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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 - 岩井俊二

_4 岩井俊二(日)
  不知过了多久,银荷擦干眼泪,轻轻地拽着安德烈的手臂,说道:
  “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该多好啊……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是不是?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就好了。”
  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安德烈看着她的泪水,心里忽然被什么扎了一样,感到了一丝疼痛。他感觉到自己那快要干涸的心田,正在“咕噜噜”地往外冒着什么。可是,他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让他看不清楚。银荷再也不想让安德烈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向自己的房间跑去。正在这时,银荷听见安德烈急切地喊道:
  “等等!”
  银荷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银荷呀,三年前……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银荷忽然间愣住了。
  “回信?什么信?”
  “我给你写的信啊,在我离开的那天,给你留下的信……怎么?你没看到?”
  “……信?什么信?”
  “是我给你的……”
  安德烈说不下去了。这一刻,他猜到了,银荷并没有看到那封信。无限的悔恨,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为什么命运总是这样折磨人呢?他们两个人写给彼此的信,总是不能按时到达彼此的手中……银荷的信,他的信,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
  正在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了两个人站立的台阶前。宇振心里担心银荷,实在等不到明天,于是给她买了鲜草莓,专门赶来看她,可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安德烈。宇振看到两人的一刹那,似乎凝固住了。安德烈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几乎不能呼吸。是的,安德烈确实回来了,而他的旁边,就站着银荷,自己曾经的未婚妻,现在的女朋友。命运,真是开了一个玩笑,让大家兜了一个大圈后,好像又让各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只是中间的位置。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可是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好久不见了!小子,你好像一点都没变化哦!”
  还是安德烈先打破了沉默。宇振凝视着他的脸庞,和从前一样,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只是,更多了一份成熟。宇振透过安德烈的双眼,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同样长大成熟,却桀骜不驯的自己。或许,安德烈就是另一个自己?如果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好坏之分,那么,也许,安德烈就站在“好”的那边,而自己就站在“坏”的这边。他们似乎是完全对立的,却又是分不开的。尤其有了安德烈的“好”,自己才得以完成“坏”。他离不开安德烈,就像“坏”永远向往着“好”一样。
  “安德烈,你现在好像和我们都不一样喽,好像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说出来我都有点不信,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在想你,很想很想。”
  “我也是。”
  两个“宇振”,简短的对话和彼此深深的注视之后,双双坐下。银荷洗完草莓,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在两个人之间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还是坐到了宇振的身边。宇振故意握住了银荷的手,安德烈装作没看见,但银荷还是注意到了。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们俩,还没结婚?”
  听到安德烈的问话,宇振很自然地又握住了银荷的手,比上次更紧地握住,银荷根本挣脱不了。
  第五章 心病(8)
  “哦,就快了。之前发生了一些事,也耽误了很多时间。哦,你说,是在教堂举行婚礼呢?还是在别的地方?还有,到时候,你可要给我们主持婚礼仪式哦!”
  “不行,现在还不可以。”
  银荷努力想抽出被宇振紧握的手掌,可是无济于事。
  安德烈看着宇振,接口说道:
  “我还没有司祭资格呢,所以还不能主持婚礼仪式。”
  宇振心里感到这是个借口,可是嘴里却不想点破。为了转换话题,他问道: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来着?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在谈一封信。宇振哪,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告诉我,你和安德烈通过书信?你应该和我说的,嗯?安德烈都写了什么呀?”
  谈到“书信”二字,宇振的表情在刹那间有些慌乱。安德烈静静地观察着他,宇振在片刻间表情上的变化,一点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就在那一刻,安德烈几乎可以断定,银荷没有看到自己写给银荷的那封信的原因了。一时间,安德烈感受到的不是愤怒或埋怨,而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哦……没写什么!我就是告诉宇振,我一切都好。”
  安德烈代替宇振,回答了银荷的问题。银荷好像有些失落,淡然说道:
  “哦,这样啊……不过,即使那样,我看看也好嘛……”
  宇振看到银荷失落的表情,眉毛渐渐纠结到一起。
  银荷为送宇振出去,转身回房间去找一件外衣,让宇振等她出来。安德烈看着她转身离去,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宇振。宇振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地面。
  “我……看到你们两个……只要你们好,比什么都好。你们在我心里,就像亲人一样,所以,我只希望你们两个幸福。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我走的那天,你来送我时,我告诉过你那封信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可是,银荷说,她并没有看到什么信。难道,这只是偶然?”
  宇振一直盯着脚底,什么话都没有说。
  “唉!你这么做,到底让几个人活在痛苦里?!”
  安德烈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不过,都过去了!所以,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全都忘了,所有的记忆,还有从前发生的许多许多的事……我全都忘了。”
  “哼,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对,是我,就是我。我承认,我确实私藏了那封信!它还在,我还没销毁!”
  宇振的声音越来越高。不错,有安德烈在,自己就要站在“坏”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越感到从容,宇振就越感到愤怒。
  “还是扔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只能让你更不好受……”
  宇振听到这句话,火气“腾”地窜了出来。
  “嗬!现在,你可真豁达啊。”
  此刻,宇振仿佛感觉到,就像几年前的某个时候,自己又变得尖刻和残忍起来。安德烈理解一切、宽容一切的态度,把自己越来越推向无底的深渊。
  正在这时,银荷穿好衣服,走了过来。宇振连声“再见”都没有说,故意拥着银荷,离开了安德烈的身边。
  宇振取出那封信。信是被叠起来保存的,所以已经有了浅黄色的折痕。宇振将桌上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光,然后狠狠地把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之中。安德烈不是让自己把信扔掉吗?扔掉?是啊,是该扔掉。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从第二位的位置走到第一位,而这封信,足以毁掉自己和银荷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把安德烈重新推到第一位的位置。那么,有什么理由不把它丢掉呢?可是宇振仍然不能狠心把它一把丢掉,为什么呢?笨蛋。
  宇振一边暗自咒骂着自己,一边把信揣到了睡衣兜里。然后,把威士忌酒杯“砰”地一声摔到了墙上。红色的残酒,溅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一滴滴血,残忍而绝决。
  在一排排低矮的芦苇丛中,有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直通向那座古老的医院。有风吹过的时候,芦苇随风摇摆,仿佛少女婀娜的腰肢,在风中轻轻起舞。那座医院,就隐在这片芦苇丛中。幽静中透着一丝古韵,和周围的环境浑然自成一体。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在医院相关人员的陪护下,正在熟悉周围的环境。这时,正好有几位家长陪孩子前来看病。其中有一位家长,可能是为孩子治病心切,向安德烈行了一个大礼之后,就把怀中的孩子送到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也不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了两步。爱丝黛尔修女眼疾手快,马上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孩子。好危险的一刻!她在心里暗自嘘了一口气。孩子的妈妈有些愤怒,也有些不理解地看了看安德烈,却没有开口指责。爱丝黛尔看在眼里,赶忙说道:
  “哦,这位妈妈,孩子太小了,所以,这位医生有点担心,怕照顾不好……安德烈修士,现在,你愿意为这个孩子祈祷吗?”
  “哦……当然!……对不起了,刚才!”
