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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 - 岛田庄司

_4 岛田庄司(日)
  “西尾久那边……要怎么办?”良子看着窗户外的楼下马路,一脸无助的表情。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在你回来以前,我会去看看。”我是为了让她安心,才这么说的。但是——
  “不要去!”良子好像要盖住我刚才说的话一样,很用力的说。
  又来了吗?大概一个月前,她坚持地要我去,现在又说不要去了。女人的心,真的如此善变吗?不过,现在就顺着她吧!等她走了以后,我再好好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觉得,如果你去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我的预感通常很灵。我希望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逛街,一起来这里喝咖啡。”
  泪水滑过良子的左脸颊。我也还想和良子一起逛街,一起来这里喝咖啡。如果失去了这些——如果失去了这些,那会怎么样?我大概会活得很辛苦吧?
  我突然激动起来,想立刻把良子拥入怀中,想要好好地亲吻她,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心情。但是,这里是咖啡店,是公众场所,我不能那么做。
  “我先出去,你等一下再出去。”良子说着,拿起行李,站了起来。我默默点头,抬头看良子,发现她迅速地挪开视线,并且转身走向柜台。我面向窗户,一边看窗下的马路,一边等待良子出现在楼下的马路上。
  良子出现了,她无精打采地往车站的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忘了带什么东西吗?好像不是。她又继续往前走,来到通往地下剪票口的阶梯时,她转身,举起行李,对着我的方向挥动着,我也向她挥挥手。她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这边,过了一阵子,才转身,消失在阶梯尽头。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现在是星期五的傍晚。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立刻回到家里思索事情,并没有去御手洗的事务所。良子请的假,也包括了星期六、星期日。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六。我想的事情,当然和西尾久的家有关。良子叫我不要去,可是我的心意大致已定。
  我不能这样放着不处理这件事,我想去弄清楚,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好,然后和过去一刀两断。就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本来以为来者是推销报纸之类的推销员,所以慢慢吞吞地去开门。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御手洗。我十分意外。
  “嗨,你好。最近没有看到你,所以过来看看。”
  “吓我一跳。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
  “占星术呀!不要不相信占星术的力量。”
  “占星术如果真的这么厉害,那简直可以称为魔法。”
  御手洗不请自入,直接走到房间的窗户旁边,坐了下来。我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我们聊起音乐的事,他对音响好像也很有研究。我们漫不经心地聊着,然后他问:“良子呢?”我说良子接到家里来的信,回乡下去了。他“嗯”了一声后,又问起良子最近的情形。我就把大约十天以前,良子连续一阵子都喝酒胡闹的事,说给他听。
  我也告诉他,良子现在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了。他虽然主动问起良子的事,可是我在述说时,他却显露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只在我提到南部铁壶的时候说,他对那种东西很有兴趣,是不是可以让他看一看。我心里想着:没想到御手洗竟然对这老玩意有兴趣。我一边说好,一边打开壁橱寻找铁壶。
  “很难找吗?我帮你找吧!啊,把那个箱子整个拿出来吧。”他说着,就走过来帮忙。
  “咦,是这个吗?很重,很好用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把玩,也不知道他到底懂多少,只见他看看铁壶里面,又把铁壶翻转过来,看看壶底的状况。
  “良子的故乡是松岛吗?那里是个好地方,以前我也去过。现在开车去非常方便,走六号公路就行了。嘿,真的耶,这里还有松岛的邮戳。”他看着小包裹的盒子说。然后又说,“你说良子收到家里来的信,所以回家乡去了。你看过那封信了吗?”
  “没有。”
  “那封信呢?”
  “良子带走了。那封信怎么了吗?”
  “没什么。唉,这个房间好热,我们去车站附近,喝杯冰咖啡吧!”
  我们并肩在元住吉的商店街走着,御手洗问我是否想起以前的事了,我说完全没有,并且把自己去了西尾久的住址,却只在附近流连的事,也说给他听。
  “我认为去了西尾久的家,会让我想起很多事,甚至可以帮助我恢复记忆。但是,我也很害怕。上次在你那里听披头士的音乐时,我的脑子里好像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从前住过房子的影像,以为自己想起了什么,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慢慢一点一点的回忆吗?我不想一走进那房里,一刹那记忆全部回来的感觉。那太恐怖了,如果能够慢慢依着线索想起来,冲击也不会那么大,也比较有心理准备去作决定。我的这种情况,你能了解吗?”
  “唔——你有恢复障碍症。”御手洗说。
  “恢复障碍症?那是什么?”
  “恢复障碍症,就是阻碍病人恢复记忆力的症状。”
  “你懂这个吗?”
  “我曾经对医学的东西下过一点点功夫,不过,我可不是专家。人类的脑力与精神方面,还有很多部分是无法以医学来说明白的。这些无法用医学来解释的部分,便经常被诗人或哲学家拿来做文章。我对精神科方面的知识感到兴趣。我们一边喝比我煮的好一点的咖啡,一边慢慢谈吧!”
  到了灯屋,我坐在昨天良子坐的位于上,御手洗则坐我昨天坐的位子。
  “请你说明吧!”
  “我先问你一件事。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哪一个?”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戴着奇怪圆眼镜的年轻男子。
  “不认识。怎么了吗?”
  “他一直在注意你,所以我以为你们认识。好了,言归正传吧!其实,医学上并没有丧失记忆这个专门语。丧失记忆是文学性的用语,医学上的说法叫做记忆障碍。‘丧失记忆’这种说法,太像诗句了吧?是朦胧而抽象的感觉。”
  “噢……”
  “人类目前还无法用医学方面的理论,证明或说明人类的记忆是一种行为现象。不过,有人推测,我们的脑子里,有记忆痕迹这种东西,它会在脑子里产生物理性的,或化学性的变化,当记忆痕迹浮到意识的表面时,记忆就会‘再生’,人们就会想起某些事物。”
  “噢。”
  “有点复杂吧?医学上说:记忆事物是一种精神机能,由四项程序组成。其实,不久前的说法是三项程序,现在的说法是四项了。刚才我说过的‘再生’,就是四项中的一项。四项中第一项是‘记录’,这是将印象记录下来的作业。第二项是‘保持’,是把记下来的印象,保存起来的作业。第三项,就是刚才所说的‘再生’,也就是所谓的‘想起’,是将保存起来的印象,呼唤到意识表层的作业。然后就是第四项的‘再确认’了;是确认再生的印象和记忆,与记录下来的那一刻为同一件事情的作业。用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说明吧!记录就是:是A的话,就在石头上刻A;保持就是:在石头上盖上一层保护膜,不让风、雨磨损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再生就是:该让A出现的时候,就出现A,而不会出现B;再确认就是:确认石头上的A的形状,和记录时一模一样。这样说明,你了解了吗?”
  “嗯,了解了。”
  “要唤醒印象,也就是说要让记忆苏醒,必须经历上述那四项程序,而且依序完成才行。还有,这四项程序也被认为是失忆症的四大原因。记忆障碍,就是记忆的能力发生故障了。发生故障的原因,可能是这四项程序中的某一项或某二项,甚至于是全部,发生了故障。这和磁带录音机发生故障的情形很像,你想像一下磁带录音机的结构,大概就能明白。”
  “没错。”
  “至于发生障碍的原因,到底是四项中的哪一项呢?可以依出现在患者身上的症状来判断。不过,因为这和人类的精神有关,并不像磁带录音机那么单纯,所以并不容易判断,是很微妙的。至于治疗法,只要不变成痴呆,就有办法。”
  “真的吗?”
  “以你为例,我们来说说看你的原因是什么吧!四个原因之中,哪一项可以最先排除的呢?大概是第四项的‘再确认’吧!我认为这是最不可能的。因为若是这个原因,就会有记忆错误的倾向,也就是说,虽然很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但是想起来的事却和事实不相符。你没有这种情形吧?”
  “没有。”
  “所以我说可以先排除这个原因。接着我们来检视‘保持’这一项。有这项障碍的人,通常会出现愈新的记忆愈会流失,愈旧的记忆愈容易被保存下来的现象。你的情况不是这样吧?”
