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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无·作祟之物

_5 三津田信三(日)
“但就算您这么说……”
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搁在秘守的一守家,无疑是行得通的。然而想来想去,他毕竟是负责媛首村北守的派出所巡警,全面了解本地发生的案件是他的职责,哪能随便放任自流。
他斟酌着措辞,以便解释非验尸不可的理由。但一开口,富堂翁夹杂着咳嗽声的怒吼,就气势十足地响彻了客厅。
“我才不会听你、你这个小喽罗的指、指示!有什么不、不满的话,把你们署长叫来!”
高屋敷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室内,不无迟钝地发现这里只有一守家的几位主要成员。匪夷所思的妃女子葬礼让他吃惊过度,所以没留意在场者的身份。
(二守家和三守家谁也没来,恐怕是故意没通知他们。这、这实在太反常……)
他愣愣地注视着一守家的众人,这时藏田甲子语带哽咽地开了口:
“巡警先生,这是昨晚上的事,妃女子小姐遭飞来横祸,老太爷也为这事悲伤不已。当然老爷和夫人也是。而且,事情本身够叫人伤心的了,偏偏还发生在十三夜参礼上。”
“是啊,这件事真让人痛心,简直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哀悼……不过,由于是意外死亡……”
事已至此,高屋敷就想说服对富堂翁具有影响力的甲子婆。然而,也不知甲子婆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她只是继续道:
“对对,就是说啊!十三夜参礼竟发生了这样的不幸,所以老太爷、还有老爷和夫人想尽早吊唁妃女子小姐。我想亲切的高屋敷先生非常能体谅这种心情吧。”
“当然,我能理解,不过——”
“真是感激不尽啊!老太爷您瞧,毕竟是守护咱们北守的巡警先生,多为咱一守家着想啊。”
“啊、不、我……”
之后,藏田甲子用滔滔不绝的言语和哀泣战术,彻底堵住了高屋敷的嘴。更过份的是,无量寺的住持刚念完经,他们就慌忙出殡了。趁着这势头,当天日落前遗体即告火化,连骨灰坛都送了回来,整个过程完成得干净利落。
(怎么看都奇怪……)
起先对一守家的态度愤愤不平的高屋敷,没多久,也渐渐感到心里发毛。
的确,当事人在十三夜参礼中坠井而死,一定会引发巨大骚动。特别是二守家和三守家,会借机生事,说出种种讽刺挖苦的话来吧。所以站在一守家的立场来想,采取近乎密葬的形式可谓顺理成章。高屋敷也能理解。
(但话虽如此……)
也太反常了吧!看上去他们就是想尽快把遗体送出家门火化掉。
(对了,为什么是火葬?)
这一带盛行土葬。死于传染病的患者遗体才会送去火葬吧。不,还有一种情形,就是那些被认为是异类附体、作祟或诅咒而死,直接安葬会祸及亲族的死者……
(不、不会吧……)
高屋敷一想到一守家众人恐惧的是什么,就陷入了极度不安。
(不过,只因为这种理由……)
他刚要否定,却又忆起十三夜参礼的本来意义,于是不再多想。况且,最关键的遗体已被火化,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查清仪式中发生了什么事。)
葬礼翌日再度前往一守家的高屋敷,胸中唯有这一决心依然清晰。他怎么也不能视若无睹,安之若素,不然就是在否定北守派出所巡警的存在意义。
话虽如此,对方可是富堂翁,所以他心情颇为忐忑。因为富堂翁一声令下,即可让他卷铺盖走人。但他仍想尽忠职守,故此奔赴一守家的时候,抱着相当悲壮的决心。
然而,总和高屋敷针锋相对的富堂翁却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啊,这个没问题。尽管查吧,直到你满意为止。我呢,也会吩咐大家协助你。”
拉开架式准备迎接恫吓的高屋敷一阵失落,同时,难以言喻的寒意也油然而生。
“多、多谢了。”
