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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 - 岛田庄司

_2 岛田庄司(日)
  “是吗?”我随口回答。
  部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般人听到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时,大概会兴奋得跳起来,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个心,只是以此为饵,看看我会有什么反应罢了。总之,他是想掌握我,想将我分类,然后贴上标签,那样他才会安心。像他那样的人,遇到对酒、色、金钱、权位不表兴趣的人时,就会怀疑自己的价值观,产生不安的情绪。
  “因为我想推荐你当课长,所以必须对你有更多的了解。这是做上司的职责吧?怎么了?不喝酒吗?喝呀!”这是部长的命令。喝酒这种事,应该是不须上司命令的。喝酒是一种“乐趣”,是因为喜好而存在的行为。
  部长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了:“你这样不行!”他又开始说教,在叫我“你”时的口气,也明显地与刚才不同,没有刚才的亲切。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既然生活在人的世界,就要活得像人,否则很难活下去吧?我非常了解你想冷眼看人生,不把人世间的常态看在眼里的心态。”部长开始说一些不知所云的事。什么叫活得像人呢?每天饮酒,过着醉醺醺的日子,并且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就是活得像人吗?部长点燃一支香烟,对着我吹了一口烟,说:“年轻人容易受影响,才会说这种不知轻重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说。
  “年轻人总是自以为是。这种经验谁都有,你很快就会清醒的。现在你可以装模作样,故作清高,但是只要我说一句,明天不给你薪水了,你马上就会面临生活上的困难吧!”
  完全不想听他说话了。我沉默地看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吉他,及门帘下的小酒馆出入口,一心想着早点回去,揽着良子的肩,坐在温暖的被炉中。门帘突然被掀开,有新客人进来了。看到新来的客人的头发是湿的,我才知道外面在下雨。不知为什么,下雨竟让我有得到救赎的感觉。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部长说。他的睑已经胀得接近红豆色了。
  “你真的不知世间险恶吗?这个世界是有游戏规则的,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场才好。”他终于生气了,“好了,我要去小便了。喂,没有酒了。”他拿着酒壶,对着我说,让我吓了一跳。没有酒的话,应该对店里的服务人员说才对吧?
  “等我上完厕所回来,再继续说。”他站起来,震动了桌子,桌面上的杯杯盘盘就跟着乱动了。
  部长进去厕所了。为了要帮忙叫酒,我伸手招唤店里的服务人员,伸出去的手正好碰到吉他,便顺手拿了吉他,放在腿上。当我的左手握住吉他的琴弦时,心里竟然有一股不知名的冲动。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我的左手手指很自然地按着吉他弦,右手的拇指轻轻地拨动弦,弹出和音。不知不觉中,我已弹出了数个和弦。我会弹吉他!脑子里很混乱,理不清奔驰、乱闯的思绪。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吗?我能因此想起过去吗?但是,想起过去的事以后,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
  “喂,弹《温泉乡的悲歌》,唱!”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抬头看,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我的桌子旁。我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和部长是同一类型的人。
  温泉乡的悲歌?听都没听过,那也不是我会的音乐吧!
  部长从厕所里出来,回到我面前的位子上。
  “怎么样?有稍微想一想吗?”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也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免得他再次讲他的大道理,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想告诉他:我并不想在这个工厂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或发什么财,我只想早点回去,和良子在一起。
  “再经历几年,你就会明白……喂!”部长的杯子空了,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帮他倒酒。
  “实在是一个别扭的家伙。不过,你还懂一点对长辈的基本礼貌。要不要我教你一些事呀?否则你不仅无法出人头地,也没有女人会喜欢你的。”
  “部长,我想说几句话。”我说了,“我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麻烦的,我会很努力,并且非常认真的工作。”
  部长看着我,好像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说:“那又怎样?身为工厂的员工,既然拿了薪水,本来就应该努力、认真的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他一口气喝掉杯中的酒,又把杯子递到我面前。这回我没有理他,决定把话说清楚。
  “我会认真的做好理所当然的事。我的意思是:不爱说话、讨厌镜子这种事,并不会麻烦到别人吧?不喜欢喝酒,也……”
  叩、叩!突然有人敲我的头,是刚才那个叫我弹温泉乡的悲歌,坐在隔壁桌,看起来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喝酒有什么不对?人和人之间好好相处有什么不对?这些都是人应有的行为吧?最近的年轻人真是太张狂了!”他一边吼叫,一边不停地敲我的头。
  我站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拳头直接落在这个五十岁男人胀红的脸的中央。他先是一个下蹲,跌坐到同伴的背上,接着便整个人呈大字形,趴在桌子上,桌面上的器皿因而散落满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形,让周围的男人都站起来,情势立刻变得很紧张。这些男人好像都是那个五十岁男人的喽啰。其中一人抓起身旁的吉他,把吉他当作斧头,往我的头部劈下来。我举起双手防御,对手立刻改变攻击的方向,吉他直攻我的腹部。下一瞬间,吉他粉碎了,弦也断了,我跌倒在地上。
  “可恶!”我使尽力气狂叫,声音一点也不像平日的我。双重人格!我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的体内有另外—个我,这个另外的我跳起来,全力冲撞眼前剃着五分头的男人,然后就是一阵猛踢,一脚、再一脚,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有人从我背后抱住我,我除了下意识地用手肘去抵抗外,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接着,我的头部左侧感到一股强大的撞击力量,强烈的晕眩感立刻接踵而来。在我昏倒以前,我想到的是:有人拿椅子打我。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潮湿的黑色石头地面上,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肩膀和头发上。这是雨水。我想站起来,但使出吃奶的力量后,却只能翻个身,从仰躺的姿势,变成趴着。我大概是被人扔出酒馆了!虽然想立刻冲回酒馆里理论,无奈没有那样的力气。
  “无药可救的家伙!”部长说。他站在不会淋到雨的屋檐下。
  我的视线回到地面,发现潮湿的石头地面上,有一些血迹,而且我的嘴角也破了。血液独特的咸味,在嘴巴里扩散开来,潜藏在内心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是杀气!这个像预感,也像记忆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感觉”,让我处于绝望的心情之中。
  我记得这种感觉,也记得血液的味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看来我确实不是一个正经的人!这个念头一起,我的胃部就开始翻腾,胃液也开始逆流,流窜到喉咙,几乎要呕吐出来。
  好像有人用穿着皮鞋的脚,用力踩踏我的胃一样,胃液终于窜出喉咙,象牙色的液体从我的嘴巴喷出来,飞沫溅到鼻尖。
  我痛苦地趴着,鼻头上净是肮脏的东西,酸臭的胃液如丝线般地从我的嘴角,滴落到地面。胃里的翻腾停止了,胃液不再窜出,但是从嘴角延伸出来的细丝,仍然垂在我的嘴唇与地面之间。好像自己就是这样和地面有着牵系中了。
  雨落下来,冲淡了地面的呕吐物与血迹。雨水变成淡红色。心里正纳闷,随即发现那是血。我凝视着那血水,慢慢地起身,跪坐在地上。头很痛,肚子也痛,全身都在痛,连精神都痛了。所有的痛,都聚集在一起了。
  “真是的!”部长一边说着,一边轻拍、抚摸着我的背。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怯意,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没事了。”我说,“真的没事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了。”
  抚摸我背部的手离开了,部长也从我身边消失了。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良子也以这样的跪坐之姿,面对那个戴墨镜的男人。
  当时的良子,心中一定也有我此刻一样的悲惨感觉吧!真不该和部长来喝酒,以后不会再来了。只要良子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再也不要和别人喝酒。
  明天还是要去领工作奖金,然后买个什么东西送给良子吧!
