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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5 托马斯·哈代(英)
“她是谁呀?”又一个问。
“我不知道——我在好些地方瞧见过她。哦,对啦,是那个精明汉子柏瑞和的女儿呀,十年前他在圣-西拉教堂,把所有难干的铁活儿全揽过来啦。我也不知道她回这儿时候,他干什么——我看他不一定混得怎么得意吧。”
同时,年轻女人敲了敲管事房的门,打听裘德-福来先生在不在这儿干活儿。有点不巧,他下午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听这回答,露出失望的样子,立刻走了。裘德回来,他们就把这事跟他说了,还把她形容了一下,裘德一听,就大喊大叫的:“哎呀——是我表亲苏呀!”
他沿街追她,她已经走得没影了。他可再不想什么他凭良心得避开她呀,决定当晚就找她。他回到住所,发现门上别着一张她写的条子——第一张条子,是那些文件中一份,它们本身简简单单、平淡无奇,可是一到后来带着思往怀旧的心情去看,就会发现其中孕育着种种充满了炽热情感的后果。女人最早写给男人的,抑或男人最早写给女人的这样一些信,有时候原本率性而为,真心实意,不过从中却可见一出大戏初露端倪,只是戏中人浑然不觉,待到剧情深入展开,那时候在激情的紫红或火红的光焰中重温这些书信,由于当初浑然不觉,就感到它们特别动人,特别充满了神圣感,其中有些情事也特别惊心动魄。
苏这个便条便是纯出自然、胸无渣滓一类,她称他亲爱的表亲裘德,怪他怎么没告诉她。她说,因为她平常只好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要是聚在一块儿,准是很有意思。不过她现在十之八九很快就走了,所以相处的机会也许永远失去了。
裘德一知道她要走的消息,直冒冷汗。再想不到会这样节外生枝,他只好马上给她写信。他说当天晚上一定跟她见面,时间在写信后一个钟头,地点在人行道上纪念殉道者遇难地方的那个十字架标志。
他把信交给一个男孩送去以后又后悔了。他下笔匆忙,竟然提出在街上见面,而他理应说他要登门见她才对。其实,乡下习惯就是这样约个地方见面,他以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妙招。他头一回跟阿拉贝拉的不幸见面不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这样对苏这位可亲可爱的姑娘恐怕太失礼吧。可是这会儿也无法可想了,于是他在约好的时间之前几分钟,在刚亮起的路灯光下,朝那个地点走去。
宽阔的街道静悄悄,几乎没有人迹,虽然时间并不晚。他瞧见街对面晃过一个人影,随即看出来果然是她。他们从街两边同时向十字架标志靠拢,还没走到它跟前,她就大声向他招呼:
“我才不想在这么个地点跟你见面哪,这是我一辈子头回跟你见面啊!往前走吧。”
她的声音果决、清脆,却有点发颤。他们在街两边并排往前走,裘德候着她那边的表示,一看到她有走过来的意思,就马上迎过去了。那地方白天停两轮运货小车子,不过那会儿一辆也没有。
“我请你到这儿见面,没去找你,实在对不起。”裘德开始说话,态度忸怩像个情人。
“哦——没什么。”她像朋友那样落落大方。“我实在也没个地方招待人。我的意思是你选的这个地方叫人不舒服——我看也不该说不舒服,我是说这地方,还有跟它连着的事儿,叫人难受,怪不吉利的。……不过我还没认识你,就这么开头不是滑稽吗?”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但是裘德没怎么看她。
“你像是认识我了,要比我早吧?”
“对啦——我瞧见过你几回呢。”
“那你知道我是谁啦,干吗不说话呢?这会儿我要离开这地方啦。”
“是啊。这太不幸啦。我在这儿实在没朋友。也算有的话,是位年纪挺大的朋友,住在这儿哪个地方。我这会儿还没定规去找他呢。他叫费乐生先生,他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他是郡里哪个地方的牧师。”
“不知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位费乐生先生。他住在乡下,就是拉姆登,离这儿挺近。他是乡村小学老师。”
“怎么!他还是老样儿,真怪啦!绝对不可能!还是个老师!你还知道他教名——是里查吧?”
“不错,是里查;我派过书给他,不过我压根儿没见过他。”
“那他是一事无成喽!”
裘德顿时黯然失色,因为连了不起的费乐生都失败了的事业,他凭什么能成功呢?要不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他的甜蜜的苏就近在身边,他准叫绝望压倒了。但就是他这一刻想象到的费乐生上大学的宏伟计划失败的情景,到苏走后也还是要叫他垂头丧气。
“咱们反正是散步,索性去看看他,好不好?”裘德突然说。“天还不算晚。”
她表示同意。他们往前走,先上了小山,又穿过林木佳胜的郊区,一会儿就看见矗向天空的教堂的有垛谍的高楼和正方形塔楼,随后到了小学校舍。他们向街上一个人打听费乐生先生是否在家,回答说他总是在家。他们一敲门,他就到校门口来了,手持蜡烛,脸上的神气表示你们是干什么来的?自从裘德上一回细瞧过他之后,他的脸显然消瘦了,苍老了。
隔了那么多年,他得以重晤费乐生先生,看见他那份失意样子,一下子就把他心目中费乐生头上的光轮打碎了,同时激起了他对这位备受煎熬和痛感失望的人的同情。裘德告诉他自己的姓名,说他现在是来看望他这位老朋友,他童年时曾蒙他关切爱护。
“我一点也不记得啦。”老师一边想一边说。“你是说你是我的学生,对吧?当然是啦,这没什么疑问;不过我这辈子到了这会儿,学生已经成千上万啦,他们自然变得很厉害,除了最近这些学生,我差不多都想不起来啦。”
“那是你在马利格林的时候。”裘德说,但愿自己没来。
“不错,我在那儿呆过很短一段时间。这位也是老学生?”
