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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23 安·兰德(美)
“他本来可以将那个报社关闭的。”
“那是他的生命。”
“而这是我的生命。”
他还不知道华纳德曾经说过,一切爱都不过是借口。而华纳德不会知道洛克在他试图想妥协的那一刻,爱他之深,以致找了最大的借口。然后,洛克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正如所有无谓的牺牲一样。他以下所说的话是经过她的决定而由他署名的:
“我爱你。”
她打量着那间屋子,任凭那些实实在在的墙壁和桌椅来帮助她,使她遵守她为了这一时刻学会的克制和纪律。那些由他设计的墙体,那几把他用过的椅子,桌子上他的一包香烟,当此刻生活又变成了它过去的样子时,那些日用必需品要发挥作用了。”
“霍华德,我知道你在那个审判庭上打算怎么做了。那么,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当你那天跑来告诉我科特兰德的事情时,我并没有试图去阻止你。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该是时候让你设定你可能继续前进的前提了。而现在,是我的机会。这是我的科特兰德大爆炸。你必须让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不要向我提出质疑,不要反抗我,不管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如道我必须如此吗?”
“是的。”
她弯起一只胳膊,抬起手指,快捷地向后猛地一晃,仿佛是将那个话题从她的肩膀上扔过去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无须再讨论。
她从他身边转过身去,穿过房间,她的步履中透露出的安适,使她将这个房间当做她的家,而且,申明这种实实在在的存在会成为统治她未来岁月的规则,可是此刻,她没有必要做她最想做的事:站着注视着他。她也清楚她在拖延着什么,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永远也不会准备好。她伸出手去拿桌子上他的那包香烟。
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的手拉了过去。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然后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嘴唇吻住了她。她知道,那七年中每时每刻,每当她想要这一切却忍住了这种痛苦时,她曾经觉得自己赢了,但是那种愿望却并没有过去,而且永远无法阻止,那种愿望一直顽强地活在她的心里,不断地积蓄,变成越来越强烈的渴望,而现在,她要体会所有的渴望——他身体的接触,他的回应,以及那种共同的期待。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纪律发挥了作用。发挥得并不是太大,她想,因为她看到他把她抱起来,把她抱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将她抱到膝盖上。他不出声地笑着,那样子就像在取笑一个小孩子,可是他的双手是那么紧紧地拥抱着她,表明他的关怀和一直以来的慎重。然后,事情似乎简单了,她并没有什么要向他隐瞒的,她轻声说:“是的,霍华德……那么强烈……”而他说“对我来说很难——所有这些年。”而那些岁月终于结束了。
她滑下来,坐在地板上,将胳膊肘支在他的膝盖上,抬起眼睛看着他,微笑了,她心里明白,她不能达到那种白色的宁静,除了将它理解为所有颜色的总和,所有她知道的暴力的总和:“霍华德……心甘情愿地,完完全全地,而且是始终如一……毫无保留,对他们对你和我的行为无所畏惧……以你希望的任何方式……以你的妻子或者你的情妇的身份,不管是秘密地还是公开地……在这儿,或者是在监狱附近租来的带家具的房子里,只要我能通过电话网与你相见……那都没有关系……霍华德,如果你赢了这次审判——甚至连那样都没有关系。很久以前你就赢了……我将仍是现在的我,而且我将一如既往地和你在一起——现在或是永远——以你想要的任何方式……”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看到他的肩膀向她松弛下来,她看到了他的无助,他对这一时刻的屈服,就像她一样——而她明白,甚至痛苦也可以坦白,可是要坦白幸福就无异于赤裸着身体站着,给目击者看,可是,他们是可以让彼此看的,没有掩饰的必要。天色渐暗,房间里已经辨不清东西了,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他的肩膀衬着窗外的夜空。
她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她仰面躺着,注视着天花板,一如她注视着那些树叶一样。不要动,只凭借一些线索去猜想,通过更强烈的暗示去看每一件东西。天花板上塑胶贴砖那些有凌有角的造型映着斑驳的光影,说明已经是早晨,这是摩纳多克峡谷度假村的一间卧室,她上面就是由他设计的建筑和火焰,几何形状。那火焰是白色的——说明时间还早,阳光透过乡村清新的空气照射进来,在这间卧室与太阳之间横无一物。毛毯的重量,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是那么厚重而亲切,这便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她能感觉贴着她胳膊的肌肤——洛克就睡在她身边。
她溜下了床。站在窗前,抬起胳膊,握在窗户两边的窗框上。她想,如果现在回过头去看,地板上是不会有她的身影的,她感觉阳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体没有重量。
但是,在他醒来之前,她得抓紧时间。她在一个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出一套他的睡衣穿在身上。她来到客厅,小心翼翼地关好身后的门。她拿起电话要了离度假村最近的县治安官的办公室。
“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她说,“我是在摩纳多克峡谷度假村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寓所里给你打来电话的。我想报告一下——昨天晚上我的星彩蓝宝石被盗 了……大约五千美元……那是洛克先生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你们能在一小时之内赶到这儿吗?……谢谢。”
她走进厨房,沏好了咖啡,就站在那里看着咖啡壶下面的电线圈,心想,那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火焰了。
她在起居室里的一张大桌前坐下来。他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袍,看见她穿着他的睡衣的样子,便笑起来。她说:“别穿衣服。坐下。我们来吃早餐。”
他们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外有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她微微一笑,走过去开门。
来了一名县级行政司法长官,一名度假村的管理员和两名当地报社的记者。
“早上好,”多米尼克说,“请进。”
“……是华纳德……夫人吧?”那个行政司法长官说。
“对呀,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进来。请坐。”
那套宽大的睡衣滑稽地打着褶皱,深色布料在缠绕得紧紧的带子上方鼓着,长长的衣袖垂到了指端,她的举止落落大方,优雅程度不亚于她穿着最好的女主人礼服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惟一一个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人。那个地方治安官拿着个笔记本,那样子好像他不知该如何处置它似的。她帮助他找到了合适的问题,并且就像一位出色的女记者一样准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那是一只镶嵌在铂白金底座上的星彩蓝宝石戒指。我把它摘下来,放在这儿,就在这张桌子上,紧挨着我的钱夹子放着,睡觉前放的……大约是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当我今天早晨起床后,它就不见了……是的,窗户是开着的……没有,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没有保险,我还没有来得及去保险,洛克先生最近才送给我的……不,这儿没有佣人,也没有其他客人……好的,请在整个房子里搜查一遍……起居室,卧室,浴室和厨房……是的,当然,你们也可以看看,先生们。新闻界,我相信吗?你们有问题要提吗?”
没有什么问题要问。这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故事。记者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现成故事会用这样的方式送上门来。
她在洛克脸上瞥了第一眼后,便竭力不去看他。不过他遵守了诺言。他并没有设法阻止她,或者试图去保护她。当询问到他时,他便予以回答,说的话足以与她的陈述相吻合。
后来,那些人走了。他们似乎很高兴离去。甚至就连那个地方治安官心里都清楚,他不必带人去寻找那枚戒指。
多米尼克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糟糕了。不过这是让新闻界知道此事的惟一办法。”
“你该事先告诉我一声我送给你的是哪一只星彩蓝宝石戒指。”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戒指。我并不喜欢星彩蓝宝石。”
“这一招可比科特兰德事件具有更彻底的爆炸性。”
“是的。现在,盖尔又被炸回到他原来的立场上去了。那么,他不是认为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反社会的那种人了?现在就让他看看《旗帜》也在诽谤我。为什么他就该得到豁免呢?对不起,霍华德,我没有你的慈悲心肠。我读过那篇社论了。不要对此进行评论。不要说任何关于自我牺牲的话,否则我就要崩溃了,而且……我可没有那位地方治安官所想的那么坚强。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我把你的事情搅得更糟糕了——在他们抛给你的一切诽谤之上,我又给你增加了一条丑闻。可是,霍华德,现在我们站在一起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你将被宜判为是一个罪犯,而我是一个淫妇。霍华德,你还记得我害怕和一个午餐手推车和陌生人的窗户来分享你吗?现在我不怕度过这个晚上,就让他们在报纸上毁掉我的名誉吧。我亲爱的,你明白我为什么幸福,为什么自由吗?”
他说:“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向你提起——你哭了,多米尼克。”
这个故事连同那套睡衣,睡袍,早餐桌,以及单人床,全上了那天下午纽约的各大报纸。
爱尔瓦·斯卡瑞特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将一张报纸扔在华纳德的桌子上。在此之前,斯卡瑞特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多么爱华纳德,而他现在太伤心了,只能以这种气急败坏的骂人话来表达他的情感,他气得喘不过气来:
“见鬼,你这个见鬼的傻瓜!你活该!你活该,而且我太高兴了,你他妈的没有脑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华纳德读完那个故事,坐在那里看着报纸发呆。斯卡瑞特站在他的桌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一个男人坐在办公室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看见华纳德的手,报纸的两边各一只,可是那双手是那么地平静。不,他想,正常情况下,一个男人是无法抬着双手的——高高地举着,无所支撑,丝毫没有发抖的迹象。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除了一丝轻微的惊讶之外,斯卡瑞特从他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任何表情。华纳德脸上那种神情仿佛在问,斯卡瑞特,你在这儿干什么。然后,斯卡瑞特惊慌地低声说:
“盖尔,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刊登它。”华纳德说,“这是新闻。”
“可是,怎么……”
“随便你怎么写。”
斯卡瑞特的话都到了嗓子眼了,因为他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如果此时不说,他恐怕以后不会再有这个勇气说出来了,而且因为他定在了那里,他害怕朝门外退出去。
“盖尔,你必须跟她离婚。”他发觉自己还站在那儿。他继续往下说,没看华纳德的脸,为了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盖尔,现在你非得作出选择不可!你必须保住你现在仅有的一点声望!你得跟她离婚,而且得由你来提起诉讼!”
