的人,”基蒂补充道。
她是个enaeantterrible。
我们相互鞠躬,然后都笑了。那一本正经的介绍和直率的补充形成了滑稽的反差。
“啊,是的,我听说这些小淘气们在烦你,马奇小姐。要是她们再这样,叫我一声,我就会来了,”他说。他威胁地皱着眉,把小家伙们逗乐了。
我答应有事会叫他的。他离开了,但是看起来好像我注定老要见到他。今天,我出门时经过他门口,不小心雨伞碰到了他的房门,门给碰开了。他穿着晨衣,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一只蓝色短袜,另一只手拿着根缝衣针。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因为当我向他解释后,匆匆走开时,他手持短袜与针,向我挥动着,还愉快地大声说道——“今天出门天气不错。Bonvoyage,mademoiselle。”我一路笑着下了楼,同时想到那可怜的人得自己补衣服,有点感伤。德国先生的刺绣我知道,可是缝补短袜却是另一回事了,不那么潇洒。
星期日
没什么事可写了,只是我去拜访了诺顿小姐。她的屋子里满是漂亮的东西,诺顿小姐非常可爱,她给我看了她所有的宝贝,还问我愿不愿陪伴她去听讲座,听音乐会——假如我喜欢的话。她是以一种好意提出来的,但是我确信柯克太太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出于好心才这么做的。我非常高傲,但是受这样的人提供这样的恩惠,我不感到负担,所以我感激地接受了。
回到有儿室,里面喧闹异常。我朝里看去,只见巴尔先生四肢着地,蒂娜骑在他背上,基蒂用一根跳绳牵着他,明妮在喂两个小男孩吃芝麻饼,他们在用椅子搭的笼子里笑着叫着,蹦着跳着。
“我们在扮兽兽玩,”基蒂解释道。
“这是我的大象,”蒂娜接口,她正拽着教授的头发。
“星期六下午弗朗兹和埃米尔来了,妈妈总是随我们怎么玩,是不是这样,巴尔先生?”“大象"直起身来,神情和其他人一样认真,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是这样的。要是我们弄出的声音太大了,你就嘘一声,我们就会把声音放低点的。”我答应这样做,但是我让门开着,和他们一样享受着乐趣——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好玩的嬉戏了。他们捉迷藏,扮演士兵,唱歌,跳舞。天黑下来时,他们便挤到沙发上围在教授身边听他讲动人的童话故事,什么烟囱顶上的白鹤啦,什么帮做家务的小"精灵们"踏着雪降临啦,等等。我希望美国人像德国人那样纯洁自然,你们说呢?
我太喜欢写作了。假如不是经济的原因,我会一直这么写下去的,因为尽管我用的是薄纸,字也写得小,可一想到这封长信需要的邮票我就发抖。艾美的信你们看完后请转给我。读过艾美描述豪华生活的信,我的小小新闻很令人乏味。
但是,我知道,你们还是会喜欢读我的信。特迪是不是太用功了,连给他的朋友们写信的时间都没有?贝思,为我好好照顾他。把两个孩子的一切都告诉我。向大家亲切地致意。
你们忠实的乔
又及:重读一遍我的信,发现写巴尔的事太多了。可我总是对古怪的人产生兴趣,而且我真的没什么别的事好写。上帝保佑你们!
十二月
我的宝贝贝思: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潦潦草草,我是写给你的,它会让你高兴,让你了解一些我在这里的情况。这里的日子虽然安静,可是很有趣,因为,哦,令人开心!经过那种艾美会叫做大力神般的巨大努力,在思想与道德的耕耘上,我的新思想在学生们身上开始发芽,我的小树枝们可以任意弯曲了。
我的学生们不像蒂娜和男孩子们那样有趣。可是我对他们尽了责任,他们喜欢我。弗朗兹和埃米尔是两个活泼的小伙子,相当合我意。他们身上混和着德国人和美国人的性情,所以总是处于兴奋状态。不管是在屋里还是在窗外,星期六下午总是闹嚷嚷的。天气好,他们都去散步,好像这是一个固定课程。我和教授维持秩序,多好玩!
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我开始听他的课,我真的没办法。
这事情来得太滑稽,我得告诉你。从头开始吧。一天,我经过巴尔先生的屋子,柯克太太叫住了我,她在里面翻找东西。
“亲爱的,你可见过这样的一个窝?过来帮我把这些书放放好,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了,我想看看他把我前不久给他的六条新手帕用来做什么了。”我进了屋,一边忙着一边四下打量。没错,这真是"一个窝"。到处是书籍纸张;壁炉架上放着一个坏了的海泡石烟斗和一支旧笛子,好像已经不能用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羽毛蓬乱的鸟在窗台上啁啾着,另一个窗口上放着一盒子白鼠;做了一半的小船、一段段绳头和手稿混放在一边;肮脏的小靴子放在火前烤着;屋子里到处可见那些可爱的男孩们的痕迹,教授为他们忙忙碌碌。一阵大搜寻,找出了失踪的三条手帕——一条在鸟笼上,一条上面全是墨水迹,一条被用作风箱的夹具给烧焦了。
“竟有这种人!”脾气好的柯克太太笑着把这些脏兮兮的手帕放进垃圾袋。”我猜其他几条手帕被撕开用作了船索,包扎受伤的指头,或者做风筝尾巴了。真是可怕,可我不能责骂他。他那么心不在焉,脾气温和,由着那些男孩们对他恣意妄为。我答应为他缝补浆洗,可是他记不得把东西拿出来,我又忘了查看,所以他有时弄得很狼狈。”“我来为他缝补衣服,”我说,”我不在乎,他也不需要知道。我愿意——他待我这么客气,为我取信,借书给我。”于是,我把他的东西收拾整齐,为他的两双短袜织了后跟——因为他那古怪的缝法把袜子弄得不成形了。什么也没说,我希望他不会发觉这些。可是上星期的一天,我正干着给他当场捉住了。听他给别人上课,我感到非常有趣、好玩,我也想跟着学。上课时,蒂娜跑进跑出,把门开着,所以我能听见。我一直坐在靠近那扇门的地方。最后一只短袜就快完工了。我努力想听懂他为一个新生讲的课,这个学生和我一样笨。后来女学生走了,我想他也走了,屋子里那么安静。
我的嘴忙个不停,唠叨着一个动词,坐在椅子里极其可笑地摇来摇去。突然,一声欢叫使我抬起头来,巴尔先生正看着我,静静地笑着,一边给蒂娜打手势不要出卖他。
“行了!”他说。我住了嘴,像只呆鹅似地盯着他。”你偷看了我,我也偷看了你。这倒不错,你瞧,我这么说让你不愉快,你想学德语?”“是的,可是你太忙了。而我太笨学不了,”我笨嘴拙舌地说,脸红得像朵玫瑰。
