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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美卡随想录-木心 感谢陈丹青推荐

_2 木心(当代)
      評論家是怎樣的呢,是這樣──他拍拍海克里斯的肩:「你身體不錯」,他又摸摸阿波羅的臉:「你長相不俗」。因為他認定自己膂力最大,模樣兒最俊。
      
      文學是什麼,文學家是什麼,文學是對文學家這個人的一番終身教育。
      
      之所以時常不免涉及古事古人,可憐,再不說說,就快要沒有「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座標感了。
      亦偶逢有道古人古事者,跫然心喜,走近聽了幾句,知是「古錢牌」功夫鞋的推銷員。
      
      在三十世紀的人的眼裏,二十世紀最脫離現實的藝術作品,也是二十世紀的一則寫照。
      
      「知性」與「存在」之間的「明視距離」,古代不遠,中世遠了些,近紀愈來愈遠。
      
      為地球攝像,得在太空行事。雖然這個比喻嫌粗鄙。
      
      時至今日,不以世界的、歷史的眼光來看區域的、實際的事物,是無法得其要領的──有人笑我「用大字眼!」我也笑,笑問:「你敢用?」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這是昨日之藝術。
      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這是今日之藝術。
      明日之藝術呢,再加幾個「之中」「之外」。
      再加呀。
      
      有鑒於聖佩夫醫福樓拜、禮樓拜醫莫泊桑,有鑒於書評家法蘭克.史文勒頓之醫葛拉罕.格林,用足了狼虎之藥,格林到八十歲還感德不盡……
      
      宜設「文學醫院」。
      
      「文學醫院」門庭若市,出院者至少不致再寫出「倒也能幫助我恢復了心理的極度的疲乏」這樣的句子來。
      
      如果,是別人寫了一部「紅樓夢」,曹雪芹會不會成為畢生考證研究「紅樓夢」的大學者。
      
      批評家的態度,第一要冷靜。第二要熱誠。第三要善於罵見鬼去吧的那種瀟灑。第四,第四要有愴然而涕下的那種潑辣。
      
      有人,說: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緊,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緊。
      
      某現代詩人垂問:宋詞,到後來,究竟算是什麼了?
      答:快樂的悲哀和悲哀的快樂的工藝品。
      
      幾乎什麼都能領會,幾乎什麼都不能領會──人與藝術的關係所幸如此,所不幸如此。
      
      在藝術上他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而他觸及很多藝術品觸及許多藝術家時,心裏會不住地嘀咕:這有什麼用呢,這有什麼用啊。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
      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曹雪芹精通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國文字,梵文、拉丁文則兩相滾瓜爛熟,就是中文不怎麼樣,差勁。
      
      文學的不朽之作,是夾在鋪天蓋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現的,誰人不知,誰人又真的知道了。
      
      虛晃一招,是個辦法,虛晃兩招三招,還不失為莫奈何中的辦法,招招虛晃,自始至終虛晃,這算什麼呢。
      
      更滑稽的是旁觀者的喝采。
      尤滑稽的是遠裏聽見了喝采聲,就自慶適逢其會,自詡參預其盛了。
      以上指的理應是得失寸心知的文章千古事。
      
      大約有兩種,一種是到頭來會昇華為素澹的綺麗,另一種是必將落得靡敝的綺麗。
      少年愛綺麗,就看他和她愛的是那一種。
      
      他忽然笑道: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寫文章的人的臉和手,豈非省事得多。
      
      天性是唯一重要的──單憑天性是不行。
      
      燕京西山靜悄悄,曹雪芹食粥,著書。壓根兒沒見面有德色的好事家趕到黃葉村去問什麼近若干年會不會出偉大的文學天才。
      
      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中國現代文學史,還得由後人來寫(那就不叫「現代」而是以「世紀」來劃分了)。目前已經纂成的,大抵是「文學封神榜」「文學推背圖」。
      
      舐犢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時之德權宜之計,怎麼就執著描寫個沒完沒了,永遠舐下去,長不大?永遠濡下去,不思江寬湖濬?
      
