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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21 安·兰德(美)
“我从来不读华纳德的报纸。那到底和它有什么……噢,我……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凯蒂。”
他觉得她不欠他什么,或者说她欠他任何他应得的愤怒和讥诮。然而她对他依然有一种人道主义责任:她还欠他这次相遇中的紧张的表现。可她却毫无紧张之感。
“我们确实有很多事要谈,彼得。”那些话本来可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如果它们不是那么轻松地就说出来的话,“可是我们总不能整天这样站着呀。”她瞥了一眼她的腕表,“我还有大约一小时的时间,我想你应该带我去什么地方喝杯茶,你可以喝点热茶,你看上去冻僵了。”
那是她对他外表的第一句评价。那个,连同毫无反应的一瞥。他想,就连洛克看到他外表的变化都感到震惊。
“是的,凯蒂,那样很好,我……”他希望提出建议的人不是她,那正是适合他们去做的事。他希望她没有思考合理的事情的能力,没有这么快地就想到了。“我们找一个好的,安静的地方……”
“我们去托普斯吧。街头就有一间。他们有最好的水芹三明治。”
她拉起他的胳膊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又将它松开。姿势很自然,她并没有觉察到它。
在托普斯餐馆的门里有一个精制的糕点和糖果柜台。一大盆裹着糖衣的巴旦杏仁,绿色和白色的,闪耀着炫目的光泽,像是对吉丁怒目而视。那个地方闻起来有一种橘味糖霜的味道。灯光很暗淡,像是笼罩在闷热的橘子味的烟雾里;那种气味使得灯光看上去黏糊糊的。桌子都很小,紧紧地一个挨着一个。
他坐着,低头看着放在黑色的玻璃桌面上的一个纸编的花边桌垫。可是当他抬眼看凯瑟琳时,他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小心谨慎:她对于他的观察根本没有反应,不管他研究的是她的脸还是邻桌边的那位妇女的脸,她都依然是那副神态。她似乎对个人是没有意识的。
变化最大的要数她的嘴,他想。嘴唇缩了进去,只有两片苍白的薄薄的嘴唇露在唇口那专横的线条周围,那是一张惯于下命令的嘴,他想,但下的并不是什么重大命令或者残酷命令,只是一些无谓的琐碎小事——有关铅管铺设或者消毒剂什么的那类事情。他看见了她眼角处的细小皱纹——皮肤像折起的纸又被抹平了一样。
她在跟他讲着她在华盛顿的工作,他凄凉地听着,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只听到她说话的语调,干脆而生气勃勃。
一位穿着浆过的淡紫色制服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请他们点饮料。凯瑟琳大声吆喝着说:
“请来一份茶外带一份特制三明治。”
吉丁说:“一杯咖啡。”他看见凯瑟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出于突如其来的尴尬的惊慌,他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坦白他连一口食物也吃不下去——那种坦白会惹恼了她,他随即又说,“一份汉堡外加一个夹有果酱的面包卷,我想。”
“彼得,多可怕的饮食习惯!等等,服务员。你别点那个,彼得。那对你不好。你应该要一份新鲜的沙拉。而且这个时间喝咖啡也不好。美国人喝的咖啡太多了。”
“好吧。”吉丁说。
“茶和一份混合沙拉,服务员……还有,噢,服务员!——沙拉里面不要放面包——你在发胖,彼得——请来点健康脆饼。”
吉丁一直等到那身淡紫色制服离开,然后才满怀希望地说:“我变了,不是吗,凯蒂?我看起来真的特别糟糕?”甚至连一句贬损的话都可能成为一种个人联系。
“什么?噢,我想是这样的。那并不健康。可是美国人对合理平衡的营养一窍不通。当然,男人的确仅仅对于外表过于大惊小怪了。他们比女人的虚荣心还要强。现在,负责生产性工作的是女人,而且女人会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人怎么能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呢,凯蒂?”
“唔,如果你考虑决定性因素.当然,是经济上的……”
“不,我……我问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凯蒂,我一直非常不幸福。”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现在听到很多人都这么说。那是因为这是一个过渡时期,人们觉得像是无根的草一样。可是,彼得,你性格一向挺好的。”
“你……还记得我过去的样子吗?”
“天哪,彼得,你说话就像你是在谈论六十五年前的事情似的。”
“可是,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他冒险尝试着,他必须冒这个险,最崎岖的路似乎才是最好走的,“我结了婚,又离婚了。”
“是的,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我很高兴你离了婚。”
他身子朝前凑过来。
“如果你的妻子是那种能嫁给盖尔·华纳德的女人,那么摆脱她,算是你幸运。”
连说这几句话时,她那种习惯性的把词语串起来的调子都没有改变一下。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这个话题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凯蒂,你很机敏厚道……可是不要再装了。”他说,并且可怕地清楚那并不是在表演,“放下架子……告诉我你当时对我是怎么想的……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不介意……我想听听……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我听了,我会好受些。”
“当然了,彼得,你不是想让我开始一场反诉吧?我会说你当时很狂妄、自负,如果那不是孩子气的话。”
“你有什么感受——那一天——我没有来——接着,你就听说我结婚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本能在驱使着他,透过一种麻木,把残忍作为他惟一的手段,“凯蒂,那时你难过吗?”
“难过,当然难过了。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年轻人都会难过的。后来想想真是愚蠢。我大声哭喊,冲着埃斯沃斯舅舅尖声说了一些可怕的话,而他不得不给医生打电话,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然后,几周后,我就毫无原因地在街上晕倒了,可真不光彩。都是那种老传统。我想,每个人都会经历那种事,就像出疹子。为什么我居然期望自己能被豁免呢?——正如埃斯沃斯舅舅说的。他觉得他并不知道有什么比活生生的记忆中的痛苦更为痛苦:一个死去了的记忆。而且当然了,我们当时就知道那样的结局是最好的。我都无法想像我嫁给你会是什么样子。”
“你无法想像,凯蒂?”
“是无法想像,我是说,我无法想像嫁给任何人。那样本来就不行,彼得。我性情浮躁,有点神经质,而且变幻无常,不适合家庭生活。那样太自私了,太狭隘了。当然,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而且我很感激。你会感受到良心责备一样的东西,那是凡人皆有的特点,因为你曾经无所谓地随意遗弃我。”他缩了一下。“你明白那些事听起来有多么愚蠢。你有一点悔罪的表现也是正常的——那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可是我们必须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理性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太过于严重的,我们对所做的事无可奈何,我们注定就是那样的,我们只能总结经验,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
“凯蒂,你是在说某个跌倒的女孩走出了自己的困境。你是在说你自己。’
“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每一个人的问题都是相同的,就像每一个人的情感都是相同的一样。”
他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嚼着薄薄的一片面包,上面涂了一些绿色的东西。看到他点的东西也端了上来,他在沙拉碗中搅动着叉子,强迫自己在一块灰色的健康脆饼上咬了一口。然后他发现一个人失去了自己动手吃东西的能力而又要有意识努力去吃东西时,有多么奇怪。那块脆饼似乎是吃不完的。他无法完成咀嚼的过程。他动着嘴巴,而嘴里的东西却一点没有下咽。
“凯蒂……六年了……我想到过有朝一日我将如何请求你的谅解。而现在我有了这个机会,但是我又不想要这种谅解了。似乎……有点离题。我知道这样说很可怕,可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坏的事情——可那并不是因为我伤害了你。我的确伤害了你,凯蒂,而且或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深。可那不是我最大的罪过……凯蒂,我本想娶你的。那是我惟一真正想做的。而那就是无法原谅的罪恶——我并没有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它感觉起来是那样的肮脏,无意义,那么荒谬,就像一个人对精神不正常的感觉一样,因为没有意义,没有尊严,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而且是枉然的痛苦荒谬的痛苦。凯蒂,为什么他们告诉我们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是容易而邪恶的,而且还教育我们必须克制自己呢?那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而且那需要付出最大的勇气。我是说,我们真正想要的,就像是我想娶你的那一刻,不是当我想要与某个女人睡觉的那一刻,或者说喝醉的那一刻或者报纸上登了我的名字的那一刻。那些事情,它们甚至连希望都不是。那是人们为了逃避希望所做的事情,因为想要做某种事情是那么重要的一种责任。”
“彼得,你说的事情是非常丑恶和非常自私的。”
“或许是吧。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想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关于一切。即便你不问。我必须要这么做。”
“是的,你的确必须这么做。那是值得赞美的品质。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彼得。”