  安德烈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僵硬、呆板。但他还是听懂了爱丝黛尔修女的话,回答她之后,转身向孩子的母亲致歉。
  安德烈一脸冷汗,把手放在孩子的额头上,然后在孩子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几乎能感觉得到,孩子的父母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深渊里,想爬出来,却找不到出路。
  第五章 心病(9)
  安德烈打开医院为自己准备的房间,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野花的香气。在桌子上,摆着一束野花,那是爱丝黛尔修女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安德烈紧张的神经,好像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舒缓。他深深地感谢爱丝黛尔修女,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都听说了。您不能抱小孩儿,是吗?”
  “……也不会流泪了。”
  “哦,那样啊。不过,我相信,在这个地方,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不是说嘛,‘心病还要心药医’,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银荷在买海鲜汤汤料和青菜时,接到了宇振的电话,约她去餐厅吃饭。银荷急忙赶到那里,宇振已经等了好久了。他看起来十分憔悴,神情落寞而孤寂。银荷的心感到了一阵刺痛。
  “什么事儿呀?工作时间跑出来,好吗?”
  宇振凝视着对面坐着的银荷,好像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倦态,答道:
  “我把手术时间推迟了一会儿,跑出来看你……没什么,就是想看到你……见鬼,还是头一回这样……”
  “怎么了?”
  “感到不安。”
  宇振说完,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然后,他紧紧盯着银荷,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不是因为心烦,只是很想见你。”
  在整个进餐过程中,银荷一直在注视着宇振,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
  宇振好像有些不自在,抬起头来,盯着她问:
  “怎么?”
  “我也感到不安,宇振……不过,什么都别担心,好不好?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宇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兜里取出那条十字架项链,默默地递给了银荷。
  “我约你出来,也为了还你这个。这条项链,你戴了那么久,我怎么能不知道,它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人还是太自私,我明明知道,还是希望你一直都戴着我送给你的……可是,它毕竟是联结你和安德烈的惟一的东西,所以……我还是还给你吧。”
  “宇振哪……”
  “我现在不信你,还能信谁?你说是不是?”
  “嗯。谢谢你这么说。”
  银荷的嗓子有些发紧,饭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信任,她有信心、有能力去坚守宇振给自己的这份信任么?银荷真的不敢说。如果能不动摇,当然最好了。可是,可能么?这么多年了,宇振一直都在默默地爱着自己,自己又给过他什么呢?这一刻,银荷终于下定决心,完全接受宇振的一片爱,完全接受。然而,银荷是这样想的,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宇振请求银荷,一定要在妈妈敬银面前隐瞒安德烈回来的消息。他说,现在妈妈和爸爸的关系,正在逐步好转。如果这时候让妈妈知道安德烈回来的消息,无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银荷的眼前虽然浮现出安德烈落寞的神情,然而,面对宇振迫切的请求,她实在无法拒绝,于是就答应了他,一定在敬银阿姨面前保守这个秘密。既然已经决定跟随宇振,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从前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么,就答应了宇振吧。
  “干吗偷看我?”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后,并排漫步在人迹稀少的小路上。银荷偷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宇振在盯着自己,于是佯装发怒嗔道。
  “是啊,我就偷看了,怎么,不行吗?嘿嘿,你是我女朋友,我怎么看都行。”
  宇振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
  “唉,郑宇振,你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啊?呵呵,我还以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很酷呢!你说,你这么脆弱,我往后可怎么办啊。唉,我可真为自己感到担心啊!”
  银荷的脸上挂着一丝顽皮的笑容,她转过头,故意取笑宇振,说道。
  这一刻,宇振忽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忽然间一把抓住银荷的手腕,开始朝胡同里面跑去。银荷有些惊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又问不了,只能随着他跑。忽然间,宇振停住了,他把银荷推在墙上,不说任何话,只是重重地把唇盖住了她的唇。他把她紧紧推在墙上,用双手紧紧匝住她的腰,令她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由他去吻。长久的吻,热烈而粗暴的吻,令她感到阵阵眩晕,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然而,在心里,银荷却不想抗拒宇振。她懂得,宇振对自己的心,对自己的爱,所以,她不想拒绝他的爱,因为她体会过,那是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过了多久?宇振终于稍稍松开了手。然而,他仍然不肯放过她,他的脸,几乎触到了她的。宇振沉声说道:
  “别再……别再离开我。”
  “离开?还能到哪儿?我不会再走了。”
  宇振眼中冒着火一般的热情,狠狠地、却又充满无限爱意地注视着银荷。银荷,几乎要被这眼神熔化了。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然后,宇振的唇再次覆盖了上来。这次的吻,不再有火焰,更不再粗鲁有力,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温柔的吻。颤抖着,颤抖着,轻轻地印在了银荷的唇上,反反复复,轻轻柔柔,好像梦一样,迂回曲折,荡气回肠……两个人都这样,长久地、长久地吻着……一滴热泪,终于自宇振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滑落在银荷的脸庞上……
  第五章 心病(10)
  银荷病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努力向安德烈挤出一丝微笑。刚才,他看到安德烈骑自行车的身影,眼前不禁浮现出从前那段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安德烈骑着单车,载着她上学放学。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是,一切全都过去了,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为什么想起这些美好,自己胸口的痛感就会加深呢?
  安德烈看到银荷刚买的青菜,不用猜,就知道,她要给自己炖海鲜汤了。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有忘记,这是自己最喜欢喝的汤啊。虽然时光阻隔了他们,可是,在彼此的心里,都还珍藏着对方的点点滴滴。银荷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安德烈不敢再多想下去。
  来到教堂之后,银荷就一直强忍着要涌出来的泪水。到处都是熟悉的记忆、熟悉的风景。面对这一切,自己怎么能那么快地忘掉从前的一切呢?
  “安德烈,回家了,感觉好吗?”
  “嗯,很好。”
  “别再走了,好吗?”
  “嗯,好的。快进去吧。”
  银荷凝视着转身离去的安德烈,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看不到为止。银荷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安德烈,对不起,这次,是我要离开了……”
  玛利亚阿姨抚摸着为安德烈准备的衣服,眼圈渐渐红了。银荷亲手把衣服烫得平平整整后,也用手慢慢抚摸着。这么好看的衣服,好像是天使的一对翅膀一样……安德烈这样纯净的人,是神已经看上的,自己怎么能这么贪心呢?居然要和神去抢夺心爱的人!银荷的心感到阵阵刺痛。为什么人活在世间痛苦、遗憾和怨恨总要比爱多很多?
