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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山音

_3 川端康成(日)
  “到咱家来不是更好吗?”
  “还说什么‘更好’呢,你跟她说话很冷淡哩。我们应该知道,房子回不了自己家,是怪可怜的呀。父母和子女竟变成这种样子,我感到很悲凉啊。”
  信吾紧锁双眉,翘着下巴颏儿,一边解领带一边说:“哦,等一等。我的和服呢?”
  菊子给他拿来了更换的衣服。她抱起信吾换下的西装默默地走了。
  这段时间,保子一直耷拉着脑袋。菊子关上隔扇门离去以后,保子才望着隔扇门,喃喃自语地说:“就说菊子吧,她未必就不会出走。”
  “难道父母要对子女的夫妻生活永远负责吗?”
  “因为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悲伤的时候,跟男人就不一样。”
  “可是,怎能认为女人都懂得女人的心理呢?”
  “就说今天修一不回家吧,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回来呢?你一个人回来,让菊子侍候你换西装,这样做……”
  信吾没有回答。
  “就说房子的事吧,你不准备跟修一商量一下吗?”保子说。
  “干脆让修一回老家把房子接回来嘛。”
  “让修一到老家把房子接回来,房子也许不高兴呢。修一看不起房子。”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中用。星期六就让修一去吧。”
  “到老家也是去丢丑啦。我们也没有回去,仿佛同老家断绝了关系。在那里,房子也没有可依靠的人,她怎么就去了呢。”
  “在老家,不知她住在哪家了。”
  “大概住在那幢空房里。不至于去打搅婶婶家吧。”
  保子的婶婶该是年过八旬了。当家的堂弟跟保子几乎没什么来往。这家究竟有几口人,信吾回想不起来了。
  房子怎么竟会逃到保子所梦见的破破烂烂的荒芜的家里去了呢?信吾毛骨悚然。
  三
  星期六早晨,修一和信吾一起走出家门,顺便转去公司一趟。距火车开车还有一段时间。
  修一来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对女办事员英子说:“我将这把伞存放在这儿。”
  英子微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问道:“出差吗?”
  “嗯。”
  修一放下皮箱,在信吾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英子的视线仿佛一直跟踪着修一。
  “听说天气要变冷,请注意身体。”
  “唔。嗯。”修一一边望着英子,一边对信吾说:“今天,已约好她去跳舞。”
  “是吗?”
  “让家父带你去吧。”
  英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信吾也懒得说什么了。
  修一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英子拎着皮箱,准备相送。
  “不必了,不像样子。”
  修一把皮箱夺了过来,在大门外消失了。
  剩下英子一人,她在门前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吾无心判断她究竟是不好意思呢,还是故作姿态?但她的肤浅,倒使信吾轻松安乐了。
  “难得约好了,真遗憾。”
  “最近他常常失约呢。”
  “让我来代替他吧。”
  “啊?”
  “不方便吗?”
  “唉哟!”
  英子抬起眼睛,显得十分惊讶!
  “修一的情妇在舞场了吧?”
  “没有这回事。”
  关于修一的情妇,先前信吾从英子那里只听说过她的那嘶哑声很有性感。更多的情况,再没有探听出来。
  连信吾办公室里的英子也见过那个女人,修一的家人却反而不认识她,或许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吧。不过,信吾难以理解。
  尤其是眼前看到英子,更是难以理解。
  一看英子就像是个轻浮的女人。尽管如此,在这种场合,她仿佛是一幕人生沉重的帷慢立在信吾的面前。她在思考什么呢?不得而知。
  “那么,就找个什么理由带你去跳舞,你见过那个女人吗?”信吾轻松似的说。
  “见过。”
  “经常见吗?”
  “也不经常。”
  “修一给你介绍了吗?”
  “谈不上什么介绍。”
  “我真不明白,会见情人也把你带去,是想让人吃醋吗?”
  “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构成障碍的。”说罢,英子缩了缩脖子。
  信吾看穿英子对修一抱有好感,也产生妒忌,便说:“你可以障碍一下嘛。”
  “唉哟!”
  英子把头茸拉下来,笑了笑。
  “对方也是两个人呐。”
  “什么?那个女人也带个男人来?”
  “是带个女伴。不是男人。”
  “是吗。那就放心了。”
  “唷。”英子望了望信吾,“这女伴是跟她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两个女人租一间房?”
  “不是。房子虽小却蛮别致的。”
  “什么呀,原来你已经去过了。”
  “嗯。”
  英子支吾其词。
  信吾又吃一惊,有点着急地问道:“那家,在什么地方?”
  英子倏地脸色刷白,嘟囔了一句:“真糟糕!”
  信吾哑然不语。
  “在本乡的大学附近。”
  “是吗?”
