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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山音

_4 川端康成(日)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有点不尽兴了。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脸,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点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间很宽,眉毛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随着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里镶嵌着黑色的瞳眸。老红色的嘴唇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的乌黑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转动,下唇肉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了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
  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泽的口红,从唇边往嘴角里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唇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唇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的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状态吧。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的。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的邪恋般的激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艳,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对戴面具的英子觉着可怜,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藏一种游荡的东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玉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里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家鲫鱼火锅。
  四
  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
  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奶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乳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乳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奶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①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罗。”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
  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欢迎罗。”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山音(冬樱)
  一
  除夕半夜下起雨来,元旦是个雨天。
  从今年起改为按足岁计算,信吾六十一,保子六十二了。
  元旦本想睡个早觉,可一大早就传来了房子的女儿里子在走廊上跑动的声音,把信吾惊醒了。
  菊子已经起来了。
  “里子,过来。我们去烤糯米糕好吗?里子也来帮忙。”菊子说这番话,是想把里子叫到厨房里,以免她在信吾的寝室走廊上跑动。里子压根儿不听,继续在走廊上跑来跑去。
  “里子、里子。”房子在被窝里呼喊。
  里子连母亲的话也不理睬。
  保子也被惊醒了。她对信吾说:“大年初一是个雨天哟。”
  “唔。”
  “里子起来了,房子即使继续睡,菊子当媳妇的总得起来嘛。”
  保子说到“总得”这个字眼时,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信吾觉得滑稽可笑。
  “我也好几年的元旦没被孩子吵醒过了。”保子说。
  “今后恐怕每天都会被吵醒的哟。”
  “大概不至于吧。相原家没有走廊,上咱家来她可能觉着新鲜才到处跑动的吧。
  过些日子,习惯下来也就不跑了。“
  “或许是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喜欢在走廊上跑动的,跑步声吧嗒吧嗒的,仿佛被地板吸住了。”
  “因为孩子的脚是柔软的。”保子竖起耳朵来听了听里子的跑步声,又说:“里子今年该五岁了,可足岁变成三岁,总觉得好像是给狐狸精迷惑了。我们嘛,六十四岁、六十二岁变化都不大。”
  “也不见得。出现了件怪事哩。我出生月份比你大,从今年算起,有一段时间是和你同岁呐。从我的生日起到你的生日止这段时间,我们不是同岁吗?”
  “啊,可不是吗。”
  保子也发现了。
  “怎么样?是个大发现吧。这是一生的奇事呐。”
  “是啊。可事到如今,同年又有什么用。”保子嘟哝了一句。
  “里子、里子、里子!”房子又呼唤起来。
  里子大概跑够了,又回到了母亲的被窝里。
  “瞧你的脚,多冰凉呀!”传来了房子的话声。
  信吾合上了眼睛。
  良久,保子说:“大家起床之前,让孩子这样跑跑也好。可是,大家一在,她有话也不说,只顾缠着妈妈了。”
  这两人莫非在寻找彼此对这外孙女的爱情?
  信吾起码感到保子是在寻求自己的爱情。
  或许是信吾自己在寻找信吾自己呢?
  走廊上又传来了里子跑动的脚步声。信吾睡眠不足,感到吵得慌,可他却不生气。
  但是,他也并不觉得外孙女的脚步声是柔和。也许信吾确实是缺乏慈爱吧。
  信吾没发现里子奔跑的走廊的木板套窗还没有打开,一片黑魆魆的。保子似乎很快就留意到了。这件事,也促使保子感到里子怪可怜的。
  二
  房子婚姻的不幸,在女儿里子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信吾并不是不怜恤,许多时候他也焦急得头痛。他对女儿婚姻的失败,着实无能为力。
  信吾简直无所适从,他自己也很惊讶。
  父母对于已经出嫁的女儿的婚姻生活,可以施展的能力是有限的。从事态发展到不得不离婚这点来看,女儿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了。
  房子同相原离婚之后,带着两个孩子,把她接回娘家来,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房子的心灵创伤无法治愈,房子的生活也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女人婚姻的失败问题,难道就无法解决了吗?
