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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 - 岩井俊二

_3 岩井俊二(日)
  “儿子,妈妈也爱你,很爱很爱。”
  银荷站在安德烈房间的门口,等着送他。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令安德烈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等我和妈妈旅行回来,我们两个人也去哪里玩吧。嗯,你决定吧,我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去。呵呵。要不,咱们去上次去的海边?就是高考揭榜时,我们一起去的海边。”
  听到“海边”二字,银荷不禁想起了那次的情景,还有那封没有寄出的信。那真是一个令自己伤心的大海啊。就在那里,在自己还未来得及表白之前,安德烈就亲口对自己说,将来要成为神父。
  “不行不行!我可不喜欢那里,你不是就在那里对我说的嘛,说你将来要当神父,害得人家好难过……”
  “银荷啊,我有话要对你说,等我回来,好不好?你一定要听的……”
  “什么话?”
  “秘密!呵呵,还是给你留个悬念比较好。嘿嘿。”
  安德烈开心地笑着,渐渐向远处走去。他脚步轻快,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银荷,这次回来,我不会再伪装自己的感情,我一定要对你说出心里的感觉:我喜欢你!
  秘密?什么秘密呢?银荷的心突突地跳着,难道……难道是安德烈改变主意了?一想到这,银荷就感到满心的幸福。她微笑着冲安德烈的背影挥手告别,久久地,久久地……宇振,我会好好等你回来!……
  人生中总有很多时候是你认为最快乐的时候。可是,谁又能料到,在快乐的背后,其实早已埋下了悲伤的种子,“SO MUCH LOVE,SO LITTLE TIME”。在敬银和安德烈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尚未品尝到真正的快乐时,敬银在车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丈夫郑明宇急匆匆地告诉她,他们的女儿幼莉病危。敬银来不及多想,急忙调转车头,往家里赶去。到了家里,敬银几乎是小跑着跑进了女儿幼莉的房间。此刻,他看见丈夫正抱着幼莉,急得不知所措。他怀里的幼莉,嘴唇发紫,满脸通红,冷汗直流。宇振站在旁边,眼睛都急红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凭多年的从医经验,敬银可以断定,女儿此刻情况危急,如果再不及时送到医院救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郑明宇也深知这点,他抱起女儿,急匆匆从敬银身边穿过。敬银上前一步,想跟着他去医院,却被丈夫粗鲁地推开。
  “别碰她!你现在不配当幼莉的妈妈!”
  敬银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地。她心似煎熬,女儿幼莉患有先天性心脏衰竭,即使受一点点伤,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丈夫这样疯狂的状态,怎么可能照顾好孩子!敬银看着几乎发疯的丈夫,又看看昏迷中的幼莉,整个人都傻了。宇振深深地看了眼敬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也跟着出了家门,往医院的方向去了。途中,他忽然碰到了银荷。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大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银荷的手臂,在银荷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她拽到了墙角。宇振双眼发红,眼神中透出一丝狰狞,紧紧地盯着银荷,脸几乎凑到了她的脸上,沉声道: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4)
  “说!说你喜欢我。快!告诉你,你现在说,我就不会胡来,就会好好考虑下一步,否则……银荷,现在只有你能拯救我。求你,求你!……银荷呀,我不在乎别人,爸、妈,我全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喜欢我,只要你不放弃我,我就会好好的……哪怕只为了你,我都会好好的……银荷,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我不会乱来,好不好?……求你了,说,你喜欢我,说!说你喜欢的不是安德烈,是我!好不好,快说!……”
  银荷满脸惊恐,看着宇振冒火的双眼,怯怯地问道:
  “安德烈……他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银荷非常清楚,在宇振冷酷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颗极度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心。如果是平时,给她时间思考,她也许会换另一种方式对他,那样,事情的结果就会大不相同。然而此刻,对安德烈极度的关心,根本容不得她片刻思考,问题直接脱口而出。可是,这恰恰犹如火上浇油,让宇振的嫉妒之心更加强烈。他几乎要发疯了,狂喊道:
  “安德烈,安德烈,全都是安德烈!”
  宇振的拳头狠狠地击在墙面上,直到鲜血渗出。银荷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宇振好像平静了下来,他冷冷地对银荷说道:
  “你告诉安德烈,妈妈不去找他了。我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幼莉,现在病危,正在医院抢救。所以,妈妈不可能、也不会再去找他了!”
  敬银和医院的相关人员打过招呼后,飞奔进了急诊室。几名医生和护士站在急诊室门口,伸手拦住了敬银。并说道,这是郑明宇院长的命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敬银听到这句话,顿时失去理智,大声喊道: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必须亲自为她治疗!”