  英子像要摆脱压迫似的说:“这住宅坐落在一条小巷里,地方比较昏暗,但蛮干净的。另一个女伴,长得真标致,我很喜欢她。”
  “你说的另一个女伴,不是修一的情人,是另一个女人吗?”
  “嗯,是个文雅的女子。”
  “哦?那么,这两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呢?两人都是单身?”
  “哦,我不太清楚。”
  “就是两个女人一起生活罗。”
  英子点了点头,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我不曾见过这般文雅的女子,真恨不得每天都见到她。”
  这种说法,听起来令人觉得英子是不是想通过那个女子的文雅,来宽恕自己的什么呢。
  信吾深感意外。
  他不禁寻思:英子是不是企图通过赞美同居的女伴,以达到间接贬低修一的情人的月的呢?英子的真心实在难以捉摸。
  英子把视线投向窗外。
  “阳光照射进来啦。”
  “是啊。开点窗吧。”
  “他把雨伞存放在这儿的时候,我还担心不知天气会怎么样呢。没想到他一出差,就遇上好天气,太好了。”
  英子以为修一是为公司的事出差的。
  英子依然扶着推了上去的玻璃窗,站了一会儿。衣服一边的下摆提起来了。神态显得有点迷惘。
  她低着头折了回来。
  勤杂工手里拿着三四封信走了进来。
  英子接过信,把它放在信吾的办公桌上。
  “又是遗体告别?真讨厌。这回是鸟山?”信吾自言自语,“今天下午两点。
  那位太太不知怎么样了。“
  英子早已习惯于信吾这种自言自语,她只悄悄地瞥了信吾一眼。
  信吾微张着嘴,有点呆愣。
  “要参加遗体告别式,今天不能去跳舞了。”
  “听说这个人在妻子更年期受尽折磨哩,他妻子不给他饭吃。真的不给他饭吃呐。只有早晨嘛,还凑合,在家吃过早餐再出门,可她并没有给丈夫准备任何吃的。
  孩子们的饭端上来了,丈夫就像背着妻子,偷偷摸摸着吃。傍晚因为怕太太,不敢回家,每晚都闲逛,要么看电影,要么就进曲艺场,待到妻子儿女都入睡了,他才回家。孩子们也都站在母亲一边,欺负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更年期反应呗。更年期真可怕。”
  英子似乎觉得自己在受到嘲弄。
  “但是,做丈夫的恐怕也有不是的地方吧。”
  “当时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官员呐。后来进了民营公司任职。按其身份,遗体告别,好歹得借寺庙来举办,所以相当讲究。他当官的时候也不放荡。”
  “他抚养全家人吧。”
  “那是当然罗。”
  “我不明白。”
  “是啊,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一个五六十岁的堂堂正正的绅士,竟怕老婆,以至不敢回家,半夜三更还在外头徘徊,这种人有的是呐。”
  信吾试图回忆起鸟山的容颜,可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前后已有十年没见过鸟山的面了。
  信吾在想,鸟山大概是在自己的宅邸里辞世的吧。
  四
  信吾烧过香火后就站在寺庙的门旁,他以为在鸟山遗体告别式上会遇上大学时代的同学,可是一个也没有看见。
  会场上也没有像信吾这么大岁数的来宾。
  也许是信吾来晚了吧。
  往里窥视,只见站立在正殿门口的队列开始移动,人们散去了。
  家属都在正殿里。
  正如信吾所想象的,鸟山的妻子还活着,大概站在灵柩紧跟前的那个瘦削的女子就是她了吧。
  她染过头发。不过,好像好久没染了,发根露出了斑白来。
  信吾向这位老妇低头施礼的时候,蓦地想道:大概是鸟山长期患病,她来护理,没有工夫染发的缘故吧。当他转向棺椁烧香时,不由喃喃地说:谁知道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说,信吾登上正殿的台阶,向遗属施礼的时候,全然忘却了鸟山的妻子虐待她丈夫的事。可是,转身向死者致礼的时候,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信吾暗自吃惊。
  信吾不瞧遗属席上的鸟山夫人一眼,就从正殿里走出来了。
  信吾吃惊的,倒不是鸟山和他的妻子,而是自己的这种奇怪的健忘。他带着几分厌烦的情绪,从铺石路上又折了回来。
  信吾心头泛起一种忘却感和失落感。
  了解鸟山夫妻之间的情况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纵令还有少数了解的人健在,也都失去了记忆。剩下的人,只有任凭鸟山的妻子随便回忆了。大概不会有第三者会去认真地追忆这些事了吧。
  信吾也曾参加过六七个同学的聚会,一谈到鸟山的往事时,都没有人愿意认真去追忆。只是一笑置之。其中一个汉子谈及一些往事,也只对讽刺和夸张兴致勃然,仅此而已。
  当时参加聚会的人,有两位比鸟山先逝了。
  现在信吾心想:鸟山的妻子为什么要虐待鸟山?鸟山为什么又会受到妻子虐待?
