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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20 安·兰德(美)
“哎呀,彼得,你那样说可不符合哲学原理。变化是宇宙的基本原理。凡事都在变化。季节、树叶、花鸟、道德观念啦,人和建筑什么的,都在变化。是个辩证的过程,彼得。”
“是的,当然。事物在变化,如此之快,又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你甚至还没有注意到是怎么变的,突然有一个早晨,就变了。记得,就在几年前,洛伊丝·库克,高登·普利斯科特,艾萨克还有兰斯——他们根本就是些无名小卒。可是现在——哎呀,埃斯沃斯,他们现在都出人头地了,而且他们都是你的人。无论我往哪里看,任何我听到的知名之士——无不是你的人。埃斯沃斯,你真是神通广大。哪一个人能做到——才几年的工夫……”
“那要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容易得多,彼得。那是因为你根据人的存在思考问题。你以为那是一点一滴逐渐完成的。可是我的老天,一百个新闻代理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过程都嫌不够。可以来得更为快捷些。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节约时间、讲求方法的时代。如果想让什么东西生长,你并不是单独为每一颗种子施肥。你只要撒一些肥料就行了。大自然会完成其余的工作。我相信你会觉得,我是惟一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可我并不是。老天,不。我只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一个非常巨大的运动中的一根杠杆,一个非常巨大而且古老的运动。只不过我是那么凑巧地选择了你感兴趣的领域罢了——艺术领域——因为我认为它的注意力集中在我们必须要完成的使命的决定性因素上面。”
“是的,当然,不过我是说,我觉得你是那么聪明。我的意思是,你有能力挑选有才华、有前途的年轻人。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先见之明。还记得我们在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的那个楼房上的事吗?没有人拿我们当回事儿。而且人们还常常取笑你把时间浪费在各式各样的组织上。”
“我亲爱的彼得,人们凭借这么多的假定来行事。譬如,分裂和征服这一古老的方式。可是,它是有实用之处的。可是,这个世纪仍然有待于去发现比这要多得多的有效力的模式,包括联合和统治。”
“你指的是什么?”
“是你所不可能领会的。而我不能使你过于劳神。你看起来精力不怎么够用。”
“噢,我没事。我可能看上去有点着急,因为……”
“焦虑是在耗费人的情感储备。焦虑是愚蠢的,是不值得一个有知识的文明人去做的事。既然我们都是具有新陈代谢的生命之躯,而且身上具有这个时代的经济因素,那就没有哪一件该死的事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为什么要着急呢?当然了,也有一些表面上的例外。只是表面上的。当周围的环境欺骗我们时,我们误以为那是一种可以自由行动的暗示。譬如,像你到这儿来谈论科特兰德安居工程的事。”
吉丁眨着眼睛,对他报以充满感激的微笑。他觉得那才像托黑,能猜透他的心思并且省去了他的尴尬和窘迫,那才像托黑所做的事。
“你猜对了,埃斯沃斯。那正是我想要同你谈的。你这个人真是太好了。你就像了解一本书那样了解我。”
“是哪种书呢,彼得?一本一角钱的小说?一个爱情故事?一部犯罪的惊险小说?或者说只不过是被剽窃来的手稿?不,让我们这样说:像一篇连载的小说。一篇优秀而刺激的长篇连载小说——分期连载的最后一部分是缺损的。最后那部分被错放到了什么地方。不会有最后的部分了。除非,当然了,那是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是的,那会是一个很得体的大结局,”吉丁等着他的下一句,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赤裸裸地表明他的心态,忘了想到羞耻,忘了那副本该掩饰起来的恳求的神色。“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是一个巨大的设计项目呵。比石脊还要大。你还记得石脊吗,彼得?”
他正在和我一起放松下来,吉丁心里想。他累了,他不可能老是那么机智圆滑,他还没有意识到他…”
“石脊。由盖尔·华纳德开发的伟大的安居工程。你有没有想过盖尔·华纳德的生涯,彼得?从一个码头工人到石脊——你知道那样的飞跃意味着什么吗?你介意计算一下盖尔·华纳德为了每一步的跨越所付出的努力、精力和痛苦吗?而我在这里,手掌中攥着一个比石脊工程大得多的项目,却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他的手放下来又说,“如果我真的掌握着那个项目的话。或许就是个修辞的问题了。别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的话。别那么没有想像力,彼得。”
“我恨华纳德。”吉丁说,一边俯首看着地板,他的嗓音含混不清,“我恨他胜过恨任何活着的人。”
“华纳德?他是个非常天真的人。他天真到居然以为人的原始动机是钱。”
“你就不是,埃斯沃斯。你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信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我不再信任你了,就没有了……一切。”
“谢谢你,彼得。你真呵爱。虽然歇斯底里,不过很可爱。”
“埃斯沃斯……你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有很正派的思想。”
“你明白,那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什么?”
他得说出来。他已下定了决心,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说出来,可是他非得说出来不可。
“埃斯沃斯,你为什么会断绝与我来往?你为什么再也不写有关我的事了?为什么你老是有机会在你的专栏里和其他地方,摆布着每一宗委托业务?为什么老是奥古斯特·韦珀?”
“可是,彼得,我怎么就不该那么做呢?”
“可是……我……”
“看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感到遗憾。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原则一无所知。我是不相信个人主义的,彼得。我不相信任何个人会是什么不能超越的人。我相信我们都是平等的,可以相互转化的。你今天掌握的地位,明天任何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掌握。平等的轮换。我不是总跟你讲这个道理吗?你猜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我为什么又把你放回了原处?为了保护这个领域,使之免受那些将会变得不可取代的人控制。为这个世界上的奥古斯特·韦珀们留下一点机会。你想我为什么会反对,比方说,霍华德·洛克?”
吉丁的心就是一个疮疤。他觉得那会是一个疮疤,因为感觉就像是一个扁平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而且那个疮疤将会青一块紫一块,以后还会肿胀起来。现在.除了一种亲切的麻木之外,他毫无感觉。他能够分辨出来的思想的碎片告诉他,他所听到的观点具有很高的道德原则,是他一贯接受的原则,因此,从那些观念中,不可能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进入他的心灵。根本没有一丝邪恶的用意。托黑直视着他,那双眼睛乌黑、亲切、仁慈。或许以后……他会知道的……可是有一件事穿透了他的大脑并且依然抓住某些碎片不放。他明白那个东西、那个名字。”
而正当他惟一一点希望系于托黑身上时,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弯弯曲曲地扭进他的心中。他身子向前倾过来,心知这会伤人,却希望刺伤一下托黑,所以他的嘴唇不可思议地弯上去,挤出一丝微笑,露出牙齿和齿龈:
“埃斯沃斯,他在你那儿摔了个跟头,不是吗?看看他现在都混到什么地步了,霍华德·洛克。”
“噢,上帝,跟那种一个劲地在明明白白的事情上钻牛角尖的人讨论是很无聊的。彼得,你完全是一个无法领会原则的人。你还是仅仅从孤立的个人角度看问题。你真的以为,除了为霍华德·洛克的具体命运操心之外,我生活中就没有别的使命了吗?洛克先生只不过是许许多多个人当中的一件琐细的小事而已。我在方便的时候已经与他打过交道了——尽管不是直接地。不过我承认,霍华德·洛克先生对于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有时候我都觉得,如果我以后不能当面向他发难,那将是我的耻辱。可是,也许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彼得,当你按原则办事时,它就替你省去了个人冲突的麻烦。”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遵循两个过程中的一个。你可以终身致力于拔除随时长出来的每一棵杂草——然而,十倍于你一生的时间都不够你来完成这个工作。或者,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准备你的土壤——通过喷洒某种化学药剂,让我们打个比方——它将使得杂草不可能生长。而这后一种方法则更为快捷。我说‘杂草’是因为那具有传统的象征意义,它不会吓着你。当然,同一种技巧在处理你希望根除的其他植物时也一样有效:荞麦、甘薯、兰花或者说牵牛花什么的。”
“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了。每天我都在这样说,这是我的优势——虽然没有人懂得我说的是什么。”
“有人说霍华德在修建一幢房子,他为盖尔·华纳德修建的,他自家的房子,你听说了吗?”
“我亲爱的彼得,你以为我得等着从你这里听说这个消息吗?”