柜台上的那只裹着糖衣的巴丹杏伤害了他,他迟钝而愤怒地想。那些巴丹杏是绿色和白色的,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它们没有权利是这种颜色。那是圣帕特里克节所具有的颜色——而圣帕特里克节就意味着春天到了——不,比春天还要好,那是春天即将开始前奇妙的期待的时刻。
“凯蒂,我不想说我还爱着你。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那样。我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它不是那么重要了。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还抱着希望,或者想试着……我只知道我深爱过你,凯蒂。我爱过你,无论我把它搞得多糟,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说,我也要说:我爱过你,凯蒂。”
她注视着他——而且看样子似乎是高兴的。不是激动,不是幸福,不是怜悯,而是某种随便意义上的高兴。他想;假如她真是个完完全全的老处女,那种受过挫折的社会工作者,正如人们眼中的那种女人一样,那种以自己的美德和傲慢的幻想来藐视和嘲笑性,然而,那也是一种认可,只要是怀有敌意的。可是这种乐在其中的宽容似乎承认,恋爱故事只不过是凡人皆有的,人必须得接受它,像别的任何人那样,它只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普遍弱点。她很喜悦,就跟她本来会听任何别的男人说同样的话一样,就像她的翻领上那个红瓷短裤的墨西哥人一样,向人们对虚荣的需要报以轻蔑的迁就。
“凯蒂……凯蒂,让我们说这并不重要——这,现在——不管怎么说,重要的是过去,不是吗?这并不能触及刭过去的样子,是吗,凯蒂?……人们总是遗憾过去是决定性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它——可是,我很高兴它能不变。我们不可能毁坏它。我们可以想想过去,是吗?为什么不应该?我是说,正如你刚才说的,像个成年人,不要自欺欺人,不要试图希望,而只是回首过去……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你纽约的家里时的情景吗?你看着那么瘦,那么小,而你的头发怎么梳的都有。我当时告诉你我不会爱上别的任何人。我把你抱到我的膝盖上,你根本就没什么重量,而且我对你说,我永远不会爱上别人。而你说你知道。”
“我记得。”
“当我们在一起时……凯蒂,我为那么多事情而感到羞愧,可是从不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刻羞愧。当我求你嫁给我时——不,我从来没有求你嫁给我过——我只是说我们订婚了,而你说过‘是的’——那是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下着雪……”
“是的。”
“你戴着滑稽的羊毛手套。就像拳击手套。我记得——在茸毛上还有水珠——圆圆的,像水晶——它们闪闪发光——因为有一辆汽车开过。”
“是的,我觉得偶尔回想一下过去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人的视野在扩大,人随着年岁的增长精神上变得更富有了。”
他沉默不语,良久。然后淡然地说:
“对不起。”
“为什么?你真可爱,彼得。我就老说嘛,男人是感伤主义者。”
他想:那不是装的——人不可能那样演戏——除非这本身就是一场戏,演给自己看的,然后,就会没有限制,漫有出路,没有现实……
她继续跟他交谈着,过了一会儿,她就又谈起了华盛顿。他只在必要时点点头表示回答。
他想,以前认为那是个简单的顺序,过去与现在,而且如果人在过去有所失落,他就会以现在的痛苦来得到补偿,而痛苦便使它具有了一种不朽的形式,可是他以前并不知道人会像这样地毁灭,反过来杀戮,以至于对于她来说过去根本就不存在。
她看了一下她的腕表,不耐烦地喘着气说:
“我已经迟到了。我得赶紧走了。”
他沮丧地说:“我不陪你去,你介意吗,凯蒂?那不是无礼。只不过我觉得那样会好受些。”
“当然。没有关系的。我能在街上找到路,而且老朋友之间也没必要那么拘礼。”她说着,拿了包和手套,把一张纸巾揉成一团,整洁地将它扔进茶杯:“下次我来镇上的时候会给你打电话,我们再一起吃东西。尽管我不能保证我什么时候能再来。我很忙,我得去很多地方,上个月是底特律,下一周我要飞去圣路易斯,可是当他们再派我来纽约时,我就给你打电话,就这样,彼得,碰到你真是太愉快了。”
11
盖尔·华纳德看着游艇甲板上光亮的木头。那木头上一个铜制门钮上有一处磨得像火的污迹,这使他感受到周围一切的意义:烈日当空,照耀在炽热的海天之间,足有数英里的距离。正是二月,在南太平洋上,游艇静静地躺着,发动机闲着。
他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水中的洛克。洛克背朝下漂浮着,身体伸展成一条直线,张开双臂,眼睛闭着。他皮肤上的古铜色暗示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一个月了。华纳德想这就是他喜欢理解空间和时间的方式:通过游艇的燃料,通过洛克的棕色皮肤和他蜷在面前的胳膊上的晒伤。
有好几年没有驾驶过游艇了。这一次他想让洛克做他惟一的客人,多米尼克被留在了家里。
华纳德说:“你是在玩命,霍华德。你那样的速度是没有人能承受多久的。自从摩纳多克以来就是这样,不是吗?——去休息吧。”
当洛克毫不争辩地同意了,他很吃惊。洛克大笑:
“如果是这个令你惊讶的话,我可不是在逃避工作。你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可我停不下来,除非是完全停止。我知道我劳累过度。我最近一直是在浪费大量的纸张,出了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你出过差活吗?”
“很可能比任何建筑师都多而借口更少。我惟一可以申明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的烂活是在我的废纸篓里告终。”
“我警告你,我们要离开好几个月。如果你后悔了,一周后就为你的设计台叫屈,就像你从来学不会混日子那样,我可不会带你回来。上了我的游艇后,我就成了最坏的独裁者。你可以拥有任何你可以想像的东西,除了铅笔和图纸。我甚至不给你任何言论自由。一旦你上了甲板,就别提什么直梁啦,塑胶啦或者钢筋混凝土什么的。我会教你吃睡,像大多数毫无价值的百万富翁那样生存。”
“我想试一试。”
以后几个月,设计院里也没有多少活要求洛克在场。他目前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两个新的项目要等春天才开工。
他已经把吉丁所需要的所有科特兰德工程的草图都制好了。那个工程马上就要破土动工了。在航行前,在十二月末的一天,洛克最后一次去视察了科特兰德工程的工地。在一群无聊而好奇的闲杂人等中间。他站在那里看挖掘机在铲土,在为将来打地基。东河像一条慵懒的黑色宽带,远处是稀疏的雪雾,城市里的塔楼都像是变软了,矗立在那里,多半使人想起蓝紫色的水彩。
当盖尔告诉她说想与洛克去作长期巡游时,多米尼克并没有反对。“宝贝,你明白我不是从你身边逃跑。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把一切理出个头绪来。与霍华德在一起就像与我自己在一起一样,只不过更加和谐。”
“当然,盖尔,我不介意。”
可是他看着她,冷不丁地,他放声大笑起来,不相信她会满意,说:“多米尼克,我相信你是妒忌的。很好,我比以前更感激他了,如果他能使你妒忌我的话。”
她不能告诉他她是否妒忌或者说妒忌谁。
游艇在十二月底起航。洛克看着,咧嘴笑着,当华纳德发现他不必去强制执行他的纪律时,他很失望。洛克并不谈论建筑,伸展在甲板上的太阳底下,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消磨着时光。他们很少说话。有好几天华纳德都不记得他们交谈了几句话。他们根本没有说话对他来说可能的。他们的安宁就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最妤方式。
今天,他们一起跳到水里去游泳,华纳德首先爬了上来。他一边站在栏杆旁看着水中的洛克,一边想着他在这一刻所具有的力量:他可以命令游艇马上起航开走,把那个红头发的身体留在阳光和海水里。这个念头带给他某种快感:那种权力感和向洛克屈服的新生感——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以想像的力量能让他行使那种权力。每一种有形的手段都在他一边:只要伸缩几下他的声带发出一声命令,某个人的手就会开动一个阀门——而这个驯服的机器就会开走。他想:那不仅是一个道德上的问题,不仅仅是行为的恐怖,如果一块大陆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一举动的话,人抛弃一个人是可以想像的。可是没有什么行动会使他抛弃这个人。他,盖尔·华纳德此刻就是那个无助的人,脚底下是那坚固的船甲板。洛克像一块浮木一样地漂浮着,拥有着比游艇腹部的引擎更大的力量。华纳德心想:那种力量正是那个引擎能来这儿的原因。
洛克爬回到甲板上。华纳德注视着洛克的身体,看着串串的水珠从那有棱有角的肌肉上滴下来。他说:
“霍华德,你在斯考德神庙上犯了一个错误。那座雕塑本不该是多米尼克,而应该是你。”
“不,我做雕塑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以自我为中心?一个自我主义者会爱死它的。你的用词是最奇怪的,”
“用词最准确。我不想成为任何东西的象征。我只做我自己。”
伸展身体躺在一张甲板椅上,华纳德惬意地仰头看着那个灯笼,在他身后的舱壁上有一个磨砂玻璃圆盘:它切断了海洋的黑色空虚,在灯光笼罩的四壁中给他一种隐私感。他听着小艇运动的声音,感受着他脸上的夜晚空气的温暖,除了甲板四周的一点地方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块地方是封闭着的,终极的。
洛克站在他面前的栏杆旁,一个向后靠在黑色空间的白色的身影。他的头扬着,就像华纳德在一座未竣工的大楼里所见过的那个姿势。他的手抓在栏杆上,短袖衬衫把他的手臂暴露在灯光下,一道道垂直的影子突出着他胳膊上绷紧的肌肉和颈部的筋腱。华纳德想到了游艇的发动机,想到了摩天大楼,横越大西洋的洲际电缆,想到了人类做过的一切。
“霍华德,这就是我过去想要的东西。让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知道。”
“你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吗?贪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你和多米尼克。我是个吝啬鬼。我是个百万富翁,却从未拥有过什么。还记得你说过的有关所有权的话吗?我就像一个野人一样,发现了私有财产,就疯狂地占有它。真可笑,想想埃斯沃斯·托黑。”
“为什么想他?”