  “银荷呀,你为我准备衣服,我更感到欣慰。”
  不知何时,安德烈已经来到了银荷的身后,看着她抚摸着衣服,在后面轻轻说道。
  “从前,耶稣曾对他的弟子说道,有这样一位牧羊人,他共有100只羊。可是有一天,有一只羊羔和羊群失散了。于是他丢下99只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羔。耶稣说道,和拥有99只羊相比,找到那只迷途的羊羔,更让人感到幸福。”
  安德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射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环绕在安德烈的周围,令他光芒四射。银荷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这一刻,她真的感觉到,安德烈是天父派到人间的使者。他与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协调,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在执行天父的旨意。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神圣,不可侵犯。银荷想到这点,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了出来。
  弥撒结束后,安德烈走进教堂里面,想好好打扫一下。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那不是银荷吗?他走了过去,银荷脸上的泪痕还在,眼角还挂着几滴泪珠儿。
  “你站在那里,是那样耀眼,而我,只能悄悄地坐在这里,凝望你。安德烈,你知道么?我好羡慕那只迷途的羔羊,因为它有人救赎,还有人为它引路。”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那只迷途的羔羊。”
  真是纯安德烈式的回答啊。银荷只是感到心痛。她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请求他不要向敬银阿姨透露他已经回来的消息。和银荷预料的一样,安德烈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请求,说道:
  “行,我记住了。只是,我真有些担心啊。宇振如果总是这样,你会感觉很累的。”
  “不是宇振让我这么做的。”
  “哦?那么,是我多心了。很可笑是不是?我的心感觉不到痛苦,这反倒帮助了我。你看,以前很难接受的事情,现在反而可以看淡了,所以,处理起来,也更容易了。”
  “你……真是很适合做神父啊。要不然……你就太冷漠了。”
  正在这时,宇振打来电话,告诉银荷,不想进来了,让她直接到外面去见他。安德烈心里清楚,宇振一直都在回避自己,但是,他认为,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说真心话,他很想和宇振好好地谈谈。毕竟,现在的这种僵局,是他最不愿碰到的。他在乎着宇振,几乎没有原因。如果非要找出原因,至少是因为,除了银荷之外,宇振是他惟一的好朋友,更是他的兄弟和亲人。
  宇振把车停在了教堂入口处。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银荷走来,于是打开车门,和幼莉一起走下车来。幼莉看见银荷,微笑着跑了过来,递给她一束鲜花。安德烈为送银荷出来,同时也想找个机会和宇振好好谈谈,跟着银荷,走了出来。宇振本来面带微笑,可看到安德烈的一刹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安德烈被他的反应刺痛了。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不对劲儿?”
  三个人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有人出面,先捅破这层尴尬啊!安德烈相信,三个人之中,只有自己才能胜任这份工作。幼莉好像隐隐约约认出了安德烈,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安德烈缓缓抬起两只手掌,然后开始用手语和幼莉对话。幼莉有些吃惊的样子,回头看了看宇振,然后又看了看安德烈。
  (我为了很重要的人,所以才学了这个。)
  第五章 心病(11)
  (天父一定会喜欢的,你做得很棒!)
  当年的小幼莉,早已亭亭玉立,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然而,依然没有改变的,是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池清水,映出点点波光;又好像是夜空中的繁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宇振看到两人亲密的样子,不禁感到微微的嫉妒,于是打断了他俩。
  “你知道吗?我是怎么学会手语的?又为谁才学的这个?”
  安德烈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朝着宇振问道。
  幼莉看起来开心极了,她兴高采烈地提议大家一起去看烟火。可是宇振和银荷一点都不积极,好像没有多大兴趣。而安德烈呢?当他一听到“烟火”二字,眼前马上浮现出从前的那个片断。那是他们三个好朋友在别墅里偷偷地放烟火的情景。快乐的时光,是不是也总如灿烂而短暂的烟花呢?在夜空中瞬间美丽地绽放,然后消逝无踪。快乐,为什么总是无法长久地拥有呢?总是流逝得太快。从前的无数个快乐的瞬间,属于三个好朋友的快乐的瞬间,永远地、永远地逝去了……
  第二天,银荷从教堂出来,约宇振见面。银荷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宇振说,这样一直和安德烈朝夕相对,有时真的让自己很难过。所以,自己已经决定找间房子,尽快从教堂里搬出来。宇振担心银荷这么做,是怕自己多想,于是告诉她,如果她不情愿这么做,而只是为了自己,那大可不必做这样的决定。然而,银荷却表示,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为了自己。宇振没再说话,他见银荷心意已决,就点头同意了。
  把宇振送到医院后,银荷转身去了教堂附近的疗养院。医院位于一片芦苇丛中,好像一座雅致的古建筑一样,静悄悄地矗立那里。银荷沿着小路走过,来到了安德烈诊室的门前。她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此刻,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正在开心地谈着什么,看见银荷进来,忙起身迎接。银荷看到安德烈的表情,心里微微感到了一种疼痛。为什么安德烈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开心呢?那时候他的表情,好像一个快乐的小孩儿,天真浪漫,没有一丝阴云。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快乐。安德烈和银荷微微笑着,告诉银荷,自己正好要去出诊,她来了,正好可以搭个帮手。
  受风湿病折磨的奶奶、因发烧而不停咳嗽的婴儿、因患重感冒而卧床不起的孩子……一上午,银荷和安德烈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稍稍闲下来的时候,他们还抽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诊室,还精心为孩子准备了饭菜。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之间的生疏感渐渐消失了,重又回到了从前默契的时光。回来的路上,他们一直很开心。忽然,一声晴天霹雳,天空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雷阵雨。两个人相对一笑,急忙跑进路边的一座破旧的仓库避雨。
  “哇,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地淋雨了!呵呵。”
  “是啊。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呢!”
  “呵呵。”
  “你呀,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给小孩出诊吗?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么?”
  安德烈用手指弹掉发丝上的雨滴,表情落寞,什么都没有回答。
  “都病了……我们所有的人。”
  银荷望着外面的雨滴,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要是谁死了,你也一点不会难过么?”
  “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很羡慕你。你看,我也是医生,每天看着病人痛苦、死亡,心里很难过的,所以……我很羡慕你哦,可以没有感觉。”
  “银荷呀,别那样想。我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可是,就是没有办法。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就是没有能力表达……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的心,好像已经死了。”
  “真的,我宁愿你这病不会马上好,至少……要等几年。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当不成神父了?那样的话……就算有什么事,原本会让你很难过的事,只要你的病不好……你就不会……”
  “哦?什么事?要我的病一年都不许好?”
  “嗯,也许要三年,或者五年?”
  “哇,好过分哦,那么长时间……”
  安德烈看着银荷,孩子似顽皮地笑着。银荷也对他淡淡地笑着,可是心里却在哭泣。三年,五年?如果在这段时间,安德烈的病治不好,那么,当自己离开他时、永远地离开他时,他是不是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雨渐渐有些小了,银荷、安德烈与几个医生一起,用手遮住头顶,在雨中奔跑起来。
  宇振已经在医院等了很久了。他望着窗外的雨滴,担心着银荷的身体,心里感到万分焦急。他看到爱丝黛尔修女脖颈上正好戴着那条十字架项链,就装作无心地问了问。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两条项链原来是安德烈父母当年的信物。
  “难怪他这么珍惜呢!原来如此!”
  宇振心里酸酸的,因为即使银荷从来不说,他也知道,她是如何在意这条项链。毕竟是和安德烈相关的惟一信物啊!而且,它的意义都那么非常。宇振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诊室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地等着银荷回来。
  忽然,他呆住了。雨中,安德烈和银荷正朝这边跑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打在身上,一定很凉很凉吧?可是他们好像一点都不介意,靠得很近,一前一后地跑着,还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声。宇振站在门口,心痛不已。为什么,银荷只要和安德烈在一起,就会比跟自己在一起开心呢?难道自己永远占据不了她的心?宇振一脸落寞,走出了诊室,任雨滴打在脸上和身上,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在安德烈和银荷发现自己之前……
  第五章 心病(12)
  银荷从爱丝黛尔修女那里听说,宇振等了自己好久,然后很伤感地离开了。她不放心,就冒雨来到了宇振的家里。只有幼莉在家,她告诉银荷,宇振一直都没有回来。看到银荷姐姐被雨淋湿,冷得发抖,幼莉就把哥哥的睡衣拿过来,给她披上。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可是宇振还有回来。银荷起身想告辞,忽然,“啪”地一声,从睡衣兜里掉下来一样东西。银荷疑惑地捡起来看,好像是一封信。信纸的表面皱巴巴的,好像被用力攥过一样。从四周淡淡的黄色折痕可以看出,这封信一定有一段时间了。银荷疑惑地展开来看,刚看第一眼,她的心脏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是梦里都能认出的字体!