  “从高圆寺的公园醒来以后的事情,我完全记得。在这一点上,我和普通人一样,愈新的事情,愈记得清楚。”
  “这么说来,高圆寺公园的那一觉,是你是否记得过去的事情的分界点。”
  “应该是吧!在那之前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不管是二十岁时的事,还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我都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叫做完全健忘,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你的问题应该不在‘保持’这一项。再来考虑‘记录’这一项。有记录障碍的人,根本无法把印象刻进脑海里,也就是说,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记忆,不论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他像处于睡眠状态中,所以没有记忆;也可以说他是没有意识的,脑子处于混浊不清的状态,所以不能记录事情。基本上,要记录事情,就必须意识清明,才有办法完成记录的作业。所以说,没有清明的意识,就无法记忆事物。
  “但是这种记录障碍,指的是对于过去的一切——包括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种种,都完全没有记忆。如果你有记录障碍,你就无法适应日常生活,也不可能取得汽车的驾驶执照,更不会去租房子。扣除掉上述的三项,就只剩下‘再生’这一项的障碍了。”
  “没错。”
  “知道什么叫再生障碍吗?就是无法让记忆再生,也就是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例如突然忘记,或一时想不起来之类的情形,也可以算是再生障碍。突然想不起来,但是紧张的情绪一消失,就能够立刻想起来的失忆症状,是轻度的再生障碍;以人的一生为单位,忘记了某些事情,则是严重的再生障碍。不过,以你的情况来说,我认为刚才所说的记录障碍,有一些不能不注意的疑点。因为记录障碍而引起的记忆障碍者,不仅无法想起意识混沌时的事情完全忘记的症状,也很容易发生将以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失去意识混沌以前的记忆记录。你的情况很像受到冲击,而意识不清,导致记忆无法再生。或许你是因为记录障碍,而促成再生障碍的失忆症。”
  “哦,听起来很复杂……那么,造成意识混沌的原因,是什么呢?”
  “意识混沌也可以说是意识不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例如发生车祸、受到暴力的压迫,甚至吃错了药物等都有可能。”
  “是吗?”
  “造成记录障碍的原因,也有很多种,但是通常是先天性的脑部残障,或是后天性的脑部受损,这会让人变成痴呆或智能不足。以你的情况看来,你应该和这些原因都无关。除了上述的原因外,注意力无法集中,或过度紧张、喝醉酒等等行为,也有可能造成记录障碍;这类的记录障碍,我们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可能发生过。可是,这些原因都不至于引发再生障碍。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间脑有毛病。间脑位于脑的中心部位,是掌管我们感情的器官。你知道什么叫做科沙科夫氏精神病吗?不知道?科沙科夫氏精神病就是健忘症。不过,你的症状也不全然是忘得干干净净的完全健忘。”
  “嗯。”
  “你的问题明显的是再生障碍,但是,是不是因为记录障碍而引起,那就有待商榷。”
  “或许只是单纯的再生障碍。”
  “或许吧!”
  “那么,发生再生障碍的原因是什么?”
  “一般说来,百分之九十九是感情性因素而引起的。因为再生障碍而造成的失忆症,也称为‘心因性失忆症’。刚才所说的‘一时想不起来’,就是象征性的再生障碍。”
  “感情性的因素……”
  “那通常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经验。例如女性被强暴、男性被卷入暴力的事件中,或是自杀失败等等,这些令人不愿回想起来,令人恐惧、悲伤的事情,都是造成记忆再生障碍的可能原因。”
  刹那间,这段话让我立刻吓了一跳。这个反应好像来自意识的深处。
  “上述的原因造成的失忆,通常失去的就是发生不愉快事件当时的记忆。但是,偶尔也会有忘记受到心理性打击之前的记忆,这叫做心因性逆行健忘症。你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
  “还有一件不能忽视的因素,就是人类的脑。人类的脑是非常奇特的,它有时会自动地排除令人不愉快的记忆内容。这可以说是人类潜意识的防卫机制,也就是所谓的‘逃避记忆”,是在非自我意识下的自我选择。”
  我本能地又觉得心里的深处受到冲击。
  “检讨至此,我觉得造成你记忆再生障碍的原因,若不是受到心理打击,就是因为意识不明而引起。终归一句,你属于再生障碍型的失忆症。”
  “你说的内容虽然有些复杂,但是我大致上是明白了。那么,我可以怎么治疗我的失忆症呢?”
  “无法治疗。”
  “无法治疗?真的吗?不过,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既然你这么了解失忆症,为什么以前都不说?”
  “因为你没问我。”
  “……”
  “反正已经说这么多了,我就再多说一点也无妨。在概念上,记忆这种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纯粹记忆,另一种是习惯记忆。例如学习英语,习惯了之后,面对由字母拼出来的文字,一看到字,就能了解那个字的意思;这种被称为知识的记忆,就是纯粹记忆。而伴随着学习动作的,是在哪里学习,什么时候学习的记忆;这是习惯记忆。一般而言,脑子记录纯粹记忆,比记录习惯记忆深刻,因此纯粹记忆也比习惯记忆容易在脑子里再生、再确认。因为纯粹记忆的东西,已经深深刻印在你的脑子里,所以你现在能过着与别人一样的日常生活,知道这是杯子,这是桌子,这里是咖啡馆,而不觉得这些东西奇怪。换句话说,在某个事件以前,你确实拥有正常的记忆能力,让你能够应付日常的生活。”
  和御手洗分手后,我就回到公寓的房间里。现在我已经了解到我的失忆症,似乎是再生障碍而引起的。再进一步地检讨:总括御手洗所说的内容,我可能是肉体受到强烈的打击而丧失记忆……啊,经过御手洗的说明后,再用“丧失”来形容,似乎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我脑子因此没有办法让记忆再生;或是我受到了某种心理打击,脑子自动选择逃避记忆,所以从前的记忆无法再生。如果把我身体上的瘀痕也考虑进去,我的问题是出在前者?还是两者皆是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想逃避记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我可能就是因为不愿想起那个不愉快的经验,才下意识地让自己失去记忆的。御手洗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觉得背脊阵阵发凉。那会是什么样的旧伤呢?如果我的精神深处,有旧伤之类的东西,我都希望那只是什么平凡的事物,最好那个伤口已经干燥结疤,疮痂也已脱落。
  我不想当英雄,希望未来在西尾久找到的过去,是非常平凡的人生。这样的话,下星期开始,我就可以和良子过着简单而单纯的生活了。我茫然地思考这些事情,外面的天色早就暗了。良子不在的四天,已经消逝掉一天了。
  良子说八月一日的早上会回来,并且答应蛋糕店那天下午会去上班。在她回来之前,有些事情我非做不可。明白事实之后,如果我是一个单身汉,那么我和良子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办理结婚手续,并且到横滨找一间小教堂,举行一个小小的婚礼;到时候,御手洗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客人。他或许不爱参加婚礼的活动,但是诚心邀请的话,他应该还是会来。
  爱发表高论的御手洗,不会在教堂的朋友婚礼上,也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理论吧?他穿着黑色礼眼,板着脸的模样,一定非常有意思。最重要的是:能结婚的话,良子的不稳定的情绪就可以获得改善吧!
  无论如何,明天、后天一定要有所作为,不能像今天一样耗掉了。该去的,就得去,否则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得不到平静的生活。
  万一去了以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结果,就逃吧!那个房子的附近,有好几个电车站,要迅速逃离,应该不会很困难。
  如果担心被阻挡或跟踪,也可以先坐计程车甩开跟踪者,再换搭电车逃走。对,就这么决定,明天就行动。  
第二十一章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我在田端车站下车时,月台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离中午的午饭时间还早,所以我就在车站前的咖啡馆,吃了早餐的套餐,然后整顿一下心情,再朝西尾久1-21前进。
  和上次来的情形不同,今天的天气很好,才走一点点路,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星期日的街景,和平日不太一样,商店区好像还在沉睡中,住宅区却比平日热闹些。我已经有心里准备了,今天没有雨伞可以遮挡我的脸,万一在路上被旧识认出来,我也要从容以对。
  踏上新田端桥,在尽头的地方左转,下坡道,等待交通号志,过十字路,穿过东北本线列车陆桥的下方,周围景物愈来愈有老街的风情。我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家乡料理·樱花”小馆子的前面,就是这间房子了。今天觉得这里离车站还满近的,上次因为下雨,又是第一次走这段路,所以觉得有点远。
  今天是星期日,小馆子现在还没有开门,透过毛玻璃,隐约可以看到“家乡料理·樱花”的蓝色布帘就在里面。
  我站在电线杆的阴影处,调整好呼吸,再次检视自己的意志,才朝那栋房子走去。脚踩上玻璃门旁边的木头阶梯,我鼓舞自己街有犹豫的心情,一步一步的走上阶梯。
  阶梯很陈旧,有股灰尘的味道,我每上一阶,阶梯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天花板的灯是关着的,所以楼梯的上面很暗。一踏上二楼的走廊,就听到小孩的嬉笑声音。
  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和楼梯一样陈旧的黑色木头制信箱,信箱上面并没有“益子”这样的姓氏。我没有在信箱上标示自己的名字吗?我边想这个问题,边寻找四号室的门。我的心脏狂跳,呼吸困难。门号从里面算出来,最里面的那个门是一号,接着就是二号、三号,四号很快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的右手早已伸入口袋中,并且一直摸着钥匙。我的钥匙可以打开眼前的门吗?这扇有点脏的门的另外一边,现在仍然住着我的妻小吗?