“嗯,让我们来安排时间。我们能安排妥当的。晚上我会很乐意给你上点课,因为,你瞧,马奇小姐,我得还你的债。”他指着我手里的活计。“'是的',那些模样和善的女士们议论着,'他是个老笨蛋,我们做什么他都看不见,他根本注意不到他的袜跟不再有洞了,他以为他的纽扣掉了会重新长出来,针线自己会缝。'噢!可是,我长着眼睛,我看到了许多。
我长着心,对这一切我存有感激之情。好了,我会不时给你上点课,要不,就别再给我干这些童话般的事了。”当然,这一来我便无话可说了。这也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和他就这样订了约,开始实行。我听了四堂课,然后就陷进了语法沼泽。教授对我非常耐心,不过,那对他肯定是一种折磨。他不时地带着一种颇为失望的表情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哭过,也笑过。当情况变得糟糕透顶、令人窘迫不堪时,他就把语法书往地上一扔,脚步沉重地走出屋子。我感到耻辱,感到被永远地遗弃了。我匆匆收拾起我的纸,打算冲到楼上大哭一场,就在这时,他又进来了,欢快地微笑着,好像我的学业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现在,我们来试一种新方法,我和你一起读这些有趣的小MoArchen,不再去钻那本枯燥无味的书了。那本书给我们添了麻烦,让它去角落里呆着吧。“他那样亲切地说着,在我面前打开了汉斯-安徒生引人入胜的童话,我感到更惭愧了。我拼命地学功课,这似乎使他非常高兴。我忘掉了害羞,尽全力努力(没别的字可以描述它)学着。长单词绊住了我,我凭当时的灵感发音,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读完第一页,我停下来喘气,他拍着手,热诚地叫道:“Dasistgut!我们学得不错。轮到我了。我用德语读,听我读。”他读开了,那大嗓门咕噜噜读出一个个单词,津津有味的神情十分滑稽,和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样可笑。幸运的是,这个故事是《坚定的锡兵》,很好笑,你知道的,所以我尽可以笑——我确实笑了——虽然他读的我一半都不懂。我忍不住笑,他那样认真,我那样激动。整个事情那样可笑。
打那以后,我们相处得更好了。现在我的课文能读得相当不错了,因为这种学习方式适合于我。我看出语法夹进故事和诗歌里,就像把药夹进酱里一样。我非常喜欢这种学法。
他似乎还没有厌倦——他这样做非常好,是不是?我打算圣诞节送他点什么,因为我不敢给他钱。妈咪,告诉我,送些什么好呢?
很高兴劳里似乎那么幸福,那么忙碌。很高兴他戒了烟,开始蓄发。你看,贝思,你比我更能调教好他。亲爱的,我不忌妒。尽你的力吧,只是别把他变成一个圣人。若是他没有一点儿人类的顽皮淘气劲,恐怕我就不能喜欢他了。给他读一些我的信。我没有时间多写,那样也就可以了。感谢上帝,贝思能一直保持身心愉快。
一月
祝大家新年快乐,我最亲爱的家人,当然包括劳伦斯先生和那个叫特迪的年轻人。我描述不出我多么喜欢你们寄给我的圣诞包裹。那天到了晚上我已放弃希望时,才收到包裹。
你们的信是早上到的,可是你们没提及包裹,是打算给我一个惊喜。所以开始时我失望了。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不会忘记我的,吃完下午茶后,我坐在屋里,情绪有点低落。正在这时,那个磨损了的泥色大包裹给送来了。我抱着它欢跳起来。它那么亲切,那么与众不同,我坐在地板上以我那种可笑的方式读着、看着、吃着、笑着、哭着。东西正是我想要的,是你们做的而不是买来的更好。贝思做的新"擦墨水围裙"好极了,罕娜嬷嬷做的那盒硬姜饼我会当做宝贝。妈咪,我一定会穿上你寄来的法兰绒衣服。我会仔细阅读爸爸做了记号的书。感谢大家,非常、非常感谢!
说到书提醒了我,告诉你们,在这方面我富起来了,因为元旦那天,巴尔先生送给我一本精致的莎士比亚。那是他非常心爱的书,和他的德语圣经、柏拉图、荷马、弥尔顿放在一起。我常为它赞叹。所以你们可以想象得出他把书拿给我时我的心情。书没有封皮,他指给我看书上写着的我的名字:“我的朋友弗里德里克-巴尔赠。”“你常说你想拥有藏书,我送你一本。这些盖子(他是指封皮)之间有许多本,这是其中一本。好好读书,它会给你很大的帮助。研究这书中的人物将会帮助你读懂现实生活中的人们,用你的笔描绘他们。”我万般地感谢他。现在谈起"我的藏书",好像我已经拥有一百本书了。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莎士比亚作品里有多少内涵,那时也根本没有一个巴尔为我解释。别笑话他那可怕的名字,发音既不是贝尔(熊),也不是比尔(啤酒),人们常常那样发音。介乎两者之间,只有德国人才能发准。很高兴你们俩都喜欢听我谈论他的事。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认识他。
妈妈会欣赏他的热心肠,爸爸会欣赏他聪明的头脑。两样我都欣赏,拥有新“朋友弗里德里克-巴尔"感到充实富有。
我没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便准备了一些小东西,放在他屋子里的四处,他会出乎意料地在那里发现它的。这些东西有用处,可爱,或者引人发笑——桌子上的新笔座,插花用的小花瓶——他总用玻璃杯插一支鲜花,要么插点绿草,他说那样使他充满活力——还有一个风箱的夹具,这样他就不必烧掉艾美称作的"mouchoirs"了。我把它做得像贝思创造的那些东西——一个身体肥胖的大蝴蝶,黑黄相间的翅膀,绒线的触须,玻璃球的眼睛。这非常合他的意,他把它作为一件艺术品放在壁炉架上,尽管我做得不太理想。他虽然穷,但他忘不了公寓里的每一个仆人,每一个孩子。这里所有的人,从法国洗衣妇到诺顿小姐,也都忘不了他。我对此非常高兴。
元旦前夕,他们举行了假面舞会,玩得很快乐。我原本不打算去的,因为我没有服装。但是在最后一刻,柯克太太记起有件旧花缎裙,诺顿小姐借给我丝带和饰羽。于是我装扮成马勒齐罗普太太,带着面具步态优美地走进舞常没有人认出我,因为我改变了说话腔调。大家做梦也没想到沉默、高傲的马奇小姐会跳舞,会打扮,会突然出现加入这个"可爱的纪念死者狂欢会,就像是尼罗河岸的一幅讽喻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很呆板、沉静,所以我无足轻重)。我玩得非常开心。当我们卸下面具时,看到他们盯着我看真好笑。我听见一个年轻人对另一个说,他知道我曾经当过演员,事实上,他想他记得在一个小剧院看见过我。梅格会对这个玩笑感兴趣的。巴尔先生装成尼克-包特姆,蒂娜是仙后泰坦尼娅——拥在他臂弯里的一个完美的小仙女。看他们这一对跳舞真是"权当一道风景",用特迪的话说。