“不是——是我表亲。……要是你再回想一下,大概能想起来我给你写过信,跟你要文法书,你不是给我寄来了吗?”
“哦——对啦!这我倒还有点影子。”
“你办了这件事,太谢谢啦。你是第一位鼓励我走这条路的。你离开马利格林那天上午,跟我说了再见,说你的计划是当上大学毕业生,进教会——说谁想在事业上干出点名堂,不论当神学家还是当教师,学位总是万不可少的资历。”
“我记得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就不明白怎么会连自己的计划都说给人家听呢。我这个想法放弃好多年啦。”
“我可始终没忘呢。就是这回事儿把我引到这地方来的,还到这儿来看望你。”
“请进吧,”费乐生说,“请令表亲也进来吧。”
他们进了学校小会客室,那儿有一盏带罩子的灯,光线投在三四本书上,费乐生把灯罩下掉,这样他们彼此可以看得比较清楚。灯光照到了苏的神经质的小脸蛋和生机勃发的黑眼睛以及黑头发上;照到她表亲严肃端谨的神态上;也照到老师更老成的脸庞和体态上,看得出他有四十五岁,身材瘦削,富于思想;薄薄的嘴唇,轮廓优雅,习惯哈着腰,穿一件礼服呢大衣,因为磨来磨去,肩头、背部和肘部都有点发亮了。
旧时的友谊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老师讲了他个人经历,那两个表亲也讲了自己的。他对他们说,他有时候还有进教会的念头;尽管做不到像从前设想那样进教会,还可以凭一名无牧师资格的传道者进去。他说,他对如今这个职位也还感到惬意,不过目前缺个边学边教的小先生。
他们没留下吃饭,苏必须在不太晚之前回到住处,因为他们回基督堂还得走一大段路。虽然他们一路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事,然而裘德却因为发现了这位表亲流露出那么多在他还不了解的女性本色而为之一惊。她感受快、变化急,似乎不管干什么都是感情用事。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就能叫她走得飞快,他简直跟不上她;她对若干事情表现出来的神经过敏,难免被人误解为轻狂、浮躁。他心知她对他的感情全属最坦率的友爱之情,而他却比认识她之前更爱她,因此他感到非常苦闷;回家路上他心头沉重,不是夜空幽暗引起的,而是因为想到她即将离去。
“你干吗一定离开基督堂?”他带着遗憾意味说,“这个城市历史上出了纽门、普赛、沃德和奇伯尔那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你不愿意呆下去,那你舍此不图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说得不错——这些人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他们在世界史上能算赫赫有名吗?呆在这儿,就是为这个,这道理未免太可笑啦!”她笑起来了。
“啊——我非走不可。”她接着说。“方道悟小姐,就是我帮活的那个,把我气坏了,我也把她气坏了,所以顶好一走了之。”
“出什么事啦?”
“她把我的石膏像砸碎啦。”
“哦?故意吗?”
“故意干的。她在我屋里发现了它们,虽然那是我的财产,她硬给摔到地上,拿脚踩,就因为它们不合她的调调儿。一个像的胳臂跟脑袋,她用脚后跟碾得稀碎——太叫人恶心啦!”
“我想,她嫌这些天主教味儿——教皇派味儿太厉害了吧?毫无疑问,她管这叫教皇派的像,还要大讲特讲呢,你这是什么拜神求福喽。”
“不对。……才不对呢。她倒没那么干呢。这可完全不一样,是另一码事。”
“哈!那我可就觉着太怪啦!”
“是啊。她就是因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才恨我的守护神哪。所以我才气得顶她。吵完了,我就决定再不呆下去啦,不过还得找事于,要干就干个我人比较独立的。”
“那你干吗不试试教书呢?我听说你干过一回。”
“我压根儿没想过再教书;因为我已经当了工艺设计师啦。”
“那我一定跟费乐生说说,让你在他的学校里试试本事好啦。要是你愿意干,再上个师范学院,就成了有合格证书的一级女教师啦,这比你现在当设计师或者教会工艺师什么的,收入要多一倍呢,自由也成倍增加啦。”
“那好吧——你就跟他说好啦。我得进去了。再见,裘德!咱们到底还是见面啦,我太高兴啦,咱们用不着因为父母吵架也吵架吧,对不对?”
裘德不想叫她看出来他究竟同意了多少,转到他这边路上,便径自走向那条偏僻的街上自己的住所。把苏-柏瑞和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心里老在盘算的念头,后果如何是在所不计的。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登,因为他担心光凭一纸短信不会起到说服作用。小学老师对这个建议思想上没一点准备。
“我想要的人是所谓的第二年调动,就是教过了一年再调动。”他说。“从令表亲本人条件看,她当然担任得了,不过她什么经验也没有。哦——她有经验,对吧?她是不是真想选教书这门当职业呢?”
裘德说他认为她的确有意从事这类工作;他连编带诌地强调她天生具备了给费乐生先生当助手的适应能力;其实他对她这方面情况毫无所知,不过经他这么一花言巧语,倒把老师心说话了,说他愿意聘请她,并且以朋友资格向裘德郑重表示,如果他的表亲并不是真正愿意走这条路,也不想把这一步当做学习期间第一阶段,尔后进师范学院接受培训为第二阶段,那么她的时间就将白白浪费,况且薪水云云也不过有名无实而已。
这次造访的第二天,费乐生接到裘德一封信,内中说到他已经再次同他的表亲仔细斟酌过了,她从事教学工作的心越来越积极,同意到费乐生那儿工作。那位老师和隐士万万没料到裘德之所以这样极力撺掇这件好事,除了出于一家人天生来就相互照顾的本能,还对苏怀有什么别的感情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5节
小学老师坐在他的简朴住宅里,住宅同校舍相连,两者都是现代建筑。他望着路对面的房子,他的教员苏就住在那里边。苏的工作安排很快定下来了。原来准备调到费乐生先生的小学的小先生不肯来,苏暂时顶了这个缺。所有这类临时性安排只能延续到女王陛下的督学下年度视察之后再做定夺。苏要转为常任教职须得经他批准才行。柏瑞和小姐在伦敦时候大概教7两年书,虽然不久前辞掉了,但无论如何不好说她在教学方面全属外行;费乐生认为留她长期担任教职没什么困难;她跟他一块儿工作才三四个礼拜,他就已经希望她继续留下来。他发现她果真像裘德所形容的那样聪明;哪个行业的老师傅不想把一个能叫他节省一半精力的徒弟留在身边?