但他还是郑重地道了谢,随即对十三夜参礼之夜发生的事,从兵堂、长寿郎、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到躲在现场附近的意外目击者斧高,乃至把妃女子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的佣人们,一一进行了询问。此外又添上南守派出所佐伯巡警的证词,和他本人在东守遇见二见巡查长与二守兄弟时的谈话记录。
最后,他归纳整理了十三夜参礼主要相关人员的活动,列表如下。
十三夜参礼相关人员活动
六点半一守家的兵堂、长寿郎、妃女子、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和斧高,进入北鸟居口旁的祭祀堂。
六点五十分高屋敷拜访祭祀堂。
佐伯从南守派出所出发前往南鸟居口。
六点五十五分高屋敷巡视北鸟居口一带。
七点高屋敷前往东守派出所。
七点到九点佐伯从南鸟居口进入媛首山,巡视至参道途中再返回石阶,如此这般往复巡逻。
七点多长寿郎离开祭祀堂,进入媛首山。
斧高尾随长寿郎,进入媛首山。
二见从东守派出所出发前往东鸟居口。
七点十分高屋敷来到东守派出所,确认二见不在后,前往东鸟居口。
七点十五分长寿郎来到井边,进行祓禊仪式。
斧高在境内入口处前的树后藏身。
妃女子离开祭祀堂,进入媛首山。
佥鸟郁子从祭祀堂的窗户中向外看着北鸟居口。
七点二十分长寿郎进入媛神堂。
高屋敷赶赴东鸟居口的途中,遇到二见和二守家的纮弌。
七点三十分高屋敷在东鸟居口遇见二守家的纮弍。不久二见赶到。
妃女子(第一个)来到水井,但片刻后消失。
七点三十五分妃女子(第二个)来到水井,进行祓禊仪式。
七点四十分高屋敷从东鸟居口进入媛首山。
妃女子进入媛神堂。
七点四十五分婚舍里的长寿郎觉察到有人正走上荣螺塔。
七点五十分长寿郎登上荣螺塔顶。
七点五十五分长寿郎从荣螺塔走入媛神堂。
八点前长寿郎检查完媛神堂。
八点多长寿郎走出媛神堂,遇见斧高。
八点十分多长寿郎和斧高发现了落井的妃女子。
八点二十分斧高返回祭祀堂,把妃女子的事故告诉众人。
八点四十分兵堂、长寿郎、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和一守家的两个佣人——溜吉和宅造赶到井边。
九点打捞妃女子的尸体。
谁也不会经常看手表,所以只是粗略的时间。为了尽量直观易懂,才用五分钟为单位记录,没想到整理得那么顺利,高屋敷十分满意。不过越看这张亲手制作的时间表,他就越是烦恼,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案情展开思考,也不知道媛首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葬礼后的第三天傍晚,结束例行巡逻回到派出所的高屋敷,先写完了日志,然后抽时间浏览了晚报,再与妻子妙子共进晚餐。至此为止,和平日的生活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之后他就在矮桌上摊开“十三夜参礼相关人员活动”时间表,专心致志地思索起来。
妙子看到丈夫的样子,一边在矮桌上摆好茶碗,一边不动声色地诉说道:“村里人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安心。”
顺便提一句,十三夜参礼中发生的意外,她已听高屋敷说了个大概。
有些派驻巡警,譬如二见,从来不对家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子谈论工作方面的话题,而高屋敷正相反。他当然不会什么都说,但不妨碍公务的内容,他宁愿积极找妻子谈论。因为迄今为止有不止一件事,让他感到妙子比他更好地融入了村庄的生活。换言之,一年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决不能小瞧妻子提供的家长里短。
“这也难怪。因为对村里人来说,这事发生在十三夜参礼就已经很可怕了,妃女子的葬礼又搞成那样。”
“死的真是妃女子小姐?”
