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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安·兰德(美)
源 泉
【美】安,兰德著
FOUNTAINHEAD
by Ayn Rand
商晓晴 赵雅蔷 杨玉 译
THE FOUNTAINHEAD
《源泉》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对青年志气的认可,同时它歌颂了人类的光荣,显示了人类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不过这并不重要。正是这极少数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
我所一贯追求的,正是向这些为数不多的人致意。其余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们要背叛的是自己的灵魂。
——安·兰德,摘自《源泉》25周年再版序言
《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
《源泉》一书二十五年来连续再版,很多人询问我对此有何感受。除了藏在心底的满足感之外,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呢?关于这一点,维克多·雨果的一句话最能表达我对于自己作品的态度:“假如一个作家只是为他自己的时代而写作,那我就得折断我的笔,放弃写作喽。”
有些作家并不是就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而生活、思考和写作,我本人也在此列。按照“小说”一词本来的意义,创作小说的目的并不是让它在一个月或一年之后便无人问津。现今,大多数小说就是这样,它们被写出来出版,仿佛报刊杂志一样地昙花一现,很快便消失了。这是当代文学最令人遗憾的一个方面,同时也是对其审美哲学最清楚无疑的控诉:今天,那种求繁问琐的报刊式的自然主义已经在其无法言喻的恐慌中走到了终点。
历久弥新实际上是某种现今已然不复存在的文学流派的显著特点,尽管这种特点从来也不是浪漫主义所独有。但是,如果就本书来做浪漫主义小说方面的专题论文,那就是张冠李戴了。所以,为了做到以后有据可查,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机会发现这一点的莘莘学子们的利益——让我申明:浪漫主义只是一种“概念性的”艺术流派。它所论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琐事,而是永恒的、根本的、普遍的间题和人类存在的“价值”。它并不是去忠实地记载或逼真地描绘,它是进行创作或者将思想情感加以形象化和具体化。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所涉及的不是事物实际的状态,而是事物可能的或者应该所具有的状态。
同时,为了那些人的利益——那些人把自己与时代的相关性看得至关重要的人,我要补充一点,就我们的时代来讲,人类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急需按其“本来面目”对事情进行一场统筹安排。
我并不是在暗示:小说创作伊始,我就知道《源泉)》会连续出版二十五年之久。我并没有想过任何具体时间期限。我只知道,那是一部“应该”存活下来的作品。它存活了下来。
但是,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源泉》是可以存活下来的——而当时,它遭到十二家出版商的拒绝,其中有几家声称,它太过于“理性化了”,“太具有争议性了”,是卖不出去的,因为根本它根本不会有读者——那便是它经历过的艰难时期;艰难得让我难以忍受。我在此特意说起这件事,作为一个备忘录,提醒和我同类的其他作家们——他们可能必须面对同样的战役——这是可以做到的。要谈论《源泉》或者其任何一部分历史,就不能不提一个人,是他令此书的创作成为可能——他就是我的丈夫,弗兰克·欧考纳。
我在三十出头时写过一部戏剧:《称心如意》。剧中女主人公埃迪尔是一位电影明星;她的台词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创造出的幻象能够变成真实而鲜活的荣耀。我想要它变得真实。我想知道,在某处的某个人,他也是这么想的。否则,看着它有何用?为了一个不可信的幻影激动和辛劳又有什么用?精神也是需要燃料的。精神可能因被耗尽而衰竭。”
弗兰克是我精神的燃料。在我的有生之年,在创作《源泉》中的的人生观念时,他给我提供了一种现实环境,并帮助我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保留着那种人生观念:那段岁月里,我们周围只有一片灰色的人情荒漠,带给我们的只是轻蔑和反感。我们关系的本质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俩谁也不想去,也没有受了诱惑,舍《源泉》的世界而取其次并因此满足。我们永远都不会。
如果说在我身上有一丝自然主义作家在其小说中运用“现实生活”对话记录的风格,那也是关于弗兰克的笔调。例如,《源泉》中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几句话出现在第二部分的结尾。作为对托黑的提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的回答,洛克说:“可我并不看你。”那句话就是弗兰克在某种类似的情况下对不同类型的人所做出的回答。“俗话说‘抛砖引玉’,可是你抛出大把的珍珠,却连一块猪排的回报都得不到。”关于我的职业立场,弗兰克如是对我说。我把那句话用在多米尼克替洛克的辩护中。
当时,我没有经常沮丧;即便是沮丧,那种情绪也延续不过当夜。可是,在创作《源泉》的那段时期,有一个夜晚,当时,我对“事物实际的状况”感到极度愤慨,我觉得再也没有力量去朝着“事物应该所具有的状态”的方向迈进一步了。那天晚上,弗兰克与我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长谈。他使我相信,人为什么不能把世界让给他所鄙视的人。他的话说完了,我的沮丧感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再也没有感到那种来势凶猛的沮丧。
我一贯反对那种将自己的书题献绐某某人的做法;我一直认为,一本书是写给任何能证明其价值的读者看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对弗兰克说,我将把《源泉》题献给他,因为是他挽救了它。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是在两年后的一天:那天,他回到家,看到了这本书的校样;开头的一页上用冷静、清晰、公正的字体印着:献给弗兰克·欧考纳。
有人曾经问我,在过去这二十五年里,我可曾有过什么变化。没有。我还是原来的我,只不过比原来更像我了。我的观念可曾改变过?没有。从我能记事起,我的基本信念,我的人生观就从未改变过,但是,我认识到了他们更为广泛和精确的应用。我对《源泉》目前的评价是什么?我为它感到自豪,一如我完成它的那天一样。
《源泉》一书是为了表现我的哲学观点而写的吗?在此,我要援引《我的写作意图》一文。那是我于1936年10月1日在路易斯和克拉克大学所发表的一篇演讲。“这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和目的:‘理想人物的形象化’。对道德理想的描写,作为我的终极文学目标一一其本身是书中所含的任何说教的、理性或哲学的价值观的目的——只不过是手段而已。
“让我强调这样一点:我的目的并非是对我的读者进行哲学上的启蒙教育……我的目的,我的第一动机和首要动力是把霍华德·洛克(或《耸肩的阿特拉斯神》中的主人公们)‘作为目的’进行刻画……
“我为了小说本身,来进行写作和阅读……我检验任何一篇小说的基本标准是:‘在真实生活中,我愿意认识这些人物和观察这些事情吗?这篇小说,为了它本身,是不是一次值得去经历的体验?把这些人物作为一种目的来思索是不是一种乐趣?’……
“既然我的创作目的是表现一个理想人物,我就必须界定和表现可能造就他以及他的存在所需的条件。既然人的性格就是环境的产物,我必须界定和表现造就理想人物的环境和价值观进行,并且为他的行为提供动机;这就意味着,我必须界定和表现出某种合乎情理的道德准则。既然人是在其他人中间活动并与他人打交道的,那么我就必须表现那种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发挥作用的社会体系——一种自由的、生产性的、合理的体系,它要求和报答每一个人身上最出色的东西。这个体系,很显然,便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
“但是,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政治、伦理学或哲学本身都不是目的。唯有人本身才是目的。”
在《源泉》中,有没有我想做的实质性改动?没有——也正因为这样,我对它的行文未做丝毫改动。我想让它保持写作时的原貌。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错误,还有一个可能会误导读者的句子,我想澄清一下,所以,我在此特意给予提及。
那是一个语意学上的错误:在洛克的法庭讲话中使用了“egotist(自我本位的)”一词,而实际上,应该是“egoist(自我主义的)”一词才对。这一错误是由于我对一本词典的依赖所致——对于这两个词,该词典下了令人误解的定义,结果“egotist”似乎更接近于我要表达的意义(《韦氏日用词词典》,1933)。(然而,关于这两个术语,现代哲学家们似乎比词典编纂者要担负更大的罪责。)
洛克发言中那个可能使人产生误解的句子如下:“从最简单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的宗教活动,从车轮刭摩天大楼,我们现在所具有的一切特征和我们从中发展的可能都来自于人的单一属性——人的理性思考的功能。”
这个句子可能被误解为某种宗教或某些宗教思想的背书。记得当时我在写这个句子时就曾对它犹豫不决,而随后又下定决心,认为洛克和我的无神论思想,还有这本书的整个精神基调都已经交待得很清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产生误解,特别是因为我曾说过,宗教的抽象概念是人类心灵的财产,而非超自然的启示。
但是,像这类问题是不应该留给读者去推想的。我当时所指的并不是这样的宗教,而是一个特殊的抽象范畴,是最为崇高的一个。几百年来,这一概念几乎成了宗教的专利,这便是伦理学——不是宗教伦理学的特殊内涵,而是“伦理学”这一抽象概念,这一价值观的范畴,这一人类关于善恶的准则,它具有卓越、进步、崇高、尊敬、宏伟、庄严等情感的内涌,它隶属于人类价值观的范畴,可是宗教却将它不合理地纳入自己的范畴。
同样含意和因素可以被意指及应用于书中的另一段落,那是洛克与霍普顿·斯考德之间的一场简短的对白,如果脱离了语境,它也可能引起误解:
“你是个极其虔诚的人,洛克先生——以你自己的方式。我可以从你的建筑作品中看出这一点。”
“没错。洛克说。”
不过,在这一情境的上下文中,意思是清楚的:斯考德得所指的正是洛克对于价值观的极度献身精神,要求达到尽善尽美,达到理想状态。(参见他关于所要建造的庙宇的性质的解释。)斯考德神庙的建造和随后的审判都对这个问题做了很清楚的交待。
这一点将我导向一个更广泛的问题,它涉及到《源泉》的每一行,而且,如果一个人想要理解它持久的魅力,就必须要理解这一问题。
宗教在伦理学这一领域的垄断已经使得合乎理性的人生观的情感意义及其内涵的表达变得极为困难。就像宗教率先僭越了伦理学的领域,使道德与人类相对抗一样,它同样也篡夺和盗用了我们语言中的道德概念,将它们置于世俗之外,使人类无法企及、“升华”通常被用来表示由于对超自然的沉思而唤起的那种情感状态。“崇拜”一词意指对某种超乎人类的事物的忠诚和献身精神的体验。“崇敬”是指—种神圣的尊敬之情,它通过膜拜去体验。“神圣”的意思是超越于任何地球上的与人类有关的东西以及不可触及的东西。凡此种种。
但是,这样的概念确实也指实际的情感,即使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范畴;而这些情感是作为令人振奋和使人感到高贵的体验,并不具有宗教定义所要求的那种枉自菲薄。那么,在现实中,它们的来源和所指是什么?它们是人类致力于一种道德理想的整体情感。然而,除了宗教所介绍的人类堕落的方面之外,那个道德范畴还是无法分辩的,依然是没有概念、没有词语和没有得到认可的。
必须将这一人类情感的最高水平从幽暗的神秘论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让它重新指向它固有的对象——人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意图,我把《源泉》一书里戏剧化的人生观念确定为“人类崇拜”。
它是这样一种情感——能够不断体验这种情感的人少之又如有些人体验过,但也只是火花一闪,稍纵即逝,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有些人干脆不明白我谈的是什么;有些人明白,却耗其一生来充当一只致命的火花熄灭器。