“好吧。”
“你同意了?立刻?你想让保罗马上就起草文书吗?”
“好吧。”
斯卡瑞特急忙走了出去。冲到自己的办公室,砰地关上门,抓起话筒就给华纳德的律师打过去。他作了解释,又再三叮嘱:“停止手头的一切事务,现在立马起草离婚文书,保罗,现在,就今天,快点,保罗,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华纳德开车去了他的乡间宅子。多米尼克在那儿等着他。
当他走进屋子时,她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以便没有家具隔在他们中间。
她希望他看见她的全身。他就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那头,注视着她,仿佛他同时在观察他们两个人,他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多米尼克和一个面对着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盖尔·华纳德。
“唔,盖尔,我为你提供了一个能够使发行量上升的故事。”
他听到了她的话,可是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当前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他看起来像一个银行出纳员,正在结算一位陌生人的账户,发现已经透支而且必须关闭这个账户。他说:“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吗?”
“是的。”
“可你和他并不是第一次?”
“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本该明白。就在斯考德审判之后,你立刻与彼得·吉丁结了婚。”
“你想知道一切吗?我想告诉你。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花岗岩的采石场里干活。为什么不呢?你会将他锁在一串囚犯的链条上,或使他遭受黄麻纤维的拷打。他当时正在一家采石场干活。他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他强奸了我。那就是事情的开端。想要利用这件事吗?想把它登在《旗帜》上连载吗?”
“他爱你。”
“是的。”
“然而,他为我们建造了这幢房子。”
“是的。”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而已。”
他转过身要走。
“你该死!”她喊道,“如果你能这样甘心忍受这种事情,那说明你无权变回你过去的样子!”
“那正是我忍受这种事情的原因。”
他走出了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当天晚上,盖伊·弗兰肯给多米尼克打来了电话。自从他退休以后,他就一直独自住在采石场附近的乡间庄园里。今天打来的所有电话,她都没有接,可是当女仆告诉她说是弗兰肯先生时,她拿起了话筒。不是她预料到的那种愤怒,她听到一种温和的声音说:
“你好,多米尼克。”
“你好,爸爸。”
“你现在打算离开华纳德了?”
“是的。”
“你不应该搬到城里去。那样做没有必要。不要做得太过火了。到这儿来和我一起住,直到……科特兰德审判。”
那些他并未说出来的话和他的声音,那么坚定、坦诚,还透着几近快活的话调,这一切使她片刻之后作出了答复:
“好的,爸爸。”那是一种女孩子的语气,是作为女儿所采用的语气,那语气中蕴含着一种疲倦了的、信任的、渴望的快乐。我大约午夜就能到那儿。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和一些三明治。
“尽量不要像你往常那样飞车。路不太好。”
当她到达时,盖伊·弗兰肯在门口迎接她。他们俩人相视一笑,所以她便知道不会再有质问,不会再有指责。他领她来到那间小小的卧室,食物已经摆在窗子跟前的一张桌子上,那个窗户开向黑洞洞的草坪。房间里飘着一种青草的芬芳,桌子上烛光摇曳,一只银制的大杯里插了一束茉莉花。
她坐下来,手握着凉凉的玻璃杯,而他坐在桌子对面,静静地大口咀嚼着一片三明治。
“想谈谈吗,爸爸?”
“不。我想让你喝完了牛奶就上床去睡觉。”
“好吧。”
他夹起一个肉片菜卷,坐着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它,将它卷在一根彩色的牙签上。然后他抬眼瞥了她一眼。
“瞧,多米尼克。我虽然不可能奢望理解所有的事情,可是这个我很了解——你做得很对。这一次,你选对了人。”
“是的,爸爸。”
“我正是为此高兴。”
她点点头。
“告诉洛克先生,他随时想来这里都可以。”
她笑了:“告诉谁,爸爸?”
“告诉……霍华德。”
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头朝下垂到了胳膊上。
他端详着烛光下她那金色的头发。自己说总比不让别人说容易,于是她说:“可别让我在这儿睡着了,我困了。”
可是他说:“他会被宣判无罪的,多米尼克。”
每天,纽约所有各大报纸都被送到华纳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命令。他阅读着上面所写的和城里风吹草动的每一个字。谁都清楚那是一个自编自导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这位百方富翁的妻子是不会因为丢失一枚价值五千美元的戒指而报案的。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任何一个人按照报纸的意图来接受这个故事,并作出顺理成章的评论。最刻薄的评论布满了《旗帜》的各个版面。
爱尔瓦,斯卡瑞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圣战,为了这场圣战他满怀从未体验过的激情投入到其中,兢兢业业地战斗着。他觉得那是一种补偿,补偿她过去可能对华纳德做的不忠行为。他发现了一个挽救华纳德声誉的途径。他开始把华纳德当做一个对堕落的女人怀着伟大激情的牺牲品而推销给公众。正是多米尼克强迫她的丈夫,违背了他自己的良知和判断去为了一个邪恶的运动而奋斗。她几乎毁了丈夫的报纸,他的立场以及他的声望,还有他整个一生的成就——竟然是为了她的情人。斯卡瑞特恳求读者宽恕华纳德——一份悲壮的、自我牺牲的爱情就是他最好的证明。在斯卡瑞特的如意算盘上,那是一个反比例关系:每一个形容多米尼克污秽丑恶的字眼便会在读者心里多激起一份对华纳德的同情。这一事件使斯卡瑞特极尽造谣中伤和侮蔑诽谤之能事。这一招还真管用。公众做出了响应,特别是原来《旗帜》的女性读者。这一响应对这个报社重整旗鼓的缓慢痛苦的过程有所帮助。
读者的来信开始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们慷慨地表示吊慰,在他们对多米尼克·弗兰肯的的评论中充满了猥亵下流的字眼。“盖尔,就像过去一样,”斯卡瑞特兴高采烈地说,“就跟从前那些日子一样!”他将所有的读者来信都堆放在华纳德的桌子上。
华纳德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前是那些信件。斯卡瑞特毫不怀疑这就是盖尔·华纳德即将要尝到的最令人痛苦的事情。他强迫自己读了每一封来信。多米尼克,他曾经是那样极力避免使之与《旗帜》有瓜葛的人……
每当他们在大楼里相遇的时候,斯卡瑞特总是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脸上有一种恳切的而没有把握的半笑不笑的神情,那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小学生等待着老师对于学好了功课和做好了作业而表示认可时的神情。华纳德一言不发。有一次,斯卡瑞特壮着胆子问:
“盖尔,这一招很聪明,不是吗?”
“是的。”
“有什么点子让我套出更多秘密吗?”
“那是你的工作,爱尔瓦。”
“盖尔,她可真的是一切的祸害根源。在所有之前就是一切。打从你娶了她的时候起。那时候,我就很担心。那正是一切的祸因。还记得你当时不许我们对你的婚礼进行报道吗?”那就是一个征兆。是她把《旗帜》给毁了。可是要是不从她身上将它的发行量扳回来,我誓不为人!就像它过去一样。我们的老《旗帜》。”
“是的。”
“有什么建议吗,盖尔?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爱尔瓦。”
18
一条树枝垂在窗口,树叶后面映着天空,使人想起那个夏天、那个太阳和那用之不竭的土地。多米尼克想到了世界背后的风景。华纳德想起了曾用两只手将一根树枝扳弯来解释生命的意义。树叶低垂,轻抚着远处河对面纽约的尖顶。远远看去,一座摩天大楼在经过风吹日晒之后,恍若阳光射出来的白色光柱。一群人挤在县级法院的法庭里,目睹对霍华德·洛克的审判。
洛克坐在辩护席上。他镇定自若地听着。
多米尼克坐在旁听席的第三排。人们看着她,仿佛觉得分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她并没有笑。她在看着窗外的树叶。
盖尔·华纳德坐在后排。他独自一个人进来的时候,法庭里已经坐满了人。他并没有发觉那些瞪大了的眼睛和他周围喀嚓不停的闪光灯。他在过道里站了良久,观察着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理由不那么做似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夏季西服,戴着一顶巴拿马式草帽,帽子的垂边在一侧向上卷了起来。他的眼神掠过其他人的同时,也从多米尼克的身上掠过。等他坐好以后,他注视着洛克。从华纳德进来的那一刻起,洛克的眼睛就不停地朝他张望着。每当洛克看着他的时候,华纳德便转过脸去。
“县政府提议证明此次的犯罪动机超出了正常人性情感的范畴。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它看起来是穷凶极恶的和不可思议的。”检察官向陪审团说着他的开场白。
多米尼克和马勒瑞、海勒、兰森、恩瑞特、迈克,还有——令他的朋友们非常震惊和不满的是——还有盖伊·弗兰肯坐在一起。在过道对面,那些知名人士组成了一个状如彗星的阵容;从彗星的细小头部开始——坐在靠前排的埃斯沃斯·托黑,到人群中整个儿延伸过去的慧尾:洛伊丝·库克、高登·L·普利斯科特、奥古斯特·韦珀、兰斯洛特·克鲁格、伊科、朱利斯·富格勒、萨利·布伦特、休谟·斯劳顿和米歇尔·兰登。
“正如炸药使一座大楼轰然倒塌一样,这个人的动机将他的灵魂中所有的人道主义观念全都炸毁了。各位陪审团的先生们,我们将要对付的是人世间最邪恶的炸药,那就是自我主义!”