  强烈的不安,让我很想马上转身下楼,迅速地逃离这里。我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因为一直紧紧捏着钥匙,手已经很累,有点麻痹了,感觉上这只手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我看着手上的两把钥匙,一把应该是车子的钥匙,另外一把是门的钥匙,它们静静地躺在菊名工厂里的寄物柜好几个月了。
  门的另外一边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我拿起不像车钥匙的那一把,插进钥匙洞……
  但是,插不进去。把钥匙换个方向,再试插一次,还是不行。
  显然这把钥匙和这个钥匙洞,并不相符。不是吗?
  我松了一口气,但也一时愣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门的前面。
  耳朵听到低沉的嗡嗡声响,这不是耳鸣,是蝉叫声吗?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咔嚓”的声音,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接着,眼前的门突然撞上我的右手。
  “啊!”我叫出声。有人从里面开门,我连忙后退。
  但是随着我的身体后退的动作,那扇门板也被推向我,我成了门前的障碍物。一张中年女性的睑,从门后露出来。这个女人的个子虽然娇小,表情却很凶恶,头上还夹了很多黑色的发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
  我的心里一惊,这该不会就是我的妻子吧?但是我旋即想到应该不会,从年龄看来,她更像母亲。中年女人歪着脖子,以厌烦的表情看着我。但她看清楚我的长相后,表情一变,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事?”那女人不客气地说,“我家已经有订报纸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推销员。”我紧张得舌头打结,话说不清楚,还全身冒汗。要怎么说明,别人才能明白我现在的状况呢?
  “是这样的,有一个姓益子的人,他……”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怎样?”女人问,她在等我说下去。她的嘴巴动个不停,大概正在吃饭吧!
  “这个……以前好像住在这里。”终于说到这里。但是那个女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
  “你说谁住在这里?”
  “我。”
  “你?”
  “是的。”
  “那又怎样?”
  “这个……怎样……”我词穷了。
  “这个……我想请问一些或许有点奇怪的问题。”我换一个方式问,那个女人静静地等待我往下说,“请问你是从什么时起住在这里的?已经很久了吗?”
  “没有多久,今年一月才搬来这里住的。”
  “哦,一月才开始的吗?那么差不多半年了。”
  “是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前一位住户的事?”
  “你这个人说话真奇怪。那不就是你吗?”
  “是、是的。但是……”
  “啊,益子先生吗?我想起来了,那时他的事情还真是一个大事件呢!”
  “大事件?”我的胸口一紧:心想:果然出过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我问,“对不起。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请你把你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女人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说:“当时的住户,不就是你吗?”
  “我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脑子拚命转着,终于想到一个好藉口。
  “事实是这样的。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他失踪了。我知道他去年住在这栋公寓的四号房间。”
  “原来是这样呀!”
  穷则变,变则通,这个藉口实在不错。她马上露出“原来如此呀”的表情,并且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想找到他的行踪,请你帮助我。我弟弟离开这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拜托了。”
  “这个嘛,老实说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女人压低嗓子说,“不过,听说那位益子先生就是因为那件事,才离开这里的。”
  “这边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吗?”
  “这个我就不敢说了。我是听房东说的。”
  “那么……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心脏已经跳到喉咙了。
  “好像和他的太太有关。”
  “他的太太……”我最担心的事,她却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
  “我——啊,我是说我弟弟,他已经结婚了?”
  “好像是的。”
  果真已经结婚,是个有妻室的人了。
  “那——他的太太或他的小孩怎么了吗?”
  “听说是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吗?”
  我很震惊,讶异到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
  “是吧!”
  “他的太太和小孩,两个人都死了吗?”
  “是的。听说就是那样。”
  “为什么呢?是怎么死的?被人杀死吗?”
  “不是,听说是自杀的。”
  “自杀!”
  强迫自杀吗?
  “他的太太先杀了小孩子,再自杀吗?”
  “好像就是那样。”
  我的双膝开始微微颤抖。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我事先的意料,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不仅已经有妻子,也有小孩,并且他们都死了。这确实是让人想要逃避的事情,难怪我会丧失记忆。
  “我弟弟有工作吗?是上班族?还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完全听不出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好像有在上班。”
  果然是一个上班族?
  “他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呢?”
  “这个我不知道。”
  “噢……”她不知道这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我听这附近的人说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嗯。就是因为这件可怕的事,所以这间房间的房租,比别间便宜。”
  “房租?”
  “是的。我听说这间房间的房租,只有别间的一半左右。”
  “哦?”
  害怕的心情扭曲了我的神经,我的喉咙和声音好像都坏掉了。我发不出声音。
  “实在很可怕呢!他的太大好像是用这个房间的横木上吊死的,小孩子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当时楼下来了好多辆救护车,闹得大家都知道呢!”
  低低的呻吟声,从我的牙缝泄出;我的视线最终点,就是脚尖。我要怎么相信眼前的这个现实呢?
  “所以呢,我已经住得有点不舒服了。难怪房租便宜。可是,再怎么便宜我也不想住了,我正在找房子,早点从这里搬出去。”
  没错,要搬家。所以我一定也是离开这里,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发生了那样的事,谁还能安安稳稳地继续住在这里?
  “自杀的原因是……”
  “这个我可不知道。”
  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我弟弟后来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女人想了想之后,又说,“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一张像是写着住址的纸条。”
  “哦?”我不自觉地抬起头,问,“那张纸条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如果能找到那张纸条的话,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大忙。如果找不到的话……你记得上面写的住址吗?”
  “怎么可能记得呢?不过,当时我觉得这个东西好像有点重要,前面的房客或许会回来拿,所以就暂时把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现在或许也还在那个抽屉里。”
  “拜托你找找看吧。”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女人退回屋内。初见她的时候,她一睑凶相,一副无法亲近的模样,但是说了几句话之后,却发现她很和善,也很亲切。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站在门外等待,并从微开的门缝,窥视屋内的情形。陈旧得泛黑的木头柱子,褐色斑驳的壁橱,显露出这里的贫穷气息。曾经住在这里的我,当然也过这样的穷日子。
  “找到了。”女人拿着一张已经绉巴巴的白色纸片,回到我的面前。
  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我好像被人从头重重一击,视线立刻变得模糊,双腿的颤抖也更加明显。那张摊开的白纸上的笔迹非常眼熟,确实是我写的字:
  墨田区九广5-10-4
  纸上只有这几个字。墨田区……这个想也没有想过的地方,就是我搬离这里以后的住址吗?纸上面没有写公寓的名称,看来得花点工夫来寻找……我的脑子迳自这样想着。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我好像听到女人这么说,又不敢肯定她确实这么说了。等我回过神时,眼前的门已经关上,我手上拿着那张小小的白纸,呆呆地站在公寓的走廊上。
  时间好像在跳跃,像闪光一样的,一闪一闪地消逝。再回神时,我已在下楼梯,小心地不要踩空阶梯。又回神的时候,我已经走在前往车站的马路上。
  时间的流逝突然在我周围混乱了起来。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这句话和那个女人的脸,像幻影一样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对了,那是弟弟,不是我自己;我编造的藉口并不是谎话。现在的我,正在寻找双胞眙的另一半。我的脑子,开始在逃避了。
  我坐在田端车站的长椅子上沉思。我有妻子,也有孩子;我的妻子杀死了孩子,并且自杀了。家人死亡,会与一家之主的我没有关系吗?应该不会吧!怎么想都不可能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因为我而自杀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如果他们不是因为我而死,那么大可将心中的烦恼说出来,和一家之主的我商量呀!一家之主的作用,就是帮助家人度过困难,解决家人的问题的呀!完全不商量,就去寻死,原因一定就在这个一家之主的身上。
  我的心情跌落谷底,绝望到了极点,觉得心脏非常沉重,好像吸饱了水的海绵,脑子里全部都是不好的想像。妻子带着孩子自杀了——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就算我想回到过去,也回不去了。或许——我就是杀人者。
  妻子是怎么死的呢?那个女人说她是用房间的横木上吊自杀的。那样的死法倒也痛快,没有经过太长的痛苦。可是,她真的是自杀的吗?不是被我杀死的吗?
  现在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只不过是生活在东京都内,某一个贫穷角落里的小人物。我抱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处,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脚,和洒在柏油路面上的阳光。阳光闪烁,我偶尔闭上眼睛时,眼帘内便出现许多闪烁着的白点。
  “喂!”有人在叫我,但是我不想理会,仍旧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于是,那人抓住我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然后吓了一跳。那是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怎么了?你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
  我惊慌地转头看看四周,太阳已经西斜了。再看看手表,时针已经绕过四点的位置,我已经在这张长椅子上,坐了超过四个小时的时间了。我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对不起。”
  “真的没事吗?”