那时候是八点半稍过点,他等在那儿是为看到她穿过大路到学校这边来,这样他好随着她过去。八点四十分,她随随便便戴了顶轻便帽子,过了大路;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件稀罕物。那早上她神采飞扬,容态绝尘,犹如为她自己发出的新的霞光所包围,但是这同她的教学能力毫不相干。他随后也到了学校;苏要一直在教室另一头照管她的学生,所以整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绝对是个优秀教师。
到晚上他要专门给苏一个人上课,这也是他应尽的一项职责。依照有关法令规定,教者与学者如为不同性别,授课时应有一年高德劭的女性在座,云云。里查-费乐生一想到这一条款居然用到他们身上,觉着太可笑了,因为他年纪比她大好多,足可以当她爸爸;个过他还是竭诚遵守规定,跟她一块儿坐在屋里时候,苏的房东寡妇霍太太就在一边,忙着自己的针线活儿。其实这个规定也无从规避,因为这房子只有一间起坐室。
她计数时候——他们上的是算术课——有时候无意中抬头看他一眼,带着询问意味的微笑,意思像表示他既然是老师,她脑子里这会儿转的东西,不管是对还是错,他一定完全清楚。费乐生的心思实际上不在算术上,而是在她身上。按说他身为导师,这样的心境未免反常,恐怕连他自己也觉着前所未有。她呢,也许知道他那会儿正琢磨她吧。
他们这样上课已经几个礼拜,虽然很单调,可是他反而从中感到很大乐趣。恰好有一天学校收到了通知,要他们把学生带到基督堂去参观巡回展览,内容是耶路撒冷的模型。考虑到教育效果,每个学生只要交一便士就可以入场参观。于是他们的学生按两个一排,列队前往。苏在自己班旁边走,拿着一把朴素的遮阳伞,小小的拇指勾着伞把子。费乐生穿着肥肥大大的长袍,跟在后边,斯斯文文地甩着手杖。打她来了,他一直心神不定,左思右想的。那个下午,晴光烈日,尘土蒙蒙,进了展览室一看,除了他们,没几个人。
古城的模型高踞室中央,模型的主人,一副大善士的虔诚样儿,拿着根指点用的小棍儿,绕着模型,给小家伙指着,叫他们看念《圣经》时已经知道名字的区域和地方,摩利亚山呀、约沙法谷呀、锡安城呀、城墙城门呀;一个城门外头有个像大坟头的大土堆,大土堆上面有个又小又白的十字架。他说那地方就是髑髅地①。
①《再高,再高》是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的诗。《深夜里欢声雷动》是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长诗《恰尔德-哈洛德》第三章第二十一节首句,用做朗诵的题目。《大老鸹》是美国诗人和短篇小说作家爱伦-坡的诗,下引其中第八节两句。
“据我看,”苏对老师说,她跟他都站在靠后的地方,“这个模型固然是精心造出来的,其实是个凭空想象的作品。有哪个人知道基督活着那会儿,耶路撒冷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我敢说连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是先根据对这个城实地调查的结果,再参考经过合理推测画出来的最好的地图,这才打样子把模型造出来的。”
“我倒是觉着咱们老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够烦啦,”她说,“想想吧,咱们又不是犹太人的后人。干脆说吧,那儿向来就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人物——雅典、罗马、亚历山大,还有别的古城,可都有啊。”
“不过,我的亲爱的姑娘,你可别忘了它对咱们意义多大呀!”
她不言语了,因为她很容易给人压下去;随后她瞧见在团团围住模型的孩子后边有个穿白法兰绒上衣的青年,聚精会神地仔细看着约沙法谷,身子躬得很低,所以他的脸差不多全让橄榄山给挡住了。“瞧你表亲裘德。”老师接下去说。“他可不会觉着咱们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才烦呢。”
“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是他呀!”她声音又快又亮地喊了出来。“裘德呀——瞧你这个认真劲儿,钻进去都出不来啦!”
裘德从神游中惊醒过来,瞧见了她。“哦——是苏呀!”他说,一时不知怎么好,心里可又高兴,脸刷地红了。“这全是你的学生吧,没错儿!我看见学校都排在下午入场,所以我猜你们也要来。我看得人了迷,连在哪儿都忘啦。它多叫人缅怀圣世哟!我可以花上几个钟头足足看个够,可我就那么几分钟,糟透啦!因为我这会儿就在这旁边地方干活呢。”
“你这位表亲可真聪明得厉害哪,她毫不留情地批评起模型啦。”费乐生说,口气是好意的挪揄。“对它的正确性,她大表怀疑呢。”
“不对,不对,费乐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讨厌人家叫我聪明女孩什么的——这类货色大多接!”她带着满腹委屈回答他。“我的意思不过是——我也说不上来我什么意思,反正你没懂我意思就是啦!”
