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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20 托马斯·哈代(英)
她头一阵吓得三魂出壳,接着就听到河那边传过来的军乐队或铜管乐队演奏的不大清楚的乐声。她满肚子火,大叫起来,“早不死,晚不死,干吗偏挑这会儿死,这不太巧了吗?”她心里仔细掂量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口,跟先前一样轻轻关上门,又到楼下去了。
“她来啦!”工人中一个说。“我们还嘀咕你来还是不来呢。走吧,咱们得快点走,好去占个好位置……呃,他怎么样?还睡觉吗?照道理我们可不想把你拉走,要是——”
“哦,是呀——他睡得才沉呢。他才不会醒呢。”她抢着说。
他们混到大群人中间,一起顺着红衣主教街走,从那儿可以一直走上大桥,五光十色的彩船突然尽收眼底。他们过了桥,穿过一条窄而长的通道,往下走到临河小道上——那儿已经是尘土飞扬,热烘烘的人满为患。他们差不多刚到,盛大的船队就开始动起来,原先直悬着的船浆放下来了,一接触到水面,啪啦啦的就像大声接吻。
“哦,我说——可真有味儿呀!我算没白来啊!”阿拉贝拉说。“再说,我这么来一趟,也不会让我爷们伤筋动骨的。”
河对面,彩船拥在一块儿,上面尽是些服饰华丽、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绿的。粉的、黄的、白的,色彩缤纷,打扮得好不入时。赛船俱乐部的蓝旗子成了兴趣的集中点,旗子下边是一色红制服的乐队,演奏的曲子,她刚才在死人屋里已经听到过。形形色色的大学生带着小妞儿们,坐在划子上,紧盯着“咱们的”船只,划子在水面一上一下地穿行着。阿拉贝拉对这热闹场面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冷不防让人在她肋旁骨上戳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韦伯大夫。
“春药发作啦,你知道吗!”他说,淫邪地挤咕眼。“你真是害人不浅,亏你还不害臊。”
“我今儿可不跟谁热乎。”
“你这是怎么啦?大伙儿今儿个都是过节找乐子嘛。”
她没答理。韦伯偷偷搂着她的腰,因为人挤得密密的,他这个动作不愁人看见。阿拉贝拉一觉着他膀子上来,一脸心痒难挠的表情,不过她还是盯着河上看,装出来不知道有人搂着她。
人群潮涌般往前挤,你推我操,把阿拉贝拉和她的朋友们快推到河里了;接着是一阵粗鄙不堪的哄闹;要不是她先前死死盯过的那张大理石雕像般惨白面容在她心里留下深深印象,因而她头脑还没糊涂到底,这会儿她准会因为恶作剧而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呢。
河上的比赛笑料百出,令人捧腹,一时达到了兴奋的高潮,有些船翻了,有些船不住地呐喊。输的输,赢的赢,总算见了分晓,于是彩船上那些粉的、蓝的、黄的太太小姐舍舟登岸,看热闹的人也开始移动。
“呃——真他奶奶的够劲儿啊。”阿拉贝拉大声说。“不过我得回去照顾我的可怜的爷们啦。爸爸在那儿,我知道;可我还是回去好。”
“你急着什么呀?”
“呃,我得走……哎,哎,事情不好办哪!”
那道开在河边小道和大桥之间的栈桥本是必经之路,这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它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成了一块冒热气的大肉团——阿拉贝拉挤在里头,想动也动不了,她越来越急,直叫,“他妈的,他妈的。”因为她忽地想到万一有人发现裘德死时候旁边没人,那一定会闹得办验尸手续。
“你急得猫抓心似的,我的好人儿。”大夫说,人把他挤得不用费劲就紧贴着她。“你还是耐着点吧,这会儿没法挤出去。”
前后大概十分钟,挤在一起的人群总算松动了,让了个缝,够他们钻出去。她一到街上,立刻快马加鞭,不许大夫这一天再纠缠她。她没直接回家,而是直奔一个女人家里,那个女人专为死了的穷苦人办必不可少的正式手续。
“我丈夫刚走啦,可怜的好人哪。”她说。“你还能来给他装裹吗?”