  我赶快站起来,说:“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一点头痛,所以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甩开警察,我快步走向车站内的自动购票机。诚如刚才对警察说的,我真的有些头痛。
  把铜板投进机器里后,我随便按了一个钮,买了一张车票。没有目的地,我只是想进入车站里的剪票口。摇摇晃晃地下了阶梯,电车刚好进站,我也顺势上车。这是往上野、秋叶原方向的山手线电车。
  进了电车里,我的脑子想的还是相同的问题。如果妻子是因为我,才带着孩子自杀,那就太可怕了。但是,这个想法或许太单纯了,因为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他们不是自杀的,而是凶手将杀人现场布置成自杀的样子,以便欺骗世人,而凶手就是我。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就是这个原因,让我选择逃避记忆吗?“逃避记忆”,是多么令人不愉快,令人惊吓的话呀!失去记忆的人听到这种话,大概都会惊惶失措,感到害怕吧!对失去记忆的人来说,这样的话就像一把利刀,让人想逃,却逃不了。以前觉得位于纲岛的御手洗事务所老旧肮脏,现在却觉得那里是离这里不知多少光年,像天国的花园一样美好的地方。不知道我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去那里?然后,我开始羡慕起御手洗。他总是嘲弄世人,一脸“日本如果少了我,就完蛋了”的表情。他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养成那样的个性的呢?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一定很快乐吧?
  我站在车门边,眼睛看着地板,绝望的情绪让我感到虚脱。本来打算在良于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面对这个我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实,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呢?手伸入口袋的时候,口袋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那两支钥匙——一把车钥匙,一把房门的钥匙。然后,我的手又摸到了那张纸,那张写着墨田区九广5-l0-4的纸条。
  我从樱庄的四号室,搬到这张纸上的住址了吗?那么,这支钥匙,是墨田区九广新住处的房门钥匙吗?
  如果是的话,我不在那么久,新租公寓房间的房租,一定没有人处理吧!房东应该很生气,已把房间转租给别人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呢?但是,那或许只是搬家公司的住址,那不是很可笑吗?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我茫然地注视着窗外,时间又开始跳动了。
  车子停了,我从茫然中醒来,车门打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下车,站在月台上。电车走了,看看这一站的站名:秋叶原。走下阶梯,从票口出来后,我绕到电气街,寻找书店。
  一看到书店,我就走进去,站在书架前,看东京的分区地图。原先买的地图今天并没有带出来。墨田区九广离荒川很近,从秋叶原乘坐电车去的话,可以搭总武线,在平井下车,再走路过去;虽然有一点远,但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也可以在总武线的浅草桥下车,换地下铁都营浅草线,坐到押上,再在那里换搭京成押上线,坐到荒川站。从荒川站到纸上所写的墨田区,已经很近了。
  合上地图,把书放回书架时,我还想着到底要不要去的问题。在秋叶原下车是一种偶然。如果我在田端的车站时,就决定要寻访墨田区的这个地址,也得在秋叶原下车,再换总武线。既然有这个偶然,意思就是要我去看看吧?  
第二十二章  
  在押上线的荒川车站下车时,夕阳已经快下到河堤了。出了车站,走下河堤后,我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地图,一边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去。这一带的房子很多,但多是平常的住宅,不像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和川崎区有点像,也很像西尾久。
  我选择走小巷弄。小巷子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三三五五地嬉戏着,这样的景象到处可见。这个念头才在心里升起,我的脚步便突然停下来;我觉得眼前的景物非常熟悉。
  还有,这些踢着小石头的孩子,或蹲在路旁小孩的睑,好像都很面熟——太可怕了,如果我一直这样站着,一定被会心中极度的恐惧感给击倒,我赶忙拔腿就走。
  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一片田地,耳朵也听到了蝉叫声。走在田间的小道上,我的眼睛继续搜寻路牌。一支路牌斜斜地竖立在田地边,上面写着九广5-11,离目标很近了。目标的住址是5-lO。
  我继续走。几间小房子散布在田地里,每一间房子都伴着一小片树林。电线杆上有一块路牌,是5-9。我走过头了。奇怪了,难道5-10是刚才田里有房子散布的那一带吗?那样的地方没有公寓住家呀!带着疑问的心态回头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是5-10的地方。但是,坐落在这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并没有我可能搬迁进去的建筑物。
  试着走进像田埂般的小路,此时除了我之外,四周都没有人。虽然已经是黄昏的时间,但是天气仍然十分闷热,即使并不富裕的农家,也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打开冷气。
  有房子的地方,旁边就有小树林,蝉鸣就从树林里传出来。和刚才小孩子们嬉戏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就像白天的墓地一样,一片死寂。人都不见了,只有蝉鸣和额头上的汗水滴落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情绪,又开始自我的心里窜起。额头上的汗是冷汗,我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带真的似曾相识,脑子里确实有些印象——这样的想法渐渐侵占我的思维。我觉得不久前的过去,自己也曾经站在这条小路上,并且和现在一样,心里怀抱着极大的恐惧,思索着某个秘密计划。
  像在已经忘了很久的梦,又再度回来的感觉。是一种“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的感觉。和良子初见面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还觉得好像听到了拔钉子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呆立着,意识逐渐缥缈、远去,一股寒意不断自脚底往上升,我的汗水往下流,体温却往下降。这些都还好,最糟糕的是,我觉得我眼前愈来愈暗。我要振作起来,否则一定会昏倒在这里。
  重新调整心情,我再度举脚往前走,前面有一座竹子林。竹林看起来不大,但是一靠近看,就觉得满眼绿意,原来这片竹林并不小。竹子各自往左右两边的天空伸展,我好像穿越绿色的隧道般的,从中间走过。走在竹林中时,我瞥见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刹那间,我的心脏突然紧缩,而且好像就要停止跳动了。
  竹林前方的路面,突然变宽了。接着我又走过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名称的矮树丛,再继续往前走,就是更宽的马路,路上也有车子来来往往。走到马路那边看,果然也没有我想像中的公寓房子。我又走过头了,如果还是要找那个地址,就得再回头走。可是,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我潜在记忆的作用,此时我已经知道不必再找了。就是竹林里的那间房子!
  我的感觉没有错,我提心吊胆地站在那间阴郁的木造房子前。上面有点点绿色青苔的小小房门上,错落着由层层叠叠的竹叶缝隙射进来的淡淡光线。似乎就要倾斜的老房子墙壁上,有一块与这个房子不搭调的金属板,上面的字是九广五之十之四。看不到住户的姓名牌。房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但是乏人整理,早就杂草丛生了。从地上有汽车轮胎所造成的凹陷痕迹看来,这里可能停过车子。
  寂静的夏日,空气中只有如骤雨般降下的蝉叫声。叫声愈来愈大,像是不知道停止的大合唱。蝉的叫声真的会这么大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蝉声突然变了,幻化成嘈杂的铃声,没有停止地响着,并且音量无限扩大,让人想掩耳逃跑。静止地站在这里,听这样的蝉叫声,是非常痛苦的事。我想张开嘴巴,像做发声练习一样地让自己的声音从体内进出。因为我觉得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被蝉叫声给淹死。可是,就在我想发出声音的时候,突然警觉到这是陷阱。如果我现在发出声音,那一定是面对巨大的恐惧时,所发出来的尖叫声。
  转转头,看看四周,这个像被蝉叫声掩埋的墓地,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房子里面应该很简陋,好像也没有人在里面的样子。奇怪的是,虽然觉得有许多眼熟的地方,但是站在这里,却没有“终于回家了”的感慨之情。我只是呆立在门前,任凭蝉叫声侵扰我的听觉,干扰我的精神。
  对了,钥匙!虽然还不能肯定这里就是我的家,但是,留在之前住处垃圾桶里纸条上的住址,显示的就是这个地方。拿着钥匙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带着有点故意的心情,我先把以为是车钥匙的那支钥匙,往门上的钥匙洞插去,结果当然是插下进去。换一支钥匙再试。放在菊名工厂的寄物柜里已经好几个月的钥匙,完全插入下面已经裂开的木头夹板门上生锈的钥匙洞。绝望与满足的情绪同时占领我的身体,我激动得几乎不能呼吸。
  慢慢地转动钥匙,好像要切断所有的犹豫一样,“咔”地一声响起,锁开了,被封存起来的所有东西,也同时被释放了。某件事情终结了,但另一件事情的序幕却就此拉开了。我的身体因为这个预感,而不停颤抖。不用转动门把,门自动开启了一道约一公分宽的细缝。我拉开门。
  一股热空气迎面而来。热气里有霉味,有腐臭的味道。
  房子内的夜晚比外面来得早,从玄关口看进去,里面就像可怕的地狱一样昏暗。我觉得我像挪开了自己的墓石,正在窥看自己的墓穴内部。
  墓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墓穴。我想和妻子、孩子一起死在这里。信步踏入玄关前的地板,再慢慢的关起门。我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起来,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是某种恐怖预感的前兆。
  门外沙沙作响的竹叶声音、无数的蝉齐声鸣叫的高亢金属声,及饱含湿气又阴沉的空气,将我团团围住,我的灵魂以极可怕的速度一下子往下坠落,一下子又往上窜高。
  我是——我突然想到:我的妻子和孩子的葬礼,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空气中有异臭。莫非是在这里?——
  我很紧张,并且极端的恐惧。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很想大声吼叫。想起来吧!至少要想起这件事呀!绝望与恐惧感排山倒海而来。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那么,我有参加妻子和孩子的葬礼吗?这个也想不起来。莫非?——
  心中的急切,让我鞋子也不脱就跳进屋子里,在房子里走动、寻找。两个房间,加上一间用木板隔起来的小厨房、掏出式的旧式厕所,没有浴室,这些就是这个房子的全部了。
  寻找?——我在找什么呢?妻子和小孩的尸体吗?