“我可懂你的意思呢。”裘德热呼呼地说(虽然他并不懂)。“我认为你蛮对呢。”
“你真是好裘德哟——我就知道你信得过我啊!”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带着责怪的神气看了老师一眼,就扭过身去对着裘德;她话声带颤,这是因为老师不过心平气和地挪输了一下,她就那么放肆,不免觉着自己荒谬。她哪儿意识到,她就这一刹那感情流露竞使两颗心都爱她爱得接心刻骨,矢志不移;而又因如此,她又将如何没完没了地给他们的来日造成何等难解难分的冲突。
那个模型的说教气氛太浓,孩子们很快就腻烦了,下午稍晚一些时候,他们就全体整队返回拉姆登,裘德也回去干活。他目送穿着干净白罩衫和围裙的小羊羔,由费乐生和苏在旁保护,沿街往乡下走去;由于他自己不得不置身于他们的生活进程之外,心里充塞着十分难堪的失落感。费乐生已经邀请他于礼拜五晚上光临做客,苏也不上课。他满口答应,届时必来打扰。
同时学生和老师正在回家路上走。第二天,费乐生在苏上课时向黑板望去,不禁为他的发现大吃一惊,原来那上面有一幅用粉笔熟练地画下来的耶路撒冷示意图,所有的建筑都标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我以为你对那个模型毫无兴趣呢,再说你简直没怎么看,对吧?”
“我是没怎么看,”她说,“不过我记得它好多东西。”
“你记得的比我多啊。”
女王陛下的督学在那段时间正在这个居民区实行“突击察访”,要出其不意地检查教学情况。两天后,在上午上课中间,他轻轻托起门搭子,那位督学大人,边教边学的小先生眼里的凶神恶煞,走进了教室。
费乐生先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就像某篇小说里那个女人一样,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他们捉弄的次数太多了。但是苏这个班是在教室靠里边那头,她背对着门口,所以督学站在后边,看了大概半分钟她教的课,她才察觉有个人在那儿。她一转过身,突然明白过来那个常常把人吓坏了的时刻到来了。她平素就胆怯,这下子受的影响如此之大,禁不住惊叫了一声。费乐生,出自一种极度关心的奇特本能,不由自主地及时跑到她身边,防备她因为虚弱而晕倒。她很快镇静下来,笑起来了;但督学走后,她又有了反应,脸色煞白,费乐生就把她带到自己屋里,给她喝了点白兰地,让她慢慢恢复到常态。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
“你本该先跟我说。”她喘嘘嘘地发脾气说。“说有个督学马上要来‘突击察访’嘛!哦,我可怎么办哪!现在他要写报告,告诉主管,说我根本不够格呀,我这辈子要丢人丢到底啦!”
他那样和颜悦色地瞧着她,她感动了,后悔不该抢白他,人觉着好了点就回家了。
裘德在同一时间一直心清烦躁地等着礼拜五的到来。礼拜三、礼拜四两天,他要去会她的愿望对他影响太强烈了,天黑之后,他居然顺着到那个村子的大路走了好远;回到家里,他觉着简直没法集中心思看书。礼拜五晚上一到,他就按自以为苏喜欢的样儿打扮起来、匆匆吃过茶点就起身了,尽管那时候正下雨。茂密的树木笼罩下,那个本来昏暗的时刻就更昏暗了,雨水从树杈上滴下来,凄凉地落在他身上,这光景使他有了深深的不祥之感——没有道理的不祥之感,因为他知道他虽然爱她,但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前一步绝对不行。
就在拐个弯儿、进村子的当口,他迎面头一眼就瞧见两个人合打一把伞从教区长住宅大门出来。他是在他们后边,离得很远,不过他立刻认出来是苏和费乐生。后者给她打着伞,显然他们刚走访过教区长——总是为什么跟学校工作有关的事吧。他们顺着雨淋湿的僻静的篱路往前走,裘德这时看见费乐生一只胳臂去搂她的腰;她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臂,可是他又搂上她,这回她没再管,只很快朝四处瞧了瞧,挺担心的样子。她根本没直接朝后看,也就没看见裘德。这下子裘德如同挨了一闷棍,一头扎进树篱中间藏起来,直到他们走到苏住的房子,她进去了,费乐生就往近边的校舍走去。
“哦,他配她,年纪可太大啦——太大啦!”裘德在爱情受挫、沦于绝望的极度可怕的病态中高声说出来。
他不能干涉。他不是阿拉贝拉的男人吗?他没法再往前走了,掉头回了基督堂。他走的每一步都像跟他说,他没有丝毫理由挡着费乐生,不让他跟苏好。费乐生或许是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长者,但是有好多婚姻像这样年龄条件悬殊的,不是也过得很美满吗?不过他的表亲同老师这层亲密关系却是他自己一手策划成功呀,他这么一想,就感到他的悲伤遭到了冷酷无情的奚落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6节
裘德的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姑婆在马利格林病倒了,他在下面那个礼拜天去看望她。他本想去趟拉姆登村,忍痛跟他的表亲做一次长谈,借此向她一吐积愫,不过这也很难启口,再说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令他极感痛苦的情景,他也只能秘而不宣。他探视站婆正是胜利地克服了原来打算的结果。
他姑婆下不了床,他在那儿短短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忙活着种种安排,好让她舒服点。小面包房已经转让给一家邻居。有了变卖所得,加上平时积蓄,她完全用不着为日常吃穿用发愁,再说还有位同村寡妇跟她一块儿过,照她的意思服侍她。到他快走的时候,他才抽出点空跟姑婆安安静静说会子话。他没头没脑地扯到了苏身上。
“苏是在这儿生的吧?”
“对啦——就在这间屋里头。他们那会儿就住在这儿。你问这干吗?”
“哦——我想知道知道。”
“那你一定是跟她常来常往喽!”严厉的老太婆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哎——我没跟她常来常往。”
“你跟她聊过吧?”