  对了,不能继续坐在这里,该早点回去才是。我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曾经被我的呕吐物与血液弄脏的地面。
  因为下雨的关系,液体的呕吐物已经淡去,只留下一些固体的呕吐物,像是我刚才承受过痛苦的一道证据。  
第八章  
  我像爬一样的,回到元住吉的车站。雨还没停,每走一步,都会让全身一阵疼痛,我只好慢慢走着。
  上楼梯还好,下楼梯时的动作,真是让我痛苦万分。手按着胸和肩,走出剪票口,我知道站员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目不斜视,一直线地朝通往地面的楼梯走去。突然间,我的眼角看到柱子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敬介。”是良子的声音。我艰难地转头看,果然是良子。她半跑着快步来到我身边。原以为她是送伞来给我的,但是一看,她的手里并没有雨伞。
  雨已经下了两个小时了,那么她应该是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就来了。车站里没有椅子可以坐,她一定是一直站着。原本高兴地走到我身边的良子,仔细看了我的脸后,脸上立刻浮现阴霾:“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
  “打架了?”她又问。看着我污脏的脸,良子的表情扭曲起来,眼泪潸然而下。我心里想着:别哭呀!却没有说出口。
  良子牵着我的手,扶我上楼梯时,嘴唇下停抖动,好像在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她嘴唇蠕动的形状看来,她好像在说“对不起”之类的话。
  我很意外。良子干么对我说“对不起”呢?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而且,我还得衷心感谢良子才对。
  回到家里后,我看到了蛋糕和几根蜡烛。良子帮我脱掉被雨淋湿的衣服,并且擦掉我身上的脏污,在伤口上进行消毒。
  “我没事了,这样就可以。这个蛋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生日蛋糕啊!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我很讶异:“怎么不早点说呢?这样我就有理由拒绝部长了。”
  我本来就不想和部长去喝酒,那根本就是浪费时间的事。何况今天是良子二十岁的生日,是非常重要的成人日呀!
  “没有关系,你是工作上的事嘛!只要一起吃蛋糕就好了。”
  怎么会没关系呢?工作可以换,良子却是全日本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人物呀!
  “明天有临时的工作奖金可以领,给你买生日礼物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你不是很想要音响吗?就买音响吧!我也很想要。”
  “好吧!除了音响外,还想耍什么?”
  “没有了。不过,有了音响,当然还要有唱片吧?”
  “嗯。那你想要什么唱片?”
  “德布西吧!我想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
  “德布西”——这个名字我听过,但是《阿拉伯即兴曲》就没有听过了,就像刚才小酒馆里那个男人说《温泉乡的悲歌》一样。
  “今天是几号呢?五月的……”
  “二十四号。”
  “五月二十四号吗?那你是双子座的。”一说出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良子好像也很惊讶。良子说:“嘿,你竟然知道这个。”
  我好像对星座之事有所了解。但是,试着深入思索之后,却发现除了知道几月几日是什么星座之外,其他和星座有关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五月二十四日这个日期处于两个星座的交接点,我却能明确地说出是双子座,这又显得有些不寻常。我很快就想起双子座之后的星座,依序是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
  天秤座?这个星座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莫非我是天秤座的?——嗯,确实有这样的印象。
  此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以帮助我寻找过去的点子。
  可是,良子却沉默了,她好像不太喜欢我积极寻找过去。她是害怕破坏现在的生活吧?我能理解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万一找到过去之后,发现我是有妇之夫,那绝对是个悲剧。
  “我是个有妇之夫”的疑虑,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让我非常不安,也很害怕。思考一下我在东京的过去,并非不可能有妻有子。依照良子的判断,我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岁上下,虽然年轻,但是这个年纪有妻有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按照我现在的感受,我是无法对良子以外的女人产生爱情的。如果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跑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是我的妻子,我能够对她产生爱情吗?
  在责任感的驱使下,纵使我对那个女人的爱情能够复苏,但对良子的爱,也绝对不可能因此而消失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相信我对良子的爱,还会继续下去,那样一来,就会发生悲剧了。与其面对那样的悲剧,还不如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
  可是,如果我的过去并没有这些问题,那么我当然很想知道自己过去的历史。人一辈子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而且,如果真的会发生悲剧发生,或许悲剧早点来到比较好。
  外面下雨的声音还持续着,待在这间暖和的屋子里,不管是头痛还是全身疼痛,我都不在意。想起刚才雨中的黑色地面和地上的呕吐秽物,这个房间就是温暖的天堂。
  因为胃里的东西已经在刚才吐掉了,所以现在吃蛋糕时,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良子抱膝坐着,下巴顶着膝盖,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蛋糕送入口中,一边看着我。然后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去横滨玩吧!”
  “好呀!”我回答。
  这样的生活如果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不是很好吗?就算丧失记忆之前的我,是三菱财阀的儿子,也不会比现在幸福吧?然而,悲剧的序幕,却在第二天悄然揭开。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因为全身疼痛,实在无法起床,只好让良子独自去上班,自己则决定下午再去工厂工作。
  可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到了十点时,却怎么样也躺不住了。我索性起身,换了衣服,去搭电车。奇怪的是,一起来行动,身体反而没有那么痛了。
  天气很好,前一天晚上的雨,好像是幻觉一样。昨天晚上想到的点子,和我平日搭电车前往工厂时,在途中看到的“御手洗占星学教室”的招牌有关。这个招牌很奇怪,让人印象深刻。
  既然我对星座之事好像有些了解,也知道自己或许是天秤座的人,因此我想:或许找这一方面的专家谈谈,能得到找回过去的线索。一个丧失记忆的人前来求助,这对占星师而言,应该也是难得的经验,会觉得有兴趣吧!
  记得是在纲岛车站附近看到那个招牌的,所以我在纲岛站下车。可是,事实上那个占星学教室并不好找,离车站似乎也有些距离。虽然在电车内时,可以看见那块招牌,但是下了车,出了车站后,那块招牌却不见了。印象里,招牌贴在一栋陈旧的大楼墙壁上,可是,那栋大楼在哪里呢?找人问了,却没有人知道。
  怎么找都找不到,心想:是不是应该放弃寻找,赶快去上班了?这样的念头至少出现十次后,才终于在一栋老旧大楼的信箱墙上,看到了“御手洗”三个字。
  从信箱上的楼层与房间号码看来,这间占星学教室位于五楼。我在一楼转了好几圈,都没看见电梯,只好爬楼梯上楼。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一栋老旧的房子,但是,愈往上爬,就愈感惊讶。这栋房子已经不是老旧两个字可以形容,当我站在写着“御手洗占星学教室”的招牌前时,几乎想用“废墟”来形容。
  大门已经有点倾斜了。门上的铰链布满铁锈,已经超越古董,简直像是从遗迹中挖掘出来的古物。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也担心会把门敲坏。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想:还是回去吧!里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我的心里有点发毛。会不会是一个咳个不停,像乞丐一样的老头子?
  就算门后面藏着一个手里捧着水晶球,会挥动魔法棒的老女人,或是嘴角长着撩牙,像吸血鬼一样的人,也都不足为奇。
  “还是算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决定放弃敲门的举动。
  可是,就在我转身走向楼梯时,却听到从门内传来的咳嗽声。听声音,好像是一个难缠的老人家。咳嗽声虽然令人不愉快,但至少让我知道里面确实有人。我因此而有放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放心了之故,我竟然想转身去敲门。或许是我真的不想去工厂的关系吧!
  我敲门了。
  “请进。”
  一个嘶哑的声音回应我的敲门声。果然是一个老先生。我一边闭起眼睛推开门,一边想着:如果觉得无趣,到时候掉头走人就好了。但是,张开眼睛时,意外地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背部,他好像正在煮咖啡。
  我下意识地寻找刚才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只是,房间里除了那个年轻男子外,没有别人了。我想:眼前这个人是占星师的助手吧?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御手洗”这三个字的发音,到底要读成“otearai”呢?还是“otarai”?或是“onteari”呢?我当下决定模糊其事,含含糊糊地用“otearai”和“otarai”的中间音带过。
  “请问……御手洗先生在吗?”
