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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精确度

_2 伊坂幸太郎(日)
“那个人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半当中感觉就不对了,他会突然说‘再次给我道歉’。”
“再次道歉?”
“嗯,说‘再次给我道歉’,我当然就又道歉了,但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道歉。要我再次道歉。最后还很生气地说: ‘你快给我说点什么!’”
“大概女性的道歉可以让他获得性快感吧。”我这么说并没有确切根据,但我时常讶于人类对于性的干奇百怪的嗜好,所以认为说不定还真有人是这样的。
她大概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体验,一个“性”字就让她红了脸: “然后那天就算结束了。结果第二天他又打来了,这次投诉的是电视机。”
“说电视机的画面越变越窄,突然就黑屏了。我告诉他我们公司会派人上门修理,他却不肯罢休,说这个他不管,非要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故障原因?”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负责那块的。”
“对,我只是接投诉电话,也没见过他说的那台电视机。但他却硬是要我随便说点话,还要我说得更大声点,口齿更清楚点!”
“说不定他并不在乎你说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跟你说说话。”我这么―说,她立刻流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
“然后是录音机。”
“音乐!”我冲动地喊出声来,但立刻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羞愧,忙掩饰道, “录音机坏了吗?”
“肯定是骗人的。”她的脸扭曲了, “他说他的CD拿不出来了,所以要我唱歌给他听。”
“很可疑啊。”
“是吧。他―直缠着我说‘你知道这首歌吗?唱给我听听。”
“看来需要修理的是这个客人的脑袋。”
“我很害怕,就一个劲地道歉。可他说什么都要我唱给他听。”
“真是太变态了。然后他终于提出要见面了?”
“是的。”她无力地呻吟着低下了头, “说自己的DVD播放机出故障了,很是发了―通牢骚,最后就说想在什么地方见个面。”
“难道是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她大吃一惊,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大概跟你说着说着就喜欢上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她就不想死了。
“这怎么可能……”她开始动摇,似乎还带着点喜悦,但随即清醒过来, “我可不要被这种奇怪的人喜欢上。”
“说的也是。”别说我不认为这个接近变态的投诉者能带给她幸福,单就一个阴郁女子和牢骚男人的组合来说,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她陷入了沉默。我一边思考该说点什么一边看向窗外,街上的行人打着伞,皱着眉头来来往往。人行道上到处积水,突显出地面的凹凸不平。
“最近经常下雨昵。”她大概是循着我视线也在看窗外,所以才这么开口说道。
“嗯,我工作的时候总是下雨。”我老实回答。
“那你是雨男①咯。”她微笑了,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一个多年的疑问却乘机浮现脑际: “那雪男是同一个意思吗?”
“什么?”
“雪男就是指每次要做什么的时候必定会下雪的男人吗?”
于是,她又一次笑了: “你真是太幽默了。”竟然还拍手。
我不爽了。提出一个很认真的问题却被当成了幽默,真让人哭笑不得。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话到底哪里可笑,所以恐怕也不会应用到下一次的交谈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每次我都会感到不开心。
—————————————————————
①:雨男是指每当行事必遇雨天的男人。
过了很久,她轻声叹息: “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感觉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了,我一震。她的眼底写着依赖,犹如一个掉进地洞爬不上来的女子望着洞口,娇嗔着“放根绳子下来呀”,声音中掺杂着娇媚与焦虑。