妙子小心翼翼地在矮桌旁坐下。
虽说高屋敷常对她讲工作上的事,但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只是会在丈夫开口时侧耳倾听。这多半是因为她对派驻巡警之妻的立场,有独到的理解。
“我想这不会错。”妻子罕见的发问让高屋敷吃了一惊。不过他现在特别想谈论这案子。他怀有一种强烈的期盼,如果通过讨论可以得到破解这起怪案的头绪,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仅仅是他们在说妃女子死了,而是连长寿郎君也同时踪影皆无,也就无法马上采信富堂翁和兵堂等人的证词了吧。”
“那么说……其实是长寿郎少爷死了,但为了隐瞒这一事实就说死的是妃女子小姐,以此欺骗村里人,特别是二守家和三守家的人,你觉得也可能是这样吗?”
“嗯。因为无论如何,秘守家的继承问题对历代一守家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啊。他们会想法争取时间商议对策吧?”
“是啊,不过,两人虽说是双胞胎,但长得不算很像,妃女子小姐要假扮长寿郎少爷,不怎么可能——”
“而且长寿郎君从一开始就现了身,只有妃女子不见了。”
“死的果然还是妃女子小姐吧——”
“没错,可是……”
“还是想不通?”
“只有一守家的人——不,其实只有兵堂先生和甲子婆两人见过尸体,这一点很蹊跷。”
妙子向高屋敷露出诧异之色:“你是说,把遗体从井里打捞出来的那两位,什么都没看到吗?”
“下井的是溜吉,他只是把绳子绑在了死者的脚踝上,没看到脸。话说回来,只有膝盖以下的部分伸出水外,那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在井里确认尸体的身分。”
“但一捞上来,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啊。”
“好像宅造和溜吉用井那边的吊桶拉绳时,被兵堂先生怒斥说不许看他女儿的裸体。所以那段时间他俩一直闭着眼。据说被告之可以睁眼的时候,尸体已经包在了席子里。”
“兵堂先生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这个地方……确实,但他们不报警还急着办葬礼,怎么看都有疑点。”
“你是指……不让任何人见到尸体的理由吗?”
高屋敷挽起双臂,仰望着天花板说道:“我设想了一个,妃女子之死不是意外,是谋杀,所以要是有人见到尸体就会明白她是被害的。不过身为被害者亲属的一守家为什么要隐瞒呢?这里就出现了新的疑问。”
“而且,长寿郎少爷的话倒是能理解,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杀害妃女子小姐的动机。”
“我想过,会否是因为那天晚上很黑,凶手把两人搞错了,但毕竟还是说不通。即使不清楚十三夜参礼的详细内容,只要是村里人,谁都知道先执行仪式的是男孩。换言之,如果目标是长寿郎君,凶手只要事先埋伏,袭击最早来的人就行。”
“那么搞错人的设想是不可能了?”
“是啊……而且被害者当时全裸,凶手杀人时显然知道那是妃女子无疑。”
“果然是谋杀吗?”
妙子的提问,让一直仰着头的高屋敷把目光移回至矮桌:“但……至少秘守家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啊……?”
“不仅没有嫌疑人,连妃女子被杀的动机也毫无头绪。但是话说回来,疑点这么多,实在不能认为是意外。”高屋敷向妙子露出了束手无策的表情,“而且,正如你所喜爱的侦探小说里常见的,现场呈现出了密室状态……”
注释:
(1)桶墩:日文原词为“座桶”,圆凳的一种,也有八角形。我国古代的鼓墩由于外形似鼓而得名,因此把外形似桶、有盖空心可盛杂物的“座桶”译为桶墩。中文的“座桶”为汽车用品。
第07章 从井中……
斧高拿着长寿郎的字条冲进祭祀堂的一瞬间,兵堂和甲子婆张口结舌,只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就连一向冷静、凡事无动于衷的佥鸟郁子,也微微吃惊似地瞪大了眼睛。
但率先恢复镇定的毕竟还是甲子婆。
“哎呀……这孩子,怎么回这里来了?”
她用责备的目光瞪着斧高。不过,也许是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吧,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大声呵斥斧高,命令他回一守家,而此刻的她却只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斧高的样子。
“唔,这个……是从长寿郎少爷那里……”
斧高也怕惹怒她而被轰出去,急忙把长寿郎给他的纸片递了上去。这张写给父亲与乳母的便条,是爱好文学的长寿郎用身边常备的笔记本和钢笔完成的。
“长寿郎少爷——?”