毕竟,我的新年过得非常愉快,回到屋里想想,我感到尽管我有过一些失败,还是有些进步的。现在我始终很快乐,工作热心,对别人比以前更关切,这一切都令人满意。上帝保佑你们大家!永远爱你们的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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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朋友
乔的社交圈令她十分快乐,每日忙于工作为她挣得了面包,使她的努力成果更显甜美。虽然如此,她还是找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对一个有抱负的穷姑娘来说,现在支配她写作的目的是自然的,可是她实现目的的方法不是最好的。她明白金钱能带来权力,因此,她决心拥有金钱和权力这两种东西。不只是用于她自己,而是用于她爱的人们,她爱他们胜于爱自己。
乔梦想为家里添置许多使生活舒适的用品。贝思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从冬天吃的草莓到卧室里的风琴。自己出国,钱总是绰绰有余,便能够享受大做善事的乐趣。这些是乔多年来最珍视的空中楼阁。
经过长期游历和努力的工作以后,乔的那篇得奖小说似乎为她开辟了道路,她又写出了让人开怀的《空中楼阁》。然而,这场小说灾难使她一度丧失了勇气,因为公共舆论是一个巨人,比她更勇敢的杰克们也被吓倒了,而杰克们向上爬的豆茎比她的更大。她像那个不朽的英雄一样,第一次尝试后休息了一会儿。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次尝试她跌了下来,一点没得到巨人可爱的财宝。但是乔身上"爬起来再试"的精神和杰克一样强,所以,这一次她从背阴的一面爬了上去,得到了更多的战利品。但是丢掉的东西比钱袋要宝贵得多。
乔开始写轰动小说,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既使是十全十美的美国人也读庸俗作品。她虚构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大胆地亲自将它送给了《火山周报》的编辑达什伍德先生,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她从未读过《瑞沙托斯裁缝》,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对许多人来说,较之个性的价值或风度的魔力,服装的影响力更加强大。所以,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说服自己既不激动也不紧张,勇敢地爬上了两段又暗又脏的楼梯,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屋子里烟雾缭绕,三个先生坐在那里脚跷得比帽子还高。乔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劳神脱一下帽子。这种接待有点吓住了乔。她在门口犹豫了,非常尴尬地咕哝着——“对不起,我在找《火山周报》的办公室,我想见达什伍德先生。”跷得最高的一双脚落了下来,站起一位烟冒得最凶的先生。他仔细地用手指夹住香烟,往前跨了一步,点了点头。他脸上除了困意没别的表情。乔感到不管怎样得结束这件事,于是她拿出手稿,笨口拙舌、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为这个场合仔细准备的话,越说脸越红。
“我的一个朋友要我来交——一个故事——只是作为一个试验——希望听听您的意见——如果这个合适,乐意多写一些。”乔红着脸笨拙地说着,达什伍德先生接过手稿,用两个相当脏的手指翻着纸页,目光挑剔地上下扫视着干净的手稿。
“我看,是第一次?”他注意到页数用号码标了,只写了一面,没有丝带扎起来——确实是新手的迹象。
“不,先生,她有些经验。她的一个故事登在《巧言石旗帜报》上,还得了奖。“哦,是吗?”达什伍德先生迅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似乎注意到了她所有的穿着打扮,从帽子上的蝴蝶结到靴子上的钮扣。”好吧,你愿意就把手稿丢下来吧。眼下,我们手边这种东西多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我会看它一眼的,下星期给你答复。”现在,乔倒不愿意丢下手稿了,因为达什伍德先生一点也不适合她,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鞠躬,然后走开。此时她显得格外孤傲,每当她被惹恼了或感到窘迫时,总会这样。当时她又恼又窘,因为从先生们交换的会意的眼神看,十分明显她的小小虚构"我的朋友"被当成了个好笑话。编辑关门时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是引起一阵笑声,这些使她十分狼狈。她回了家,几乎决定不再去那儿了。她使劲地缝着围裙发泄着怨气。一两个小时以后便平静下来能够笑对那个场面了。她盼望着下星期。
她再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只有达什伍德先生一人在,这使她高兴。达什伍德先生比上一次清醒多了,也给人愉悦之感。回忆其他上次的行为举止,这次他不再没命地抽烟了。所以第二次会见要比第一次让人舒服得多。
“要是你不反对把你的手稿作些改动,我们就采用了(编辑们从来不说我字)。这个太长了,去掉我做了记号的那些段落,长度就正合适,”他以事务性的语调说。
乔几乎认不出她的手稿了,稿纸被揉得皱巴巴,许多段落都给划上了线。她感觉如同一个慈善的母亲被人要求砍断她孩子的双脚以便能放进新摇篮。她看着做了记号的段落,吃惊地发现所有反映道德的部分——她挖空心思加进这些让它们在许多浪漫事件中起支撑作用——都被划掉了。
“可是,先生,我认为每一个故事里都应该有某种道德成份,所以我设法让我故事里一些有罪的人悔过。”达什伍德先生编辑式的严肃神情放松了,他笑了起来,因为乔忘记了她的"朋友",俨然以作者的口气在说话。
“人们想得到乐趣,不想听说教,你知道,现在道德没销路。”顺便说一句,这话不太正确。
“那你认为这样变动后就能用了?”