“那么,你怎么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说了吗?洛克和华纳德是最要好的朋友。根据我所听说的!那算什么友谊?怎么样?你知道华纳德会搞些什么名堂。你清楚他能把洛克训练成什么样的人。现在得设法阻止洛克!设法阻止他!想办法……”
他透不过气来,哽住了,便没有再说下去。他发觉自己的双眼正盯在埃斯沃斯的脚腕上,毛茸茸的羊皮拖鞋与睡裤之间露出的光脚腕。他从来没有将裸体的托黑看清楚过。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从来不觉得托黑拥有肉体。那只脚踝略微带着一丝庄重:只有皮包骨头,皮肤呈青白色,绷在看起来过于脆弱的骨头上。那骨头使他想到了晚餐过后盘子上的鸡骨头,骨瘦如柴,如果人要碰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它们就会突然折断。他发觉自己很想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把那只脚腕捏住,只需将他的指尖捻动一下就可以了。
“埃斯沃斯,我是来谈科特兰德安居工程项目的事儿的!”他无法将他的目光从那只脚踝上移开。他希望这些话语能将他解救出来。
“别那样大声地嚷嚷。怎么啦?……科特兰德安居工程?那么,关于那个工程,你想说些什么呢?”
他现在只得抬起头来,不胜诧异地看着他。托黑毫无恶意地等待着。
“我想做科特兰德安居工程的设计项目。”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一块布里挤出来的糨糊,“我想让你把它交给我。”
“我为什么该交给你呢?”
没有回答。如果他现在这样说:因为你写过我是当代最伟大的建筑师。但这样的提醒或许将会证明,托黑不再相信这一点了。他不敢面对这一点,也不敢面对托黑可能作出的其他回答。他正盯着托黑的脚踝——青色的关节上长着两根黑毛,一根笔直,而另一根则扭曲成圆环状。他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它们。过了良久,他才回答说:
“因为我特别地需要它,埃斯沃斯。”
“我知道你需要。”
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托黑挪开他的脚踝,抬起脚,将它平放在沙发的扶手上,舒服地伸开双腿。
“坐直,彼得。你看上去像一尊奇形怪状的雕像。”
吉丁坐着没有动。
“你凭什么假定,科特兰德项目建筑师的选择由我负责呢?”
吉丁抬起头,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如释重负般的刺痛。他做了过多的臆想和揣测,冒犯了托黑。那便是原因,那便是惟一的原因。
“唔,我理解成……都在这么说……有人告诉我说你对这个特殊的工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与那些人一起……还有华盛顿方面的人……还有一些地方……”
“严格地讲,是以非官方的能力,跟建筑学上的某种专家所起的作用一样。仅此而
已。’
“是啊,当然……我……正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推荐一名建筑师。就这样。我可什么都不能担保。我说的话又不是最终的决定。”
“埃斯沃斯,我要的就是这个。一句你说的推荐的好话……”
“可是,彼得,如果我推荐什么人,我就得说明理由。我并不能利用可能所具有的影响,只是为了推举一个朋友,我能那么做吗?”
吉丁盯着那件睡袍,心想:粉扑,为什么是粉扑?我就错在那个地方,他把那件睡袍脱下来该有多好。
“彼得,你的职业立场跟过去不一样了。”
“你说过‘仅仅从后面推上朋友一把’,埃斯沃斯……”他说话的声气像是在耳语。
“哎呀,当然,我是你的朋友。一直是你的朋友嘛。你该不会怀疑这点吧?”
“是的……我无法怀疑,埃斯沃斯……”
“喂,那就鼓起点劲头来!瞧,我跟你实话实说罢。我们迷恋上该死的科特兰德安居工程了。有个脾气不好的恶毒的坚忍不拔的小家伙又搅进来了。我一直在为高登·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珀争取这个项目——我原以为那个工程比较适合他们。没想到你会这么感兴趣。可是他俩谁也达不到要求的标准。你知道安居工程最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吗?彼得,是经济问题。如何设计出一套庄严而摩登的单元住房而一个月只收十五美元的租金。曾经尝试着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吗?那么,这就是那个为安居工程项目进行设计的建筑师要解决的问题—一如果他们能找到这样一名建筑师的话。当然,租户的选择也有助于解决问题,他们对租金数目犹豫不决,那些年收入百美元的家庭为了租到同样的公寓要交更多的钱,以便帮助搬迁那些年收入六百美元的家庭——地位低下的人挤出奶来救助那些地位更低下的人——可是,建筑的成本和维修费仍然必须尽可能达到人力所能及的最低标准。华盛顿的那帮家伙们可不想再要一座那样的建筑——你听说过的,一个小小的政府开发工程,在那里,每户的成本高达一万美元.而私人开发商每户只要两千就可以修起来。科特兰德工程就是要树立一个样板示范工程。为全世界树立一个榜样。它必须是任何地方曾经取得的最卓越的成就,必须是规划的独创性和结构的实效性方面最具实力的展示。这就是那些大人物们想要的。高登和奥古斯特都没法完成这个项目。他们作了尝试,但是他们的设计都被驳回了。知道有多少人试过?你听了会吓一跳的。彼得,我甚至在你如日中天时都不可能将你卖给他们。我跟他们怎么说你呢?你所代表的一切就是豪华漂亮,流光溢彩和代价高昂的大理石,老盖伊·弗兰肯,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弗林克银行大厦,还有‘世纪’那点小小的失败——花在它上面的成本永远都赚不回来。他们所要的是用充当分成制佃农的收入来修一座百万富翁的厨房。你想你能做成这个项目吗?”
“我……我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埃斯沃斯。我已经观察过那块地皮了……我已经……研究过新的方法……我可能……”
“如果你能行,那它就是你的了。如果你不能,那我所有的友谊都帮不了你。而且,天知道,我是想帮你的。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落汤鸡一样。彼得,我来为你做点事: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把所有的特别情报和内部消息都给你,拿回家去,看看你想不想碰个头破血流。如果你喜欢,那就抓住机遇。先给我初步拟定出一个预备方案来。我可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可是如果你做得有那么点意思,我会把它呈交给适当的人,而且我会以身家性命保举你。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决定权并不在我。这件事情的成败真的是完全由你自己把握。”
吉丁坐在那里,两眼注视着托黑,目光里透露出焦急、热切和绝望。
“你喜欢试一试吗,彼得?”
“你愿意让我试一试吗?”
“我当然会让你试一试的。为什么不该让呢?如果你从所有的竞标者中脱颖而出,最终达到目的,顺遂人意,我自然高兴的。”
“关于我现在这副样子……埃斯沃斯,”他突然说,“关于我的样子……并非因为我那么在意我是个失败者……是因为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跌得那么惨……从最高处……而且毫无根由……”
“喂,彼得,钻牛角尖是很可怕的。那些无法说明的事总是那么可怕。不过,如果你停下来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理由——你为什么会在最高处……噢,得了,彼得,笑一笑,我只是说着玩的。当人失去了幽默感的时候,人就失去了一切。”
次日早晨,吉丁在参观了埃斯沃斯·托黑在《旗帜》大楼的舒适的小办公室后。他带回了一个公事包,里面装着科特兰德工程项目的有关数据。他将那些文件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大桌子上展开,锁上门。让一个制图师中午给他带份三明治,还预订了一份三明治在晚上吃。“想让我帮忙吗,彼得?”奈尔·杜蒙特问,“我们可以相互咨询,相互讨论,而且……”吉丁摇了摇头。
他整夜地坐在写字台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阅读文件。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思考着。他并不是在想面前展开的图表和数据。他已经研究过了。他明白那是他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当他发现天已大亮,当他听到那扇反锁的门外面的脚步声时,听到人们回来上班的响动时,他知道办公时间已经开始了,在此地和城市其他各处都一样——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电话号码簿。他拨了那个号码。
“我是彼得·吉丁。我想约见洛克先生。”
等待的时候,亲爱的上帝,他想,可别让他看见我。让他拒绝我吧。亲爱的上帝,让他拒绝我,那样我就有权恨他,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别让他看见我。
“明天下午四点钟您方便吗,吉丁先生?”秘书那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洛克先生想在那时和您见面。”
8
第一眼看到吉丁时,洛克知道他不能将那种震惊表现出来。然而,已经太晚了。他看到吉丁嘴角一丝淡淡的苦笑,那是一种承认自己的崩溃而听天由命的苦笑。
“霍华德,你才比我小两岁吗?”这就是看到他六年没有见面的人时,吉丁问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彼得,我想是吧。我三十七岁。”
“我三十九岁——就是这样。”
他挪到洛克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摸索着坐下来。因为洛克办公室的那三堵玻璃墙照射进来的光线太亮了,他的眼睛一时有些眩晕。他凝视着天空和城市。在这儿,他没有高度的感觉,而那些建筑似乎就位于他的脚下,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市,而是些著名的地面文物的缩模,挨得那么近,近得那么不相宜,又是那么小。他感觉他能弯腰把它们中的任何一座模型捡起来拿在手中。那些黑色的短杠就是汽车,它们看上去像是在爬行一样,爬过他的手指所在的一段街区就要花老长的工夫。他看到石头和石膏就像一种能吸收光线,又能将它抛撤回去的物质一样。一排排扁平的、垂直的平面上有着点点的装有栅栏的窗户,每一个窗格都是一面反光镜,玫瑰色,金黄和紫色——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的烟蓝色的斑纹在它们中间流动,赋予它们形状、角度和距离。光从大楼向上流泄到天空,又变成一种清澈的盛夏蓝,像燃烧着的火堆上的海蓝色的水。吉丁心想,我的天,创造了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谁?——然后,他记起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了看洛克的身影,衬在办公桌后面的两块玻璃窗前,是那么笔直而且瘦削,然后,洛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吉丁想到了在沙漠中迷路的人、在海上死去的人,当他们面对着永恒的天空时,他们必须要讲真话。而现在他也必须讲真话,因为他就在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面前。
“霍华德,你允许我到这儿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捆了你的左脸,再把你的右脸给他打’那个可怕的典故吧?”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讲话时的语气,他不知道那语气中还有尊严。
洛克默默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与彼得日渐虚肿的脸相比,洛克的目光有了更多的沧桑。
“我不知道,彼得。不,如果他们的意思是指真正的原谅的话。如果我曾经受过伤害,那我是永远不会原谅的。我是这样的,如果是指我所做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是不可能伤害另一个人的,在任何重要的方面都不可能伤害。既伤害不了也帮助不了。我对你真的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如果你觉得你受到过伤害,那样反倒会好些。就会不这么残酷了。”
“我想是这样的。”
“你没有变,洛克。”
“我想也是。”
“如果这是我必须接受的惩罚——我想让你明白我正在接受它,而且我能理解。过去,我经常以为我会侥幸逃脱处罚。”
“你变了,彼得。”
“我知道我变了。”
“如果这种变化是惩罚的话,我很遗憾。”
“我知道你的遗憾。我相信你。可是没关系。那只是最后一次遗憾了。我前天晚上就真正地接受了。
“在你决定要来这儿的时候?”