  她不顾大家的拦阻,发疯了一样打开急诊室的门,冲了进去。然而,挡住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宇振。
  “对不起,您不能进去!这里只能让幼莉的家人进来……所以,您现在已经不能进来了……”
  敬银呆呆地看着宇振,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然而此刻,他分明就站在眼前,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这样说道。宇振面无表情,好像一名演员,说着毫不关己的台词一样,神情冷酷至极。从小到大,敬银辛辛苦苦把宇振养大,将之视同己出,虽非生母却胜似生母一样地疼他爱他,可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亲口说出这样冷漠的话来!敬银全身冰冷,仿佛掉进了冰窖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扶住墙壁,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母亲大人……您的亲生儿子来了,看哪!那可是您朝思暮想的亲生儿子啊!何必还待在这里呢,走吧,和你的亲生儿子待在一起!!”
  “郑宇振!!你给我住嘴!”
  安德烈快步上前几步,大声呵斥道。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我让你们走!嗬,这会儿倒跟我装什么相?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说道:
  “宇振哪,不是……真的,不是……我要的……”
  “够了!少来这一套!你根本就是心里一套,嘴上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滚开!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妈妈在一起吗,不是一直都想幸福吗?好,我成全你们,现在你们都给我走开!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走!!”
  宇振声音发颤,说到最后,泪水已经渗了出来。他转过头去,低声骂自己:
  “妈的,哭什么哭呀,真他妈丢脸……”
  宇振心痛不已。其实,别人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桀骜不驯和自己的冷漠,以为那就是本来的自己,可是谁又真正了解过自己?从小到大,父亲始终对自己很冷漠,好像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只关心妹妹幼莉,还有妈妈。所以,一直缺乏的爱,妈妈都给了自己。她宽容并鼓励自己,每时每刻都挂念着自己。可是,命运居然和他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告诉她,敬银不是他的生母!宇振的心痛能有谁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从未爱过自己,而一直疼爱自己的“妈妈”,又不是亲生妈妈!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认了,可是,忽然有一天,自己惟一的朋友,惟一的好朋友,居然成了“妈妈”的亲生儿子!“妈妈”从知道谁是她亲生儿子的那一刻开始,眼里就没有了自己。那自己是什么?是多余的人?还是最不幸的人?别人的孩子可以尽情享受父母的关爱,可是自己呢?
  宇振想到这里,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双颊,尽情地流了出来。
  敬银悄悄走上前去,拥住宇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无数个瞬间一样,温柔地说道:
  “好孩子,不哭哦,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然而,这让宇振更感到委屈,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妈……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别让我变成坏孩子,好不好?求你,别对别人好……对我好,好不好?”
  敬银心里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之间,宇振已经停止抽泣,平静了下来,他的表情,渐渐恢复到冷酷漠然。顿了顿,他清楚地说道:
  “母亲,今天,就在这里,您必须做个选择!——要我,还是要安德烈——您必须选择!”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5)
  “……我做不到!……妈妈做不到,宇振啊,妈妈怎么选啊,你告诉妈妈……我爱你,也爱安德烈啊,都是我的孩子,让我怎么选择?……我做不到……”
  安德烈和敬银并排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可是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温暖。安德烈的心里冰冰的,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妈妈的答案。此刻的敬银,内心交织着激烈的挣扎,然而,纵有千般为难,也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一个选择。安德烈,她的孩子,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脸上依然保持着恬静的笑容,可是,也许过了这一刻,就再也无法从容面对他了。安德烈悄悄地凝视着妈妈,感到了万分心疼。什么时候,岁月无情地在她的额头刻上了痕迹?那么深的痕迹,让人无法抹去的痕迹……
  “妈……”
  安德烈轻轻地唤了一声。
  敬银在儿子还没有说话之前,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别担心我……真的,我会好好的。妈妈……没事儿,我没事儿……”
  “儿子……妈妈……对不起……”
  敬银说到这里,早已泪水满面。正在这时,医生从急诊室出来,告诉敬银,幼莉已经醒了过来。敬银“忽”地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往急诊室走去……
  安德烈一个人,依然坐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隐去了。敬银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已经脱离躯体了。他知道,妈妈这一转头,其实,是已经决意离开他了的。不能说是离别,但是感觉却是一样的。刚刚那一刻,他多希望,妈妈能留下来,再陪他一会儿啊。哪怕只是一眼,再深深地看一眼自己。从理智上,安德烈非常能理解此刻敬银的心,可是从感情上,真的,他不想再被抛弃!真的不想!就那样,妈妈重新回到了原地。那里有宇振和幼莉,有她现在的丈夫,是她的家庭。而自己,依然还是孤单一人。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仿若一个甜美的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无尽的遗憾和更深的伤痛。
  “妈!别走!”