“我是说他宣扬的那些东西,我最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理解他所提倡的东西。绝对意义上的自私吗?哎呀,那正是曾经的我。他知道我就是他理想的象征吗?当然,他不会赞成我的动机,可是动机从来改变不了事实。如果他所追求的东西就是真正的无私——那种哲学意义上的无私的话——而托黑先生正是一位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超越金钱的意义的哲学家,喔,让他来看看我吧。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想要过。我才他妈的不在乎——托黑所曾经希望的那种最宇宙化的方式。我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承受整个世界压力的气压计。他的广大民众推着我几经起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积聚了财富。而这一点影响图画的内在现实吗?我觉得我把这笔财富的每一分钱都送人了。想想我从不希望赚任何钱,而是以纯粹的利他主义动机开始为人民服务。那我得做什么?恰恰是我所做过的。把最大的快乐给予最多的人。表达大多数人的观点,愿望和趣味。那大多数人就是那些每天早晨在报摊上花三分钱硬币,以此给我赞同和支持的人。华纳德报业吗?三十一年来,它们代表着每一个人——除了盖尔·华纳德。我以任何修道院里的圣徒都达不到的方式抹杀了自我的存在。然而,人们说我是腐败的。为什么?修道院里得圣徒们牺牲的只是物质财富:那只不过是为他灵魂的光荣所付出的小代价。他保留灵魂却放弃了世界。可是我,我拿了汽车,丝绸睡衣,一所楼顶屋,把灵魂交给世界作为交换。谁牺牲得更多呢——如果牺牲就是对美德的考验的话?谁是真正的圣徒?”
“盖尔,我没有想到你会向自己承认这一点。”
“为什么不?我当时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想要的是驾驭集体灵魂的力量并且得到了。一个集体灵魂。那是某种肮脏的概念,可是如果谁想看看它具体是什么东西,那就让他买一份《纽约旗帜》报吧。”
“是啊……”
“当然,托黑会告诉我说那并不是他所谓的利他主义。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让人们来决定他们想要什么,应该由我决定。我应该作出决定,既不是我喜欢什么,也不是他们喜欢什么,而是我认为他们应该喜欢什么,然后再把这些观点强行塞进他们脑子。既然他们愿意选择《旗帜》,那就不得不灌输下去。唷!在当今的世界上有好几种这样的利他主义呢。”
“你认识到了?”
“当然。如果人必须得服务于人民,那他还能有别的什么可做?如果人必须为了他人而活着?或者迎合每个人的愿望而被称作腐败;或者强行将自己的有利于每个人的理想强加于每个人。你还能想到其他的途径吗?”
“我想不出。”
“那最后还剩下什么?正派从何而来?利他主义之后又会有什么?你明白我热爱着什么吗?”
“明白,盖尔。”华纳德发觉洛克的声音中透露出不情愿,那听起来像是悲哀。
“你怎么啦?你的话怎么听起来是那个样子?”
“对不起,请原谅。只不过是我想到某种东西。我考虑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了。特别是在你迫使我躺在甲板上消磨时光的这些日子。”
“关于我吗?”
“关于你——还有许多别的事情。”
“你得到了什么结论?”
“盖尔,我不是个利他主义者。我从不为他人作决定。”
“你不必担心我。我已经出卖了自己,可是我并不对此抱有任何幻想。我从没有成为爱尔瓦·斯卡瑞特,他确实相信任何公众所相信的东西。我藐视公众。这是我惟一要辩白的。我出卖了生命,可是我卖了个好价钱,我得到了权力,我从未利用过它。我以前支付不起实现个人愿望的代价。可是现在我自由了。现在我可以用它来购买我想要的东西。购买我所信仰的东西。买多米尼克。买你。”
洛克转过身去。当他再次回头看着华纳德时,他只说:
“盖尔,我希望你买到了。”
“在过去的几周里,你一直在想的是什么问题?”
“那个把我从斯坦顿开除了的系主任背后的原则。”
“什么原则?”
“那种正在毁灭世界的东西。那种你一直谈论着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无私。”
“那种他们说不存在的那种理想?”
“他们错了。那种理想确实存在,尽管不是以他们想像的方式。那正是长期以来我没法理解人们的地方。他们没有自我,生活在别人的意识里。他们是活在别人的阴影里的,是第二位的。看看彼得·吉丁吧。”
“你去看他吧。我对他恨之入骨。”
“我已经看过了——看看他还剩下些什么——那已经帮我理解了这个问题。他正在为此付出代价,琢磨着什么是罪恶,而且告诉自己,他一直都太过于自私。他所做所思中可曾有过一个自我吗?他生活的目标是什么?是伟大——在别人眼中的伟大。是名誉,羡慕和妒忌心——都来自于他人。别人宣布说他犯下了他根本就没有的罪行,他反而很满意人家这么认为。他人就是他的动力和首要关注的东西。他想要的不是伟大,而是被人认为伟大。他原本并不想搞建筑,他只是想被人称作建筑师,让人羡慕。他借鉴别人的东西是因为他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才是你们所谓的真正的无私。他所放弃和背叛的是他的自我。可是每个人却说他是自私的。”
“那是大多数人所遵循的模式。”
“对了!而这不正是每一个卑鄙恶劣的行为的根源吗?并不是自私,而恰恰是没有自己。看看他们。有人到处行骗,谎话连篇,却打着人格高尚的幌子。他知道自己是不诚实的,可是别人觉得他是诚实的,他因此认为他应该从中得到自尊,绝对的二手货。把不是他自己取得的成就归功于他自己。他清楚自己有多么渺小,可是在他人的心目中他是高大的。那个垂头丧气的卑鄙小人精通对弱者示爱,依附于不如他有特权的人——目的是通过对比来稳固自己的特权地位。有人以赚钱为其惟一目的。然而,我并没有看出赚钱的欲望有什么邪恶。可是钱只不过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如果一个人需要它是为了个人的目的——给他的产业投资,去创造,去学习,去旅行,去享受奢侈的生活——那他完全是合乎道德的。可是那些把钱摆在第一位的人却与道德标准背道而驰。个人享受是一种有限的努力。而他们想要的是卖弄:是去向他人夸示,令别人目瞪口呆,激起别人的兴趣,哗众取宠。他们是二手货。看看所谓的不遗余力从事文化的人吧。一个演讲者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的是无谓的滥调翻新。那些言论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而那些听讲座的人,毫不在意,坐在那里只是为了告诉他的朋友们说,他们出席了某某名人所做的演讲。全都是些二手货。”
“如果我是埃斯沃斯·托黑,我就会这样说:你举的不正是自私的例子吗?他们不都是根据自私的动机行事——为了受到关注,受到爱戴,受到敬仰吗?”
“——是通过别人。以牺牲自己的自尊作为代价。在最重要的领域——价值观、判断、敬业精神、思想——他们将别人置于自我之上,这恰恰是以利他主义所要求的方式。一个真正自私的人是不为他人的赞扬所动的。他并不需要那些赞扬。”
“我觉得托黑是明白这一点的。正是这些东西帮助他传播邪恶荒唐的念头的。只不过是软弱和怯懦而已。急忙拿出别人的东西是易如反掌的事。坚持自己的见解和立场则是难上加难。你可以为听众伪造美德,可是你却不可能在自己的心中去伪造它。你的自我就是最严厉的法官。他们从自我身边逃跑了,他们一生就是在逃避中度过的。捐几千块钱给慈善机构就以为自己很高尚——这种做法比起把自尊建立在个人成就的标准上要容易得多。为资格和能力寻觅一个替代物是很简单的事——唾手可得的代用品,包括:爱,魅力,宽厚,仁慈。可是能力是没有代用品的。”
“准确地说,那就是二手货的致命伤。他们并不关注事实,思想和工作。他们所关注的只是人。他们不问:‘这是真的吗?’他们问‘别人认为这是真的吗?’不是去判断,而是去重复。不是去做,而是为了给人留下做的印象。不是创造,而是夸耀。不是靠能力,而是靠友谊。没有美德,但有影响力。如果没有了那些实干的人,思考的人,工作的人和创造的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人便是自我主义者。你并不是通过别人的大脑进行思考,而你也不是借助别人的双手去干你的工作。当保留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时,你便保留了意识。丧失了意识便是丧失了生命。二手货没有现实感。他们的现实并不是在他们自己的意识里,而是在某个地方——在那个空挡里,而那个空间将一个人体与另一个人体分离开来。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关系——泊碇于虚无之上。那便是人们身上存在的我无法理解的空虚。那正是每当我面对一个委员会的时候就要止步不前的原因。一群没有自我的人们。不需推理就证明其存在的观点。没有刹车或者发动机的运动。没有责任感的权利。二手货们也有所行动,但是他们行动的源泉分散在每一个别的人身上。它们无处不在而无处可寻,所以你是不能与他论理的。他对理性一窍不通。你没法同他交谈——他是不可能听你是被一个空空如也的法庭给审判了。一大群盲目的群众疯狂地冲过来,毫无感觉毫无目的地把你碾得粉碎。斯蒂文·马勒瑞没法为这个怪物下定义,可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畏惧的流着口水的怪兽。那些二手货。”
“我想你所说的二手货是明白这一点的,尽管他们竭力地向自己否认。留意他们是如何接受一切事物——他们唯独不接受的是一个坚持独立的人。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凭的是直觉。他们对这样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在不知不觉间加剧的仇恨。他们能原谅罪犯。他们仰慕独裁者。犯罪和暴力本来是兄弟,相互支撑,相互需要。他们需要这些联系。他们不得不迫使他们碰上的每一个人都认同他们,他们那点可怜的小个性,而独立的人则会要了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没办法依存于独立的人——而他们惟一的生存方式就是依附独立的人。留心那种对任何提出独立思想的人都心存怨恨的恶毒之人。看看指向一个独立的人的邪恶势力吧。回顾一下你自己的生活。霍华德,看看那些你所遇到的人。他们知道。他们害怕。你是一种耻辱。”
“那是由于永远残留在他们身上的某种尊严感。他们毕竟是人类。可是他们一直被教导着在别人眼中寻找自己。然而,任何人绝不可能达到任何一种不需要自尊的谦恭。那样的人是无法生存下来的。所以接受了利他主义就是最终理想的长达几个世纪的反复灌输以后,人类已经把这种理想以它惟一可以被接受的方式接受下来了——就是通过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尊的方式,通过一种“二手”的生存方式,向各种各样的恐怖开辟了道路。它已经变成了连真正“自私”的人都无法想像的可怕的自私形式了。而现在,为了治愈一个即将死于“自私”的世界,我们被要求毁灭自我。听一听当今所宣扬的东西吧,看一看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我们一直不理解他们为何遭受痛苦,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追求幸福,却永远找不到幸福。如果任何人都停下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曾经真正抱有过个人的真正愿望,那么他就会找到答案。他会看清楚所有的希望,明白自己的努力、梦想和抱负都是由他人激发的。他甚至不是真正地在为了追求物质利益而奋斗,而是为了那个二手的幻想——名望。追求着一个受到赞扬的图戳,还不是他自己盖上去的。他在这种奋斗中找不到快乐,成功时也没有快乐。他连这样一句话都不能说:‘这就是我想要的,因为我就想得到它,并不因为它让我的邻居们会因此对我刮目相看。’接着他又疑惑为什么他不快乐。每一种类型的快乐都是个人化的。我们生命中最伟大的时刻是个人的,受自我激发的,不是被动的。对我们来说,神圣和珍贵的东西,就是那些我们在不问情由地分享中所收回的东西。可是现在,有人又教育我们把内心所具有的一切扔到大众的眼皮底下,扔到众人的手里,到一个集会大厅去寻找快乐。我们甚至还没有找到一个词来描绘我所指的品质——描述一个人精神的自我满足。很难将它称作是自私或者说自我主义,这几个词语都已经被曲解了,它们现在被用来描绘彼得·吉丁。盖尔,我觉得人世间最基本的邪恶就是那种邪恶——将自己首要的利害关系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一贯要求我喜欢的人身上具有某种品质。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而那种品质是人们身上我所惟一尊敬的东西。我就是根据这种品质来选择朋友的。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一个自我满足的我,除了这一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很高兴你承认你有朋友。”
“我甚至承认我爱他们。但是,假如他们成了我活着的主要原因,那我是不可能爱他们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彼得·吉丁,他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你明白是为什么吗?如果一个人并不尊重自己,那他既不可能爱他人,也不可能尊重他人。”
“让彼得·吉丁见鬼去吧。我想到的是你,还有你的朋友们。”
洛克微微一笑:“盖尔,如果这只小艇要沉了,为了救你,我会放弃我的生命。并非因为那是任何一种责任,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出于我个人的理由和标准。我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不可能也不愿意为了你而活着。”
“霍华德,那些理由和标准是什么呢?”