“是的,情节有新意,故事展开得也很好——语言不错,还有其他的,”达什伍德先生和蔼地回答。
“你们怎样——我是说,怎样的报酬——"乔开口说,她不知道怎样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噢,是的,这样,这种东西我们付二十五至三十美元,一经刊登,即付稿酬,”达什伍德先生回答,仿佛他已忘记了这一点。据说这类小事编辑们常常会忘记的。
“很好,就给你们用。”乔神情满意地把故事交还给了他。
以前登一栏故事才一美元,这二十五美元的报酬似乎不错。
“我能不能告诉我的朋友,假如她有更好的故事,你们愿意接受?”她问道。成功使乔的胆子大了起来,她没有意识到前面她说漏了嘴。
“唔,我们会考虑的,但是不能保证接受。告诉你的朋友,故事要写得有趣味,别去管那道德。你的朋友想在这一起署什么名字?”他的语调漫不经心。
“请你什么名字也不署,她不愿她的名字出现,她也没有笔名,”乔说,她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当然随她的便。故事下个星期就登出来。你是自己来拿钱,还是我来寄给你?“达什伍德先生问,他自然想知道他的新供稿人是谁。
“我来拿,再见,先生。”
乔离开了,达什伍德先生跷起了脚,得体地评论道:“老一套,又穷又傲。不过她能行。”乔按照达什伍德先生的指示,以诺思布里太太作原型,一头扎进了浅薄的通俗文学之海。然而,多亏一个朋友扔给了她救生衣,她才能重新冒出头来,没为这次落水所窒息。
像大多数年轻的蹩脚作家一样,乔到国外去寻找人物和景致。她的舞台上出现了恶棍、伯爵、吉普赛人、尼姑、公爵夫人。这些人物如预期的那样,行为、精神都贴近生活。读者们对语法、标点符号、可能性之类的琐碎小事并不挑剔,因而达什伍德先生貌似好心地以最低的稿酬允请她做他的专栏作家。他认为没有必要将接受她的真正原因告诉她。事实上他雇用的一个作家因为别人开了更高的价而撒手不干了,卑鄙地让他陷入了困境。
她很快便对她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瘪下去的钱包鼓了起来。一个个的星期过去了,她为明年夏天带贝思去山里准备的小积蓄开始增加了,虽然速度很慢,但是确实在增加。满足中有件事使她不安,那就是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家人。她有种感觉,爸爸妈妈不会赞许她的,可是她还是宁肯先随心干着,然后再请求原谅。保守这个秘密很容易,因为故事没署她的名字。达什伍德先生当然不久就发现了真相,可是答应保持沉默。说也奇怪,他竟遵守了诺言。
她想这样做对她没有什么害处,她真诚地打算,绝不去写那些使她感到羞耻的东西。她期待着那幸福的时刻,到那时她拿给家人看她的钱,拿这个守得很严的秘密换取家人的快乐,这样,她也就抵销了良心的责备。
但是,除了惊心动魄的故事,别的东西达什伍德先生一概拒绝,而这种小说一定要折磨读者的感情,不然就称不上惊险小说。要写惊险小说还得遍搜历史和传奇,陆地和海洋,科学和艺术,政治卷宗和疯人院。乔不久就发现,她天真无邪的经历使她不大能看到构成社会基础的悲剧世界。因此从事务的角度出发,她开始用独特的能源弥补她的不足。她急切想找到故事的素材,一心想着即便不能把故事策划得很熟练,也要使情节新颖。她到报纸里去搜寻事故、事件以及犯罪活动。她去借阅有关毒药的书,使公共图书馆管理员起了疑心。她研究着大街上行人的脸,研究身边所有的人,不管是好人、坏人还是冷漠的人。她在古代的废墟中寻找事实或虚构。它们太古老了,倒和新的一样新奇。她尽量利用有限的机会接触那些愚行、罪恶与苦难。她以为她干得相当成功,但是不知不觉地,她开始亵渎了妇女身上的一些温柔的气质。
她身处不良社会,虽然那是想象中的,但对她产生了影响,因为她的心灵和想象都在汲取着危险的、不正常的养分。她过早地熟悉了生活的阴暗面,很快将她性情中天真无邪的青春光彩一扫而光。当然,我们每个人不久都会面对生活阴暗面的。
她开始感觉到了这一切,这不是看出来的,因为,过多地描述别人的激情与感情,使她研究、思索起自己的感情来——一种病态的乐趣,心理健康的年轻人是不会沉缅于这种乐趣中的。做错事总会带来惩罚,而当乔最需要这种惩罚时,她得到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帮助她了解人物,是莎士比亚的研究呢,还是女人向往诚实、勇敢、强壮这些气质的自然本能?乔一边将太阳底下最完美的气质赋予她想象中的英雄,一边也发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英雄。这个英雄虽然有许多人类的不完美之处,但是仍使她产生了兴趣。巴尔先生在一次谈话中建议她研究纯洁、真实、可爱的人物,不管她是在哪儿发现这些人物的,并将这作为一种良好的写作训练,乔相信了她的话,冷静地转过身开始研究他——要是他知道她这样做的话,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令人尊敬的教授自认为自己是个小人物。
首先,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教授,这令乔迷惑不解。他既不富有也不伟大,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无论在哪方面都不能算迷人、气派或者漂亮。然而,他像给人温暖的火那样吸引人。人们自然地围绕在他身边,好像围在暖和的壁炉前。他贫穷,但似乎总是在给人东西;他是外国人,可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已不年轻了,可孩子般幸福快乐;他长相平平,还有点古怪,然而在许多人看来他是漂亮的,只为了他的缘故,大家痛快地原谅他的怪癖。乔常常观察他,想发现他的魅力所在。最后她认定是仁爱之心产生的奇迹。他若是有些悲哀,便"头插在翅膀下伏着",他只将光明的一面展示于世人。他的额头上有皱纹,但是时间老人似乎记得他对别人非常和善,也就轻轻地触摸他。他嘴角的曲线令人愉快,那是对他的友好的话语、欢欣的笑容的一种纪念。他的眼睛既不冷漠,也不严厉。他的大手有一种温暖的强大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比语言表达得更充分。
他穿的衣服似乎也带有穿衣者好客的特性。衣服看上去宽宽松松,好像想使他舒适。宽大的背心暗示着里面有一颗硕大的心脏。褪了色的外套带着爱交际的神气。松驰下垂的口袋显然证明了有些小手空着插进去,满着拿出来。他的靴子使人感到亲切,他的领子不像其他人的那样坚硬、挺括。
“就是这样!”乔自言自语。她终于发现,真心地对同胞抱有善良的愿望能使人变美,给人尊严。这个强壮的德国教师就是如此。他大口吃饭,自己缝补短袜,还承受着巴尔这么个名字。
乔很看重美德,也尊重才智,这是非常女性化的。有关教授的一个小发现更增加了她对他的敬重。没有人知道,在他出生的城市,他因他的学识和正直的人品享有盛誉,受人尊敬。他自己从未说过。后来,一个同乡来看他,在和诺顿小姐谈话时说出了这个令人高兴的事实,乔是从诺顿小姐处得知的,因为巴尔先生从来没说过,乔更喜欢了。尽管巴尔先生在美国是个可怜的语言教师,他在柏林却是个体面的教授,乔为此感到自豪。那个发现给他的生活添加了浪漫的佐料,大大诗化了他其实、勤勉的生活。
巴尔身上还有一种比智力更优秀的才能,这种才能以一种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展示给了乔。诺顿小姐能够随意出入文学圈,要不是她,乔不可能有机会见识的。这个寂寞的女人对心怀抱负的女孩产生了兴趣,她将许多这样的恩惠赐予乔,同时也赐予了教授。一天晚上,她带他们去参加一个为一些著名人士举办的特别酒会。
乔去了酒会,她准备向那些伟大的人物鞠躬致敬。身处遥远的地方时,她就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崇拜这些人。然而,那天晚上,她对天才们的景仰之情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她发现伟大的人物毕竟也不过是男人和女人。过了一些时候,她才从这种发现中恢复过来。她带着崇敬之心,害羞地偷偷片了一眼一个诗人,他的诗句使人联想到一个以"精神、火、露水"为生的太空人,可乔却看到他在满腔热情地大口吞吃着晚饭,那种热情烧红了他那智慧的脸庞,可以想象乔此时的沮丧。从这个倒塌的偶像转过去,又发现了别的东西,这迅即排除了她浪漫的幻想。那个伟大的小说家像钟摆一样有规律地在两个圆酒瓶之间摆动着,那著名的天才竟然向一个当代的斯塔尔夫人调着情,而她却怒视着另一个科琳,科琳在温和地挖苦她,她为了专心听那思想深邃的哲学家讲话,用计智胜了她。哲学家故作姿态地啜着茶,好像要睡着了;那女子喋喋不休,使谈话无法进行。而那些科学名士们此刻忘掉了软体动物和冰川时期,聊起了艺术,一边专心致志地大口猛吃牡蛎和冰淇淋。那个年轻的音乐家就像第二个奥菲士一样曾使整个城市着魔,现在他谈起了赛马。在场的英国名流们的代表碰巧是酒会中最普通的人。