  “我就是。”这个年轻的男子非常有精神,几乎是用喊叫般的声音,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也有点哑哑的。他回头看我时,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表情。
  “那个……你就是御手洗……”
  “名字只是一种记号!”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突然说,“在意名字这种事情,是俗气的行为;以为名字隐藏着人生的秘密,是愚蠢的想法。名字和一号、二号、三号之类的号码牌一样,只是代号。”
  “是……”
  虽然如此回答,其实我并不懂他的意思。
  “是‘mitarai’。如果你没有异议,下次请把我的名字读成‘mitarai’。”
  “啊,对不起。”
  我这么说,这位占星师却摇摇手,说:“哎呀!怎么念都可以的。我本来也想在招牌的汉字附上假名,可是……招牌挂得太高了,我拿不到……”他的声音愈说愈小,说完时已经就近坐了下来,并且闭起眼睛,纤细的手指按着眼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精神振奋时,讲话喋喋不休,侧脸如鹰,像个少壮派的大学教授,精神颓败时,就立刻变得有气无力,一副随时可能睡着的样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头发凌乱、眼睑浮肿,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刚才像老人家一样的嘶哑声音,应该也是刚睡醒的缘故。
  “你要喝一杯吗?”
  “喝什么?啊,不用了,我……”
  “我已经煮好了。你不喜欢咖啡吗?”
  “不,我喜欢咖啡。”
  “那就喝吧!你要把我的名字读成‘otarai’也没关系。读成这样,已经比很多人好了。”他说得很无奈,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啊,请这边坐吧!要加糖吗?糖呢?糖……糖……啧!请等一下!”
  占星师说完话,就走到后面的房间,从我的眼前消失。看来,我还是回去吧!喝咖啡时会找不到糖罐子的占星师,能帮我找回过去吗?我不认为。
  还有,我现在所坐的沙发,可能比某些被丢弃在大型垃圾弃置场的沙发还要破烂。不过,这个房间倒还算整洁;只是,这是和外面的走廊与门比较之下的结果。
  最令人讶异的是:窗户的地方,竟然有一套音响。
  这个地方实在让人无法联想到音响之类的东西。音响的扩音器上有唱片,唱片的封套上有“奇克·柯瑞奇”这个名宇,和一个穿着西洋盔甲,骑在马上,有如唐吉诃德的人物。
  和占星术有关的资料,并排在书架上;墙壁上有一个软木的圆盘,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像地球仪,但是比地球仪更复杂的天体球仪,看起来已经很陈旧。占星师终于拿着糖罐子回来了。
  “看!糖在这里。”他以牛顿发现地心引力般的口气,非常得意地说着。我除了说“噢”,没有什么可说了。
  “咖啡为什么非加糖不可呢?为什么喝茶就不用加糖?害我每次喝咖啡都找不到糖。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煮咖啡,都会忘记糖罐子。”他一边说一边加糖,却把糖撒在咖啡杯的周围,所以大概只有一半的砂糖,是掉进咖啡杯内的。
  我喝了一口……咦?这是什么味道?我怀疑这是咖啡,因为除了有一点点的可可亚味道外,这根本是一杯红茶。占星师自言自语地说道:刚刚起床,嘴巴对食物味道还很迟钝。
  御手洗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姿很随意,整个人都陷入椅子内了。
  “唉!还没有清醒哩。”他说的当然不是我,因为我醒来很久了。接着他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般,又说,“再来一杯吧!你也要吗?”
  我反射性地摇头。我的动作看起来或许像在抽搐吧!那样的东西喝一杯就很受不了了,我绝对无法忍受喝第二杯。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年轻的占星师脸上,仍然是一脸睡意的模样。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奇特的占星师竟然让我一时呆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虽然我对此行的成果,早已不敢抱持希望,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让我有相识已久的错觉。或许我跟他真的本来就认识了,所以刚才他初见我的时候,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于是,我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全部说出来了。老实说,我本来无意说太多,没想到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把认识良子,和良子一起生活的事,也全都说了。如果御手洗给我的感觉不对,我应该不会告诉他和良子有关的事。
  大概是我觉得他和我是同一类的人,才会在没有防备的心情下,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在倾听我说话的过程中,原本一脸瞌睡样的御手洗,不知是不是在咖啡的帮助下,竟然渐渐清醒,表情也认真了。
  “你能为我推算出我为什么丧失记忆?以前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是几月几日生的吗?”
  “不可能。”御手洗冷冷的说,“出生年月日、出生日期和出生地,是利用占星术推算命运的三大条件。但是,要利用占星术反过来推算出这三大条件,目前是不可能办到的。”
  “我知道我可能是天秤座的。”我说出我昨天的想法。
  “天秤座吗?嗯,有可能。那么,你大概是早上十一点左右出生的吧!你将来或许会是一个名人。不过,你知道你是昭和几年生的吗?”
  “不知道。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几点生的?”
  “从你的脸看出来的。你的上升宫好像在射手座,我也是。我们有点像吧?”
  “呃,是吗?……”我可不认为自己和他长得像,起码我不会老是一脸睡眠下足的样子。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聊聊天。”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禁露出不安的表情。
  他便说:“你担心我向你收取谈话费吗?这样吧!我们当个朋友吧,我当然不会向朋友收费。这就是占星师和医师不同的地方。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试着推算你的出生年月日。”
  突然要我变成他的朋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正好如我所愿,我先问他音响的事。
  一提到音乐,御手洗说:“我是个神经质的狂热分子。”
  我口上称是。其实御手洗的神经质,不必透过音乐,就可以感受到。
  再问他奇克·柯瑞奇。他表示很喜欢奇克·柯瑞奇的音乐,还问我现在想不想听音乐?接着,这位占星术师的音响在占星术师的操作下,发出令人吃惊的巨大声响。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大声的音乐;不,应该说: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音乐。
  当音乐撞击我的身体时,我感觉体内有被尘埃蒙蔽的部分,那一部分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现在,那个部分开始活动了,它张开入口,接受这美好的音乐。
  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曾经被遗忘的冲动复苏了,这个感觉让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钢琴弹奏的每一组音符跃出来,都让我脑子一片恍惚,好几次感动得眼角发热。
  我记得!我的身体清清楚楚的记得这种感觉。没有错,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无上的喜悦,让我忍不住对着占星师叫好。
  但是,音乐的声音太大了,他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所以只是答非所问地回答我。我因为太高兴了,便不断地对着他点头。
  这张唱片听完后,御手洗换了一张吉姆·霍尔的唱片。我一边听着这张唱片,一边走到窗边,看着窗下的街景。
  多么脏乱的地区呀!灰色的屋顶几乎完全掩盖路面,走在路上的行人的衣服颜色,和道路的色泽没有两样,都与大竹部长的衣服同一色。
  但是,隔着玻璃的这个室内,和室外有着很不同。除了良子的房间外,我第一次喜欢另外一个空间。这里也是一面镜子也没有。
  认识御手洗,并且拿他和我自己做比较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有自闭症。当我说也想买奇克·柯瑞奇的唱片,好和良子一起听时,御手洗就说:“元住吉的唱片行里或许没有这样的唱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的唱片可以借给你。”
  我要回去时,他一再说:“欢迎你随时再来。”看来他好像不讨厌我。我想:今天真是来对了。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
  走向车站时,我紧紧拿着御手洗借给我的唱片,心想得赶快去买音响了。但是,我也同时想到:糟了,忘了带印章了。
  昨天晚上部长说必须拿印章,才能领取工作奖金。今天出门时,如果有带良子的印章出来,现在就可以直接去工厂了。
  急急忙忙回到元住吉后,我抄捷径回公寓,所以没有经过良子工作的蛋糕店。一进到房间,我立刻打开小衣橱的抽屉相餐具柜的小抽屉,但是都没有看到印章影子。
  良子很会收纳东西,什么东西都收藏得好好的,真后悔昨天没有先问她拿印章。幸好就在我想放弃寻找,出去外面打公共电话问她时,终于在餐具柜小抽屉的深处找到了。
  “好极了!”我边想着拿出装着印章与印泥的小盒子时,看到盒子下面有一包用绣花手帕包起来的东西。四四方方的手帕包里着的东西,大概是钱包吧!