  银荷呀,虽然你希望,就这样让我离开,可是,没有你送别,和我说声“再见”,我还是无法安心离开。虽然说声“再见”很伤感,我也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给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是你把我给找了出来,真的!那时,我是那样孤单,一直都封闭着自己……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我惟一需要的,永远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现在,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到很远的意大利,在那儿的教会,度过一年的时光……一年之后,如果你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永远都不离开!
  偌大的别墅里,空荡荡地好不冷清。同以往一样,只有父亲郑明宇一人,坐在地上借酒浇愁。宇振全身被淋个湿透,双眼发红地向父亲走了过去,沉声说道:
  “父亲,回家吧!”
  “家?干吗要回家?”
  “……您不是说我最像您吗?现在还那样想吗?”
  “不喽……从前……只是想安慰自己,才那样说的。”
  “可是,为什么我……我觉得我和您很像?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俩越来越像?都是你的错,一切都因你而起,嗯?……”
  宇振越说越激动,渐渐失去了理智。他两眼充血,狠狠盯着父亲。郑明宇惺忪的眼神,被他的话刺激了,变得渐渐冷酷无情起来。
  “是的,一切因你而起,所以,一切必须由你了结!他回来了,安德烈——那个家伙,他回来了!!”
  和从前很多个时候一样,安德烈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沉思。银荷慢慢走近他,递出了那封信。安德烈看了一眼,眼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知道我没看到这封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怎么说?那封信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心,也有宇振的,不是吗?银荷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懂了。可是……要是早点看到多好!要是早点看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知不知道,现在才看到它,我有多难过!安德烈,我要对你说,说出我心里的话!我看到这封信,我再不能骗我自己!真的……我骗不下去了。我没有忘记过你,一刻都没有!”
  “可是……我已经忘了。银荷呀,我都忘了,从前的一切,包括你……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让我挂心的,除了天父。我不是已经选择了吗?现在,我很好,真的,很好。心,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累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懂了。”
  “银荷呀,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累,我很喜欢你,或者说,很爱很爱你,可是,就因为这些,我累到了极点。为了压抑这样的爱,我忍受了太多太多……现在这样子,对大家不都很好吗?嗯?……”
  银荷感到一阵眩晕。全身都痛了起来。心,好像被一点点撕裂,一滴滴地滴着鲜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飞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好像严冬的一棵孤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样,银荷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没有任何感觉。她哭泣着哀求道: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轻易对我说,你爱过我,求你了……”
  “银荷呀……”
  “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日子,我一个人,依靠着这个活过来,有多辛苦,你知道么?……那时候,你从没对我说过,你爱我……往后,也永远不可能再说……你知道,我想到这些,我有多难过?……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记着那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即使你已不再爱我,不会再爱我,请你,也求求你……别再对我说出来。”
  银荷悲伤地抽泣着,似乎丧失了全身力气,哀伤地转过身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停抽动着,仿佛一只寒风中颤抖的受伤小鸟一样,无助而哀伤。她的眼泪一路飘落,散发到夜风中,重重地打在安德烈的心里。
  安德烈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遗忘了一切。爱,有多甜蜜,就有多残忍!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能好好地握住,等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安德烈呆呆地望着,他不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心却有如刀绞般疼痛。在那些日子里,在被思念和痛苦折磨到快死的日子里,安德烈忍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他已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第五章 心病(13)
  那团雾,好像又涌上心头了。是什么呢?热热的,可是他看不到,也抓不住。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忽然,安德烈感到脸上热热的,他一惊,忙摸了摸脸颊,天哪!眼泪,真的是眼泪!安德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今天,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伤痛、悔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终于化成咸咸的泪水,尽情地流了出来……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1)
  只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时间……在你向天父奉献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一点点!在这些时间里,求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只爱我一次,好不好?
  宇振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银荷的冷漠,仍然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她冷冰冰的面容上,不带一丝可以缓和的神色。昨晚,当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家时,听幼莉说银荷姐姐等了很久,然后离开了。就在他把幼莉送到房间去睡觉时,他发现客厅的椅子上摊着自己那件睡衣。他的大脑“嗡”地一下,预感到某种不妙。他急忙抓起睡衣,一翻兜,是的,那封信,安德烈写给银荷的那封信,不见了!
  “有什么话吗?”
  “……你先说。”
  “你干吗要那么做?我心里明白,可是感情上,我接受不了。那么长时间,你骗了我那么长时间!”
  “是……你说得对,我是骗了你很长时间。”
  “让我冷静冷静吧,我需要时间,慢慢原谅你。”
  “……给你时间就行了?”
  银荷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想马上离开。他不敢、更没有勇气相信她说的话。他们之间的问题,只靠时间,能得到解决么?现在,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只要看她一眼,自己的心就痛得如刀绞一样。此刻,宇振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好不容易和银荷建立起来的感情,那一点点感情,在顷刻之间,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银荷走过宇振的身边时,宇振忽然低声说道:
  “难道只是因为我吗?你们成了这样,只能怪我吗?是,没错儿!我是把那封信私藏了起来,我故意夹到了你们中间,我还欺骗了你隐瞒了你!可是,那又怎样?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们还能重来?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只是我造成的?”
  银荷默默地听着,表情依然冷漠,淡淡地答道:
  “宇振哪,何必呢?我知道,这一切,不能只怪你。我不是没说什么吗?我只是要你给我点时间……”
  “给你点时间?……你是在找借口吧!给你时间回到安德烈那里?哼……”
  银荷仿佛失去了知觉,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没必要再说了。她装作满不在乎,想走出这个房间,可是她的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动都不能动了。
  “够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得那么突然,让宇振的银荷都吃了一惊。安德烈一脸沉静,向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宇振,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让银荷再回头了,而且,我不能、更不愿再回到从前。这不是我和你之间的约定,是我和天父之间的约定,懂吗?明白了吗?”
  “问题是,最重要的是心!心!而不是见鬼的什么狗屁约定!是不是,赵银荷?你的心,对我那颗残忍的心,现在在哪里?我想,是在安德烈神父的身上吧?你敢说,你已经忘了他?已不再爱他?”
  宇振双眼通红,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失去了理智,对着银荷,狠狠地问道。
  银荷无语,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宇振在看到她眼泪的一刹那,心都快碎了。这一刻,哪怕银荷骂他、打他都可以,就是不要流泪!泪水,那是无声的默许啊。
  “哈哈,看,被我说中了吧?那,这次,我抱歉,我让步,这下行了?不用你为难,这次,我先放弃,行了吧?哈哈,我已经被你甩了一次,不能再被你甩了。这次,我甩你,行了吧?嗯?赵银荷?”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没有自己的位置?永远退到第二位,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换不来她的心。赵银荷,你何其残忍,难道非要把我的心伤得一滴血都流不出吗?好,这次,我让步,我退出。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被抛弃!宇振神情悲伤,像一只无助的受伤的猛兽收敛起全部锋芒一样,深深地看了银荷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那个地方。是的,这次,不是你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你。
  看见银荷走进餐厅,宇振马上把脸转了过去。敬银注意到了,也猜到了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周末,医院著名医生尹教授将专程到春川去,给作家朴润秀做手术。宇振告诉自己,他已经决定同去。正好,敬银想趁此机会,带幼莉一起回春川看看。临走之前,她想见见银荷,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顺便好好聊聊。可是,从一进门开始,气氛就僵住了,两个人始终冷冰冰的,不说一句话。
  “怎么?吵架了?吵架是很正常的事哦,不过,过了头,可就不好了。”
  “哼,谁不知道过头不好?不过,倒是有人喜欢。喜欢过分地厚脸皮,过分地忍耐,过分地给别人爱!”