“是的。”
“那么,现在不用担心了。是什么事?”
吉丁坐得笔直,很镇定,并不像三天前他坐在一个穿着晨衣的男人面前时那个样子,而是感到了一种近乎自信的平静。他慢慢地说着,毫无遗憾:
“霍华德,我是一个寄生虫。我一生都在做寄生虫。你在斯坦顿的时候,我最出色的项目作业就是你为我设计的。所承建的第一幢房子也是你设计的。你还设计了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我依赖你吃饭,依赖所有在我们出生以前的像你一样生活过的人吃饭。那些设计了巴台农神殿的人,哥特式大教堂的人和那些建造了第一座摩天大楼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存在过,我就不知道砖瓦是怎么堆垛在一起的。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给在我之前的人类所做过的事情上增加哪怕一丁点儿新的东西。我窃取了那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可我却从未作出过回报。我无以为报。这并不是在演戏,霍华德,而且我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到这儿来是求你再救我一次的。如果你希望赶我走,现在就这么做吧。”
洛克慢慢地摇了摇头,默默地动了一下他的手,允许他说下去。
“我猜你心里也清楚,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已经完蛋了。噢,并不是实际上的彻底完蛋,不过也差不多了。像这样的状况,别人可能会维持好几年,可是由于我一贯的行为,或者说人们一贯对我的看法,我是没法支撑那么久的。人们不会原谅一个设计质量正在下降的人。我必须配得上他们原来对我的看法。我只能以我一生中处理其余的事情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我需要在并非我所取得的成就中赢得声望,以此来挽救一个我无权享有的名声。我已经得到了最后的一个机会。我知道那是我最后的机会。我知道我没有本事设计好它。我也不想拿着一件设计得一塌糊涂的东西来让你修改。我打算请你来设计它,而且允许我签上我的名字。”
“是什么任务?”
“科特兰德安居工程。”
“是那个房屋规划吗?”
“是的,你听说过吗?”
“我了解它的所有情况。”
“你对住房规划工程感兴趣吗?”
“是谁把这个任务给你的?条件是什么?”
吉丁作着解释,准确、清楚而又无动于衷,他提到与托黑谈话时的那个样子,仿佛那是他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宫廷故事的梗概。他把那些文件从公事包里掏出来,放在写字台上,继续讲述着,而霍华德则浏览着那些文件。洛克打断过他一次:“等等,彼得。先别讲。”他等了好一会儿。他看见洛克随手翻着那些文件,可是他清楚他并没有在看文件。洛克说,“接着往下说。”吉丁顺从地继续讲下去,不容自己有任何质疑。
“我想,你竟然会帮助我,这是没有道理的。”他断定说,“如果你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们,完全独自来做这个项目。”
洛克微笑了:“你觉得我能过得了托黑那一关吗?”
“不,不,我想你过不了。”
“谁告诉你说我对安居工程感兴趣?”
“哪个建筑师不会对此感兴趣呢?”
“这么说吧,我是很感兴趣。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站起身来。动作很迅捷,显得不耐烦而且有些紧张。吉丁第一次允许自己有了一个观点:看着洛克表现出来的那种被抑制住的激动他觉得有些奇怪。
“让我考虑一下吧,彼得。这些东西就放我这儿。明晚到我家来,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你不是想……拒绝我吧?”
“还没有。”
“你可以……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
“让那些事都见鬼去吧。”
“你打算考虑……”
“我现在还不能说,彼得。我必须仔细考虑一下。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或许会向你提出某种你作不到的要求。”
“提什么要求都行,霍华德。尽管提。”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问题吧。”
“霍华德,我……我怎么来感谢你呢,甚至为了……”
“不要谢我。如果我要做,我就会有自己的目的。我希望得到的和你所希望的同样多——很可能会更多呢。只是你要记住,我做事从不带任何别的条件。”
次日傍晚,吉丁来到洛克家里。他说不出他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那块疮疤已经扩大了。他可以有所行动,可以不看重一切。
他站在洛克的屋子中央,慢慢地四处打量着。洛克没有把所有的话说出口,他为此心存感激。“这是恩瑞特之家,不是吗?”可是,他这一问,便把这种感激之情吐露了出来。
“是的。”
“是你承建的?”
洛克点点头,说:“坐,彼得。”一副心领神会地样子。
吉丁带来了公文包。他将包靠着椅子放在地板上。那个公文包鼓鼓的,看样子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然后,他伸开双手,保持着那个姿势,问:
“怎么?”
“彼得,你能想到——哪怕只有一会儿——觉得你在世界上是独自一个人吗?”
“三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忘掉那些你不断重复的东西,想想,好好想想,用心去好好想想。有些东西我想让你明白——那是我的第一个条件。我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如果你像大多数人那样看待这个问题,那你就会说那算不了什么。可是你如果这样说,我就没法帮你设计这个项目。除非你完全弄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我是不会做的。用你全部的心思去想,它有多重要。”
“我会努力的,霍华德。昨天……我对你是真诚的。”
“是的。如果不是那样,昨天我就拒绝你了。现在,我想你或许能理解了,做你份内的事。”
“你想做这个设计了?”
“我或许会做。只要你有足够的本钱。”
“霍华德,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愿意出卖我的灵魂……”
“那正是我想让你弄明白的东西。出卖灵魂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情。那是每个人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里都在做着的事情。如果我要求的是保全你的灵魂——做到这一点或许更难能可贵。你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吗?”
“是的……是的,我想我明白。”
“怎么?说下去。我想让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设计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我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你可以拿走他们付给我的所有的钱。我并不需要它。你甚至可以得到两倍的数目,我会付给你他们所付的设计费的两倍。”
“彼得,你心里清楚。那就是你打算用来诱惑我的东西吗?”
“你会救我的命。”
“你能想出别的理由吗——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命?”
“我想不出。”
“怎么?”
“霍华德,那是一个伟大的公益项目。是一个人道主义的任务。想想那些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人。如果你能给予他们一点有限的舒适,那你就会有做好事的幸福感。”
“彼得,你昨天比现在说得更真诚一些。”
吉丁的目光垂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说:
“你会喜欢设计这个项目的。”
“说对了,彼得。现在你开始用我的方式说话了。”
“你想要什么?”
“现在,听我说。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低租金住房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贫民窟里的穷人。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个现代社会潜在的可能,郡些可以采用的新材料,新手段和新的可能性。而今,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人类天才的成果,有这么大的可能性有待于去开发和利用,去发挥聪明才智,建造造价低廉、简单朴素的房屋。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研究。在斯考德工程以后,我一直没有什么突破。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期待什么结果。我之所以工作,是因为看着任何材料,我都不能不想:可以用它来做什么。每当我这样想,我就必须去做,去寻找答案,去突破这个难题。我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多年。我喜欢这个问题。我之所以做这样的工作,是因为那是我想要解决的问题。你希望知道怎样才能建造一个月租为十五美元的单元吗?我让你看看租金为十美元的单元是怎么一种造法。”
吉丁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不过,首先,我要让你想想并且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花那么多年时间去作这样的研究。是为了金钱吗?是为了名誉吗?是因为慈善?还是因为利他主义?”