在椅子上,窗台上,过道里,靠墙站着的人的集团就像是被融合调拌而成的铁板,除了那些苍白的椭圆形脸庞。那些面孔特别突出,绝没有哪两个是相像的。在每一张面孔的背后,是走过多年的风风雨雨或者大半生的岁月、希望和殚精竭虑,无论真诚与否,都一样地抱有企图和努力。这种努力在所有人的身上留下了惟一共同的印记:在满怀恶意的微笑着的嘴唇上,在表示弃权的松弛的嘴唇上,在装腔作势的紧抿着的嘴唇上——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有着痛苦的表情。
“……在当今这个时代,全世界都被这些巨大的问题搞得惶惶不安,为那些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大计寻求着答案,而这个人却迷恋于他的艺术观点这种不可捉摸和不必要的东西。这种艺术观点足以重要得使其成为惟一的激情和反社会的罪恶的动机。”
那些人是来亲眼目睹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看那些社会名流——以获得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供观赏的对象和消磨时间的材料。他们将会返回到无用的工作岗位上去,返回没有爱的家庭中去,返回并不纯良的朋友们中间去,到起居室里去,穿着晚礼服,端着盛满鸡尾酒的杯,或者去看电影,去承受无法承认的痛苦。被抹杀掉希望,只留下无法达到的渴望,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在小道上徘徊,却迈不出步伐。返回到不去思考努力,不去倾诉,而只是去忘却,退让和放弃的地步。可是每一个人都熟如某种难忘的时刻——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突然听到一段音乐,以后就再也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听过它了;一辆公共汽车上透出的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过的彼此不同的生存感。每一个人都还记得一些别的时刻,在无眠的夜晚,在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教堂里,在黄昏空旷的街头,在这样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痛苦和丑恶。他们并没有努力地去寻找答案,而只是继续生活着,仿佛没有必要去寻找答案。可是,谁都熟悉这样的时刻,在孤独赤裸的诚实中,他已经感觉到要有一个答案。
“……一个残酷无情而且狂妄自大的、不惜任何代价的我行我素的自我主义者……”
在陪审团的包厢里坐着二十个人。他们倾听着,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人们私底下说那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陪审团。有两位工业康采恩的总经理,两位工程师,一个数学家,一名卡车司机,一个铺砖工人,一名电工,一名园艺师和三名工厂的工人。把这些人记入陪审团的名单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洛克要求了很多候补陪审员。他从中挑选了这十二位。起诉人同意了,心下对自己说,那正是一名业余人员处理自己的辩护事务时经常发生的事。如果是一名律师,他会选择温和的陪审员,那些人最有可能对于一个仁慈的恳求作出响应。洛克挑选的是最严厉的面孔。
“……假如它是某个富豪政治家的庄园,可是,它只不过是一个安居工程,陪审团的先生们,是一个安居工程哪!”
法官在高高的板凳上正襟危坐。他灰白头发,有着一张军官一样神情严肃的面孔。
“……一个受训为社会服务的人,一个堕落为破坏者的建筑师……”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训练有素而且充满自信。那一屋子的面孔倾听时所作出的反应,在他看来,如同是在参加一个很出色的周日晚宴一般:令人满足,可是不到半个小时便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赞同所听到的每一个句子。以前也听到过,经常听到这个句子,这就是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东西。那是不言自明的——就像人走路时脚下的小水坑一样。
起诉人介绍了他的证人。那位逮捕了洛克的警察立定脚跟,讲述了他如何发现被告人站在短路器旁边的事实。那位守夜人重述了他如何被人调虎离山,远离现场。他的证词极其简明扼要,起诉人不愿多说有关多米尼克的话题。那位承包商的工程指挥作证指出,甘油炸药从商店里消失了,而出现在施工现场。科特兰德工程的官员、建筑检查员、估价师态度坚决地对大楼和损坏的程度进行了描述。这一过程使第一日的审判结束了。
彼得·吉丁是第二天传唤的第一个证人。
他坐在证人席上,身体朝前倾着。他顺从地看着起诉人,他的眼睛偶尔地动一下。他看看人群,看看陪审团,看看洛克。那都没有任何意义。
“吉丁先生,你是否愿意宣誓声明:是你设计了这个据说是归功于你的工程——众所周知的科特兰德安居工程?”
“不。我没有。”
“是谁设计的?”
“霍华德·洛克。”
“在谁的请求下?”
“在我的请求下。”
“为什么你会去拜访他?”
“因为我自己没有设计这个工程的能力。”
在那种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坦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努力说出这种真相的语气。
无所谓真实或者虚假,只有淡漠。
起诉人递给他一纸文书:“这就是你们所签署的协议吗?”
吉丁将那份文件拿在手里:“是的。”
“那是霍华德·洛克的签字吗?”
“是的。”
“你愿意将这份协议的条件读给陪审团听听吗?”
吉丁大声地朗读了那份协议。他的声音没有高音低音的变化,是一贯的。法庭上在座的人,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证词本意是要成为轰动一时的事物。那简直不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在公开坦白自己的不够资格。那是一个人在背诵一篇老师布置的作业。人们感觉到,假如他被中途打断的话,那么,下一个句子他肯定接不上来,而且还得从头重新再来背过。
他回答了许多问题。起诉人出示了洛克所设计的科特兰德工程的原始图纸来作证,就是吉丁保留着的那些,还出示了吉丁自己依照它们所仿制的图纸,还有修建起来的科特兰德工程的照片。
“你为什么那么极力地反对普利斯科特先生和韦珀先生所作的结构上的更改?”
“我害怕霍华德·洛克。”
“以你对他性格的了解,你预料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任何可能都有。”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我害怕。我过去就经常有这样害怕的感觉。”
质询还在继续。这个故事本身是离奇的,可是观众却感到很乏味。它听起来并不像与案情相关的人士的发言。其他证人似乎与此案有着更多的个人联系。
当吉丁离开证人席以后,观众有一种奇怪的印象——在一个人退出时,一切竟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仿佛没有人走出去一样。
“原告及其律师休息。”地方检察官说道。
法官注视着洛克。
“继续讲下去。”他说,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洛克站起身来:“阁下,我将不传唤任何证人。以下是我的证词和我对双方辩论的总结。”
“请宣誓。”
洛克宣了誓。他站在证人席的阶梯旁边。观众注视着他。他们觉得他没有胜诉的机会了。他们现在可以抛开那种无以名状的怨恨之情和那种他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激起的不安全感。因为,头一次,他们能够把他当做真实的个体看待:一个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
他们想,那种畏惧并不是平常所说的那种,不是对于一个实实在在的可触知的危险所作出的反应,而是他们所有的人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积习成癖,那种既不认罪也不曾忏悔的恐慌。他们想起在寂寞孤单中的那个不幸和惨痛的时刻——一个人想到了他本来会说出来的俏皮话,可是一时又苦于无法措辞,便怨恨起那些剥夺了他们勇气的人来。那是一种清楚他人有多么强大和多么能干之后体会到的不幸,那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漂亮的光环。是幻想吗?是自我陶醉和欺骗吗?抑或是诞生之前就被扼杀了的现实——被那种不断侵蚀着他内心的无可名状的情感给扼杀了的现实,那是恐惧——需要依赖——还是仇恨?洛克站在他们面前,一如每一个人站在他单纯和天真无邪的内心中一样。但是,洛克就像那样地站着,面对的却是一群心怀敌意的人——而他们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不可能对他怀有任何仇恨。在刹那之间,他们领会了他的意识方式。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我需要任何人的赞成和认可吗?那重要吗?我是受到约束的吗?而就在刹那间,每个人都自由了,自由得足以感觉到对法庭对他及每一个人的仁慈之心。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洛克正要开口讲话前的片刻沉默。
“几千年前,最早的人类发现了如何生火。他很可能就是被烧死在他教会他的兄弟们如何去点燃的树桩上。他被认为是一个与人类所害怕的恶魔打交道的坏人。然而此后,人类就有了火来取暖,来烹煮食物,来照亮他们的洞穴。他给他们留下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而且他把黑暗逐出了地球。经过了数个世纪以后,出现了发明车轮的第一个人。他很可能就是在他教会的兄弟们建造成的车架上被处以车裂的极刑。他被认为是一个冒险闯入禁区的越轨者。但是,从此,人类就有了跨越任何界线和范围的能力。他留给了他们未曾想到的厚礼,而且,他也打开了世界之门,开辟了通向世界的条条道路。
“那个人,那个桀骜不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个人,站在人类有关自己起源的记载的每一个传奇的开端。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岩石上任凭秃鹰撕裂啄食——因为他从众神那里偷来了火种。亚当被判罪去受苦——因为他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无论是什么样的传说,在人类的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人类知道它自身的光荣是与那第一个人分不开的,而且清楚,那个人为他的勇气付出了代价。