  宇振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把敬银搞糊涂了。她奇怪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哼……也是您最喜欢的、最惦记的人……回来了。您该高兴了是吧?OK,我把他们都交给您了!”
  说完,宇振“蹭”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离开了餐厅。敬银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有些不知所措,惊慌地把脸转向银荷,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德烈……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
  银荷低着头答道。敬银看到,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回答自己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瞬间而来的消息,几乎让敬银失去了全部主意。虽然,她已从弟弟那里得知,安德烈会回到这里,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宇振和银荷为什么这样了。两个孩子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根线,那根脆弱的线,随着安德烈的归来,看来已经断裂了。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2)
  黑漆漆的运动场上,除了安德烈外,空荡荡地没有别人。安德烈绕着场地,一圈圈地来回走着。他不知方向,不知疲惫,只是想让自己彻底疲惫下来。他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就像他的心,早已经被什么打得透湿一样。他低头走着,忽然发现了一双小脚。是银荷来了。他终于停了下来,和她坐在了长椅子上。
  “哦?神父也要做运动吗?很少见哦!”
  银荷顽皮地笑着说道。安德烈虽然一脸疲惫,却仍然含笑答道:
  “你不知道?从前呀,我曾把修道院的运动场都踏平过呢!”
  银荷还以一笑,短暂的沉默后,她告诉安德烈,敬银已经知道他回来了。
  “宇振全都告诉敬银阿姨了……想起宇振……我心里就不好过。阿姨她……她说,没有脸再来见你。”
  “要是见面感到负担,那就不见好了。”
  安德烈冷冷地说道。银荷心里一震。在她的记忆中,安德烈从来都没用这种语调说过话。
  “别这样,好吗?我还是希望你和阿姨能和最开始一样。看到她,说不定你的病就会好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也许,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子了……”
  银荷说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自己说的话,难道是自艾自怜吗?
  “不用再说了,你没必要再为我费心,我的病,还有我的妈妈……别担心我,还是……多担心一下宇振吧。”
  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银荷呆呆地看着他白色的球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德烈,难道,你真的、真的要把我丢开么?短暂的沉默后,银荷接着说道:
  “我和宇振,不会再见面了。不管你怎么想,我和他都不会再见面了。你回来了……不管你怎么样,你回来了,我只在乎这个。你说,我这样想,每一天、每一刻都这样想,还怎么再和他见面?”
  “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那么,你现在对宇振,又是什么感情?”
  安德烈背过身去,没有任何余地,硬邦邦地问道。为什么银荷感到风是那样冷呢?吹到脸上,把心都吹得透凉。还没等银荷反应过来,安德烈咬紧嘴唇,又补充了一句:
  “你能否认,你不爱他,一点都不爱吗?至于我……还是忘了我吧。”
  “……难道,我喜欢你,我爱你,是罪过吗?”
  银荷哀切地问道。难道银荷喜欢自己,真的是一种罪吗?安德烈攥紧拳头,闷得快要发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有银荷的地方。他无法对别人说出自己的心痛,那实在是痛到极点、无法言明的痛楚……安德烈没有回头和银荷告别,默默地离开了运动场,丢下她一个人在身后低声地抽泣。
  
  主教决定让安德烈也参加尹教授于周末在春川进行的手术,因为他看出安德烈仍然受不知名的烦恼所纠缠,于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很感兴趣。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那股堂堂正正的劲儿。你自称克服了出生劫、感情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烦扰你的心灵。哦,那是银铃花吧?”
  主教的话仿佛触到了安德烈的痛处,他的眼神在一瞬间暗淡了下去。其实,他的痛苦,在主教面前,是根本不需掩饰、也根本掩饰不住的。主教非常清楚,对一颗善良的灵魂来说,即使再小的伤害,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痛苦。所以,他深深地理解着安德烈,他相信他,就像相信天父选择的孩子。因此,主教从心里坚信:终究会有一天,安德烈会重新找到属于他的心灵的平静,就像那只失散的羔羊重新回到羊群中一样,安德烈一定会找回自我的。主教不着急,他只是在耐心地期待着,期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银荷不顾爱丝黛尔修女的好心劝阻,仍然坚持要参观手术全过程。本来,她已经答应安德烈,在他离开医院、去春川参加手术治疗这两天内,帮他照顾医院里的病人。可是现在,银荷不得不改变主意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安德烈会很不开心。可是,她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真的,这次手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在安德烈的诊室里无意中看到患者X光片的一刹那,背上的冷汗就直流到脚后。因为,X光片上显示的症状,和自己的病情简直太相似了!
  安德烈告别爱丝黛尔修女、从诊室出来后,终于忍不住怒气,冲着银荷大喊起来:
  “你干吗总是那样?你以为那是玩吗?那是个两天一夜的大手术!你不能去,我也不会带你去!”
  “我不是想妨碍你!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你怎么总是这样?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很失望?很讨厌?!!”
  银荷听到“讨厌”两个字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讨厌……曾几何时,安德烈对她说过“诚意会克服一切困难”;曾几何时,安德烈用他那颗热情而善良的心,推倒了在她心里那座冰山;而现在,他对自己说“讨厌”自己?这一刻,银荷心痛不已,她真切地感到,安德烈离她真的越来越远了。然而,她却不愿让安德烈过多地看出自己的悲哀。她只是淡淡答道:
  “放心,不是为了你才去的。所以,你实在不必讨厌什么……”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3)
  安德烈和银荷在车站排队等候开往春川的客车。周围的人用充满怀疑的神色盯着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神职人员毕竟与常人不同,怎么可以领着一个年轻女孩儿到处乱走?
  一路上,安德烈表情一直都很冷漠,几乎没说一句话。没想到,到了春川,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到了酒店大厅,人们看着身穿教士服的安德烈旁边一直陪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不禁都要多看上几眼,不时地还要议论几句。就连酒店服务员,都对他们格外注意。等知道他们订了不同的房间后,人们才长长地嘘了口气。银荷注意到大家的反应,才体会到安德烈为什么不愿带自己一起过来。毕竟,他现在与常人不同,在行动方面要受很大拘束。
  他们订了相邻的两个房间。一上楼,安德烈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令银荷感到万分失落。银荷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拿着自己的X光片,走出房门,来到了安德烈的房间。此刻,安德烈正站在阳台上沉思,听到银荷走进来,于是转过了身。
  银荷把自己的X光片递给安德烈,轻轻说道:
  “我是为这个才来的,你可以看一下吗?”
  安德烈接过X光片,开始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眉头扭到一起,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很糟糕啊,几乎到了最坏的情况了。哦?和马上动手术的这个患者病情很相似啊!心脏周围的肌肉,都有遗传性缺陷。以现在的病情看来,即使治疗,也……哦,是你认识的人?”