  秋天房子离开相原之后,不是回娘家,而是到信州老家去了。老家发来电报,信吾他们才晓得房子从家中出走的原委。
  修一把房子接回家里来了。
  在娘家住了一个月,房子说了声“我要找相原把话说清楚”,就出门去了。
  尽管家里人说过让信吾或修一去找相原谈谈,可房子不听,非要亲自去不可。
  保子说:如果去的话,把孩子留在家里吧。
  房子歇斯底里似的反驳说:“孩子怎么处理还是一个问题呐,不是吗?眼下还不知道孩子是归我还是归相原呢?”
  她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到家里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事,信吾他们无法估计要等待多少时日,就这样在不安稳的状态中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
  房子仍然杳无音信。
  莫非她打定主意又回到相原那里去了吗?
  “难道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拖下去不成?”
  保子的话音刚落,信吾接口答道:“我们才糊里糊涂拖下去呐,不是吗?”
  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就是这个房子,大年夜突然口到娘家里来了。
  “唉呀,你怎么啦!”
  保子吃惊地望了望房子和孩子。
  房子想把洋伞折起来,可双手颤抖,伞骨仿佛折断了一二根。保子望着洋伞问道:“下雨了吗?”
  菊子走过来,把里子抱了起来。
  保子正在让菊子帮忙把炖肉装在套饭盒里。
  房子是从厨房门走进来的。
  信吾以为房子是来要零花钱,实际上并非如此。
  保子擦了擦手,走进饭厅,站在那里瞧了瞧房子,说:“大年夜,相原怎么让你回娘家来啦。”
  房子不言语,直淌眼泪。
  “嘿,算了。分明是断缘份了嘛。”信吾说。
  “是吗?可哪有大年夜被赶出来的啊?”
  “是我自己出来的。”房子抽噎着顶了一句。
  “是嘛,那就好。正想让你回家过年,你就回来了。我说话方式不好,向你赔不是。嘿,这种事来年开春再慢慢说吧。”
  保子到厨房里去了。
  保子的说话方式使信吾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感受到话中流露的母爱之情。
  无论是对房子大年夜从厨房门走进娘家,还是对里子年初一大清早在黝黑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保子都立即寄予同情。就算这种同情心是好的,可是却引起信吾的某种怀疑:这种同情心不是使信吾有所顾忌吗?
  元旦早晨,房子最晚起床。
  大家一边听着房子的漱口声,一边等候她来吃早餐。房子化妆又花了很长的时间。
  修一闲得无聊,就给信吾斟了一杯日本酒,说:“喝屠苏①酒之前,先喝一杯日本酒吧。”他接着说,“爸爸也满头银发了。”
  ①日本人新年喝的一种药酒,传说是延用华佗的处方。
  “哦,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
  “不至于吧。”
  “真的。你瞧。”信吾稍稍把头探出去。
  保子和修一一起瞧了瞧信吾的头。菊子也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信吾的头。
  菊子把房子的小女儿抱在膝上。
  三
  为房子和她的孩子另加了一个被炉,菊子走到她们那边去了。
  信吾和修一围着这边的被炉对酌对饮,保子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修一在家里一般不怎么喝酒,也许是元旦遇上雨天,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喝过量了,他仿佛无视父亲的存在,一味自酌自饮,眼神也渐渐变了。
  信吾曾听说这样的事:修一在绢子家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让与绢子同居的那个女友唱歌,于是绢子哭了起来。现在看到修一的那双醉眼,就回想起这件事来了。
  “菊子,菊子。”保子呼喊,“拿些蜜桔到这边来。”
  菊子拉开隔扇,把蜜桔拿了进来,保子就说:“喂,到这儿来吧。瞧这两个人问声不响只顾喝酒!”
  菊子瞥了修一一眼,有意把话头合开,说:“爸爸没有喝吧。”
  “不,我在思考爸爸的一生呐。”修一像是说别人坏话似的嘟囔了一句。
  “一生?一生中的什么?”信吾问道。
  “很朦胧。硬要作结论的话,那就是爸爸是成功呢还是失败?”修一说。
  “谁知道呢,这种事……”信吾把话顶了回去。
  “今年新年,小沙丁鱼干和鱼肉卷的味道基本上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成功了吧。”
  “您是说小沙丁鱼干加上鱼肉卷吗?”