不要将“人类崇拜”这一概念与许许多多的企图混淆起来,这些企图并不是将道德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再将它纳入到理性的范畴,而是用一个世俗意义来代替那种最为恶劣、极端非理性的宗教元素。比如,现代集体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变形(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等等),它们将宗教上的利他主义伦理道德标准悉数保留了下来,仅仅用“社会”一词取代“上帝”一词,将之作为人类自我牺牲的受益者。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哲学流派,它们否认同一律的原理,宣称现实是由奇迹和一时的古怪念头所左右的不确定的持续变动——这种变动不是受上帝的一时兴致所支配,而是被人类或者“社会”一时冲动的念头所左右。这些新神秘主义者并不是人类崇拜者;他们只不过是脱离教会的还俗者,跟他们的前辈——神秘主义者一样,对人类抱有一种深仇大恨。
同样的深仇大恨还有更为赤裸裸的变体,它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些对细枝末节情有独衷、用“统计学”武装思想的人,他们不可能理解人类意志力的真意——他们宣称,人类不可能成为崇拜的对象,因为他们从未遇见过任何当之无愧,理当受此殊荣的典型人物。
依照我个人对此术语的理解,人类崇拜者就是那些能够看出并努力实现人类最大潜能的人。相反,人类的仇恨者们则认为人类毫无用处,认为人类是堕落和下贱的,不值得一提——而另一方面,又处心积虑地不让人类有所察觉。在这一点上,一定要记住,任何人所持有的对于人类的直接而内省的认识就是对他自己的认识。
更具体地说,这两大阵营的本质区别在于:致力于人类自尊的“升华”和他在尘世间幸福的“神圣”;另一些人则坚决不允许这两者成为可能。大多数人将他们的生命和精神上的能量白白耗费了——他们在这两大阵营之间摇摆不定,极力回避这个问题。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一问题的本质。
也许,通过我在手稿开头部分那段引文的形式,才能最好地表达《源泉》的人生观。但是我在最后正式出版此书时,将这段引文删去了。现在有幸在此进行说明,我很高兴能再次重温这段话。
我之所以将它删除,是因为我极不赞成那段引文的作者——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学观点。从哲学上讲,尼采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他的形而上学由某种“拜伦风格的”东西和某种神秘“恶意的”宇宙组成;他的认识论将理性隶属于“意志”,或者情感,或者本能,或者血缘,或者先天固有的品质和价值观。但是,作为诗人,他有时候(并非一贯地)也生动地表现出对人类伟大所抱有的庄严豪迈的情怀——是情感上的,不是理性上的。
对于我所引用的那段引文,这一点尤为突出。我无法赞成它字面上的意思:它歌颂了一种难以宽恕的教条——意志决定论。但是,如果有谁将它视之为一种情感体验的诗意的形象化,(而且,如果是理智地去看问题的话,他就会以先天固有的“原始确定性”来取代“基本前提”这一即成习惯的概念),那么,那段引文就表达了一种自尊升华的内在状态,而且概括出这种情感的重大意义,《源泉》则为这种意义提供了理性和哲学的基础:
“在此,对作品的层次和地位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那种信念——再一次采用一个宗教的惯用语来表达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这种信念就是某种原始确定性,而每一个高尚的心灵自身都具备这种确定性,那种东西是无从寻觅的,无从发现的,或许也是不可或缺的。高尚者盛然怀有自尊。”(摘自尼采《善恶的彼岸》)
在人类历史上很少表达过这样的人生观。今天,这种观点实际上并不存在。然而,人类青年中的佼佼者们正是抱着这样的观点走上人生道路的——他们怀着不同程度的渴望和激情,经历了几多沉思和几多痛苦的困惑。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那甚至还算不上什么观点,它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仍在摸索中的、还没有界定的意识,这种意识得自他们未经风雨的痛苦和难以言表的快乐。那是一种抱着莫大希望的意识,在这种意识里,人生是重要的;伟大的成就是人力所能及的,以及伟大的事业就在前方。
人类或其他任何活着的实体,在生命之初不是放弃,不是自我唾弃,也不是对自己的存在进行诅咒。那些都是需要一个腐败和堕落的过程的,这一腐败过程的速度因人而异。有些人刚碰到压力便放弃了;有些人出卖和背叛了白己的意识;有些人不知不觉地慢慢熄火了,却从来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意识。然后,长者们蜂拥而止,百折不挠地教导他们说,成熟就是摈弃个人见解:放弃价了值观,他们便获得了安全感;失去了自尊,他们便具有了实践的可能。此时,所有这一切意识都消失殆尽了。然而,少数人坚持了下来,继续前进,深知这种热情是不可背叛的;同时,他们学会了如何使这种热情具有一定的目的,他们修整它,使之成形,并最后实现它。但是,无论前途如何,在人生之初,他们便开始寻求生命的无限潜能和人类的高贵身影。
并没有多少路标可寻。《源泉》是其中之一。
《源泉》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是对青年志气的认可,同时它歌颂了人类的光荣,显示了人类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够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固有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这并不重要。正是这些极少数的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我所一贯追求的,正是向这些为数不多的人致意。其余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们要背叛的是自己的灵魂。
安·兰德
一九六八年五月于纽约
目 录
1/前言
1/第一部分彼得·吉丁
197/第二部分埃斯沃斯·托黑
383/第三部分盖尔·华纳德
503/第四部分霍华德·洛克
王丁丁:生命、激情、理性——评兰德《源泉》
第一部分 彼得·吉丁
1
霍华德·洛克放声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边上,临渊俯视脚下极深处静卧着的湖。花岗岩冷冰冰的崩裂声越过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静止不动,岩石却在飞逝而过。在彼此撞击的瞬间,岩石静止了,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动时更为摄人心魄。阳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湿漉漉地发着耀眼的白光。
悬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副纤细的钢圈,把岩石切割成两半。山岩在湖水深处绵延不断,在湖面上却有峻拔之势,两峰峭立,直冲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傍依,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位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长,全身肌肉强健有力,面部棱角分明。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掌心向外,神情肃穆。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紧绷、颈项的曲线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动,还有从身后穿过脊沟的风。风撩起他的头发,在天空的映衬下,那头发的颜色既非金黄也非纯红,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有些困难要去面对,还得有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自己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可他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因为个中缘由他都清楚,因为这个局老早以前就已经设定好了,因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视着前面那块花岗岩。
当意识到周围的泥土时,他收住视线,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则,不容置疑,无法改变,也不屑于任何哀求。这张脸上颧骨高凸,两眼深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满不在乎的坚定。紧闭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气,这张嘴要么是一张刽子手的嘴,要么就是一张圣徒的嘴。
注目着花岗岩,他便想:可以将它切割开,然后砌成墙。打量着一棵树,他便想:可以将它分解,然后当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锈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丰富的铁矿,然后熔炼成钢梁,横陈于天地间。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们等待我去开凿,等待着甘油炸药和我的命令;等待着被人劈开,经受打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力,等待着我的手赋予他们的形体。
随即他又摇摇头,因为他想起了早晨,还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边,扬起双臂,纵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线游向湖对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后满怀惋惜地四顾周围。到斯坦顿的这三年,他经常光顾这里,以期获得仅有的放松——来这儿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为独处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可他难得有空。在刚刚获得“自由”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光顾。当天早晨,他已经被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建筑学院开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条旧斜纹棉布长裤,一双凉鞋,一件纽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衬衫。他转身踏上狭窄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懒散。头顶骄阳,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不远处的已经依稀可见斯坦顿。这个小镇沿着马萨诸塞州的海岸线延伸开去,仿佛是专门为了它的宝贝——这座远远高踞于山丘上的宏伟学院而存在。
进入斯坦顿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垃圾。草丛里一堆尚未燃尽的颓败的蔷薇,还淡淡地冒着薄烟。洋铁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路穿越几处屋舍伸向一座教堂。这古老的灰色教堂是一座大卵石砌成的哥特式建筑。结实的木撑墙,彩绘玻璃镶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门朝着狭长的街道,与之紧挨着的是修剪整齐后派头十是的草坪。草坪后面几座扭曲变形的木制建筑,还有忸怩作态的山墙,塔楼以及屋顶窗。凸出的回廊挤压在巨大的倾斜的屋顶下,窗口飞舞着白色的窗帘。一个垃圾桶立在门的一侧,满桶的垃圾蓬勃欲出。一只哈巴狗蹲坐在门阶的踏脚垫上,嘴角挂着口涎。廊柱之间的菱形窗格随风有节奏地发出啪嗒的声响。
在霍华德·洛克经过时,路人们都打量着他,甚至他走过之后还有人一直瞪着他,眼神中透着突如其来的愤恨。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一出现便能在大多数人身上激起一种本能。霍华德·洛克眼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对他来说,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过。
他从小镇的中心——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穿过。草地边上镶嵌着玻璃的橱窗上,正展示着新的招贴画:欢迎到22级建筑班来!祝你好运!