  银荷仿佛呆住了,几乎没听到安德烈在问她。她几乎要跌倒了,于是把身体靠在了墙上。其实,自己也是名医生,又怎能看不懂X光片呢?只是,她更想从安德烈嘴里听到对自己病情的看法。安德烈的一番话,好像宣判了自己的死期一样,让自己感到万分的绝望。银荷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里一样,冰冷冰冷的,感觉不到一丝丝暖意。然而,她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绝望,于是装作满不在意地说道:
  “哦,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好像是的。”
  “一点点都没有?”
  “嗯,好像很难。”
  “……其实,我就知道是那样的。可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的,我才更信。哦,这么说,的确没有希望了?我好失望,对这个朋友……”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朋友,才坚持要来的啊。银荷呀,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过,你也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确实不太方便。”
  “哦……你这话,好像更让我难受。”
  “银荷呀,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我、体谅我吗?这次也体谅一下吧,嗯?别让我为难,好吗?就这次。”
  银荷淡淡一笑,把脸转了过去,泪水悄然间滑落。窗外,几棵孤单单的大树,伸出细长的树干,向天空拥抱过去。安德烈,你若知这个人是我,你会如何呢?你依旧会没有感觉么?即使到我离去、永远离去的那天,你也依旧不会为我感到伤心么?
  “诚意会克服一切困难,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从今天开始,它就是我的座右铭!”
  那是多久以前的话了?混合着芳香与泪水的花一般美丽的十九岁,因为他的这句话,自己的生命都为之灿烂地绽放。银荷仿佛还清楚地记得安德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可是,安德烈早已遗忘了吧?把从前一切的一切都已遗忘了吧?
  宇振一边和一位神父说着话,一边走进了酒店大厅。忽然间,他停住了话语,因为他看到安德烈和银荷就在大厅里面。安德烈和银荷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间碰到宇振,所以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宇振好像要极力摆脱的样子,马上把脸转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那位神父注意到宇振脸色的变化,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禁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安德烈会和这么漂亮年轻的女孩在一起。
  宇振在电梯前站着等电梯,安德烈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不自然,按了下电梯按钮。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和你碰面了。”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和银荷在一起。”
  “银荷只是为了参观手术才来的,你别误会。”
  宇振嘴角轻蔑地一笑。
  “你以为?我不会再误会什么了。”
  “宇振哪,我在这里碰到你,其实很开心的。你来这里,是为了幼莉吧?我听说,她从小心脏就不好。我们能在同一个地方遇到,真的,我很开心。”
  宇振低着头,用力按了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在关门之前,他狠狠地说道:
  “可是,我很不开心。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你,我就不会开心!”
  
  银荷听到门铃声,急忙跑过去开门。一阵刺鼻的酒气——原来是宇振来了。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摇摇晃晃地倚在墙壁上。看到银荷,他好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银荷扶着他进了房间,感到阵阵心疼。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宇振的爱呢?到了爱也不能恨也不能这个地步,他依然还爱着自己,没有办法得到自己的爱,他只能自己折磨自己。银荷想到这里,感到愧疚,更为他心疼。宇振把脸深深地埋到了银荷的膝盖处,伤感地说道:
  “银荷呀……别走,别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需要你,离不开你。别走,嗯?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好担心你对我这样说,怕自己承受不住……我不想离开你,也不能离开你,怎么可能呢?我好难过,好孤单,没有你,我怎么办?我这样爱你,怎么可能离得开你?银荷呀,我该怎么办才好?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4)
  宇振一边说着,一边留下了眼泪。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出来的眼泪,像止不住的瀑布一样,汹涌而出,顺着银荷的膝盖往下流,好像无法停止一样。银荷抬起被泪水打湿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轻轻说道:
  “宇振……对不起。”
  几行热泪,从银荷的眼中无声地流出,滴在了宇振的脸上。
  
  手术终于完成了。安德烈、宇振和银荷一起走出手术室,往酒店大厅走去。一进大厅的厅门,安德烈就看到了敬银和幼莉等在那里。敬银也许没想到会在这里和安德烈碰面吧,看到他的第一眼,眼圈就已经红了。他瘦多了,也成熟了很多!安德烈慢慢朝着敬银走来,表情淡淡的,很平静,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让敬银感到陌生。还是从前的他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和眼神?不再让人感到温暖,只透出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安德烈礼节性地向敬银和幼莉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出了酒店。敬银强忍住内心波涛翻滚,冲银荷低声说道:
  “快!银荷,陪他一起出去!”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妈!”
  紧跟着,是宇振急促的喊声。
  银荷来不及多想,看了宇振一眼,然后紧跟着跑了出去。敬银长长叹了口气,突然之间,感到非常疲惫。幼莉扶着妈妈,慢慢朝宇振的房间走去。宇振跟在旁边,轻轻对幼莉说道:安德烈也是妈妈的孩子,是你的哥哥。
  
  从春川回来的这晚,银荷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干脆起身下地,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她轻轻走进教堂,忽然看到安德烈正跪在地上祈祷,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月色下清晰可见。眼泪!真的是眼泪!他的眼里,分明流出了晶莹透明的眼泪!那不是可以证明,安德烈的病已经好了?银荷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安德烈转过脸庞,脸上的泪痕清晰看见。
  “你哭了?……你的眼泪,还是和从前一样,还是让我这样难过。你现在病已经好了是不是?你的心已经有了感觉是不是?感谢天父,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的!敬银阿姨一定会治好你的!我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会有事!”
  安德烈注视着银荷,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说道:
  “不是妈妈治好了我,是你,是你,银荷。是谁都不应该是你的你!……银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治好我?为什么?”
  安德烈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耳语一样,传到银荷的耳中。
  “我宁愿这样下去……没有痛苦,没有欢乐……”
  银荷先是愣了,然后好像明白了安德烈的话,接口说道:
  “哦,是我啊。可是……就算你会难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可是……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呢?要是慢一点就好了……”
  “够了!……”
  安德烈忽然站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银荷。
  “也应该有个了结了!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不要!你是谁?到底为什么这样?啊?”
  “安德烈?……”
  银荷眼圈红了,仿佛被安德烈吓呆了。
  “别那样看我!别跑来找我!放了我吧,在我讨厌你之前!还要我告诉你几遍,我现在是干什么的,将来要干什么?我将来要做神父!我,我……我们……”
  安德烈喉咙发紧,说到最后,已说不下去。他的声音,萦绕在教堂上方,久久地回荡在银荷的耳边。银荷像受伤的小兔子惊慌地望着猎人一样,惶恐而无助地望着安德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然而,安德烈似乎还不想停止,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一种罪过。”
  安德烈红着双眼从教堂里跑出来时,正好被彼得神父撞上。彼得神父看着安德烈,有些不知所以,僵在了那里。他是眼看着安德烈长大的,从小到大,他性情温和,体谅他人胜过体谅自己,就算受再大的委屈和伤害,他都不会去埋怨或怨恨。可是,此刻,他的脸上却一脸泪痕,写满愤恨……彼得神父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安德烈只是不停流泪,拼命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说完,他落寞而哀伤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彼得神父内心充满了忧虑,却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气。彼得神父手里拿着祷文走进教堂时,却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不是银荷吗?她正把头埋进椅子里,在默默地抽泣着。彼得神父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在早饭桌旁,安德烈大声说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受司祭仪式,成为正式的神父了。银荷在厨房里听到这话的一刹那,喉咙忽然间哽住了,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再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眼泪,就偷偷跑出了房间,朝医院的方向跑去。医院的路,怎么这么远呢?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远呢?也许,银荷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想去哪里。眼前的一切,都在泪眼中变模糊了,好像要压过来一样,让银荷不能呼吸。她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具躯壳,没有了灵魂,漫步目的地在路上行走。甚至,当宇振的车停在身边的时候,她都没有觉察到。直到宇振把她塞到车里,她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宇振。她哭着对宇振说,安德烈就要接受仪式,成为正式的神父了。宇振狠狠地握着方向盘,说道: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5)
  “银荷呀,我们结婚吧!结婚吧!”