洛克注视着他,意识到他已经把所有他努力不对华纳德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回答说:
“那就是——你生来就不是一个二手货。”
华纳德微笑着,他听到了这个句子——而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想:我还没有向他提及最恶劣的一种二手货——那个追求权力的人。
12
当洛克和华纳德回到纽约的时候,时令已至四月。摩天大楼映衬在蓝天的背景上呈现出粉色,与大块的石头中镶嵌着的易碎的玻璃的色调极不协调。街道的树木已经露出一丝绿意。
洛克去了设计院。员工们与他握了手,他看到他们脸上有种有意压抑的笑容,直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突然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就不能说看到你回来我们高兴,老板?”洛克哈哈大笑:“说吧,我都说不出我回来有多高兴。”随即,他坐在制图室的一张桌子上,而他们则争先恐后地向他报告过去三个月的情况。他手中摆弄着一把尺子,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跟一个农夫离别归来后在手指间摆弄土壤的感觉一样。
下午,独自坐在桌前,他打开一份报纸。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翻过报纸了。他注意到一则有关科特兰德工程施工情况的消息。他看到了这样几行字:“彼得·吉丁,设计师。高登·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珀,助理设计师。”
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当晚,他去察看科特兰德施工现场。
第一幢楼几乎快要竣工了。它孑然独立于那片广阔而空旷的地面上。工人们已经收工了,一盏小灯照着守夜人的小窝棚。大楼有着洛克所设计的骨架,十种不同血统的余烬堆在那可爱匀称的主体骨架上。他看到蓝图节约的一面还保留着,可是却增加了那些令人费解的昂贵元素。各种各样的成型铸模不见了,代之以千篇一律的唐突的立方体,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有着穹隆形屋顶的侧楼,像个肿胀的瘤子一样鼓出于墙外。里面容纳了一个体育馆,增加了一连串的阳台的短短的梯基,金属围栏漆成了一种刺目而抢眼的蓝色,楼角毫无目的地增加了一排窗户。有一个角落添加了一扇毫无用处的门,增加了一个用一根柱子支撑的金属雨篷形状的物体,活像一家百老汇街头的男子服饰用品店。三条垂直的带形装饰,不知何去何从,整个儿是行家所谓的“布朗克斯摩登鸡尾酒”,主入口处上方镶了一块半浮雕式的面板,象征着可以分辨的抑或三个,或是四个人的身体的肌肉,其中一个人举着胳膊,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
崭新的玻璃窗格上显示着白色的十字,看上去很相宜,就像是弄错了的差号“×”。天空有一抹红色,向曼哈顿以西延伸,而城市的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衬着那一抹红霞,成了黑色。
洛克站在科特兰德的第一幢大楼前将来道路交叉的地方。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喉部的肌肉拉紧了,手腕向下挺着与身体保持着距离,就像是站立在一个射击班前面时一样。
谁也说不清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背后并没有人存心要这么做。它就是发生了。
首先,一天早晨,托黑对吉丁说,高登·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珀也要作为联合设计师列入发薪簿。“彼得,你计较什么呢?那钱又不是从你的设计费里支出。也不会对你的声望有丝毫的损害,因为你是大老板。他们充其量只不过是你的制图师罢了。我所想要做的只不过是想给那些家伙一个宣传的机会。那对提高他们的知名度有好处,在某种意义上沾沾这个工程的光。我对提高他们的声望非常的关心。”
“可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他们做的事了。都已经完成了。”
“噢,任何后期的制图工作都行。为你自己的人员省省力气嘛。花销可以与他们一道分担嘛。有了好处别一个人独吞嘛。”
托黑告诉了他实情,他心里并没有别的目的。
吉丁没弄明白普利斯科特和韦珀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和门路,与谁,在哪个部门,以及在许许多多牵涉到这个工程中来的官员中是以什么条件扯进来的。那种责任的纠葛和牵连到了如此地步,谁也不十分肯定任何一个人的权威性。惟一清楚的是,普利斯科特和韦珀门路广,神通广大,所以吉丁没法把他们从这个工程中踢出去。
改动首先从健身房开始。负责住户选择的那位女士要求有一个健身房。她是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使命就是结束工程的启动事宜。她通过当上科特兰德娱乐中心主任而获得了一份永久性的工作。原来的蓝图上没有健身房。在小区步行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有两所学校和一家YMCA。她声称这一暴举是对穷人家孩子的凌辱,普利斯科特和韦珀加上了这个健身房。其他的改动接踵而至,而且属于纯粹的审美性质。额外部分为节约起见是经过仔细认真的考虑添加到建筑成本上去的。那位科特兰德娱乐中心主任动身去华盛顿以讨论小影剧院和会议大厅的事宜,她想把这两个设施加在下两栋楼里。
图纸上的改动是循序渐进的,过一段时间作一些改动。其他批准进行改动的人来自工程指挥部。
“可是我们准备好马上要开工了!”吉丁大声说。“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奥古斯特·韦珀拖着腔调说。
“大不了再给他们摆出个两三千的费用来,不过如此嘛。”
“现在,至于阳台嘛,”高登·普利斯科特说道,“他们借鉴了一种现代风格。你不想让这该死的东西看上去光秃秃的,对不对?很郁闷的。而且,你不懂心理学。到这儿来住的人都是习惯于在外面坐在防火安全梯上的。他们喜欢那个,会想念防火安全梯的。你得给他们提供一个在新鲜的空气中坐下来的地方……成本?该死,如果你那么为成本操心的话,我倒有个可以省下足够的成本的办法。我们别装壁橱门。在壁橱上他们要门做什么用?那已经过时了。”所有的壁橱门被省去了。
吉丁斗争过,这是那种他从未参加过的战斗。可是却尽了对他来说一切可能的努力,达到了他能力的最诚实的极限。他去了一个又一个的部门,争论着,威胁着,恳求着。可是毫无影响,而与此同时,他的联合设计师们却似乎控制了一条有着错综复杂的支流旁生的地下河流。那些官员们耸耸肩,让他去找别的某个人。没有人关心这个美学问题。“那有什么不同?那钱又不是从你口袋里出,对不对?”“你是谁?凭什么就你说了算,让那些家伙也作点贡献嘛。”
他向埃斯沃斯·托黑求助,可是托黑对此没有兴趣。他正忙于其他的事情呢,而且他也不想挑起官僚们之间的争端。说实在话,虽然并没有激励他的被保护者扪去努力进行艺术的创造,可是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努力地去阻止他们。吉丁被整个局势搞得哭笑不得。“可是,那太糟糕了,埃斯沃斯!你知道那很糟糕!”“噢,我想是这样的。你计较什么呀,彼得?你那些贫穷卑微的下等住房户没有欣赏高等艺术观点的能力。就当是管道工程吧。”
“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吉丁冲着他的联合设计师们大喊大叫。“怎么,为什么我们就不应该有最后决定权?”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我们也想表达我们的个人见解。”
当吉丁乞灵于他的合同时,有人告诉他:“好啊,请吧,试着去对政府提出诉讼吧。试试看。”有时候,他有一种欲望,想杀人。可是没有人可杀。就算他被赋予了这样的特权,他也没法找出一个牺牲品来。没有人对此负责。既没有目的,也不存在缘由。可它就是发生了。吉丁在洛克回来的那天晚上来到洛克家。他是不请自来。洛克打开门说:“晚上好,彼得。”可是吉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进工作室。洛克坐下来,可是吉丁仍然站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呆滞地问:
“你打算怎么办?”