我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向我求助。她看起来对我存着一份期待: “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能将我从这一无是处的人生低谷中解救出来。”说起来,我这次的外形可是相当有魅力的。这并不值得高兴。很遗憾,我帮不上忙,而且也超出了我的工作范畴。我的同事当中也有人会抱着“反正你下周就死了,就让你在短时间内尝一尝幸福的滋味吧”的想法,对当事人虚情假意一番,但我没这个爱好。这就像特地去装扮马上就要剪掉的头发一样,反正迟早要被剪掉的,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剃头店老板不会去拯救头发,我同样不会拯救她。就这么简单。
接下去的四天,我基本上没有进行过可以被称为工作的活动。不,应该说,在接到监察部的电话之前,我与藤木―惠都没有接触,所以确切地说,不是“基本上没有”,而是“完全没有”。
这四天里,我走遍街上的每―家CD店,在试听机前欣赏音乐,直到店员对我翻白眼;我在深夜的公园里闲逛,观看拉帮结派的年轻人袭击落单的白领;我在书店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音乐杂志。
杂志上正好登载着前几天我同事大肆赞扬的“天才”制作人的专访。以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想到听过好几张据介绍说是由他制作的CD。记忆中,每一张都可以被称为杰作,不得不承认,这个制作人果然是天才。当遇到跟音乐有关的事,我对人类的态度都会变得很温柔。
在他的访谈里提到了“死”这个字眼,吸引了我的眼球: “我至死都在期待遇到拥有真正的、新的才华的人。”他那不可动摇的信心,或者说是坚定的信念,让我深深折服于他所散发出的活力。我固然没有辞职的念头,但却绝对没有这位制作人这种溢于言表的狂热。原来如此,我突然明白,我所欠缺的,正是对工作的热情。
当监察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才刚刚按下试听机的播放键,在铃声中,我赶紧快步走出店门接起电话。
“情况怎么样?”对方问。他们经常玩突击检查,不定期地与我们联系来确认工作的进度。
“正在调查。”我暧昧地回答,如我一贯的态度,既无热情也没干劲。
“有结论的话就早点报告。”套话。
“可能会跟预定的时间差不多。”这也是一贯的回答。这自然是假话。我现在也能立刻把报告书交上去。别说是藤木一惠,不管是谁的报告,写一个“可”交出去就算完事了。但我们调查部很少会这么干,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会继续以人类的身份赖在人间。为什么?为了能够尽情地欣赏音乐。
“总体感觉怎么样?”对方最后这样问道。
“大概会是‘可’吧。”
这样的对话可以说是例行公事,也可以说是―种仪式,正逐渐固定为一种公式化的流程。挂上电话,我考虑再见一次藤木一惠。
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走出公司,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的背影比上回更为纤弱了,通身散发出将死之人的气息。
我撑着伞,在沥沥小雨中追在她身后。我以为她会跟之前一样去搭地铁,不想她却走过地铁站入口,穿过了横道线。
她走过高级品牌专卖店林立的林荫道,渐渐进入龙蛇混杂的地带。来到一处专为行人准备的、有屋檐遮蔽的地方,这里人流密集,到处都是游艺中心以及快餐店,噪音甚嚣尘上,空气也浑浊不堪。
她停下脚步,在路中央―座小型喷水池附近的长椅上坐下。
她的头低垂,胸前抱着本女性时尚杂志,却丝毫没有要翻看的样子。―看就知道她是在等人,那本杂志估计也是为了与陌生的对方接头的暗号。
真没想到藤木一惠竟然也会有约会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如果是朋友或者认识的人,她的神色就不该紧张。搞不好--我突然想到--或许就是那个投诉的客人。她大概是彻底厌倦了她那毫无起色的日常生活,想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她都要豁出去赌一回。不,她可能是想,就算情况不能好转,哪怕来一些痛苦的回忆也好过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然后她就答应跟这个只能认为是变态的投诉者见面了――完全有可能就是这样。
正想着,就见到一个中年男人迈着大步走近她坐着的长椅。那男人大概四十出头,烫着及肩的长发,戴着副有色眼镜,不肥不瘦,中等身材,裹了一身黑看上去不像做什么正经生意的人。为了不影响到往来的人们,我只能靠在一栋楼的墙上观望。
那男人叫了藤木一惠一声。她神情胆怯地望过去,那个瞬间,那张脸上清楚地浮现失望的表情。
在我眼里,这男人无论如何出于怎样的私心,都归不到美男子一类,也不像是拥有能让女人过上优越生活的财产。换言之,他并不具备可以弥补他作为一个出格投诉者这一缺点的魅力。相信藤木一惠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以为这男人在看到藤木一惠的外表后也会失望,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与她对视后的确感觉像要说出“原来是这样”的样子,但却没有明显流露出幻想破灭的神情。