  恐怕连当事人鸟山和他的妻子都不甚了了吧。
  鸟山带着不明不白奔赴黄泉了。遗下的妻子也会觉得这些已成过去,成为对手鸟山不在人世的过去了。鸟山的妻子也会带着不明不白而告别人间的。
  据说,那位在同学聚会会上谈及鸟山往事的汉子的家里,收藏着四五张传世的古老的能剧面具,鸟山到他家时,他拿出来让鸟山欣赏,鸟山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观看着。据这个汉子说,鸟山初次观看,对能剧面具并不怎么感到兴趣,恐怕只因回不了家,为了消磨时间才来看的吧。因为他妻子入睡以前,他是回不了家的。
  眼下信吾思忖:一个年过半百的一家之主,每天晚k这样徘徊街头,是在沉思什么吧。
  摆设在遗体告别会上的鸟山的照片,可能是当官时过新年或什么节日时拍摄的,他身穿礼服,是一张温和的圆脸。可能经过照相馆修饰了,看不见有什么阴影。
  鸟山这副温和的容貌显得很年轻,同站在灵柩前的妻子很不相称。只能认为是妻子被鸟山折磨得衰老了。
  鸟山的妻子个子矮小,信吾俯视着她那已经斑白的发根。她微微地耷拉着一边肩膀,面容非常憔悴。
  鸟山的儿女以及可能是他们的爱人,并排站在鸟山的妻子身旁。信吾没有留意看他们。
  信吾守候在寺庙门口,打算遇见旧友,就问一句“你家情况怎么样?”倘使对方反问同样的话,他就想这样回答:“总算凑合,至少到目前还平安无事,只是不凑巧,女儿家和儿子家还安定不下来。”
  就算彼此推心置腹地表白一番,可是彼此也都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管闲事。顶多只是边走边谈,直到电车站就分手。
  就是这点,信吾也渴望得到。
  “就说鸟山吧,他已经死了,什么受妻子虐待这类事不是全都无影无踪了吗?”
  “鸟山的儿女的家庭美满和睦,这也是鸟山夫妇的成功吧。”
  “现今,父母对子女的婚姻生活究竟应该负多大的责任呢?”
  信吾喃喃自语,本想向老同学倾诉一番,可不知怎的,瞬间竟不断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成群的麻雀在寺庙大门的房顶上啁啾鸣啭。
  它们划出了一个弓形飞上了房顶,又划出一个弓形飞去了。
  五
  从寺庙返回公司,早已有两个客人在那里等候了。
  信吾让人从背后的橱柜里把威士忌拿出来,倒在红茶里。这样对记忆力多少也有点帮助。
  他一边接待客人,一边回想起昨天早晨在家里看见的麻雀。
  麻雀就在后山山麓的狗尾草丛中。它们在啄食狗尾草的穗儿。它们是在啄狗尾草的穗儿呢,还是在吃虫子?信吾正在思索,忽然发现原来以为是麻雀群,其中还混杂着黄道眉呢。
  麻雀和黄道眉混杂在一起,信吾更留意观看了。
  六七只鸟从这棵穗飞到另一棵穗,闹得狗尾草的穗儿摇曳不止。
  三只黄道眉比较老实,很少飞来飞去。不像麻雀那样慌里慌张。
  从黄道眉翅膀的光泽和胸毛的色彩来看,可以认定它们是今年的鸟。麻雀身上像是沾满了灰尘。
  信吾当然喜欢黄道眉。正像黄道眉和麻雀的鸣声不同,反映出它们的性格不同一样,它们的动作也显示出它们性格的差异。
  信吾久久地观望着它们,心想:麻雀和黄道眉是不是在吵架呢?
  然而,麻雀归麻雀,它们互相呼应,交错飞来飞去。黄道眉归黄道眉,它们相互依偎,难分难舍,自然形成鸟以群分,偶尔混在一起,也没有吵架的迹象。
  信吾折服了。时值早晨洗脸的时分。
  大概是刚才看到庙门上的麻雀才想起来的吧。
  信吾送走客人,把门扉关上,转身就对英子说:“喂,带我到修一的那个女人家里去吧!”
  和客人谈话的时候,信吾就想着这件事。在英子来说,却是来得意外。
  英子满脸不悦,“哼”了一声,表现了反抗的样子。可她很快又露出了沮丧的神色,用生硬的声音冷漠地说:“去干什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您要去见她吗?”