  虽然觉得私自打开良子的东西,是不好的行为,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躯使,拿起手帕包,打开来看。看到手帕包里的东西时的感觉,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  
第十章  
  我呆坐在被炉桌前,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驾驶执照上面当然有照片,也有名字。名字是益子秀司。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这个日期出生的人,不属于天秤座,而是天蝎座。户籍是山口县荻市樽屋町十四……
  我对这个地址一点印象也没有。那么,住址呢?
  东京都荒川区西尾久一之二十一之十八,樱庄四号室
  我觉得我的心跳速度加快了。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一看,或许就能知道我的过去!想到这里,我就很激动,同时也对良子产生一点点不信赖的感情。良子应该早就从这一张驾驶执照上知道我的名字了,却不明白的告诉我,还帮着我想新的名字。
  然后,我感觉到我与良子的现在生活,可能面临毁灭的危险性。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里,或许住我的妻子,甚至于子女。
  想到这点,我突然能够理解良子隐瞒我的心情,也就不再责怪良子了。对良子而言,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她最想保护的东西。
  但是,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驾驶执照的呢?今天晚上再问她吧!至于这个住址,早晚是要去看一看的,无论如何我都想去一探究竟。
  我把驾驶执照放入上衣的口袋里,离开公寓房间,到车站前的书店,翻阅东京都的分区地图。荒川区西尾久在都电车荒川线上,地址的所在地,应该就在荒川线的宫之前、山手线的田端、东北线的尾久车站这三点的中间位置上。
  要不要买地图呢?我很犹豫。没有地图的帮助的话,要找到那个住址,恐怕要花相当的时间与力气,可是我又不想让良子看到我买的地图。考虑之后,我还是买了;不要把地图带回家里,用完之后便丢掉,就行了。
  坐在电车里时,我想了很多。自从认识良子以后,我就迷恋上她,脑子里只有良子。我这样形容自己,好像有点突兀,但是别人眼中的我,一定就是这样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再想从高圆寺的那个小公园醒来时的事,只是满足地过着与良子在一起的新生活。是这个满足感,让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想那些事吗?
  现在再冷静地思考,仍然无法解释当时的混乱,还是觉得那时的情况太下合常情。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丧失记忆的呢?
  我从长椅子上醒来的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或五点左右吧!(对了,当时我的手上没有手表。)就算那时是四点吧!只是,我醒来的时间点,就是我丧失记忆的时间点吗?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和良子住在元住吉以后,因为家里没有浴室,所以我们都是去外面的付费浴室洗澡,所以良子没有见过我的裸体,不知道我身上有斑块。这些像胎记或痣一样的斑块,一按就痛。
  仔细回想在长椅子上醒来时的情况,当时只要做比较大的动作,就觉得身体疼痛难耐。现在想来,那些像胎记或痣一样的斑块,很像是被痛打之后,所造成的瘀伤。瘀伤和丧失记忆,这两件事不会没有关系吧?
  那时一直认为是:因为忘记车子停在什么地方,一时情绪混乱,所以连带地忘记了很多事情。看来那是一种错觉,丧失记忆之事,应该和身体上的瘀伤有关连。因为受到严重的暴力攻击,脑部受损而丧失记忆,不是也很有可能吗?
  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身上的瘀伤,便在良子完全不知的情况下,渐渐消失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我身上的瘀痕,是下午四点丧失记忆之前不久造成的,应该是更早以前的时间才对。因为从长椅子上醒来时,我的脑子里虽然一片混沌,却没有身体刚刚被痛打过的疼痛感,而且为了寻找车子,还有能力来回走了一些路,可见当时被打的伤势已经在好转之中,只是瘀痕尚未完全消失而已。那么,我是何时被打伤的?还有,被打伤之后与跑到公园的长椅子上睡觉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是走路到那个公园的?还是坐车到那里的?那时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车子就停在公园附近,由此看来我或许真的是开车去的。
  只是,我是从哪里开车来的呢?如果确实是遭受暴力的打击,才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么,我跑到公园的长椅子上睡觉前后,状况应该是一样的,但我连睡醒前一个钟头内发生的事都不复记忆。或者,我被打之后,并没有立即丧失记忆,而是跑去公园睡觉时,因为某种情况,才丧失记忆的?也就是说:遭受暴力攻击虽然是让我丧失记忆的原因,但是我丧失记忆的时间,和被打的时间并不相同。
  会这样吗?或许就是这样吧!除了做此解释外,我实在想不出还可以怎么解释。我觉得那个黄昏的事,现在也要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去杉并警察局问一问,看看三月十八日那一天,公园附近是否有车子被吊车拖走,至今还没有人去领取。
  被拖吊了两个月的车子,放在警察局的放置场所一直没有被领回,当然会引起警察局里的人的注意,应该问一下交通课,就会有答案吧!
  打开买来的分区地图看,杉并警察局离阿佐谷车站不远,可以立刻前去确认。但是再想想,其实用不着亲自跑一趟,便在涩谷车站打电话去问。但是杉并警察局的答覆却是:没有那样的纪录。
  涩谷车站内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了。
  良子今天会像平常一样,六点的时候,在元住吉车站内等我?还是会去我们最近常去的,车站前一家叫做“灯屋”的咖啡馆里等我呢?刚才看到驾驶执照时的惊讶,让我冲动地冲出家门,现在冷静想想,如果就这样按住址去寻找从前的居住处,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那里有一位“我的妻子”,那么今晚起,我和良子的生活就结束了。不过,我也不可能立刻跑去那里,因为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时,我口袋里装着可能是车子钥匙与家里钥匙的钥匙包,被我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此刻并不在我身上。
  要不要先去那个住址附近观察呢?只要在六点的时候回到元住吉,就可以了吧?我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涩谷车站内,想着该怎么做。只是,就算站在远处观看,也相当的危险吧?万一被住在那附近的熟人碰到了,那怎么办?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有什么理由非今天去不可呢?明天、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吧?
  今天还是先去买音响吧!现在还来得及去工厂领取工作奖金,领了奖金后,就可以在六点以前回到元住吉的车站,和良子一起去电器行买音响了。为了领工作奖金,而专程跑回工厂,多少会引人侧目,但我不在乎,反正我并不把那个工厂当成终生工作的场所。
  我没有走出车站,却换乘了前往樱木叮方向的东横线电车。一到工厂,部长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并且询问我的身体状况。不过,当他知道我是专程来领钱的时,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我想部长再也不会对我提起升任课长的事了,因为他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把地图放进寄物柜,那个钥匙包也在柜子里里。我很犹豫,要不要拿走钥匙包呢?想过之后,我还是把钥匙包留在柜子里。
  良子在“灯屋”等我。我们早就约定好,如果不是在车站内,就是在“灯屋”里等待。
  我们去了电器行,买了音响。刚到手的工作奖金,立刻就几乎全飞了。反正是临时的收入,我并不在乎。店里的人说明天才能送货,但是我的个性可等不到明天,便千拜托万拜托,好不容易对方才答应晚上就送。我们又去了唱片行。本来我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竟然能在三家相连在一起的唱片行里,找到了《阿拉伯即兴曲一号》的唱片。
  看看演奏者的名字,是“彼得·富兰克”。
  “啊,这个人好。”良子说,“大部分的演奏者在演奏阿拉伯即兴曲时,速度都相当快。但是,慢的东西比较能感动我。我以前听过这个演奏者的演奏,他的速度比较慢。”
  唱片行的隔壁就是服饰店。买了一件夏季的T恤给良子后,我的工作奖金就完全精光了。拿到奖金到花光奖金的时间,前后只花了三十分钟。
  回到家里后,我们立刻清出放置音响的位置,然后等待电器行送音响来。每次听到卡车经过的声音,良子便跑到窗口去看。不久,载着我们的音响的电器行小卡车,终于出现在马路的转角处。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声,咚咚地跑下楼迎接。
  将音响从纸箱里拿出来,安装妥当后,时间已经接近深夜。
  良子拿出德布西的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机的转盘上,将唱针放在《阿拉伯即兴曲一号》的位置。我坐在床上,上半身向后倾,并以右手手肘支撑着身体的重量。钢琴的乐声开始了。美好的钢琴声,从遥远的世界,悄悄地传送到这个偶尔会被狂暴的卡车声骚扰的室内。我第一次听这样的音乐,脑海里不住地联想到一些闪亮的反射光,那是朝阳照射在水泥地上的水洼的光芒吗?还是玻璃碎片的光芒?还是……玻璃?