“你现在必须把这件事留给我来处理。”
“我是身不由己,霍华德……我是无能为力!”
“我想事情还不致如此。”
“你现在能怎么办?你又不能起诉政府。”
“是啊。”
吉丁觉得他应该坐下来,可是椅子看起来是那么遥远。他觉得如果他走动一下,那也太显眼了。
“霍华德,你打算把我怎样?”
“我不把你怎么样。”
“你要我把事情的真相向他们坦白吗?向每一个人?”
“不。”
过了一会儿,吉丁低声说:
“你愿意让我把设计费都交出来吗?……一切……而且……”
洛克微笑了一下。
“我很抱歉。”吉丁说着,眼睛看着别处。
他等待着,然后,那个他清楚他不能说出来的托词终于说了出来:“我吓坏了,霍华德。”
洛克摇摇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要伤害你,彼得。我也有罪。我们都有罪。”
“你有罪?”
“是我毁了你,彼得。从一开始。通过帮你。有些事情,人既不能请求帮助,也不能给予帮助。我在斯坦顿的时候本来不应该帮你做设计作业项目的。我本来不应该做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也不应该设计科特兰德项目。我给你加载了你所不能承受的东西。就像电流对于电路太强大了一样,会把保险丝烧断了。现在我们俩都得为此付出代价。对你来说会很难,可是对我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你宁愿……我现在回家去吗,霍华德?”
“是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吉丁说:
“霍华德,他们并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那样使情况更糟糕。”
多米尼克听到汽车驶上山道的声音,她以力是华纳德回家了。自从他回来后的两周来,他每晚都在城里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汽车马达的声音打破了乡间春夜的沉寂。房子里没有一丝响动,只有当她向后靠在椅垫上时,她的头发所发出的轻轻摩挲声。一时之间她并没有意识到汽车驶近的声音,此刻,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是屋外的荒凉隐避的一部分。她听到汽车在门口停了下来。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也没有什么邻居或者客人要来。她听到门打开了,听到楼下大厅里的脚步声。那脚步并没有停,而是熟悉而确信地走上了楼梯。一只手转动了她房间的门钮。
是洛克。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可是,就像他熟悉她的身体一样,他熟悉他所设计的这所房子的每一部分。她并没有感到片刻的震惊,只在记忆中有过一次惊慌,一个已经消逝了的恐慌:她想当我看到他时,我一定会很震惊,但不是现在。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非常自然。
她想:在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情是从来无须说出来的。一直是这样的。他不想看到我单独一个人呆着。现在他来了。我刚才等待过,并准备好了。
“晚上好,多米尼克。”
她听到这个名字被唤出来,五年的空白得到了填补。她平静地说:
“晚上好,洛克。”
“我想让你帮帮我。”
她正站在俄亥俄州克来登的站台上,站在斯考德审判庭的证人席上,站在陪审团的边上,让她自己——一如她当时一样——分享她听到的这个句子。
“好的,洛克。”
他穿过他为她设计的房间,坐了下来,面对着她,他们之间隔着房间的宽度。她发现自己也坐着,只意识到他的动作,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仿佛他的身体里包含着两套神经系统,他自己的和她的。
“多米尼克,下个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半,我想让你开车到科特兰德妄居工程的施工现场。”
她发现她意识到了她的眼睫毛——不是痛苦地,而只是有意识地拉紧了,再没有动。她看过科特兰德的第一幢大楼。她清楚她将要听到什么了。
“你必须一个人在车里,而且你必须是从某个事先约好去的地方回来,正在回家的途中。一个从这儿经过科特兰德时才能到达的地方。事后你必须有办法证明这一点。我要你的汽车正好在科特兰德前面时没有汽油了,在十一点半。按响你的汽 车喇叭。那儿有一位年老的守夜人。他会出来的。请他帮助你,派他到最近的加油站去,在一英里之外。”
她坚定地说:“好的,洛克。”
“等他走了以后,你从车里下来。路边有一大段空地,在大楼的对面,路外还有一条壕沟。尽可能快地走到那条壕沟里去,下到里面在沟底趴下来。趴平。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到车上去了。你得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保证有人看见你在车里,而且你的状况与车的状况吻合——大体上是如此。”
“是的,洛克。”
“你明白了吗?”
“是的。”
“一切?”
“是的。一切。”
他们站着。她只看见他的眼睛,而且看见他在微笑。
她听见他说:“晚安,多米尼克。”他走了出去,而后,她听见那辆车开走了。她想到了他的微笑。
她知道在他即将做的事情中,他并不需要她的帮助,他可以找个别的办法将守夜人支开。她觉得他让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因为——如果他没有让她这么做的话,紧接着发生的事她便无法经受得住。她知道那是考验。
他并不想把事情说透。他是想让她明白而且不表现出惧怕。她没有能接受斯考德审判,她看到他受到世人的伤害,她被吓跑了,可是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帮助他。她以绝对的平静答应了。她是自由的,而他清楚这一点。
穿过长岛的黑暗漫长的路是平坦的,可是多米尼克觉得好像她在上坡似的。有这种感觉是不正常的:是上升的感觉,仿佛她的汽车在垂直加速。她一直把眼睛盯在路面上,可是她视野边缘上的仪表盘看着就像飞机的两只翼片一样。仪表盘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过十分。
她觉得有趣,心想:“我还从未学过开飞机呢,而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现在这样,畅通无阻的毫不费力,而且没有重量。那种感觉理应是在平流层才有的——或者说在星际太空才有的吧?——那是人开始漂起来的地方,没有重力规律。任何重力规律都没有了。”她听到自己在大声笑。
就是上升的感觉……否则的话,她就会感觉到正常了。她开车从没有开得这样好过。她想:那是枯燥的机械工作,开一辆车,所以我知道我现在头脑清醒、因为开车似乎很容易,就像呼吸和吞咽一样,是不需要注意力的知觉功能。她在高悬在一个不知名的郊区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住车,拐过弯,她超过了别的几辆汽车,而且她肯定今晚她不会有交通事故.她的车受到一个遥控器的导航——是她曾经读到过的自动射线——那是灯塔?还是无线信号电波?——而她只不过是坐在方向盘前而已。
这种感觉使她意识到达只是一些琐碎小事,感觉到漫不经心而且……无所谓,她想,完全无所谓。那是一种普通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如比空气更加透明的水晶一样透明的感觉。只不过是些小事:她的黑色薄丝绸短裙,套在她的膝盖上,她挪动脚的时候,脚趾在她那浅口无带的轻便舞鞋中伸展,黑色玻璃上的“丹尼餐馆”几个金色大字一闪而过。
她在某个银行家举办的晚宴上十分的开心,他们都是盖尔的重要朋友,名字她现在记不大清楚了。晚宴在长岛的一个大庄园里举办,非常成功。他们看到她的到来是那么的高兴,又是那么遗憾盖尔没有一起来。她吃光了摆在她面前的所有食物。她的胃口好极了——一如她童年少有的几次,当她从树林里玩了一天回来时,她妈妈也是那么高兴,因为她妈妈怕她长大后得贫血症。
她在晚宴餐桌上讲述她童年的故事逗客人们开心,她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她的东道主所记得的最开心的一个晚宴。后来,在一间窗户开向黑色夜空的起居室里——没有月色的夜空延伸在树林和草坪之外,一直到东河岸边——她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对周围的人们投以热情的微笑,令他们自由自在地谈论起对他们来说最最亲密的话题,她喜欢那些人,而且他们也知道了他们被人爱着,她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某个女人说:“多米尼克,我原来并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有意思!”而她回答说:“我在世上无忧无虑。”
可实际上,她除了注意到她手表上的时间外,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她想着必须在十点五十分以前离开那座房子。她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话来告辞,到了十点四十五的时候,她说得很得体,又令人信以为真,到了十点五十分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踩在加速器上了。
那是一辆上了蓬的黑色跑车,车内装饰品是红色的。她想,那个车夫约翰真是个好人,把那红色的皮革擦得那么亮。车上什么也不会剩下,它居然看起来就像是为自己的最后一次出行作了最漂亮的打扮,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就像是一个女人为她的初夜作好了准备一样——只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上被剥掉了,还有我牙齿间那种采石场尘土的味道。
当她看到汽车侧窗上映满黑色垂直星条纹,她不知道玻璃是怎么了。然后她意识到她在沿着东河行驶,而这里已经是纽约了,就在河的对岸。她笑出了声,心想:不,这不是纽约,这是一幅贴在车窗玻璃上的私人画卷,全部都是,就在这儿,在一块玻璃上,就在我的手底下,我拥有它,它现在是属于我的了。她用一只手从巴特利一直划到女王堡大桥。洛克,它是我的,而且我要将它送给你。
那个守夜人的身影现在远远看起来只有五英寸高。当它变成十英寸高时,我就开始,多米尼克心想。她站在车旁,希望那个守夜人能走得快一点。
那幢大楼就像在一个点上支撑着天空上的一团黑色东西。天空其余的地方是低垂着的,亲密地低低地从地面上掠过去。最近的街道和房屋都在几码以外,在离开那段空间边缘的很远的地方,像小小的不规刚凹痕,又像是一副破锯的锯齿。