  “是啊。估计就是这些玩意儿,不是吗?倘使你稍稍考虑爸爸这一生的话。”
  “虽说是稍稍考虑。”
  “唔。平凡人的生涯就是今年也要活下去,以便能再见到新年的小沙丁鱼干和青鱼子干呀。许多人不是都死了吗?”
  “那是啊。”
  “然而,父母一生的成败,与儿女婚姻的成败也有关联,这就不好办啦。”
  “这是爸爸的实际感受吗?”
  “别说了,元旦一大清早……房子在家里呐。”保子抬起眼睛,小声说。然后问菊子:“房子呢?”
  “姐姐睡觉了。”
  “里子呢?”
  “里子和她妹妹也睡觉了。”
  “唷唷,母女三个都睡了吗?”保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呆然的神色。一副老人的天真烂漫的表情。
  厅门打开了,菊子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谷崎英子拜年来了。
  “唷,唷,这么大雨天你还来。”
  信吾有点惊讶,可这“唷,唷”显得与方才保子的口气很协调。
  “她说她不上屋里来了。”菊子说。
  “是吗?”
  信吾走到了门厅。
  英子抱着大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黑天鹅绒服装,在修过的脸上浓妆艳抹,偏着腰身,这副姿影更显得小巧玲珑了。
  英子有点拘谨地寒暄了几句。
  “这么大雨天你还来了。我以为今天谁都不会来,我也不打算出去。外面很冷,请上屋里来暖和暖和。”
  “是,谢谢。”
  信吾无法判断,英子不顾寒冷冒着大雨走来,是要给人一种仿佛她要诉说什么的印象?还是她真的有什么要述说呢?
  不管怎样,信吾觉得冒雨前来也是够受的。
  英子并无意进屋。
  “那么,我也干脆出去走走好罗。咱们一起去,进屋里等一等好吗?每年元旦我照例只在板仓那里露露面,他是前任经理。”
  今天一大早,信吾就惦挂着这桩事,他看见英子来了,下定决心出门,便赶紧装扮了一番。
  信吾起身走去大门,修一一仰脸便躺倒下来;信吾折回来开始更衣以后,他又坐了起来。
  “谷崎来了。”信吾说。
  “嗯。”
  修一无动于衷。因为他并不想见英子。
  信吾快将出门,这时修一才抬起脸来,视线追着父亲的身影,说:“天黑以前不回来可就……”
  “哦,很快就回来。”
  阿照绕到门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它也模仿着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门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半边身的毛都濡湿了。
  “呀,真可怜。”
  英子刚想在小狗前蹲下来,信吾就说:“母狗在我家产下五只狗崽,已经有主了,四只给要走了。只剩下这只,可也有人要了。”
  横须贺线的电车空空荡荡。
  信吾透过车窗观赏着横扫而来的两脚,心情顿觉舒畅。心想:出来对了。
  “往来参拜八幡神的人很多,电车都挤得满满的。”
  英子点了点头。
  “对、对,你经常是在元旦这天来的。”信吾说。
  “嗯。”
  英子俯首良久,说:“今后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让我在元旦这天来拜年吧。”
  “如果你结婚了,恐怕就来不了啦。”信吾说,“怎么啦?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别客气,尽管说好了。我脑子迟钝,有点昏溃了。”
  “您说得那样模糊。”英子的话很微妙,“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向公司提出辞职。”
  这件事,信吾是预料到的,可一时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来不应该向您提出这种问题。”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气说。
  “改天再谈吧。”
  “好吧。”
  信吾情绪低落下来了。
  信吾觉得在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了。
  平常,信吾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英子。对信吾来说,也许英子不过是个女办事员罢了。
  刹时间,信吾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来。但是,并不是说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辞职,恐怕责任在我吧。是我让你带我到修一的情妇家里去的,让你感到厌烦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难以为情了吧?”