22级建筑班!斯坦顿理工学院22级的学生下午正在举行学位授予典礼。
洛克转身走到背街,一长排房屋的尽头有一道绿草茵茵的峡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峡谷边的圆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游廊上,游廊的护围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金丝雀,她正给它们喂食。看到洛克进来,她那只胖乎乎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没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竭力想说些得体的话表示同情,但却欲盖弥彰地将这种企图暴露出来。他穿过游廊时并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么事?”
“洛克先生,关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深感遗憾……”她极力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你被学院开除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难过,只想让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儿,眼睛对着她,可她心里清楚,他并没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没有看她。他总是直勾勾地注视别人,那双该死的眼睛从来不曾漏掉任何细节,但却总让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无意做答。
“我是说,”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吃了苦头,那肯定是他有过错。当然了,你得放弃建筑专业,是吗?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年轻人总能靠自己得到体面的生活,做做职员呀,跑跑销售,或干点别的什么。”
他掉头要走开。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
“什么事?”
“你出去的时候,系主任打电话来找过你。”
仅此一次,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这“某种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溃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能驱使她,让她想看着他垮掉。
“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问。
“系主任。”她不太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系主任通过他的秘书转达的。”她补充了一句,试图找回点勇气。
“是吗?”
“她在电话里说,要你一回来就马上去见系主任。”
“那谢谢你了。”
“你猜他现在找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听见他说“我才不在乎呢!”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顺便告诉你一声,彼得今天就要毕业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是今天吗?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当牛做马、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完大学的日子。不是我在这儿诉苦,我可不是那种爱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
她挺着胸脯站在那儿,浆洗过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紧紧地裹着她矮小而壮实的身躯,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脂肪挤到两臂和小腿上去。
“当然了,”她接着自己最喜爱的话题说,“我可不是爱吹牛的人。当妈妈的,有的人是幸运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儿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打工累死。为了我儿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谢上帝。话又说回来,如果这孩子不是这个国家最棒的建筑师,那他的妈妈倒要问问是为什么了!”
他抬脚想走开。
“看我,跟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她愉快地说,“你得赶紧换衣服,系主任在等着你。”
她目送他穿过屏风,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洁的客厅。在这座房子里,他总让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种含糊的、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随时会看到他挥拳捣烂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国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镶框的照片似的。他从未表现出如此的倾向,但她却一直期待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洛克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四壁的白色使房间显得格外开阔、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从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过。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仅有的几样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过一样东西: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棒球队获胜的锦旗。总之丝毫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修饰过的痕迹。除了衣物和设计草图以外,他没有带来任何东西。衣服太少,设计图又太多,他把设计图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时常会有种错觉,以为生活在那里的是他的画儿,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时正走向自己的画作,它们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儿,注视着眼前宽幅的图纸,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图,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着拿起另一幅。他设计图中的建筑物还从未在地球上露过脸。它们就像是那从未见过其他建筑的最早的人类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处构造都出于必要,不像是曾经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据书本的描绘而把门窗、梁柱等拼合起来。它们像是源自于地球的某种生命力,完整、得体而不容撼动。绘制过这些轻快线条的双手还不够成熟,但似乎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必要的平面没有一处缺陷。只有看着这些房屋,明白了设计者是花费了怎样的精力、运用了多么复杂的技巧和经过了多少紧张的思考时,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们在构造上的简约和质朴。没有任何一种普遍规律能够支配其中的任何具体细节。草图中的建筑物不属于古典风格一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它们只属于霍华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来,看着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从未令他满意过的作品,是作为课余练习而设计的。每当他发现某个特别的场所,驻足去思考什么样的建筑物才适合于此时,他便常常会有类似的创作。曾经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对着这些草图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现在这么匆匆扫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他将草图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洁的素描上狠狠地画上一道一道的直线。他不时地停下来,站直了身子审视草图,指尖压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筑。他十指修长,筋脉突起,指关节粗大。
这样过了有一个小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他大声喊道,手并没有停下来。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有些气喘吁吁,隔着门槛瞪着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转身看着她,仿佛在竭力回忆她是谁。
“系主任怎么办?他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她惋惜道。
“噢,对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他的语气中透着不解,反倒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了。
“哎!我只能说你是活该!”她激动地说,“你真是咎由自取!毕业典礼四点半就要开始了,你想主任哪还有时间会见你?”
“我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单单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担心校委会撤销对洛克的处理决定。他走进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她则站在一边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发整理得有了点样子,然后走出来,上了楼梯。这时她这才意识到他要离开。
“洛克先生!你该不会就这样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着气说。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哪!”
“吉丁大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着实吃惊,他说得若无其事,好像他很高兴似的。
斯坦顿理工学院矗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圆齿状花边雉堞的围墙像是给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顶王冠。学院如同中世纪的堡垒,拦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垒,可真是名副其实:结实的砖墙上有几道狭缝,其宽窄仅够安置岗哨,城墙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楼上可以往下泼撒滚烫的油——从而攻击入侵的敌人——假如这种紧急情况真的出现的话。大教堂高踞其上,闪耀着丝带般的光辉,犹如一条脆弱的防线,要去面对它的两大敌人:阳光和空气。
系主任的办公室像一座小礼拜堂,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微弱地流泻在圣徒们硬挺的服饰上,他们的胳膊肘弯曲着。两团红色和紫色的光晕分别照在壁炉两角形状奇怪的生物形滴水嘴上,它们从来未曾派上过用场。一抹绿色的光影驻留在壁炉上方悬挂着的巴特农神殿图画的中央。
洛克走进办公室时,隐约看得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系主任,他身影模糊,办公桌雕琢得像殉教者的祭坛。主任是位肥胖的矮个子绅士,浑身晃动着的脂肪仿佛也已经被包裹在他不可抗拒的尊严之下。
“啊,对,洛克。请坐。”系主任微笑着招呼他。
洛克坐了下来。系主任十指交叉盘放胸前,做好准备要听洛克的辩解。但是洛克并没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没必要为今天早晨所发生的不幸表示遗憾了。因为我毫无疑问地认为,你很清楚,我一贯是真诚地为你的切身利益着想的。”
“完全没有必要。”洛克回道。
系主任有点不相信地注视着他,但还是说了下去:“不用说,在今天的校委会上,我并未投你的反对粟。我弃权了。不过你可能很乐意知道,在会上你还有一小部分相当坚定的支持者。人虽不多,但是态度坚决。你的建筑工程学教授就像是一名代表你征战的圣战者,你的数学教授也是如此。可不幸的是,绝大多数人认为,投票将你开除是他们应尽的职责。你的设计评论家彼得金教授就提出抗议,甚至到了威胁我们的地步。他说,如果不开除你,他就辞职。你必须承认,你的做法令彼得金教授大为恼火。”
“的确是这样。”
“你看,那正是问题所在。我想谈谈你对建筑设计这门学科所持的态度。你从未给它应有的重视。然而,你在工程学上的各科却门门优秀。当然,没有人会否认结构工程学对于未来建筑学科的重要意义,可你干吗非要走极端?为什么你对专业中被称作艺术的和具有启发意义的一面视而不见,反而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技术和数学这类科目上呢?你原本是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土木工程师。”
“您说这些不是多余吗?”洛克反问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讨论我选科目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是在尽力帮助你,洛克。对待这件事你得讲良心。在你被处分前,不能说没有得到过警告。”
“是的,我得到过警告。”
系主任挪了挪坐椅。洛克让他感到不舒服。洛克的眼睛礼貌地凝视着他。系主任暗自思忖:他这样看着我并没什么不好,事实上他做得很对,这表现出了一种非常得体的专注;但惟一不妥的是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
“留给你的每一个问题、每一项你必须完成的设计任务,你都是怎么对待的?”系主任接着说,“每一项作业你都是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做的,我不能称之为风格。它与我们一贯试图传授给你们的每一条原则都格格不入,与所有既定的艺术先例和传统背道而驰。也许你认为你是所谓的现代主义者,但你甚至根本就算不上。那叫……那完全是疯狂,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不介意。”
“当交给你一项设计任务,让你对设计风格有所选择时,你便呈上一幅狂野而不成熟的绝活。坦率地说,你的老师们之所以让你门门都及格,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你的作品。可是,当布置给你一个历史风格方面的练习——一座都铎式小教堂或一座法国歌剧院式的楼宇——你交上来的习作却像将杂乱无章的箱子堆放在一起。你说它是习作,还是明显的反抗?”