吉丁慢慢地摇了摇头。
“好吧。你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了。所以无论我们做什么,别让我们谈论什么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人。他们跟此事无关,尽管我不会羡慕任何试图对牛弹琴这样的工作。你明白,我从不关注我的主顾们,我只关注他们在建筑上的要求。我把这当做我所设计的建筑的主题和问题的组成部分,是我的建筑素材——就像我对待砖瓦和钢筋一样。砖瓦和钢筋并不是我的动因,那些主顾们也一样不是。二者只不过是我工作的手段。彼得,在你为人们做事之前,你必须是那种能解决问题的人。可是为了将事情做好,首先你得喜欢做这件事,而不是喜欢这件事情的结果,那仅仅是第二位。重要的是工作本身,而不是那些你为之工作的人。是你自己的行为,而不是任何你的爱心可能涉及的对象。如果那些需要房子的人发现住在我设计的房子里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我会喜出望外,可那并不是我工作的真正动机。它不是我工作的理由,也并不是对我工作的奖赏。”
他走到窗前,停下来,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黑漆漆的河面上闪烁。
“你昨天说,哪一个建筑师对安居工程不感兴趣呢?整个该死的观点我都不喜欢。我觉得那是一件值得去做的工作——为每周仅挣十五美元的人提供一座像样的公寓,可并不是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的方式来做。如果它使税收抬高了,使所有租金都上涨了,而让那些挣四十美元的人去住老鼠洞,那将不是我所喜欢的方式。纽约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那些富有的人和那些按照救济法才能得到救济的人之外,没有人能负担得起一座现代化的公寓。你见过那种不得不住在改造过的褐色沙石建筑物里的普通的工薪阶层的夫妻吗?你见过他们的衣橱式的厨房和水管装置吗?他们是被逼迫那样生活的——因为他们还不够无能。他们一周挣四十美元,却不会被允许搬迁到安居工程住房里去。可是正是他们为这个该死的工程出钱。他们是纳税人。而那些税金又抬高了他们的房租。所以他们不得不从改建过的褐色沙石建筑物再搬进没有改建过的房子里面,再从没有改造过的沙石建筑里面搬到铁路平房里面。并不是说,我希望使那些一周只值十五美元的人受到惩罚。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惩罚一个值四十美元的人——让能力低的惩罚能力高的——我就不是人了。当然,有关这一主题的理论真可谓是卷帙浩繁,五花八门。可是,就看看其结果吧。但是,建筑师还是一窝蜂地涌向政府安居工程。可你见过哪一个建筑师不是在高声呼吁城市规划?我倒想问问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把握认定所采用的设计将是他自己的?而如果当真是他的,那他又有什么权利把自己的设计强加于别人呢?如果不是他的,那又会对他的工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他会说,这两种结果他都不要。他想要一个顾问团,要开会,合作,协作,而其结果将会变成‘世纪征程’。彼得,如果你们那个委员会中的每一个人单独设计,都要比你们八个人集体设计出来的作品要出色。什么时候你也扪心问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想我明白这个……可是科特兰德……”
“是啊。科特兰德。好吧。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我不信仰的东西,以便你能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我为什么想要得到它。我并不信任政府的安居工程。我不想听有关它的任何高尚的目的。我觉得他们并不高尚。可是,即使如此那些也不重要。那并不是我首先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既不是谁住在那些房子里,也不是谁下命令来修建它们。我所关注的只是房子本身。如果非修不可,那它还是修得合理一些为好。”
“你……想要设计这个项目了?”
“这么多年来,我都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抱有这样的奢望——能看到我的研究在实际应用中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强迫自己不要心存任何希望。我知道我不可能期望会有一个充分表现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机会。你所谓的政府安居工程,还有许多别的原因,已经使所有的建筑代价如此高昂,结果私人房主都出不起钱来兴建这样的工程,连任何类型的低廉住房项目也负担不起。而且,我是永远不会得到任何来自政府的工作的,这一点你心里已经够清楚的了。你说过我是过不了托黑这一关的。还不止他一个,我从未得到任何组织、董事会、顾问团或者说委员会的工作,不论公开或私底下,除非有人像肯特·兰森那样为我据理力争。这是有原因的,不过现在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让你明白,我需要自己明白需要你什么,以便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一个公平的交换。”
“你会需要我?”
“彼得,我喜欢这个项目。我想看到它修建起来。我想把它建起来,真实,鲜活,发挥着作用。可是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完整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完整,纯粹,完美,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你知道是什么构成了完整性的原则吗?是某种思想,是那种统一的,纯粹的思想,没有人能改变或触及的思想。我想要设计科特兰德项目。我想看到它变成现实。我想看到它严格地按照我所设计的样子修建起来。”
“霍华德……我不会说‘那算不了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我喜欢从我的工作中赚到钱,可这一次我可以破例,我喜欢要人们知道我的作品是我设计的,可是这次我可以破一次例,我喜欢通过我的工作使住户们快乐,可是那并不是太重要。惟一重要的是——我的目的,我的奖赏,我的开端,我的结局都是工作本身。我的工作是按照我的方式来做。彼得,除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你所能给得了我的。答应我这个条件,你便可以拥有我所能给予你的全部东西。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来作我的设计。一个私人的、属于个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动因,我发挥作用的惟一方式。那就是完整的我。”
“好的,霍华德。我以我的全部身心理解你的意思。”
“那么,这就是我要提出的条件:我设计科特兰德项目,你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所有的设计费都归你,可是你要保证它会严格地按照我所设计的原样来修建。”
吉丁注视着他,慎重而平静地看了他良久。
“好吧,霍华德。”他说,“我来向你表明:我明白你要求的到底是什么,而且我要向你作出这个承诺。”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会很困难。因为它是那么巨大的工程。尤其特别的是,因为那是一个政府兴建的工程。会有那么多的人卷进来,每一个人都具有权威性,每个人都想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行使职权。你将要作艰苦的斗争。你还必须得有勇气怀有我这样的信念。”
“我会努力向你看齐的,霍华德。”
“你不会,除非你明白我正在赋予你一种更神圣的信任,如果你喜欢这个词的话——比起任何你能叫得出名字来的利他主义都更为高尚的东西,否则你就达不到我的标准。你明白,这并不是我要向你或者那些未来的住户行施恩惠,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而且你要明白,在这些条件之外,你没有任何权利来做这件事。”
“是的,霍华德。”
“你必须得想出你履行这个承诺的办法。你必须得与你的老板们签署严格的,无可推诿的契约,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里,去和那些每隔五分钟便来为难你的官僚们作斗争。除了你的承诺,我什么保证都没有。你希望向我保证吗?”
“我向你保证。”
洛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打印好的文件,将它们递到他手里。
“签上你的名字。”
“那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一份协议,说明了我们达成一致的条件。我们两人各执一份。它很可能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可是我可以拿这个来控制你。我不能起诉你,但是我可以将它公诸于众。如果那是你要的名誉,那你就不会让他人知道。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关键的地方失去了勇气,你最好记清楚,因为让步,你就会失去一切。不过,要是你能信守诺言——我也向你保证——那上面也写着——我将永远不向任何人泄漏秘密。科特兰德工程是你设计的。在它竣工的那一天,我会把这份文件送还给你,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将它烧毁。”
“好吧,霍华德。”
吉丁签好了字,把笔递给洛克,洛克也签了字。
吉丁坐在那里注视着他有好一会儿,然后,仿佛是要打消自己的某种暧昧的念头似的,他慢慢地说:
“每个人都会说你是个傻瓜……所有人都会说我即将得到一切……”
“你会得到社会所能赋予一个人的一切。你将保留所有的设计费。你将捞到任何人或许想要给予你的一切名誉或者说荣誉。你也将接受住户可能会给你的感激之情。而我——我得到的是,除了我自己之外谁也没法给予的东西。我将建成科特兰德安居工程。”
“霍华德,你将来得到的比我更多。”
“彼得!”那声音是洋洋得意的,“你明白了吗?”
