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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 - 岛田庄司

_3 岛田庄司(日)
  三位上班族都屏住气息,看着御手洗,一副不敢用力呼吸的模样。他们的脸上都有惧色,好像很怕眼前这个正在发表高论的男人。
  店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御手洗,他们或许正在想:这个男人是下是喝醉了?还是脑筋有问题?
  “所以各位根本就无法察觉这个问题根源的可笑。”御手洗还要继续演说。
  “御手洗君……”我小声地,有点畏惧地拉拉占星师的衣袖。
  “在日本人的想法里,车子是一种奢侈品。一般国民都能奢侈拥有,执法者当然就更百倍于此,所以开车的人被再怎么剥削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能取得平衡……”
  “喂,御手洗兄……”
  “这是一种姑息的算计,只要看这一项,就可知统领这个国家的那只是,只不过是一种欺骗。虽然,这也碰巧平衡了某种庞大的嫉妒心理,彼此保持了均衡状态而已……”
  “我们出去吧!唔?出去吧!”
  “这国家没有道德感,正义都沉睡了。大家都是伪善的骗子,如今日本的道路上,充斥着古代日本后宫妒忌心,大家互相妒忌,见不得别人好。”
  “不管怎么说,这个……”
  “每个人都只看到眼前的东西,真是愚蠢至极。拥有高贵理念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早就绝迹了。可悲呀!这是真正的悲剧!”
  “好了,走吧!”
  “各位,最后我要向各位请求一件事,希望各位去呼吁:既然一定要有停车收费计时器,那就把那东西做成手腕的形状,然后把钱币的投入口,设在袖口下方。”(“袖口下方”在日文中即贿赂之意——棒槌学堂注)
  我推开门,拉起御手洗的手,硬把他拉到外面。
  “好了,祝各位身体健康。”御手洗又把头伸入店内,非常有礼貌地说了这句结语后,才让门关上。
  拉着这个狂人的手,我目不斜视地走了一百公尺,只求能尽快远离那家咖啡店。我再也、永远也不会再进入那家咖啡店了。我的脸发烫,我想我的脸一定胀红了。
  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后,我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你怎么了?干么那么急?”御手洗还很天真地问着。我真是败给他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后,我才说:“你妤像很喜欢演讲嘛!”
  “什么演讲?别说得那么夸张,我只是发表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那确实是发表想法,但是……”
  “事情不说出来的话,别人怎么会了解呢?不是吗?”
  “或许你说得有理。可是,你难道不能用比较正常一点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想法吗?你用的方法,会吓死一般人的。”
  “为什么会吓死人呢?我只是说说话而巳呀!”
  我盯着御手洗的脸,仔细瞧了又瞧;他不像在装蒜。这个男人是真的不懂。
  “对初次见面的人,突然就说了那一堆话……”
  “那要先说什么?今天的天气很好?还是要说你今天穿得很好看?或是你的孩子几岁了?真的一定要先说那些无聊的话,才能进入主题吗?说了那些话以后,恐怕我会忘记我想说的事。”
  “但是……”
  “那些都是社交辞令,说不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谈话的内容,和内容的品质。”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
  “有意见的话,就应该说出来,互相沟通。”
  “可是你那样根本不算沟通,那只是你单方面在陈述你的想法。”
  “有沟通,才能够相互成长。再说那几个上班族吧!竟然任凭罚款!他们应该提出反驳才对,不向权力低头。”
  我死心了,什么也不想说了。  
第十四章  
  和御手洗这个人交往愈久,就愈觉得他这个人的与众不同。他好像觉得自己很伟大,这样的性格反映到生活中后,让他似乎没有朋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生活的,好几次下班后我来他的事务所,从来没有见过顾客上门请他占卜。另外,他对钱的事情,好像也很漫不经心,照说他可以向我收取咨询费,但是他好像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不过,毫无疑问地,他绝对是一个好人。我丧失记忆以来,除了良子以外,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经常在工厂下班的黄昏时候,去他那里坐坐。
  刚开始时,是两天去一次,后来就变成每天都去。每次去都不用打电话预约,直接就去。到了他那里的时候,他总是躺在沙发上睡觉,看到我来了,便表现出欢迎的样子,请我听音乐,并且借我唱片。
  六月三日星期六,这天工厂只上半天班,所以中午过后,我就到御手洗的事务所。很难得地,这时他没有在听唱片,而是在听收音机。
  我问他理由,他说今天是火星和土星交会的日子,地球上可能会发生某些不幸的事件。例如某个重要的国际性人物被暗杀,或飞机失事、大地震等等。
  他还说:“你也要小心一点,因为你是受到火星的影响,才丧失记忆的。”根据御手洗的说法,火星和土星都不是好星,而两颗交会是少有的情形。
  “下次我想带良子来。可以吗?”我突然这样问他。我早就想让良子认识这个奇特又有趣的朋友,也数次对这位占星师说起良子的事,“女孩子对星座的事情一向感兴趣,而且……”
  “好呀。”
  御手洗冷冷地回答,然后缓缓地坐到沙发上,疲倦地双手互握。
  今天的御手洗看起来非常帅。老实说,以外表而言,他称得上是没有什么缺点的男人。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非常不好,当时他刚从睡眠中醒来,整张脸肿肿的。
  后来我数次仔细观察,发现他除了个性上的缺点外,有着日本人少有的特殊气质,鼻子又高又直,脸颊上没有一丝赘肉,脸型瘦长,头发微鬈而柔软。说他是美男子,应该也不为过吧?我开始有点担心,真的可以让良子和他见面吗?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没有人愿意嫁给你吗?”
  “我没有那么笨。”
  兴趣来的时候,就算面对陌生人,他也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没有兴趣的时候,他整个人病怏怏,对人不理不睬。这天我们一起听了一整天的新闻,很遗憾的,并没有发生任何御手洗所预言的不聿大事。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听到一则新闻,说是东北地方发生了地震。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什么令人震惊的事了。
  御手洗显得很消沉,不解地说:“奇怪了……地震的话,应该是天王星呀……”
  “不过,发生地震也算是不幸的事,不是吗?”虽然我这样安慰他,他仍然一脸的不高兴。
  回到家里时,良子坐在一个小包里前,正在看一封信。之前我已对良子说过好几次,我认识了一位占星术师的朋友,但是良子一点好奇的表示也没有。我本来以为女孩子对占星术都会感兴趣,看来良子是异类。
  “这个小包裹是哪里寄来的?”
  “乡下寄来的。是房东代收,刚刚才交给我的。”
  我不自觉地发出“哦?”的疑问声,原来良子已经让家里人知道这里的地址了,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包里里有海带芽、玻璃纸包起来的食物,甚至有蚊香这样的东西。其中比较让我好奇的,是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看,是一只小小的铁制茶壶。
  “这个,是什么?”
  “是南部的铁茶壶。那可是岩手县的特产品。”良子一边看信,一边淡淡地回答我。她拿着信的右手大拇指,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
  “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铁茶壶。很可爱。你的拇指怎么了?”