  破碎镜子?恐怖的感觉突然升起。散乱在石头地上的镜子碎片!
  “不觉得像海吗?”良子的声音躯走了我脑子里的幻觉。
  “海……嗯,是像海。”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松岛,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经过一条可以俯视大海的路,才能到达学校。不,不,我读高中的时候,也还住在松岛。从那条路,可以看到松岛的海。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的大海。站在被雪冻结起来的山道上,看着早上八点以前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海面反射出非常耀眼的光芒。
  “冬天的阳光很强,反射在海面上的光芒更显刺眼,让人无法一直直视海面。但是,我还是觉得那样的光芒很温柔,看起来很暖和。因为那是寒冷的冬日早晨,所以那样的光芒让我觉得暖和?还是因为那是回忆,所以我觉得暖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松岛早晨的海面。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里了,没想到一听到这首音乐,就马上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所以我喜欢这首曲子。对我而言,这苜曲子就是松岛早晨的海,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冬日的海。”
  松岛冬日的海吗?听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了同样的感觉。
  闭起眼睛,金色的波浪像闪闪发光的粉末,慢慢沉淀到心海里。真的是一首美丽的曲子。听完一遍后,良子说还想再听一次,结果我们总共听了四次。
  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碰到放在床上的上衣,驾驶执照就在这件上衣的口袋里。我很自然地从口袋里取出驾驶执照,把烫着“驾驶执照”四个金字的文件拿在手上,然后叫唤良子。
  良子转头,一下子就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她的脸上立刻出现强烈的害怕表情。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但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颓然低下头。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我问。
  “你的上衣口袋。”
  “上衣?在我的上衣口袋?”
  “那一天——第一天晚上,你不是在高圆寺的家睡觉吗?你睡着以后,我帮你摺衣服时,这张驾驶执照就从那件衣服的内口袋里掉出来。那时我想:如果隔天你走了,我就可以用归还驾驶执照为理由,再去找你,所以才把它藏起来。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呀!”
  原来如此吗?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因为我的驾驶执照在她那边,难怪她请求我帮忙搬家时,对我说没有驾驶执照也没有关系。
  那一天,我告诉良子驾驶执照不见了,良子当时的表情有点古怪。她大概是想和我开玩笑,打算在我开车遇到警察的时候,才把驾驶执照拿出来,好让我吓一跳。
  良子伸直双脚,两手压着地板,撑着上半身。她低垂着头,脸上有着不安的神情,然后以模糊的声音,非常小声地说:“本来想马上还给你的,但是,在多摩川的河边聊天时,你说你丧失记忆了,所以我才想到:如果把这个东西藏起来,你就会永远在我身边了。我怕你离开我呀!”
  我默默地听着。良子为什么会那么想?我真的会抛下良子,从良子身边消失吗?
  “你……去过驾驶执照上面的住址了吗?”
  “没有。我只到涩谷,就回头了。我也害怕回去。”
  “求求你!”良子突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求求你暂时不要回去那里!慢个一星期、五天,甚至一天都好,愈晚回去愈好。求求你!只要你不回去,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良子的眼眶里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泪水,脸上净是依赖的神情。音响无视我们的对话,仍然传送出钢琴的声音。
  “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情和现在的生活。”良子的头趴在我的膝盖上。
  “你别抛弃我呀!”良子的声音非常坚持,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
  “当然不会。”我回答道。良子的头发在我的鼻尖前轻轻颤抖着。
  为什么要抛弃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良子和现在的生活,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强行切割的话,一定会流血。
  “我会保护你。”我说,“我绝对会保护你。”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身体分裂为二吧!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是这个晚上良子好像完全没有睡着。  
第十一章  
  以妻子的角色而言,良子几乎什么事都做得很好,唯有煮饭这件事,是她最大的弱点。若是清墩鸡肉,加了很多柠檬汁,有其独特的风味,十分好吃;但是,除了这一道菜,其他就不行了。
  麻烦的是,她经常喜欢尝试做新菜。她常常把蛋糕店的人借给她的食谱摊开在地板上,然后一边戳着锅子,一边念念有词地蹲在食谱前面研究。这个时候的她,不论旁人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发现驾驶执照以后,良子对我更加殷勤,我下班回来后,她甚至还会帮我揉肩膀。她也更勤于做菜了,可惜她的努力不一定都会成功,有时只吃了一口,我就无法再举箸尝试;这种时候,我就想起占星师的咖啡。良子也知道自己的弱点,看到我的表情后,就会立刻端走盘子,连声说道:“不要吃,不要吃了。”
  良子好像相信确实有个女人住在驾驶执照上的那个住址,而且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因此她更加用心地对待我。我虽然很高兴得到她的更多照顾,但是她不希望我去那个住址的所在地,并且和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女人奋战的情形,却让我十分心疼。
  虽然拥有驾驶执照,可以让我在工厂工作时,获得更多的好处,但是,要如何解释我的名字,就很麻烦了,所以我仍然以石川敬介的名字在工厂工作。早已知道我的真名的良子,也还是以敬介的名字叫唤我。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是和良子约好去横滨的日子。一早起来,良子就忙着做饭团,并用铝箔纸包起来,放进篮子里。从元住吉到横滨非常方便,搭乘樱木町方向的东横线,一班车就可以到了。电车经过纲岛车站时,“御手洗占星学教室”这个不特别注明念法,就不知道该怎么读的招牌,从车窗外一闪即逝。已经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了,明天或许可以再去拜访御手洗。他借给我的唱片,也应该奉还了。
  经过菊名站后,后面的各站,就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了。至少那是丧失记忆以后,我不曾到过的地方。出了樱木町车站,良子说想去山下公园。可是不知道可以搭什么巴士,坐计程车又太花钱,所以我们决定用走的。这一段路不短,中途还经过马车道。马车道的景色非常不错。
  “从前外国人来横滨的时候,就住在那边的关内。从关内到码头,需要坐马车,所以才有这条马车道。看!‘牛马饮水’在那里,那是当时让拉马车的马喝水的地方。”
  “嗯。”马喝水的地方,在马车道旁的一条巷子里。它的对面,有红砖砌造的西洋房舍。
  “这是马车道十号馆。”良子说。这个马车道十号馆,现在一楼是咖啡,二楼好像是餐厅。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山下公园的树木。进入山下公园时,因为还是早上,所以虽然是星期天,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并不多。我们手牵手,经过草坪,往海岸边走去。
  广阔的水面让我有深刻的熟悉感。我不是一年当中都生活在内陆中央,没有机会见到水面的人。工厂前面的小河河面、公园水池的池面,都是我经常注视,可以代替海安抚我的心灵的地方。
  面海的方向,有一个半圆形的凸出场所。坐在那里的围栏上,可以看到波浪拍打脚下的石墙。海水清澈,底下的黑色石头清晰可见。
  永久停泊的“冰川丸”在我们的右手边。不用良子告诉我,我也知道这艘古老的船是永远停在这里的“装饰品”。
  进入冰川丸,参观完毕后,我们便去搭乘旁边的游览船。坐在船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不知海上的哪个方向,传来正午的报时声。已经六月了,船上已有人穿着夏天的衣服;骄阳照射下,天气确实有些热。但是,行船在海面上的感觉,实在非常舒服。
  站在我旁边的良子突然大叫。她的手指着海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水母。海面上浮着一大片水母,一只只像被丢弃的半透明塑胶袋。因为数量太多了,让人心里有点毛毛的,没有想到会在海面上看到这么多水母。船像要把水母群一分为二般地前进。
  船上有广播,内容无非是与山下公园有关的历史。因为在船上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所以我只是似睡非睡般地听着广播。前方狭长形的山下公园,是利用关东大地震时的瓦砾填海而成的,是东洋最大的海滨公园。
  这时,我又听到拔钉子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海上怎么会有拔钉子的声音呢?我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是我的错觉吧!