阿拉贝拉等了几分钟,随后两个女人就一路走去,恰好从红衣主教学院大草场那边,打扮入时的人流蜂拥而来,她们拼命从中间挤过去,险些让马车撞倒。
“我先得上教堂找管事的,让他撞钟。”阿拉贝拉说。“就在这附近吧?咱们在家门口见就是了。”
那天晚上十点钟光景,裘德躺在自家床上,盖着裹尸布,直挺挺像根箭。红衣主教学院舞会上欢乐的华尔兹舞曲从半开的窗户传进来。
两天后,天空一样万里无云,空气一样凝然不动,还是那间小屋子,没上盖的裘德的棺材旁边站着两个人。一边是阿拉贝拉,另一边是艾林寡妇。她们俩看着裘德的脸,艾林太太的皱缩的眼皮红红的。
“他真好看啊!”她说。
“是啊,他死了还那么帅。”阿拉贝拉说。
窗户依旧开着,好让屋里空气流通。中午时分,清澄的空气静止、安谧,只听得见远处有人说话,还有明白的杂沓的跺脚声。
“怎么回事?”老太婆嘟囔着。
“哦,圆形会堂里头,那些博士,给汉普顿郡公爵跟什么贵人授名誉学位哪。这礼拜是寄思周,你知道吧。那些小伙子高兴得欢呼哪。”
“唉,人年轻,肺结实!可不像咱们这儿可怜的孩子啊。”
看来圆形会堂里什么人正发表演说,间或有个把句子飘出来,老远地传到这个静静的角落,裘德的大理石般的面容似乎因此而微露笑容;近旁书架上,过时的老德尔芬版的维吉尔和贺拉斯的著作和书角卷起来的希腊文《新约》,以及很少几部他一直没肯出手的旧书——他工间休息,习惯于拿起浏览几分钟,书皮已让石粉弄糙,好像也听到了同样声音,一时都显得愁容惨淡,恹恹如伤。钟声欢悦,在这间卧室里回环不已。
阿拉贝拉的目光从裘德移向艾林夫人。“你看她会不会来?”她问。
“我也说不上来。她发过誓不再见他。”
“她这会儿怎么样?”
“可怜的心,那样儿又惨又邋遢啊。跟你上回见她一比,一下子老了多少年啦。成了事事没心的憔悴的女人啦。这都怪那个男的——她实在吃不消他,到这会儿还是一样哪!”
“要是裘德还活着见到她,他大概也不会再往心里去啦。”
“这就难说啦……打那个奇怪晚上他见她之后,他叫你给她寄过信没有?”
“没有。正好反过来。我倒是要寄个信,他说别告诉她他病得怎么样。”
“他已经宽恕她啦?”
“我知道没有。”
“呃——可怜的小东西哟,咱们还是相信她总会找到宽恕吧!她说她心里宁静啦!”
“她可以跪下来,对着她项圈上神圣的十字架起誓,说她心宁静了,说得嗓子哑了也行,可是那根本不是实话!”阿拉贝拉说。“打她离开他怀抱那天起,她心里决计没宁静过。不到她跟他这会儿一样,她就永远休想心里宁静。”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跋
这本书连同它前面那篇说明写作原委的《序》于十六年前面世,随之而来的是许多难以设想的事。如今时过境迁,我以为就以往发生的情况稍事回顾未尝不可。且说这本书刚出版一两天,书评家们就群起而攻之,诟厉之声,恐怕连当年《德伯家的苔丝》所领略过的也自叹弗如。不过也还有两三位先生有主见,不肯对那次大合唱随声附和。英国颁给它这份连珠炮式厚礼,毫不迟延地经海底电报传送到美国,在大西洋彼岸,乐声一浪高似一浪,成了尖锐刺耳的鼓噪。
在我看,那场大张挞伐的可悲的独特之处恰在于:同我势不两立的那些报刊,对于书中大部分内容(表现两个主要人物理想破灭的过程,也就是我特别感兴趣的部分,说实在的,简直是我兴趣专注的部分),其实是弃而不顾的。它们看过的,它们相中了的,不过是那二三十页并不高明的细节描写;就整个叙事来说,它们不可或缺,意在说明裘德的生活怎样违背初衷,走到了反面,如此而已。而且令人难解的是,前些时,一家家庭报把登过的作者一篇情节奇幻的小说于第二年重印了一回,竟也让某几个圈子中人把它拉扯进来,借题发挥,继续把同样的恶溢冠在我头上。
《裘德》这辈子的事业就这么苦恼地开始了。在报刊胪列它的罪状之后,它又倒了一次霉,一位主教把它烧了——想来是他在绝望之余,深以未能对我施以火刑为恨吧。
后来却有某人发现《裘德》是本合乎道德的书(作者处理这个困难题材,战战兢兢,严肃不苟),乍一听,倒真像作者在《序》自始至终对这样的意思不着一字。也好,好多人对我的咒骂就此罢休。事情也随之了结。而我却发现,从事情的前前后后看,若说对人的行为造成什么影响,那也只限于对我一个人的——这一番经验算把我以后写小说的兴致一扫无余。
在那阵舞文弄墨,入人于罪的狂风暴雨中,出了不少非同小可的事,其中一件同一位美国文人有关,此君倒不故作道貌岸然,承他见告:在震天撼地的批判声势的影响下,他买了本《裘德》,硬着头皮看下去,可是他就是弄不明白害人的地方究竟从哪一段开始。看完了,他心怀憎恶,把书摔到屋子另一头去了。原来是因为他上了卑鄙龌龊的书评家的当,白花了一块半美元,买了本“宗教与道德训示集”。
我同情他。我诚心诚意向他保证:事情闹到如此颠倒黑白的地步,绝对不是我为了要在前面说到的那些期刊的订户中扩大该书的销路而存心同别人串通一气,玩弄花招的结果。