“经历了多少个世纪,总会有人在新的道路上迈出宝贵的第一步,而他除了自己的先见和洞察力之外并没有任何别的装备。他们的目的各不相同,可是他们都有这样一个共性:他们迈出的那一步是第一步,那条道路是前人所没有走过的,那种想像力和洞察力不是模仿和剽窃而得来的,然而,他们得到的答复却是仇恨。那些伟大的创造者们——那些思想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在他们那个时代都是特立独行的。每一种伟大的新思想总是最先遭到反对。每一种伟大的新发明都被指责。第一台发动机被认为是愚蠢的。飞机曾被认为是异想天开。动力织布机被认为是罪恶的。麻醉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可是那些具有原创力、想像力和先见的人们继续勇往直前。他们斗争,他们忍受痛苦,而且付出代价。但他们赢了。
“绝没有一个创造者是受到要为他的兄弟们服务的渴望所驱使,因为他们的兄弟们摈弃了他给予他们的礼物——那个礼物打破了他们日常生活中偷懒的惯例。他的真实便是他惟一的动力。他以自身的真实和自己的方式完成他个人的工作。一部交响曲、一本书、一台发动机、一种世界观、一架飞机或者一座建筑——那是他的目标和他的生命。重要的不是那些听众、读者、操作者、信徒、飞行员和住户,不是那些创造物的使用者,而是创造本身。是创造出来的事物,而非别人从中获得的好处。是那种赋予真实性以具体形式的创造。他抱守着自己的真理,将其置于一切之上,与所有人的意愿相违背。
“他的洞察力,他的力量,他的勇气均来自他个人的精神。然而,个人的精神就是他的自我。是他的意识的本质。去思考,去感受,去判断,去行动——这便是自我的功能。
“创造者并非无私。他们力量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它是自给自足的,自我激发的,自我创造的。那就是奋斗目标,干劲和活力的源泉,是生命力——一种最原始的动力。创造者并不服务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他一直是为自己而生存。
“而且只有通过为他自己生存这种形式,他才能成就荣耀人类的伟大创举。这便是成就的本质。”
“除了通过自己的心智进行思想之外,人类便无法生存。他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大脑就是他惟一的武器。动物是靠武力获得食物。人类并没有尖牙和利爪,也没有犄角触须和强健的肌肉。他的食物必须由他自己种植和捕猎而来。要种植,他就得有一个思考的过程。要捕杀猎物,他就需要武器,而为了制造武器又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从最简单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宗教活动,从车轮到摩天大楼,我们现在所具有的一切特征和我们从中发展的可能都来自于人的单一的属性——他的理性思考的功能。
“但是,心智是个人的属性。并不存在所谓集体的大脑这样的东西,并不存在所谓集体的思想。由一群人所达成的一致只不过是一种妥协,只不过是从许许多多个人的思想中推断出来的一个结果而已。它只是再次推论的结果。首要的行动——推理过程本身——必须由每一个人来独自进行。我们可以将一顿饭分给许多人来吃。我们却无法在一个集体的胃里去消化这顿饭。没有一个人能用自己的肺来代替别人呼吸。没有哪个人能用自己的大脑代替别人去思考。人类身体和精神的所有功能都是他个人的东西。它们无法分享和转移。
“我们继承了别人的思想成果。我们继承了那个车轮。我们制造出了马车。马车又变成了汽车。汽车又变成了飞机。但是,在整个这一过程中,我们从别人身上接受下来的只不过是他们思考的终极成果。前进的动力便是将前人的成果当做材料,利用它,创造出下一个成果。这种创造才能是不能给予他人的,也是不可能从别人那里获得的,更不可能与人分享,去模仿和剽窃。它属于单一的、个体的人。这种创造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创造者的财富。人能相互学习,可是所有的学习只是材料的交换而已。谁也无法将思考的能力给予他人。然而,这种能力却是我们生存下来的惟一手段。
“人类生来就没有被赋予任何东西。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必须得经过自己的生产而来。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人类面临着他们最基本的选择:他只能在两种方式中任选其一——是依靠他自己的头脑独立工作,还是像那些依靠别人的大脑来生存的寄生虫一样。创造者进行发明创造,而寄生虫则剽窃和模仿别人。创造者独自去面对大自然,而寄生虫则通过媒介面对大自然。
“创造者所关心的是征服自然,而寄生虫所关心的则是征服他人。
“创造者为他的工作而生存。他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人。他的首要目的存在于其自身,而寄生虫则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来生存。他需要别人。别人成了他首要的动机。
“创造者的最基本的需要就是独立。他理智的心灵在任何形式的强制之下都是无法发挥其作用的。它是不能被抑制和束缚的,不能被奉献给或者不能屈服于不管什么样的理由。它在功能上和动机上要求完全的独立。对于一个创造者来说,所有的与他人的关系都是从属性的。
“那些二手货的基本需要就是保证他同他人的关系,以便得到别人的喂养。他将关系放在第一位。他宣称人类生存就是为了服务于他人。他鼓吹利他主义。
“利他主义就是要求人为了他人而活着,而且将他人置于自我之上的一种学说。
“绝没有哪个人是为了他人而活。他不可能跟他们分享自己的精神,就像他不可能分享他人的身体一样。但是那些二手货却一直在把利他主义当做一种剥削他人的武器,而且将人类的道德原则的基础颠倒过来。人类被教会了各种毁灭创造者的箴言和戒律。依赖一直被当做一种美德灌输给人类。
“那个试图为他人生存的人便是一个依赖者。他是一个自觉主动的寄生虫,而且他创造出那些需要他供养的寄生虫。利他主义在概念上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现实中与之最接近的实例便是那种生来就是为了服务于他人的人——奴隶。如果说肉体上的奴役是令人厌恶的,那么精神上的奴性就更加令人厌恶了。那个被征服了的奴隶也还有一丝半点的荣誉感留存于心中。他还具有曾经抵抗过和认为自己的处境是邪恶的这种优点。但是,那种在爱的名义下自愿地使自己成为他人的奴隶的人,就是最低级最下贱的动物——他使人的尊严受到屈辱,而且他贬低了爱所具有的价值。然而,这正是利他主义的精髓。
“人类一直被教导着去接受这样一种观念——人类最高的美德不是获取,而是给予。然而,如果没有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人是无法给予的。创造要先于分配——否则便无物可资分配了。创造者的需求先于任何可能的受益人。然而,我们却被教导着要去崇拜那些二手货——这些人并没有创造出任何东西,却大把地挥霍金钱,将施舍物发放给他人,其慷慨程度连创造出这种礼物的人都望尘莫及。我们称赞这是一种慈善行为,却对创造和成就不屑一顾。
“人类一直被教导着以减轻他人的痛苦为第一要旨。可是痛苦是一种疾病。人要是碰到这种疾病,就尽一切努力来给人以安慰和帮助,以此作为检验美德的最高标准,这无异于使痛苦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么人类一定希望看着别人痛苦——以便他们可以表现出美德。这就是利他主义的本质。创造者与这种疾病无关,而与生命力有关。他们的工作已经消灭了一种又一种形式的疾病,无论是人们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给痛苦中的人以更多的慰藉,其程度之高,令任何利他主义者难以想像。
“人类一直接受这样的观念——听从别人的意见是一种美德。但是创造者恰恰是那个唱反调的人。人类接受的教导是——随波逐流是美德。但是,创造者正是那个逆水行舟的人。人类被教育说团结在一起是美德。但是,创造者恰恰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
“人类被教导说,自我就是邪恶的代名词,而无私就是美德的最高境界。可是创造者便是绝对意义上的自我主义者,而那个所谓的无私的人正是那个没有思想、没有感受、没有判断、没有行动的人,这些功能都只属于自我。”
“这种本质的颠倒是最可怕的。问题的关键一直被人曲解,人类到头来别无选择,也便没有了自由。就像善恶这两个极端一样,摆在人的面前的是两个概念:自我主义和利他主义。自我主义被理解成为了自我而去牺牲别人。而利他主义则被理解成为了他人而牺牲自我。而这种观念使人无可挽回地与他人拴在一起,他除了选择痛苦之外,一无所有:要么为了他人自己忍受痛苦,要么为了自我使他人蒙受痛苦。如果再加上一条,人必须在自我牺牲中发现快乐,陷阱便已经设好了。人被迫把受虐当做他的理想——他若不想成为一个受虐狂,便只能成为一个施虐狂。这是对人所犯下的最大的欺诈罪。
“正是凭借这种手段,依赖和痛苦被作为人生的基础而永远存在下来。
“真正的选择不应该在自我牺牲和支配他人之间进行,而在于选择独立还是依赖,选择创造者的准则还是二手货的准则。这是最根本的问题。它是一个选择生还是死的问题。创造者的准则是建立在允许人类生存这一理性需求的基础之上的,而二手货的准则是建立在无法生存的心理之上的。一切出自人类独立自我的动机都是善的。一切出自对于他人的依赖的动机都是邪恶的。
“自我主义者并不是为自己牺牲他人。他超越于以任何方式利用他人的需求之上。他并不是通过他们来发挥作用的。他在任何基本的事情上都是与他们无关的。无论是他的目标,他的动机,他的思想,他的欲望,还是他的力量的源泉,都与他们无关。他不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他也并不要求他人为了他而存在。这是人与人之间惟一的兄弟情谊和相互尊重的形式。
“人的能力高低因人而异,可基本原则是不变的:一个人的独立程度以及他对于工作的那种原始的、发自内心的热爱,决定着他作为一个工作者的才能和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所在。独立是人类衡量美德和价值的惟一尺度。是一个人的修养以及他将自己创造些什么,而不是他拥有什么或者为他人做过什么。个人的尊严并没有什么替代品。除了独立之外并不存在衡量个人尊严的标准。
“在所有的得体的人际关系中,并不存在谁为谁作出牺牲的问题。一名建筑师需要客户,可那并不是说,他将自己的工作服从于他们的愿望。他们需要他,但是他并不是为了他们给予他一份委托书才去修建一幢房子的。当人们的个体利益一致的时候,当他们双方都希望交换他们的劳动时,他们才会全体一致地为了他们共同的利益自由地交换他们的劳动成果。如果他们并不希望如此,不能强迫他们与他人进行交易。他们有更深层次意义上的追求。这是人与人之间惟一可能的平等关系。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关系都是一种奴隶同奴隶主,或者说受害者跟刽子手之间的关系。