  
  彼得神父在教堂里静静等安德烈做完祈祷。午后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在十字架上,折射出神圣的光芒。安德烈眼神哀伤,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他的神父舅舅。
  “孩子,我要问你,你是真的已经决定了,还是……?”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事。”
  “真的吗?”
  “在这个地方,我不可能说谎话。”
  “那么,我还想再问你。你做这样的决定,真的没有别的原因?真的不是因为……银荷?”安德烈眼神慌乱,无处闪躲,只能沉默不语。
  彼得神父轻轻叹了口气,追问道:
  “你爱银荷,是吗?”
  “是。”
  安德烈低下了头,再也无法逃避,终于在亲人面前,说出了心声。
  “孩子,你为了逃避爱给你带来的痛苦而选择了天父,这怎么行呢?做这样的决定时,你的心已经不再自由,而处于枷锁之中。你只是把这条路当成避难的路,那只能带给你更深的痛苦。你把这样的决定建在逃避的基础上,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更是人类欲望和自私的表现啊。”
  安德烈听到神父舅舅的一番话,痛苦异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为自己辩解道:
  “我不是在逃避,没有。我只是选择了天父,我一直都这样想的……”
  “……宇振哪。”
  安德烈听到神父舅舅这样称呼自己,惊慌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他。从自己见到他第一面起,这十几年的时间,他从来都没有叫过自己的真名“宇振”,而是一直叫自己“安德烈”。可就在刚才,神父舅舅却喊出了“宇振”这个名字,难道……安德烈注视着神父,一根白发,从他的鬓角处,轻轻掉到了地上。
  “宇振哪,不要这样,心里怀着愤恨,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不断给你带来伤害。你想啊,你连人类这个局限都跨越不了,又怎能代替天父,为人类谋求幸福呢?”
  “……舅舅,真的,我能肯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我一直的理想。如果我肯定不了这点,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了。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是那样孤单和痛苦,但是,在那时,我就想通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天父选择了我,那么,他就不会让我忍受那么多痛苦,妈妈不要我了,银荷也离开了我。如果不是天父选择了我,那他就不会让我这样悲惨……但是,我没想到,天父让我失去这么多我至爱的人,有一天还会让我重新拥有。所以,我感谢天父,感谢仁慈的天父。求您,求您成全我的心意,好不好?”
  彼得神父喉咙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去说。也许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吧。他只好去等,等时间给所有人一个最后的决定。
  
  安德烈因为医院的事,正想骑自行车赶到那里。谁知碰到银荷出来,他有些惊慌,但是马上就转过身去,不去看她。银荷看到他漠然的表情,心都要碎了。然而,安德烈好像连招呼都不想打一句,这让银荷更加伤心绝望。她鼓足勇气,上前一步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决定,虽然早就知道了,可是……那天听到,我还是很吃惊,也很担心……太快了。安德烈,是因为我吗?是不是我很让你讨厌,所以你才……”
  “是的,你说的没错儿。就因为你,我讨厌你,所以才想赶快解脱。”
  “安德烈,你每天都这样伤我,说这样的话,我怕我真的快不行了,这样下去,我的病……啊!不是,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别介意,别担心,我没什么……要我怎样做才好呢?”安德烈脸色阴沉,抓紧车把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银荷呀,请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你这样做,只能让我更加残忍。我不想埋怨任何人,尤其是你,知道吗?求你了,忘了我吧,就算是我这个老朋友对你最后的一个请求!”
  安德烈说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银荷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已遗忘了自己。半响,她才感觉到累了。可是刚迈动步伐,却好像没了知觉。她使劲儿捏了捏大腿,怎么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呢?她的心里一阵悲凉,这该是病情恶化的征兆之一吧?安德烈啊,你若知道,银荷,你的 银荷将不久于人世,你还舍得这样伤她吗?
  吃饭的时候,宇振看到银荷帮自己夹菜,鼻子阵阵发酸,不想让银荷发觉,于是把脸转了开去。银荷对自己的一点点眷顾,宇振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感动非常。银荷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一下,一直都在微笑,可是宇振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因为她毫无血色的脸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银荷呀,不要对我伪装坚强,也不必装成开心的样子。难过,就对我说吧,我能接受,也愿意和你分担。”
  “真的吗?嗯,我现在真的有一件难过的事呢,你要听吗?”
  宇振放下汤匙,凝视着银荷的眼睛。
  “再见,再见……宇振哪,谢谢你,这么长时间。”
  “啊!原来,你在逗我哪。哼,你以为我会投降?你这个态度,算是报答我吗?你,不可能跑掉的。我那时不是说过了吗?还要我再说几遍?你是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6)
  宇振说完,装作很轻松的样子,重新拿起汤匙吃起饭来。银荷放下杯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面。
  “对不起,可是……宇振哪,别对我这样好,那样,我就会更过分地要求你。”
  “要是你可以逃到什么地方,那就可以开口,我送你逃走。不过,要是没地方可逃,还是乖乖和我待在一起吧。至于‘要求’嘛,尽管来吧,我是一点都不怕多的……”
  “逃跑?是啊,我没地方可去,无处可逃。可是,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也决定不了。”
  “那么,是完完全全属于安德烈?”
  宇振避开银荷的眼睛,向窗外看去。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可是为什么这样刺眼,也刺痛了宇振的心,毫无暖意,好像是冷风吹过,让心阵阵发冷。银荷,我绝不放手。
  “行了,不用再说什么,我懂。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你是包袱,也没关系……我不管你,谁管你?我做好准备了,一辈子,我都会背着你这个大包袱生活,好吗?”
  “要是我活不长,你也愿意这样?”
  银荷的话,忽然间让宇振有一种不祥之感。
  “你胡说什么呀?不过,别担心,就算那样,我也不会让你死。我会拼尽我全力,让你活很长很长时间。嗯,也不用太长,就活到我们满头白发,成为老头老太太,怎么样?”
  “你……傻瓜。”
  银荷双眼含泪,说不下去。
  宇振凝望着银荷,慢慢说道:
  “银荷呀,别再试图让我离开,好吗?我不是都说过了,你是甩不掉我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更不会让你难受了……我只会爱你,加倍地爱你,只要你答应我,一直都在我身边,好吗?”
  这些日子,虽然彼得神父也曾听见有关安德烈和银荷的风言风语,但是他没想到,平安协会的会长会直接向自己提出抗议,彼得神父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底是个小地方啊,人们会揪住一件小事不放,直到它演化为大事。其实,彼得神父也理解会长的担忧,站在不同的立场考虑,他确实担心这样下去会对教堂造成很坏的影响。
  安德烈回来了。他先是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提着药箱,装作毫无知情的样子,往医院的方向走去。彼得神父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的步伐是那样沉重。这个天使般纯净的孩子,与天父有约在先,却摆脱不了人类情感的纠缠……然而,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这些。周围的人,都将神职人员当作神灵来敬仰,可是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啊!他们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完成天父的心愿,不如说是被迫顺从于人类的种种要求啊。
  此刻,安德烈一个人走着,他的头越来越痛。他真的有些快崩溃了,到底该如何去顺应人们的要求,他不知道。他低头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短短的路程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驼色皮鞋。不用说,是银荷来了。
  “是来找我的吗?”