  “在店里的时候戳伤了。”她把信摺好,放回信封里,然后以感伤的口吻,述说家乡松岛的种种。那封信好像让她的心情变沉重了。
  关于松岛,我的所知有限,仅仅在学校里学过大诗人芭蕉歌颂松岛之美的诗句。说也奇怪,我可以轻易地想起这些诗句,却怎么样想不起过去的事,也想不出是在哪个学校学习到的。
  “松岛的夏天虽然很好,但是我更喜欢冬天。”良子说,“因为冬天的时候,会有设了暖炉的游览船。我从小就想坐那样的船,看到观光客一家人搭乘那样的船出海游览时,觉得很羡慕。我虽然是在松岛出生的,小时候却一次也没有搭过那样的游览船,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有机会搭乘,而且也只有搭乘过一次,感觉非常愉快。和我们上次在横滨搭乘游览船的情况不大一样,那次的时间更长,而且船上只能搭载四、五个客人。
  “松岛那个地方的海面上,有无数的小岛,游览船穿梭其间时,有些人或许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我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里的小群岛……”良子低着头,下再说话。仔细看她,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
  “怎么了?哭什么?冬天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松岛吧。高兴一点呀。”我伸手抚摸良子的头发,以为她会趁势投入我的怀中。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那么做。
  良子说她有一位年龄相差很多的弟弟,这个弟弟一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她母亲在信里说了,最近弟弟的情况非常糟糕。
  因为父亲已经死了,全家的家计都靠兄长在维持,把良子也算进去的话,目前家里共有四个人。父亲是两、三年前去世的,当时良子已经来到东京,为了寄钱回去,必须忍受着酒店令人不愉快的工作。良子以前从不提这些事情。
  “我想写信回去,但是大拇指手受伤了,没有办法握笔。如果受伤的是别的手指头,那还可以写字,偏偏是……你可以帮我写信吗?”
  “可以呀。可是笔迹不一样,他们会吓一跳吧?”
  “没有关系。我正想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只要写说我的手指受伤,所以请你代为写信。这样不是正好吗?一举两得吧!”良子说着,便起身拿来信纸与信封,还说:“可以写长一点吗?”
  “可以。”
  于是,我就照良子的意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关于在东京的生活,不提在酒店上班的事,只说现在在蛋糕店工作,每天都过着愉快的日子。又说上回去横滨玩,从山下公园望出去,海景十分美丽,并且乘坐游览船,在海湾内绕了一圈,还看到漂浮在海面上的水母;可是横滨的海景虽然美丽,却比不上松岛。
  另外,因为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好人,未来想和他一起生活,所以或许冬天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回去松岛;这个人非常好,相信母亲一定会喜欢他;今天因为手指头受伤了,这封信就是请这个人代写的……毫无章法地把良子想说的事,统统写进去,足足写了十张信纸以上。
  但是,就在写信的过程中,我的内心愈来愈感到不安。如果我已经结婚,已经有妻子了,那该怎么办?把信放入信封里,信封上的字也是我写的。
  写完了住址后,良子稍微犹豫一下,决定寄信人的姓名还是只写了良子的名字。良子说明天就寄,说完就把信放进皮包里。
  处理完写信的事,良子站起来泡咖啡,我再度提起御手洗的事。
  “唔,那个人的名字很有趣。”良子淡然地说,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
  “不只名字有趣,他那个人也很有意思。去认识一下,不会有坏处的。”
  “我没有兴趣。”
  “为什么?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真的很有趣。”
  “不说这个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最近总是很晚才回来?”
  “唔?”
  “你每天都去找那个厕所先生吗?”
  “厕所先生(‘御手洗’这三个汉字,在日文中有洗手间、厕所的意思——棒槌学堂注)……”
  “和他见面,比和我在一起有趣?”
  “不是,不是那样的。不能那样比较。”
  “我和他,到底谁比较重要?”听到良子这么说,我本能地感觉到某种危险性,便沉默不语。
  在默默发呆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和良子共同生活的日子虽然很快乐,但是我们之间却没有共同的话题。
  “今天泡日本茶吧!”我从包里里掏出那个南部铁茶壶。
  “不行!”良子的声音非常激动,并且从我手中抢走铁壶,塞入包里中,再把包里丢进壁橱里。她的情绪很不好。接着她又回到被炉桌旁,坐了下来,呼吸急促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个东西。”
  一定是家里寄来的信,让她变得歇斯底里。是故乡和家人,让她有不愉快的回忆吗?或者是——如刚才御手洗说的,火星和什么星相会的时候,会有什么灾难发生?
  我躺在床上,想着和松岛有关的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会让诗人芭蕉感动的地方,一定很漂亮吧?今年冬天就去一趟吧!良子刚才哭了,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小弟病情恶化了吗?
  还有御手洗的事。我每天去他那里,除了因为喜欢他这个人外,也和每天只来往于工厂与良子之间的生活太单调有关。另外,从驾驶执照上知道了住址,想去看,却不敢去看的心情,也让我逃避到他那里去。和御手洗见面时,他那种自信过剩的喜感表现,确实让我觉得很有趣。
  御手洗是个怪人,他从没有问过我:“是否去过驾驶执照上的住址了?”或“为什么不去?”之类的话。这是因为他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吗?说到不感兴趣,良子为什么对御手洗和占星术不感兴趣呢?她是真的对占星术没有兴趣?或是对御手洗这个人没有兴趣,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第十五章  
  毫无疑问的,御手洗确实是一个怪人。而每天都在工厂里,反覆从事单调的工作的我,在工厂里也同样被人贴上“怪人”的标签。
  仔细想想,也难怪我被认为是怪人。在工作的场合里,我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从来不和同事开玩笑,和同事之间的互动也很不好,更不会积极地想结交朋友。进入这个工厂工作以来,我只和同事去喝过一次酒,就是被大竹部长邀请不得不去的那一次。因为那次的结果实在惨不忍睹,所以根本不会有第二次了。
  在工厂里,我就像另一个御手洗一样,是个奇怪的人,和同事说不上话,也不喜欢和人交谈。然而事实上,我非常想结交朋友;在我的人生里,这个时期恐怕是我最需要朋友的阶段。可是,我就是无法和工厂里的人做朋友。
  我总觉得工厂里的其他人,和我属于不同的世界,和我相距几万光年。工厂里和我年龄接近的人原本就不多,而少数的他们,却能和多数的中年员工相处得很好。
  除了我以外的工厂员工们,不管生活信条或兴趣或使用的语言,都和我不相同。他们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太夸张,也觉得他们讲的笑话太低级,所以不管再怎么勉强自己,我都无法和他们一样笑。他们欣赏的女歌星或演员,也一样无法感动我。
  我像一个外地来的人,完全不能融入当地的环境中,我和他们虽然共同拥有生活的一部分,却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
  他们应该会在背地里批评我是个怪人吧!我一样也不能认同他们,无法和他们做朋友。那些人一遇到事就会喝酒,许多日常发生的重要真相,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忽略了,而我却有自信看得比他们都透彻。想到这里,我就更能了解御手洗。
  或许他也和我一样,看透许多我们根本难以想像的事。有时我会想:他大声宣扬的那些话,或许到某一个精神医院都可以听到一堆——那种过度自信的言论。可是回家之后再想想他发表过的言论,又会发觉他说得不错,颇有道理。
  从这一点看来,他实在是很吃亏。如果他在发表他的言论时不那么激烈,能像平常人那样,带着点忧愁,以缓和的语气述说,或许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不至于让人害怕、流冷汗。
  他的言论明明像苏格拉底一样深具哲学意义,可是他却以疯子般的形态来述说。这样下去的话,他一辈子都会被认为是疯子吧?有时我也会突发奇想:御手洗所住的老旧又脏的五层楼建筑物,其实是一座人造的假山,而他是坐在山头,俯视众生的神仙。
  去御手洗的事务所的路上,突然滴答滴答下起雨了。跑进大楼的玄关后,雨势开始变大,走到二楼的楼梯间时,雨势更大;到了三楼的楼梯间时,小窗外已经是滂沱大雨了。进入御手洗的事务所时,外面像在刮台风一样,大雨猛烈地敲打玻璃窗。
  这几个星期,我都像今天一样,每天都来这里报到,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工厂上班,还是在御手洗的事务所里上班。我当然想过:每天一到黄昏就看到我,御手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看到他时,他的表情总是很平静。
  “对了,我好像会弹吉他。”我说。
  御手洗就像我的心理医生,我每天都向他报告我想起来的事,或我注意到的事情。
  “要不要拿吉他来试试?”他说着,便走到后面的门里。我已经知道那扇门的后面,就是他的寝室。
  御手洗拿来一把大吉他,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递给我,叫我弹弹看。
  “突然叫我弹,我弹不出来呀!”我有些慌张。虽然说我好像会弹吉他,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要从何弹起。
  “我这边正好有乐谱。你等一下。”御手洗说着,打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大型乐谱。数行五线谱上,错落着如黑豆般的小小音符,曲名的地方以英文书写,好像是captain什么的。
  “哇!这是什么?我完全不懂。”我害怕地说。
  “是吗?”