  广播开始叙述京滨工业区的发展史,我一直朦朦胧胧地听着,却突然听到良子的声音,她愉快地说:已经结束了。因为这句话有某种不好的含意,所以我一惊,便跳了起来。
  “看到水母以后,你就睡着了,还打鼾。”
  良子笑着说,我的睡意也完全跑走了。原来已经在海湾内绕完一圈了;我也笑了,心里却有从恶梦中醒来的沉重感。下了船,我们登上望海塔,也参观了塔下的海洋博物馆。在观看馆内的全景地图、船模型等等东西时,我的脑子里不时有种好像想到了什么的感觉。上野的博物馆?——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名字。
  望海塔的下面还有一个叫做“鸟码头”的地方,是一个像巨大鸟笼的场所。那里面饲养着从各地收集来的鸟类,我们买了一百圆的鸟食,把食物放在手上,让鸟儿们自动前来取食。一只我从没见过,色彩美丽的南国小鸟,翩翩降落,取走我们手上的食物。良子很喜欢喂鸟这件事,所以我们总共花了三百圆买鸟食。
  走过马路,我们再度回到公园,然后坐在长椅子上,吃良子做的便当,有包在铝箔纸里的饭团,和味道很淳朴的煎蛋;良子的料理,或许可以说是东北风味的食物吧!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带便当来山下公园游览,他们都到附近的餐厅排队用餐,因此我们吃便当时,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不过,我们不以为意。填饱了肚子,我们仍然手牵手地走出公园,沿着运河散步。途中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外国男人,还特意回头看良子,眼神色迷迷的,让人很不舒服。
  运河上有几艘废弃船。运河的水色暗浊,水流几乎静止不动,好像沼泽一样。废弃船也和水流一样,是静止的,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上;不过,船上有晾晒着的衣物,显见有人住在这样的废弃船上。
  来到元町的商店街,这里完全是异国风情。并排的建筑物一楼,是行人的走道。因为二楼凸出于一楼的上方,所以行人及购物者是走在二楼的建筑物之下的。这样的建筑不会让路人与顾客淋到雨,真是好点子。
  走过元町,右转之后,我们就在小巷子里左右穿梭,然后爬上平缓的石阶梯,外人墓地就在旁边了。墓地的黑色金属栅栏前,有一栋漆浅绿色的木造洋房。
  “这栋建筑物真棒啊!”
  “很漂亮吧?一楼是咖啡厅,我们进去吧!”良子拉着我,横越铺设石头的路,进入咖啡厅。
  我们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前。窗外就是外人墓地的黑色栅栏,和漂亮的西式墓碑;墓碑后面有一些绿树,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可以俯视横滨街景的小山头。我和良子刚刚走过的元町与运河畔,也在那片街景之中,而凸出于街景正中央的,就是望海塔。
  “外人墓地这里真好呀!”我一边看着一对背对我们,倚靠着栅栏欣赏墓园的男女,一边说道。
  “嗯,这里是山手的高台,住着很多外国人。”
  “这里的景观很好呢!”
  “敬介,你想住在这里吗?”
  “哈哈!”我不自觉地笑了。我没这念头,想都没想过,偶尔能来这里散步,我就觉得满足了。
  “这里是最高级的地段唷。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算是横滨这一带的人,想住这里也不容易。可是,从前这里竟然是外国人的墓地,可见当时日本人的地位是很低的。”
  “是吗?”
  “当然是的。”良子非常肯定地说,她的表情显得很严肃。
  喝完咖啡,走出咖啡馆,我们散步到可以看见港口的丘公园。这个公园也位于高处,海边的了望台、大海、望海塔、绿色的山下公园、冰川丸等,都在它的俯视范围内。
  “你很熟悉横滨嘛!”
  “以前来过,所以知道一点。”
  “横滨是个好地方吧?”
  良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突然沉默了,好像陷入深思中。
  虽然我们形同夫妻,但是认真想起来,我们并不了解对方。
  良子不谈过去的事,所以我对她的事知道得很有限,只知道她是东北松岛地方的人,曾经在酒店上班,结交过一个剥削她过活的吃软饭男人;而我因为丧失记忆,不仅良子不了解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了解配偶的过去,说起来还是让人不安的:不过,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正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的过去,所以我们才能拥有现在这样的快乐生活。我们的邂逅,应该是命运的安排。
  放眼望去,刚才搭乘过的游览船所经过的海面,在渐渐倾斜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光芒。从这里看去,海面好像一个漂亮的镜面,但是镜面之下,却漂浮着成群的水母,不去看看,是无法了解的。离开公园,顺着斜坡而下,又来到了运河边。良子提议去中华街走一走。
  “可是我还想在运河旁边散步。”
  “是吗?”良子接着说,“听说运河的上面以后要盖高速公路。”
  “噢!”这样吗?那么,停在运河的那些废弃船,以后就晒不到太阳了。
  在散步的时候,太阳渐渐西沈,停滞的河水水色愈来愈深,完全变成黑色了。就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时,我突然看到一家名为“minton house”的爵士音乐咖啡馆,馆内的灯光在黄昏的住宅区内亮了起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咖啡馆内,馆内的地板发出轧吱的声响。因为天花板的聚丙烯灯罩被喷上的漆,所以整间咖啡馆像仓库一样的幽暗。空间里流淌着演奏技法熟练的吉他音乐声,我们像划破幽暗与声音一样,走到咖啡馆的最里面,找个空位坐下,让爵士乐融入体内。
  聚光灯凝聚的地方,就是现在正在演奏的唱片封套,封套上的主角是一个黑人。这张唱片放完后,又换了一张。新的一张也是吉他演奏曲,节奏明快,是挺有精神的音乐,唱片封套原本深色的、地方,已经褪色成粉红色了。从录音的状态听起来,这应该是早期的爵士乐。
  查理·克里斯汀——这是唱片封套上的名字。明快的节奏里,却有忧郁的感情,那悲伤的情绪像被过滤过一样,非常纯净,给我一种奇异的感受。我的身体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个音乐。看来,我是了解爵士乐的人,并且好像也有了解的理由。
  良子喜欢古典音乐,对爵士乐似乎并不了解,所以一边喝咖啡,一边发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内疚,我想让她更快乐一点,却只能带她散步、喝咖啡,我觉得自己很悲哀。如果是有钱人的话,一定有更多让人快乐的方法吧!我想让良子有更多的快乐。
  走出“minton hocse”的门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牵着良子的手,来到中华街。中国式的红色大门后面,就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各色的灯光把这里的马路点缀得耀眼夺目,处处都是中国餐厅和卖中国物品的杂货店。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横滨中华街了。很多人都是全家老小来这里逛街的,人潮非常拥挤,人们只能慢慢地在狭小的路面上行走。
  我被良子拉进一家杂货店。在店里逛了一圈后,良子站在一个角落不走了,并且说:我想要这个玩具。那是一个向日葵花苞形状的玩具,根部是注射器般的把手,用力按压中心的部位拉杆时,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前面的花苞部位,就会开始旋转。再用力推拉,旋转的速度就会加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花苞会打开,里面是只玩具小鸡;这个花苞其实可以说是蛋。因为很便宜,所以就买了。
  晚餐的时间到了,我们走进中华街一间看起来还不错的餐厅;餐厅里的装潢和侍者都相当气派。坐定高椅背的椅子后,侍者打开让我目瞪口呆的菜单。