这男人上前跟藤木一惠说话,并约她再往里走,她犹豫了相当长时间,最终还是和这男的并肩离开了。
我已经作出判断:不管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会有幸福的未来。
我见过好几个像她这样不知世间险恶的女人,被偶然邂逅的男子迷惑,从而背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其中有被迫沦落风尘,终因不堪工作的重负损坏了自己身体的女子;也有债台高筑、财产丧失殆尽的人。对于人类的悲剧我并不关切,所以也就不会产生同情或者悲哀的情绪,但我却能预想到,藤木一惠正被拽上这条不归路。
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条岔道,却看见前方大约20米远处,那男子正强行拖着藤木一惠往一家店里走。
那男的硬要拉她进去的是一家卡拉OK店。装饰着华丽灯饰,“卡拉OK”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对卡拉0K这玩意儿不怎么感冒,尽管我对于试听音乐有着无比的热爱。以前也有几次因为工作进过卡拉OK,每次都感到浑身不适只想快点闪人。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上,在我看来,大概是因为音乐与卡拉0K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问题不在于孰优孰劣,但是我只能在音乐这端尽情享受,却不愿靠近彼岸,恐怕可以这么解释吧。
那男人想把她带进卡拉0Κ的理由很容易推测。
那种店,只要一进去就会给你准备―间单独的包房,主要目的当然还是用来唱歌,但同时也能听到彼此不经修饰的声音,可以说,非常适合用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当然,他也可能准备一进房间就对她意图不轨,或者只是单纯借唱歌来宣泄压力,但不论理由为何,都不稀奇。
藤木―惠显得相当抗拒,她死命地把腰往下坠,几乎就要蹲在地上了,连伞都快掉了。
我以为接下来的剧情与我无关,囚为解决男女纠纷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所以一度转身打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高高扬起:
“千叶先生,救救我!”
那声音清晰响亮,如小号般悠扬。她呼唤的是我的名字,我久久才反应过来。
8
我于是装出正巧路过的样子靠近他们,问: “出什么事了?”
她身边的男人对我的出现非常惊讶,上下打量着我。“千叶先生,快救我。”她直起身企图抓住我的手,我因为没有戴手套,赶紧躲开。
“怎么了?”明明己然了解大致情况,却还要装出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出声询问,真是麻烦。
“这人就是我上次提到的……”她欲言又止,我于是善解人意地接话: “打电话来的男人?”
“你是谁?”那男人近看比远观显得正常一些,但一点都不像那种老实巴交的公司职员。他的眼神锐利,在他的直视下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黑色外套的肩头己经被雨淋湿,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个普通朋友。”我这么回答后,藤木一惠有点伤心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那你呢?”我反问。
“我找她有点事。”他敷衍道,大概并不打算实话实说。
说时迟那时快,藤木一惠突然拔腿就跑。之前她还像一棵萎靡的植物一般没有存在感,此刻却突然脱逃,“啊”了一声的,不是我,而是那个男人。
她逃跑的姿势虽然很狼狈,但看得出来是拼了老命的。她双手狂摆,低着头,连包都快跑掉了。我听见她在老远的地方高喊: “千叶先生,真不好意思,有机会再见!”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荡在有拱顶商店街,听来很是悦耳。
“别碍事!”那男子恶狠狠地朝我逼近。他表现得比他自己所能意识到的恐怕还要亢奋,身体前倾,那架势简直就想把我撞飞。好恐怖!我才一闪念,他却霎时间失去平衡冲着我倒下。
啧啧。我抱着他摔倒在地,好死不死一屁股坐倒在下水道的盖子上,盖子表面积了雨水,积水透过我穿的裤子把寒意传给我的皮肤,我这才发现没带手套的手已经碰到了他。
人类为什么总爱给我惹麻烦?就在我不耐烦地瞪着他的侧脸一瞬间,却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
9
他一清醒过来就忙着环顾四周,大概是发现自己正躺倒在路上,就一脸窘迫地站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迈步离开。