  “的确是难堪啊。”英子明确地说。“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当父亲的,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该叫修一带我去跳舞,而且还洋洋自得,到绢子她们家里去玩。简直是堕落。”
  “堕落?没那么严重吧。”
  “我变坏啦。”英子伤心似的眯缝着眼睛,“假如我辞职了,为了报答您照顾的恩情,我将劝绢子退出情场。”
  信吾十分震惊。也有点自愧。
  “刚才在府上门口见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吗?”
  “是。我难过极了。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劝说绢子。”
  信吾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感到英子也仿佛轻松多了。
  或许,用这种轻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决问题的。信吾忽然这样想道。
  “但是,我没有资格拜托你这样做。”
  “为了报答您的大恩,是我自愿下决心这样做的。”
  英子凭着两片小嘴唇在说大话。尽管如此,信吾怎么也觉得自愧弗如。
  信吾甚至想说:请你别轻举妄动,多管闲事!
  但是,他似乎被英子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所打动了。
  “有这么一位好妻子,竟还……男人的心,不可理解啊。我一看见他和绢子调情,就觉着讨厌。要是他和妻子再怎么好,我也是不会妒忌的。”英子说。
  “不过,一个女人不会妒忌别的女人,男人是不是觉得她有点美中不足呢?”
  信吾苦笑了。
  “他常说他的妻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哩。”
  “是对你说的?”信吾尖声地问道。
  “嗯。对我也对绢子……他说,因为是个孩子,所以老父亲很喜欢她。”
  “真愚蠢!”
  信吾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英子。
  英子有点失措,说:“不过,最近他不说了。最近他不谈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信吾意识到修一所说的,是菊子的身体。
  难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当娼妇吗?如此无知,真是令人震惊啊!信吾觉得这里似乎还存在着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连妻子的事也告诉了绢子和英子,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大概也是来自这种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觉得修一十分残忍。不仅是修一,连绢子和英子对待菊子也是十分残忍。
  难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纯洁吗?
  信吾脑海里浮现出身段苗条、肌肤白皙的么女菊子那张稚嫩的面孔来。
  信吾也意识到由于儿媳妇的关系,自己在感觉上憎恨儿子,有点异常,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着保子的姐姐。这位姐姐辞世之后,他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保子结了婚,自己这种异常难道潜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为菊子而愤怒吗?
  修一很早就有了情妇,菊子不知从何妒忌起了。但是,在修一的麻木和残忍的影响下,不,也许因此反而唤醒了菊子作为一个女人的欲念。
  信吾觉得英子是个发育不健全的姑娘,比菊子还差些。
  最后,信吾缄口不言了。或许是自己某种寂寞的情绪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英子也默默无言,脱下了手套,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秀发。
  四
  一月中旬,热海旅馆的庭院满园樱花怒放。
  这就是常说的寒樱,从头年岁暮就开始绽开。信吾却感到自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的春天里。
  信吾误把红梅看作红桃花。白梅很像杏花或别的什么白花。
  进入房间之前,信吾已被倒影在泉水里的樱花所吸引,他走向溪畔,站在桥上赏花。
  他走到对岸去观赏伞形的红梅。
  从红梅树下钻出来的三四只白鸭逃走了。信吾从鸭子黄色的嘴和带点深黄的蹼上,也已感受到春意了。
  明天要接待公司的客人,信吾是来这里做准备工作的。办理了旅馆的手续,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事了。
  他坐在廊道的椅子上,凝望着盛开鲜花的庭院。
  白杜鹃也开花了。
  浓重的雨云从十国岭飘了下来,信吾走进房间里了。
  桌上放着两只表;一只怀表、一只手表。手表快了两分钟。两钟表很少走得一样准确。信吾不时惦挂着。
  “要是总放不下心,带一只去不就成了吗?”保子这么一说,他也就觉得在理,可这已是他的长年习惯了。
  晚饭前下大雨,是一场狂风暴雨。
  停电了。他早早便就寝了。
  一觉醒来,庭院里传来了狗吠声。却原来是倒海翻江般的风雨声。
  信吾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室内沉闷,却微带暖意,恍如春天海边的暴风雨,让人感到胸口郁闷。
  信吾一边深呼吸,忽地觉得一阵不安,好像要吐血似的。六十寿辰这年他曾吐过少量血,后来安然无恙。
  “不是胸痛,而是心里恶心。”信吾自己嘟哝了一句。
  信吾只觉得耳朵里塞满了讨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又传到了两边太阳穴,然后停滞在额头上。他揉了揉脖颈和额头。
  恍如海啸的是山上的暴风雨声,又有一种尖锐的风雨声盖过这声音迫近过来。
  这种暴风雨声的深处,传来了远远的隆隆声。
  这是火车通过丹那隧道的声音。对,信吾明白了。肯定是那样。火车开出隧道的时候,鸣笛了。一但是,听到汽笛声之后,信吾顿时害怕起来,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那声音实在太长了。通过七千八百米长的隧道,火车只需七八分钟。火车驶进隧道对面的洞口时,信吾似乎就听见了这种声音。火车刚一开进函南对面的隧道口时,旅馆距这边的热海隧道口约七百多米远,可怎么可以听见隧道里的声音呢?