  面对离别的伤痛,出于本能,安德烈还是失声喊了出来,夹杂着急切和呜咽。敬银只是在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然而,却更加迅速地挪动了脚步。她的肩膀抽动着,却始终没有回头。孩子,请你原谅妈妈!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这十几年来,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我感谢天父把你重新赐给我,为这一切,我感到幸福。可是,我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对幼莉不闻不问啊。她是那么可怜,天生聋哑,此刻,还生命垂危。我知道,再离开你,天父也会诅咒我。可是,请原谅我!原谅我!
  敬银在心里悲泣着,默念着。然而,安德烈却听不见妈妈的话。就在敬银快要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背后安德烈的呜咽:
  “妈,走好!不要担心我!”
  敬银的泪水,像雨滴一样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着阳光,发出夺目的光芒。
  坐在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里,安德烈和银荷打开车窗,尽情地呼喊起来。车内坐着稀稀疏疏的几位老人,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都含笑注视着他们。安德烈从医院回来之后,邀请银荷和他一起去旅行。他依然微笑着,可是,银荷却透过微笑,看到了他内心的悲伤。和从前无数个瞬间一样,银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同样还以温暖的笑容。对这样的银荷,安德烈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自己有多受伤,只要在银荷这里,就能找到安慰和解脱。
  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出来旅行。乡村的空气,清新而凉爽。远离繁华都市的喧嚣,远离那里带来的一切伤害,两个人,在乡村的风中,像孩子一样欢笑着、奔跑着,尽情地享受难得的快乐和轻松。他们一起去吃了炸酱面,还去了安德烈小时候打工的工地玩。那里,早已伫立起高楼大厦。可是安德烈还是坐在台阶上,给银荷吹了一首好听的歌儿;他们还去了安德烈和舅舅去过的滑雪场……这样,没有悲伤,只有快乐的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然后,他们将最后一站定在了安德烈小时候常常去的海边。
  黄昏的大海,失去了白日里的狂躁。此刻的海边,静谧而安详。安德烈和银荷并排坐在海边,凝望着大海,默默不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德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了银荷。那是原本打算送给妈妈的礼物,可是现在……银荷惊喜地打开礼盒,在褐红色的礼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支漂亮的发卡。从小到大,安德烈都想像自己的妈妈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妈妈垂下头凝视自己的时候,柔软的头发会拂过自己的脸颊,痒痒的,却很幸福的一种感觉。虽然见面之后,他知道妈妈是一头短发。然而,他依然为她精心挑选了这个礼物,就当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吧!
  安德烈慢慢地将银荷的长发从后面束起,可是总也搞不定。那一刻,安德烈的呼吸忽然间有片刻的停歇,当他靠近银荷白皙的脖颈,当他触到银荷柔软的肌肤……银荷像个孩子般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嗔笑安德烈太笨。最后,安德烈总算笨手笨脚地把银荷的头发束起来,戴上了这个发卡。
  安德烈凝视着银荷,眼前忽然间飞快地掠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冷漠地拒绝自己,到慢慢靠近,直到亲密无间……这个过程,有太多太多值得回忆的美好点滴。银荷始终在关心自己,照顾自己。无论何时,只要自己感到孤单,她就会适时地出现,就像今天一样……哪怕不说一句话,可是就会给自己带来温暖。安德烈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轻轻抚摸一下银荷的脸庞。这一刻,安德烈更感觉到了银荷的弥足珍贵。是的,她一直都在身边。快乐时,悲伤时,甚至……在妈妈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一直……为什么从前,自己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呢?她也是那样脆弱,却要时刻关心自己。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6)
  银荷!这一辈子,我都要在你身边,好好地对你。就像你一直在照顾我一样,我也要好好地照顾好你!
  安德烈想到这里,伸出了小指,弯成了一个弧儿,钩住了银荷的小指头。
  “来,我们拉钩!”
  “哦?”
  “拉钩!下次,我陪你回老家!你的老家!”
  “真的?好棒哦!”
  银荷笑得灿烂如花,抿着小嘴,狠狠地勾了勾安德烈的小指头。
  “哎呀~还有呢……你得答应我,就算你去意大利,一定要回来哦……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
  “……嗯。”
  “哼哼……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啦,我知道你会回来,不是吗?那样,就没关系啦,我可以等你回来的!呵呵,只要你说,你回来……哦,对了,意大利是不是很远呀?……要是,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还会走,是不是?”
  “……你不让?”
  “……哎呀,看我,都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真是的,我知道了,还要这样问……”
  泪水,瞬间涌上银荷的眼眶,让她的黑眼睛更加晶莹剔透。银荷摘下发卡,把它放到安德烈的掌心中。那一刻,安德烈真想好好抱一抱她啊,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个念头。银荷转过身去,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海潮一阵阵涌来,浪花溅在两个人的脚下,冰凉凉的。
  “我们一起来约定,好不好?等下一次,我们再见面时,一定要快乐幸福!再也不要这样难过悲伤。嗯?就像我这样,开心地笑!好不好?”