“没有任何工作是通过大多数的意见集体完成的。每一件创造性的工作无不是在单一的个人的思想的指引下完成的。一名建筑师需要许许多多的人来承建他设计的房屋。但是他并没有请求他们为他的设计进行表决。他们通过自由的协议而共同协作,而他们每一个人在行使各自的职能时都是自由的。一名建筑师使用他人生产出来的钢筋、玻璃和混凝土。但是,在他动用那些材料之前,它们仍然只不过是钢筋,是玻璃和混凝土而已。他用它们所建造的房屋便是他个人的成果,是他个人的财产。这是人与人之间惟一的得体的合作模式。
“人世间首要的权利便是自我的权利。人类首要的使命就是对自己尽职尽责。他的道德戒律绝不是将自己的首要目标强加于那个叫做他人的人身上。假如他的希望根本是要不依赖他人的话,他的道德职责就是去做他所希望做的事情,包括他的创造能力的全部领域,他的思想以及他的工作,但是并不包括歹徒和恶棍,利他主义者和独裁者。
“是人则独立思考,独立工作。是人则不能掠夺、剥削或者统治支配他人——要独立。掠夺、剥削和统治是以受害者为前提的。它们本身就包含着依赖他人。它们就是二手货。
“统治者并不是自我主义者。他们绝无任何创造性可言。他们完全是通过他人而存在的。他们的目标就在于他人的屈服,在于奴役活动本身。他们如同乞丐、社会工作者以及匪徒和盗贼一样无法自立。至于他们是靠何种形式依赖他人,那无关紧要。
“可是人们却被教导要将这些二手货——将那些专制君主们,皇帝们和独裁者们当做是自我主义的代表。通过这种骗局,唆使人们去毁灭自我,毁灭他们自己,毁灭别人。这一骗局的目的就是要毁灭创造者,或是控制他们。这两者是一回事。
“从人类的历史一开始,这两种对抗就面对面地存在着:创造者和二手货。当第一个创造者发明了车轮时,第一个二手货便作出了反应,顺理成章地捏造出了利他主义。
“创造者,尽管遭到否认、遭到反对、受到迫害、受人剥削和利用,却在继续前进着,以自己的精力负载着整个人类向前发展。二手货们除了为人类的发展过程设置障碍之外,没有丝毫贡献。这种对抗赛还有一个名字:个人主义对集体主义。
“一个集体——一个种族,一个阶级,一个政权——这个集体的共同的利益就是每一次专制统治的借口和所谓理由。历史上每一种罪恶滔天的丑行都是以利他主义动机的名义犯下的。可曾有哪一种自私的行为能够敌得过凭借利他主义的原则所施行的大屠杀呢?其过错究竟在于人们的虚伪,还是在于利他主义的本质呢?最可怕的刽子手就是最真挚的信奉者。他们相信通过断头台和行刑队能实现完美社会。没有人对他们的谋杀提出过质疑,因为他们的屠杀打的是利他主义的旗号。人们接受了人必须为他人作出牺牲这一观念。演员在不断地更换着,但是悲剧的程序依然未改变。一个起于对人类的爱的宣言,终将以一片血海而告终。只要人们相信如果某一种行为是无私的,那它便是善的这样一种观念,那么,这种悲剧就会继续上演。这种观念允许利他主义为所欲为,并且允许它强迫它的受害者们去承受痛苦。集体主义运动的领袖们并非只图私利,而只不过是观察其结果。
“人们惟一可能彼此行使的善举和得体关系的惟一声明就是:不许干涉!
“现在观察建立在个人主义原则之上的社会结果吧。这就是我们的国家。人类历史上最高尚的国家。这是一个具有最伟大的成就,最伟大的繁荣和最伟大的自由的国度。这个国家不是建立在无私的服务,自我牺牲,放弃自己的权利或者任何一条利他主义的戒律之上的。它是建立在个人有权追求幸福之上的。追求个人的幸福。不是任何他人的幸福,这是个人的、关乎自身的、利己的动机。看看其结果吧,问一问自己的良心吧。
“这种冲突古已有之。人类明明已经快要找到真理了,但却每每又遭到毁灭,一种文明又一种文明相继衰落。文明就是朝着一个个人的社会前进的过程。野蛮人的存在都是公开的,受制于他所在的部落的法律约束。文明就是一个将个人从其间解放出来的过程。
“而今,在我们这个时代,集体主义,这个二手货和二流子的信条,这个古老的怪物,又冒出来横行霸道。它将人们推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最粗鄙下流的层次。它造成了史无前例登峰造极的恐怖。它毒害了每一个心灵。它已经将欧洲的大部分吞噬。它正打算将我们的国家卷入旋涡。
“我是一名建筑师。我深深地明白与这种教条借以建立的原则以及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我们即将走向一个我自己无法生存于其中的世界。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炸毁科特兰德大楼了。
“是我设计了科特兰德项目。我把它交给了你们。我又毁灭了它。
“我之所以毁灭了它,是因为当初它的存在并不是出于我自愿的选择。它是一个双重的怪物。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含义上都是如些。我不得不将它们都毁灭掉。其形式已经被两个自以为有权进行改进的二手货擅自修改,而他们要改动的却是他们无法创造和没有能力和资格去创造的东西。他们之所以觉得有权这么干,凭借的是那种普遍的默契——公众舆论认为出于利他主义的目的可以视任何权利而不顾,而且认为我的抗争是无法与之匹敌的。
“我同意设计科特兰德工程不是出于任何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看到它按照我所设计的原样修建起来。那是我为自己的工作所开的条件。我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诺。
“我不怪彼得·吉丁。他也没办法。他与他的老板们签订了一份契约,但它却被弃之不顾。他许下诺言说,他所提供的建筑会按照我的设计去修建。这个诺言没有得到信守。一个人对于他的作品的热爱以及他捍卫它的权利现在竟然被当做一种含糊笼统和可有可无的东西。你们已经听到执行检察官说过了。为什么那些建筑被破了相?没有什么理由。这种行为如果不是因为某些自以为他们有权染指任何人的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财富的二手货的虚荣心的话,就绝不会有什么其他理由。是谁允许他们这么做的?并不是那几十个当权者们中的某个人。没有人愿意允许或者阻止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该对此负责。没有一个人该受到责备。这正是一切集体行为的本质所在。
“我并没有得到我所要求的报酬。可是科特兰德的所有者却从我身上得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需要让人来设计一份设计图以修建一个尽可能成本低廉的工程。他们发现其他人中间没有一个能令他们中意。我具有这个能力,而且做到了。他们从我的工作中获取了利益,并且迫使我将它当做一份厚礼拱手送出去。但我并不是利他主义者。我不会奉送这种性质的礼物。
“有人说我将穷人的家园炸毁了,可是他们忘了一点,要是没有我,那些穷人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独特的家园。那些关心穷人的人不得不来求我这个从来不被关注的人,以便能够帮助穷人。有人认为未来租户的贫穷给予了一个他们支配我作品的权利,并认为他们的需求构成了我生活的权利,认为我把任何要求于我的东西贡献出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就是那种正在吞噬着全世界的二手货的信条。
“我到这儿来,就是想说,我并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占有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分钟,任何人也无权占有我的精力的任何一部分,也没权利占有我的成就中的任何一部分。无论是谁作的这个断言,无论他们的人数有多么庞大,或者无论他们有多么需要。
“我希望到这儿来说明我是一个人,我并不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
“我非得说出来不可。世界正在这种无节制的自我牺牲中死去。
“我想到这儿来说明,一个人的创作的整体性比任何慈善的努力都更为重要。正是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在毁灭这个世界。
“我是想来这儿阐明我的看法的。我并不愿意依赖其他任何人而存在,也丝毫不理会任何人。
“我不承认我对任何人负有什么责任,只有一条是例外的:尊重他们的自由并且绝不参加任何一个带有奴役性质的团体。如果我的国家不复存在了,我愿意把我在牢狱中所度过的十年贡献给我的国家。我将在感激中度过这十年——回忆着我的国家曾经的样子。那将是我所做出的最忠诚的行动——是为了我曾经的国家。那是我的忠诚行为,拒绝在这个已经将它取而代之的国度工作。
“这也是我对于每一位曾经生活过并且被迫遭受过痛苦的创造者表示忠诚的行为——他们各自人生遭遇的罪魁祸首正是应该为我炸毁的科特兰德大楼负责的那种势力。也是对于他们所被迫度过的每一个孤独的、遭受否定的、饱受挫折和侮辱的备受煎熬的时刻,以及对他们所打赢过的那些战斗献上我的忠诚。对于每一位知名创造者,对每一位生活过、奋斗过,以及对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得到承认便已经死去了的创造者表示并献上我的忠诚。对每一位身心都遭到毁灭的创造者的忠诚。对亨利·凯麦隆的忠诚。对斯蒂文·马勒瑞的忠诚。对某个不想被提到姓名,但是坐在这间法庭上,并且也知道我所说的是他的那个人,献上我的忠诚。”
洛克站着,双腿分开,两臂笔直地垂在两侧,头高高抬起——一如他站在一座未竣工的房子里时的形象。后来,当他再次在辩护席上落座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还能看到他站在那儿似的。那是一个无以取代的定格了的画面。
在接下来的整个漫长的司法讨论中,那幅画面一直留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听到法官对检察官说,实际上,被告人改变了他的抗辩:他承认了他的行为,可是并没有为他犯的罪行作任何辩护。一时引发了一场关于洛克是否为精神错乱的法律上的辩论:应该由陪审园来决定被告人是否清楚他的行为是属于什么性质,或者说,假如他清楚的话,他是否知道他是错的。检察官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法庭上出奇地寂静。他感到他对这场官司已经稳操胜券。他作了闭庭的发言。没有人记得他说了些什么。法官对陪审团下达了命令。陪审团起身离开了法庭。
人们走动起来,准备要离开,慢吞吞地,指望能多等几个小时。华纳德在法庭的后排,而多米尼克在前排,都坐着没有动。
一名司法长官走到洛克跟前要护送他出去。洛克站在辩护席旁边。他的目光投向多米尼克,然后又投向华纳德。他转过身,跟着司法长官走了。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响起一种尖利的噼噼啪啪的敲击声,经过一段完全的空寂之后,人们才一下子意识到那是陪审团的房间里传来的敲门声。陪审团已经作出了裁决。
那些已经挪动着脚掌的仍然站在那里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僵立着,直到法官又回到他的座位上。陪审团也鱼贯而入,进了法庭。
“刑事被告起立面对陪审团。”法庭的书记说道。
霍华德·洛克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陪审团的面前。在法庭的后排,盖尔·华纳德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福尔曼先生,你们已经作出裁决了吗?”