  银荷的双眼,满是惊恐,望着他,没有回答。
  “可是,很不巧啊,我正要去医院。对不起,待会儿在教堂见吧。”
  安德烈说完,正欲离去。银荷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正好,这时有几个高中生路过,看到他们,低声笑了起来。安德烈冷冷地说道:
  “放手,别人都在盯着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
  安德烈皱了皱眉,想甩掉银荷的手,可她抓得更紧了。安德烈不禁感到一丝疑惑,这么多年,银荷从来都没反抗过自己,甚至要求她称呼自己为“安德烈”时,她都没有这样无言地抵抗过。安德烈默默地看了银荷一眼,她的眼神哀伤,毫无昔日的光彩。他心软了。
  两个人来到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银荷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安德烈,幽幽地说道:
  “你,一定要当神父是吗?能不能再等等我,哪怕只等一小段时间……只几个月,行吗?在你向天父奉献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一点点!在这些时间里,求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只爱我一次,好不好?”
  银荷哭诉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前不久照过的X光片。医生暗示她,她的病情一再恶化,已经达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银荷作为一名专业医生,就算别人不告诉她,她也能看懂X光片的显示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对安德烈深深的眷恋,让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将很快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深爱着的人。安德烈,属于我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我不能、不能眼看着你离开我!在这个花园,这个安德烈和自己打工过的花园前面,她鼓足勇气,决定再次表白自己的感情。
  “安德烈,爱我,哪怕就一次,行不行?”
  银荷的表情,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出口,正在向一个人求救一般,眼神中含着一丝恐惧,充满渴望与哀切。安德烈在心里苦苦挣扎:不行,不能动摇,这次动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他转过头去,绝望地闭上眼睛,用更冷漠的语调说道:
  “你让我怎么爱你?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我怎么可能爱你?……够了,银荷,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们还是别见面了吧最好,你搬出去,或者,我搬走。就像前三年一样,我们还是分开吧,见不到面,也就彻底死心了。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7)
  安德烈想马上离开,却被银荷再次抓住。她眼角发红,眼里浸满了泪水,仿佛清晨的露珠儿,一触即落的样子。抓住他的手,也和她的身体一样,在剧烈地颤抖着。
  “我还没有说完!”
  “我还有手术,已经晚了!”
  “求求你,一定要听我说完!今天不说,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我说了,我有手术要做!待会儿到教堂再说吧!”
  “讨厌!”
  银荷像疯了一样,大喊了一句。忽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在安德烈的记忆中,银荷,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激动过,反抗过。
  “我不要在那里说!在那里,我说不出口,没人会帮我,他们都是我的敌人!”
  “你……好可怕。”
  “我等你,就在这里。”
  “我不知道手术要多长时间。”
  “我会一直等下去。”
  “你……为什么总这样?!……再见!”
  “我等你!”
  银荷冲着安德烈的背影高喊了出来。安德烈似乎可以感到她迫切而焦急的心情,但是,他确实没有时间了。他的眼前全是银荷的双眼,仿佛为了甩掉她一样,安德烈发疯一样地蹬着自行车,只想让自己彻底疲惫下去,没有想她的时间。
  手术比想像的结束得晚很多,当安德烈回到教堂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安德烈轻轻推开了银荷的房门,可她却不在里面。你这个傻瓜,难道真的一直在外面等我?安德烈一边责怪银荷太傻,一边朝着他们下午见面的地方跑去。
  夜色很浓,四周漆黑一片。尤其是夜风,凉飕飕的,让人渐生寒意。银荷,还在那个地方,在他们下午见面的那个地方,倚在一棵大树后,已经静静地睡着了。像一只疲惫的小鸟儿,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栖息所,她睡得是那般安详,仿佛天使一样。可是,为什么她要紧锁着眉头呢?是不是在睡梦中也有悲伤的心事?她的眼角仍挂着一丝泪痕,在月色下发出隐约的亮光。安德烈走上前去,不忍心把她唤醒,用手轻轻去触她的额头。银荷,我心爱的女孩儿……可是,当安德烈的手触到她的一刹那,他一下子吓呆了。天哪!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呢?安德烈急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依然好像沉睡着一样,没有应答。安德烈疯了一样地抱起她,往医院的方向跑去。路怎么这么漫长呢?安德烈的心都快急疯了。这么熟悉而短暂的一条路,是他和银荷走过无数次的,可是为什么此刻这样漫长而陌生呢?
  终于到了!安德烈一把踢开诊室门,气喘吁吁地把银荷放到床上。爱丝黛尔修女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有那双紧张得已经发红的双眼,略微有些不安,但是,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急忙递给他一个针头。然而,安德烈拿着针头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几次将针头掉到了床上。安德烈冷汗直流,直喘着粗气,紧张地注视着银荷,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好走出诊室,到外面去透口气。爱丝黛尔修女找来冰过的毛巾,轻轻敷在了银荷滚烫的额头上。她凝视着银荷,感到一阵阵担忧。此刻,银荷嘴唇发紫,脸上毫无血色,仿佛久病的病人一般,气如游丝。到底是什么折磨着她,让她这样毫无生气?难道是爱吗?爱可以像天使般美丽,也可以像撒旦一样,折磨人的心灵。爱丝黛尔修女凝视着银荷,感到了阵阵心疼。她握住了银荷的手,为她默默地祈祷起来:天父,我全能的父,求您保佑银荷平安,并赐福于她!
  伴随着清晨一抹清新的阳光,银荷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正瞪大双眼、疑惑地环顾诊室的天棚时,发现安德烈走了进来。他双眼凹陷,一脸疲倦。一定是一整夜没合眼吧?银荷挣扎着下地,安德烈皱了皱眉,转过身说道:
  “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能走路……”
  “没事儿。”
  “我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再待一段吗?这么不听话……好吧,你要是坚持回去,还是我背你回去吧。”
  安德烈慢慢走了过来,然后背过身去,示意银荷趴在他的背上。银荷满脸惊慌,百般推让。然而最后,银荷还是没拗过安德烈,安静地趴在了他宽大的后背上。大学时代,有一次,也是这样,安德烈把自己背到了宿舍。那些美好的时光啊,为什么只变成伤痛的回忆?而安德烈的宽厚的背部,却依然那样温暖……
  “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啊,没什么了。那些话,昨天才能说的,今天……就没什么了。好啦!从今天开始,我会把一切都给忘了,不会再像傻瓜一样缠着你了……”
  “可是……好吧,知道了。”
  当安德烈背着银荷到达教堂时,发现前面已经聚了好多名神职人员了。他们看到安德烈,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银荷见状,赶忙从安德烈的背上跳了下来。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看到他俩,眼神有些慌乱,急忙跑了过来。安德烈连忙说道:
  “哦!银荷病了,所以昨晚她才睡在医院!”
  怎么听怎么都像借口啊!詹玛修女心里直叫苦。
  “啊?怎么?这样你俩就一起过夜了?”
  这些人听到安德烈的话,议论声反而更大了。安德烈疑惑地看着彼得神父,似乎在问为什么会这样。彼得神父望着他,叹了叹气,黯然答道: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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