甲子婆慌忙从斧高手中抢过笔记本的纸片,随即打开,以便和兵堂一起看。然后郁子也在他俩身后看了起来。
(妃女子落井。我让小斧儿给你们传话。这不是撒谎也不是玩笑。长寿郎)
纸片记载的内容如上。长寿郎考虑到斧高突然在祭祀堂露面会有多不自然,所以才在仓促之间想出了这些话吧。为了万无一失地让众人明白斧高绝对不是恶作剧,他一定绞尽脑汁地想过如何传话为好。
“啊呀呀呀……”先是甲子婆惨叫起来。
“掉……掉井里了……还、还是妃女子……”紧接着,兵堂脸色苍白,嘴唇也颤抖不已。
“看来在顺利完成十三夜参礼前,发生了一直让人担心的事呢。”只有郁子以不含任何情感的口吻,淡然接受了长寿郎传来的信息。
然后祭祀堂就被寂静包围了。甲子婆无力地瘫坐着,兵堂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郁子则用近乎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俩。只有斧高,依次窥探着三人的模样。
“是不是带几个年轻人去井那边比较好啊?想想长寿郎少爷还一个人留在山里——”
不久之后,郁子平静地提出了建议,看不出说话的对象是兵堂还是甲子婆。
“哎?啊,对、对呀老爷。长、长寿郎少爷还在呢。”
“嗯?长寿郎……”就像第一次听到一守家继承人的名字似的,兵堂的反应有气无力。不过一转眼他就一跃而起了,“对、对啊,长寿郎没事。好、好吧,总之必须先把妃女子从井里捞出来。就让溜吉和宅造准备一下吧。”
“明白了。小斧听好,你现在马上回一守家——”
斧高遵从甲子婆的指示一一照办,最后,溜吉和宅造两人带着灯、绳和水桶等物赶到祭祀堂。一行人向媛首山的水井进发。
然而,只有心不甘情不愿的斧高被甲子婆喝令老实回家呆着。当然他只是佯装听命,其实一直悄悄跟在众人身后。每个人都只关注在参道行进的方向,所以尾随其后非常容易。走到水井附近时,斧高潜到了最初打算藏身的石碑后,以便偷偷窥视众人。
迎接这一行人的长寿郎,好像先是向兵堂和甲子婆说明了情况。然后包括郁子在内的四人向井里张望了片刻。接着,甲子婆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线香、蜡烛和念珠,甚至还有三具足(1)与拂尘之类的物品,当场完成了简单的超度。
等甲子婆念好经,兵堂就叫来了溜吉和宅造,像是在命令他们下井用绳子绑住妃女子的双腿再拉上来。
宅造给溜吉系好救生索,准备完毕后,围在井边的四人后退,换由他俩上前。首先是溜吉跨坐到井沿,宅造再用双脚内侧抵住井外壁和地面的交界处,摆出了着力叉腿站立的姿势。看着进程的溜吉等宅造一点头,就握紧绳子,双脚探入井中。然后,随着宅造一点一点松开绳索,溜吉也缓缓向井中下降。依靠这样的反复操作,溜吉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井中。
过了一会儿……
“哇啊啊!”
井底扬起了溜吉的叫声。那叫喊在水井的细长内壁中回响着,化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入了斧高的耳中。
“怎、怎么了?”
宅造不禁回喝了一声。他看看手中的救生索,然后目光移向兵堂,摇摇头,像是在说能感觉到绳那头确实有人。
“喂,阿溜,你怎么啦?不要紧吗?”
宅造继续发问,然而井下毫无回应。
“老、老爷……”
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拉起救生索的宅造,请求兵堂的指示。但他的主人听到溜吉可怕的惨叫声后,就像撞邪似的,只顾盯着水井发愣。由此可见,谁都不想靠近水井,更不想往里面看。
“啊,把我拉上去!快、快把我拉上去!”
井下传出溜吉的叫声,语声中满怀焦躁、恐惧与厌恶,似乎一心盼望尽早逃离此刻的处所。
“知、知道了!马上就拉。可、可以拉了吧!”