“是反抗。”
“鉴于你以往在所有其他科目中的出色成绩,我们本想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当你交来这个作为意大利式别墅的设计来应付本学年结业考核的答卷时……孩子,这真是太过分了!”主任激动地一拳砸在面前的一张图纸上。
图纸上是一幅素描,一座玻璃和混凝土组合的建筑。在画纸的一角是作者锐利的签名:霍华德·洛克。
“经过这件事,你怎能期望我们让你及格?”
“对此我并不抱什么希望。”
“在这件事上,你让我们别无选择。现在你面对我们自然会觉得难过,但是……”
“我决不那么想。”洛克平静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这人一向不会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可我这次却犯了个错误。我本不应该等着你们把我撵走,我早就应该自己滚蛋。”
“哎呀,别灰心。这不是正确的态度。特别是考虑到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
系主任微笑了一下,身体自信地前倾,很为这个良好的开头和接下来的好事而喜不自禁。
“这才是我找你谈话的真正目的。我急于想让你尽早明白,我并不想使你失去信心。当我向校长提起你的事时,就我个人来说,真的是冒着惹他发脾气的危险去碰运气的。但是请你注意,他并未说明自己的立场或做什么承诺。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既然你认识到事态有多么严重,如果你休学一年,好好反省反省——我们称之为成长——行吗?这样做,或许你还有重返校园的可能。请你注意,我并不能向你做任何承诺。严格地讲,这是非官方的,是异常罕见的,但是鉴于目前的情况和你以往出色的成绩,或许会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洛克笑了笑。但那微笑不是高兴所致,也并非出自于感激,那是一种单纯而又从容的笑。是觉得有趣和好笑。
“我想您没理解我的意思。”洛克说,“您凭什么猜测我想要回来呢?”
“嗯?你说什么?”
“我是不会回来的。这里再也没有我想要学习的东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系主任口气生硬地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对您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请你解释一下。”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建筑学家。我看不出设计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永远不会去建造它们,为什么还要学习设计这样的东西?”
“我亲爱的孩子,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艺术风格并没有失去生命力。我们每天都在建造好多这种风格的房子。”
“现在是有这样的房子,而且将来也会有。但是修建这种房子的人不是我。”
“好了,好了,太孩子气了!”
“我到这里来是学习建筑的。当我拿到一个课外自修项目,对我来讲,它惟一的价值就在于,我可以学会像对待将来某个真实的工程项目一样地去对待它。我已经掌握了我在此所能学到的东西——我是指您不认可的关于结构学的各门课程。再多画一年意大利明信片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
一小时前,系主任原本希望这次面谈能够尽可能地平静。而现在他却宁愿洛克 能够表现出激情,洛克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平静自然,似乎有悖常埋。
“你是想告诉我,当你是,或者说如果你是一名建筑设计师的话,你会那样设计你的建筑?”
“是这样。”
“我亲爱的小伙子,谁能让你这样做?”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能阻止我这样做?”
“看,这样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很遗憾我没有早些和你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别打断我,你看过一两幅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作品,它们在你脑子里注入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认识到,那整个的所谓现代派运动,它只不过是一时的时髦爱好?你必须学会去理解它——这一点已经被所有的权威所证实——建筑学已经创造出了一切的美。在过去的每种建筑风格中都蕴藏着丰富的艺术宝藏。我们只能从大师身上选取我们想要学习的东西。我们是谁,我们有什么资格,竟然狂妄到要去改良他们的风格?我们只有满怀着虔诚和尊敬,努力去模仿他们的份儿。”
“为什么?”霍华德·洛克问道。
不,系主任心里想,他还没有说过别的什么。那只是一句完全天真无知的话。他不会吓倒我的。
“这是无需证明的。”系主任回答说。
“看看吧,”洛克平静地指着窗户说,“你能看得见校园外的小镇吗?你看得见有多少人从窗下走过吗?当然,我不必为此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我确实不在乎他们或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对于建筑学的看法,或对于其他任何事情的看法。那么我干吗要考虑他们的祖先对此怎么看呢?”
“那是我们神圣的传统。”
“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不要这么天真了好不好?”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非要让我觉得这是一座伟大的建筑呢?”他指着那幅巴台农神殿的图画问道。
“那是——巴台农神殿。”系主任说。
“的确,它是巴台农神殿。”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傻问题上。”
“那好吧,”洛克站起身,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把长尺,走到那幅画跟前,“能否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这可是巴台农神殿啊!”
“是的,该死的巴台农神殿!”
直尺敲在画框里镶嵌着的玻璃上咣当作响。
洛克说:“看看这些著名的圆柱上的著名雕槽吧。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当采用木柱时,是为了掩饰木材的榫接处。可这些就不是,它们是大理石雕刻。这些陶立克柱式的三陇板是用什么做的?木头。就像人们在建造圆木小屋时必须做的那样,使用了木制的桁条。你们的希腊前辈采用了大理石,可他们用大理石创造出了木结构的赝品,只因为前人曾经这样做过。然后你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又更胜一筹,他们用石膏仿制出了大理石赝品,仿制出了木制赝品。而此时我们又在用钢筋水泥仿制石膏赝品,仿制木制赝品,仿制大理石赝品。为什么?”
系主任坐在那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有某种东西令他费解,不是洛克所讲的话,而是他说话时的态度。
“要说原则吗?”洛克又说,“这就是我的原则:能用此材料来做时,决不用彼材料替代。绝没有任何两种材料是类似的。在地球上也绝不会有哪两块建筑场地是完全相像的。绝没有两座相同用途的建筑。建筑的目的、场地和建筑材料决定了它的外形。如果没有一个主题思想,任何建筑都谈不上合理和美,而这个主题思想规定了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一座建筑就像人一样,是具有生命力的。建筑的骨气就在于它恪守自己的精确度,遵循一个单一的主题,并且为自己单一的用途服务。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借来的,同样,一座建筑的灵魂也不是随意用土块拼凑出来的。”
“可是建筑上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
“表现——表现什么?巴台农神殿和它木结构的前身并不服务于同一个目的。一个航空终点站的服务目的与巴台农神殿的用途是不一样的。每一种建筑形式都有自己的意义。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的意义,具有自己的形式,抱有自己的目标。为什么别人所做的事情那么重要?为什么仅仅因为它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它就变得神圣了呢?为什么任何人或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只要他不是你自己?为什么这些人的数量竟然取代了事实和真相?为什么真实的东西被迫成为算术问题,并且只是建筑的次要部分?为什么要歪曲所有的意义,却转而去附和他人的一切?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从未弄明白过。我倒是很想搞清楚。”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系主任说,“坐下来。哎,这样好一点……能不能请你将那把直尺放下来?好,谢谢。现在听我说。从未有人否认过现代技术对一名建筑设计师的重要性。我们必须使过去创造出的美适用于当今的不同需求。过去的声音就代表着民众的心声。建筑学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由哪一个人创造出来。正常的创造活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渐进的,不具有个性特征的集体进行创作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个人都与所有其他人合作,并使自己的标准服从于大多数人的标准。”
“可是您知道,我这么跟您说吧。假如我还要活六十年,在这六十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工作上。我挑选了我想要做的工作,如果从中找不到快乐,那无异于给自己判了六十年的刑罚,而且,只有当我以最可能适合于我的方式做我的工作时,我才能找到快乐。可是所谓‘最好’只是个标准问题——我也确定了自己的标准。我不要继承什么,也决不沿袭任何传统。或许我就是某种传统的开端呢。”
“你今年多大啦?”系主任问道。
“二十二岁。”洛克回答。
“那可真是情有可原。”系主任似乎感到放心了,“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放弃所有这些念头的。”他微笑着说,“这些古老的标准沿袭了几千年,一直没有人能对此加以改变。你的现代主义是什么呢?那不过是一时的时尚,是一些好出风头的人哗众取宠罢了。你有没有认识到他们发迹的过程?你能举出一个已经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来吗?就拿亨利·凯麦隆来说吧。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名二十年前的一流建筑设计师。今天他算老几?每年,他能得到一个需要改建的车库的设计任务就算幸运了。他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和酒鬼,他还……”
“我们不谈亨利·凯麦隆了,好吗?”