  “我会的可能只是伴奏之类的东西,而不是这种东西。应该是更简单的吉他弹奏。”
  我可以肯定我会的东西应该不是歌曲之类的曲子。像魏斯·蒙哥马利所弹奏的吉他技巧,更是我弹不出来的东西。
  “懂和弦吗?”
  “好像懂。”
  “那你知道哪些和弦?”
  我的手在吉他的琴颈部位,说道:“像这样的。这是c、am、f……”
  “那么,我们来试试C的慢四步爵士舞曲。可以吗?”御手洗说着,便开始弹奏起来,并以肩膀和右脚打拍子。这个我记得。于是我也加入弹奏,两把吉他的音程合在一起了。
  御手洗的小指很灵巧,虽然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弹得那么好,却还是可以配合上他的弹奏。但是,他突然展开即兴的弹奏。
  我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御手洗的左手快速地在吉他的颈部滑动。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演奏,真是太厉害了!每当乐曲中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御手洗急促的呼吸声;弹奏比较短的乐句时,吉他弦更好像要进开似的,非常有魄力。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吉他演奏。这就是所谓的acoutic吉他吗?我现在才知道吉他也有这样的弹奏法。
  “太棒了!”一个段落结束,我忍不住赞叹。
  “你的节奏也不坏。能够弹到那个程度,表示你确实会弹奏吉他。但是,你没有试过即兴演奏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那要怎么弹奏。”
  “那你大概没有弹过真正的爵士吉他或摇滚吉他。”
  “是吧!你弹得真好,能够听到那样的演奏,我觉得应该付钱才对。那是专业吉他演奏者才能有的演出,实在是太棒了。”御手洗好像陷入思考当中,对我的赞美只是思思地含糊回应。
  “刚才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音乐,而且是真人在我面前的实况演奏。御手洗兄,我觉得你可以挂个‘吉他教室”的招牌了;不过,这回招牌上可要用日语的假名,写出‘御手洗’三个字的读法才好。”
  “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做什么都一样。”御手洗虽然这么回答,但是脑子里好像还在想他自己的事。受到御手洗的演奏的感动,我的脑子里只有对他的夸奖之词,并且了解他为何拥有那么多爵士吉他唱片的理由了。
  御手洗对我的夸赞,本来只是含糊的敷衍,但是我的夸奖之词渐渐生效,他终于也有了些认同,说道:日本没有真正的专业吉他演奏家,有些人只是会弹奏,但是他们的生活与音乐,却没有交集,所以那些人的吉他演奏没有生命力,是有病的……没有想到他又因此发表起长篇大论。看来,御手洗是很容易因为被夸奖,就得意起来的人呀!
  “你可以为民歌之类的歌曲伴奏吗?我没有这一类的唱片,不过,我有披头士的唱片。”
  御手洗说完站起来,走到架子那边,抽出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我对这张唱片有印象,是披头士最好的作品。御手洗把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地放下唱针。接下来的音乐强烈地震撼了我。
  就是这个!我想到了,我知道了。我先是低声地跟着唱片哼,接着就发现自己真的会唱这首歌,也了解歌词的意思。
  我的手握着琴颈,手指头大致准确地放在和弦的位置上。没有错,我确实会这样弹唱。曲子一首接一首,虽然有些曲名想不起来了,但是,每一首曲子都是我熟悉的。
  御手洗说:“披头士的每一张唱片我都有。”
  所以,他从架子上一张一张地拿下来,也一张一张地放出来听。
  我觉得我好像能想到什么东西了,心情既兴奋又着急,无法以言语或文字来形容。那种无法忍耐的急迫,已经逼到喉咙了。
  音乐果然是个好东西,或许这就是我找回记忆的契机。我向御手洗这么说,御手洗便走到后面,抱来许多披头士的乐谱。我们两个人就在房子里,一首一首地唱。虽然不是每一首都完全会唱,但是我知道原来我是会唱歌的。
  此刻的心情,就像航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黑暗大海里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亮光。找到自己会唱的歌,让我感到无上的喜悦。我觉得非常幸福,想要大声的叫喊。生命里有良子和御手洗,让我感动得想流泪。
  刚开始的时候,御手洗有点不耐烦似的,只是小声地唱着,后来在我的称赞下,便愈唱愈大声。他放声而唱,大概连纲岛车站一带的人,都可以听到他的歌声了。
  夜已经深了,尽情唱歌之后,御手洗说想喝咖啡。他说这个话时,声音已经沙哑。这个男人似乎也不大会自我节制。
  还有,不知道要说这个人大方,还是要说他太不像正常人了。
  我要回去时,他竟然眉头皱都不皱一下,把那把小吉他送给我。为了谨慎起见,我便问他:这把吉他不行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之前我也弹过了。轻易就把jibsonj—200送人,这种出手,真教人惊叹。
  拿着吉他走到外面时,雨已经停了。
  良子独自在房间里发牢骚。最近我们已不相约一起回家了。
  她问:“又去找厕所先生了?”
  我说:“用不着生气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明天我们一起去他那里,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明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在纲岛车站碰面,你让他用占星术为你占卜一下。”
  然后良子便说:“我会害怕。听说占星术很准呢!我可下想听到有人告诉我:明天你就会死了。或许我以前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也会被他说出来。那怎么办?”
  “哈哈哈!”我笑着说:“别担心。就算他说我明天就会死了,我也不在乎。他的占星术虽然和他的吉他一样厉害,但是他明天说你的事情时,一定说不准。你只要享受他带来的乐趣就好了,就当作消遣解闷吧!”  
第十六章  
  第二天,我比较早到达纲岛车站,等了五分钟,良子就来了。她虽然来了,嘴里还是唧唧咕咕地发牢骚。
  带良子来,是昨天晚上临时起意的事,所以御手洗并不知道。等一下他看到良子来了,一定会吓一跳吧?走在纲岛的马路上时,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心里偷笑。一路上我一直想可以吓到他的方法,可是直到走到他的事务所门口了,还是没有想出来。
  敲门之后,一听到里面的应答声,我就推开门。今天他虽然没有躺在沙发上睡觉,却仍然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正在看报纸。
  “嗨!”他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视线立刻投回报纸上,一定以为今天我也是一个人来的。站在我身后的良子说:“你好!”
  听到良子的声音,御手洗眼前的报纸立刻掉在地上:“哎呀,你就是良子小姐吧?你好,欢迎你大驾光临,他每天都会说起你。”
  良子扫视了一下御手洗的事务所,言不由衷地说:“这个房子很不错嘛!”