“是的。”
“你们作出了怎样的裁决呢?”
“无罪。”
洛克的头部的第一个动作不是看着窗外的城市,不是注视着法官,也不是注视着多米尼克。他注视着华纳德。
华纳德急忙转过身,走了出去。他是第一个离开法庭的人。
19
洛格·恩瑞特从政府手里将建筑地段、设计蓝图和科特兰德的废墟购买下来。他要求将每一片被毁坏的建筑材料的碎屑都挖出来,以便在地上留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坑。他聘用霍华德·洛克重建这一工程。恩瑞特节省开支,在保证自己合理收益的情况下降低了租金标准,他仅雇佣了一个承包商负全责,同时严格坚守简约经济的原则。未来的租户,将不会被问及关于收入、职业、子女及饮食等问题。该工程向任何一个愿意搬进来并且愿意付房租的人开放,不论他们能否在别处租得起更为昂贵的公寓。
八月下旬,华纳德被准予离婚。没有法庭辩论,多米尼克也没有出席那次简短的听证会。华纳德就像面对着军事法庭的人那样站在那里,听着法律语言对摩纳多克峡谷早餐——盖尔·华纳德夫人——霍华德·洛克无情而猥亵的描述,认定他的妻子为过错方,同时给予他法律上的同情,给予他无过错方的身份认定,以及一张能够保证他在以后漫长岁月和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尽享自由的文书。
埃斯沃斯·托黑在劳动局面前胜诉。华纳德被责令将他恢复原职。
当天下午,华纳德的秘书打电话给托黑,告诉他华纳德先生希望他今晚就能回来工作,在九点钟之前。托黑微微一笑,放下了话筒。
走进《旗帜》大厦的时候,托黑再一次微笑了。他在本新闻版编辑室停了下来。他朝人们挥手致意,与人握着手,对最近的几部流行电影作着机智的评论,表现出一副无辜而受惊的样子,仿佛他只是从昨天开始才没有上班,因此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以欢迎凯旋回家的人的方式欢迎他。
然后他慢慢地溜达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在停下来的当口,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走进去,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动摇,但他已经表现出来了:
他的办公室的门开着,华纳德就站在门里。
“晚上好,托黑先生。”华纳德温和地说,“请进。”
“你好,华纳德先生,”托黑说,他的语气听起来令人愉快,他为自己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的微笑和双腿的移动而恢复了信心。
他走了进去,却又不能确定地停住了。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什么改变,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和一摞崭新的纸。但是门却一直开着,华纳德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靠着一根侧柱。
“托黑先生,坐在你的办公桌旁边。去工作吧。我们必须遵照法律来办事。”
托黑用一个快乐的耸肩表示默认,然后穿过房间,坐了下来。他将手放在桌面上,掌心有力地张开,然后将它们放在膝盖上。他伸手拿了一支铅笔,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笔尖,又把它放下。
华纳德将一只手慢慢举起,抬到胸部的高度时,便停住不动了。他的前臂与那只手上的长长的、下垂的手指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顶点。他正低头看着他的手表。
他说:
“现在是差十分九点。托黑先生,你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了。”
“我就像回到家的孩子一样高兴。坦白地说,华纳德先生,我想我不应该承认的,可是我极其想念这个地方。”
华纳德没有做出要走的动作。他站在那里,还是像往常那样没精打采,他的肩胛靠在侧柱上,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着胳膊肘。桌上那盏绿色玻璃台灯亮着,窗外却很明亮,一道道棕色色条疲倦地挂在柠檬黄的天幕上。在一种看上去既早熟又赢弱的光线里,房间里有一种抑郁的黄昏的气氛。那只台灯在桌子上投下一片泥洼样的灯光,可是却无法将那片昏黄的、一半已经融入夜色的街道的轮廓关在门外,也无法到达门口以消除华纳德的存在。
那只玻璃灯罩发出格格的轻响,托黑感觉到他的鞋底下的隆隆声:是印刷机在工作。他意识到听到这声音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那是令人快慰的声音,既可靠又鲜活。一家报社特有的脉动——那种将世界的脉动传播给人们的报纸。那漫长而有节奏串连在一起的声音,如同大理石沿着笔直的线条滚落,如同心跳的声音。
托黑在一张纸上不停挪动着铅笔,直到他意识到这张纸就在灯光可及的范围内,华纳德完全看得见,华纳德看见那支铅笔在画着一只水百合,一只茶壶和一幅有胡须的侧面像。他丢下铅笔,用他的嘴唇吹出了一种自嘲的声响。他打开抽屉,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一堆复写的副本和一些剪报。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写专栏的。他原本就对为什么在晚上九点钟叫他重新复职感到纳闷,可是他以为那是华纳德通过夸张的手段来将自己的屈服变得婉转,而且他已经感觉到他能够摆出高姿态不去讨论这一点。
印刷机还在轰鸣。一个男人的心跳增加着、重复着。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而且他觉得如果华纳德走了的话,继续这样是很荒唐的,可是如果他还没有走,那么朝他的方向偷窥是万万不可取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华纳德还站在那儿。灯光在他身上映射着两个亮点:紧抱着胳膊肘的手上长长的手指和那高高的额头。托黑想要看的是那个额头。不,在那对眉骨上方并没有倾斜的皱摺。那双眼睛成了两只结实的白色椭圆,在那张棱角分明的影子里依稀可辨。那两个椭圆并不是对着他的。不过,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意图,没有目的。
过了一会儿,托黑说:“真的,华纳德先生,你和我没有什么理由不能站在一起。”
华纳德没有作答。
托黑拿起一张纸,将它装到打字机上。他坐下来,看着那些按键,用两根手指撑住他的下颌,他知道那是他将要进攻一篇文章时采用的姿势。一个个按键的边缘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像黑暗的房间里悬着的镀镍的光环。
印刷机停止了转动。
在还未弄清他为什么要转身之前,托黑猛地机械地转过身:他是一个新闻记者,那种声音不应该这样停下来。
华纳德看了看他的手表,说:
“现在九点钟。你现在失业了,托黑先生。《旗帜》已经关闭,不再运作了。”
托黑意识到的下一个现实便是自己的手瞬间落到了打字机的按键上:他听到那些控制杆缠结在一起碰撞时金属发出的喀哒声,还有打字机的滑架作出的轻轻跳动的反应。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他脸上是赤裸裸的,因为他听到华纳德回答:
“是的,你在这儿工作了十三年……是的,我出钱买下了他们全部的产权,包括米歇尔·兰登的在内,这是两周前的事……”他声音冰冷,“本新闻版编辑室的那帮家伙还不知道此事。只有印刷厂的那些……”
托黑转过身去。他拿起一份剪报,放在掌上,然后翻转手掌,让那张剪报掉落下去,略带吃惊地观察着那必然的结局:那张剪报不能停留在他翻转的掌心里。
他站起身来,站在那里注视着华纳德,他们之间有一段灰色的地毯。
华纳德的头摆动了一下,肩膀略微歪向一边。现在华纳德的脸看上去什么障碍也不需要了。它看上去很自然,那张脸上不再有愤怒,紧闭着的嘴唇拉紧成一丝苦笑的痕迹,那几乎是谦卑的。
华纳德说:“这就是《旗帜》的末日……我想我应该与你一起迎接它的到来,这样
才合适。”
很多家报纸都争取得到埃斯沃斯·托黑的服务。他选择了《信使报》,那家报纸声望不错,但日益缺乏明确决策的报纸。
在他到达新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埃斯沃斯·托黑坐在一位助理编辑的办公桌边,与他一起谈论着《信使报》的老板陶伯特,托黑只见过他几次。
“可是陶伯特先生作为一个男人,”托黑问道,“他的上帝是什么?他会为什么而崩溃?”