“是啊……”
洛克靠在一张桌子上,低声笑起来,那是吉丁所听到的最愉快的声音了。
“这样能行,彼得。它会起作用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做了件极好的事情。你来感激我,还没有把一切搞砸。”
    吉丁默默地点点头。
“现在,放松一下,彼得。想喝点什么吗?今天我们先不谈任何具体的细节。只
要那样坐着来陪我。不要再害怕我了,忘了你昨天说过的一切。这杯酒会把它抹去的。我们从头再来。现在我们是搭档了。你有你要做的份内事。那是正当合法的另一部分工作。顺便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合作办法。由你去与人打交道,由我来进行项目设计。我们都尽可能真诚地做我们最拿手的工作。”
他走到吉丁跟前,伸出手去。吉丁一动不动地坐着,也没有抬头,将对方伸过来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它,良久。
当洛克端来饮料时,吉丁一口气连饮三大口,坐在那里打量着那间屋子。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玻璃杯,胳膊很平稳,那杯中的冰块却时不时地丁当作响,尽管看不出有明显的晃动。
他目光沉重地掠过屋子,掠过洛克的身体。他想,那不是有意识的,不是为了伤害我。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一点——可那却是在他的整个身体里,那种生物因为活着而愉快的神情。他认识到,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生物竟然会因为被赐予生命而快乐。
“你……这么年轻,霍华德……你这么年轻……我过去还指责过你,说你是老气横秋,正经八百呢……你还记得在弗兰肯设计院你为我工作的事吗?”
“忘了吧,彼得。不去回忆那些事情,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善良。等等,你别皱眉头。让我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我知道,这是你不想提起的。上帝,过去是我不想让你提!那天晚上,我必须表现得很强硬——来对付所有你将会摔给我的东西。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如果现在换个位置,这里是我的家——你能想像我会怎么做,我会说些什么?你还不够自负。”
“什么?不。我太自负了。如果你想称之为自负的话。我从不作比较。我从不将自己同别人挂起钩来。我不愿意把自己当做任何事物的一部分来加以衡量。我是一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
“是的,你就是个自我主义者。不过自我主义者并不善良。而你却是那么善良。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自我和最善良的人了。那讲不通啊。”
“或许是那些概念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是人们去思考的那种意义;不过,现在我们也别谈这个了。如果你非得说点什么的话,就让我们谈谈我们将来做什么。”他斜着身子,从开着的窗户朝外看,“它就会矗立在那个地方。就是那块黑压压的地方——那就是科特兰德安居工程的位置。当它竣工后,我从我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它。然后,它将会成为城市的组成部分。彼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多爱这个城市吗?”
吉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我宁愿现在就走,霍华德。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最好就在我这儿见面。别到我的办公室去。你可不想让人看见你去过那儿——有人会起疑心的。顺便告诉你,等我把草图制好以后,你得以自己的风格再复制一份。有人会认出我的制图风格的。”
“是啊……好吧……”
吉丁站起身,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地看了他的公文包好一会儿,然后,提起它。他咕咕哝哝地说了好些含含糊糊的告别话,拿起他的帽子,走到门口,然后停住,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公文包。
“霍华德,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我想给你看看。”
他又走回屋里,将那公文包放到桌子上。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将那些皮带解开,“没有给妈妈或埃斯沃斯·托黑……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如果有点……”
他把自己画的六幅油画递给洛克。
洛克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地端详着。他看的时间比他想像的要长。当他抬起眼睛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吉丁没有说出来的那个问题的答复。
“太晚了,彼得。”他轻声说。
吉丁点点头:“我想我是……清楚这一点的。”
吉丁走以后,洛克靠在门上,闭上了双眼,他同情得要吐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当凯麦隆在办公室里突然倒在他的脚下时,他没有。当他看见斯蒂文·马勒瑞倒在他面前的床上啜泣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些时刻是干净的。可是这一次是怜悯——一种对一个无用武之地、无任何希望的人的彻底认识,一种不可救赎的末日来临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还夹杂着羞耻感——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竟然能对一个人下那样的断语,他竟然有那种毫无敬意的情感。
他想这就是怜悯,接着他奇怪地将头抬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在这样的世界里,这种可怕的情感被称作美德。
9
他们坐在湖岸上。华纳德耷拉着头坐在一块卵石上。洛克伸开腿坐在地上。多米尼克坐得笔直,她的身子直直地挺着,淡蓝色裙子在她四周的草地上张开。
华纳德的房子就矗立在他们上方的小山包上。地面呈现出一片梯田状,坡度缓缓地升高,最后形成一个小山包。那座房子形如一个个水平放置的矩形,冲劲十足地垂直向上发射。一组逐层凹陷上去,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房间,房间的大小和形式构成了在一系列相互锁着的房屋底线上相互承接的阶梯。仿佛从第一层的宽敞的大厅开始,有一只大手缓缓地移动着,保持不断地格调,塑造成下一组台阶,然后停住了,继而又分组继续着,一个动作比一个动作短促,一步比一步陡峭,到了最后,戛然而止,停留在天际之中。结果,那上升的坡度加快了它那缓慢的节奏,被填进了重音,旋律越来越越快,在分解为一组断奏音后一曲终了。
“我喜欢从这里看着它。”华纳德说,“昨天我在这儿待了一整天,看着它上面光影的变幻。霍华德,你设计房子的时候,确知太阳每时每刻照耀的角度吗?你控制太阳光线吗?”
“当然。”洛克说道,并没有抬头,“不幸的是,我没法从这儿控制它。挪过去一点,盖尔,你把我的阳光挡住了。我喜欢太阳晒在我背上的感觉。”华纳德扑通一卢躺在草地上。洛克则肚子朝下平平地趴下,脸埋在臂弯里,那橘红色的头发散在白色衬衫袖子上,一只手向前伸着,手掌压在草地上。多米尼克注视着他手指间的青草。那几根手指不时地动一下,把那些绿草压在掌下,懒洋洋地享受着那种感官上的快感。
湖面在他们身后延伸开去,像一块平整的纸,边沿的颜色逐渐加深,仿佛远处的树林正聚拢过来要将它围住,以度过傍晚的时光。阳光在湖面上切割出一条光彩夺目的带子。多米尼克仰视那座房子,心想,站在那边的某个窗口前,看着小山脚下湖畔草地上的白色身影,手放在地上,筋疲力竭,耗尽了一切。
她已经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一个月。以前她从没有想到她会住进来。洛克说:“再过十天,房子就为你装修好了,华纳德夫人。”而她回答说:“好的,洛克先生。”
她接受了这幢房子,接受了她手放在楼梯扶手上的感觉,接受了四围的墙壁,她呼吸着那些墙壁拢住的空气。她接受了每当夜晚来临时,摁下的一个个开关,以及铺设在墙壁里面的那些牢固的电线。当她拧开水龙头时,清水从他所设计的水道里流出来。八月的夜晚户外篝火的温暖感觉,以后会有一个按照他的图纸堆砌而成的壁炉。她想:每时每刻……我生存的每一种需要……她想,有什么理由说不呢?它与我的身体是一样的——肺,血管,神经,大脑——在相同的控制之下。她觉得自己已经与房子融为一体了。
她接受了那些夜晚,她躺在华纳德的臂弯里,睁开眼就能看见洛克所设计的卧室外形,咬着牙关忍受着那种难以忍受的快乐——这种快乐一半在回答,一半在嘲讽她身体内那种未曾满足的渴望。她屈服了,不清楚什么样的男人给了她这个,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或者是他们一起。
当她穿过一间屋子,走下楼梯,站在窗前时,华纳德观察着她。她听他说:“我原来并不知道一幢房子还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设计,就像一件礼服。你不可能像我这样看到你自己,你不可能看到这座房子与你多么相称。每一个角度,房间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你的背景。它与你的身高和身材成比例。就连墙壁的色调也与你的肤色神奇地和谐一致。它就是斯考德神庙,可是只是为了一个人而修建的。而且它是我的。这正是我所要的。在这儿,那座城市碰不到你。我一直感觉到那座城市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它曾经给予了我所有的一切,有朝一日它会要我偿还的。可是在这儿,你是安全的,你是我的。”她想哭:盖尔,在这儿我属于他,一如我以前不属于他一样。
洛克是华纳德所允许的能进入新家的惟一的客人。她接受了洛克周末的来访。那是最难以承受的。她知道他并不是来折磨她的,是华纳德要请他来,而且他也喜欢和华纳德在一起。她记得在傍晚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当时她的手扶在通向卧室楼梯平台的栏杆上:“洛克先生,你随时可以下来吃早餐。只要按一下餐室的按钮就行了。”“谢谢你,华纳德夫人。晚安。”
有一次,她看见他一个人呆着,只有一会儿。那是一个清晨。想到他在走廊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她彻夜不眠。她在这座房子醒来之前就出来了。她走下山坡在周围大地的不自然的静寂中,在太阳升起前的充满光明的宁静里,在一动不动的树叶中,在明晃晃的、等待着的静默里,她找到了一丝慰藉。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停住了,倚在一根树干上。他肩膀上搭着一件游泳衣,他正要到湖里去游泳。他在她前面停住了,他们与周围的大地一样静静地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他一语不发,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她仍然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儿,她走回了房子里。
现在,坐在湖边,她听到华纳德在对他说:
“霍华德,你看起来像世界上最懒惰的动物。”
“我就是。”
“我从没有看见谁会像你那么放松。”
“试试熬上三个晚上吧。”
“我告诉过你叫你昨天到这儿来的。”
“我来不了。”
“你打算就在这儿断气吗?”