  御手洗注视着良子的脸。平日从不谈论异性的御手洗,似乎也觉得良子很可爱,我的心里因此有些得意。
  “你是早上九点半左右出生的吧?”御手洗突然这么说,良子不禁吓了一跳。
  “啊……好像是的。”良子呆住了似的说。
  没有想到一下子就让御手洗给说对了。这样一来,良子对他的印象应该会改观吧?我心里放心的同时,也有一点小小的妒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良子怯怯地问道。
  “看人的脸,就知道了。这位先生是一位大师哟!”我胡言乱语地说着,心里却颇为不平静。所以当御手洗起身要去泡咖啡时,我便带着点报复心理,调侃地说:“又是那个难喝的东西吗?”良子早就听我说过御手洗的咖啡很难喝,闻言便笑了。
  “难喝吗?”御手洗说。他睑上没有反省检讨之色,反而抱怨起水质不好,然后才又说:“那么今天就喝即溶咖啡吧!”
  “御手洗先生。”良子边喝咖啡边说。
  “什么事?”
  “御手洗是你的本姓吗?”
  “不错。”
  “这个姓氏很有趣。”
  “……”
  “那么,名字呢?”
  “名字吗?我是御手洗……算了,知不知道名字,都没有关系吧?”
  良子像发出惊叫似的,大声地说:“我想知道,我非常想知道。”她转头问我:“你一定也想知道吧?好有意思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喂,你们,这个咖啡还可以吗?”御手洗想借此转移话题。
  “请你说吧!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御手洗像受尽折磨,对人生感到倦怠的人,他深深叹了口气说:“这种痛苦的时间,对我的人生所产生负面影响,是无法计量的。‘名称表现本质’这句日本格言,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非常认真、专心地听着。
  “名称和本质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本质,有密切的相关的话,那么,叫做雪子的人,就绝对不能去海水浴场:叫做黑田的人,就得搬去大溪地住咯!”
  “不要发表高论了。”
  “kiyoshi,我的名字是kiyoshi。”御手洗悲壮地说。
  可是我心里想:“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名字呀!”
  “写成汉字的话,就是清洁的洁。”我很快地就有一个联想,并且强忍着不笑出来。良子也是,她先是头发和肩膀抖动着,但是最后还是忍下住,笑了出来。
  接着,御手洗就像自虐一样,自动自发地述说起从小到大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不幸。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要选派打扫厕所的人选时,同学们的眼光都会集中到我的身上,然后全体大合唱似的,叫出我的名字——御手洗洁、御手洗洁,好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打扫厕所的事了。老师完全不制止这样的情形,还说:‘那么,就请御手洗同学当代表吧!’对当时的小孩子而言,打扫学校的厕所,是最讨厌的事,而且是有屈辱性意义的工作。因为不得不做那样的工作,我只好每天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上学。回想起当年的同班同学,我就能明显感觉到心里的邪恶本能。‘清洁厕所’就是他们给我的绰号。因为姓名,而得到令人不愉快的绰号,实在很没有道理。我从小就为了这个而感到痛苦。
  “自从有了这个绰号以后,就算我犯了值得同情的失败,也得不到同情。例如说,冬天的时候内裤穿反了,在厕所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却听到同学们起哄喊:耶!耶!因为是‘清洁厕所’的人,所以才会这样啦。这到底是什么理论呢?我觉得人心好残酷,我的心也深受伤害。
  “于是,我日夜诅咒给我这个名字的父母、给我取绰号的同学、不为我主持公道的老师和学校。我甚至诅咒这个世界,为什么有厕所这种东西。最可笑的是,遇到因为名字而难堪时,我却只能躲在厕所里哭;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高中……良子小姐,你哭了吗?我所遭遇到的事,确实非常残酷。美国的黑人也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因为种族的关系,而受到不平等的对待。所以,我从中学起,就一头栽入爵士乐。”
  听着御手洗的述说,良子笑出了眼泪。说的也是,谁的人生完全没有辛酸呢?
  到了要占卜的时候,良子又退缩了,像个到了医院,却怎么样也不肯打针的小孩。御手洗便说:“那就下次再来吧!”但是在我固执的拜托下,良子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接受御手洗的占卜。
  “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是说出生的年月日吗?”
  “对,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
  “这个……是五月二十四日。”良子只好说了。
  “出生年呢?不知道出生年的话,就没有办法把图表画出来。”
  “三十三年。”
  “昭和三十三年吗?我刚才说的出生的时间,正确吗?”御手洗一边做笔记,一边发问。
  “我母亲说我是九点多出生的,但并不是九点半,而是快九点半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九点二十五分或二十分左右的时间。”
  “九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吗?那么,出生地呢?”
  “松岛。”
  “松岛……在仙台附近吧?”接着,御手洗拿出他那本有许多记号与数字的灰色笔记本,并且拿出用电子计算机,不知在计算什么。接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中央印着大圆圈的占卜用纸,在圆圈的周围画了很多表示星星的记号,并用红色笔和蓝色笔,在记号与记号之间,以尺画线。之前我拜托他很多次,他都不肯为我占卜,现在竟然为第一次见面的良子占卜,他是不是对女性比较偏心呢?
  “哎呀,不得了!”图完成了之后,御手洗说,“月亮相天王星在上升点上的人,行动上经常会有惊人之举,不小心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御手洗铁口直断地说。
  我说:“没见过良子有类似的行为呀!”是吧?我向良子眨眨眼,表示:“看吧!他说错了。”可是良子的表情很认真。
  “你属于奇数命,可以说是感情相当强烈的。太阳在第十一宫,表示你的愿望大多能实现,并且有很多朋友。但是恋爱运不太好,结果或许不是很理想。
  “唔……这个嘛,有一点……麻烦。整体来说的话,就是:如果想得到遗产,或许必须经历一番战斗。还有,要注意暴力事件,暴力事件可能引起性命的问题。火星在第八宫,海王星在第四宫,而且都在界线的正上方,因此有因为暴力事件,而死于病床上的危险性。要特别注意这一点,一定要严加注意。至于年轻时的家庭环境,有不想告诉他人的秘密,或难以言明的事情。这一点和冥王星在第二宫有关。
  “财运方面,颇有从他人处夺取钱财的运气,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庞大的财富;但有为了钱财,而不择手段的倾向。因为有不调和相位,所以很容易为了钱财而误入歧途,结果遭受法律的制裁。不要去拿不义之财,应该就可逃过这样的难关。其他的都不错。是个可以追求知识与学问的人,到国外发展的话,会有愉快的人生经验。另外是:头脑很好,当记者的话,一定会成功。还有啊,从这张星盘上看来,生产时恐怕会有难产的情况,要特别注意一下。”
  回到家后,良子仍然很沉默。我问她:“都被御手洗说中了吗?”