  “好,我们约定!”
  “我们要一直幸福,快乐!……直到死亡将我们两个分开!”
  安德烈,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好吗?我不能和别人一样,把你送到机场,因为我不想对你说“再见”,更不想亲眼看着你离开……我会在我们最初遇到的地方,默默地为你送行。在那里,我会轻轻地对你说:“再见。”
  安德烈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昨天,他看了银荷写给他的这封短信。离别,越来越近了。这一刻,安德烈忽然从心底涌出了阵阵难言的不舍。他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情,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这可是银荷亲手为自己做的最后一顿饭!安德烈低着头扒饭吃,头也不抬一下,因为他担心,一抬头看见银荷的脸,眼泪就会掉下来。吃完了早饭,他穿上银荷特意为他买的毛衣,然后拎起背包,准备出发了。
  这一刻,安德烈忽然想起了很多个瞬间。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彼得舅舅穿着一身神父服,推开姑妈家小饭馆的门、走了进来时,带给自己的欢喜和鼓舞;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初遇银荷时,她那双惊慌失措、充满敌意的双眼;他想起了,在这里,他第一次和妈妈相遇,仿佛受了磁石般吸引,长久地注视着彼此;他想起了,在无数个夜晚,当自己感到寂寞、孤单时,是彼得舅舅陪他一起聊天解闷儿;他想起了,每当自己难过、伤心甚至绝望时,是银荷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度过;他想起了,在自己生病发烧时,是玛利亚阿姨和詹玛修女给自己喂药,比母亲还要细心地照顾自己……想到这些,安德烈的眼圈红了。
  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妈妈、银荷、彼得舅舅、玛利亚阿姨、詹玛修女——这次,我真的要远行了!此行路途遥远,不知再见又是何时!我爱你们,希望你们能好好地生活!
  安德烈最后看了看周围,这个他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依然是那样亲切而熟悉。他走到书架前,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银荷给自己的那封短信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行话。
  银荷呀,虽然你希望,就这样让我离开,可是,没有你送别,和我说声“再见”,我还是无法安心离开。虽然说声“再见”很伤感,我也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给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是你把我给找了出来,真的!那时,我是那样孤单,一直都封闭着自己……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我惟一需要的,永远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现在,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到很远的意大利,在那儿的教会,度过一年的时光……一年之后,如果你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永远都不离开!
  安德烈把这封信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起身准备离开了。他打开房门,忽然看到,宇振正站在门口等自己呢。宇振看了看安德烈身上的毛衣,除了颜色之外,大小和款式都一模一样。
  “哦,一定是妈妈给买的吧。……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共同的妈妈……走吧!我可是专程来送你的。”
  宇振伸手拎过安德烈手中的大包,把它放到了车里。一路上,两个人一直默默无语,直到到达机场大厅、办理完登机手续。最后,还是安德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就这样了?宇振呀,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要实在想说的话,不如说讨厌我、憎恨我、你很委屈、很难过什么的,这些话反倒让我好受些……”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7)
  “如果那样,会让你解脱的话……或者,那些话,能让我们回到从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么我……”
  安德烈说到这里,宇振忽然一把揪住了安德烈的衣领。然而,当他看到安德烈清澈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他们两个人初遇时的情景。也是类似的场面,安德烈也是一样的眼神……老天为何这样残忍?让两个好朋友、两颗孤单的灵魂相遇,却偏偏这样折磨着他们?宇振慢慢松开了拳头,拼命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从前的不愉快都摇掉一样。
  “来,大家握手言和吧!也许……你去了那边之后,咱们一年都不能通信,也不能打电话了。再次相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来,咱俩握手和好吧!”
  宇振先伸出手掌,握住了安德烈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的手掌依然温暖,传来阵阵余热。
  “我就把妈妈托付给你啦!还有幼莉……本来,我也想把银荷托付给你的,可是现在……现在不能,也不想了。也许,我是做不成神父了,谁知道呢。我喜欢银荷,并爱上了她!所以,我会再回来的!只要银荷喜欢,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让银荷来选择,选择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已经对她说了?”
  “还没有……我写了信。哦,我该进去了。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再见!”
  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头也没回地走进检票口,直到消失在宇振的视线里。
  “再见!……”
  银荷一个人坐在教堂里,在心里轻轻地对安德烈说道。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灿烂得有些刺眼。零零碎碎的阳光发射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第一次,当她在教堂里的告解室里、偷偷地看见安德烈拎着清扫工具走进来时,她就发现了,在他的身后,一直都有一束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不得不让她记住了安德烈的模样。也许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喜欢上了他?安德烈离开了,可是这里还是老样子。一样好看的天棚,一样耀眼的阳光,可是,可是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银荷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棚,想着安德烈此刻身在何处。忽然,教堂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银荷循声看去,哦,是敬银阿姨和幼莉来了!