      熱情何用,如果所託非人。德操何取,如果指歸錯了。智能何益,如果藉以肆虐,或被遣使去作孽。
      
      迷路於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於小徑上的人,後者可憐,前者可憐且可恥。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西塞羅他們認為「只有好人之間才會產生友誼」,還是說得太忠厚了。
      
      小災難的疊起而叢集,最易挫鈍一個國族的智力。
      
      凋謝的花,霉爛的果,龍鍾的人,好像都是一種錯誤──既是規律,就非錯誤,然而看起來真好像都是錯誤。
      
      真正聰明的人能使站在他旁邊的人也聰明起來,而且聰明得多了。
      
      愛情是個失傳的命題。愛情原本是一大學問,一大天才;得此學問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鮮有得此學問的。
      
      師事,那是以一己的虔誠激起所師者的靈感。
      
      壞人,心裏一貫很平安,在彼看來,一切都是壤的,壞透了──彼還常常由於壞不過人家而深感委屈。
      
      後來,我才明白,開始作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的結局已經或近或遠地炯視著我。
      
      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種絕妙的機竅,植物動物從不失靈,人物則有時會失靈,會的,會失靈的。
      
      那人,那些人,只有一點點不具反省力的自知之明。
      
      安諾德以為「詩是人生的批評」。若然,則「批評是人生的詩」,「人生是詩的批評」,「詩的批評是人生」。
      明擺著的卻是:詩歸詩。批評歸批評。人生歸人生。
      
      一貫說假話的人,忽然說了句真話──那是他開始欺騙自己了。
      
      我所說的誠懇,是指對於物對於觀念的誠懇;能將誠懇付予人的機緣,越來越少。
      
      不幸中之幸中之不幸中之幸中之……
      誰能置身於這個規律之外。
      理既得,心隨安,請坐,看戲(看自己的戲)。
      
      成功,是差一點就失敗了的意思。
      
      任何一項盛舉,當它顯得使多數人非常投入的時刻到來,我遁逸的決心便俶爾躩起。
      
      人的快樂,多半是自以為快樂。
      植物動物,如果快樂,真快樂。
      
      蘇格蘭詩人繆爾自稱是個負債者,負於人、獸、冬、夏、光、暗、生、死。因而使我悚然自識是個索債者,一路索來,索到繆爾的詩,還不住口住手。
      
      當某種學說逐漸形成體系,它的生命力便趨衰竭。
      
      有人搔首弄姿,穿文學之街過文學之巷……下雨了……那人抖開一把綴滿形容詞的佛骨小花傘,邊轉邊走。
      
      把銀蘋果放在金盤上吧,莎士比亞已經把金蘋果放在銀盤上了。
      
      智力是一種彈力,從早到晚繃得緊緊的人無疑是蠢貨。
      
      一個性格充滿矛盾的人,並沒有什麼,看要看是什麼控制著這些矛盾。
      
      愛情來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來不去也不好,愛情是麻煩的。
      
      余之所以終身不事評論,只因世上待解之結多得無法擇其尤。
      
      有許多壞事,都是原來完全可以輕易辦好的事。
      
      比喻到了盡頭,很糟糕──一只跳蚤擁有百件華袍,一件華袍爬著百只跳蚤。
      
      快樂是吞嚥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樂,會嚼出悲哀來。
      
      人類文化史,二言以蔽之……自作多情,自作無情。
      
      大義凜然,人們著眼於大義,我著眼於凜然。
      
      其實世界上最可愛的是花生米。
      若有人不認同此一論點,那末,花生醬如何。
      
      當我從社交場中悄然逸出,驅車往動物院馳去時,心情就一路霽悅起來。
      
      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
      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憂
      (既有識見如此,怎不令人高興)
      (居然謙德若是,實在使我痛惜)
      
      安得列.紀德大概有點不舒服了,所以說:
      「別人比成功,我願比持久。」
      至少這句話是可以持久的。
      
      看來普洛斯特比喬伊思持久。看來莎士比亞還要持久──他誠懇。
      
      要使福樓拜佩服真不容易,然而他折倒於託爾斯泰,兼及屠格涅夫。
      託爾斯泰呢,力讚狄更斯。狄更斯呢,福樓拜說他根本不會寫小說,因為一點也不懂藝術。
      就這樣──不這樣又怎麼樣。
      