躲在自动售货机后的我立刻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总是在尾随别人。而之所以选择尾随这个男人而不是藤木一惠,是出于我自身对他的关心,也就是说,不是为了工作。
我认识这个男人。
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我跟这个男人是旧识,其实正确的说法是――我见过这个男人的照片。
要问在哪里见过,就是前不久在店头翻过的那本音乐杂志上。没错,他就是我同事所推荐的那位“天才”音乐制作人。他此时正用手揉着腰,摇摇晃晃地朝后街走去,半路上又掏出了手机。
太好了!我为自己的好运而庆幸,忙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只要是以电波为传播媒介的声音,即使距离遥远,我们也能够清楚地听到。虽然从无数交错的电波中找出我们想要听的那一条非常麻烦,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知道发信的地点及时问,捕捉起来也会相对容易。他把手机贴住耳朵,一路小跑到一幢商住楼,走到台阶上站定后,我捕捉到了他拨号的声音。
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喂”的女声。
“是我。”我听到他不客气的声音。连白我介绍都省了,不知是因为双方的关系相当亲密,还是囚为对方有来电显示。
“再等等。”他说。
“不顺利?我快等不了了。”
“都叫你别说这种话了。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没错。我刚才听到了,那声音是真的。”他的声音里饱含热情,跟我在音乐杂志上通过文字感受到的一样。 “但是,我没能对她说清楚。”
“真有货真价实的声音吗?”
“有。所谓唱歌的才能,说穿了就是声音的魅力。”
“就算声音再好听,搞不好五音不全哦。”
“我本来想叫她在卡拉0Κ里唱给我听,没想到被她误会了。”
“这样没关系吗?”
“跟你说了要相信我的直觉。”
“那你为什么不先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你这样还不是只会让人怀疑你动机不纯?”
“在知道我是个音乐制作人,想要挑选人才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过度期待还有紧张,声音也变得假假的。”
“是你想多了吧?”看来这女子多半是他的业内老朋友之类的。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
“你知道凯瑟琳?费丽尔①吗?”女声问他。
“那是谁?”那男子出声问道。
“那是谁?”我脑子里也在问。
“一名歌剧演员。她一开始的工作是电话接线员,她的声音偶然被一个打电话来的人相中,最后成为了一位伟大的歌手。虽然这可能是事后经过美化的逸事,但是跟你现在所做所做的其实很像,对吧?你也是偶然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接你这个电话的负责处理投诉事件的女声着了迷。”
“是啊。”
“你不觉得好傻吗?而且你还打了好几次投诉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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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Kathleen Frelrier,1912-1953,英国女低音歌唱家。
“那也是为了确认嘛。那孩子的声音越听越有味道。”
“那外表呢?”
“其貌不扬。”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自己就先笑出声来了,那笑声听上去很温暖。“放心吧。没能好好发挥自己才华的人常有这种情况,只要让他们发挥出才华,就能脱胎换骨,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那好吧。”那女人发出不知是否有所期待的声音,“我再等三天,你到时候联系我。”
电话断了。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尽管拖着腿前进,却像个明确知道目的地的人那样,挺直了背拐入一条小路。屋檐没有了,他愉快地撑起了伞。
我没有再追上去。我伫立着,思考着事件的来龙去脉。
那位音乐制作人是对负责处理投诉事件的电机公司员工、藤木一惠的声音着了迷了。看来起因是这个。而他之所以会在投诉电话里逼她唱歌――记得藤木一惠这么说过,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嗤之以鼻:真是乱来。不过,他这种做法并不让人觉得不愉快。
那么--我望着天空继续思考。
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真的具有唱歌的才能吗?