“我巴不得呢。那样就太美妙了。”他抬起头,眼睛笑着,仿佛他并没有看到山上的房子,仿佛他不是在说着房子,“这就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死的方式,在某个像这样的湖畔伸展全身,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要醒过来。”
她想:他想着我所想——我们仍然一起记得那一点——盖尔不会理解的——不是他和盖尔,仅此一次——是他和我。
华纳德说:“你这个讨厌的傻瓜。这可不像是你,连玩笑都不像。你是在玩命地搞着什么名堂。是什么?”
“目前在设计通风管道。非常难以驾驭的通风管道。”
“为谁设计的?”
“客户……我现在什么样的客户都有。”
“你有必要晚上加班吗?”
“是的——就为这些特别的人们。非常特殊的工作。甚至不能拿到办公室去。”
“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别往心里去。我半睡半醒。”
她想:这是对华纳德的赞颂,那种可以臣服的信任——他像猫一般地放松下来——而猫除了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之外,是不会放松下来。
“吃完晚饭后,我就把你一脚踢到楼上去,锁上门,”华纳德说,“让你睡上十二个小时。”
“好吧。”
“想早点起来吗?我们赶在太阳出来前去游一圈。”
“洛克先生累了,盖尔。”多米尼克尖声说道。洛克用胳膊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是那么直接,充满着理解。
“盖尔,你把那些使用月票上下班的人常犯的那种坏毛病学会了,”她说,“把你这乡下人的作息时间强加给城里来的客人,人家会吃不消的。”她想:就让这一刻属于我吧——当你在向湖边走去的那一刻——别让盖尔把它带走,像带走其他一切一样。“你不能把洛克先生呼来唤去,好像他是《旗帜》的一个员工似的。”
“在世界上,除了洛克先生,还没有更让我喜欢支使的人呢。”华纳德快活地说:“每当我想改掉这个习惯的时候。”
“你就要改掉了。”
“我不介意听从命令,华纳德夫人。”洛克说,“不介意像华纳德先生那样的人的命令。”
这一次,让我赢吧,她想,请让我赢这一次—一那对你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它毫无意义,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可是拒绝他,看在那不属于他的片刻回忆的份儿上,拒绝他吧。
“我觉得你应该休息,洛克先生。明天你应该晚点起来。我会告诉仆人们不要去打搅你。”
“什么话!不,谢谢。我过几个小时就没事了,华纳德夫人。我喜欢在早餐前游泳。盖尔,你准备好以后敲一下门,我们一起下山。”
她看着面前延伸的湖面和群山,没有一丝人的痕迹,任何地方都没有第二座房子,只有湖水、树木和阳光,一个他们自己的世界,因此,她觉得他说得对——他们属于彼此——他们三个人。
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有六座五十层建筑,每一座楼都呈一个不规则的星形,星状的臂膀从一个中心通风管道里延伸出去。那些通风管道里面包含着电梯,楼梯,供暖系统和各种居住设施。那些公寓以大三角形的形式从中央向外辐射。那些伸出去的臂膀之间的空间使得公寓三面都可以接触空气和阳光。天花板是提前浇铸成形的成品;内墙由塑胶合成的弹性花砖砌成,既不需要粉刷,又不需要上胶泥;所有的管道和电线都铺设在地板边缘的一个沟槽里,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开替换,无须支付高昂的费用;厨房和浴室都是作为完整的单元用预制构件装配而成的;内部的隔墙都是轻金属材料做的,可以向四壁折叠,形成较大的空间,或者拉开来,以便分成更小的空间;几乎没有大厅和门廊需要打扫,这个地方的维修只需要最小的成本。整个蓝图是一幅三角形构图。那几幢大楼要用浇注混凝土建成,造型复杂而结构简明;没有装饰,不需要任何装饰,整个外观具有一种雕塑美。
埃斯沃斯并没有看吉丁展开在桌上的计划书。他瞪大了眼看着那张透视图,目瞪口呆。接着,他扬起头,高声狂笑,说:“彼得,你是个天才。”他又说:“我想你确切地领会了我说的意思。”
吉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毫无好奇之感。
“我们花费了毕生的时间想要去取得的成就,你成功地取得了,成功获得了几个世纪以来我们背后的人们在浴血奋战中所努力尝试过的事情上成功了。我脱帽向你致敬,彼得,怀着敬畏和钦佩之情。”
“看看那些计划书吧,”吉丁懒洋洋地说,“每个单元的租金只有十美元。”
“我毫不怀疑,我没必要看。噢,对了,彼得,这个设计会通过的。别着急。它会被接受的。我向你表示祝贺,彼得。”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盖尔·华纳德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把一份《旗帜》扔给洛克,里面的一个版面折叠在外面。那一版上登着一张照片说明:“科特兰德安居工程建筑图,即将在爱斯托尼亚兴建的耗资一亿五千万的联邦住房项目工程,吉丁一杜蒙特建筑设计院设计。”
洛克瞥了那张照片一眼,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以为我艺术陈列室里的艺术品是凭上面的签名收藏起来的吗?如果彼得·吉丁能设计这个,我就把今天出版的每一份《旗帜》都吃下去。”
“盖尔,这是彼得·吉丁设计的。”
“你这个傻瓜。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不想理解你说的是什么,那我就理解不了,无论你说什么。”
“噢,你会的,如果连载一个故事,大意是某住房工程是由霍华德·洛克设计的,那会成为一个漂亮的独家报导,开个玩笑,让大家从设计这些见鬼的项目的设
计师中,猜猜谁是托黑的御用人物?”
“你要是发表那样的文章,我就告死你。”
“你真的会吗?”
“我会的。忘了这件事吧,盖尔。难道你没看出来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吗?”
后来,华纳德把那张照片拿给多米尼克看,问她:
“这是谁设计的?”
她看了看照片:“当然。那还用问。”这就是她全部的回答。
“什么‘变化着的世界’,爱尔瓦?变成什么?从什么开始?谁在进行着这种变化?”
当爱尔瓦扫了一眼放在华纳德桌子上的那篇社论‘变化着的世界中的母道’,他脸上呈现出焦虑,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盖尔,到底是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
“那正是我要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他拿起校样,朗声读道,“我们所了解的世界已经消失了,毁灭了,自我欺骗是没有用的。我们无法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我们必须向前看。当今的母亲们必须通过拓宽自己的情感视野和把她们对于孩子的自私的爱提升到更高的层面上来,以此来包容每一个人的小孩。母亲们应该爱社区里、街道上、城市里、各国各州各民族的,以至整个广大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确切地说,就跟爱自己的小玛丽和乔尼一样。”华纳德过分挑剔地皱皱鼻子,“爱尔瓦……滔滔不绝地说教也可以。但是,干吗非得弄这样的垃圾?”