  她说:“有些说对了。”
  我们在房间里听着从御手洗那里借来的唱片。我们两个人都很喜欢这张唱片,所以一直还没有还给御手洗。这张名为“the incredible jazz guitar of wes mont-gomery”的唱片,就是我们在横滨运河边的爵士咖啡馆minton house听到的唱片,我特别喜欢a面的《airgin》这首曲子,怎么听都听不厌。
  “下个星期天,我们再去那里的爵士咖啡馆吧!”我说。
  良子轻轻“嗯”一声,表示同意了。  
第十七章  
  雨季到了,一天到晚在下雨,但是我仍然撑着伞,去御手洗的事务所。当我们一起唱着披头士的歌曲时,有时我会觉得我的眼前好像浮现了一个房间,那是丧失记忆前我住的地方。音乐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竟然能创造出人类感性最深处的东西。或许视觉性的记忆,正好与感性为邻,在音乐的刺激下,记忆中的影像便泎现出来了。可是我内心中的某种恐惧心理,又像一片墙壁般阻挡着,不让影像具体化。
  我又开始在意驾驶执照上的住址。
  天天去找御手洗,是希望生活在“现在”当中。和良子在一起的生活,渐渐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后,我就愈来愈难以抗拒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的吸引力,幸好遇到了御手洗这个奇怪的男人,让我的心思能够再度安于“现在”。可是,久而久之,找御手洗也变成日常的一部分了。
  或许我是个害怕麻烦的人,所以一直在逃避过去。如果我已经结婚,那么我的妻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既然我是她的丈夫,不管我有没有丧失记忆,我都有继续照顾她的责任,绝对不能视而不见。如果说我不知道从前的住址,那也就算了,可是我已经知道那个住址了呀!
  现在我已经有了良子,就算恢复了记忆,也不可能抛弃良子,再和妻子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可是,我的妻子并不知道我的情形,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回去;为了彼此好,我应该回去,把事情讲清楚,办妥离婚的事,让她也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非常麻烦,所以不愿去面对,可是现在想想:从我的年龄看来,我的妻子应该也还很年轻,还可以找到新的对象;如果她有了新生活,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和良子在一起了。想到这里,就很懊恼为何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那种急迫的心情就愈发难压抑了。
  没有去那个住址的原因,还是良子。
  她那哀怨的表情,让我每天像行驶于工厂与住家的路面电车,怎么样也不会驶出这条轨道之外。一想到良子的心情,我就会尽量不去想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良子经常闷闷不乐。她在御手洗的事务所时,看起来好像很喜欢那里,但是事后却说再也不去那里了。我问她原因,她说她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甚至还说我好像御手洗手下的小老弟。我问她:你在嫉妒吗?她坚决否认,又问我:我和御手洗,谁比较重要?她的问题,让我觉得她是在嫉妒。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我难得不去御手洗的事务所,像以前一样地和良子在元住吉的车站里会合,然后一起走路回家。途中,良子说:“绕一下路,散散步吧。”
  我们站在租来的公寓旁边的陆桥上,这条陆桥横跨在东横线电车行走的轨道之上。良子靠着陆桥的栏杆,俯视下面的轨道,我站在她的旁边。从这里,可以看见我们的公寓。
  今天的良子好像心事重重,话很少,我也只好沉默地陪伴。我背靠着栏杆,等待她说话。从元住吉车站开出来的电车,银色的车身在夕阳下发出闪亮的光芒,快速地朝我们所站的陆桥下方轨道驶来。
  电车的肮脏车顶,从我们的脚底下飞奔出去,经过我们住的那栋老旧公寓。我们虽然不在房间里,却知道那个房间现在一定因为这列电车而默默地颤动着。
  我们居住的地方何其脆弱呀!虽然只有六张榻榻米大,我们却认为那里是全世界最温暖:永远会等待我们回去的甜蜜小窝。可是,再怎么温暖、甜蜜,当电车经过时,那里却像一个薄弱的空盒子,只能无助地摇晃。套用御手洗的话来说,我和良子是两只微不足道的小动物,那间房子则是暂时放置我们这两只小动物的爱情竹笼。
  “我想,你还是去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看吧!”良子好像要把囤积在内心的压力全部释放出来般,以激动的语气说。她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非常严肃。
  “唔?为什么?”这是我的瞬间反应。事实上,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明天是星期六,中午下班以后,你就去西尾久的家吧!”好像要向来往的车子的噪音挑战般,良子大声地说。她仍然是一副苦恼的样子。我把头凑过去,就近仔细看她的脸。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吧?她的皮肤情况不大好。她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不要看我。”她说。
  虽然她没有说:如果你结婚了,已经有妻子、儿女了……之类的话,但是从她皮肤的状况,我知道那些令她苦恼的话,不知已在她心中徘徊多少次了。不论是她还是我,我们都已经到了非面对这个问题不可的时刻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变的。”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不要离开我。”良子也喃喃地说着这句她一再对我说的话。 
  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要抛弃我。如果西尾久的那个家里,住着你的妻子……我认为说良子的“不管什么事”,就是这件事。
  后来回想这件事时,我觉得我会如此解读良子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
  “爱情”是虚无的,所以我会如此认为。
  此时我和良子之间,确实存在许多误解;或者可以说我根本就不了解良子,因此我对良子的每一个想法,几乎都做了错误的解读。或许是因为年轻,所以容易犯下误解对方意思的错误,但是,这毕竟是难以挽回的过错,不能以年轻为理由,来原谅自己。我没有用心倾听良子说出来的话,才是造成误解的最大原因。
  听了良子的话,我只有苦笑的份。我的眼睛看着陆桥下的铁轨:心里也烦恼得不得了。男人和女人就像我们脚下的平行轨道,虽然位于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怎么样也不会有交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来自不同的生长环境,有着不同教养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怎么能期待他们处处契合呢?
  电车在这个时候驶进我们脚下的轨道,发出很大的噪音,我也在此时大声喊出:“我绝对不会离开良子,因为我喜欢良子,我爱良子!”因为有电车声音的掩护,我才会大声喊出那样的话吗?喜欢良子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爱良子”这句话,这是第一次说。因为我心里非常想去驾驶执照上的那个家,所以此时我的心里是有些内疚不安的,“我爱良子”这句话,似乎也有弥补心中不安的意思。良子靠过来,把头倚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视线越过良子的肩膀,不锈钢车身的电车发出警笛的声音,像一艘银色的船,摇摆着向前驶去。男人和女人所形成的两条绝对不会交错的铁轨上,行驶着以爱情为名的错觉之船;这艘船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缓缓地驶入黑夜中。  
第十八章  
  西尾久位于荒川区,在山手线的田端车站附近。此外,也可以在东北本线的尾久站下车,或搭乘都电荒川线,在宫之前下车。
  因为不知道都电或东北线的车子要在哪里搭乘,所以我还是搭乘山手线,在田端站下车后,再按照地图,寻找那个住址。反正从地图上看来,这三个车站和西尾久1-21-18的这个地址,几乎是等距离的。
  我常站在工厂的寄物柜前,拿着地图,独自思索如何去这个地址。因为一有空,就会有这样的举动,难怪被工厂里的人视为怪人。
  隔天是星期六,也是七月的第一天。又是下雨天,早上我撑着雨伞出门,从元住吉的车站出发,先去工厂上班,中午下班后,就搭东横线,经过纲岛、元住吉,到涩谷转搭山手线,绕了将近半圈,终于到达田端车站。
  出了月台,眼前有一片黑色石头的墙壁。雨水打在黑色的石头上,我站在黑石墙前观望了一阵子。刚才从月台上看这门墙时,觉得这片墙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又觉得是第一次看到。我依照“西尾久方向”的指示前进,出口前还有一段阶梯。走出剪票口,我又打开地图,再确认一次。
  是右手边的方向。车站前面就是宽敞的马路,雨势虽然大到前车窗的刮雨器不动的话,就无法前进的地步,但是路上的车子还是很多。从早上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撑着伞走出车站,向右转,从“新田端桥”上面越过山手线,走到尽头后再左转,然后顺着坡道往下走。
  车站的周围很繁华,有不少大楼。和元住吉或纲岛比起来,这里就是所谓的都会了。除了山手线的电车外,这里还有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轨道的路线也壮观多了。铁轨因为下雨的关系,闪烁着水的光泽。
  下了斜坡,再向右转,正好与铁轨呈直角分开,前面有红绿灯。车子很多,走在路上的行人就相对地少了。这里的街景和车站附近不一样,有老街的气氛,没有新建的大楼或华厦,大都是旧的木造或灰泥建造的两层房子,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家。灰黑、肮脏的灰泥墙壁,因为雨水的刷洗,显现出黑而亮的色泽。有不少房子前摆着保丽龙做的箱子,里面放了一些小盆栽。
  穿过铁道桥的下面,再走一下子,路上的街名地区牌子,已经从“田端新町”,变成“西尾久”了。我的心脏跳动开始加速,好像连指尖都可以感受到心跳的速度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上死刑台的囚犯。
  可是,我对周围的景观仍然是一点记忆也没有。我想过西尾久这个地方,或许会让我恢复记忆,却没有想过恢复记忆是幸,还是不幸。我边走边想: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一天突然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住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人发觉,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就算这里的人有人觉得奇怪,我也是感受不到的呀!现在我回来,如果突然有人跑过来拍我的肩膀,也是很正常的吧!