还要说到一位女士。她写了一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发表在一家拥有世界范围的读者的杂志上,文内插了些看了叫人发毛的小标题。在论到拙作时,她大为震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概。没多久,她写信来,表达了同我结交的愿望。
不过还是回到作品本身吧。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我都是以婚姻法律作为启动故事的悲剧性抒轴,由此不免广泛涉及家庭生活方面,因而倾向于表示,用狄德罗①的话说,文明的法律只应是自然的法律的确切表述(顺便说一下,此说尚需有所限制);但哪里想得到从一八九五年起,我要为这个国家以婚姻为主题、“旧货充新。老调滥弹”(一位博学作家如此概括)的状况承担很大责任。我不懂。如果我没记错,我从前什么意见,现在还是什么意见,也就是说,婚姻一旦成了对其中任一方的不堪忍受的酷虐,那就应该解除(因为无论从实质方面还是从道德方面说,已不成其为婚姻);看来这正好为悲剧情节提供良好的素材,而经过悲剧自身的现身说法,因其中情节的特殊性含有的大量普遍性得以呈现,这就不妨希望情感因此当能得到净化,达到亚里士多德②所期望的境界。
①古代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在其《诗学》中第六章中说:“悲剧乃对严肃的、其本身具有重大意义的完整的情节的模写……剧情的种种变化激起怜悯和恐惧,从而实现它对此类情感的净化”(据拜沃特英译。)
②拉斯金学院是1899年在牛津成立的一所独立的学院,专收工人。约翰-拉斯金(1819-1890)为英国著名艺术批评家,后半生重视经济、社会与一般文化问题,关注工人的劳动生活与福利,故该学院以他命名。
回溯二三十年前,谁要是不具备必不可少的财力,要想获得知识,学有所成,真是困难万分。这类现象,我在小说中同样加以利用。但是有人对我说,有些读者认为这些情节是对古老庄严的学府的攻计;又告诉我,后来拉斯金学院①成立时,他们认为该院只配命名为“无名的裘德学院”云云。
①布拉狄尔谐音bloodier,有嗜血者之意。他是英国小说家萨克莱的《盆登尼斯》中专事丑诋诟骂的书评家。
艺术的追求,为探索人类的本能因被强压进腐朽可恶、全不相合的模子而演成的悲剧,古往今来,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是,我认为对布拉狄尔①和怒火中烧的主教之辈,无妨也还之以公道,因为他们的本意,说穿了也不过如此:“咱们不列颠人就是要牢牢保住这些特权。你画的东西不一定是假的,也不一定是少见的,甚至也算不上跟艺术规范唱对台戏。不过咱们这些靠老规矩发家致富的人可不能答应随便渲染那样的人生观哪。”
①参见284页注1。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讲到了婚姻的种种现象,就算有位可怜的女士在《黑檀》上尖声怪叫,说什么有个下贱不堪的反婚姻帮蠢蠢欲动,可是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合约(我是指圣礼)还不是照样盛行其道,男婚女嫁,一如既往,轻松愉快地献身于未必是、也未必不是真正的婚姻吗?有些非常顶真的通信者甚至还谴责作者只管发现问题,然后把问题撂到一边,没有指出迫切需要的改革之路呢。
《无名的裘德》以连载小说形式在德国发表时,该国一位老练的书评家告诉作者:女主角苏-柏瑞和乃是每年成千上万主要在城市中崭露头角,备受瞩目的女性中第一位在小说中得到勾勒的形象,她们是现代环境正在造就的女权运动分子,纤弱、苍白的“独身”女儿,知识丰富,精神解放,感觉敏锐,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她们否定这样那样的必然性:什么同性别的人绝大多数非得亦步亦趋,以嫁人为生活出路不可呀,什么非得仗着拿到“限在店内”执照①,好赢得眷爱,才算高人一等呀,等等。这位书评家深感遗憾的是:新女性面貌是托付给男性画出来的,不是出自同性别的某个人的手笔,因为若由她来画,她断断不容那位新女性落到精神崩溃的地步。
①语出《新约-哥林多后书》,全句是“……因为那字句是叫人死,精义是叫人活。”参见本书427页注。
积以时日,他这份信念能否实现,我说不上来。这本书写成至今历有年所,我自审不足以对它的内容,无论好坏方面,再做出一般性批评,只能对几个词句酌加修润而已。毫无疑问,一本书里边,除了作者有意识地写进去的,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至于这样对它有好处,抑有坏处,那得视具体情况而定。
T.H.
一九一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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