  “银荷呀,你,是不是也恨我?”
  “没有!我知道,那不能怪您!”
  “……谢谢。”
  “安德烈一定也明白的!”
  “好孩子,谢谢你这么说……其实,我也只是希望,想看见他的时候,就能看上一眼,哪怕只是偶尔几回,可是我没想到,连这也这么难……”
  “安德烈也没有奢求那么多,阿姨,他也只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吃碗炸酱面,再给您吹吹口琴……还有,他还给您买了发卡,就是想亲手给您戴上……他只是希望,能陪在您身边,多叫几声‘妈妈’,哪怕这样的机会不多……阿姨,他要求的,也很少,是不是?”
  敬银和银荷的眼里,同时浸满了泪水,映在灿烂的阳光中,亮晶晶的,发出夺目的光辉。
  
  银荷下了公共汽车,往天空望去。天空这么大呢,安德烈乘坐的飞机到底在哪儿呢?他要去哪里呢?真的是意大利么?还是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安德烈已经飞走几个小时了,然而,直到此刻,银荷还是觉得他并没有离开,好像就在身边,可是却看不见他的影子。银荷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好像空白了一样,翻来覆去想着安德烈,除此之外,什么都放不下了。
  银荷走进安德烈的房间,依然还是那么整洁干净,和任何时候一样。银荷静静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书架、台灯、镜子、杯子……哦,谁说安德烈离开自己了呢?他不是正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冲自己笑么?银荷揉了揉双眼,发现那不过是幻觉。银荷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咯吱”,门真的被推开了。
  “宇振?你怎么来了?……”
  门口正是宇振。他满脸紧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直往下淌。
  “哦,我刚送他回来,顺便过来看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冷静,再冷静……宇振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哦,当然……谢谢你这么想。”
  “银荷呀,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好。”
  银荷轻声应允,没有注意到桌上的信,转身走进厨房,给宇振倒水。宇振看她转过身,马上走到书桌旁,急忙把信攥到手里。正在这时,银荷走了出来,对宇振说,厨房已经没水了,让他再等等。宇振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赶忙把手放到了身后,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们……你、我,还有安德烈……三个人……真好……是不是?”
  银荷听到这句话,眼角忽然间红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宇振趁她低头擦眼泪的当儿,悄悄把信揣到了衣兜里。一瞬间,他有一种犯罪感。他的眼前闪电般掠过了几个片断:三个人刚认识不久的某天早晨,他们一起去洗澡;在自己的家里,三个人一起放烟花;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银荷买来生日蛋糕,三个人一起吹蜡烛……然而,这些温暖的瞬间,也只停留了一刻,毕竟,银荷只有一个!宇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安德烈离开了,银荷却还在身边!不管银荷爱不爱自己,自己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一辈子都在身边!宇振看着落泪的银荷,心里感到阵阵心疼。不是还有时间么?还有留下的、没有离开的人……宇振在心里默念说: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8)
  “我爱你,银荷,我爱你!就算你现在不爱我,也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弃爱你。如果没有你,我只能越变越坏……只能那样,所以,我不能没有你,也绝不能失去你。不论发生什么,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放手,不会放弃爱你!银荷!”
  宇振从安德烈的小屋出来后,来到了学校的楼顶,这里就是和安德烈初次相遇的地方。他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安德烈写给银荷的那封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宇振从这封信里,当然能读出安德烈对银荷的那片心意。他感到了阵阵刺痛,绝对不能让银荷看到这封信!绝对不能!就此把它扔了吧!如果让银荷看到,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宇振真的没有勇气去承担那样的结局。他知道,正像安德烈在信中表白的那样,银荷,已经是安德烈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同样,对银荷来说,安德烈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诚然,自己的行为是错的,是不道德的。可是,爱难道不是自私的吗?为了这个理由,哪怕是牵强附会的理由,宇振什么都不愿去想了!他只想好好地拥有银荷,好好照顾她。别的,都让它见鬼去吧!
  宇振把信揉成一团,下定了决心。现在,我,郑宇振,已经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已经不能回头!如果没有银荷,没有她在旁边,你就会越来越坏,直到不可救药。你需要银荷,比任何人都来得迫切。需要她给你指路,需要她时刻鼓励你走正路。宇振给自己找了千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自己这么做,着实是迫不得已。最后,他终于甩了甩头,对安德烈默默地忏悔道:
  “安德烈,我……真的很在意你!可是,我更爱的,是赵银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再见!”