虽然同伴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宅造吃惊,但他也感到了事态不一般吧,竭尽全力拽起了绳。
不一会儿,只见从井沿伸出了一只手,随即溜吉只靠腕力就爬了出来。连爬带滚似地趴倒在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喂,喂喂,阿溜……这究竟是……”
宅造连声呼问,但对方只是脱力似地摇着头,说不出话。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起身,就在双手撑地上半身坐起的一瞬间——
“呀呀呀!”溜吉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声,双手胡乱地敲打、摩擦、挥舞起来。
“怎、怎、怎么了呀……喂,阿溜!快给我振作起来!”
宅造抓住溜吉的双肩,使劲摇晃陷入狂乱的他。于是,好似附体异类被驱除一般,溜吉恢复了平静,就地坐下。
“怎么了,嗯?出什么事了?”
“毛、毛、毛……”
“毛?什么呀,这是?”
“毛、毛发……是头发……而、而且还是女人的……长、长头发……”
“女人的头发?”
“嗯……我看到井水表面黑压压的一片,所以就伸手、手下去,结果数、数不清的长头发密、密麻麻地粘住了我、我的手……”
和溜吉视线相接的宅造,看来也发憷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兵堂在旁不便吵嚷吧,宅造继续问道:“那……那么绳子有没有绑到两个脚踝……”
“啊,那、那个么,已经牢牢绑好了。没、没问题的。不会有事。”
溜吉晃晃悠悠站起身,又向兵堂报告了情况。
然后,他们让捆绑在尸体脚踝上的绳索另一端穿过井边的滑车,完成了打捞的准备。
“如果是在祓禊过程中掉下去的话,妃女子可能没穿衣服。你们两个,闭上眼睛!直到我说行了为止,知道吗?”
兵堂傲慢地下达命令后,动动身子示意两人拉绳。
被要求闭眼的明明是宅造和溜吉,但仅仅由于命令出自兵堂之口,就让斧高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也必须遵从了。也许这是雇工心理在作怪,因为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就替人打杂干活。
不过,唯独此刻另当别论。斧高反而没有闭眼。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意违抗兵堂,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且还是一种想要窥探恐怖事物的心理。然而,随着绳索一点点地被拉上来,他又产生了胆怯。啊,不行啊,不行了不行了,不快点闭眼的话,天知道会看到什么东西……
在祭祀堂中冷静如常的郁子,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吧,中途就把脸背过去了。兵堂似乎也不想看到尸体,姿态僵硬地要从井边离开。直面现实的只有用双手铺席的甲子婆。
没多久,井中出现了垂吊在绳端的脚踝。在两旁的柱上悬挂着的油灯照耀下,脚踝呈现出令人遍体生寒的惨白色。小腿、膝盖、大腿、臀部依次出现的时候,斧高不由自主把视线转移了。因为尸体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粘着长发,就像被无数诡异的吸血虫吸附在身一样。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一幕令人心惊肉跳,斧高甚至感到恶心。
(那是从妃女子小姐头上脱落下来的吗?)
如果说成自然脱落,量未免太多。但话又说回来,很难想象是她自己剪下来的。
(被别人剪了?但是,会有人特意为她剪头发么……)
想到这里,斧高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是剪掉头发……也许是因为砍了头,连带着头发也被切断……)
他在石碑后直打哆嗦的时候,井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一看,原来尸体已被包入席中,搬运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
(不先一步赶回家,就真要受到甲子婆的责罚了!)