      也不是伏爾泰一人參悟精微的悲觀使人穎慧曠達仁慈,粗疏的樂觀使出人悖謬偏激殘暴。歷史中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實例──明乎此,然後一轉背,便是可見的未來。
      
      已經有那麼多的藝術成果,那麼多那麼多,足夠消受納福到世界末日。
      全球從此停止造作藝術,倒會氣象清澄些。
      
      那些自以為「開門見山」的人,我注視了──門也沒有,山也沒有。
      
      可以分一分,既然弄胡塗了,分一分吧:
      有些人愛藝術品,有些人愛藝術。
      
      好些事,本是知道的,後來怎麼不知道了,現在又知道了──人類文化史應該這樣寫。
      
      上了一些當。
      以後還是會上當的,不過那些當不上了。
      
      知足常樂,說的是十個手指。
      
      生活的過裡,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常常流於無效的自我教育的過程。然而總得是個自我教育的過裡。
      
      寵譽不足驚,它不過是與凌辱相反,如已那般熟知於凌辱,怎會陌生於寵譽而手腳無措呢。
      
      在新聞紙一角看到:
      「……世界上愛好真理的男人女人……」
      我大為吃驚。
      
      懷疑主義者其實都是有信仰的人……噓,別嚷嚷。
      
      此時此地,念及尼采。並非原來那個尼采。早有人說尼采主義存在於尼采之前,我指的是尼采主義之前的那個太朴初散的尼采,亦即尼采之後的透視尼采之大不足的那個尼采。
      
      當九個人呢喃「溫柔敦厚」的夜晚,至少一個人呼嘯「雄猛精進」──總共祇有十個人哪。
      
      (※以上錄自木心《瓊美卡隨想錄》。)
  
  
  