  菜单上的文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食物呢?我完全无法联想,因此也无从选择,不知道该怎么点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寒酸。我住的房子是会被大卡车或电车的噪音干扰的出租公寓简陋房间,只是一个在东横线沿线的工厂里工作的小工人,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进入这样气派的餐厅,我所知道的中华料理,无非是拉面、饺子和炒饭。
  但是良子与我不同。她看了菜单一眼,不问我的意见,就开始点菜了。她为我解决了尴尬的场面,但也让我的心里产生疑惑。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嗯。以前。”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今天走很多路,实在累了,吃完饭后,我们便坐计程车到樱木叮车站,再在那里转搭电车。在电车里的时候,良子好像非常喜欢那个雏鸡的玩具,不停地玩着。要打开蛋,现出雏鸡,必须使用相当大的力气按压才行。虽然按压时发出来的吱—吱—声,引来同车乘客的侧目,但是良子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仍然自顾自的玩着新玩具,让雏鸡现形了好几次。  
第十二章  
  第二天,工厂下班后,我就拿着唱片去拜访御手洗。
  敲门后,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的声音,我便擅自转动门把,打开门。室内昏昏暗暗的,好像没有人在。正以为来得不是时候时,那个占星师的脚却突然从沙发上伸出来。他正在睡觉。
  “御手洗先生!”我大声叫唤,他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种惊吓的程度,好像碰到凶恶的讨债鬼。
  “啊!是你呀。”御手洗松了一口气。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声音有点哑。这个男人好像随时都在睡觉。
  “请进,请进。”事实上我已经进来了。
  “你是……对了,石川先生,欢迎你再度光临。”
  “我不是石川先生,我姓‘益子”,我找到驾驶执照了。这张唱片还你,谢谢你了。”
  我把唱片递还给他。虽然我订正了我的姓氏,但是他或许根本不重视这项订正,因为他早就说过“名字只是一种记号”。
  “不用客气。你找到驾驶执照了?今天带来了吗?”
  “没有,放在家里……”
  “这样吗?知道名字是好事呀!有了驾驶执照,就可以开车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呀……”
  “对了,你觉得‘return to forever’怎么样?”
  “return to……啊,是那张唱片的主题吗?”
  “不是,不是。是奇克·柯瑞奇乐团的名称,那张唱片的主题是‘浪漫的骑士’……不说这些了。你现在知道生日的日期了吧?”
  “是的。”
  “是天秤座的?”
  “不是,是天蝎座。”
  “天蝎座?”
  “嗯。我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出生。”
  “那么,你是四绿木星的天蝎座,出生的时间大约是早上七点到八点……”
  “哦?你知道我出生的时间?”
  “理论上是可以推算出来的。从你的容貌看来,你有人马宫,射手座的特征,所以……”
  “什么?我是天蝎座的呀!”
  “那是太阳宫,我现在说的是上升宫。上升宫决定一个人的容貌或外形。让我看看你的耳朵。嗯,耳垂相当大,没错,是人马宫。上升宫在射手座,太阳宫在天蝎座的话,太阳位于地平线上方的第十二室或十一室,推定是早上七、八点的时间。”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总之,你请先坐下吧,我去泡咖啡。”
  “咖啡?”
  御手洗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说:“你不喜欢咖啡吗?”
  “不,我喜欢咖啡。”
  一天不喝咖啡的话,我那一整天都会坐立难安。但是,御手洗泡的咖啡实在让人难以入口。既然现在无法说出不想喝咖啡的理由,只好勉为其难地面对御手洗端来,名之为咖啡的难喝饮料了。
  “御手洗先生。”我拿着咖啡杯,装出喝的样子,问道,“那个东西,是占星的时候用的吗?”我指着上次在这里看到后,就一直很感兴趣的天体球仪。
  “那只是装饰品。”御手洗很干脆地回答。
  “你不用它吗?”
  “不用。”
  “那么,利用天体望远镜,从那边的窗户观察天空……”
  我的话好像让御手洗吓了一跳。他看着我的睑,说:“你这么浪漫呀?那个窗户只能观察烟雾。”
  “噢……”
  这个男人讲话,有时很别扭,若是一般人,可能会说烟雾太浓所以没办法观星之类。
  “那……要占星时,你怎么做?”
  “我用这个。”御手洗站起来,拿来一本灰色的、像大型记事簿一样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印着许多奇怪的记号,和像时刻表一样的数字。
  “这是什么东西?”
  “天文历。里面记载着星星的详细位置。”
  “哦?那么可以帮我占卜一下吗?”
  “以后吧!”占星师说。
  为什么现在不帮我占卜呢?心情不对吗?这位占星师简直就像大艺术家。我只好暂时无言地面对咖啡。
  “御手洗先生。”隔了一会儿,我又开口。
  “什么?”
  “你靠占星师这个工作赚钱吗?”
  “嗯,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工作主要是为人占卜吗?”
  “偶尔也为人占卜,偶尔为杂志写写专栏。主要的工作是培养占星术师。”
  “培养?”
  “街上的一些占卜师,有的是拿着签筒帮人卜卦的,也有人是看手相的。但是你知道吗?这些占卜师中,有人也精通占星术,而不懂占星术的人,则很想学习占星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占星术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占卜学,只要知道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就可以清楚地归纳出这个人的特征。所以很多占卜师靠着这个学问,能够轻易说出客人的特征,取得客人的信任。最近很多帮人看手相的人,在为人占卜时,不是也会顺口问客人的出生年月日吗?”
  “原来如此。”
  “嗯。不少精通其他占卜学的人,会来这里学习占星术学。”
  “那你一定很赚钱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问了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下意识里想赚很多钱,让良子有更好的日子吗?听到我的问题后,占星师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少许轻蔑的表情。
  “赚钱?赚钱是什么东西?你这个问题无聊到极点。赚钱就是收集上面印着一万或一千等数字的纸片,这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不是不认同考生收集考题,邮票迷收集邮票、火柴盒迷收集火柴盒的乐趣,我只是觉得收集那些上面印刷着三个零或四个零的纸片,是最最无趣的事。
  “例如这套音响。我的快乐不是整天把声音开到最大声,不停地听着它;而是,一天里只要有两、三个小时,能够从它那里听到让我感动的音乐,我就满足了。累积这样的满足感,就是改变世界的力量。一整天像傻瓜一样不停工作,只为了累积桌面上的钞票,那算什么?那能改变什么?每一个人的世界都在这里。”
  他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周围:“这里就是一切。收集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钞票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带进棺材。收集钞票的行为根本就是个笑话。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这回,他指着窗户说。
  “是窗户呀!”