一念及此,斧高的颤栗就平息了下来。在众人走上参道前,他敏捷地离开石碑,蹑手蹑脚地回到石板路上。就这样压着脚步声,直到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确信没问题以后,才脱兔一般撒腿飞奔而去。
这一夜,斧高走在了梦中的媛首山参道上。婚舍里应该有长寿郎在等他。所以虽说是在暗夜的深山中行进,他的步履依然轻快。忽觉身后似有异动,他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那玩意儿踢哒踢哒踢哒地……逼近前来。他猛一回头,只见一个浑身长满黑发的无头裸女,双手探在身前,正向他冲过来。遍体湿漉漉的她好像刚刚浇过水。斧高自然是慌慌张张地飞奔起来,但不管跑了有多久,就是跑不到媛神堂。眼前只有连绵不绝的石板路。右侧不时闪过井的影子,然而前方没有第二鸟居,也望不见满是玉砂利的境内。只有石板铺就的参道一望无际地延伸开去。而且,斧高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口井绝对不能靠近,因此无数次视若无睹。但持续的奔跑让他渐渐疲倦,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越来越支持不住了。于是最后,当又一口井出现时,他忍不住跑了过去,向井中探望——
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似乎有什么玩意儿从井底冒了出来……似乎他被那玩意儿拖入了井……不,身体确实还残留着类似的感触,但他强迫自己别去回想。
(可为什么是妃女子小姐……)
翌日,斧高协助甲子婆匆忙准备葬礼的时候,只有这一疑问在他的脑中盘旋。虽然从首无出现,到妃女子消失在荣螺塔又被人在井底发现,都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异象,但最大的谜还是死者并非长寿郎、而是妃女子的事实吧。
(当然长寿郎少爷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可……)
模模糊糊漆黑一片的什么,在斧高心中滋生、逐渐壮大,几乎盖过了庆幸的心情。
(果然铃江说的那些怪话和这次的事……)
有关系!事到如今斧高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在十三夜参礼的前一天,吃完午饭,斧高被铃江叫到宅后的别栋仓库(又名不启仓)。名副其实,那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旧仓库,家里人包括佣人,一般不会有人去。
“我啊,今天开始就不在这里做了。”
是因为铃江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吧,让斧高过了好久才理解话里的意思。然后他渐渐惊讶起来,问她是否要回八王子的老家。
“有个从前常常出入一守家的人邀请我,问我要不要跟他做。所以我打算去他那里。”
若是斧高年龄再大一点,也许就会询问对方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了。但当时的他光是接受铃江即将辞职离去的事实,就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何况——
“啊,这件事你可不能说出啊去。我对一守家的人说我要回老家。”
铃江这样一叮嘱,他更不敢多问了。
“呆在这里我都烦透了!”铃江皱起眉头,对斧高的脸注视片刻,然后说道,“你是男孩,所以大概不要紧,这家的老爷……兵堂啊……”
铃江突然直呼老爷的名字,让斧高大为震惊。因为以前她就算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也未曾直呼过秘守家的人名,除了妃女子和纮弍。
“那人就是个色鬼,最近我也被他多番骚拢……听说过去有很多女仆都选择了忍气吞声,我可不干!我偏要走人给他瞧瞧。当然了,该我拿的东西我还是要拿哦!”
铃江情绪激昂地开始了一场热烈的演说,正符合她的好强性格。这在别的佣人身上是不可想象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你也在想我怎么可以反抗老爷呢,是吧?但谁都会有弱点,要说兵堂的话,当然就是富贵夫人了……表面上他是一守家户主,这个先不提,总之他一回家就只能对夫人俯首贴耳,而且老太爷也把他管得死死的。兵堂表面恭顺,其实对老太爷可是一肚子不满。不过他绝对不能违抗老太爷,你懂了吧?老爷这人,没啥好怕的。”
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说这些话?斧高觉得匪夷所思。这一年来,铃江时不时就会把他拉到暗处,告诉他秘守一族或一守家的种种是非。不过斧高感到与其说这是对新人的亲切,还不如说她只是个话痨罢了,何况只有斧高才会对她掌握的情报表示出坦率的惊讶。他没有为此讨厌她,虽然谈不上喜欢,但铃江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自己人之一。
(但她刚才的话和以前说的有些不同……)
似乎是察觉了斧高的疑惑,铃江突然闭上嘴,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你喜欢长寿郎少爷对吗?”
出人意料的发言,立刻让斧高感到自己双颊发烫。
“嗯,你是在那种情况下进了这个家,又是在甲子婆那种干练的老婆子那里做牛做马,难怪会仰慕长寿郎少爷那样的人……”
(不!才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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