“噢?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吗?”
“不是。不过我看过他的建筑。”
“所以你觉得它们……”
“可我说过我不想谈论亨利·凯麦隆。”
“很好。你必须认识到,我一直默许给你很大的自由。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很不习惯跟一个像你这样处世的学生进行讨论。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是非常愿意阻止的。这似乎是一个悲剧,一个像你这样具有突出天赋的年轻人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悲剧上演。”
系主任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答应那位数学教授尽他所能来帮助这个孩子。仅仅因为那位教授指着洛克的设计图说:“这,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他心里想,不如说是个罪犯。他退缩了,天才或罪犯,两种说法他都不赞成。
他想到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洛克过去的说法。洛克的父亲是俄亥俄州某地钢厂的搅炉工,很久以前就死了。这孩子的入学档案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直系亲戚的记载。每当问及此事,他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亲人。或许有亲戚,但我不知道。”他甚至惊讶于人们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此事感兴趣。在大学校园里他从未结交或认识任何朋友。他拒绝参加大学生联谊会。他靠勤工俭学读完中学,并且在这所建筑学院读完了三年。他从小就在建筑行业里当劳工。他抹过墙泥,搞过测量,还炼过钢,任何能找到的活他都干。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他一路打工到了东部,来到这座大城市。系主任以前就见过他,那是去年暑假,他在度假。洛克当时在波士顿的一个施工中的摩天大楼上做铆接。他长长的肢体在油腻腻的工装裤下显得十分放松,只有他的眼神是专注的,他的右臂不时向前挥舞一下,就在灼热的铆钉滑脱戽斗快要打到他脸上的一刹那,他总能熟练而轻松地在最后时刻捕捉到那飞舞的火球。
“你看,洛克,你为了上大学拼命地打工,”主任轻轻地说,“本来你只有一年就可以毕业。有些重要的事情你要想清楚。尤其像你这样的孩子,得考虑建筑师这一职业的现实。做一名建筑设计师本身并不能成为你的目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只不过是整个庞大的社会集体的一部分。合作是通向我们现代世界的钥匙,尤其是通向建筑行业之门的钥匙。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的客户?”
“当然。”洛克回答。
“客户,”主任接着说,“是的,客户。首先想想他们吧。客户是将要住进你修建的房屋里去的人。你的一切得体的艺术都要符合他们的愿望,这个还需要我多说吗?”
“我的理解是我必须立志于为我的客户建造我所能建造的最舒适、最合理、最漂亮的房子;可以说我必须卖给客户最好的东西,而且必须教会他们鉴赏,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可以那样说,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无意于为了服务或帮助任何人而去建造房屋。我无意于为了拥有客户而建造房屋。我是为了建造房屋而拥有客户。”
“你打算怎样把你的想法强加给他们呢?”
“我并不想强迫别人或者被别人强迫。需要我的人自然会来找我。”
至此,系主任才明白,在洛克的态度中那种令他不解的东西是什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话时,假如能表现出你很在乎我是否同意你的看法的话,你的话听起来可能更具说服力。”
“您说得没错,可是我并不在乎您是否赞同我的看法。”他说得天真而率直,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不算无礼,就像是他初次认识到某一个事实,由于对此感到迷惑,便陈述了出来。
“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也许可以理解。可你对人们是否同意你的观点也不在乎吗?”
“是这样的。”
“可是这……这太荒谬了。”
“荒谬?可能吧。我说不准。”
“这次会谈很好。”系主任突然高声说,声音大得出奇,“这样我的良心就得到解脱了。我现在相信了,正像其他人在投票大会上所说的,建筑这个职业并不适合你。我已尽力帮助过你了。现在我同意校委会的意见。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是个危险人物。”
“危及到谁呢?”洛克问道。但是系主站起了身,示意会谈已经结束。
洛克走出这间屋子,慢步穿过狭长的大厅,下了楼,出门来到楼下的草坪上。像系主任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从不理解他们。他只知道他与他们在行动上有着重大的差别。他早就不去费神思考这个问题了。但是,建筑物的主旨是什么,人们内心的主要创作动机是什么,对于这类问题的探索,他的思考却从未停止过。他知道自己行动的源泉,却无法找到他们行动的动力。他也不在乎这个。他从未学会去考虑别人。不过,有时他也会纳闷——他们何以至此?想到系主任,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个问题中隐藏着重大的秘密。有一种原则是他必须发现的,他想。
但是,他停住了脚步。落日余晖,在消退前的片刻静静驻留在围绕着学院大楼砖墙的那条灰色石灰石束带层上。他忘记了人们,忘记了系主任和他背后那条他原想去发现的看不见的原则。他只想到薄暮微明中,石头看上去有多么美妙;只想到如果是换上他,他会怎么利用这块石头。他想到了一张宽幅的图纸,上面耸立的灰色石灰石高墙,墙上装有长长的带状玻璃,太阳暖暖的光辉透过玻璃照进教室。在图纸的一角,是笔锋犀利,棱角分明的署名——霍华德,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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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建筑是门伟大的艺术,它建立在宇宙两大原理的基础上,这两大原理就是美与实用。从广义上讲,它们只是永恒的三位一体——真、善、美当中的一部分。真,用来对待我们的艺术传统;善,用来对待我们所服务的对象;美,是所有艺术家竞相崇拜的女神,她可以是一位可爱的女子或者是一座建筑。……嗯,是这样的……总之,我想对你们这些即将开始建筑生涯的人说,你们是一宗神圣的文化遗产的保管人……是的……所以,请勇往直前,直面人生,以永恒的三位一体武装自己——以勇气和洞察力。以我们伟大的学院所秉承的原则武装自己。愿你们都能恪尽职守,既不要成为过去的奴隶,也不要成为为了一己私利而张扬所谓独创性的暴发户,那种态度只是无知的虚荣;愿你们前程似锦,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在历史的长河上留下足迹。”
盖伊·弗兰肯举起右手夸张地挥手致意,以戏剧性的动作结束了他的演说。不拘礼节,但又透着神气,是盖伊一贯的作风。宽敞的大厅在掌声和赞许声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洋溢着汗水和热情的年轻面孔,庄重地仰视盖伊·弗兰肯的讲坛,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在这张讲台上的盖伊·弗兰肯是专程从纽约临时专程赶来的斯坦顿理工大学毕业典礼的发言人;是赫赫有名的弗兰肯一海耶建筑设计院的一员、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副总裁;是国家美术和文艺协会成员,美国工艺联合会秘书,美国建筑业指导协会主席;是法兰西荣誉军团骑士,该勋章由英国政府、比利时政府、摩纳哥政府和暹罗(泰国的旧称)政府联合授予;他还是斯坦顿理工学院最了不起的毕业生,曾设计过纽约市著名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大楼车道上方二十五层楼的楼顶上,有一座哈得里安(Hadrian)王陵(350 B.C.)的小型复制品,里面装有用玻璃和美国通用电器公司的优质灯泡制成的终年挡风的火炬。
盖伊,弗兰肯款款步下讲坛,他对自己的时间和行动总能拿捏得很准确。他中等身材,不是特别肥胖,只是不幸有些发福的迹象。他知道,没人会猜出他的实际年龄(他已经五十一岁)。他脸上没有一道皱纹或一根线条,而是球与圆、拱形与椭圆的巧妙组合,明亮的双目闪着机智的光芒。他的着装体现出一位艺术家对于细节的刻意追求。当他款款走下台阶,心中升腾起一种愿望——他自己就是一所综合性大学。
他想,眼前的大厅就是一种杰出的建筑艺术样本,只是今天拥挤的人群,加之一个小小的被忽略了的通风问题,使它显得有点古板和沉闷。尽管如此,这座大厅还是有许多引以为豪的地方:绿色的大理石墩身,涂成金色的铁制古希腊科林斯式圆柱,柱顶带有叶形钟状装饰,以及墙壁上镀金的水果花饰,特别是那些凤梨。盖伊·弗兰肯心想,这是很动人的,正是我完成了这些建筑的附属部分的设计。眼前这座大厅,是在二十年前修建的,而今,我又站在这里。大厅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身体挤在一起,一张张面孔紧挨着,乍一看,无法分得清哪张脸属于哪个身体。人群仿佛一块混杂了无数手臂、肩膀和胸腹的柔软的、颤动着的肉冻。攒动的人头中,有一副头颅是属于彼得·吉丁的,它苍白而漂亮,拥有黑色的头发。