酒会还未开到一半,乔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清醒清醒。很快,巴尔先生也坐过来了,他看上去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久。不久,几个哲学家走上酒会讲坛轻松地谈起了各自喜爱的话题,举行了一场智力锦标赛。乔压根儿不懂这种谈话,但她还是欣赏这场谈话,尽管康德和黑格尔是她不知道的神,主场与客场是莫名其妙的术语。谈话结束了,她头疼得厉害,这就是"出自她内心意识"的唯一产物。她渐渐明白过来,根据这些谈话者的观点,世界正被砸得粉碎,在用新的、比以前好得多的原则重新组合,而宗教很少能被推论成无价值的东西,智力将是唯一的上帝。乔对哲学或任何一种玄学都一无所知,但是她听着谈话,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半是快乐,半是痛苦。她感到自己就像节日里放飞的小气球,被送进时间与空间里飘浮着。
她转过头来看看教授是否欣赏,发现他正表情异常严肃地看着她。她从未见过他的这种表情。他招手要她离开,可是就在那时,她被思辩哲学的自由性吸引了,就坐着没动。她想知道那些聪明的先生们消灭了所有的老信仰之后,打算依赖什么。
现在,巴尔先生又变得缺乏自信起来,他不急着发表他的意见了,并不是他的意见动摇不定,而是他太诚挚、太认真了,不能轻易表达。他的目光扫过乔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被耀眼的哲学火花吸引住了。教授拧起了眉,他极想说话。他担心某些易激动的年轻人会被这烟火引入岐途,结果发现展示会结束,只剩下燃尽的爆竹棒,或者被灼伤的手。
他尽量忍着,但是,当有人请他发表意见时,他便诚实地表达了他的愤怒。他用雄辩的事实捍卫着宗教——雄辩使他蹩脚的英语变得动听起来,他那平常的脸也变得漂亮了。他的仗打得艰难,因为那些聪明人很会辩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击败了,但是他以男子汉的气派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知怎么回事,他谈着谈着,乔感到世界又恢复了正常,持续这么长时间的古老信仰似乎比新的信仰要好,上帝并不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永生也不是美丽的童话,而是幸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又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当巴尔先生住了口,乔想拍手感谢他。巴尔说得比那些人好,可是一点也没有说服那些人。
她既没拍手,也没感谢,可是她记住了那个场面,打心眼里尊敬他。她知道他在当时当地表达看法是费了一番劲的,他的良心不允许他保持沉默,她开始明白气质是比金钱、地位、智力,或者美貌更好的财产。她感到,如同一个智者下的定义,要是高尚便是"真实、威望和善良的愿望",那么,她的朋友弗里德里克-巴尔不仅善良,而且高尚。
这种信念日渐坚定。她看重他的评价。她妄想得到他的尊重。她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她的愿望非常真挚,可就在这时,她几乎失去了一切。这事起因于一顶三角帽。一个晚上,教授进屋来给乔上课,头上戴着顶纸做的士兵帽,是蒂娜放上去的,他忘了拿下来。
“显然,他下楼前没照镜子,”在她说"晚上好"时,乔笑着想道。他严肃地坐下来,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主题和头饰之间让人发笑的对照。他打算给她读《华伦斯坦之死》。
开始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发生了好笑的事,她喜欢听他开怀大笑,所以她留待他自己发现,一会儿就把这事给忘了。
听一个德国人朗读席勒的作品是件相当吸引人的事情。朗读完毕做功课,这也是件高兴事,因为那天晚上乔心情快乐,那顶三角帽使她的眼睛欢乐地闪着光。教授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最后忍不住了,他略带惊奇地问——“马奇小姐,你当着老师的面笑什么?你不尊重我了,这样顽皮?”“先生,你忘了把帽子拿下来,我怎么尊重你?”乔说。
心不在焉的教授严肃地抬起手在头上摸着,取下了那个小三角帽,看了它一分钟,然后快活地仰头大笑,笑声像是大提琴发出的声音。
“噢,我看到帽子了,是那个小淘气蒂娜干的,让我成了个傻瓜。好吧,没关系,你瞧,要是你今天功课学得不好,你也要戴这帽子。”可是功课停了一会儿,因为教授一眼看到帽子上有幅画。
他拆开帽子,非常厌恶地说:“我希望这种报纸别进入这座房子。它们既不适合孩子们,也不适合年轻人。报纸办得不好,我忍受不了那些干这种缺德事的人。“乔瞥了一眼报纸,看到一幅可爱的画,画上有一个疯子,一具尸体,一个恶棍和一条毒蛇,她不喜欢这个。但并非由于不喜欢,而是一种担心的冲动使她打开了报纸,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象那是《火山周报》。然而那不是的。她又想到即便是《火山周报》,即便上面有她的故事,没有她的署名,也就不会出卖她。她的恐慌平息了,然而她的神情,她羞红了的脸还是出卖了她。教授虽然心不在焉,但觉察到的事情比别人想象的多得多。他知道乔在写作,不止一次在报社遇到过她,可由于乔从来不说起此事,他虽然极想读她的作品,还是从不问及。现在他突然想到,她在做一件自己不好意思承认的事,这使他担忧。他不像许多别的人那样对自己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无权过问。”他只记得她是个贫穷的年轻姑娘,远离父母无法得到妈妈的爱、爸爸的关怀。他受一种冲动的驱使要帮助她。这种冲动来得迅速、自然,就像伸手去救助一个掉进水坑的婴儿那样。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脸上没露一丝痕迹。报纸翻过去了,乔的针穿上了线。
到了这时,他已准备好说话了。他相当自然但是非常严肃地说——“对,你把报纸拿开是对的,依我看,好的年轻姑娘不应该看这种东西。这些东西使一些人愉快,但是我宁愿给我的孩子们玩火药,也不给他们读这种破烂东西。”“并不是所有的都坏,只是愚蠢,你知道,假如有人需要它,我看提供它就没什么伤害。许多体面人就用这种叫做轰动小说的东西正当地谋生,”乔说。她用力刮着衣裙,针过处留下一条小细线。
“有人需要威士忌,但我想你我都不会去卖它。假如那些体面人知道他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他们就不会认为他们的谋生方式是正当的了。他们没有权利在小糖果里放毒药,再让小孩子们吃。不,他们应该想一想,做这种事之前先得扫除掉肮脏的东西。”巴尔先生激烈地说着,揉皱了报纸走到火边。三角帽变成了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不再为害人间了。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那火烧到了她,因为烧过帽子后很长时间,乔的面孔还在发烧。
“我倒想把所有的报纸都这样烧掉,”教授咕哝着,带着宽慰的神情从火边走了回来。
乔想象着楼上她那一堆报纸会成为怎样的一团火。此刻,那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沉重地压着她的良心。接着她又宽慰自己:“我的故事不像那些,只是愚蠢,根本不坏,所以我不用担心。”她拿起书本,带着好学的表情问:“我们接着学,先生?现在我会非常用心,非常认真。”“我倒希望这样。”他只说了这一句,但是言外之意比她想象的要多。他严肃而又和善地看着她,使她感到《火山周报》几个字仿佛以粗体字印在她的额头。