  梳妆台下面,马桶里面,我都趴下去看了。空气中的臭味真的很明显,但是,这只是霉味和潮湿泥土的气味。地板下也有异味,不过不是尸臭。虽然还是不能放心,但起码知道这个房子里没有死人的味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房子正中央。榻榻米的地板上倒映着从窗户射进来的竹叶影子,这些影子在我不动的时间里,慢慢淡化,最后终于消失。天黑了,外面也已经暗了。
  这个房子的内部没有墙壁或别的门,完全靠拉门来做隔间,所以只要把这些拉门全部拉开,转动脖子就可以看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静静地坐在这样的空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动一下。
  这里虽然没有尸体,我还是非常不安,觉得可怕的犯罪气氛、憎恨、不甘心的怨气,重重包围着这间小房子。
  竹林的声音沙沙作响,蝉鸣暂时停了下来。只要被带到这个屋子里,即使再迟钝的人,精神状态都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吧?成为声音之前的某种灵动,就像出生以前的胎儿的哭泣声,让耳朵里的薄膜轻轻震动着。灵动像一条无形的丝线,连系着生前与死后的世界,人的悲伤或感叹等等情绪出现时,这条线就产生波动,发出若有似无的声音。这声音穿梭于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中,震动着耳膜。
  此时——好像有人在窗外窥视。稍微犹豫之后,我还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看。窗户很小,三片玻璃之中,有一片是透明的。我把鼻子贴在透明的玻璃上,观察着外面。太阳下山了,郁郁苍苍的竹林,已经变成黑色的影子。靠近玻璃的地方,有一枝小树枝。大概是风吹动树枝,让我以为窗外有人。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但是我内心恐惧的心情并没有消失,仍然留在神经的深处,并且随着我想起来的事物,逐次变化它恐怖的层面。肮脏的墙壁、白色磁砖梳妆台上的陈年的灰尘、使出吃奶的力量才打得开的窗户……没错!我确实知道那扇窗户很难开。
  御手洗说对了,的确是“选择逃避记忆”。只要能够不再想起过往的事情,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牺牲多少事物都愿意。只要能过着平凡的生活,宁愿过着眼睛和耳朵都被阻塞的日子,即使过着像睡着了一样的人生,也是好的。因为一旦醒来,就必须回到这里来,回到这个房子……
  恐惧、不安、绝望、死亡、犯罪、所有的邪恶,就像雨水形成的壁上斑渍,渗透在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住在这间简陋房子的时间不长,但是那一段日子一定非常郁闷,每天都过着心在滴血般的生活,非常不快乐。
  还没有完全想起过去的事,就已经这样了,一旦让我想起所有的事情,我还可能是一个正常人吗?我不会发疯吗?这个房间愈看愈简陋,几乎看不到有人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有椅子,也有桌子,却一本像样的书也没有,只有几本散落在桌子和榻榻米上,旧而脏的周刊杂志。
  另外一个房间好像也不是有人起居的场所,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比较像专门放东西的地方,里面有肮脏的手提旅行包、放内衣或一般衣物的小柜子。厨房里有盥洗用具,梳妆台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点点的速食品。地板上有毛巾,捡起来看,上面有使用过的痕迹,是一条旧毛巾。
  推开壁橱,里面叠放着棉被,一股油腻的气味扑鼻而来。为了寻找气味的来源,我拿起棉被,看到一个用布包卷起来的长型物体,还有一个厚纸箱,和一个手帕包起来的小东西。
  因为和我预测中的差不多,所以我的心情还算平静。打开长的布包,里面是散弹枪的枪身;被手帕包里起来的,是一把锐利的小刀。
  陆陆续续苏醒的记忆,正在撕裂我的神经。对现在的我而言,记忆觉醒这件事,就像削壁前进的大冰河,谁也阻挡不了了。“丧失记忆”像一层薄膜,已经被敲裂。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在逐渐觉醒。
  打开桌子的抽屉,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一本周刊杂志压着一个褐色的纸袋子。现在,不管发现了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了。我拿起纸袋,看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一本笔记簿。
  我把笔记簿从袋子里抽出来,暗灰色的封皮,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这本笔记簿比一般大学用的笔记簿小一号,却比一般的记事手册大很多。
  现在我还不想打开这本笔记看。一方面是因为屋内阴暗,即使打开来看,也看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我而言,这本暗灰色的笔记,是我最后的一扇门,如果我不开这扇门,将笔记簿放回抽屉,并且赶快离开这里,或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仍然可以回去过平稳的生活。但是,已经迟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平稳的生活当中了。对了,我经常没来由地陷入发呆状态当中,一定和这本笔记有关。暗灰色的封皮,让人一看就觉得沉闷。
  天色愈来愈暗,夜色即将降临这个有如蝉的坟场的地方。不能开灯,一开灯恐怕就会招来麻烦。虽然说这一带的住家,彼此都离得有点远,但是一旦开了灯,灯光还是很容易被邻居的主妇看到。万一通知了房东,房东前来要房租,那就麻烦了。壁橱还是先保持原状,我去堤防那边看完这本笔记再说。堤防那边有日光灯。把笔记簿放回纸袋子里,确认外面没有人后,我才走出房子,来到外面。怀着阴郁的心情,我独自走在幽暗的路上。小道上没有路灯,也没有别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很幸运的,除了我之外,堤防上一个人也没有。堤防上的日光灯亮着,我坐在日光灯下的草地上,手指颤抖,心情志忑地翻开笔记簿。
  第一页上只写着“写给千贺子和菜菜”。看到这几个字的刹那间,我觉得我好像死了。我在痛苦、不祥的预感当中,了解了所有的事情,我的眼睛浏览着细细的文字,记忆则在我的脑子里觉醒;写这本笔记时的心情,同样在我体内苏醒。前些日子与良子在一起的生活,及和御手洗毫无拘束的快乐交往,似乎都远远地离去了。
  笔记簿上的文字是直写的,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毫无疑问地,这些全是我的笔迹。这本笔记带给我的冲击,远超过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发现自己丧失记忆时的震撼。  
第二十三章  
  开车回家的途中,对面车道一辆救护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与我的车子交错而过。我从没有看过开那么快的救护车,会开那么快的原因,大概是车内已经载着需要急救的病患了。两车交错的一瞬间,我看到救护车内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正弯着腰在处理病患。那个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吧?
  车子要经过樱庄,准备开到停车场时,我看到公寓的入口处,围了一群人。道路阻塞了,我只好闪烁车灯警示,但是人群却朝着我的前车灯而来。
  正想按喇叭的时候,我从车灯的光线中,看到人群中也有楼下小馆子的老板。他们一定是看到车子,认得这是我的车,所以才会走过来。他们满脸惊吓,小跑步地绕过车前的引擎盖,走到驾驶座这边。今天我的心情还不错,便以愉快的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益子先生,不好了,你太太上吊了。你的孩子好像已经没有救了,但是你太太还有气,刚刚救护车已经把她载去医院了。救护车会先去这个医院,如果这边没有病床了,就会再去这个医院。这个给你。”管理员说。
  我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纸条。回过神时,才注意到有好几张脸在看我,看着放在驾驶座旁的蛋糕盒。推开挤在楼梯口的人群,我跑上楼梯,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地毯上有泥沙的脚印和奇怪的味道。那个味道很强烈,让人很不舒服。是呕吐物的味道吗?
  没有血迹,但是房子里面乱七入糟,地板上还有一束绳索。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厨房那边,看到我进来了,便问:“你是谁?”