他坐在靠前的地方,竭力使自己的眼睛不离开讲坛,因为他心里清楚,此刻,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而且稍后还会注视他。他并未回过头,但这种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却从未离开过他。他黑色的双眸透出机警和睿智,嘴角向上弯起,唇线的轮廓完美无缺,恰似一弯新月。嘴角的一抹微笑使他显得高尚、慷慨而又充满热情。他的头颅具有某种古典的完美,美在颅骨的形状,美在他凹陷得恰到好处的太阳穴处那一缕黑色的自然弯曲的鬈发。他高扬着头,那神气就像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但别人还不知道似的。他就是彼得·吉丁,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学生明星,学生会主席,校田径队队长,是某个最重要的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被推举为校园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吉丁心想,这么多人在此,是来看他毕业的,他竭力估算着这座大厅的容量。这儿的每个人都清楚他的学业记录,而今没有哪个人能与他抗衡。噢,对了,他有过一个叫史林克的对手。史林克曾经和他有过一阵顽强的竞争,不过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将其打败。以前他没命地苦学,因为他想打败史林克。今天他没有对手了……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堕,进入嗓子眼,又到了胃里,那是一种冰冷而空洞的东西,下坠的过程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感觉:不是顾虑,而是某种提示或者疑问,问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了不起,就像这个光荣的日子即将宣布的那样!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史林克,他看到了:史林克黄黄的脸上架着副镀金的眼镜。彼得亲热地凝望着他,心下顿感释然和放松,同时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很显然,在外表和能力上,史林克无法与他相匹敌,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他永远会打败史林克,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史林克;他不会让任何人取得他所不能取得的成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会有理由让他们刮目相看的。他能感受得到周围人们的灼热呼吸和热切期待,就像在期待一注兴奋剂。活着真精彩,彼得·吉丁心想。
他的头开始有点眩晕。那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支撑着他,他精神恍惚,既无法抗拒,又记不清楚是怎样登上讲坛面对着所有面孔的。他站在那里,修长的身材显得整洁而强壮,一副典型的运动员体型。他站着,任凭人们如潮的欢呼声汹涌而来。他在这股潮水似的轰鸣中得知他已经从这所大学荣誉毕业,美国建筑设计行业公会向他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得知自己获得了普利克斯·得·巴利斯奖——一种由美国建筑指导委员会颁发的大奖,以及一份在巴黎的伊科拉·得·比尤克斯艺术大学进修四年的丰厚奖学金。
后来,他与人们握手,一边用一卷羊皮纸文稿的边角刮着脸上的汗水,不断点头、微笑,罩在宽大的黑色学士服下面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心里希望人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妈妈——她此时正用手臂抱着他,激动地抽噎着。校长握了握他的手,用无比洪亮的声音说:“孩子,斯坦顿理工学院以你为荣!”系主任握着他的手,一再说:“……你有一片灿烂的前程啊……前途辉煌呀……前程似锦哪……”彼得金教授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将发现这是绝对完美的体验。譬如我吧,当我修建皮珀第邮局时,我就有过这种体验……”吉丁并未听完其余的话,因为皮珀第邮局的故事他已听过无数次了,那个故事人尽皆知:那是彼得金教授为了忠于教务而主动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之前所竖起的惟一建筑实例。对于吉丁的最后设计——完美艺术殿堂,人们众说纷纭。然而,在他的一生里,在这样的时刻,他不可能记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设计。
透过眼前所有的热情场面,吉丁想到了盖伊·弗兰肯与他握手的情景,听到了盖伊·弗兰肯温和而愉快的声音:“……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们的,它仍然为你开放着,我的孩子。当然,既然你获得了奖学金……你就得作出抉择……比尤克斯艺术大学的毕业证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可是我会为能够聘请你到我们设计院工作而感到高兴……”
22届建筑设计班的告别宴会漫长而又严肃。吉丁饶有兴趣地听着人们的讲话。当听到关于“作为美国建筑业新希望的年轻人”和“未来敞开着金色的大门”这些冗长的句子时,他知道,他就是那个新希望,他就是那个未来,而且听到这些句子从这么多名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一种享受。他注视着那些用演说腔调发表讲话的头发花白的演讲者,心想,当他自己升到他们的职位时该会比他们年轻多少,他会达到他们这样的职位,甚至还会超过他们。
突然,他想起了霍华德·洛克。他很吃惊地发现,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名字便已经从他的记忆中闪现出来,带给他强烈而隐晦的快感。接着他想起来:今天早晨霍华德·洛克被学院开除了。他默默责怪着自己;他坚定地努力试图为此感到遗憾。可是每当他想到开除的事,喜悦之情总是油然而生。这件事无可争辩地证明他确实很傻,竟然将洛克想象成一个有威胁的对手。曾几何时,他对洛克的顾虑胜过对史林克的顾虑,尽管洛克小他两岁,而且还低他一级。如果他对于各自的天赋曾经抱有任何怀疑的话,那么今天,这个问题不都已经解决了吗?可是,他记得,洛克一直待他不薄,每当他遇到困难时,洛克总是拔刀相助……其实并不是真的难住了,只不过是没工夫想出来而已,并且只是一个计划或者别的什么。天哪!霍华德是如何解决一个计划的?分明是一团乱麻似的问题,可是一到他手里,便迎刃而解了……得了,即便他能解决,那又怎样?那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现在他完蛋了。想到这里,彼得·吉丁才终于从霍华德的事中体验到一阵令自己满意的痛苦和同情。
吉丁被请上台去发言,他充满自信地站起来。他可不能表现出任何畏惧。关于建筑他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还是说了,他把头昂得高高地,作为地位相等的人中的一分子,同时为了不至冒犯在场的名流们,他只露出些许的怯态。他记得自己说“建筑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放眼未来,心中怀着对于过去的崇敬,……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建筑属于所有行业中最为重要的一门艺术……而且,正如刚才那位令大家感到鼓舞的人所说,有三个永恒的存在,那就是真、善、美……”
而后,茌大厅外的过道里,一片乱哄哄的告别声中,一个男孩用胳膊搂着吉丁的脖子小声说:“赶快回家,什么也不要吃,彼得,今晚我们去波士顿好好开心一下,只有我们几个,一小时后我开车去接你。”泰德·史林克怂恿着他:“彼得,你一定要来,没有你多没意思。顺便还要祝贺你取得的一切成功。我这个人不记仇。我希望最棒的人取得成功。”吉丁也搂了一下史林克的肩膀。他的眼睛里洋溢着一种感人的热情,仿佛史林克是最可爱的朋友。他看谁都用的是那种热情洋溢的眼神。他说:“谢谢你,泰德,好家伙。获得全美建筑家基尔特颁发的奖章我真的感觉糟透了。我认为获奖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可你总也搞不清那些老古董们是怎么了。”此时,吉丁正在温柔的夜色里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如何摆脱妈妈出去开心一晚。
他想,妈妈为他付出了很多。正如她平素强调的那样,她是一位淑女而且受过正规的高中教育,然而却拼命地工作,把寄膳者招租到家里来——对她的家庭来说,这可是没有先例的。
吉丁的父亲在斯坦顿开过一间文具店。行情的改变结束了小店的生意,十二年前,疝气病又要了老彼得·吉丁的命。丈夫死后留给路易萨这幢房子,它位于一条体面的大街的一头,加上从她精心维持着的保险中得来的一笔年金——她设法经营着这一切,照料着她的儿子。这笔年金虽然数目不大,不过,依靠寄膳者们交来的租金作贴补,再加上她那坚忍不拔的决心和意志,吉丁太太还是挺过来了。在夏季,儿子也会帮帮她,在饭馆做做店员,或者为草帽广告当模特儿。吉丁太太早就认定他儿子将来会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她紧紧抱定这一希望,像蚂蟥般柔软而又不屈不挠……说起来真好笑,吉丁还记得,曾经一度,他想成为画家,而恰恰是妈妈为他选了一个更好的领域来施展他的绘画才能。她说过,“建筑是一种体面的职业,而且,你将来在这个行业中所遇到的人也是最优秀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逼他走上了现在的职业道路。想来真是有趣,吉丁已有多年想不起这个儿时的抱负了。可笑的是,此刻,这个理想剧然跳出来刺伤他——让他想起来。那么好吧,这就是该想起它的夜晚——也是该永远忘却它的时候。
他认为建筑设计师总能创造出辉煌的成就。而一旦成功——有人失败过吗——倏然间,他想到了亨利·凯麦隆。二十年前摩天大楼的建筑设计师,现在是一个把办公室搬到湖滨的老酒鬼。想到这里,吉丁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着,不晓得人们是不是在看着他。他留神看那些透着灯光的长方形窗户。每当一扇窗的帘子随风飘起,有人将头探出窗外时,他就努力去猜测,那个脑袋是不是探出来看他走过的,即便现在不是看他,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这样做的。
吉丁走近他家的房子时,霍华德·洛克正在游廊上坐着,双肘支撑着靠向身后的台阶,伸着两条长腿。夕阳的余晖从廊柱上方洒落下来,犹如在房子与街角的路灯光亮之间拉开了一道帘幕。
春天的夜晚,悬茌半空中的路灯灯泡看着有点怪怪的。在路灯的映衬下,街道显得愈加暗淡,而夜色则更加柔和。它兀自悬在空中,像夜幕上开着的一道裂缝,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露出长着茂密叶片的低垂着的树枝,静静地守候在光亮的缺口边上。这个小小暗示的意义重大,仿佛黑夜所包容的只有一大片浓密的树叶。灯光滤去了叶子的颜色,从而让人相信白天它们会比任何绿叶更鲜艳;灯光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却给人一种新的感官。它既非嗅觉,也非触觉,然而却又同时具备这两种感觉——那是春天带给人的心旷神怡。
吉丁认出了游廊的阴影里显得十分荒谬的橘红色头发,他停住了脚步。这就是他今晚想见的人。他很高兴看到洛克单独一个人,但也有点担心。
“彼得,祝贺你啊!”洛克说。
“噢,……噢,谢谢……”吉丁惊奇地发现洛克的祝贺比今天听到的任何溢美之词更令他开心。
能得到洛克的认可,他感到很开心,但又有些难为情,为此他暗自在心里骂自己犯傻。“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突然又问洛克,“我妈妈告诉过你了吗?”