她感到在她浅口无带的轻便舞鞋的鞋底下有一个大大的卵石,很不舒服,可是她不想动她的脚,那会发出声响的。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知道他就在大楼里的某个地方,就在离她隔着一条街道的某个地方。大楼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息,只有黑色的窗户上的白色的十字形窗格。他不需要灯的,他对每一个厅室,每一段楼梯都了如指掌。
那个守夜人已经缩回去,越走越远了。她猛地将车门拉开。把她的帽子和包往里一扔,用力把车关上。她横过马路的时候听到砰地一声,有人穿过那片开阔的地面,从大楼里跑出去了。
她感觉到那丝质的裙子贴在她的腿上,而那正是飞行时的那种可触知的感觉,那种要迎着那种力量,要尽快地将障碍排除的感觉。地面上还有坑凹的干硬的麦茬。她跌倒过一次,可直到她又在跑动时,她才发现。
黑暗中,她看见那条壕沟。然后,她便在壕沟底部跪下来,然后伸展开来趴在沟底,脸朝下,她的嘴挨到了地面上。她能感觉到大腿的肌肉在怦怦乱跳,她激动地将身子扭动了一下,用她的腿,她的胸部,她的胳膊上的皮肤去感受大地。那感觉就像是躺在洛克的床上。一声巨响——
那声音简直是一拳砸在她的脑门上的感觉。她感觉地面猛地将她往上一抛,把她震得站了起来,又甩到了壕沟边缘。当天空划破的一道口子慢慢地穿过它时,科特兰德大楼的上半部分翘了起来,悬在那里。仿佛天空要将那大楼劈成两半。然后,那道条纹变成了青翠的天蓝色。接着就漫有了上面的部分,而是只有窗棂,直梁在空中横飞。大楼在空中散开,一长条细细的红色火舌从中央喷射而起,又是一阵爆炸声,接着又是一声,一道耀眼的亮光,接着,河对岸摩天大楼的玻璃窗格就像亮晶晶的装饰灯一样闪耀着光芒。
她不记得他叫她趴倒的命令了,忘记了自己还站着,忘记了玻璃和扭曲的钢筋雨点般地落在她的周围。在那耀眼的闪光中,大楼的墙体向外倒去,一座楼就像喷薄而出的朝阳,她想到他就在那边。那个不得不去破坏的建筑师,他对大楼的关键部位了如指掌,那个在压力和支持之间进行过最细致权衡的人。她想到他选择这些关键的部位,安放好炸药——一个医生成了杀人凶手,一下子便巧妙地穿透了心脏、大脑和肺部。他就在那边,他看见了这一切,然而这对于他来说比大楼更为糟糕。可是他就在那儿,欢迎着它。
她看见城市笼罩在光焰中长达半分钟之久,她都能看得见窗架和上楣被炸到了数英里之外,她想到被这火舌点亮的黑暗的房间和天花板,她看见塔尖映在天幕上被照亮了。这是她的城市,也是他的。“洛克!”她尖叫一声。在爆炸的轰鸣声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跑步穿过那片空地来到那个冒着烟的废墟前,跑过碎裂的玻璃,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实,因为她喜欢那种痛,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让她觉得痛了。一团扩散的尘土停滞在那片空地上空,像个凉篷。她听到警报的尖叫声从远处响起。
尽管汽车的后轮都被一块锅炉烟囱压扁了,它还是一辆车,一扇电梯门压在车篷上。她爬到座位上。她必须看上去就像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样。她一把一把地将碎玻璃从车板上收集起来撒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发上。她拣起一片锐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颈上、腿部、胳膊上的皮肤。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鲜血从胳膊上涌了出来,顺着膝盖流下去,浸透了那黑色的丝绸,在她的大腿之间滴落。她的头向后倒过去,嘴张着,喘着气。她并不想停下来。她自由了。她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她不知道她割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她感觉是那样的轻,似乎嘲笑地球的引力。
当她被赶到现场的第一批警察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体内只剩下了几分钟的生命。
13
多米尼克向楼顶屋的卧室四周扫视了一圈。这是她准备要熟悉第一个环境。她知道经过很多天的住院治疗后,她被送到了这里。卧室似乎像涂上了一层光做的漆一样,是那种照亮一切的水晶的清澈和晶莹,她想,那种晶莹透亮还在,它永远都会存在。她看见华纳德站在她的床前。他观察着她,看上去很开心。
她记得在医院里见过他。那时他看着可不很开心。她知道医生告诉过他了,她活不下来。她本想告诉他们所有人说,她会活下来的,说她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活下来。只不过,告诉那些人任何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现在她回来了。她能感觉到绷带缠在她的喉咙上,腿上,左胳膊上。可是她的手放在面前的毛毯上,纱布已经取掉了,只留下一些淡红色疤痕。
“你这个该死的小傻瓜!”华纳德高兴地说,“你给洛克工作,为什么做得这么出色?”
靠在白色的枕头上,她光滑的金色头发,以及那白色的、高领的医护服,使她看上去比儿时都要年轻。她身上焕发出儿时安详的神色——人们曾指望在她身上出现的神色:那种完全清醒着的确定、单纯、宁静。
“我没有汽油了。”她说,“我在车里等着,突然一下子就……”
“我已经把这个故事讲给警察听了。那个守夜人也讲过了。可是难道你不知道使用坡璃要注意方向?”
盖尔看上去很安心,她想,也很自信。对他来说这件事以同样的方式改变了一切。
“并不痛。”
“下一次你扮演无辜的局外人时,让我教教你。”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相信了,是吗?”
“噢,是的,他们相信。他们不得不相信。你差点死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去救那个守夜人的命,却几乎搭上了你的性命。”
“谁?”
“霍华德,我亲爱的。是霍华德·洛克。”
“他与这个有什么相干?”
“宝贝,你又不是在接受警察的质询。不过,你会的,而且你还要表现得比这更令人信服一些。可是,我确信你会成功的。他们不会想到斯考德审判的事儿上去的。”
“噢。”
“你过去做了,你就永远会做的。不管你对他怎么看,你对他作品的看法总是与我的一致。”
“盖尔,你高兴我这么做吗?”
“是的。”
她看到他正低头注视着她放在床上的那只手。然后他跪下来,把嘴唇压在她手上,他并没有举起她的手,也没有用手指去碰它,而只是用嘴唇去吻它。那是他所允许的他为她住院的那些日子所付出的代价的惟一的表露。她举起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她想:如果我死了,对你来说反而会好一些,盖尔,可是你会没事的,那是不会伤害你的。世界上已经没剩多少痛苦的事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们还在一起这件事实更令人痛苦:他,你,还有我——所有要紧的事情你已经明白了,尽管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我。
他抬起头,站起身来。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有意要责怪你。原谅我。”
“我死不了,盖尔。我感觉好极了。”
“你的气色看上去是好极了。”
“他们逮捕他了吗?”
“他已经获得保释了。”
“你很高兴。”
“我高兴你这样做,而且又是为他做的。我高兴他做了这件事。他是迫不得已才干的。”
“是啊.会跟斯考德审判一样。”
“还不完全相同。”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再有一次机会,是吗,盖尔?”
“是的。”
“我可以看一下报纸吗?”
“不行。等你能下床了,你再看。”
“连《旗帜》都不行?”
“尤其是不能看《旗帜》。”
“我爱你,盖尔。如果你坚持到最后……”
“不要向我行贿。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甚至也不是他和我的事。”
“而是你和上帝之间的?”
“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不过在事情过去之前,我们不谈论这个。你有个来访者正在楼下等着你。他每天都来这儿看你。”
“谁?”
“你的情人。霍华德·洛克。想让他现在来向你道谢吗?”
那种快乐的嘲讽,用他认为是最荒谬的语调告诉她,他还远远没有猜想到其余的事情。她说:
“是的,我想见见他。盖尔,如果我决定要让他做我情人的话。”
“我会宰了你们俩。现在别动,躺平,医生说你得慢慢来,你全身各式各样的伤疤缝了二十六针。”
他走了出去,她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当第一名警察赶到爆炸现场时,在大楼背后的河岸上,他发现了用来点燃甘油炸药的短路器。洛克站在那个短路器旁,双手揣在衣兜里,正注视着科特兰德大楼的余烬。
“哥们,关于这次爆炸,你都知道些什么?”那名警察问。
“你最好逮捕我。”洛克说,“我会在法庭上讲的。”
他对接下来所有的正式质询没有回答一个字。
是华纳德一大早将他保释出来的。华纳德在急救室里看见了多米尼克的伤势,而且医生告诉他说她活不成了,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他打电话把一个县级法官从被窝里叫起来安排为洛克交保假释时,他也是一直镇定自若的。可是当他站在一个县级看守所的小小的办公室里时,他却突然间发起抖来。“你们这些该死的蠢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他在码头上学来的所有骂人的脏话。他忘了一切,除了——洛克在牢房里。他又是当年‘地狱厨房’那个叫电线杆华纳德的了,他有的只是那种火冒三丈的愤怒,那种他站在一面快要塌陷的墙后,等待着被轧死时所感受到的愤怒。唯有此时,他才清楚他也是盖尔·华纳德,是一个帝国的统治者,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某种合法的程序是必要的,为什么他不能将这个监狱砸个稀巴烂,不管是用他的拳头还是他的报纸。此刻,那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他想杀人,他必须杀人,一如那个夜晚在那堵墙的后面一样,为了捍卫他的生命去杀人。
他最后还是签了字,还是努力地等到洛克被带到他的面前。他们一起走了出来,洛克抓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前走,等他们来到车前时,华纳德平静了下来。在车上,华纳德问:
“这件事肯定无疑是你干的。”
“当然。”
“我们一起突围。”
“如果你想让它成为一次战役的话。”
“据目前的估计,我个人的财产有四千万美元。那应该能雇用任何一名你想请的律师或者说整个律师界。”
“我不会请律师的。”
“霍华德!你不是又要上交照片吧?”