  安德烈,我收到你的信了。从信中,我已经得知,经过一年的准备,你终于正式加入了教会。这里的一切,和你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前不久,银荷刚刚搬完了家。她还是无法忘记你,所以决定离开那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
  还有,银荷和我……我们两个人,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幸福。
  电话那边,丈夫郑明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结结巴巴。怎么能不这样呢?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丈夫从医院请了长假,整天都无所事事,哪儿都不去,只待在别墅附近的一个湖边钓鱼。他几乎断绝了人际关系,整天一个人坐在湖边,对着鱼钩发呆。这样下去,敬银甚至担心他会渐渐丧失语言功能。敬银这次打电话给他,主要是想借宇振过生日这个机会,全家人聚在一起,缓和一下几近破裂的夫妻关系。然而,电话那边,郑明宇却一口回绝了自己。
  从安德烈离开这里,去意大利开始,究竟过去了几年了呢?敬银几乎糊涂了。也许是刻意在遗忘什么吧。当一个人太在意某个人却又无法得到时,总是刻意地遗忘。他们也许是希望,希望在时光的流逝中得到解脱吧?敬银也是如此。每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她就来到医院,开始工作。她安排了大量的手术,希望借助大量的工作来占据自己的时间,好让自己没有片刻的闲暇来思念自己的儿子,那个不得已远走他乡的儿子——安德烈。然而,安德烈仿佛是无孔不入的精灵,只要她一空下来,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他都要冒出来,提醒自己的存在。为什么想忘的却永远那么难忘呢?敬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忙碌、紧张,还有刻骨的思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连敬银自己都不记得了。她是越来越害怕这种日子,无尽的悔恨和心灵的煎熬,越是年老,越是变得困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已经想不清楚,更不能去想了。
  在这样的日子中,宇振的又一个生日就快到了。
  这天,宇振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他记得早晨的时候,妈妈打过电话说,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已经约好了大家一起聚餐。宇振做完手术,把术后处理嘱托给其他医生,然后摘下手术手套,准备走出病房。就在摘手套的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血,血红血红的鲜血。那是手术患者的血,粘到了手套上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看起来有些恐怖的血,却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毕竟,手术这个过程,是自己惟一能集中精神的时候。红色的血,更能刺激自己仿佛已经麻木的神经。
  宇振不再胡思乱想,匆忙脱下手术大褂,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打开了病房的门。患者家属就等在门口,一见他出来,马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幕戏要演了。宇振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从容地面对着照过来的摄像机和灯光。数位记者看到他出现,立刻团团围了过来。
  “郑宇振医生,请问,今后,您还会和今天一样,继续帮助这些困难家庭的患者吗?”
  宇振嘴边挂着一抹微笑,从容地面对着摄像头,不急不徐地答道:
  “我认为,我院虽然已经组成具有最高水平的医疗小组,专门从事心脏手术的治疗,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院具备最高水准的医术。所以,在这个领域,我们将一直努力下去。至于您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只考虑收益,而将患者的安危置之不顾,那绝不是一名合格医生的行为!”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9)
  灯光暗淡了下去,人群散开。终于,宇振收起嘴角的那抹笑容,回到了真实的自我。这一刻,他是如此疲惫。所有的伪装脱去,他只感到无尽的倦意。宇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个社会,我们生存的环境,并非只在乎势力,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不管在现实社会中,人分几等,但是在天父面前,他们是平等的,生命的尊严也是一样的。宇振其实很明白这点,然而,面对个体的生生死死,他还是时常感到困惑。不管道理上如何,但是社会就是现实的。有钱的人患了绝症,住最贵的病房,吃最昂贵的药,直到病死。而本可以治愈的穷人,却因困顿,无法及时得到救治,最终导致病情加深——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矛盾之处。作为医生,他有义务将所有的病人治愈。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有时却只能看着穷人无法治病而束手无策。
  自从父亲郑明宇请长假后,妈妈暂时接替了院长的职位。自己作为院长的儿子,理所当然要为全体医生树立典范。在这点上,自己算是尽力而为了。工作上,尚无让人挑剔的地方,可是,生活中,只有自己知道,每天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多少年过去了?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对这些问题,自己都懒得去想了。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今天早晨,妈妈就来过电话,说明天晚上要给自己过生日。过生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宇振只记得个人的“生日大餐”——只有海鲜汤和白米饭的大餐。可是,那时候,为什么自己总感觉是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呢?
  此刻,阵阵孤独感袭来,令宇振几乎无所适从。他拨通了美莲的电话,一个女人的电话。这样多好!不需要承诺,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负担。需要她的时候,就给她打个电话,满足之后就可以分开。
  这样的感情,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伤痕的。宇振开着车,载着美莲,来到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进到房间里面,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她的衣服,然后熟练地抱住她,把她推到床上,拉上窗帘……此刻,是不需要阳光的。阳光,会刺痛双眼,更会刺痛心脏……
  瑞英一边含笑看着宇振吃方便面,一边听他发牢骚,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泡菜递给他。
  “哦?瑞英啊,看来这几年,你的确变了好多哦。什么时候记得在冰箱里放一包这个啦?”