她一回到自己屋子,便拿出了报纸,仔细地重新阅读了她写的每一篇故事。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戴眼镜。乔曾经试着戴过它,笑着看到它能把书中的小字放大。现在,她仿佛也戴上了教授的眼镜,不过这眼镜是精神上的或道德上的,因为那些粗劣的故事中的瑕疵令人可怕地怒视着她,使她充满沮丧。
“它们是破烂货,要是我继续写下去,会变得比破烂货还要糟糕,因为我每写一个故事,都比前一个更耸人听闻。我盲目地为钱写下去,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我知道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法严肃认真地读这些而不感到羞愧难当。
要是家人读到了这些,要是巴尔先生得到了这些,我该怎么呢?”仅仅想到这一点,乔的脸又发烫了。她把整整一捆报纸投进了火炉,火光熊熊差点把烟囱燃着了。
“是的,这是那种易燃的废品的最好去处。我想,我宁愿把房子烧了,也不愿别人用我的火药炸毁自己。”她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法律之魔》突然消失,它已变成眼睛闪闪发光的一堆黑色灰烬。
三个月的工作化成了一堆灰烬和放在膝盖上的钱。这时,乔严肃起来。她坐在地上,考虑着该用这钱做些什么。
“我想,我还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以保留这些钱作为我花掉时间的报酬,”她说。考虑良久,她又急躁地接着说:“我真希望我没有良心,这太麻烦了。要是我做不好事时不在乎,不感到不安,那我就会过得极好。有时我不由希望爸爸妈妈对这件事不那样苛求。”哦,乔,别那样希望了,应该感谢上帝,爸爸妈妈确是那样苛求,打心眼里可怜那些没有这样的保护者的人们吧。保护者用原则将他们围住,这些原则在急躁的年轻人看来可能就像监狱的围墙,但它们被证明确实是妇人们培养良好气质的基矗乔没有再写追求轰动效应的故事,她认为钱偿付不了她所受到的那份轰动。像她那一类人常做的那样,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学了一系列课程,研究了舍伍德夫人、埃奇沃思小姐和汉娜-摩尔,然后写出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道德说教那样强烈,以致于把它叫做小品文或说教文更为恰当。她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因为她活跃的想像力和女孩家的浪漫心理使她对这种新的写作风格感到不安,就像化装舞会时穿上个世纪的僵硬的累赘服装一样。她把这个说教式的佳作送往几个市场,结果没找到买主。她不得不同意达什伍德先生的说法,道德没有销路。
后来,她又试着写了个儿童故事。要不是她图利想多要几个臭钱,这个故事她能轻易出手的。唯一向她提供足够的钱,使她值得一试儿童文学的人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这位先生觉得他的使命就是让世人都转而信奉他的教义。但是,虽然乔喜欢为孩子们写作,她还是不能同意把所有不去特定主日学校上学的顽皮孩子都写成被熊吃了,或者被疯牛挑了,而去上学的好孩子则得到各种各样的天赐之福,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离开尘世时护送的天使,天使们还口齿不清地唱着赞美诗或者布着道。因此,在这样的考验下,乔没有写出任何作品。她盖上了墨水台,一时谦恭起来,这种谦恭非常有益。她说——“我什么也不懂了,我要等懂了以后再试。同时,如果我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我就'扫除掉肮脏的东西',这样至少是诚实的。”这个决定证明,她从豆茎上的第二次摔落对她有些好处。
当她进行这种内心革命时,她的外在生活和平常一样忙碌,没有风波。假使她有时看着严肃或者有点悲哀,除了巴尔教授,没人觉察得到。他静静地观察她,乔根本不知道他在观察她是否接受了并获益于他的责备,然而乔经受住了考验,他满意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他知道她已经停止写作了。这不光光是从她右手的食指猜测出来的,现在她的食指不再沾有墨迹了。她的晚上在楼下度过了,在报社也不再能遇上她了。她以顽强的耐力学习着。这一切使他确信,她决心全神贯注于一些有用的事,即便这些事并不都是她想做的。
他在许多方面帮助她,不愧为真正的朋友。乔感到幸福,因为她不再写那些小说了。除了德语,她还学习其他的课程,为她自己生活中的轰动故事打着基矗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的心中为愉悦之情所充满。六月,她离开了柯克太太。告别之时,每个人都显得很难过,孩子们尤其没法安慰。巴尔先生的满头头发直竖着,因为当他心烦意乱时,总是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要回家了?噢,你很幸福,有家可回,”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见到他把回家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这样说。他坐在屋子角落里抚弄着胡子。
她很早就得动身,所以头天晚上就和所有的人道别。轮到他时,她热情地说:“嗯,先生,别忘了,要是路过我那里,希望你来看我们,好吗?你来,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我想让全家人都认识我的朋友。”“真的,你要我去吗?”他问。他带着乔从未看过的急切神情看着她。
“是的,下个月来吧,劳里那时毕业,你会把毕业典礼当作趣事来欣赏的。”“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语气变了。
“是的,我的男孩特迪。我为他非常自豪,也希望你见见他。”然后乔抬起头来,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只想着介绍他们两个见面时的快乐。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神色使她突然想起,也许劳里不仅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她特别希望显出没事儿的神情,她开始不自觉地脸红了。她越不想这样,脸就越红。要不是坐在她膝上的蒂娜,她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收常幸好,那孩子动情地要拥抱她,于是她顺势将脸转过去了一会儿。她希望教授没觉察,但是他觉察了,也从瞬间的焦虑转为平常的神情。他诚挚地说——“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去参加毕业典礼,但是我祝愿那位朋友大获成功。祝你们大家幸福。上帝保佑你!”说完,他热情地和乔握了手,然后用肩膀驮起蒂娜离开了。
然而,孩子们上床后,巴尔在火炉边坐了很长时间。他面带倦容。”heimweh",也就是思乡之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回忆起乔坐在那里,小孩子抱在膝盖上,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不由双手托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仿佛在寻找一些他无法找到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我现在不应该心存希望了。”他自言自语地叹着,那叹息几乎是呻吟。然后,像是责备自己无法遏制的渴求,他走过去亲了亲枕头上两个头发散乱的小脑袋,拿下他那很少使用的海泡石烟斗,打开了他的柏拉图。