爱尔瓦·斯卡瑞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盖尔,你与时代脱节了。”他说。他说话的声很低,那里面透着一种警告——就像什么东西在龇牙咧嘴,试探性地,只是为了下一步的行动。
让爱尔瓦·斯卡瑞特摸不着头脑的是,华纳德没有了继续与他谈话的兴趣。他在社论上划了一道线,可是那蓝色的铅笔线条似乎累了,模模糊糊地结束了。他说:“你再去仔细琢磨出点什么来,爱尔瓦。”
斯卡瑞特站起身来,拿起那张纸,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华纳德看着他的背影,大惑不解,觉得好笑,还有一点轻微的厌恶。
他知道他的报纸逐渐地,让人难以觉察地,不经过他的任何训令,向着某种趋势靠拢,这种状态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已经注意到那些新闻故事谨慎的“倾斜”,似是而非的暗示,模棱两可的引喻,那些放在异常位置上的异常形容词,对于某些主题的强调,在不必要的地方插入政治性结论。如果一个故事是有关雇用者和受雇者的,无论事实如何,一定会用简单地措辞,把雇用者骂成是有罪的。如果一个句子指的是过去,它便总是‘我们黑暗的过去’或者说‘我们死一样的过去’。如果一个句子与某人的个人动机有关,它就一定是‘受自私心理的唆使’或者“受贪婪的怂恿”。有一个字谜的谜面为‘逐渐被废弃的个人主义’下了个定义,而谜底竟然是‘资本家’。
对此,华纳德总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报以轻蔑的一笑。他想,他的员工们是训练有素的:如果这就是当今的行话,他的那帮家伙自然会采用的。那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要把它们从社论那页划掉,而在报纸的其余部分是不要紧的。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时髦而已——他对时尚变化可说是久经沙场了。
他对“我们不读华纳德”运动并没有在意。他从男厕所里撕下一块贴纸,把它粘在他的林肯车的挡风玻璃上,而且还在上面加了“我们也不”几个字,还让它在上面保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一位中立报纸的摄影师发现并拍了照。在他的生涯中,他曾经被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出版商们,被最精明的金融团伙反对过,诅咒过,指责过。他没法振作起来去理解那个叫奥古斯特·韦珀的人。
他清楚《旗帜》正在失掉一部分读者。“一个暂时流行的风潮而已。”他对斯卡瑞特说,同时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他会举办一次打油诗比赛,或者提供一系列的购关维克托系列磁带的赠券,来大幅度提高报纸的发行量,然后立刻将此事抛诸脑后。
他没法振作起来采取足够的行动。他的工作愿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过。每天早晨,他带着一种迫切的渴望走进办公室。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就发现自己研究起办公室墙壁嵌板间的接头来,而且情不自禁地背诵起记忆中的童谣来。那并不是厌倦,不是打呵欠的惬意,而更像是满心希望去打个呵欠,却又打不出来。他不能说他不喜欢工作。只不过它变得令人不愉快而已,还不足以强迫他作出决策,还不足以使他握紧拳头,只能让他收缩一下鼻孔而已。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事情的起因在于公众品味的新趋势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该像以前那样轻车熟路地追逐并驾驭这次潮流。但他无法追逐了。他无所谓道德上的是非之心。它不是一个由理智选择出的积极立场;不是一场以伟大事业为名进行的挑战;只是一种苛求的感觉,几乎是属于贞洁的东西:是那种把脚踩在湿粪上之前的犹豫不决。他想:不要紧——它不会持久——而当浪头扫到另一个主题的时候,我会回来的——我想这一次我还是静观其变。
他说不出为什么这次看见爱尔瓦时,会有不安的感觉。让他莫名其妙的是,爱尔瓦居然说出那句废话,真是古怪。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在爱尔瓦退出去的时候,神情里透着一种个人因素。那等于是宣告——他再也没有考虑老板意见的必要了。我应该解雇爱尔瓦,他想——然后又笑自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解雇爱尔瓦?——最好还是想想阻止地球转动吧——或者——想想那个不可想像的事情——停办《旗帜》。
可是经历了那年夏天和秋天的几个月,他发现他也有喜欢《旗帜》的时候。那时候,他坐在桌子前,手放在展开在面前的几个版面上,新鲜的油墨弄污了他的手,而当他看见霍华德·洛克的名字印在《旗帜》版面上时,他笑了。
那个命令从他的办公室传达到每一个相关的部门:大肆宣传霍华德·洛克。在艺术栏,在房地产栏目,在社论里,专栏里,提到洛克和他的建筑作品的文章开始定期出现。人们很少会为建筑师作宣传,而建筑作品的新闻价值又不多,可是《旗帜》却将洛克的名字以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借口抛给公众。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华纳德编辑的。《旗帜》的选材令人吃惊:文章行文雅致。没有那种起轰动效应的故事,没有洛克早餐时的照片,没有凡人皆有的兴趣,没有推销一个人的企图,只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一个艺术家的伟大所表示的谦和有礼的尊敬。
他从来没有对洛克说起过此事,而洛克也从未提及。他们不谈论《旗帜》。
每天晚上回到新家,华纳德总能看到桌子上放着的《旗帜》。自从结婚以后,他从不允许家里有《旗帜》。当他第一次看到它时,他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说起了这事。他翻着一个个的版面,直到他看到一篇论述避暑山庄的文章,那篇文章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摩纳多克峡谷。他抬起头瞥了对面的多米尼克一眼。她坐在房间那头壁炉边的地板上。他说:
“谢谢你,亲爱的。”
“为什么谢我,盖尔?”
“为了你懂得我什么时候高兴在家里看到《旗帜》。”
他走到她跟前,在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将她瘦削的肩膀搂在臂弯里。他说:
“想想《旗帜》这些年来所极力吹嘘的所有政客、电影明星、来访的大公和重量级杀人犯。想想我那伟大的讨伐市内有轨电车的运动,讨伐红灯区的运动和家种蔬菜的运动。多米尼克,这一回,我可以说出我所相信的东西了。”
“是的,盖尔……”
“所有这种我过去想要的,得到过的却从来没有利用过的权力……现在他们会看到我可以做什么了,我要强迫他们给予他应得的认同。我要把他应得的名誉还给他。公众舆论吗?公众的舆论正是我要去造的。”
“你觉得他想要这个吗?”
“很有可能不想要。我不在乎。他需要它,他就要得到它了。我想要他接受它。作为一名建筑师,他是公众的财富。如果一家报纸要写他,他也阻止不了啊。”
“那些文章全部——是你自己在写吗?”
“大部分是的。”
“盖尔,你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多么出色的记者呀?”
那场运动有了结果,那是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一般的大众仍然完全漠不关心。而在知识界,艺术界和建筑行业,人们都在嘲笑洛克。他们的评论被报告给华纳德:“洛克?噢,对了,他是华纳德的红人。”“《旗帜》的魅力男孩。”“黄色报刊的天才。”“《旗帜》现在出售艺术了——给它寄去两箱一流的佳作和一个价钱公道的摹本。”“你难道不想知道?那正是我一直以来对洛克的看法——适合于华纳德报纸的一种天才。”
“我们等着瞧。”华纳德不屑地说——还在继续着他的个人圣战。
他对每一个可能的业主施压,为洛克弄取了一些重大项目。从春天开始,他已经给洛克的设计院介绍了一座哈得逊河上的游艇俱乐部,一座办公大楼,两座私人住宅。“我要给你多介绍一些主顾,让你应付不过来,”他说,“我要让你把这些年来你被他们荒废掉的时间补回来。”
奥斯顿·海勒有一天晚上对洛克说:“恕我冒昧地直言一句,我觉得你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霍华德。是啊,当然了,我是指盖尔·华纳德所做的这件反常的事情。你和他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把我一直抱有的种种理性的概念都推翻了。毕竞,人类有着清楚的阶级之分——不,我不要托黑的话。可是,在那些无法相处的人之间是有某种界线的。”
“是有界线。可是谁也没有说明这种界线应该画在哪里呀。”
“算了,友谊是你个人的私事。可是有个方面必须得到制止,你就听我这一次劝吧。”
“我在听。”
“他抛给你的一大堆项目,我觉得奖励得很好。我肯定他会因此在地狱里受到奖励而被提升好几层的,他肯定要下地狱的。可是他必须停止在《旗帜》上为你所作的那些公开宣传,你必须得阻止他。难道你不知道华纳德报业的支持足以会让任何人丧失名誉?”洛克默不作声。“那对你的职业不利,霍华德。”
“我清楚这一点。”
“你要让他停下来吗?”
“不。”
“到底为了什么?”
“我说过我会听的,奥斯顿。我并没有说过我要谈论他。”
秋天的一个下午,很晚了,华纳德来到洛克的设计院,就像往常在快要下班时他常做的那样,当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的时候,他说:“今晚天气真不错。我们去散步吧,霍华德。有一块地产,我想让你看一看。”
他把他带到了‘地狱厨房’。他们绕了一个大矩形——界于第九大街和第十一大街之间的两个街区,自北向南有五条街道。洛克看到一片破败荒凉的低级公共住宅区,塌陷下去的红砖墙的房屋残骸,歪扭的门廊,席烂的木板,狭窄的晾衣竿上挂着一连串灰白的内衣,那不是生命的痕迹,倒像是邪恶腐朽生长的地方。
“这块地是你的吗?”
“整个儿这一块全是。”
“为什么让我看?难道你不知道让一个建筑师看这个比让他看尸横满地的战场更糟糕吗?”
华纳德指着街对面一家小餐馆的长白瓷砖门面:“我们到那里去。”
他们在窗边一张干净的金属桌子前坐下来,华纳德点了咖啡。他的谦和有礼并无二样,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最好的餐馆里。他的高雅在这里具有一种奇怪的作用——他并没有辱没这个地方,反而使它得到了升华,就像一个举止优雅的国王驾临一般,似乎任何他走进的地方都会变得蓬荜生辉。他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向前倾过身来透过咖啡上冒着的热气看着洛克,他眯上眼睛,兴致勃勃。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街对面。
“那就是我购买的第一块地,霍华德。很久以前的事了。买了它以后,我一直没动过它。”
“你给谁留着?”