  “啧!啧!我指的是窗户的那一边。是海啦!是被灰色的海浪覆盖着的大海。灰色的屋顶像无数向下翻开来的书,像不知从哪里打过来的浪涛,而人们就是在那下面,匍匐前进般游着的深水鱼类,而且大都是低能的鱼种:永远没有办法游到这个窗户这么高的地方。你看,那里就有一条灯笼鱼。”窗户的下面,有一辆亮着车灯的车子,正缓缓地通过。
  “那样的深海鱼存钱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在裙带菜或藤壶之下,建筑一个小小的窝。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呀!只要鲸鱼从旁游过,那辛辛苦苦完成的窝,就等于全毁了呀!啊哈哈,哈哈哈!”御手洗大笑出声,而且笑个不停,“你不觉得可笑吗?为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就贱卖了自己的一生,不是很可笑的行为吗?”
  御手洗的上半身前倾,双手互相揉搓着,身体因为大笑而频频抖动。
  “呼呼呼,哈哈哈。把空中楼阁的事,当成人生的大事来张罗,一辈子忙忙碌碌地,就是为了一个栖身之处?你不觉得可笑吗?啊哈哈,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再也受不了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特笑,整个人笑倒在沙发里。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脑袋有问题。
  “好了。要不要再听听唱片?我让你听真正好的音乐。”这主意倒是不错的。
  “这套音响的声音非常好。”我说的绝非客套之辞。御手洗的音响和我那天靠临时工作奖金买的音响,有天壤之别,让我很懊恼买了那样的音响。
  “这个,是什么的?”
  “你是问扩音器吗?”占星师反问我。他的音响的各个零件,好像并不属于同一个厂牌。
  “是的……”
  “那个叫4331,是jbl的。”我完全不懂什么是jbl,什么是4331。
  不谈音响,我说起昨天去“minton house”,并且在那里听到一张封套全黑的吉他爵士乐唱片。
  “啊,‘mintonhocse’呀!我以前也常去。你说的那张唱片,大概就是这一张魏斯·蒙哥马利(wes montgomery)的吉他演奏吧!”
  “没错,就是这个封套。”御手洗拿在手上的唱片,封套和“minton house”墙壁上的那张一样。他谨慎地抽出里面的唱片,把封套递给我,然后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再小心翼翼地放下唱针。
  空间里响起我昨天听到的熟练吉它声。看过封套后,我才知这首曲子的曲名是《Airgin》。吉他的声音好像一阵风,吹起地上的枯叶,那音色有种干渴的感觉。我的眼前浮现出黄昏时的运河景象。
  黑色木头船晾晒着衣物,夜色好像溶化了一般,停滞在水面上;前往废弃船的跳板上,有掉落的空可乐瓶……这些都随着吉他演奏出来的音符,瞬间出现在我的眼中。
  把封套放在桌上,一股难以按捺的冲动,让我自沙发上站起来,横过房间的中央,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灰色的街道沉没在深蓝色里。
  我打开窗户时,站在我后面的御手洗调整了音响的音量,让声音更大声。
  那边的海呀,听吧!我把魏斯·蒙哥马利发射过去了。深海里的鱼呀,听吧!  
第十三章  
  抱着从御手洗那里借来的魏斯·蒙哥马利的吉他演奏唱片,回到公寓。
  因为已经事先告诉过良子,今天我会晚点回家,所以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我了。打开房门时,良子戴着耳机,背对着我,蹲坐在音响的前面,正在听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唱片——“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她没有发现我回来了。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一边说,一边轻拍她的背。
  “啊,你回来了!吓我一跳。”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又说了一遍。
  “听不到声音了嘛!把耳机的线拉掉了,还是没有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新买的音响很奇怪,扩音器上还另外有开关,插上耳机的电线后,还要按扩音器开关的“on”,才能从耳机里听到声音;而扩音器的开关在“off”的时候,即使拔掉耳机的线,也不会有声音从扩音器里出来。
  昨天晚上我用耳机听fen,听到很晚,听完时并没有把耳机线拔掉,良子对机械的东西一窍不通,当然没有想到扩音器上还有开关的问题。看到面对音响而无可奈何的良子,我突然觉得她好软弱无助:心里生出无限的爱怜,便用力地抱紧她的肩膀。我第一次发现到:悲伤的情绪可以助长对异性的爱情。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又连续去了御手洗的事务所。他是个怪人,也是个好人,每次都诚恳地欢迎我。他每天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但是每次见面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很害怕他泡的咖啡,所以就邀请他下楼,找一家咖啡馆喝咖啡。每回去御手洗的事务所时,都会经过一家漂亮的小咖啡专门店,让我很想进去试试那里的咖啡。
  御手洗这个男人非常不爱出门,他说光是在家里走动,就已经很累了。而且他不习惯世俗的电波,那会干扰他的情绪。他说的这些话我都不懂,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把他拉出门。
  进入咖啡专门店,点了咖啡,咖啡也送来了。等他喝了一口后,我就问他:“可以习惯这样世俗的咖啡吗?”
  “还好还好。”
  御手洗的回答真是让我惊讶,也让我无话可说。和这里的咖啡比起来,他泡的咖啡根本就是药草熬过的药汁,只是一碗难喝的褐色热水。喝了之后竟然没有拉肚子也算是奇迹了。
  有三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坐在店的最里面聊天,笑说车子被拖吊走,令人非常生气的事。我似听非听地听到他们的谈话,想起自己在公园醒来,找不到车子时的混乱心情。那时——甚至到了第二天,我的心里一直想着:车子一定被拖吊到哪里去了。住在日本,有车子,却没有停车场的人,确实经常处于爱车随时可能被拖吊走的惊慌之中。
  “不,那样是不对的!”一个大到让人吓一跳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带点怯意,抬头看突然站起来的御手洗。
  “拖吊车存在的意义,本来是清除无视禁止停车标志,任意停在转弯地方,妨碍大型车辆通过的车子,或停在出入口,挡住人车通行的车辆。拖吊车辆是消除道路障碍的不得已手段。
  “但是,现在拖吊车进行的拖吊工作,已经变成以营利为目的的行为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停车行为,不是非立刻清除不可的车子,也会被拖吊走,目的就是为了向驾驶者收取罚金、拖吊费,和保管费。轻意把人家的车子拖吊走,又任意处罚车主,就像处死了犹太人,又向其家族索取死刑费用一样,是不公平又违反正义的行为。
  “车子为什么不能停在马路上?那是因为停在路边的车子,可能造成儿童的危险。小孩子如果站在车子的后面,身体很容易被车身挡住;这是个死角,正在开车的人是看不见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车祸。但是造成这种情形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执法的人应该好好想一想。是开车的人冯?当然不是,车子是机器,本来就有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罪魁祸首就是执法者。明知车子一定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设计道路,让马路足够宽敞,并且有适当的停车场所。执法者现在的行为,根本就是推卸责任,让老百姓承担施政错误的苦果。
  “还有,在马路上制造最大死角的,当然是大型车。车子愈小,所制造出来的死角,当然就愈小。因此,若要拖吊,当然是先拖吊大型车;可拖吊公司碍于某些原因结果正好相反,像大卡车、公车从来都没被拖吊过。各位见过吗?没看过吧!我也没有见过。
  “日本这个国家解决交通问题的方法,真是让人咋舌。例如停车收费计时器的设立,这个措施始于外国人,基本上是为了补足都市的财政,而设下的敛财道具的名号:但是我们摇着假道学的旗帜,学别国一天到晚只想取缔国民,是行不通的,那种收费器只是成了大家见风驶舵的贿赂工具罢了。
  “本来禁止停车的某些地方,有一天却忽然竖起一整排的停车收费计时器。为什么以前禁止停车?不正因为在那样的地方停车会造成塞车、对行人有危险性吗?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只要把钱塞入计时器两侧的嘴巴,车子的流通就会好转了吗?真是开玩笑!面对这样的事情,各位难道不生气吗?应该生气才对!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限停四十五分钟”的地方,以前应该就是可以停车的地方吧?这国家简直是贿赂的天国,莫名其妙之极!每个国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被这个国家以各种巧妙的方法,从根铲除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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