  信吾并不想今天就要去见那个女人。
  “待修一回来后,再一起去不行吗?”英子沉着地说。
  信吾觉得英子是在冷笑。
  上车以后,英子一直缄口不语。
  信吾觉得光是自己羞辱了英子,蹂躏了她的情感,心情就够沉重的了。同时也羞辱了自己和儿子修一。
  信吾不是没有遐想过,趁修一不在家期间把问题解决了吧。但是,他察觉到这是停留在空想上。
  “我觉得,如果要谈,就和她同居的女友谈好罗。”英子说。
  “就是那个文静的女人吗?”
  “嗯。我请她到公司来好吗?”
  “是啊。”信吾含糊其辞地说。
  “修一在她们家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闹得不可开交哩。还让她唱歌,她用悦耳的声音唱了,唱得绢子都哭了。把绢子都唱哭了,可见绢子是很听她的话呐。”
  英子这种说法很巧妙,她说的绢子大概就是修一的情妇吧。
  信吾不知道修一也会这样撒酒疯。
  他们在大学前下了车,拐进了一条小巷。
  “如果修一知道这件事,我就无法上公司去了,请您让我辞职吧。”英子低声地说。
  信吾不禁一阵寒栗。
  英子停住脚步。
  “从那堵石墙旁边绕过去,第四间挂有‘池田’名牌的那家就是。她们都认识我,我就不去了。”
  “给你添麻烦了,今天就算了吧。”
  “为什么?都到跟前了……只要您府上能和睦相处,不是挺好吗?”
  英子的反抗,也让信吾感到了憎恶。
  英子说的石墙,其实是一堵混凝土墙。庭院里种植了一棵大红叶。一绕过这户人家的犄角,第四间便是挂有“池田”名牌的小旧房了。这房子没有什么特色。房门朝北,非常昏暗。二楼的玻璃门也关闭着,没有任何声音。
  信吾走了过去。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注意的。
  一走过去,他就泄气了。
  这户人家究竟会隐藏着儿子的什么样的生活呢?信吾认为这户人家没有什么值得自己贸然闯进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信吾从另一条路绕了过去。
  英子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信吾走到刚才下车的大街上,也没有找到英子。
  信吾回到家里来,看见菊子的脸色很难看。
  “修一顺便去公司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赶上个好天气,太好了。”信吾说。
  信吾疲惫不堪,早早就钻进被窝里。
  “修一向公司请了几天假呢?”保子在饭厅里问道。
  “哦,我可没有问。不过,只是把房子接回家来,顶多两三天吧。”信吾在被窝里回答。
  “今天,我也帮着干活,请菊子把棉被都絮好了。”
  信吾心想:房子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来,往后菊子又得操劳了。
  他一想到要是让修一另立门户,脑海里就浮现出在本乡看见的修一的情妇的家。
  信吾还想起英子的反抗来。英子虽然每天都在信吾身边,可信吾从来未见过英子那样强烈的反应。
  菊子的强烈反应,大概还没有表现出来吧。保子曾对信吾说过:她生怕爸爸为难,也就不敢吃醋。
  很快就进入梦乡的信吾被保子的鼾声惊醒了,他捏住保子的鼻子。
  保子仿佛早就醒了似的说:“房子还会拎着包袱回家来吧。”
  “可能是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山音(海岛的梦)
  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乳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乳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罗。”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哦,以前你说过的谷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二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①,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③,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①松岛,位于日本宫城县松岛湾内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②天桥立,即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砂洲。
  ③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
  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信吾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色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欲言又止。
  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自己变成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扉打开了。
  “早上好!”铃木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木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衣,可他没有脱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木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水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玉露茶,这才恢复了喝玉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水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压并不太高。听说水田就怕脑溢血,不敢一人在外过夜呐。”
  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木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不过,不能说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水田的死是极乐往生的。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水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话,如今别人也把水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木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地实现了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木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木显露诧异的神色。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日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木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水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中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中之一罗。”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高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水田的妻子找我来了。”铃木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木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解开。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艺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日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木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①,这个叫喝食②。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在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③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
  ①慈童,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谷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高一点。
  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木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呐。”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熟。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少年呐。慈童,据说是个精灵,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铃木所说的,活动着慈童的面具,欣赏了一番。
  慈童的刘海儿发是河童①的童发型。
  ①河童,日本的一种想象的动物,水陆两栖,类似幼儿形。
  “怎么样?买下来吧?”铃木说。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水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脸,就不由地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
  “水田已经故去。鸟山在水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木站起身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脱离能剧,死藏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多少价钱?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水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唇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木离开房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一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谨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发耷拉在面具的两旁逼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三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叮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唉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也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衣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和着大衣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衣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衣,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今天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的缘故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阴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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