“不,这一次不那么做。”
洛克走进卧室,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多米尼克静静地躺着,看着他。他们彼此相视一笑。一切都无须说出来,这一次也是一样,她心里想。她问:
“你坐牢了?”
“坐了几个小时。”
“那是什么感觉?”
“别像盖尔那样开始演戏了。”
“盖尔演得很糟糕吗?”
“糟透了。”
“我不会的。”
“我也许得回去坐上好几年的牢。你同意帮我时你就明白这一点了。”
“是的,我明白。”
“如果我走了,我就靠你来拯救盖尔了。”
“靠我?”
他注视着她,摇了摇头。“最亲爱的……”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声叱责。
“什么?”她小声说。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我为你设的一个圈套?”
“怎么是一个圈套?”
“如果我并没有请你来帮助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在你的公寓里,在恩瑞特公寓,就现在,而且是公开的,当众的。”
“没错。可是现在你不能这么做了。你是盖尔·华纳德夫人,你是无可怀疑的,而且每一个人都相信你的在场纯属巧合。就让人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而且要坦白招认说一切都是我干的。”
“我明白了。”
“我想让你保持安静。如果你有任何与我共命运的念头,那就打消吧。我不会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因为那是我所拥有的惟一控制你的办法——直到审判那天。多米尼克,如果我被判有罪,我想让你依然与盖尔在一起。这个就靠你了,我想让你仍然与盖尔在一起,永远不要告诉他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因为他和你彼此都需要对方。”
“可如果你被宣判无罪呢?”
“那么……”他扫视着屋子一华纳德的卧室,“我不想在这儿说。可是你心里明白。”
“你非常地爱他?”
“是的。”
“足以牺牲……”
他笑了:“自从我第一次来这儿起,你就一直在为这个担心?”
“是的。”
他目光直视着她:“你想过那是可能的吗?
“不。”
“多米尼克,这既不是为我的工作,也不是为你。从来都不是。可是我却能为他做到这个分儿上;如果我必须去坐牢,我可以把这事交给他自己来办。”
“你会被宣判无罪的。”
“那不是我想听你说的话。”
“如果他们判你有罪——如果他们把你关在大牢里,或者拿铁链将你锁起来,如果他们在每一个头版新闻里玷污你的名声,如果他们再连一座大楼都不让你设计了,如果他们不让我再见到你,那没什么关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痛苦吞咽到的一定程度而已。”
“这就是七年来我一直等着听你说的话,多米尼克。”
他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上,而她感觉着他的嘴唇,就在华纳德吻过的地方。然后,他站起身来。
“我等你。”她说,“我会沉住气的,我不会离你太近的,我向你保证。”
他微笑了,点点头。走了。、
“在极少数情况下,碰巧那种强大得难以理解的世界力量会集中反应在某一事件上,就像聚光镜将光线聚集到一个高亮度的光点一样,亮得足以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这一事件就是科特兰德所遭受的暴行。在这个微观的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邪恶,自从它诞生于宇宙淤泥的那一刻起,它就摧毁了我们可怜的星球。个人的自我与所有的仁慈、博爱和兄弟情义都背道而驰,一个人毁灭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的未来家园。一个人让成千上万的人受到诅咒,把他们推进贫民窟、污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当逐渐觉醒的社会,以一种全新的人道主义责任感,作出非凡的努力来拯救那些社会地位低下的阶层时,当社会中的最出色的精英们团结起来为他们创造一个像样的家园时——某个人的自我主义却将他人的成就炸成了碎片。而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某种暖昧的个人虚荣心,因为某种无谓的空虚和自负。我很遗憾,我们州的法律只能对这种犯罪实行入狱坐牢的惩罚。那个人应该被剥夺生命的权利。社会需要权利来除掉像霍华德·洛克这样的人。”
在《新前沿》上,埃斯沃斯·托黑撰文进行了这样的大论。
从全国各地响起的共鸣对他作出了回应。科特兰德大楼的爆炸持续了有半分钟之长。公众的愤怒如狂涛般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味道,糟粕和废料从云端如同暴雨一样地劈头盖脸而来。
洛克已经接受大陪审团简单的质询,他也作过“无罪”的抗辩,而且拒绝再作进一步的供述。他已经由于华纳德提供的保证金而获得假释,正在候审。
关于他的犯罪动机,众说纷纭。有人说那是出于职业上的妒忌,也有人声称在科特兰德的设计风格与洛克的风格有些类同的地方,认为吉丁、普利斯科特和韦珀可能从洛克那里借用了一点——“合法的改造”——“并不存在理念的所有权”——也有人说,洛克是受到了一种艺术家的报复欲望的驱使——他认为自己的作品遭到了别人的剽窃。
哪一种说法都不是十分清楚,但没有人计较动机。问题很简单:一个人反对多个人。
一个家园,出于慈善的目的而建,为的是穷人。这个家园建立在一万年的历史根基之上,在这一万年的历程中,人类一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慈善和自我牺牲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绝对真理,是美德的检验标准,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一万年的历史传达着服务和牺牲的心声——牺牲是生命的首要原则——服务或被服务,压制或被压制——牺牲是高尚的——你怎么理解都行,要么是这个极端,要么是另一个极端——服务和牺牲——服务服务服务……
与之相对的,是一个既不愿意服务也不愿意统治的人。因此,他犯下了惟一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是一种耸人听闻的丑闻,具有义愤填膺的、如同一切私刑所应具有的那种一贯的骚动和欲望。可是,在每一个谈论这件丑闻的义愤中,又都流露出强烈的个人攻击的色彩。
“他只不过是个丧失了一切道德意识的自我狂。”
——社会妇女在义卖展销时如是说,假如慈善不是可以宽宥一切的美德,那她想都不敢去想,还有什么别的自我表现的手段,她想都不敢想她如何才能把她的风头主义强加于她的朋友们——
——社会工作者如是说,他找不到生活目标,也不可能从他贫瘠的灵魂里形成任何目标,而是通过用手指抚摸别人的伤痛来表达善意,他沐浴在美德的恩泽里,并且依法占有着来自所有人的尊敬——
——小说家如是说。如果他被剥夺了就奉献和牺牲的话题进行创作的权利,那他便无话可说。他泣不成声地在意见听取会上告诉千万人说他爱他们,爱他们,而且能不能请他们也给他一点点爱作为报答。
——位女专栏作家说。她刚刚购买了一座乡村庄园,因为她是那么贴切入微地描写着小人物的事情。
——所有的小人物如是说,他们想要听到关于爱的东西,听到那种伟大的爱,那种过分讲究的爱,那种爱包容一切,宽恕一切,许可他们一切事情。
——二手货如是说,这些离开了别人的灵魂就不能生存的吸血鬼。
——埃斯沃斯·托黑背向后靠着坐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珀在鸡尾酒会上受到人们的款待。他们接受着人们的微妙慎重而又好奇的关怀和招待。就像一场灾难的幸存者,他们说无法理解洛克可能有的任何动机,而且他们要求正义得到伸张。
彼得·吉丁哪儿也不去。他拒绝会见新闻界的人。他拒绝见任何人。可是他发表了一篇书面声明,说他相信洛克是无罪的。声明里而包含着一个奇怪的句子,就是最后一句话。它是这样说的——“不要管他,求求你们不要碰他了好不好?”
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的警戒哨在考德大楼前来回踱着步。这样做不会达到任何目的,因为在洛克的设计院根本就没有工作。他正要开工的建筑工程项目都被取消了。
这就叫做休戚与共。正在请脚病医师修剪脚趾的初入社会的少女,从手推车上买胡萝卜的家庭主妇,本来想当钢琴师、却托辞说要养活妹妹的书店老板,那位痛恨生意的商人,痛恨工作的工人,痛恨任何人的知识分子,所有的人都像同仇敌忾的兄弟一样团结起来,那种愤怒医治好了他们的百无聊赖,把他们从自我中释放了出来。而他们非常清楚,把他们自己从自我中解救出来是莫大的幸事。读者们都异口同声。新闻界也是异口同声。
盖尔·华纳德反其道而行之。
“盖尔!”爱尔瓦·斯卡瑞特喘着气说,“我们不能为一个爆炸犯辩护!”
“安静点,爱尔瓦,”华纳德对他说,“趁我还没有把你的牙打下来。”
盖尔·华纳德独自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他高高扬起头,很高兴他还活着,一如他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面对着城市的灯光站着时的心情一样。
“在所有我们周围的污秽的嗥叫声中,”一篇刊登在《旗帜》上,以大写字母“GW”签名,署名为“盖尔·华纳德”的社论中写道,“似乎没有人记得霍华德·洛克向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让步了。如果他炸毁了那座大楼——他还有必要依然待在现场等着让人去逮捕他吗?可是我们并没有等着去发现他的犯罪理由。我们还没有举行听证会就已经判他有罪了。是我们想让他有罪。我们对这个案例欣喜若狂。你们所听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沾沾自喜。任何无知的疯子,任何令人恶心的谋杀犯,都得到我们大声疾呼的同情,并集合一排人文主义者为之辩护。可是一个天才却被界定为有罪。假若仅仅因为一个人软弱可欺便宣判其有罪,这样的做法就是罪恶的不公正行为。那么,一个社会已经下降到何等堕落的程度——竟然会仅仅因为一个人坚强伟大而定他有罪?然而,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整个的道德风气——二手货和次品的世纪。”
华纳德在他撰写的另一篇社论里说:“我们听见有人高喊什么,霍华德的生涯就是出入法庭。此话一点不假。一个像霍华德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受到社会的审判。被指控的到底是谁——洛克还是社会?”