“聊过。”
“那你就算了吧。她爸爸把她带大了,就是教她恨她妈娘家人。你这么个干苦活儿的,她才看不上眼呢——她这会儿成了城里派头的姑娘啦。我压根儿都是随她去。不听话的小丫头,老是那么个样儿,还神经兮兮的。就为她顶嘴,我敲了她多少回呀。有那么一天,她连鞋带袜子一脱,就下到塘里去啦,裙子都拉到磕膝头上边。我臊得还没喊出来,她就说:‘姑婆,你一边儿去吧。这可不是讲规矩的人瞧的哟!’”
“她那会儿还是小孩儿哪。”
“怎么说也十二岁啦。”
“就是呀。不过她这会儿人大啦,她人心思细,见事快,脾气好,敏感得就跟——”
“裘德呀!”他始婆大声喊出来,在床上硬挺了一下。“你可别为她再犯糊涂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你娶了那个叫阿拉贝拉的娘儿们,真算是男人变着法儿干出来的坏事哟。可她这会儿总算到天那边去啦,再不会跟你纠缠啦。你是叫人捆死了的,你要是不知好歹在苏身上打主意,那你干的事儿还要坏哪。表妹妹对你客客气气,你就有礼还礼,也跟她客客气气。亲戚跟亲戚好心好意,可你一过这条线,那你就是为她疯得找死啦。她要是跟城里人一样流里流气,那你就算毁啦。”
“姑婆,别说她坏话吧!别说啦,行吧!”这时候姑婆那位女伴和护理进来了,裘德这才下了台。她准是听见他们的谈话来着,因为她谈起好多年前的旧事来了,讲到她记得的苏-柏瑞和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儿。她说,她爸爸上伦敦之前,她就在草场对面的村办小学上学,接着形容她是个多么古怪精灵的小丫头——那年教区长办了回朗诵和背诵会,她怎么穿着小白罩衫、矮帮鞋,系着粉红带子上了讲台,比谁都小;她怎么背《再高、再高》、《深夜里欢声雷动》和《大老鸹》①;背的时候怎么小眉毛拧着,难过地朝四处眨巴眼儿,对着半空里说话,真像那儿有个大老鸹:
①英国小说家笛福的小说《鲁宾逊漂流记》的主人公,名叫鲁宾逊-克鲁索。
“狰狞怕人的大老鸹,你从夜茫茫的海岸出发游荡,
告诉我你那堂皇的名字是什么,在永夜的冥国的榜上!”
“她系着粉红带子什么的站在那儿,把吃臭烂肉的脏老鸹真演活啦。”病老太婆也只好跟着帮腔。“她简直就跟真瞧见老鸹似的。裘德呀,你小时候也会来这一套呢,眼朝上望,对着半天空,跟真瞧见什么一样。”
那位邻居又讲了些苏别的趣事。
“她可不是个调皮鬼,你也知道。可是她平常干的事儿,只有男娃儿才干得出来呢。那回我瞧见她嗖地蹦到那边塘里头,跟着一滑就滑得老远的,小崽发随风飘着。那一串有二十个娃儿,她也是一个,他们一气往塘那头滑,滑过来滑过去,没个停,上边顶着天,样儿就像在玻璃上。那里头就她一个女娃儿,他们都给她叫好。她说,‘男娃儿呀,别那么骚不唧儿的!’抽冷子就跑家里去了。他们想法要把她哄出来,她可不干啦。”
她们回想起来的苏的形象反倒让裘德心里更难过,因为他再休想向她求爱了。离开姑婆的小房子时候,他心里沉甸甸的,很想顺路到那个小学,瞧瞧她小小身影呆过的教室,她在那儿曾大放异彩,但是他克制了这个欲望,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礼拜天晚上,有些人穿着顶好的衣服站在一块儿,他住在村里时候,他们都认识他。其中一位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倒吓了一跳。
“你总算到了那边啦,对吧?”
裘德露出来没明白他说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讲学问的老窝子嘛——你还是孩子时候不就常跟我们讲那个‘光明之城’嘛!那儿都跟你想的一样吧?”
“是呀,还不止我想的哪!”裘德大声说。
“我有回在那儿呆了一个钟头,我这人可没看到多少东西;全是破旧的老大楼哇,一半儿教堂,一半儿善堂,简直没什么活气儿啊。”
“你错啦,约翰;你要是随便在街上逛逛,两只眼就看不出来什么。那儿的活气儿才足哪。它是天下有一无二的思想和宗教的中心哪——存着这个国家学问和精神的大仓库啊。那儿干什么都静悄悄,不那么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万有运行,无声无息嘛——借个有名作家打的比方吧,好比陀螺转,瞧着就跟没转一样。”
“哦,好啦,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吧,可也不一定那么回事儿,所以我才进了馆子,要了一缸子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干酪,待到该回家时候才走。我想你到这会儿准是上成了大学吧?”
“哎,没哪!”裘德说。“我离它还远着呢,简直跟从前没两样。”
“怎么搞的?”
裘德拍了拍口袋。
“果然不出所料啊!那地方可不是为你这号人开的——是专门给手里大把大把钱的人开的啊。”
“这你又错啦。”裘德说,嘴里硬,心里难受。“就是为我这号人开的呀!”
乡亲的这番议论按理足以给他指点迷津,叫他从新近陷进去的太虚幻境猛醒回头:那儿有个脱离现实的小人物,说起来不就是他嘛,一门心思要高攀艺术与科学的崇高圣境,邑勉以求,务必在大学问家的乐园中博得一席之地。现在乡亲说得这么露骨了,不容他不好好看看自己的前景如何。就拿近的来说吧,他就觉着对希腊文、特别是希腊文剧作的理解程度,连自己也不满意。每天干完活儿,有时候真累得慌,简直没法保持钻研、分析所不可少的注意力,以求透彻了解。他深深感到没有导师绝对不行——需要一位近在身边的朋友,碰上深文奥义、艰涩难解的著作,就是费一个月精力还是苦于索解的时候,能给他提示要领,使他能对问题豁然贯通,掌握精要。
他不能再这样沉湎于空想了,考虑考虑现实情况是绝对必要的。他以前把他的空闲时间一味用在含混的所谓“个人钻研”上,不看一下实效,到头来究竟有什么收获?