  信吾用他的头脑确实感觉到这声音,同时也感觉到这穿过黑暗隧道的火车。他一直感觉到火车从对面的隧道口驶到这边的隧道口。火车从隧道钻出来的时候,信吾也如释重负了。
  然而,这是桩怪事。信吾心想:明天一早就向旅馆的人打听,或者给车站上挂个电话探询一下。
  信吾久久未能成眠。
  “信吾!信吾!”信吾也听到了这样的呼唤,既似梦幻又似现实。
  只有保子的姐姐是这样的呼唤。
  信吾非常兴奋似的,睁开了迟钝的眼睛。
  “信吾!信吾!信吾!”
  这唤声悄悄地传到了后窗下。
  信吾一惊,猛然醒了过来。房后的小溪流水声很响。还扬起了孩子们的喧嚣声。
  信吾起身把房后的木板套窗都打开了。
  朝阳明晃晃的。冬天的旭日泼撒下恍如经过一阵春雨儒湿的暖和的辉光。
  七八个去小学校的孩子聚集在小溪对岸的路上。
  刚才的呼唤声,或许是孩子们互相引诱的声音吧。
  但是,信吾还是探出身子,用眼睛去探索小溪这边岸上矮竹丛中的动静。
山音(早露)
  一
  正月初一,儿子修一说过:爸爸也满头银发了。当时信吾回答说: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因为当时信吾想起北本来了。
  提起信吾的同学,现在大都已年过六旬,从战争期间直到战败之后,命途多舛,沦落者为数不少。五十岁一代身居高职者摔得也重,一旦摔下来就难以重新站起来。
  这个年龄的人,也大多让儿子在战争中死去。
  北本就失去了三个儿子。公司的业务变成为战争服务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派不上用场的技术员了。
  “据说他在镜前拔白发,拔着拔着就疯了。”
  一个老朋友到公司拜访信吾,谈到了北本这一传闻。
  “因为不上班,闲得慌,为了解闷,就拔起白发来的吧。起初,他家里人看着也不当回事,甚至觉得他何必那么介意呢……可是,北本每天都蹲在镜前。头天刚拔掉的地方,第二天又长出了白发。实际上白发早已多得拔不胜拔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本呆在镜前的时间就更长了。每次看不见他的身影,他都一定是在镜前拔白发。有时即使离开镜子不大一会儿,他就又马上慌里慌张地折回来,一直拔下去。”
  “那么,头发怎么没被拔光呢。”信吾都快要笑起来了。
  “不,不是开玩笑。是那样的。头发一根也没有了。”
  信吾终于笑开了。
  “瞧你,不是说谎呀!”友人同信吾互相看了看,“据说北本拔白发,拔着拔着,头白渐渐都变白了,拔一根白发,旁边的两三根黑发转眼又变白了。就这样,北本一边拔白发,一边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自己的白发更多了。他那眼神是无法形容哩。头发也明显变得稀疏了。”
  信吾忍笑问道:“他妻子不说话,就听任他拔下去吗?”