  到了医院时,医生说:“很遗憾。”这句话已经代表全部了。打电话到千贺子的娘家,岳父母来了,并且帮忙处理丧事。我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在房子里发呆。
  又过了几天,丧事处理好了,但是千贺子自杀的原因,还是不清楚。菜菜不满一岁就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想来想去,让千贺子自杀的原因,大概只有存款里的一百六十万不见了这一条。那笔钱为什么不见了?用到哪里去了?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听千贺子说起。但是,我实在无法认为千贺子是因为这件事而死的。她应该不会为了一百六十万,就跑去自杀。千贺子拥有二级电子琴师的执照,这个执照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拿到的,有了这张执照,她可以去教电子琴,也可以去当演奏者,要赚回和那笔钱相同的金额,并不会太困难。虽然说家里有小孩,但是生活费用已有我在负责,她全力以电子琴的本事去赚钱的话,不到一年,应该就可以赚列一百六十万了。和我结婚以前,她就是靠电子琴维持生计的。
  还有一件可疑的事情。千贺子自杀的时候,几乎全裸,身上只穿一件衬裙。或许她是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死,但是,女人会只穿着一件衬裙自杀吗?千贺子的教养良好,非常注重仪表,自尊心也很强,我认为她不会穿那样自杀,寻死。
  因为千贺子留下的遗书里写着“老公:对不起,千贺子要死了。”所以警方完全不考虑他杀的可能性,就以自杀案件来处理,而自杀原因便是“用光了一百六十万的存款”。警方的这个解释实在太单纯,但是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他们。不过,根据事后的了解,警方其实也掌握了千贺子自杀的其他原因。
  千贺子死前,好像发生过性交的行为。如果说千贺子有外遇,那么遗书上的“对不起”,应该是针对这件事。以千贺子的个性来说,我认为她比较可能为了这件事情自杀,而不会为了金钱自杀。可是,我不相信她有外遇。警方为什么不朝千贺子遭受强暴的方向去查案子呢?
  警方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千贺子陈尸的现场如果是在郊外,或是黑夜的巷道里,那么确实有遭受强暴的可能性;可是,千贺子在自己的屋子里死掉的,房间的门上有锁链,门上也有窥视孔,像千贺子这么谨慎的人,如果从窥视孔中发现来者是陌生男人,绝对不会让对方踏入家门;更何况邻居也没有听到任何挣扎的叫声,或物品撞击的声音。住在我们隔壁房的太太一直都在家,也说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另外还有一件麻烦的事情,那就是警察得到目击者的证词,说是有人看到一位拉高外套领子,并且以墨镜遮住脸部的中年男子,曾经出入我的房间。千贺子出事的那天,也有人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我家的公寓。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多次和警方接触,才陆续得知的。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警方似乎也没有去调查。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相信千贺子会自杀。她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简单的遗书,任凭家里一片凌乱,并且只穿着衬裙,在几乎全裸的情况下自尽。别人不了解千贺子,才会认为她自杀了。
  虽说如此,因为我还要上班,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调查那些疑点,所以虽然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了千贺子的日记,我可能也只好接受“千贺子是自杀的”的说法。因为发现了千贺子的日记,我才会离开西尾久的公寓,搬到荒川的河边住。
  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件可恨的事情,我把千贺子的日记撕下来,贴在这本笔记簿上。整本日记当中也有记载我们共同生活时的快乐,但是我不想想起那些事了,所以把那部分烧掉了,只把和这件可恨的事情有关的部分,贴在这里。当我完成为千贺子与菜菜报仇的行动后,我会在她们的坟前,烧掉这本笔记簿,为我的愚蠢赎罪。
  我真的很愚蠢。和救护车擦身而过时,我浑然不知千贺子和菜菜就在那辆车子里,还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回家。现在的我,是完全孤独的一个人了,没有兄弟姊妹,父母也早就死了。我用遗产的钱,买下九广的破房子。我不想再住在和千贺子共同生活的房子,一方面邻居们异样的眼光让我不得不每天半夜才能回家;而且回家后,发现枕头上还有千贺子的发丝;那种感觉非常难过。这个房子是拜托房屋仲介公司寻找的,因为它正好和井原的房子隔着荒川遥遥相对,所以我才决定买下。西尾久那边的房子里的家具,因为会让我想起千贺子与菜菜,所以大部分都请仲介公司的人处理了,大概也都被丢掉了吧!我或许会在复仇的行动中丧命,虽然没有人会为我哀伤,但我一点也不会后悔。
  昭和五十二年十二月四日(星期日)  
第二十四章    
 
 八月十五日(星期一)
  开车到上野的超级市场,买了一个星期要用的东西,幸好开车子来,否则真不知道要怎么把东西拿回去。买好东西后,我仍然把车子停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里,然后步行到“阿美横丁”,那里有卖LV皮包的商店。我的钱包不见了,所以想要一个可以装钞票的LV皮夹,可是那个店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并不特别想要LV的商品,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放钱的钱包,可是朋友们个个都有LV的皮包,每次见面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还说什么是在巴黎的香榭大道上买的。老实说,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在商品上印满了标志的东西(悦子她们也未必喜欢吧),而且,那样的名牌商品的仿冒品,总是特别多,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悦子她们就是有本事一眼看出真假;走在路上时,如果正好遇到也拿着LV皮包的女性从我们的身边经过,她们就会马上对那个皮包的真假做评判。所以我知道,如果我拿了一个仿冒的LV皮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想到这点,就觉得她们很无聊,也觉得和她们碰面,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下次和她们碰面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买一个LV的钱包。今天晚上得拜托老公,请他明天也不要开车去上班:青山和银座那边有LV的专卖店,明天再开车去那里看看吧。还有,我得提醒自己,买了LV的皮包之后,绝对不可以像悦子她们那样到处炫耀,那样实在太俗气了。不过,或许当我若无其事地拿出LV钱包时,表面上她们虽然会笑笑地点头,表示:“你终于也和我们一样了”。但是心里说不定在想:“哎唷,怎么是这么小的钱包呀!”——唉,还是买个大的皮包吧!如果能够两种都买了,她们就无话可说了。
  八月十六日(星期二)
  今天发生车祸了,真是倒霉。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上行驶时,后面的车子速度很快,并且紧跟着我,几乎就要撞到我了。右边的车道车子很多,一时之间我无法改变车道,只好加速前进,试着摆脱它,可是它还是紧紧跟着我。或许那辆车子的驾驶知道我是女人,就故意这样戏弄我(女人开车时,偶尔会遇到这样的情形,真气人)。结果我的车子就愈来愈接近前面的车子,来不及踩煞车,就撞上了。可恨的是,后面那辆车竟然趁此机会,弯到右手边的车道,超过我们的车子,扬长而去。
  我对那辆害我肇事的车子,可以说是完全的无可奈何,因为我不仅没有看到那辆车的车号,也因为不熟悉车子的厂牌,所以不知道那辆车的车种,只知道那是一辆白色的车子。幸好前车的驾驶人还不错,除了表示“很麻烦呐”外,并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在交涉车祸的责任归属时,我表示希望不要让我先生知道这件事。
  那个人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朋友金融公司董事——井原源一郎”。他抄下我的车牌号码和驾驶执照的号码,并且问了我的住址和电话。但是,我请他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会主动和他联络,而且一定会负起责任,因为我不想让老公知道我撞到别人的车子。我准备告诉老公:“车子撞到墙壁了。”只是,井原先生说他的戒指不见了。这件事让我有些烦恼。
  八月十七日(星期三)
  放弃买LV的钱包了。当我在街上走着,从LV专卖店的橱窗玻璃里,看到自己时,我想:“一个把小孩抱在脖子下的女人,真的需要LV的皮包吗?”