他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事情处理得很有男子汉脾气。但是依我看,他不会觉得两个不受管束的小男孩,一个烟斗,甚至那神圣的柏拉图,能够如愿地代替家里的妻子和孩子。
第二天早晨,虽然天很早,他还是到车站为乔送行。幸亏有了他的送行,乔在孤独的旅途中才能沉浸在温柔的回忆中。一张亲切的面孔笑着向她道别,一束紫罗兰和她相伴。最美好的是,她幸福地想着:“嗯,冬天过去了,我一本书都没写,也没有发财。但是我交了一个很值得相处的朋友。我要努力一辈子享有他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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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伤心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那一年劳里的学业相当成功,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他的拉丁语演说有着菲力气斯的优雅,狄摩西尼的雄辩,他的朋友们这样评论。他们都在常他的祖父——哦,那么自豪!——马奇先生和马奇太太,约翰和梅格,乔和贝思,所有人都带着发自内心的赞赏之情为他狂喜。男孩子们当时或许并不在意,可是经历的成功怕是再难得到如此的激赏了。
“我得留下来吃这该死的晚饭,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姑娘们,你们能像平常那样来接我吗?”快乐的一天结束了,劳里将姑娘们送进车厢时这么说。他说"姑娘们",其实指的是乔,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保持着这个老习惯。她不想拒绝她成绩卓著的男孩提出的任何事情,便热情地回答道——“我会来的,特迪,无论如何都会来,我会走在你前面,用单簧口琴为你弹奏《为凯旋的英雄欢呼》。”劳里谢了她,他脸上的神色使乔突然恐慌起来。”哦,天哪!我晓得他要说些什么了。我怎么办呢?”晚上的思索、早上的工作稍稍减轻了她的担忧。她作出判断,在她已让人完全知道她会作什么样的答复之后,对方还会提出求婚,这样想是够愚蠢的。于是她在预定的时间出发了,她希望特迪不会有所行动,使她伤害他那可怜的感情。
她先去了梅格家,亲吻逗弄黛西和德米,使她精神振奋起来,也更增强了她对谈的信心。然而,一见到远处逼近的壮健身影,她便产生了掉头跑开的强烈愿望。
“单簧口琴在哪里,乔?”一走到能听见说话声之处,劳里便叫了起来。
“我忘了。”乔又鼓起了勇气。这样的招呼算不上情人般的招呼。
过去在这种场合,她总是抱着他的胳膊。现在她不这样做了,他也不抱怨。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一直很快地谈着遥远的话题,直到他们从大路转向一条经过树林通向家的小路。
这时,他步子放慢了,语言也突然不流畅了,谈话不时出现难堪的停顿。为挽回正往沉默之井坠落的谈话,乔急速地说:“现在你得过一个愉快的长假了。”“我是这么打算的。”他的语调里有种坚定的成份,使得乔迅速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正看着她,那种表情使乔确信令人可怕的时刻来到了。
她伸出手恳求着:“不,特迪,请你别说!”“我要说,你必须听我说。没用的,乔,我们得说出来,越早越好,对我们俩都是这样,”他回答说,突然红了脸,激动起来。
“那你就说吧,我听着,”乔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坚韧之心。
劳里是个没有经验的情人,但他是认真的。即便努力失败,他也打算"说出来“。因此,他带着特有的急躁谈开了这个话题。尽管他以男子汉的脾气竭力想保持声音平稳,可还是时而卡了壳。
“自从我认识你,乔,我就爱上了你,简直没有办法。你待我那么好。我想表示出来,可你不让。现在我要你听下去,给我个答复,因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让你别这样,我以为你已经理解了——”乔开口说,她发现情况比她预料的更难办。
“我知道你那样想过。可是女孩子很让人奇怪,你根本无法知道她们真正的意思。她们嘴里说'不',实际上她们的意思是'是',只是为了弄着玩儿,把男人弄得晕头转向,”劳里回答。他用这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自卫。
“我不是那种人。我从来不想让你那样爱我,只要有可能,我总是走开以免你这样。”“我想就是那样,这像是你做的,但是没用。我反而更加爱你了。为了讨你的欢心,我努力学习,我不打台球了,你不喜欢的事我都放弃了。我等待着,从不抱怨,我希望你会爱我,虽然我不够好,一半都不——"说到这里,他嗓子控制不住地哽住了。他瞧着无茛,一边清着他那"该死的喉咙"。
“你,你对我,你对我非常好,我那么感激你,我那么为你骄傲,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你要求于我的那样爱你。我试过,但是,我的感情改变不了。我不管你时却说爱你,那是说谎。”“真的吗?一点儿也不假吗,乔?”他突然停住脚,捉住她的双手,提出了这个问题,脸上的表情让乔很久忘不了。
“真的,一点也不假,亲爱的。”
现在他们已走进小树林,靠近了篱笆两侧的台阶。当最后一个字不情愿地从乔的口中说出时,劳里放下了双手,转身像是要继续走,但是,就这一次,那个篱笆他越不过去了。
他只能将脑袋靠在生了苔的柱子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乔给吓坏了。
“哦,特迪,我很难过,非常地难过。我愿意杀死我自己,要是这样做有用!希望你别把事看得那么重。我没办法。你知道,要是不爱一个人却非要她去爱是不可能的,”乔生硬却很遗憾地叫着,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她记起很久以前他也这样安慰过她。
“有时人们是这样做的,”柱子后传来沉闷的声音。
“我不相信那是真正的爱。我宁愿不这么试,”回答坚定。
长时间的静默。河边的柳树上,一只画眉在欢快地唱着,长长的青草在风中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乔在篱笆台阶上坐下,非常认真地说:“劳里,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他吃了一惊,好像挨了一枪似的。他把头一昂,大声叫道:“别告诉我,乔,我现在受不了!”“告诉你什么?”她问,搞不清他为什么发怒。
“你爱那个老头。”
“哪个老头?”乔问。她想他肯定是指他爷爷。
“那个你写信总谈到的魔鬼教授。要是你说你爱他,我知道我会做出不顾一切的事来的。”他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花,双拳紧握,似乎真的会去践行其言。
乔想笑,可是克制住了自己。这一切使她也激动了,她勇敢地说:“别骂人,特迪。他不老,也不坏。他善良,和蔼。
除了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请不要那样勃然大怒。我想表示友好,可要是你污蔑我的教授,我就会生气的。我一点也没想到过要爱他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可是过一段时间你会爱他的,那我怎么办呢?”“你也会爱上别人的,像一个明智的男孩,忘掉这一切烦恼吧。”“我不会爱任何别的人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乔,永远,永远!”他一踩脚,用以强调他那激昂的话语。
“我拿他怎么办呢?”乔叹了口气。她发现感情比她预想的要难对付。”你还没听到我要告诉你的事呢,坐下来听我说。
我真想把这事处理妥当,使你幸福,”她说。她希望和他讲点道理,以此抚慰他,结果证明她对爱情一无所知。