“她跟我讲过了。”
“她真不该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应该呢?”
“你看,洛克,你的事我感到非常的难过。”
洛克把头向后一仰,抬头看着他。
“忘掉它吧。”洛克说。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洛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坐下来吗?”
“是什么事呢?”
吉丁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洛克面前没什么戏可演。况且,他现在也不想演戏。他听见树叶飒飒飘落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质感透明的春的声音。
他知道,此刻他对洛克怀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夹杂着痛惜、惊异和无奈的情感。
“在你已经……我还在为我自己的事来烦你,你会觉得我这人太讨厌了吧?”吉丁轻轻地说,十分真诚。
“我都说过了,忘了它吧。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很狂妄,可是我心里清楚,对于建筑,你懂得不少。我是说那些白痴们永远不懂的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你非常热爱建筑,可是他们却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吉丁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意外。
“怎么啦?”
“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该来找你。可是,霍华德,以前我从未告诉过你,可是你看,一有事我宁可听听你的看法,而不是系主任的。尽管我很可能会遵照他的意见去做,但你的观点对于我来说更有意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得了.快说吧。你该不是怕我吧,啊?你想问什么事呀?”洛克说。
“是关于奖学金的事。我获得了去巴黎留学的奖学金。”
“真的?”
“是四年的奖学金。可是另一方面,前不久,盖伊·弗兰肯又在他的设计院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今天他还说那个位置空着。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洛克注视着他,一边用指关节缓慢地在台阶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你想听取我的忠告,彼得,那你已经犯了个错误。询问我的建议和询问任何人的建议都是错误的。绝不要去问人家的看法。不要向他们询问你工作上的事。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吗?要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呢?”
“你瞧,霍华德,那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总是很有主见。”
“别恭维我了。”
“可我是认真的。你做事怎么总是那么果断?”
“可你怎么能让别人替你拿主意呢?”
“可是,霍华德,你知道,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我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除了跟你,我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想正因为你总是那么有把握,我才……”
“皮迪(彼得·吉丁的妈妈对儿子的爱称——译者注)!”身后突然传来吉丁太太的声音,“皮迪呀,我的心肝!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条暗红色的塔夫绸裙子,快活的语调中透露出一丝嗔怪之意。
“我一直一个人坐在这儿等你呢!你穿着礼服坐在那脏兮兮的台子上干什么?
还不快给我起来!快进屋来,孩子们。我准备了热巧克力汁和小甜饼呢。”
“可是妈妈,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霍华德说呢。”吉丁嘴里虽这样说着,却已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进了屋,吉丁便也跟着进去了。
洛克看着他们的背影,耸耸肩,也起身走进屋去。
“你俩在外面商量什么事呀?”
吉丁抚弄着一只烟灰缸,抓起一只火柴盒随即又放下,然后,他没有搭理她,
把脸转向洛克,说:“我说,霍华德,你就别再装腔作势了。”他说话的调门很高。
“你看我是把那份奖学金当作废物扔掉去工作呢,还是让弗兰肯等着,抓住机会去比尤克斯艺术大学深造.给那些乡巴佬们留个好印象呢?你是怎么看的?”
有一种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才那短暂的一瞬已经不复存在。
“得啦,皮迪,还是让我来……”吉丁太太开口说。
“噢,等等,妈妈!……霍华德,我必须仔细地权衡这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那样一份奖学金的。你得到它说明你很出色。你知道在比尤克斯艺术大学深造那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洛克说。
“噢,该死,我知道你那些狂妄的想法,可我是说实际的,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得先把理想往一边放一放,那的确是……”
“你并不需要听我的忠告。”洛克说。
“我当然需要听,我这不正在问你吗?”
可是,当吉丁有听众在场时,他就表现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了。某种东西已经消失殆尽。他并不清楚这一点,可是洛克清楚,而这一点吉丁也通过洛克的表情感觉到了。洛克的眼神使他感觉不舒服,甚至使他恼火。
“我想开始从事建筑设计,”吉丁大声地说,“不需要再讨论了!一边是能给你带来极高声望的、古老的艾考拉家族,置身于那些自以为会搞建筑的管子工的地位之上;而另一方面,是弗兰肯设计院的一个空缺,这可是盖伊·弗兰肯本人亲自开口许诺的!”
洛克转过身去。
“有多少小伙子能配得上这样的工作?”吉丁妄自尊大地说,“再过一年之后,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他们就会夸口说自己跟着张三或李四干。而我却即将为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工作!”
“你说得完全对,皮迪。”吉丁太太说着站起身来,“有关这样的问题,你不想征求自己妈妈的建议。这件事太重要了——我还是留着由你和洛克先生来解决吧。”
吉丁看了看他的母亲,他并不想听她对于此事的看法。他知道他惟一的机会就是赶在听她讲话之前作出抉择。她停住了,注视着他,准备转身离开屋子。他清楚那不是在装腔作势,如果他希望她离开,她会的。他想叫她走开,他甚至对此有些绝望了。他说:“哎呀,妈妈,您怎能这么说呢?我当然想要听您的意见了。您……您是怎么想的?”
她忽视了他话音中生硬的怒意。她脸上有了笑意。
“皮迪呀,我没有任何看法。这事由你来决定。一直都是由你来做主的。”
吉丁看着他的妈妈犹豫起来:“那……如果我去比尤克斯大学……”
“很好,”吉丁太太说,“去比尤克斯深造。那可是个大地方。与你家隔着一个大洋呢。当然了,如果你走了,弗兰肯先生就会聘用别人。人们会议论这件事。谁都知道他每年都要从斯坦顿大学挑选最好的毕业生到他的设计院去工作。如果别的小伙子得到这份工作,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那并不重要。”
“人们……人们会怎么说?”
“我想,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只会说,那个孩子是他们班上最棒的——我
想他会选中史林克。”
“不!”吉丁有些气急败坏,“不是史林克!”
“会的,”她亲切地说,“一定会是史林克。”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居然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你只要让自己开心就行了。”
“那么您觉得弗兰肯……”
“我为什么要想弗兰肯的事,对我来说他一文不值。”
“妈妈,您想让我接受弗兰肯设计院的工作?”
“皮迪,我什么也没想。你说了算。”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自己的妈妈。可她是他的母亲呀,而且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其言下之意就是说他自然是爱母亲的,因此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对于她的一切感情都是对她的爱。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使他应该尊重她的决定。她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足以取代任何理由。
“是的,当然,妈妈……可是……是的,我明白,可……霍华德?”
他是在恳求帮助。洛克就半躺在屋子一角的长沙发上,四肢有气无力地伸开着,样子像只小猫。这总是令吉丁不胜惊奇。他以前就见过洛克这个样子,行止间具有猫一般的无声张力,又如同猫一般地克制和精确。他见过他松弛时的样子,猫一般地悠闲自在,不成体统,仿佛他的身体里没有一块骨头是硬的。洛克抬头瞥了他一眼,说:“彼得,你明白我对你这两种机遇的看法。就选择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吧。你到比尤克斯艺术大学去学什么?只不过是更多文艺复兴风格的宫殿和歌剧院的装饰罢了。它们将会把你心中原有的潜质消磨一空。你偶尔还能设计出些像样的东西。如果你真想学习,那么就去工作吧。弗兰肯的确是个冒牌货,是个白痴,可是将来搞建筑的人是你。这样做有助于你更早地做好准备,将来自己干。”
“就连洛克先生有时都能说到点子上。”吉丁太太说,“虽然他说起话来像个货车司机。”
“你真的认为我设计得很出色?”吉丁注视着他,眼睛里似乎仍装着洛克刚才的评说——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是偶尔,并不经常如此。”洛克说。
“既然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吉丁太太开口说道。
“我……我还得好好想想,妈妈。”
“既然一切就这么定了,喝点热巧克力汁怎么样?稍等一下,我立马端出来!”