  发生撞车的事件之后,虽然保险公司的人说没有金钱上的问题,但是我还是不放心。看来女人并不适合开车,还是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比较轻松。发生追撞事件时,如果开车的是男人,或许来得及躲过。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车上的踏板时,总会担心鞋跟的问题,即使穿的是冬天穿的长筒靴,也会在意离合器的踏板会不会刮到鞋子。要担心的事太多了,女人的鞋子不适合开车。如果能换一部不用离合器的车子就好了。曾经向老公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他只想着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有听进我说的话。
  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我打电话到“朋友金融公司”,一位办事小姐回答我:“社长今天请假了。”井原先生没有去上班,是因为车祸的关系吗?我很不安。
  八月十八日(星期四)
  用提款卡领了两万圆,买了水果去探病。地点是岩田外科,从浅草桥的车站坐计程车去,计程车费六百三十圆。
  井原先生说身体上的撞伤并不严重,保险公司的千田先生也来了,他说:“大概没有需要太太您负担的事。”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
  午后下了阵雨。最近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车祸的事,对菜菜的照顾就有点疏忽了。菜菜已经满三个月,可以开始吃母奶以外的食物,我的奶水也渐渐没有了。本来我想在中午的时候,给菜菜吃两、三汤匙加了味噌汤或蔬菜汁的米汤,但是总是没有时间,来不及处理,最后只给她吸了一点母奶,就急着出门了。对我来说,下午一点去医院探望病人,是最理想的时间,一来是来得及回家煮晚饭,二来是比较不会遇到同样来探病的人。
  八月二十日(星期六)
  菜菜想吃奶,经常哭。
  老公说:“明天星期天,去游泳吧!”我因为心情不太好,便回答他:“不想去。”最近的心情真的不太好。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整天和老公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浮气躁。今天是发生车祸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老公完全没有怀疑我说车子是撞到墙壁的谎话,还问我:“那片墙壁没有怎么样吧?”他真是个迟钝的人,不过,这回倒要感谢他这种迟钝的性格。有时他的个性虽然让我很急、很气,但是,我们毕竟还是很适合的一对……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闷热。什么也不想写。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去探望井原先生时,在他的病房里遇到一个女人,本以为是井原太太,所以有点担心,结果并不是,才觉得放心了。不过说起来,一直没有见到井原先生的太太,井原先生还没有结婚吗?应该不是吧!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他的举止虽然很绅士,但是仍然有中年男子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太喜欢他。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家里照顾菜菜,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菜菜已经三个多月大,似乎能了解我的感觉了。哄一下她,她就由哭转笑,给她看发条音乐盒上的旋转娃娃,她就乐得咯咯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丰富,让我感到很满足。但是给她吃完简单的午餐,再吸已经十分不足的母奶后,我就得慌慌张张地离开家。仓猝化完妆,背起装有纸尿布和奶瓶的包包就出门,然后汗流浃背地到达医院。想起这种好像在逃难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好可悲。
  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医院看井原先生,可是在井原先生主动开口说“可以不用来了”之前,我总觉不能不去。每天都得照顾一个小婴儿,每天都还要跑医院,真的很不轻松。
  今天井原先生竟然对我说:“虽然每天这样躺着,但是你能来看我,我就一点也不寂寞了。”他一边说一边握着我的手。一想到这里,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的手背和手指头上,长着黑色的体毛,恶心的短指甲,光滑得像铝箔一样的手掌皮肤,都让我很不舒服。真想不要再去医院了。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从今天早上八点开始,每隔两个小时就给菜菜吃一次食物或牛奶。这个时期要尽量给孩子吃果汁或汤汁之类的食物,小孩才不会便秘。好久没有这样全心照顾菜菜了。
  八月三十日(星期二)
  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因为没有快乐的事,所以一点也不想写。今天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他带着撒娇的语气,说他觉得很寂寞,不仅让我吓了一跳,也让我恶心得起鸡皮疙瘩。他或许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打那样的电话。像我这种要带一个三个月大婴儿的女人,根本没有无聊的时间。当男人真好呀!
  老公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他是个不了解女人心理的男人,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如果我不说的话,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我有点后悔了,或许让他知道车祸的真相,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但现在时间太迟了。因为我的失算害我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真的太愚蠢了。不过他也不对。希望他能早点发挥可以让我信赖的包容力,那样我对他就不会有所隐瞒,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了。
  九月一日(星期四)
  九月了,天气明显变凉快了。以前每年一到夏天要结束的这个时候,我会觉得东京的海拔位置突然上升了一千公尺,空气变得像在高原中一样,干燥而凉爽,非常舒服。今年的夏天,没有去山上,也没有去海边,这样就过去了,觉得老公太疏忽我了。真希望车祸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
  九月三日(星期六)
  忧郁。什么也不想写。
  九月五日(星期一)
  我的乳房不再生产乳汁,完全不能喂菜菜母乳了。听人家说:小孩如果经常喝牛奶,母亲的奶水自然就会愈来愈少。但是,我觉得我是太忧心,并且太累了,所以才会没有奶水的。就给菜菜喝加了牛奶的葛粉汤吧!
  九月七日(星期三)
  悦子和那一群LV追求者今天来家里玩。她们一开口就是:“田端好远呀!从这里到得了原宿或青山吗?”说完就笑成一团。真是多管闲事,原宿或青山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我站起来泡茶,从窗户往下看,悦子的车子停在下面的路上。每次看她的车子,就觉得她车子又多了一些擦撞的痕迹。悦子很没有运动细胞,又喜欢装帅气,老是一边开车,一边手里拿着香烟,每次坐她的车子,总是心惊胆跳。坐在驾驶座的她,开车的时候嘴巴动个不停,不是批评路旁边走过的女人老土,就是嫌前面经过的男人太丑,还要讲些自吹自擂的话。其实,只要仔细看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可以发现她开车时很紧张,所以手一直在发抖。这样的她竟然没有出什么大车祸,而我却出了车祸,撞到别人的车子,真是太不合理了。只能说我的运气太坏了。
  “什么嘛!田端这里好偏僻呀!”悦子一进门,就哇啦哇啦地对我住的地方批评东批评西,接下来就是仔细端详我,然后说:“你变老了唷。”其他人——理子和奈美子一致附和悦子的说法,我只能默默地笑着。
  或许果真如她所说的吧,我感到不安。但是,最近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了,哪有时间去想那些事。这几个女人的小孩差不多大,并且都已经进幼稚园了,所以白天时总有时间互相拜访对方的家里。
  她们状似愉快地说:“你好累呀,真是可怜。”但是,谁要她们可怜了?我还没有生小孩的时候,悦子就说:“还是早点生小孩比较好,否则会愈来愈累;年轻的时候不生,年纪大才生时,不仅复原得慢,看起来还容易显老。”她说这种话时,摆出亲人般关心的神情,让人不得不信服。但是真的听了她的话,快快生了小孩,她的脸上就会出现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大家都不想比同伴落后,所以她们几个人生小孩的时间差不多。当时没有和她们采取共同行动的我,如今就成了她们嘲弄的对象。真是太讨厌了,我也未必是输呀!
  请她们喝红茶,还真是浪费。看到悦子的杯口的口红印,我不禁一阵寒颤,真想在她的红茶里放泻药。和她们在一起时,我一直紧绷着脸,直到老公回来了,我的身心才松懈下来。还是夫妻之间的感觉比较踏实。
  九月九日(星期五)
  井原先生还没有出院。他的撞伤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好像还没有要出院的意思。
  今天稍微谈到戒指的事。他说发生车祸后,就一直找不到他的戒指。他已经这么说了,我总不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便问他:那个戒指多少钱?如果不是很贵的话……
  结果他说:“不必担心这个啦”,然后又来摸我的手。他的行为让我觉得他是假借戒指的事,来摸我的手。他的手像铝制品,也像蜡烛工艺品,给我的感觉非常虚假、不舒服。总觉得那是不可能弯曲,也不会有变化的假手。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明天,就是发生车祸满一个月的日子。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去医院看井原,可是我还是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心情去了。井原又提起戒指的事,他说:“不要再提戒指的事了。但是您如果觉得出车祸,害我丢了戒指,而过意不去的话,是不是可以向我的公司借一点钱呢?我公司的目前业绩不是很好,我正为这件事情头痛。”
  井原先生说这些话时,表情显得有些哀愁。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种表情。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脸。大概是他那哀愁的表情,让我有勇气注意看他的脸。
  以前没有这样注意看他的原因,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不好意思。井原先生的额头有点秃了,脸庞满宽的,可以说是有点胖胖的圆脸。他有双眼皮,鼻头大大的,刮过胡须之后的胡青痕迹很明显,顶头的头发已经稀疏。他的样子比较像一个工头,而不像是公司的社长。
  他又说:“哎呀,我这么说,或许是太突兀了。但是,如果您愿意向敞公司借钱,我一定不会多收您利息的。如果您不方便,当然也不能勉强。是因为您一直问多少钱多少钱的,我才会这么说。”我问他要借多少,他就说:“当然是愈多愈好。借一百五十万,可以吗?”