  “还说我?谁知道谁变化得更多!对了,听说明天你要开个生日Party?我是一定会去的嘛,干吗还要来找我?”
  “我饿了嘛。”
  “饿了?……不是肚子饿,是灵魂饿了吧?对了,我听圣旭说,最近你常常在电视上露脸呢!”
  宇振没有答话,“哧溜溜”地把方便面汤一饮而尽,混着自己的眼泪。瑞英并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瑞英有意要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唉,圣旭那家伙,整天都清闲死了。在大学医院里晃来晃去,还说没人给他脸子看,幸福得不得了呢。”
  “哦?你那会儿整天缠着人家,怎么这会儿反倒说起人家闲话了?嘿嘿,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
  “就他?算了吧!给女病人做手术,最后居然和人家谈起恋爱来了!就这样的人,我能信吗?还是算了吧。”
  “也是!他不能信,我能信!那么嫁给我算了!呵呵。”
  宇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故作轻松地对瑞英说道。瑞英忽然间沉默了。宇振为掩饰自己的创伤,而随口对她说的话……宇振知道自己对他的那颗心吗?无论何时,只能作为他的朋友存在……
  瑞英默默地打开了宇振的手机盖,拨通了第一位号码,却听见“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
  “两年前就关机了,到现在也没开。都过去两年了,你还存着她的号码,还把她排在第一位?就这样的你,还说给我信心?呵呵,算了吧。我看,你比圣旭那家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宇振笑了笑,表面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不知道被什么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无论何时,他的第一位,都是银荷,赵银荷!二年前,他和银荷已经谈婚论嫁。然而,就在订婚式即将举行的前一晚,银荷丢下了他,不辞而别。后来,宇振知道她去了南美,成了一名志愿医生。从那之后,宇振变了很多很多,几乎令人感到吃惊。除了工作之外,除了身边少数几个人之外,他对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着一种憎恨的心情,冷酷无情到了极点。然而,瑞英知道,宇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受的伤太重太深。为了不再受到伤害,他只能伪装自己,让自己成为人人眼中的坏人。然而,只有身边的朋友能够了解,他的心,是比以前更加脆弱无助了。
  上午,宇振有一个手术要做。这会儿,他正准备去诊室看一下患者材料,为手术做准备。他的脚步跨在台阶上,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柔和而沉静的语气,好熟悉的嗓音!那正是他日里梦里听到的声音。“腾”地一下,他的血液一下子从脚底涌向脑部,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大白天的,阳光晃晃地刺眼,怎么可能呢?他不敢回头,想继续往台阶上走去。
  “宇振!”
  忽然,又是一声低柔的呼唤。
  宇振像被电击了一样,“忽”地转过身来。天哪!不是她,是谁?——赵银荷!正是他日思夜想、爱也不能恨也不能的女人!一瞬间,宇振的腿微微抖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不相信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比以前更清瘦了,似乎多了一抹成熟和沧桑。但是一成不变的是她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又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她嘴角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眉宇之间透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她抬脚上了几个台阶,轻轻说道: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10)
  “宇振呀,好久不见了……我回来了。”
  “啪”的一声,宇振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银荷的脸上。你这个魔鬼!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为什么又要回来?我这颗心,难道你还伤得不够深?!宇振的心痛得都快裂开了。
  “说吧!”
  银荷捂着发红的脸颊,默默无语。宇振依然无法平静下来,银荷瞬间的出现,让他几乎不能自持。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第一感觉就是愤怒。愤怒两年前她不告而别,令他在亲友面前丢掉了面子,更让他无法面对一夜间失去她的事实。宇振见她默然不语,“蹭”地一下转过身去,他实在无法平静地面对她!
  “……我正准备去做手术,有什么话就快说。”
  “那,我等你。”
  宇振听完这句话,头也没回,直接上了台阶,走进了医院大厅。银荷站在台阶上,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宇振的手始终在抖着,手术刀总是放错位置。助手们用惊慌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掉音乐!”
  该死!宇振在心里咒骂自己。这个样子,怎么把手术进行下去啊?宇振无能无力,只得把患者委托给其他医生,然后出了手术室。郑宇振!你这个笨蛋!这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出现,你的生活就乱了套!她究竟有什么魔力,何至于此?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就被你搞成了这个样子!然而,银荷在他的心里,究竟重不重要,以及有多重要,他那拿着手术刀颤抖的双手,就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和证明了。走出手术室,宇振用双手捧住了头。是的,这是真的,银荷回来了!她回来了!