  这位友人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剩下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据说剩下的仅有的少数头发也全白了。”
  “很痛吧。”
  “你是说拔的时候吗?为了避免把黑发拔掉,他格外精心,一根根地拔,并不痛。据医生说,拔到最后,头皮收缩,用手摸头就会疼痛。没有出血,拔秃了的头却红肿起来。最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在医院里把剩下仅有的头发也全拔光了。
  多么可怕啊!固执得令人生畏哩。他不愿老朽,想返老还童。他究竟是疯了才开始拔白发,还是白发拔得大多了才疯的,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不是又好了吗?”
  “是好了。出现了奇迹。光秃秃的脑袋上居然又长出毛茸茸的黑发来。”
  “你可真能编故事啊。”信吾又笑开了。
  “是真事呀,老兄。”友人没有发笑。“常言说疯子是没有年龄的。如果我们也疯了,也许变得更年轻呢。”
  友人望了望信吾的头。接着说:“我这号人是无望了,你们大有希望啊。”
  友人的头几乎全秃了。
  “我也拔拔试试吗?”信吾嘟哝了一句。
  “拔拔试试,恐怕你没有那股热情拔到一根都不剩吧。”
  “是没有。我对白发并不介意。也不想头发变黑乃至想到发疯。”
  “那是因为你的地位安稳,可以从万人的苦难和灾患的大海中哗哗地游过来。”
  “你说得很简单,犹如冲着北本说,与其去拔那拔不尽的白发。莫如把发染了更简单一样。”信吾说。
  “染发只是一种掩饰。有掩饰真相的念头,我们就不会出现像北本那样的奇迹。”
  友人说。
  “可是,你不是说北本已经去世了吗?纵令出现如你所说的那样的奇迹,头发变黑,返老还童也……”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战争结束,生活稍安定以后才听说的。即使知道了,那时空袭最频繁,恐怕也不会到东京去的。”
  “不自然的奇迹是不会持久的。北本拔白发,也许是反抗年龄的流逝,反抗没落的命运。不过,寿命看来又是另一码事。头发虽然变黑了,寿命却不能延长。或许是相反。继白发之后又长出黑发来,因此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也许这才缩短了寿命呢。但是,北本的拼死冒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友人摇了摇头,下了结论。他的头都歇顶了,边上的毛发简直像一幅垂帘。
  “最近,不论碰到谁都苍苍白发了。战争期间,像我这样的人头发并不怎么白,可战争结束以后,明显地变白了。”信吾说。
  信吾并不完全相信夫人的话,只当作加油添醋的传闻听听而已。
  然而,北本辞世的消息,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友人走后,信吾独自回想方才的那番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理活动。假如北本过世是事实,那么他过世之前白发变成黑发这件事,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长出黑发来是事实,那么长黑发之前他疯了,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疯了是事实,那么在疯之前他把头发都拨光,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把头发拔光是事实,那么照镜子时他眼看着头发变白了,大概也是事实吧。这样看来,友人的话岂不都是事实吗?
  信吾不寒而栗了。
  “忘了问他,北本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头发是黑的呢,还是白的?”
  信吾这么说了一句,笑了。这话和笑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就算友人的话都是事实,没有夸张,可也带有嘲弄北本的口气吧。一个老人竟如此轻薄而残酷地议论已故老人的传闻,信吾总觉得不是滋味。
  信吾的同学中,死法非同寻常的,就是这个北本,还有就是水田。水田带着年轻女子去温泉旅馆,在那里悴然长逝。去年岁暮,有人让信吾买了水田的遗物能剧面具。他吸收谷崎英子到公司里来也是为了北本的吧。
  水田死于战后,信吾可以去参加他的葬礼。北本死于空袭时期,这是后来才听说的。谷崎英子带着北本的女儿开具的介绍信到公司里来时,信吾这才知道北本的遗属疏散到歧阜县后,就一直呆在那里。
  英子说,她是北本的女儿的同学。但是,北本的女儿介绍这样一个同学到公司来求职,信吾感到十分唐突。信吾没见过北本的女儿。英子说她在战争期间也没见过北本的女儿。信吾觉得这两个女孩子都有点轻薄。要是北本的女儿同北本的妻子商量此事,因而想起信吾,就由她自己写信来就好了。
  信吾对北本的女儿开具的介绍信,并不感到有什么责任。
  信吾一看见经介绍而来的英子,就觉得她体质单薄,似是个轻浮的姑娘。
  但是,信吾还是聘请英子,并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英子工作已经三年了。
  三年的时光飞快流逝。后来信吾又想:英子怎么竟能继续呆下去呢。这三年里,就算英子和修一一起去跳舞算不了什么,可她甚至还出出进进修一的情妇的家。信吾甚至曾经让英子作向导,去看过那个女人的家。
  近来英子对这件事感到无比苦恼,好像对公司也产生了厌倦。
  信吾没有同英子谈过北本的事。英子大概不知道友人的父亲是疯了之后死去的吧。或许她们之间的朋友关系,还没有达到彼此可以随便造访对方家庭的程度吧。
  过去,信吾认为英子是个轻浮的姑娘。但是,从她引咎辞职这件事看来,信吾觉得英子也有些良心和善意。因为她还没有结婚,这种良心和善意,使人感到很纯洁。
  二
  “爸爸,您真早啊!”