  这个数字比我想像中的高出太多,几乎和我目前存款的数字一样。但是利息减半,那钱只要不要领出来,又不会自己跑了,而且只要借一个月就行了。我想:“一个月后,车祸的事情一定也可以完全结束了。”如果向他的公司借钱的事,和车祸的事能够一起结束,未尝不是好事,便答应他了。比叫我赔偿戒指的金额,我更能接受这样的处理。
  九月十九日(星期一)
  去医院看井原先生,院方说井原先生去公司了。我问:“他出院了吗?”但是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原来井原先生傍晚的时候再回到医院。有人这样住院吗?无论如何,看来我可以不用再来看他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九月二十日(星期二)
  菜菜已经四个月大,可以开始给她吃一点像蛋黄一样的固体食物了。我知道婴儿断奶时期吃的食物,都煮得很熟,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菜菜的身体上出现了湿疹一样的东西。怎么会这样呢?对鸡蛋过敏吗?或是我换了不同牌子的牛奶的关系?以前喂她喝米汤,最近慢慢改成喂粥了,看来又要倒回去,只让她喝牛奶和米汤就好了。真是伤脑筋,已经无法给她母乳了呀!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找吉田医生商量,他说不用急着断奶,还是可以给她吃葛粉汤和菜汤之类的液体食物。蛋黄之类的固体食物,还是等小孩子的抵抗力更强的时候,再给小孩吃。
  九月二十三(星期五)
  今天是假日,老公从早到晚躺着,完全无视我的忙碌。我每天忙菜菜的事和去医院,处于一种孤军奋战的状态当中,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虽然我很感谢他下班就回来,不会没事就出去应酬,可是,假日整天在家里看电视转播的棒球赛,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敷衍了事,难怪悦子她们要瞧不起我。真是的,看着他看电视时的背影,真想走过去踢他一脚。
  放在房间角落的电子琴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也很久没有打开电子琴的盖子了,我的技术一定退步了吧!当我说要和现在的老公结婚,并且搬到田端时,悦子她们就说:“不错嘛,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你一定很快就会受不了那里的生活的。”她们或许有一点说中了。不过,我和老公之间,并没有经历轰轰烈烈的大恋爱,最后平平顺顺地结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是最适合我们两个人的方式。但是,如果现在还有时间弹电子琴,那就更好了。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夏天快要过去了,出门不再那么难过。今天井原先生主动对我说:“以后不用来了。”真是太高兴了。
  我最痛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好。从今天起,我只要多多照顾菜菜,陪陪老公就行了。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他说他就在附近,能不能出去见个面。他说要谈保险的事情,我只好答应了。因为不想被西尾久附近的人看见,也不想再搭车,所以就约在离田端车站有点远,位于不忍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井原先生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是脖子上还包扎着绷带。本以为他要谈什么保险的事,结果根本只字未提,净说什么“您的孩子长大了呀”之类的话,还说什么“自己这个年纪了还单身,实在很寂寞”,又说“或许是理想太高了。像太太您这样有魅力的女性,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喜欢上太太您了”。一边说还一边故意发出嘿嘿的笑声。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胡说入道,很恶心。“这个年纪”是什么年纪?谁管他呀!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寂寞也是活该的。跑来对我这个已经结婚又有小孩的人说这些话,不是无聊是什么?或许有些女人也和他一样,到死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十月三日(星期一)
  菜菜已经四个多月了,有时觉得她好像在说话了。可是,她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在叫“爸爸”,让我有点失望。可能是我在喂她吃东西时,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干什么”或“爸爸真是令人伤脑筋”之类的话,所以她记住“爸爸”这个发音了。照顾她的人都是妈妈,爸爸回来时只会看电视,偶尔哄哄她罢了,她却只学会叫爸爸,不会叫妈妈,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或许我跟这个孩子的缘分并不是那么深。在医院生完小孩时,我问身边的老公:“男的还是女的?”正好从旁边经过护士回答我:“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当时我一听,就觉得有点失望。怀孕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的样子像会生男孩,所以我也一直相信自己会生男孩。
  十月五日(星期三)
  菜菜会看着我笑了。她现在已经五个月,我觉得可以在她的食物里加上盐和酱油之类的调味品了。
  碎豆腐:磨碎的豆腐两小匙、煮熟的蛋黄半个、用滤网过滤的菠菜汁两小匙半、盐、酱油。菠菜要用水煮熟,并且只用嫩叶;蛋黄捣碎。用适量的柴鱼高汤煮过后,加上盐和酱油调味,就可以用汤匙喂食了。菜菜好像还满喜欢吃的。
  十月六日(星期四)
  今天吃蛋黄泥。将水煮蛋的蛋黄捣碎,因为太干了,所以加上一点开水或汤、牛奶、味噌汤,让蛋黄泥有水分,再喂食。虽然也可以给她吃半熟的蛋,但是她吃了容易腹泻,所以还不能给她吃半熟的食物。打电话给娘家的妈妈,问一些婴儿食品方面的问题。
  十月八日(星期六)
  悦子她们约我出去,我今天断然地拒绝她们了。以悦子为首的LV族们,从头到脚都是名牌,不是皮尔卡登,就是纪梵希,她们今天好像要去轻井泽打网球。真是优闲又高雅呀!她们明知道我的孩子还小,不可能去,却故意来邀约,实在有点可恶。今天拒绝了她们,她们以后大概不会再来找我了吧?我无所谓,随便她们。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她们。女人如果没有朋友,是很难活下去的。如果不是悦子,我大概不会买车子,也不会考到二级电子琴师的执照,说不定也不会生小孩。如果没有竞争,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女人也是爱竞争的生物。
  十月九日(星期日)
  星期日,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一个蛋糕。老公爱吃甜食,所以很高兴,还大大的夸奖我。会做蛋糕有什么了不起?哪一个女孩没有在学生时代的家事课里做过蛋糕呢?只要有烤箱,谁都会做蛋糕。连悦子也会。
  但是菜菜还不能吃蛋糕,所以我用蔬菜泥做了一个小“蛋糕”,再在上面用马铃薯泥写上“PaPa”(爸爸)。今天为他们父女俩服务到家了。
  十月十日(星期一)
  今天是体育节,所以老公连续两天都在家。最近的日子非常平稳,我的心里真的轻松多了,下午还带菜菜去隅田川堤的自然公园散步,如果日子能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
  今天给菜菜煮乌龙面。水煮乌龙面两二二大汤匙,小鱼乾一小匙,番茄丁两小匙,盐、酱油少许,适量的柴鱼高汤。
  水煮乌龙面用热水烫过,剪成一公分长的小段。小鱼乾也要用热水烫过,番茄热水烫过去皮,去掉里面的籽,切成碎丁。用柴鱼高汤淹过这些材料,加热煮软后,用汤匙压碎再喂食。
  最近老公非常热中棒球赛,每天晚上一定在七点的晚间新闻以前,就回到家里,然后抱着菜菜,一起为巨人队加油。今天因为王贞治打了一支全垒打,他一时兴奋过度,激动得抛下菜菜,让我吓了一大跳。我生气了,他道歉了许久。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
  今天做面包粥、猪肝泥和香蕉泥。
  明天是发生车祸满两个月的日子,井原先生应该已经出院了吧?
  十月十七日(星期二)
  车祸发生至今已经超过两个月。今天打电话到井原先生的“朋友金融公司”,接电话的人说社长在医院。哎呀,真受不了,他好像还在住院。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十月十八日(星期二)
  打电话到“朋友金融公司”,井原先生来接电话了,他说昨天是去医院办理出院的手续。我终于可以卸下心头的大石头了。因为他还说我可以还钱了,所以我答应他拿钱还他。
  井原先生说有一些还钱的文件必须事先填写,所以再三要我先去他的公司,再去领钱。想到明天就可以解决这些麻烦的事,跑一趟他的公司也不算什么。不过,这两个月可真漫长呀!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我不想把那天以后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当中。万一老公看到我的日记,发现了这件事,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十九日开始的这几天,我像活在炼狱之中。我不想把炼狱里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上。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我已经不行了。老公啊,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的不对劲呢?我很清楚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变化了。连站着煮饭都觉得争苦,腰好酸、好痛。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连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也没有,又不能对父母说。如果老公知道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将完全被破坏。考虑到菜菜的未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不能将自己犯下错误纪录,留在这本日记中。一旦化为文字,老公就有可能看到。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今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十月结束了。对我而言,这是魔鬼般的十月。我全身都在痛。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不正常的人,以前总以为那只是小说家凭空想像出来的人物,没有想到真的有如此卑鄙、残忍,像垃圾一样的男人。
  可是,犯下最大错误的人是我。是我让事情发展成这样,是我自己自掘坟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公道歉才好。我太任性,自尊心太强,不是一个好妻子。老公,真的很抱歉,如果能死的话,我真的想死;但是为了菜菜,我绝对不能死。
  事到如今,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迟,更不可能向老公求救了。我是自掘坟墓,自作自受。现在,我只能等他们厌倦我了,再想办法努力振作起来。
  十一月四日(星期五)
  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想大声尖叫、痛哭。我的朋友不多,所以电话一向很少。以前觉得每天去医院,是很痛苦的事,但是,和现在比起来,那一段每天去医院的日子,简直就像天堂一样。我知道这个人世间,或许真的有那种禽兽不如的人,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那种人的陷阱里。作梦也想不到会这样。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一个女人很容易在这个地方陷于水深火热般的炼狱里。我真的很对不起老公,真的很痛恨那个井原和山内。人类不应该有那样的行为。原来东京这个大都市里,竟然有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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