在大厅对面的电话间,有人正在拨着电话盘。“时代,”一个严肃的声音高声宣布说,“继续前进!”
洛克坐在设计院的设计台前工作着。玻璃墙外面的城市看起来光辉灿烂,空气被十月的第一场寒潮荡涤得很纯净。
电话响了。他猛地不耐烦地收起了铅笔。在他制图的时候,电话是不准接进来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
“洛克先生,”他的秘书说,她声音里透露出来的紧张是为违背命令而道歉,“盖尔·华纳德先生想知道明天下午四点钟你是否方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她听到耳旁的话筒里微弱的蜂鸣般的寂静持续了好几秒。
“他还在线吗?”洛克问。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电话连线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
“不,洛克先生。是华纳德先生的秘书。”
“好的,好的。告诉她可以。”
他走到制图台前,低头端详着那些草图。那是一幅他不得不放弃的草图:他清楚他今天是无法工作了。希望和慰藉加起来的重量太大了。
当洛克走进曾经的《旗帜》大楼时,他发现那块《旗帜》报头的牌子不见了。没有什么取代它的位置。门头上方留下了一个去了色的矩形。他知道.大楼里面现在是《号角》的办公室和好几层的空房间。《号角》,这种下午发行的三流的小报,是华纳德事业在纽约的惟一代表。
他朝其中一架电梯走去。他很高兴自己是惟一的乘客:他突然对这间小小的钢笼子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它是他的了,又找到了,又归他所有了。那种强烈的慰藉感告诉他的,它结束时的痛苦有多强烈,那是一种特别的痛苦,与他生命中的任何痛苦都不一样。
当他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知道他不得不接受那种痛苦并且永远负载下去,无法治疗没有希望。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后面,当洛克进来时,他站起了身,直视着他。华纳德的脸看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一张陌生人的脸有潜在的可能,如果一个人作出选择和努力的话,那张脸是可以开启的。而这张脸是熟悉的,关闭了的,永远也不可能再开启的。一张没有否定任何痛苦的脸,它表现得更进一步,连痛苦本身都被否认了。一张脸,很久以前的脸,而且很平静,有着自身的尊严,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而是中世纪坟墓上的一座塑像,述说着过去的伟大,并且禁止任何触及那里面的遗骨。
“洛克先生,这次见面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我来说是很困难的。请你做出相应的表现。”
洛克清楚,他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善举就是不去提及他们的关系。他清楚,如果他将“盖尔”那个词说出来,他会将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所剩余的东西全部毁坏。
洛克回答说:
“好吧,华纳德先生。”
华纳德拿起四份打好的文件,将它们隔着办公桌递了过去。
“请读完这个,如果你赞同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名。”
“是什么?”
“你设计华纳德大厦的委托合同书。”
洛克将那几张纸放下。他无法拿着它们,无法看着它们。
“洛克先生,请仔细听好了。这必须加以解释并且得到理解。我希望马上进行华纳德大厦的修建。我希望它是全纽约市最高的建筑。不要和我讨论这样做是不是时候,或者说经济上可不可取。我希望它修建起来。它会得到利用的——这是惟一跟你有关系的。它将收容《号角》和所有位于纽约各处的华纳德帝国的办公室。其余的空间会租赁出去。我还留下充足的身份来为它作担保。你不必担心修起一座无用的大厦。我会给你寄一份有关所有详情和要求的书面陈述。其余的事情由你决定。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进行设计。你的决定便是最终的决定。他们不必向我请示。你将全权负责,具有完全的代理权。这一点已经在协议里面申明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不必非得见你。在所有技术和金融事务方面,将有一个代理人来全权代表我。你会与他打交道。你与他进行所有的进一步磋商。告诉他你更喜欢哪一种承包商来完成施工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交流的话,就通过我的代理人好了。你不能期望或者说试图与我见面。要是你这么做,你会被拒绝进入。我不希望和你讲话。我绝不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要遵守这些条件,就请读完合同并在上面签字。…
洛克伸手拿了笔,连看都没有看那份文件,就在上面签了字。
“你并没有读上面的内容。”华纳德说。
洛克将那份文件向桌子对面扔过去。
“请在两份上都签上字。”
洛克顺从地做了。
“谢谢你。”华纳德说,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并将其中的一份递给洛克,“这是你的那份。”
洛克顺手将那份文件塞进了衣服口袋。
“我还没有提到工程的经济问题呢。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谓的华纳德帝国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它听起来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全国运转,只有纽约市的除外。它将延长我的生命,可是将随着我而告终。我有意将其中大部分资产换成现款。因此,你没有理由因为设计成本问题来限制你自己。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花吧。在新闻短片和小报都消失之后,这幢大厦将依然长存。”
“好的,华纳德先生。”
“我猜想你会在维修成本方面让这幢大厦经济实惠。可是你不必考虑原始资金的回拢。并不存在某个需要它回报的人。”
“好的,华纳德先生。”
“如果你考虑一下当前全世界的行为和它现在所渐趋陷入的灾难,你就有可能发现从事这一工程是十分荒谬和愚蠢的。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住房工程的时代。也是洞穴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可是你不必担心做出违背全世界的姿态。这将是纽约的最后一幢摩天大楼。是毁灭自身之前,人类在地球上的最后成就。”
“人类是永远不会毁灭自己的,华纳德先生。它也不应该认为自己将要遭到毁灭。只要还做着像这样的事情,它就不会毁灭。”
“像什么样的?”
“像华纳德大厦。”
“那就要看你了。无生命的东西——比如《旗帜》——只不过是使它成为可能的经济上的肥料而已。那才是它们合适的功能。”
他从桌子上拣起他的那一份协议书,折叠好,用一种非常准确的姿势,把它放入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里。语气没有丝毫转变,说:
“有一次,我对你说过,这座大厦要修成我一生的一个纪念碑。现在没有什么可资纪念的了。华纳德大厦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你所能给予它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表示会晤已经结束。洛克也站起身,颔首告别。他鞠躬时,低头的时间比正式鞠躬所要求的时间略长片刻。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华纳德站在办公桌旁边没有动。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
华纳德说:“把它建成一座纪念你那种精神的纪念碑吧……而本来也可能成为我的精神。”
20
在十八个月后的一个春日,多米尼克步行来到华纳德大厦的建筑工地。
她注目于纽约这座大都市里的一座座摩天大楼。它们从预料之外的地段拔地而起,超越了低矮的房屋。它们所具有的那种突兀令人瞠目,仿佛是在她看到之前的一秒钟蹿升出来,而被她捕捉到最后的一刹那。仿佛,如果她转过身并且能足够快地再回过头的话,她就能当场发现它们向上的蹿升。
她转过“地狱厨房”的一个街角,来到一片清理干净的宽阔地带。
推土机在挖掘过的土地上慢慢地爬行着,为未来的公园堆着坡度。华纳德大厦的主体框架从这个开阔的中央拔地而起,修建完成,直入云霄。主框架的顶部还裸露着,像一个相互交叉的钢笼。玻璃和石工技术部分紧随其上,将这个深深切入到天空的长条形物体覆盖起来。
她想:有人说,地球的内核由火组成。它被禁锢着,沉默着。可是有时候,它也从泥土里爆发出来,形成铁、花岗岩。然后,变成现在那个样子。
她走到那座建筑物跟前。一圈木制的栅栏将建筑物较低的几层围了起来。篱笆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标语,上面写着那些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提供建筑材料的公司的名字:“美国钢铁公司”,“拉得楼玻璃”,“威尔斯—克莱尔蒙电器设备”,“凯斯勒电梯”,“纳什—唐宁建筑工翟公司”。
她停下脚步。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物体。那景象就像是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是传说中能够治愈创作的英雄的手。她从不认识亨利·凯麦隆,她也没有听他说起过,可是她现在的感觉就仿佛她正在听他说一样:“而且我知道,如果你按照这些话去做,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霍华德,不仅仅是为了你,是为了那些应该获胜的东西,那些推动世界前进的力量——却从未得到过承认的东西。它将证明那些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和你今后一样要遭受痛苦和挫折的人是正当的。”
在围着纽约最伟大的建筑的栅栏上,她还看到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
霍华德·洛克,建筑师
她走进工程指挥的小棚屋。她过去经常到这儿来叫洛克,来观看施工的进展情况。可是,屋子里有一个新来的人,他并不认识她。她找洛克。
“洛克先生在水箱旁边的楼顶上,谁在找他,夫人?”