  把伞从头顶上挪开,我抬头看着天空。雨像无数黑色的小石头一样,从白色银幕般的天空落下来,以我想像不到的速度,打在我的脸上。我赶快再把伞拿到我的头上,伞遮住了雨,也遮住了我的脸。
  西尾久1-21的路牌出现了。本来我有可能要找很久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我眼前了。看到这个路牌的同时,一股怯意也涌上心头。我突然觉得我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钥匙包。这是在公园睡醒时,就在我身上的东西,我一直把它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今天也带来了。其中有一支应该是房间的钥匙。我面前的布帘上,印着“家乡料理·樱花”的店名,布帘旁边的柱子上,有一块小小的绿色牌子,上面写着“2l-18”这样的数字。就是这里了。
  垂着布帘的玄关玻璃门的旁边,有木头阶梯,阶梯的上面比较暗,看起来是一栋公寓。门上没有名牌,但是这里应该就是“樱庄”。一楼是小馆子,二楼是住家。这里有我的过去吗?我的妻子或儿女,现在也还住在里面吗?心脏好像已经跳到喉咙口了,但是我还是伫立原点,不敢轻易踏出一步。今天的雨,对我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像现在这样,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站在这里,应该不会很不自然吧?
  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往来时路走去。但是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再看着小馆子相位于二楼的住家。这里离闹区已远,少有行人经过,也久久才有车子通过。
  万一我的妻子,正从这里的某一个窗户看着我,她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是我,一定以为我是什么可疑的人物,或许还会因此跑下来追根究底。丈夫无缘无故失踪的妻子,一定比一般的女人更加神经质吧!好吧!下定决心了。这样犹豫不决终究不是办法,不进一步去了解的话,就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朝住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靠近小馆子的布帘,我又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已经有子女了,我的妻子还会答应离婚吗?如果她不肯,那该怎么办?妻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又在元住吉和别的女人同居的丈夫,也很难说他有错;面对现在同居中的女人,和带着孩子的妻子,这个丧失记忆的男人该怎么做呢?这是上帝的恶作剧。如果妻子肯离婚,那么赡养费和孩子的教育费,也是个大问题。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根本没有能力付什么赡养费和教育费。
  这时,有一辆车从我旁边驶过,停在小馆子的前面。车上的人好像是突然看到我,才紧急煞车的。车子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大声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害怕起来。那是在对我说吗?车子里的人认识我吗?不管是与不是,可能都会演变成必须和对方站在这个房子前面说话的情形。我下意识地转身,佯装成没有听到对方的叫唤声,快速地左转,进入前面的小巷子里。我想:在这附近绕一圈,等一下再回到原处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然而,绕了一圈之后,我却再也没有靠近那栋房子的勇气。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我心里的悲伤情绪逐渐在发酵。不管是什么理由,基本上我来这里,就是做了背叛良子的行为。如果我的妻子出来了,不问任何理由地只是抱着我痛哭,那我要怎么办?看到孩子以后,我的心情会不会有所转变?我不知道。
  或许妻子的父母因为担心女儿的遭遇,现在正在家里陪伴她;或许在妻子的求助电话下,许多我不认识的妻子友人,现在聚集在家里。大家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我团团围住吧。
  在那种情况下,我能说:“我明天再来,现在让我出去吧!”吗?我更不能在妻子的父母面前,说出良子的事。是呀,在别人的追间下,我能如何掩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
  今天就算了,还是回去元住吉吧!今天的我,还无法面对一群人,改天再来就是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已经见过从前住过的地方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想起来。总之,没有什么是今天非做不可的事,还是回去和良子过轻松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我逃命似的快步离开。不,我的行动实际上就是“逃”。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让我一溜烟地逃离西尾久的家。我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西尾久的住处里,什么人也没有,那么我今后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良子在一起了。但是此刻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回到元住吉的家,一开门,就看到良子一脸不安的表情。她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的神经一定绷得很紧。她一定怕问我:怎么样?她害怕地等待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的心情正好和良子相反。相对于良子濒临爆炸的紧张心情,我的心情则是“麻烦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终于回来这里了”的放心感。
  “我没有去。”我用暗中希望对方高兴的语气说。
  我以为良子的脸上,一定会因为我的话,而露出放心的表情,结果却出乎我意料。良子的表情仍旧很紧张,眼睛仍旧紧盯着我的脸。面对那样的眼神,我慌了。我补充地说:虽然已经走到那里的门口,但是担心破坏现在的生活,所以就折回来了。到底怎么了?良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眶里有一点点泪水,眼神好像要发疯了一样。
  “为什么?”她突然哭叫出声,但是立刻又闭上眼睛,好像在等待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的时刻。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为什么没有去呢……”这回,她的语气稳定多了。刚才紧张的情绪,好像随着叹气呼出的气体,一起离开她的身体。紧张情绪所形成的气体,宛如气球慢慢地消气了。
  “为什么没有去呢?”良子喃喃自语般地又说了一次,好像也说了“你真傻呀”这样的话。
  这件事情之后,良子变了。隔天是星期日,我们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但是,良子的样子好像很痛苦。因为实在太在意良子了,所以我很希望她的心情能像以前一样。这样的顾虑,让我更不敢想去西尾久的事。
  其实,我的心里偶尔也会想:不要管良子的反应了,再去西尾久看看吧!那一天在雨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淡去了,我很想再感受一下那种心脏跳到喉咙的恐惧感。
  良子为什么变了呢?我想不通。这个疑问让我寝食难安,压得我几乎想大叫“为什么”。之前,她那么害怕我去西尾久,后来又突然叫我去;知道我没有去成时,又以接近责备的语气来责问我。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数次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明。
  这只是她一时的情绪使然吗?或许是,但也或许有什么原因。如果真有原因,那么原因是什么?莫非她知道我的过去?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真是那样,我也想不出为何昨天不可,今日突然变成可以的理由。  
第十九章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样,以别人眼中的怪人之姿,在上班的时间里到工厂上班;到了下班的时候,再去拜访真正的怪人,然后才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我一边听着魏斯·蒙哥马利的音乐,一边惊觉到像现在这样独自在这个房间里,这还是第一遭。以前我从来不曾独自在房间里等良子。一个人的时候,能做什么呢?良子几乎没有书,所以房间里没有可以阅读之物,我想弹吉他,却没有乐谱可以看,真是闲得发慌。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里,我几乎什么字也没有写,这样下去的话,不仅我的记忆力不见了,以前学会的汉字,大概会渐渐忘光,我的学习能力也会愈来愈差吧!不能这样呀!我和那些下班后,就想邀人去喝酒的工厂员工,是不大一样的。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良子还没有回来,我开始觉得奇怪,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以前在高圆寺见过的,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立刻浮现在脑子里。糟糕了,看来非出去找不可了。但是,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楼玄关,传来有人正在开玻璃门的声音。
  有人在爬楼梯。大概是良子吧!奇怪的是,脚步声很紊乱。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布帘飘动,进来的人果然是良子。良子红着脸,眼神不定,头发散乱。
  “你去哪里了?”