从乔刚才的这番话,劳里看到了一线希望。他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乔的脚边,胳膊支在篱笆的下层台阶上,带着期待的神色抬头看着乔。对乔来说,这样的姿态安排使她不能平静地说话,清楚地思考。他这样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爱意与渴求,睫毛还是濡湿的,那是由于她的狠心话使他痛苦地流了几滴泪造成的。在这样的情景中,她怎么能对她的男孩说绝情话呢?她轻轻地把他的头转过去,一边抚弄着他那卷曲的头发,一边说着话。他的头发是为她的缘故蓄养的——确实,那多么令人感动!——“我赞同妈妈的看法,我俩不合适,因为我们的急躁脾气和坚强个性可能会使我们非常痛苦,要是我们愚蠢到要——"乔在最后一个词上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劳里狂喜地说了出来。
“结婚——不,我们不会痛苦的!只要你爱我,乔,我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圣人,因为你想把我变成啥样都行。”“不,我做不到。我试过,但是失败了。我不会用我们的幸福来冒险,做这种认真的试验。我们的意见不一致,永远也不会一致。所以我们一生都将是好朋友,而不要去做任何鲁莽的事。”“不,如果有机会我们就要做,”劳里顽固地咕哝着。
“好了,理智些,明智地看待这件事吧,”乔恳求道。她几乎一筹莫展了。
“我不会理智的,我不要你说的那种明智的看法,它对我没用,只能使你心更狠。我相信你没有任何感情。”“我倒希望没有。”乔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了。劳里把这看作一个好的兆头,他转过身来,使出他所有的说服力,用从来没有过的极有感染力的哄人腔调说:“别让我们失望了,亲爱的!大家都期待着这件事,爷爷下了决心要这样,你家人也喜欢,我没有你不行。说你愿意,让我们幸福,说吧,说吧!”几个月之后乔才懂得她下了多大决心才坚持住她作出的决定:她认定她不爱她的男孩,永远不会。这样说很难,但是她还是说了。她知道延续既无用也残酷。
“我不能真心地说'愿意',那我就根本不说。以后你会明白我是对的。你会为此感谢我——"她严肃地说。
“我死也不会的!”劳里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单单一想到这些他就怒火中烧。
“会的,你会的,”乔坚持道,”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从这件事中恢复过来,找到一个有教养的可爱姑娘,她会崇拜你,成为你漂亮的房子里优秀的女主人。可我不会,我不漂亮,笨手笨脚,又古怪又老,你会为我感到难为情。我们还会吵架——你看,甚至现在我们都忍不住要吵——我不喜欢优雅的社会而你喜欢,你会讨厌我乱写乱画,而我没这些不能过。我们会感到不幸福,会希望我们没这样做。一切都会令人不敢想象!”“还有没有了?”劳里问。他感到很难耐心地听完她预言似的这番话。
“没了。还有就是,我想我以后不会结婚的。我这样很幸福,我太爱自由了,不会匆忙地为任何一个凡人放弃它。”“我知道得更清楚,”劳里插话了,”现在你是这样想的。
但是有那么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的。你会狂热地爱她,为他生,为他死。我知道你会的,那是你的方式,而我却不得不在一边旁观。”那绝望的情人把帽子扔到了地上,若不是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悲哀,扔帽子的手势就会显得很好笑。
“是的,我会为他生,为他死的,只要他来到我身边,让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你必须尽力解脱!”乔叫了出来。她已经对可怜的特迪失去了耐心。”我已经尽了力,可是你不愿放理智些。你这样缠着我索取我不能给你的东西,太自私了。我将永远喜欢你,作为朋友,真的,非常喜欢。但是,我永远不会和你结婚。你相信得越早,对我们两人就越好——就这样了!”这一番话就像是火燃着了炸药。劳里看了她一会,仿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种决绝的语调说:“你有一天会后悔的,乔。”“噢,你到哪儿去?”她叫了起来。他的表情吓坏了她。
“去见鬼!”回答让人放心。
看着他摇晃着走下河岸朝小河走去,乔的心脏有一会儿停止了跳动。然而,只有做下很大的蠢事,犯了大罪,或者遭受了很深的痛苦,才会使一个年轻人轻生。劳里不是那种一次失败就能击垮的弱者。他没打算作惊人之举,跳入河中,但是盲目的本能冲动使他将帽子和外衣扔进他的小船里,然后拼命划着船走了。他划船的速度超过了许多次比赛的划速。
乔注视着这可怜的家伙,他在力图摆脱心头的烦恼。乔长长地舒了口气,松开了双手。
“那样对他会有好处的。他回到家时,会处于一种敏感、懊悔的情绪中,我倒不敢见他了,”她想。她慢慢地往家走,感到她像是屠杀了某种无辜的东西,然后将之埋在了树叶下面。她又接着想道:“现在我得去找劳伦斯先生,让他非常和善地对待我可怜的男孩。我希望他会爱上贝思,也许以后他会的。然而我又想是不是我误解了她。哦,天哪!女孩子们怎么能又要情人又拒绝他们。这真是太狠心了。”她确信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做得更好,因此她直接去找了劳伦斯先生,勇敢地把这难以出口的事情经过告诉了他。然后她垮了,十分沮丧地为她的冷酷无情哭了起来,那和善的老先生虽然也非常失望,却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他发现很难理解竟有女孩子不爱劳里,他希望乔会改变主意。但是他比乔更明白,爱是不能强迫的。因此他只是悲哀地摇着头。他决心要让他的孩子远离伤害,因为毛头小伙子和乔分别时说的话使他大为不安,尽管他不愿承认这点。
劳里回到家时,精疲力尽但是相当镇静。爷爷像是没事儿似地迎着他,有一两个小时,爷爷非常成功地保持着这种状况。黄昏时爷孙俩坐到了一起。过去他们特别珍惜这段时间,但是现在老人很难做到像往常一样闲聊,而年轻人就更难倾听老人表扬他去年获得的成功。那次成功现在对他来说似乎是爱的徒劳。他尽力忍受着,后来走到钢琴房开始弹奏。
窗户是开着的。乔和贝思在花园散步,唯有这一次,她对音乐比妹妹理解得更好。劳里弹着《悲怆奏鸣曲》,他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弹过。
“弹得非常好,我敢说。但是太悲哀了使人想哭。小伙子,给我们弹个快乐些的,”劳伦斯先生说。和善的老人心中充满同情,他很想表达出来,可是又不知道怎样表达。
劳里弹起了一段欢快些的曲子,他猛烈地弹了几分钟,要不是在一个短暂的间歇听到了马奇太太的声音,他会毅然弹完曲子的。马奇太太叫着:“乔,亲爱的,进来,我需要你。”这正是劳里极想说的话,只是含义不同!他听着,曲子不知弹到哪儿去了,音乐也带着不和谐音停止了。音乐家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我受不了了,”老人咕哝着。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到钢琴房,慈善地将手放在劳里宽阔的双肩上,像妇人那样亲切地说:“我知道,孩子,我知道。”劳里一时没答腔,然后高声问:“谁告诉你的?”“乔,她自己。”“那就完了!”他不耐烦地抖掉爷爷放在他肩上的手。尽管他感激爷爷的同情,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忍受来自男人的怜悯。
“还没完。我要说一件事,然后事情就完了,”劳伦斯先生带着非同寻常的温和口气回答,”你现在也许不愿意呆在家里吧?”“我不打算从一个姑娘面前逃开。乔挡不住我去见她。我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劳里以挑衅的口气回答。
“如果你像我认为的那样是个绅士,就不会这么做了。我也感到失望,可是那姑娘没办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一段时间。你打算到哪里去呢?”“哪儿都行。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劳里满不在乎地笑着站了起来,笑声刺耳,使老人焦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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