“我早就该这样想啦,”他在回家路上说,“我说要按学习计划来,可是方向既不明,目标又不准,那还不如根本不靠什么计划呢。我老是这么在学院外头瞎转悠,仿佛里头真会伸出胳臂,把我举起来,放到里头去,可哪儿有这门子好事呀!我得找到专门的路道才行哪。”
下个礼拜他就按自己的设想开展活动。有天下午似乎机会来了,一位风度高雅的老先生,人家讲他是某学院院长,正在一块花园似的私人界地上的公用小路散步,正好离裘德坐的地方挺近。老先生走近了一点,裘德心急地盯着他脸看。老先生倒是慈眉善目、能替人着想的样子,不过也透着内向,不大爱搭理人。裘德转念一想,还是不宜冒昧上前跟他搭话。不过这回跟他照个面,虽说事出偶然,对他却大有启发:他想倘若他能给几位德高望重、博学强识的老院长写信,陈述自己的困难,征求他们的意见,倒也不失为聪明之举。
下边一两个礼拜,他心里揣着这个主意到城里他认为适宜的地方呆着,便于有机会见到些超群迈众的院长、学监和其他学院负责人之流;最后他算挑中了五位,按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的想法,他们都透着目光如炬、慧眼识人;于是他向五位发了信,简述自己种种困难,请求他们对他在这种难乎为继的状况下何去何从,惠予指教。
信付邮后,裘德思想上又开始觉得这事情办得不妥,但愿那些信都没寄到才好。“这年头到处都是乱拉关系、爱出风头、言行粗鄙的家伙,乱写什么申请信,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应该给素昧平生的人这样写信呢?他们总不免往坏里头想,认为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好吃懒做的饭桶、生来心术不正的东西……也许我还真是那号人呢。”
尽管这样,他还是始终抱着收到回信的希望,把这看成他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嘴里说再盼着回信可太荒唐了,心里还是盼个没完。就在他等信的工夫,无意中听到费乐生的消息,一下子弄得他心乱如麻。费乐生要推掉基督堂城外那所小学,转到更往南去的中维塞克斯一所大点的小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他的表亲有什么影响?是不是老师因为现在要担负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而采取的切实可行的步骤?看来可能是这么回事儿,可他不想就这么肯定。费乐生跟他自己心坎上供养的年轻姑娘之间那层情好关系叫他极为反感,其结果是他决不会为学习计划向费乐生讨教。
同时,学术界名人仍然没给裘德回音,这年轻人只好跟以前一样全靠自己解决问题。但是,希望如此渺茫弄得他心情更加郁闷。他用了间接办法去打听有什么出路,很快就搞清楚了:让他长期疑虑、惴惴不安的事情,只有靠他取得领取奖学金和助学金资格,才是他唯一能走的光明之路。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接受大量的指导不可,此外要有一些生而具备的才干。另一个问题是,靠自订的程序从事自学的人,无论涉猎多广多深,哪怕持续不断花上十年苦功,要想同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过着学习生活,而且为取得合格条件早经努力的那些人进行竞争,并指望取得成功,那也是谈何容易啊。
还有一条路,姑且这么说吧,就是用“捐班”办法弄到资格,对他这样人倒不失为实实在在的公开的道路,困难只限于物质方面。他按照自己得到的资料开始核计物质方面的障碍有多大规模,最后计算的结果令他心灰意冷,因为就算他财运极为亨通,有能力按一定比率攒钱,其间也将历尽十五年光阴,方能博得向学院院长呈缴个人全面鉴定的正式证明的机会和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所以采取这条道路在他也毫无希望可言。
他看透了这地方对他施展的迷幻术够多迷离惝忄兄而诡谲多端。想当年它就凭它在天际的一片光景对他展示了魔力,他这个做梦的青年就上了钩,一心想到它那儿,一心想在它那儿生活,一心想在学院和教堂中间徜徉,一心想儒染所谓“地方精神”,认为这一切都是彰明较著、要悉心毕力以赴的理想。“只要我到了那儿,”他就像克鲁索①那样大言不惭地对他的大船说,“下边什么事就看我的时间精力啦。”如果他当初根本没陷进这假象充斥之地,不慑于它的外观与空谈,而是到热闹繁忙的商业城市去,凭自己的精明强干,以赚钱发财为目标,脚踏实地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无论怎么样,一切都会胜强百倍啊。唉,这一比较,事情也就显得十分亮堂。学习计划受到了理性的检验,也就跟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一下子炸碎了。他回顾以往多年自己的足迹,感触独深,正应了海涅②说的话:
①海涅(1797-1856),德国浪漫派诗人。
②圆形会堂的形制实本于牛津的舍尔登会堂。该堂由先后任伦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舍尔登倡建,由伦恩设计,另辟蹊径,著称于世。
在那年轻人的富于灵感而炯炯有神的双眸的上空,
我瞧见身披彩衣、装腔作势的愚人帽在晃动。
所幸的是,他以前没机会把亲爱的苏也牵扯进他这一败涂地的境遇,没给她的生活注入失望。而且他终于明白过来自身本来就有的种种条件限制,而这个痛苦的觉醒过程现在不该让她了解。对他从前如何在妙手空空、一贫如洗、前途难卜的条件下所进行的惨痛的斗争,她毕竟所知有限。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他从梦中醒来的光景,当时他恍恍惚惚,不知怎么才好,于是走进了圆形会堂①。它是这有异常动人风貌的独特城市的独特建筑,顶上是带天窗的八角形阁楼,每面均有窗户,从那儿可纵览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筑。裘德登上了阁楼,凭窗骋目,景色一望无余。他心绪万千,悲愤填膺,同时屹然不屈,崇楼杰阁以及与它们关联着的事物与特权,根本与他无缘。他凝视从前没工夫一顾的宏大图书馆浮现在空中的房顶,而随着阳光照临之处又是林林总总的尖塔、学院、山墙、街衢、礼拜堂和四方院,这一切构成了举世无双的风光,犹如气势磅礴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运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内的劳动者中间,同他们一块儿在自己也寄居的穷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尽管观光者和颂扬者根本不承认它们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没有那儿的栖居者,勤奋的读书人固然读不成书,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①信经谓基督教信条,尤指拉丁文《尼西亚信经》与《使徒信经》。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投向远处的乡间,葱茏的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把她掩蔽起来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灵的依靠,而同她的睽离却变成令人发狂的精神折磨。对于这一重打击,他或许可以诿之于命该如此,勉能承受。有苏同他形影相依,不论他的野心落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总可付之一笑。而没有苏,他长期承受的身心过度紧张所产生的反应势必对他造成悲惨后果。费乐生以前求知问道无疑也曾碰到他所尝到的那样闭门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学教师如今有了甜蜜的苏,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而他又有谁来安慰呢!