那个制作人再怎么着迷于她的声音,也不表示她就具备唱歌的才能。不,假设她有才华,也不表示她就一定能成功,而这无疑是人类世界的常态。而且,她的人生最终会不会因此变得幸福起来,我无从判断。
我该怎么做?我问自己。如果我就这样交上“可”的报告,那么藤木一惠明天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不知道为她准备的是一起怎样的事故,但死是一定的。
我对人类的死亡没有兴趣。我不过是因为工作这个原因而与人类有所牵扯,无论所负责的调查对象的人生将以怎样的一种形式结束,我都不会太在意。
只是,万一那位制作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再万一她真的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女歌手呢?如果有一天,当我从CD店的试听机里听到她唱的歌曲,我一定会觉得非常愉悦吧,我想。
回过神,却发现可能是雨越下越大的缘故,雨水落在
地面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急切,仿佛正在催促我快点下结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藤木一惠的脸, “好吧!”我决定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挖出一枚10日元硬币,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弹到半空再用掌心接住。硬币静静地躺在被雨水淋湿的手掌上。
我想用正反面来决定。是该“可”还是该“放行”,她该在明天死去还是该活到寿命结束,无论哪个结果,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用扔硬币来决定已经足够了。
我看着硬币,是正面。咦,我侧头。我忘了刚才心里定的正面是“可”还是“放行”了。雨势更猛了,雨点敲打着我的心,我就这么决定了。听好,结论就是--“放行”。
死神与藤田
1
“你就是千叶?”出现在我面前的年轻人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唾沫横飞,“你给我过来,大叔。”
连我都能感觉到这人的说话态度有多么无礼。这回的我,穿着色彩鲜艳的花毛衣,外罩―件棕色皮夹克,这个年轻人正拽着我毛衣的领口。细雨绵绵,我的脚正踩在雨水积聚的小水洼上,足下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地面正在舔舐我的鞋底。
刚才,我正漫步在从闹市街延伸开的小路上,这个年轻人就是突然从―旁的马路窜出来的。这条路上遍布小酒馆和卡拉0K店,到处都是俗艳的闪耀霓虹,但不知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还是阴雨连绵,或者是囚为这里一贯不景气,才夜晚10点却几乎见不到行人。
“听说你知道栗木在哪儿?”年轻人挑染成棕色的头发淋湿了平贴在脑袋上,看来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只能含糊其辞,结果他啐了一口,说: “碰到我说明你气数已尽。”他的唾液混在溅起的雨滴里落在了积水中。
“气数已尽?”
“按大叔你这个年纪,应该是说秋后算总账①吧。”
听到他一再叫我大叔,我才想起自己这回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个品行不佳的四十几岁男人。“喂。”我对他刚才说的话产生了疑问。
“干什么?”
“年贡制度现在还有吗?”记得在相当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说过这种制度,最近不太听到了。眼前的年轻人听了却涨红了脸,好像遭到了羞辱一般: “你当我白痴啊!”
看来所谓“秋后算总账”只是个比喻。
接着,他侧过身了,瞄准我的下巴,举起右拳挥来。找能够清楚地看清他拳头的路线,加上这个年轻人动作并不迅猛,所以要避开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的拳头砸到了我脸上,虽然没有疼痛感,但仍然装出一副很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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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年貢の納め時“年貢”原意为“交给地主的地租”,故千叶有此一问。
一旁的车道上有车驶过,车头灯照出了一张雨帘雾幔。
“栗木在哪儿,快说!”年轻人摆出一副干架小霸王的腔调。
“带我去见藤田,我就告诉你。”我回答,这是原本就设计好的桥段。
“靠,被我揍了还敢这么嚣张?”他乘机又给了我一拳。
“不见到藤田我是不会说的。”我平静地说。年轻人开始环顾四周,也许是怕被敌人发现。
最后,我还是被迫坐上了这个年轻人开来的Seddn轿车①,这正中我下怀,所以丝毫不慌张。倒是对方却显得焦躁不安,他喘着粗气,喊我“快上车”,然后就粗暴地把我塞进后座,慌里慌张地甩上车门。
等到黑色轿车发动,雨刮忙碌地摆动起来后,年轻人掏出了手机。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讲起了电话。大概是在跟藤田联系吧。我听见他在答应着:“可以吗?哎,是。我这就把他带来。”