  菊子把自己准备洗脸的水放掉,又给信吾放了一脸盆新水。
  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水里。血在水中扩散开去,血色淡化了。
  信吾蓦地想起自己的轻微喀血,他觉得那血比自己的血好看。他以为菊子喀血了。其实是鼻血。
  菊子用毛巾捂住了鼻子。
  “仰脸,仰脸。”信吾把胳膊绕到菊子的背后。菊子仿佛要躲闪似的,向前摇晃了一下。信吾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往后拉了拉,一只手按着菊子的前额,让她仰起脸来了。
  “啊!爸爸,不要紧的。对不起。”
  菊子说话的时候,血顺着手掌一直流到胳膊肘。
  “别动!蹲下去,躺下!”
  在信吾的搀扶下,菊子就地蹲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躺下!”信吾重复了一遍。
  菊子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她那张失去血色的白脸上,露出了一副恍如对什么事物都死了心的孩子那种天真烂漫的表情。她的刘海发下的浅浅的伤疤,跳入了信吾的眼帘。
  “止血了吗?要是止血了,就回寝室去休息吧。”
  “止了。没事了。”菊子用毛巾揩了揩鼻子,“我把脸盆弄脏了,马上就给您洗干净。”
  “嗯,不用了。”
  信吾赶紧把脸盆里的水放掉。他觉得血色仿佛在水底淡淡地溶化了。
  信吾没有使用这脸盆,他用手掌接过自来水,洗了洗脸。
  信吾想把妻子叫醒帮一把菊子的忙。可转念又想,菊子可能不愿让婆婆看见自己这副痛苦的模样。
  菊子的鼻血好像喷涌出来似的。信吾感到犹如菊子的痛苦喷涌出来了。
  信吾在镜前梳头的时候,菊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菊子。”
  “嗯。”菊子回首应了一声,迳直走到了厨房里。她手拿盛有炭火的火铲走了过来。信吾看到了火花爆裂的情景。菊子把这些用煤气烧着了的炭火,添在饭厅的被炉里。
  “啊!”信吾自己也吓了一跳,甚至呼喊出声来了。他稀里糊涂把女儿房子已经回娘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饭厅之所以昏暗,乃是因为房子和两个孩子在贴邻房间里睡觉,房间没有打开木板套窗。
  找人帮菊子的忙,本来不用唤醒老伴,唤醒房子就行了,可他在考虑要不要把妻子叫醒的时候,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房子的影子,这是有点奇怪的。
  信吾一把腿脚伸进被炉里,菊子就过来给他斟上了热茶。
  “还晕吧?”
  “还有点儿。”
  “还早呐,今早你歇歇好了。”
  “还是慢慢活动活动好。我出去拿报纸,吹吹冷风就好了。人们常说女人流鼻血,用不着担心。”菊子用轻松的口吻说,“今早也很冷,爸爸为什么这样早起来呢?”
  “是为什么来着?寺庙的钟声还没敲响,我就醒了。那钟声无论冬天还是夏日,六点准敲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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