“你。”
洛克将那只沉甸甸的白色咖啡杯从他的嘴唇上挪开,他的目光接住华纳德的目光,眯了起来,报以嘲讽地一瞥。他知道华纳德想要听他迫切的提问,而他却代之以耐心的等待。
“你这个倔强的杂种。”华纳德格格笑了起来,投降了,“好吧,听着。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当我有能力开始考虑购买房地产时,我就买了这块地。一家又一家地、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收购。花了好长的时间。我本来可以去买更好的地产,更快地赚钱,就像我后来做的那样,可是我却一直等待着,直到我有了这块地。尽管我知道它好多年都派不上用场。你知道,我那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这儿就会是华纳德大楼矗立的地方……好吧,保持平静——我刚才已经看到你脸上的神情了。”
“噢,天哪,盖尔!”
“怎么啦?想修建它吗?特别想要吗?”
“我觉得我几乎愿意为此献出我的生命了——如果我来修建的话。那就是你想要听的话吗?”
“差不多是那样吧。我不索你的命。可是,这一次把你吓成这样,真好。谢谢你表现出来的震惊。它意味着你理解了华纳德大厦的意义。全纽约最高的建筑,而且是最伟大的。”
“我知道那才是你想要的。”
“我现在还不能修它。可是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而现在你要和我一起等下去。你知道吗,我喜欢以某种方式折磨你,一向都喜欢。”
“我知道。”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只想告诉你等我要去建它时,它就是你的了。我一直等待着,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自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就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我并不是指你是一名建筑师。可是我们还得稍微再等等,就等一两年,等待这个国家走上正轨。现在不是建它的好时机。当然了,谁都说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那是陈旧过时的东西。可我不那么想。我要让它自给自足。华纳德集团的办事处遍布全城。我要让它们统统都搬到一座大楼里来。而且我还操纵着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强迫他们租用其余的地方。或许,那将会是纽约所修建的最后一座摩天大楼了。如此更好。最伟大的,也是最后的。”
洛克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那一连串的废墟。
“霍华德,要拆。统统都拆除。夷为平地。这块我从来没有经营过生意的地方将由一座公园和华纳德大厦取而代之……纽约最出色的建筑都被浪费掉了,因为它们彼此紧挨着,挤在街道上,人们看不到它们。人们将完整地看见我的大厦。我要把邻近的地区矫正过来。让别的人仿而效之。位置不当,他们会这么说吧?适当的位置是谁造就的?他们会亲眼目睹。当这个城市开始再一次复苏之后,这儿可以变成纽约新的中心。当《旗帜》还是四流报纸的时候我就谋划好了。我并没有算错吧,啊?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霍华德,那是我为我的一生所设计的一座纪念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时所说的话吗?对我生活的陈述。在我的过去有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可是所有那些让我引为自豪的东西都会留存下来。我死之后,这幢大楼就是盖尔·华纳德……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找到合适的建筑师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远远不只是一名被人雇用的建筑师。我很高兴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那是一种奖赏。仿佛它已经得到了原谅了。我最后的最伟大成就也是你最伟大的成就。它将不仅仅是我的纪念碑,而且是我送给世界上对我来说重要的那个人的一份厚礼。别皱眉头,你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正是那样的。看看街对面那幅可怕的景象。我想坐在这儿,观看你看着它时的神态。那正是我们要毁灭的东西——你和我要毁灭的东西。那正是它将来矗立的地方——由霍华德·洛克所建筑的华纳德大厦。我从出生的那天就在等待着它。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在等待这个的伟大的机遇。它就在那里,霍华德,就在街道对面。它是你的——我送给你的。”
10
雨已经停了,可是彼得·吉丁希望它还会下起来。人行道上的雨水泛着光。建筑物的墙壁上喷上了几大片污迹,似乎这些不是从天而降的雨水,看起来更像是城市出的一身冷汗。空气因那提前到来的黑暗而变得格外沉重,就像未老先衰一样令人不安,从窗户里透出模糊的黄色灯光。吉丁并没有淋着雨,可是他感觉到浑身湿透了,寒彻肺腑。
他早早就离开了设计院,步行着回家。办公室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如往常给他的感觉一样。他只能在夜晚时找到那种现实感,他鬼鬼祟祟地摸上洛克的公寓。他并不是偷偷进去的,也没有鬼鬼祟祟,他这样愤怒地对自己说——可他心里清楚,事实就是那样的。尽管他像办正当合法差事的人一样穿过恩瑞特公寓的大厅,乘坐电梯上楼。那是那种模糊的焦虑,是那种想瞥一眼周围每一个人的脸的冲动,是那种害怕被人认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无名的犯罪负担,不是针对任何人的,然而却比有受害者更为恐怖。
他从洛克那里带走科特兰德工程每一个细节的粗略草图——再让他自己的制图师把它们转化为施工蓝图。他倾听着洛克的教导,默记着对付每一条反对意见的论据。他就像一台刻录机一样地录入。然后,当他向制图师们作解释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播放一张碟片一样。他并不介意,什么问题都不提。
此刻,他慢慢地走着,穿过不大的弥漫着雨的街道。他抬头仰视,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上的塔楼。那里看起来不像是有雾或者云,而像是进行了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破坏之后的一大块灰蒙蒙的天空。看见建筑物在天空中消失总会令他感到不安。他继续走着,一边低头看着脚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他知道他肯定见过那位妇女的脸,自我保护的直觉猛地让视线扭过去,又让他有意识地打量起那双鞋了。那是一双平底的棕色牛皮鞋,舒服得有些让人不悦,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闪着过于惹眼的光泽,全然没把雨水和美感放在眼里。他的目光掠过那棕色的裙子,掠过那剪裁得体的上衣——那裙子和上衣如同制服一样奢华,一样冷漠,掠过那只戴着昂贵手套的手,手套的一个指头上有个洞,掠过西服上衣的翻领上一只十分可笑的装饰——一个穿着红色紧身短衬裤的罗圈腿的墨西哥人——笨拙地赶时髦似的粘在那儿,掠过她薄薄的嘴唇,那副眼镜,那双眼睛。
“凯蒂。”他说。
她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她的目光在与他和她一直在查看的一个书名之间摇摆了一下;接着,脸上漾起的一个微笑,分明是认出来了,那目光又回到了那本书的标题上去了,完成原先的那个动作,并做了笔记。然后,她的眼睛才回到吉丁身上。她的微笑是令人愉悦的:不是克服痛苦的微笑,但也没有热情,仅仅是愉悦而已。
“哎呀,彼得·吉丁,”她说,“你好,彼得。”
“凯蒂……”他的手伸不过去,脚步也无法挪得更近一些。
“是呵,想像就这样碰到你,哎呀,纽约就像是一个小镇,尽管我觉得它的样子并不比小镇好。”她的语气中并没有紧张感。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我听说……”他知道她在华盛顿有一份好工作,两年前搬到那儿去了。
“只是因公出差。明天就得赶回去。也不能说我介意。纽约似乎是死气沉沉的,节奏这么慢。”
“那么,我很高兴你喜欢你的工作……如果你是指……你是那个意思吗?”
“喜欢我的工作?这样说多傻!华盛顿是这个国家惟一发达的地方。我不明白人们在别的地方是怎么生存的。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彼得?我几天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在工作……你没怎么改变,凯蒂。确实没有变,是吗?——我是说,你的脸——你看上去跟过去一样……在某些方面……”
“我只有这一张脸。为什么人们一两年没有见面,他们总爱说变不变的?我昨天碰到了格雷丝·珀克,而她也非得研究一下我的外表,她好像要列出一张清单似 的。她还没开口,我就能听到她要说什么了——‘你看上去不错——一点都没有变老,真的,凯瑟琳。’人真是俗气。”
“可是……你的确看着很漂亮……看见……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你的建筑业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你读到的一定是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我在设计科特兰德项目工程,一个住房……”
“是啊,当然。是这样的。我觉得那对你很有好处,彼得。去做一件工作,不仅仅为了个人利益和丰厚报酬,而是为了社会。我觉得建筑师应该停止捞钱,并且花点时间来为政府工作,扩大扩大视野。”
“喔,大多数人能捞还是会捞的,那是最难经受住的考验。那是一场封闭的……”
“是啊,是啊,我知道。要让那些门外汉理解我们的工作方式的确是不可能。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听到所有那些愚蠢的、讨厌的抱怨。彼得,你可不能读华纳德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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