“洛克夫人。”她回答说。
那个人找到了工程指挥。工程指挥听凭她像往常那样乘坐升降机——一个几块木板和绳子做成的护栏,只不过是大楼外侧可以升降的一个装置而已。
她站着,伸出一只手来抓紧一根缆绳,她的高跟鞋在木板上稳稳地保持着平衡。木板抖动了一下,一股气流压过来,将她的短裙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体上,她便看到地面从她身边轻轻地飘走了。
她升到了橱窗宽大的窗格上。大街小巷形成的沟壑越来越深,陷了下去。她升到了影剧院的门罩上方,看到那些用彩色的螺旋形花纹衬托着的黑色的照片。办公室的窗户像河流一般自下而上从她眼前流过,窗玻璃如同一条条从楼顶垂下的长链。蹲伏在那里的房屋残骸——“福利库”不见了,与它们所守卫的珍宝们一起沉没了。饭店的塔尖倾斜了,如同一把展开的巨扇的手柄。那些冒着烟的火柴棍一样的东西就是工厂,而那些运动着的灰色小方块便是汽车。阳光为这些高高耸起的峰会竖起了灯塔,将它那颀长的白色的光柱闪耀在城市上空。城市向四周延伸开去,排成尖锐的角。它被河流的两条黑色的臂膀怀抱着,又跳进它们,融入雾霭中的平原和天际。
高楼的平顶下沉,仿佛踏板一般,将楼宇向下压去,为她的飞行让着路。她越过了容纳着餐室、卧室和育儿室的玻璃盒子一样的公寓。她看到风中飘落着一块块手帕一样的屋顶花园。一座摩天大楼欲与她赛跑,却被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脚下的木板从电视台的天线旁急速直上。那架升降机就像城市的一个钟摆,在华纳德大厦的一侧飞速上升,它越过了传统石工技术能达到的界线,现在,除了腰间的系带和天空之外,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了。她能感觉到高度给她的耳膜所带来的压力。她满眼都是阳光,空气向她仰起的下巴袭来。
她看见他站在上面,在华纳德大厦的顶部平台上。他向她挥手。
大洋的海岸线横切天际。海洋向上升去,像是城市沉落下来。她经过了银行大厦的塔尖,经过了法院的哥特式小尖塔。她俯瞰着教堂的塔尖。
然后,只剩下大洋和天空,还有霍华德·洛克的身姿。
2013年8月20日由PDF版转为Word版。2013年8月31日整理完毕。
谨献给在人生中努力奋斗的人们。
生命、激情、理性——评兰德《源泉》
来源:[财经] 作者:[汪丁丁]
  
那是晚间8时21分,我读完了第706页,这部小说的中译本的最后一页。我信手翻阅这本被称为“小说”的作品,跳过排印在书的最前面的几页难避广告之嫌的名人评语和郑重推荐,跳过兰德本人为《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撰写的前言,我努力思索那一页简短得令人生疑的“目录”——它只有五行字,“前言”,“第一部分 彼得.吉丁”,“第二部分 埃斯沃斯.托黑”,“第三部分 盖尔.华纳德”,“第四部分 霍华德.洛克”。我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这些人物代表着我们每一个人身体内的四种元素,这些元素之间的不断冲突与不断和解,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让我们沉沦、升华、毁灭、创生、再度沉沦……。然后,我明白,一切书评都不应当写,它们完全没有表达出这部作品的思想,看看“亚马逊网上书店”张贴着的那些英文评语吧,看看排印在这部中译本最初几页里的那些名人评语吧,它们是一层隔膜,带着旨在为“兰德”贴标签的那种淡然和冷感,它们是毫无理由地出现在那里的多余的摆设,或许,以极小的概率,只有格林斯潘的评语是一个例外,他与兰德多次长谈至深夜,他甚至没有必要阅读这部作品。
  
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杭州,又从杭州回到北京,我在闲暇时间里只读这一部作品,并且,我搜索到至少五百页关于兰德的值得我阅读的英文资料。一路上,我反复思考她向我提出的问题。有时候,我怀疑她是否向我提出过任何问题——丢失了所思考的问题,我相信,这是每一位体验过“反复思考”的人都会承认的很可能发生的问题。我需要从头开始,……
  
安.兰德,1905年出生于彼得堡一个普通中产阶级犹太家庭,诞生时,她的名字是“阿丽莎.季诺维也夫娜.罗森鲍姆”。9岁的时候,她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她在彼得格勒大学主修历史和哲学,其后,进入国家电影艺术研究所学习“影剧创作”,1925年,她被许可探访美国的一位亲戚,抵达芝加哥,数月后,决定“滞留不归”。自此,阿丽莎.罗森鲍姆,21岁,开始了她毕生从事的对她想象中的基于理性与激情的有尊严的人的生活追求。当然,她的探索充满了坎坷与躁动,尤其是,她的新生活开始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和1929年之后的“大萧条”时期。事实上,她从“好莱坞”电影剧本创作的最底层开始了她的现实生活,为生计而辗转于各种奇怪的工作之间,直到1931年嫁给一位演员弗兰克.奥康纳,成为美国公民,才结束了漂泊不定的谋生阶段。她感激奥康纳,在《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序言里,她承认奥康纳给了她精神燃料,让这部作品成为可能。据她回忆,“当时我没有经常沮丧,既便是沮丧,那种情绪也延续不过当夜。”然后,“有一个夜晚,……我觉得再也没有力量去朝着事物应当具有的状态迈进一步了。那天晚上,弗兰克与我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长谈。他使我相信,人为什么不能把世界让给他所鄙视的人。”
  
1936年,28岁的时候,兰德发表了她的第一部小说《我们,生活着的》,首次表达出她的信仰与哲学——自我的、生存论的、客观主义的。1943年,她发表了《源泉》——尽管在获得极大成功之前,这部作品曾被多家出版社拒绝。1946年,西方知识分子卷入战后社会秩序重建的热烈争论中,兰德发表了《资本主义:未知的理想》,激烈然而有效地为自由企业制度辩护,后来,在《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序言里,她这样写道:“既然人是在其他人的活动中间活动并与他人打交道的,那么我就必须表现那种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发挥作用的社会体系——一种自由的、生产性的、合理的体系,它要求和报答每一个人身上最出色的东西。这个体系,很显然,便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
1957年,她42岁的时候,发表了后来被公认为是她的“登峰造极之作”的小说《被蔑视的栋梁》(“Atlas Shrugged”——或可直译为“巨人漠然”),由于这部小说,她不再仅仅被称为“最畅销小说家”,而且还被称为“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这部小说,今天仍被视为一种“奇迹”,怎么可能呢?由于它为她带来的声望,她被邀请到许多大学去发表演说,自1962年开始,她担任“客观主义通讯”的编辑,后来,这份通讯杂志更名为“客观主义者”,仍由兰德担任主编,直至1971年,从那时起,至1976年,她是“安.兰德通信”的编辑,她发表在这些刊物上的一系列哲学文章被编为六卷,陆续出版。
  
在《被蔑视的栋梁》的“后记”中,兰德写道:我的哲学,就其精髓而言,是关于英雄般地生活着的人的概念,他以自身感受的幸福作为他人生的唯一道德目标,他以创造性的生产劳动作为他唯一高尚的活动,他以理性作为他唯一接受的绝对准则。
  
但是“幸福”,作为一种激情,兰德相信,它来自具有客观价值的成就感。这种成就以及达到它们的手段,我们只能凭借理性,从大千世界中去寻找和辨识。在这一探索过程中,为达到我们命定的目标,我们还需要具备一些美德——独立、诚实、正直、骄傲、一致性与创造性。
安.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从下述“公理”出发,她自己称之为“存在的首要事实”(the primacy of existence),或者,又可称为“形而上学现实主义”——世界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它是现实的,真实的,是存在的首要事实。这意味着事物就是事物本身(物自体)。当然,也就意味着,人只能感知和想象他所处的这一客观的世界。这一“公理”,兰德认为,是一切属于人的知识的出发点。作为对比,我援引金岳霖先生的知识论——首先有“主体-认知关系-客体”这一思想图案,其次有客观的“所与”(the given)以及所与在官觉内的呈现,再次有基于所与呈现的意像与思想。
  
一方面,由于采取了雅理士多德以来西方传统哲学的“主-客”两分的立场,还由于承认生存于特定时空的个人的理性能力是有限的,兰德相信,主体对客体的认知是以“局部的”,每当我们的思想图像变得足够大从而难以被记忆的时候,我们就创造一个“概念”——通常以“符号”形式——来代表这一思想图像。故而,概念是知识的“单元”。另一方面,或许受到伯格森的影响,兰德相信,当认知主体试图对每一概念里包含着的无数可能的具有某种相似性的事物时,他自身必须具有“同一性”,他自己的人格不应是分裂的,在他的意识里主体是统一的,否则,这概念就是支离破碎的,从而不成为知识的单元。
  
所以,人能够把无数可能的事物根据它们之间的某种相似性分类为“概念”,首先因为人有理性——在“主体-认知关系-客体”这一思想图案内主体从所与呈现中发现各种关系的能力,其次因为人有尊严——首先是身体的同一性,继而是思想的独立性,再而是生活的完整性。
  
在西方思想传统里,兰德的上述立场被称为是“客观主义”的,与此相应,兰德的社会理论是个人主义的,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的主体对客体的认知并由此获得升华的过程。在中国思想传统里,金岳霖先生称他自己的立场“既非主观主义的也非客观主义的”,他努力要做到的,是“事与理并重”的态度,是“既求真实又求通理”的认识论,是“有能有式”的本体论。
  
兰德的立场与金岳霖先生的立场,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对“真”的尊重——我们对外物的真实感要求这外物独立于我们的意识,要求它不随我们意志的改变而改变,同时还要求我们关于外物所建立的通理是公的而非私的。金先生说,上述三项条件缺一则“真”取消。缺乏真,我们会感到人生不是圆融的,而是支离的,是疏远的,是荒唐的。
  
求真实的人生,兰德由此认为,要求每一个人努力成就一些真实的而非虚幻的事情。人的这种要把生命的真实感表达出来的努力,被称为“生产”,也称为“创造”。
  
不过,创造是纯粹属于个人的事情,只有个体生命激情的喷涌,借助于理性,才可能创造。我们每一个人身体内的创造力的源泉,在《源泉》中是由“霍华德.洛克”(Howard Roark)代表的,他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真”的自我,是兰德阐释的“真我”(ego),是黑格尔定义过的“意志”的自由本质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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