她冲着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那率真单纯的一笑表明了她的忠顺与感激。她走出房间,塔夫绸的裙裾簌簌作响。
吉丁紧张地来回踱着步,停下来,点根香烟,停住脚步,吐出一股短促而猛烈的烟圈,然后看着洛克。
“你打算做什么呢,霍华德?”
“我吗?”
“我这个人没心没肺,这我知道,整天只忙着自己的事。我妈妈的本意是好的,可她都快把我逼疯了……该死,让这些都见鬼去吧。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我打算去纽约。”
“噢,漂亮。是去找工作吗?”
“去找工作。”
“是……做建筑吗?”
“是做建筑。彼得。”
“那太棒了。我很高兴。有明确的雇主了吗?”
“我打算去为亨利·凯麦隆工作。”
“噢,你不能去,霍华德!”
洛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两个嘴角轮廓分明,但他没说什么。
“噢,别去,霍华德!”
“我要去。”
“可他已经是个废物了,已经没什么可取之处!噢,我知道他还空有一点虚名,可是他已经完蛋了!他从来都接不到重要的建筑设计项目,多年来,他什么活儿也没有!有人还说他找了处破陋的房子当办公室呢。你跟着他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你跟他学习什么?”
“我要学的东西不多。我只想学习怎样建造房子。”
“天呀!你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你那是在故意毁掉自己!我原本以为……算了,是啊,我还以为今天你学到了一些东西呢!”
“我的确学到了。”
“你瞧,霍华德,如果是因为你觉得再没有别人能要你了,那更好,因为,我会帮你。我去做老弗兰肯的思想工作,而且我还能托托关系……”
“谢谢你,彼得。不过这没必要。事情已经决定了。”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谁怎么说?”
“凯麦隆。”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时,门外响起了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吉丁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换衣服,与他的妈妈撞了个满怀,把一只杯子从她手中的托盘中碰了下来。
“皮迪!”
“没关系,妈妈,”他扶住她的两只胳膊肘说,“我得赶紧,宝贝。与男同学们有个小小的聚会——好啦,好啦,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回来得很晚的,而且,瞧!我们是去庆祝我即将加盟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的!”
他一时心血来潮,冲动地亲吻了他的妈妈,带着那种偶尔令他无法招架的激情。然后,飞快地跑出这间屋,上了楼。吉丁太太摇了摇头,满脸通红,她嗔怪地责骂着,却显得很开心。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衣服扔得七零八散,四下飞舞。突然,他想起要给纽约发一份电报。这份电报他这一天都没想起来,此刻却万分紧急。他现在就得发这个电报,立马发。他草草地在一张纸上草拟出以下内容:
“最最亲爱的凯蒂,我将来纽约为弗兰肯工作,永远爱你的彼得。”
那一晚,吉丁挤在两个男孩中间,汽车向着波士顿疾驰,窗外道路飞逝而过,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此刻,他觉得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同时,黑暗在急速跳动的车灯前遁逃。他自由了。他做好了准备,再过几年——会非常快,因为在汽车的疾驰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他的大名将会像一声响亮的号角,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他准备去干一番大事业,做伟大的有意义的事情……在建筑方面……无比卓越的宏伟事业。
3
彼得·吉丁审视着纽约纵横交错的街道,他发现人们的穿着极其讲究。
他在第五大街的这幢大楼前伫立了片刻。在这幢大楼里,弗兰肯一海耶建筑设计院的办公室和他第一天的工作正等待着他。他注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觉得他们个个衣冠楚楚,潇洒得要命。他满怀遗憾地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在纽约,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呢。
当他感到不能再耽搁时,便转身来到大楼门前。楼门是淳朴、古老的希腊陶立克式圆柱门廊的缩模,每一处细节都是根据那些身着希腊束腰袍的艺术家们的作品缩小后雕刻而成;在完美的大理石门柱之间是一扇旋转玻璃门,镶嵌在门边上的镀镍金属条闪闪发亮,反射出的光影如同汽车飞驰而过。吉丁走进旋转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门厅,来到一座红漆镀金电梯旁。上到三十层后,他来到一扇橡木门前。他看到一幅细长的黄铜制的牌子,上面以优雅的字体镌刻着:
“弗兰肯一海耶建筑设计师院”
“弗兰肯一海耶建筑设计院”的接待室看起来像英属殖民地时期的大宅里常有的那间私人舞厅。用单调的壁柱装饰着的银白色墙壁,壁柱上的凹槽展现出爱奥尼亚式的漩涡形的优美曲线。壁柱支撑着几个人字形墙饰,中间空开,另外贴上半个希腊古瓮作为一层的装饰。嵌板装饰着希腊古庙式风格的蚀刻画,画面过小,内容不易辨认,但是却清楚地展现出希腊风格的圆柱、人字形墙饰以及墙角的卵石。
非常不协调的是,打从踏进这间接待室的门槛起,吉丁就感觉脚下似乎有个传送带。传送带把他送到坐在佛罗伦萨式露台后面的接待员前,接待员前面是电话交换机,后面是白色扶手。交换台就装在佛罗伦萨式露台的白色扶手后面。它又把他送到一间巨大的设计室门口。他看见里面是一张张长条形的平台,密密麻麻的曲尺从天花板垂下来,在台灯的绿色玻璃罩处停住;还有巨幅的设计图,高耸的带抽屉的黄色橱柜,文件、文具盒、样品砖、胶水瓶,还有建筑公司送来的月历,上面大都有裸体女人的图画。主设计师眼睛闪着愤怒的光,并未完全看清吉丁。此刻他正觉得心烦,弄出劈啪的声响。他的拇指朝一间储物柜上敲打,还对着储物柜的门挺起下巴;他站在那里,身体从脚尖到脚跟不停晃动着,而此时,吉丁正往自己那结实而仍未长成的身体里套一件珍珠灰的罩衫。弗兰肯一贯坚持穿这种工作服。传送带将他送到设计室一角的一张设计台前。吉丁发现台上放着一套等待着他去扩充的计划。吉丁立刻专注于那张等待他去扩充的设计图,主设计师消瘦的身影也在吉丁的忽视下自行离去了。
吉丁马上俯案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他目光专注,连喉头都未曾动过一下。他对一切视若无睹,眼前只有闪耀着珍珠一般光辉的设计图纸。他对自己笔下的僵硬的线条感到吃惊,因为他确信,他的手肯定在纸上猛烈地抖动过,前后有一英寸。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些线条往下划,不知道它们要伸向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知道该计划是某某人的不朽之作,那是他既无法匹敌也不容置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竞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名有潜质的建筑工程师。
许久以后,吉丁注意到一套灰色罩衫的衣褶,那罩衫粘在邻座俯案工作着的一双瘦削的肩胛骨上。他先是谨慎地,继而好奇地,然后是高兴地,再后来是轻蔑地扫视着四周。等到那种轻蔑感觉出现时,吉丁感觉到又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且感受到了自己对人类的爱。他注意到那灰黄面颊上的滑稽鼻子,还有萎缩的下巴上的瘊子,大腹便便的肚皮压在桌边上。他喜欢眼前这幅景象。无论这些人能做什么,他都会比他们做得更出色。他的脸上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彼得·吉丁需要他的同事们。
他再度扫视计划时,发现其中的瑕疵正从这幅杰作上怒视着他。那是一座私人住宅的地板,他看到大片的空间被迂回曲折的厅堂过道毫无理由地分隔得支离破碎,而那些矩形的、有如香肠一般细长的房间则注定采光不佳。天哪,他想,我要是做出这样的设计来,他们在第一个试用期就把我炒鱿鱼了。之后,他继续工作。他动作利索,干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而且很愉快。
还不到午餐时间,吉丁就在制图室交上了朋友。也不是什么很明确的朋友,或许只不过是为友谊的生根发芽铺好一层暖昧的土壤而已。他冲着前后左右的人频频微笑,仿佛彼此理解般地频频点头。利用每一次到冷却器前倒水的机会,他用那透着和善而快活的眼神去善待他所经过的每一个人。那双才气焕发的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是注视着设计室里、甚至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似乎是注视着吉丁最要好的朋友。他如同一股暖流,所到之处,无不洒下暖暖的春意。与这股暖流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良好的印象:一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好得一塌糊涂。
吉丁注意到,紧挨着他的设计台前,一位金发的高个子青年正在做一幢大楼的正视图。吉丁怀着一种亲密的尊敬倚在小伙子的肩膀上,看着刻有凹槽的三层楼高的圆柱上绘着缠绕的月桂叶形的花饰。
“对于老人家来说,很不错。”吉丁满怀敬佩地说。
“你说谁?”那个小伙子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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