“我们从未去努力理解什么是人身上的伟大,如何去认识这种伟大,”另一篇华纳德的社论说,“我们在一阵感伤的茫然若失中开始坚信,伟大就是用自我牺牲来测量的。我们愚蠢地说,自我牺牲就是我们的最高美德。让我们停下来略作思考。牺牲是一种美德吗?一个人能牺牲他的正直吗?能牺牲他的荣誉吗?能牺牲他的自由、他的理想、他的信念、他的真挚的情感和思想的独立吗?可是这些都是一个人至高无上的财富。他为了它们而放弃的任何东西都是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交易。然而,它们高于为任何事业或其他什么东西而作出的牺牲。因此,难道我们还不应该停止宣扬那些危险邪恶的胡说八道吗?自我牺牲?可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可能牺牲、也绝不能牺牲掉的正是那个自我。尊重人,首先就是要尊重不可牺牲的自我。”
这篇社论被援引在《新前沿》和许多其他的报纸上,被翻印出来,加了方框,标题是:《瞧是谁在说话》。
盖尔·华纳德大笑。阻挠滋养了他,使他更强大了。这是一场战斗,而他有好多年没有参加过一场真正的战斗了。自从他在整个报业抗议的呐喊声中为他的帝国奠定了基础以后,就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战斗。他被赋予了难以置信的,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好运和青春活力,他将连同他那丰富经验积累起来的智慧一起来使它们得到利用。一个新的开端和高潮,一起来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好久,这个,一直是我的目的。他想。
他的二十二种报纸、杂志、新闻短片都接到了这样的指示:保卫洛克。向公众推销洛克。遏止动用私刑将洛克处死。
“无论事实是什么,这都不会成为根据事实所进行的一次审判。这是一次由公众舆论所决定的审判。我们一直制造公众舆论,让我们造吧。推销洛克。至于你们怎么做,我不在乎。我已经训练过你们。你们是推销的行家里手。现在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出色。”
迎接他的是一片沉默,职员们面面相觑。爱尔瓦·斯卡瑞特蹭着额头,可是他们都服从了命令。
《旗帜》上印了一张恩瑞特公寓的照片,附着这样的图片说明:“这就是那个你们要毁灭的人吗?”一张华纳德家房子的照片:“如果你有能耐的话,那就来比一比。”一张摩纳多克峡谷的照片:“这就是那个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吗?”
《旗帜》连载着洛克的传记,标题的署名是谁也不曾听说过的,传记是由盖尔·华纳德撰写的。《旗帜》上连载了一系列有关著名审判的故事,都是关于无辜者被当时大多数人的偏见宣判有罪的故事。《旗帜》还连载了关于个人受到社会迫害的文章:苏格拉底、伽利略、巴斯德,那些思想家、科学家,一长串英雄的事迹,他们中的每一位无不是特立独行的,他们无不是以一人反抗众人的。
“可是,盖尔,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只不过是一个安居工程!”爱尔瓦·斯卡瑞特哀号着说。
华纳德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想,这次审判和安居工程根本无关,要让你们这些傻瓜明白这一点简直是不可能的。那我们就来谈谈安居工程。”
《旗帜》连续刊载了住房行业的大曝光:移花接木,无资格胜任,以私人建筑队五倍的成本修建起来的工程,刚修好就被放弃的新住宅区,被利他主义圣牛所承认、所钦佩、所原谅、所保护的可怕业绩。“据说地狱是由善良的意图所铺平的。”《旗帜》说,“是不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学会去辨认什么样的意图构成了善?还没到该学习的时候吗?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多善良的意图得到这样大张旗鼓地歌颂,再看看世界吧。”
《旗帜》的社论是由盖尔·华纳德在创作室的桌前站着写成的,像往常一样,写在一大块印刷材料上,蓝色的铅笔,一英寸高的字母写成。他在结尾处用力写上G W两个字母,而这两个他名字的著名首字母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透着一种不计后果的骄傲。
多米尼克已经康复,回到乡间宅子里去了。华纳德每晚很迟才开车回家。他尽可能经常地带上洛克。他们一起坐在大厅里,窗户向着春天的夜空洞开着。那深色的山影从房壁底下渐渐地没入湖水中,湖水在底下的树林中闪着光。他们不谈论这起案件,也不谈论即将来临的审讯。可是华纳德提到了圣战,用的是非人称代词,仿佛与洛克本人无关。华纳德站在房间中央,说:
“好吧,那是可能的——《旗帜》的整个事业。但是,这场圣战将为一切作出辩护。多米尼克,我知道你一直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从来不以我的过去为耻。为什么我那么爱《旗帜》。现在你就会看到答案了:权力。我掌握着我从来未曾验证过的力量。现在你们就会看到这个验证了。他们将会去思考我要他们去思考的问题。他们会照我的命令去做。因为这是我的城市,而且我的确操纵着一切,呼风唤雨。霍华德,等到你接受审判的时候,我会让他们全部改变主意,没有一个陪审团敢站出来判你的罪。”
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感到他没有睡觉的欲望。“去睡觉吧。”他总会这样对多米尼克和洛克说,“我过一会儿就上来。”然后,多米尼克在卧室里,洛克从走廊对面的客房里,就会听到华纳德的脚步声在露台上踱来踱去,一连好几个小时,从这种声音里能听得出一种快乐的躁动不安,每一步都像是一句锚定了的陈述,一句重重放进地板的陈述。
有一次,深夜,当华纳德打发洛克和多米尼克一起上了楼。他们在第一段台阶平台上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下面大厅里传来大声划火柴的声音,那种声音里包含着这样一幅情景——一只手不顾一切地猛地一划,点燃了第一支香烟,那些香烟会一直燃到天亮,一只小小的火星在那咚咚的脚步声中,在露台上穿来穿去。
他们从楼梯上向下看,然后相对而视。
“真可怕。”多米尼克说。
“真是伟大。”洛克说。
“无论他做什么,他都帮不了你。”
“我知道他没法帮我。那无关紧要。”
“为了救你,他正在背水一战。他并不知道如果他救了你,他就会输了我。”
“多米尼克,哪一种结局对他来说更糟呢?输了你还是输了他的圣战?”她理解地点点头。他又说,“你知道,他想要拯救的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她抬起一只手,摸到了他的颧骨,指尖感受到一种轻微的压力感。她所能允许自己做的就只有这么多。她转过身,继续朝她的卧室走去。她听到他关上了客房的门。
兰斯洛特·克鲁格通过报业辛迪加在多家报刊上同时发表文章写道:“华纳德各大报纸正在为霍华德·洛克作辩护,这恐怕不大合适吧?如果任何人怀疑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中的道德问题,这里就有一个证据,它能说明谁是谁非,说明谁站在什么立场上。华纳德——那个黄色新闻、粗俗语言、腐败堕落、丑闻连天的据点,那个对公众的品味和公众行为进行侮辱,那个由一个对原则的看法连食人者都不如的人所统治的知识分子的活地狱——华纳德报业正是霍华德·洛克的合适支持者,而霍华德·洛克就是它们正直的英雄。经过了终身致力于对新闻业的大肆攻击之后,盖尔·华纳德现在居然支持一个更为粗劣的爆炸犯——他做这样的事情是再合适不过了。”
奥古斯特·韦珀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说:“所有这些满天飞的言论都是废话。这儿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道消息。那个盖尔·华纳德做了足够的储蓄,我是说存够了钱,那都是这些年来他在房地产中,从那些涉世未深的人那里剥皮赚来的钱,当政府现在逐渐干预,以便那些小人物可以有个干净屋顶,他们的娃娃有个现代厕所时,他能喜欢吗?他是绝对不会喜欢的,一点也不。那是他们之间事先密谋好的。华纳德和他那个红头发的哥们,要我说就是,那个哥们干这个勾当还拿了华纳德先生不少钱呢。”
一家激进的报纸写道:“我们从一个无懈可击的消息来源得知科特兰德事件只是第一步,他们在策划一个大阴谋,要炸毁美国所有的任房工程,每一座公共发电厂,每一所邮局和学校。这一阴谋的罪魁祸首就是盖尔·华纳德——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还有别的他那样的资本家,包括我们最大的某些富翁。”
萨里·布伦特在《新前沿》上写道:“人们太不注意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了。至少可以这样说,盖尔·华纳德夫人所扮演的角色相当可疑。是华纳德夫人碰巧就在那个时候那么方便地将那个守夜人支开了,她的丈夫则大肆地在为洛克先生辩护,这不是最聪明最偶然的巧合吗?假如我们不被这位漂亮女人的某种愚蠢的、毫无意义的、过时的豪侠意识蒙蔽了双眼的话,我们就不会让这一案件的这一部分被轻易地掩盖过去。如果我们不是慑于华纳德夫人的社会地位和她丈夫的所谓的威望的话——他在耍活宝——我们就会对她在那场灾难中差不多丢了性命这样一个故事提出一些质疑。我们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医生是可以被收买的,就像任何人一样,而盖尔·华纳德先生又是干这种事的老手。如果我们把所有这些都考虑进去,我们便可以在看清某种东西的轮廓——那个东西看上去就像是最令人恶心的‘立志要生存’。”
一家不起眼的保守报纸写道:“盖尔·华纳德在报界所持的立场是令人费解和不光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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