   俳 句
      
      ◎木心
      
      水邊新簇小蘆葦 青蛙剛開始叫 那種早晨
      
      村雞午啼 白粉牆下堆著枯楷 三樹桃花盛開
      
      使你快樂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個人
      
      雨還在下 全是楊柳
      
      蜜蜂撞玻璃 讀羅馬史 春日午後圖書館
      
      落市的菜場 魚鱗在地 蕃茄十分疲倦
      
      鳥語 晴了 先做什麼
      
      帶露水的火車和帶露水的薔薇雖然不一樣
      
      春朝把蕓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為夏天的粥
      
      路上一輛一輛的車 很有個性
      
      也不是戰爭年代 一封讀了十遍的信 這信
      
      青青河畔草 足矣
      
      獄中的鼠 引得囚徒們羨慕不止
      
      在病床上覺得來探望的人都粗聲大氣
      
      流過來的溪水 因而流過去了
      
      江南是綠 石階也綠 總像剛下過雨
      
      蟬聲止息 遠山伐木丁丁 蟬又鳴起來
      
      風夜 人已咳不動 咳嗽還要咳
      
      重見何年 十五年前一夜而蒼黃的臉
      
      日晴日日晴 黃塵遮沒了柳色
      
      狗尾草在風裏顛抖 在風裏狗尾草不停地顫抖
      
      開始是靜 靜得不是靜了 披衣摸鑰匙
      
      夏雨後路面發散的氣息 也撩人綺思
      
      後來常常會對自己說 這樣就是幸福了
      
      用過一夏的扇子汆在河水上
      
      還沒分別 已在心裏寫信
      
      北方的鐵路橫過濃黑的小鎮 就只酒店裏有燈光
      
      月亮昇高 纖秀的枯枝一齊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還可以聽到千年相傳的柝聲
      
      那時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來
      
      一個小孩走在大路上 還這麼小 誰家的啊
      
      傍晚 走廊裏的木屐聲 沒有了
      
      那許多雨 應該打在荷葉上似地落下來
      
      小小紅蜻蜓的纖麗 使我安謐地一驚
      
      摸著門鉸鏈塗了點油 夜寂寂 母親睡在隔壁
      
      與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還只是奢望
      
      隨伴了兩天 猶在想念你
      
      一個大都市 顯得懶洋洋的時候 我理解它了
      
      車站話別 感謝我帶著鬍髭去送行
      
      劍橋日暮 小杯阿爾及爾黑咖啡 興奮即是疲
      
      又從頭拾回把檸檬汁擠在牡蠣上的日子
      
      草地遊樂場上 有的是多餘的尖叫
      
      (冥+色)靘夏夜 回來時 吉卜賽還在樹下舉燈算命
      
      教堂的尖頂的消失 永遠在那裏消失
      
      飛鏢刺汽球的金髮少年 一副囊括所有青春的模樣
      
      旋轉旋轉 各種驚險娛樂 滿地屍腸般的電纜
      
      聽說巴黎郊外的老一輩人 尚能懂得食品的警句
      
      希臘的貼在身上的古典 那是會一直下去的古典
      
      他忘掉了他是比她還可愛得心酸的人
      
      那燈 照著吉卜賽荒涼的胸口 她代人回憶
      
      紫丁香開在樓下 我在樓上急於要寫信似的
      
      再回頭看那人並不真美麗我就接下去想自己的事了
      
      大西洋晨風 彷彿聞到遠得不能再遠的香氣
      
      細雨撲面 如果在快樂中 快樂增一倍
      
      今天是美國大選的日子 我這裏靜極了
      
      那明信片上的是前幾年的櫻花 櫻花又在開
      
      漢藍天 唐綠地 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久無消息 來了明信片 一個安徒生坐在木椅上
      
      為何矇然不知中國食品的精緻是一種中國頹廢
      
      這傢伙 華格納似地走了過來
      
      送我一盆含羞草 不過她是西班牙人
      
      在波士頓三天 便想念紐約 已經祇有紐約最熟悉了
      
      又在流行燭光晚餐 多謝君子不忘其舊
      
      那個在希臘烤肉攤上低頭吃圓薄餅的男人多半是我
      
      闃無一人的修道院寂靜濃得我微醺
      
      讀英格麗褒曼傳 想起好多自己的蒼翠往事
      
      正欲交談 被打擾了 後來遇見的都不是了
      
      壁爐前供幾條永遠不燒的松柴的那種古典呵
      
      為何廢墟總是這樣的使我目不暇給
      
      風夜的街 幾片報紙貼地爭飛 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開車日久 車身稍一觸及異物 全像碰著我的肌膚
      
      兩條唱槽合併的殘傷者的愛情誓言
      
      我於你一如白牆上的搖曳樹影
      
      雪花著地即非花
      
      朝夕相對的是新聞紙包起來的地球
      
      我是病人 妳是有病的醫生 反之亦然
      
      表面上浮著無限深意的東西最魅人
      
      照著老嫗 照著鞦韆 公園的日光
      
      誰都可以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回憶錄來
      
      我與世界的勃谿 不再是情人間的爭吵
      
      慵困的日子 窗前蔦蘿此我有為得多
      
      祇有木槿花是捲成含苞狀 然後凋落
      
      橢圓形的鏡中橢圓形的臉
      
      晾在繩索上的衣裳們 一齊從午後談到傍晚
      
      信知賢德的是慾樂潮平後的真摯絮語
      
      永恆 也不可愛 無盡的呆愕
      
      世上所有的鐘 突然同時響起來 也沒有什麼
      
      我們知道窗外景致極美 我們沒有拉開簾幔
      
      新的建築不說話 舊的建築會說話
      
      衰老的伴侶坐在櫻花下 以櫻花為主
      
      溫帶的每個季節之初 都有其神聖氣象
      
      藍綉球花之藍 藍得我對牠呆吸了半支煙
      
      植物的驕傲 我是受得了的
      
      午夜的流泉 在石上分成三股
      
      遠處漠漠噪聲和諧滾動低鳴 都是青春
      
      黑森林 不是黑的森林
      
      家宅草坪上石雕耶穌天天在那裏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 緊的 一閃一閃的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愛的騙局
      
      難忘的只剩是萊因河鯉魚的美味
      
      黑夜中渡船離岸 煙頭紅星 是人
      
      鄉村暮色中野燒枯稭的煙香令人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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