他从阁楼下来,到了街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客店前面,就进去了。他很快一连喝了三杯啤酒,出来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在闪烁的路灯光下,悠悠荡荡地回家吃晚饭。在桌子旁边没坐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信的时候,脸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预感发生大事的神气。裘德一看,上面有个学院的钢印,他曾经向该院院长发过信。“着啊——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啦!”裘德大声喊道。
信的内容简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辕北辙,不过的确是以院长个人名义寄来的。内容写的是:石匠J.福来先生:
接读大函,甚感兴趣。据你所述,得悉你为工人。现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应谨守本业,一以贯之,则成功机会必不负苦心人,较另择高就裨益良多。鄙见如此,谨覆。
T.太徒弗奈于圣书学院
这个意见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极了,但是裘德却大为恼火。他本来明知是这么回事,也知道它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他感到这是对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这下子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从桌边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样看书,而是朝楼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个吧台旁边,稀里糊涂地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个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开始跟站岗的警察搭起话来。
警察打了个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脚后跟往一块儿一磕,长了一英寸半,觉着挺有味儿地望着裘德,说:“小伙子,你醉了吧?”
“没醉,还早着呢。”他故意说俏皮话。
不管他这会儿多软弱,他脑子倒是完全没有乱。警察下边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两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这样百般苦斗的人站在这十字路口上,从来也没人搭理过。路口的历史比城里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呢。一点也不假,在它那儿着实看得到历代古人阴魂不散,成群结队,挤挤撞撞;他们会聚在那儿,演出过喜剧、悲剧和笑剧;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的表演,激烈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当年站在四路口,大谈特谈拿破仑怎样胜利和失败呀,美洲怎样沦于敌手呀,查理王怎样被处决呀,殉教者怎样受火刑呀,十字军怎样跨海东征呀,诺曼底的威廉怎样征服呀,说不定还要讲到恺撒怎样挥师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这儿凑到一块儿,相爱了,反目了;成婚了,仳离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为你受罪;你占我上风,我压你气势;吃起醋来,就你骂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后又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开始认识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万宝全书,它搏动有力,生生不息;它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它小中见大,粗中有细;这样一看,市井生活比长袍先生的学院生活真是无限地高明啊。他前面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虽然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基督”呀,或什么“堂”。事情往往就这么令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其一。至于那流动不居的学生和导师们固然从他们的角度对“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见解,可那完全不是当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为了印证他的观感,一直走下去,进了一家大众娱乐厅,里边有个不设座位的音乐会正在演奏。裘德一进去,就瞧见屋里到处是铺子的小伙计。大姑娘、丘八大爷、学徒、叼着香烟的十一岁的娃儿们、还算体面人家的出来想打野食的轻挑娘儿们。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门啦。乐队奏着曲子,大群人转来转去,你推我操。一会儿隔一会儿,汉子们跑上去,唱个凑趣逗乐的歌儿。
但是苏的精灵似乎老跟着他,不许他跟风骚的小妞儿调情、喝酒;她们直往他这边儿凑,变着法儿要在他身上找点乐子。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宁肯绕个大圈子往家走,为的是经过给他写信的院长的学院的大门。
大门关着。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当工人的总是随身带着的笔,顺着院墙一挥而就: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
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7节
怨气出了,他心里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么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这笑是病态的、苦涩的。他又把院长来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气恼,这会儿却叫他寒了心,泄了气。他自认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在学问和爱情两方面的追求都让人勾销了,也就没心肠再去接着干活。每当他自认命中注定当不上大学生,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候,他跟苏之间绝无任何希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他这辈子遇上的这个本来是内亲的意中人,因为他结过婚,已经完全落空,可是前尘旧影一直残酷地索绕在他心头,逼得他没法忍受。为了消愁解闷,他只好一头奔出去,寻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个坐落在大院子里的不起眼的矮屋顶小酒馆,他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当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样光顾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时心情比较畅快的时候,他顶多不过欣赏欣赏它的特殊情调,不过这会儿就不然了,他在那儿一坐差不多一整天,认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没有指望,不可救药。