  良子完全不理会我的问话,只是像倒下来一样地躺在床上。她醉了。我的鼻子靠近她的嘴巴,闻到浓厚的酒臭味;她的脸上还化着很浓的妆。已经是初夏了,最近良子都穿迷你裙。此刻她的双脚张开,短短的裙子几乎卷起到腰际,躺在床上的姿势非常不雅,简直就像没有穿裙子一样。
  我又问她:“你怎么了?”她回答:“我醉了。”但是,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当然知道她醉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喝得这么醉?再问她和谁去喝酒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我听不清楚的名字,然后又抛给我一句:“你管我和谁喝!”
  到底怎么了?我只能坐在床边发呆。良子睡着了,看来好像不会呕吐了。总之,先帮她换了衣服再说吧!脱掉衣服,就看见她的大腿青筋浮现,皮肤呈现出和往常不一样的色泽。脸和肩膀的皮肤,因为喝醉了,显得特别红润,但大腿的肤色却十分苍白,让人感到不安。
  自从认识良子以后,良子一直是我依赖的对象。失去记忆,让我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出去郊游远足时,只知紧紧跟着老师;就算老师行为失常,我这个小学生也只是慌得手足失措,也不会想到要责备老师。
  第二天良子又喝醉了,第三天也一样。喝了酒的良子,有时根本醉到无法走回到家里。如果醉倒在公园的长椅上还好,但她竟然醉倒公园的沙堆里。我从房间的窗户发现她醉倒在公园时,吓得直冒冷汗,赶快飞奔出去把她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子,暴露双腿地躺在公共场所,就算是牧师也会生出不良的企图心吧!
  “至少也要躺在长椅子上嘛!”我忍不住这样责备她,她却理所当然地回答我:“长椅子太硬了。”无可奈何,只好把满身是沙的她抱起来,替她清除手上、脚上和头发里的沙子,她却突然说:“我受不了蛋糕店了。那里太无聊了,男人根本不会去那里。我想再去酒店上班。”
  这话真的让我吓一跳。我反射性地问:“真的吗?”
  她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那样的生活。”她语音不清地接着说,“我过不了规规矩矩的生活,我的身体已经习惯有酒的日子,怎么样也改变下了。”
  我抱着她回家的路上,她反反覆覆地叫着:“再见了,正经的生活!”这一天晚上,床上到处都是沙子。
  良子完全变了,曾经那么单纯可爱的女孩,现在变成手不离酒的酒女,没有一天是晚上十点以前就回家的。于是,到了晚上,我就到元住吉的饮酒街,到处寻找良子。找到了,就把她带回家,找不到,就只能独自回到家里,孤单地等待她回来,然后帮烂醉如泥的她脱掉洋装,换上睡衣,让她入睡。
  偶尔也有没有喝醉酒的时候,那时不管我和她说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窝在床上,独自在被窝里喃喃自语。仔细听她到底在说什么,无非是“能去酒店上班就好了”之类的话。
  我问她:“蛋糕店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她就沉默不语,问她,“你想要更多的钱吗?”
  她想了想后,才说:“是呀。”又说,“我适合在酒店上班。”
  可是当我说:“那你就再去酒店上班一阵子吧!”时,她却又沉默地转身,背对着我,说了一句“像呆子一样”。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回答了。
  最糟糕的事,就是我工厂下班的时间和良子蛋糕店下班的时间几乎一样,所以匆匆忙忙地赶回元住吉时,良子也已经下班,离开蛋糕店了。我曾经想问店主“良子去哪里了?”的话,但又觉得问也是白问,良子没有必要向店主报告自己的行踪。我也想过:她哪里来的钱,可以每天晚上都去喝酒呢?但是再仔细一想:女人想喝酒,其实很容易。像良子这样的女郎前来搭讪,撒娇地说一声“请我喝杯酒嘛”时,男人大概都拒绝不了吧!
  当初我曾经怀疑良子的不愉快,是因为我常去御手洗那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样。
  因为最近的日子里,我一下班,就立刻赶回元住吉,完全没有去御手洗那里,良子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她的情绪似乎更加不好。是不是我对她太好,让她恃宠而骄了?应该不会是这个理由吧!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元住吉的饮酒街中找到良子。
  元住吉这里,没有年轻人喜欢流连的喝酒场所,所以她或许是到别的车站附近,甚至远征到涩谷的酒店去了。那时,我没有想过车子的事。
  我曾经在日吉车站附近的酒吧,找到被一群飙车族男人围着喝酒的良子。其中有一个男人的右手,正在抚摸良子裸露出来的脚。
  我立刻冲入酒吧里,想带走良子,那群男人最初本想阻挠,后来好像察觉出我和良子的关系,才露出冷笑,放开良子。
  走出酒吧,来到路上,良子立刻挣脱我的手,蹲在地上不肯走。她双膝并拢,背部抖个不停。不知道她这样是在干什么,在哭吗?仔细观察,并不像在哭。问她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吗?她又摇头。
  我第一次觉得良子这个“女人”,是我完全不认识的生物。自从在高圆寺相识以来,我以为自己很了解良子,现在看来,我对她的了解似乎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甚至可以说我是完全误解她了。我低头看着她,心里想着:她真的是属于夜晚的“生物”吗?一直蹲着的良子,好像鱼缸里的金鱼,因为周围的“夜”,而变得透明起来了。我感到无力,觉得悲伤。
  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好像平静了,便站起来,大步向前走。我一追上去,她便厉声问:“你不生气吗?”
  我束手无策地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高亢,有点歇斯底里。
  回到房间后,我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的肩膀,没想到她却用力、强悍地推开我,并且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碰我!”又说:“用力一点!你不能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对待我吗?不要这样轻飘飘地抚摸我!”
  “唉,不要这样,公寓里的人都听到你的声音了。你不能小声一点吗?”
  “你是不是男人呀?为什么都不生气?真没用!胆小鬼!”她愈说愈生气。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子的表情先是变得温柔,然后就嘿嘿嘿地笑,说:“真服了你。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鬼混,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鬼混?……你有吗?”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但是,那是,那个是……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让你觉得太无聊了。对不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总之,你不要再喝酒了,喝酒对身体不好。”
  我的这番话,让良子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衬衫领口。正想她到底想干什么时,就听到迸裂的声音,衬衫上的扣子从布料上弹出、四散,有的还碰到了墙壁。她的举动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骂我呀!你这个笨蛋!回去你自己的地方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种,你太干净了。”
  我半裸着身体,茫然地站在房间里。
  第二天,我去拜访御手洗,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来他的事务所了。如今我已相信御手洗的预言能力,我真的对良子束手无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我想找人谈谈时,御手洗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对象。何况,他早已从占星术的星盘中,看出良子的个性,或许能给我什么好的建议。
  “这个问题太麻烦了。”御手洗事不关己地说,“我能怎么办?这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御手洗推得干干净净的。
  七月中旬已过,盛夏来临,独自在房间里等待良子回来时,经常热得满身大汗。是因为家里太热了,良子才每天出去喝酒吗?没有电风扇的房间,即使是晚上,也是闷热难耐的。
  我愈想愈生气,为什么我得忍受这样的生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是良子已经厌烦我了,想和我分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直说呀!