2
这次我所负责的调查对象是一个姓藤田的中年男人,
从事先得到的信息来看,似乎是个黑道分子。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我的上司: “所谓黑道分子,指的是怎样一种人类?他们干的是怎样―种职业?”事实卜,我们与被称为黑道分子的人类遭遇的机会相对比较多,这大概是由于与普通人相比,他们跟死亡关系更近吧。但是,我却并不知道他们的本质,即“黑道的实体到底是什么”,所以才会开口问上司。可惜我得到的回答跟我意料中的一样,上司只是冷淡地敷衍我说: “你知不知道都能工作。”
的确如此,这并不会妨碍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只是在这七人里观察藤田,听他说话,最后提交他是否应该死亡的报告而己。极端点说,就算我不去见他,我也可以提交报告。只要报告一个“可”,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也有好多同事都是不好好调查直接交报告的。
但,我对工作是一丝不苟的。可以说是规矩吧,尽管也会有―些想法,但我会坚持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因此,即使需要多番周折,我仍然坚定地要去与藤田见面,事情就是这样。
3
我们抵达了一座看上去有20年以上历史的公寓,原本理应洁白的外墙早已是一片灰黑,像是涂了一层煤。大概坐了15分钟的车,所以距离市中心估计不是很远。
楼高8层,楼梯及走廊上积满了灰尘,紧急通道也是锈迹斑斑,连电梯内都散发着一股霉味。走廊上的荧光灯同像是老古董,忽明忽暗地闪个不停。
这里作为藏身之处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相信连街道上的居民自己都想要拼命隐瞒这种脏乱的建筑吧。
我在年轻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间,木制地板虽然看上去很干净,但房间整体却显得不够光亮。地上仅散乱地放着茌张单人沙发,显得空荡荡的,我被塞到一张对着窗口的沙发上。
打量四周,在窗边的一个小架子上看见了一只鱼缸,两条橘色的金鱼正游来游去,那两抹明亮的橙色在这阴郁的房间里显得尤为突兀。透过地板,我甚至能感觉到厨房角落摆着的冰箱发出的轻微振动。
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男子。
我立刻知道他就是藤田。
他的外表和事先获得的情报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他那可谓冷酷的表情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听说他己经45岁,但却鬓角乌黑,找不出一丝白发,显得很年轻。他的浓眉深锁,下巴没有赘肉,给人以敏锐而精悍的印象;他肩宽个子高,又给人沉重的尖头箭镞的印象。
他开口: “你就是千叶?”
“没错。”我话音刚落,那个年轻人立刻走到我身边,用力扳住我的肩膀训斥道: “你给我说话客气点!”
“阿久津。”藤田叫住他,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听说,你知道栗木在哪儿?”
“是的。”没必要装模作样, “我知道。”
栗木属于另一个组,据说他是那个组的首领,之前曾因杀人罪而入狱,可以说是老黑帮。
“栗木在哪里,大叔?!”阿久津歇斯底里地喊道。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藤田说了句, “告诉我”。可能足眼睛下方的黑眼圈的关系,他的眼珠看起来就像树干上的两个洞。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吗?”藤田用那两个洞凝视着我说。
“这个嘛,”我回答, “我只知道你在找他,至于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这是真的,我们被派来工作前,虽然会被告知自己负责调查的对象――像这次来说就是藤田的信息,但那是一个粗略的指导方针,并不会有太详细的内容。因为情报部的人主张:情况每每要发生变化,人类的思维及想法也常变,因此不拘泥于细节、灵活应变才是正道。但我总是忿忿不平地认定他们说到底只是想偷懒而已。
“我要杀了栗木。”藤田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这样啊……”我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所以也没流露出钦佩或惊叹的神色。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吗?”藤田看来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新鲜。
“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回答。
“因为他杀了我大哥。”
“你哥哥?”根据我所掌握的信息,藤田应该是没有兄弟。
“是,我组里的大哥被栗木杀了。”
“哦。”原来是那种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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