到了晚上,小酒馆的常客陆续光临了,裘德还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动,钱已经花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块糕。他一副老饮客的派头,把酒时长,啜酒时慢,沉着老到,冷眼旁观,——觑着那帮子凑到一块儿的酒友。他还跟其中几个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倒的补锅匠泰勒,他原先专做教堂五金生意,那会儿信教信得挺诚的样儿,这会儿一开口就有点对教会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卖商;还有两个跟他一块儿干哥特式石雕的石匠,人称吉爷和乔爷。在座的另有几个小职员;一个专做长袍和法衣的裁缝的帮工;外号叫“安乐窝”和“麻点子”的两个女人,她们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变化,高下不等;几个号称赛马场上“懂道儿”的赌家;一个离开剧院走四方的艺人;两个没穿长袍、可又叫人认出来的大学生,他们偷偷溜进了酒馆,为小母哈巴狗的事跟一个人接头,赖着没走,跟刚提到的赌赛马的几位爷们在一块儿喝酒,拿短烟管抽烟,隔会儿就看看表。
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一般事情上了,批评基督堂的社会,对那些导师、地方官儿和其他大权在握的人物的缺点,实心实意表示了遗憾,同时对他们如何立身行事,如何得到应有的尊敬,也有所建言。在交流意见的时候,他们都抱着与人为善,不以个人成见为转移的态度。
裘德-福来在这中间也老脸皮厚,盛气凌人地插了嘴,他痛饮之余,脑子不乱,还是机敏样儿。他这人多年死抱住自己目标不放,所以不管别人议论什么,一到他嘴里,就三句话不离本行,扯到做学问和念大学的事情上,拼命吹嘘自己学问有多大。他要是在头脑清醒时候,见到自己这么出洋相,准要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他妈根本瞧不起大学里什么院长喽、学监喽。校长喽、研究员喽,还什么乌七八糟的文学士喽,”裘德不住嘴地说下去,“我可清楚得很哪,要是他们也给我个机会,我在他们那行里头,准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我再亮出来几手,叫他们大伙儿都看看,他们到这会儿连边儿也没沾哪。”
“说得对呀,说得对呀!”大学生在屋角上说,他们正背着人谈哈巴狗生意。
“我听说过你是看书没个完的。”补锅匠泰勒说。“你刚说的,我倒没什么不信的。可我想的就不一样啦。我向来觉着书外头的东西比书里头的东西多得多;我就是走这么个道道儿过来的,要不然我这会儿能这个样儿吗?”
“我猜你是一心想进教会吧?”乔爷说,“你真要是那么有学问,把希望标得那么老高老高的,干吗不给咱们露一手呢?你会讲拉丁文《信经》①吗?有一回在咱们乡下,他们就这样给那个小伙子将了一军啊。”
①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和地,显的和隐的一切物的创造者。”
“我想我讲得了!”裘德傲慢地说。
“别听他的!他净是瞎吹!”两个女人里头一个尖叫着。
“你把嘴闭上吧,安乐窝!”大学生里头一个说。“现在谁也别说话啦!”他把平底杯里的酒喝光,用杯子敲着柜台,大声宣布,“角上那位大先生要开导开导咱们大伙儿,用拉丁文背他的信条啦。”
“我才不干呢。”裘德说。
“好啦——就试试瞧嘛!”做法衣的说。
“你不行啊!”乔爷说。
“他行,他行!”补锅匠泰勒说。
“我他妈的就是行,不含糊!”裘德说。“好啦,那就来吧,拿一小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过来,我马上就背。”
“挺公道嘛。”大学生说,把买威士忌的钱丢过去。
酒吧女招待把酒调好了,她那样儿就仿佛一个人跟一群劣等动物呆在一块儿。杯子传到裘德手上,他喝完了站起来,没一点犹豫,开始一字一板背起来:
“CredoinunumDeum,patremomnipotentem.Factorem
coelietterrae,visibiliumomniumetinvisibilium。”①
①意思是“在庞梯乌-彼拉多手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我们受难。如《圣经》所记,死亡,埋葬,于第三天后复活。”
“好哇!拉丁文呱呱叫嘛!”大学生之一大声喊,其实他连一个词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里的人屏息静听,女招待站着纹丝不动,裘德的洪亮的声音一直传进了后边的休息室,把原来在里边打盹的老板弄醒了,他跑出来要瞧瞧外面出了什么事。裘德毫不停顿地高声往下背:
“CbPontioPilatopassus,et
sepultus,est.Etresurrexitteriadie,SecundumScripturas。”①
①《尼西亚信经》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亚会议上编定、采行的基督教信条。《使徒信经》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条,历来认为十二使徒所传。
“你背的《尼西亚信经》嘛!”另一个大学生轻蔑地说,“我们要听《使徒信经》①!”
①意思是“我信圣灵、主和赐与生命者,我信主本于父和子,我信主与父和子同受崇拜和赞美,我信主借着诸预言者说话。我信公教,我信使徒教谕。我确知受洗礼能涤罪。我切望死后能复活。我将永生,阿门!”
“你懂个屁!除了你,连傻瓜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顶有历史意义的信条哪!”
但是看上去裘德人已经迷乱了,他没背下去,手放到额头上,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一杯好啦——他一喝,劲儿就缓过来啦,就背完啦。”补锅匠泰勒说。
有人丢出去三便士;酒传过来,裘德伸出胳臂接过来,连看都没看,就咕嘟嘟喝下去,紧跟着嗓音又有了劲,立刻接着背;到了快背完的地方,他把声音提高了,就像牧师领着会众祈祷:
“EtinSpritumSanctum,Dominumetvivificantem,quiex
exPatreFilioqueprocedit.QuicumPatreetFilioSimuladoratur
etconglorificatur.Quilocutusestperprophetas.
“EtunamCatholicametApostolicamEcclesiam.Confiteor
unumBaptismainremissionempeccatorum.EtexspectoResurretionem
mortuorum.Etvitamventurisacculi,Amen。”
retionemmortuorum.Etvitamventurisaeculi.Amen。”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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