  可是,就在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想到:因为我想回去西尾久那边,心怀愧疚,所以才会这么容忍、讨好良子吗?良子天天喝酒晚归的理由,莫非是为了让我对她死心,回去那里?良子确实可能会有这样的算计。如此说来,一切还是为了我。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良子好可怜。
  有一天,外面传来飘车族机车引擎的噪音,我走到窗口看,发现车子就停在窗户的下面。我的身体立刻僵直起来,也竖起耳朵聆听。
  “再见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接着是四、五个男人的嬉笑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发动车子引擎,和轮胎转动的声音。车子扬长而去了。
  就像有食物的地方,就会引来蟑螂一样,那些家伙凭着嗅觉,就可以知道良子的所在,前来迷惑良子。
  玄关的玻璃门开了,她上楼了,今天的脚步声听起来还算平稳。她打开房门。因为天气热,门口的布帘早已拿下了,良子站在原本布帘垂下的地方。
  她酒后的模样,我早就可以想像得到。卷起的迷你裙下,是沾了泥沙的白皙双腿;膝盖好像有些擦伤,流出来的血因为污泥而显得暗沉。
  脸上也有污泥,但是让我惊讶的,是穿着T恤的她,两颗乳房竟然完全裸露在外,乳头上也有污泥。T恤的胸前用剪刀或刀子割开了两个大洞,显然是为了让乳房裸露出来而做的。这件T恤,是上次领工作奖金时,买给她的。
  良子一言不发。我走近她身边,问:“那些人对你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关上良子身后的门,“你不要紧吧?”
  良子依旧没有回答。
  “他们欺负你了?”
  这回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觉得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火花,情绪变得很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并且努力地叫自己要冷静。
  “总之,回来就好了。”
  良子慢慢抬起头,喃喃地说:“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讨厌你这种正经八百的人!”她激动得大叫,转身又走向门。
  “这个样子要去哪里?”我追上去,并从后面抱住她,手直接触摸到她的乳房。裸露在空气中的乳房触手冰凉。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呀!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
  “放开我!”良子剧烈地挣扎,哭叫着,“太烦了!你太烦了!”
  她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状况当中。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过,我觉得良子粗暴的举动,其实并非完全没有分寸。我用力将良子拉向自己,她那两个摇晃中的乳房,清楚地映入我的眼中。此时此刻这对乳房显得有点滑稽。
  “因为我变成这样了,你竟然还不生气,也不打我。”良子的心里一定很痛苦。我愈来愈相信她是藉此要我回去西尾久的家,可是,她会不会做得有点过火了?
  “我讨厌你,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了解。”至少我了解良子现在心里的痛苦,并且知道那种痛苦的程度。
  “你嘲笑我呀!看透我呀!看透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吧!不要像傻瓜一样地宠我。这是你送给我的T恤,你知道吧?”
  “我没有办法呀!”
  良子“哼”了一声,又要往门的方向走去。我紧紧抱住她的腰,死也不肯放。这时,我发现良子的裙子下面,什么也没有穿。
  “放开我!”
  “你要去哪里?”
  “和你无关!”
  “当然有关。”
  良子扭动上半身,突然像野兽一样地低头咬我的手臂,趁我一时松手,就冲到走廊,并且跑下楼梯。整栋公寓立即响起如雷的脚步声。危险呀!我拚命追上去。
  赤着脚的良子冲出玄关,往公园的方向跑去。到了沙坑的地方,我才好不容易追到她,用力捉住她的右手。
  “救命呀!谁来救我呀!”良子对着寂静的夜空大声叫着。我的眼前好像被撒下黑色的布幕。
  这里?这里是哪里?真的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努力了,良子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是最差劲的人!”良子再度瞪着我,大声叫道。
  我突然想起在高圆寺和良子初遇时,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现在的自己,和那个男人无异吧?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打我呀!”
  好!我的理性突然崩溃,打了良子一巴掌。
  “啊!”良子叫出声,“只是这样?用力打呀!都是你不好,我才会变成这样。用力打我呀!杀了我也没关系。如果你不用力打我的话,我会变本加厉,明天要闹,后天更要闹!”
  我失去理智了,又挥出一拳。这一拳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打过人之后,自己的右手也疼痛起来。糟了!良子被我那一拳击倒,不仅整个人跌倒,头还碰撞到地面。她躺在地上,看来呼吸微弱。
  “啊,良子,你没事吧?”
  良子好像无法回答,她倒下去的时候,好像还撞到了腹部。
  要叫救护车吗?我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立即蹲在良子身边,抱起她的上半身。
  过了一会儿,良子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放心了,觉得从前的良子又回来了。
  “放下,让我躺在地上。”良子低声说。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她话做,把她放在泥地上。
  “痛吗?”
  “不要紧……”
  我在良子身边蹲了很久,觉得大概有一个小时或三十分钟那么久。但是,实际上或许只有五分钟左右。
  “走开。”良子突然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去坐那边的椅子。”
  “为什么?”
  “离我远一点……不要对我好……”
  虽然犹豫,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良子努力撑起上半身,先是跪坐着,然后身体向前倾,额头贴着地面,说:“对不起……”激动已经过去,她冷静下来了,“我想继续待在这里,你先回去家里吧。”
  “这怎么行?”
  “那么,你要一直坐在那里吗?”
  “当然。对不起,刚才打了你。”
  “不要道歉。”良子的声音又强硬起来,接着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子上,看着一直把头贴在地面上的良子。又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她喃喃自语,“我过的日子很苦,也曾经做过人体模特儿……”
  “那是从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没有很久,是不久以前的事。不要相信女人,女人很会骗人,都很脏。”
  她说一下,停一下。因为是低着头说的,所以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我特别脏,所以更不适合你。”
  接下来,良子不再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保持固定的姿势。
  当她再度抬头,说:“回去吧!”时,天空已经有蓝色的曙光了。  
第二十章  
  因为受到惩罚,而变乖了吗?那天以后,良子平静多了,我们暂时过着平稳的日子。
  良子可能和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的想法,虽然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我也马上想到:如果那就是现在平稳生活的代价,那我也无话可说。
  生活在平稳的日子里,我们正在讨论着要不要去游泳时,良子家乡那边寄来了一封信,说良子的小弟情况不乐观了。第二天,良子向蛋糕店请了四天假,准备回松岛的故乡。我和她在房间里整理了出门时的必备用品后,陪她走到元住吉的车站。
  我想送她到上野车站,但是她说不喜欢在那里说再见,因为在那里说再见,有一种永别了的气氛。她指着“灯屋”,说:“去那里喝杯茶吧!”
  以前我们很好的时候,经常去灯屋,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去了。上灯屋的楼梯时,我看了一下手表。
  快七点了,我说:“有点晚了,来得及吗?”
  她说:“没有关系。”然后我们坐在以前经常坐的窗户边的位子。
  坐下来后,良子不看我的脸,低着头说:“发生了很多事,真的很对不起。”
  “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你看起来很累,回去以后要好好休息,找个时间把我的事,告诉你的家人。”
  良子轻轻点一下头。又点一下头,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我已经不再惊讶,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之前,良子大声的指责我,要我看清楚她是怎么样的女人。她的过去好像很荒唐,所以觉得自己是一个肮脏的女人,没有资格和我过平凡而实在的日子。但是,她过去的荒唐,和她本质无关;我认为她的个性虽然激烈,但是心眼非常柔善。而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用再去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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