  已经很晚了,银荷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宇振知道后,给美莲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银荷打了电话,让她到餐厅和自己见面。宇振坐在位子上,看到银荷推开门,走了进来,眼角不禁微微热了。两年了,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了。她知道,自己有多想她么?想得心都木了,想得忘记了自我。她更清瘦了,面庞上的大眼睛更加突出、深邃了。散发着黑亮的光芒,却被一层深深的忧伤笼罩着。
  “真是万幸,你要是再晚些来,我就得走了。我已经有约了,晚上。不过,你来了,我就抽了点时间赶了过来。”
  宇振一边说着,一边点了几个菜。饭菜很快上来了,和从前一样,宇振好像饿了很久似的,只是埋头吃饭。
  “你这次是办事?还是?……还要再回去?”
  “不……我不能回去了。”
  宇振的菜噎在了嗓子眼儿。之前堆积的所有愤怒,好像因为这句话,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他怎样伪装,自己的郁闷都因为这句话暗含的“不回去”而得到了舒展。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宇振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
  “怎么搞的,吃了这么点儿,就再吃不下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再见时,会很自然地打声招呼呢,却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对不起,宇振。”
  “‘对不起’?哼,还不如找个借口给我听听吧。告诉我,两年前干吗不辞而别?到底为什么撇下我一人?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放弃医学考试,去什么见鬼的南美搞援助?”“除了……除了‘对不起’,我无话可说。”
  “砰”的一声,宇振把汤匙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从一开始,你就只会对我说这三个字!”
  “……”
  过了一会儿,仿佛自我解嘲似的,他又无奈地笑了笑,淡然说道:
  “当初,你捎口信给我,告诉我你去南美了,我还以为你骗我呢,我以为你去了意大利……”
  “没有。我离开,不关安德烈的事。”
  “哦?提起意大利,你还知道他在啊。哼,那家伙走之后,你一次都没提到过他,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或者,是我太笨?恐怕,你一刻也没忘吧?”
  银荷表情微微有些愠怒,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接口道:
  “你错了。我忘了,全都忘了。”
  正在这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包围了两人。银荷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正是那个叫美莲的女人。她穿着紧身衣服,画着浓妆。看见银荷,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屁股就坐到了宇振的腿上,扯着尖声说道:
  “昨晚刚在一起,今天就把我叫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嗬!原来这样啊……小姐,算了吧,这个男人,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危险着哪!”
  后半句话,是她扯着怪声对银荷说的。
  宇振表情木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地抓了抓美莲的胳膊,痛得她低声怪叫了起来。银荷看了看宇振,神情落寞,夹杂着淡淡的悲伤,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
  “对不起,郑先生约的人到了。其实,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无论如何,见到你,非常高兴。”
  说完,银荷的嘴边浮起一抹微笑,冲淡了那丝落寞。美莲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银荷转身离去,就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转过身来,对宇振轻轻说道:“生日快乐。”
  诊室桌子上,放着一盒生日蛋糕。盒子的上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儿:
  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11)
  从你二十岁生日开始,就是我给你送蛋糕了。从那时开始,这就成了我份内的事儿了。宇振,难道你已经忘了?
  宇振一把抓起蛋糕,奋力扔了出去,拼出全身力气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到底为什么?”
  教堂里,彼得神父正在台上布道。台下,信徒们身穿雪白的道袍,双手合十,虔诚地倾听道义。银荷悄悄走到人群里,然后坐了下来。虽然正在弥撒进行当中,然而,詹玛修女和孩子们发现了银荷,仍然低声欢呼了起来。面对亲人热烈的欢迎,银荷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教堂,不仅是安德烈的家,也是自己的家啊!是詹玛修女、玛利亚阿姨、彼得神父,还有那么多孩子们的家!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布置……一切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在异国艰辛的日子里,多少次在梦里梦到这个地方,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家,现在,终于又回来了!在有生之年……银荷凝望着熟悉的一切,感到了阵阵心安。
  和以前一样,银荷和彼得神父面对面坐着,摆好了棋盘。这一切的一切,让银荷感到万分感激。感激什么?离开了家,才知道家的万般好来。感激在以往岁月里,这里的“亲人”对自己的照顾。感谢这么多年来,他们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感激之心是难以表达的,就把它放在心里吧,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两年的时光,究竟改变了什么?银荷悄悄打量着彼得神父的鬓角,已经有丝丝霜点了。那似乎在证明着两年时光的流逝。然而,在自己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岁月流逝的痕迹,除了那颗斑斑驳驳的心。
  “好孩子,我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彼得神父盯着棋盘,慈祥地说道。
  “哪里……我一直都让您担心……还那样不告而别……”
  “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银荷装作无心地回答着神父的问题,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神父,您告诉我,爱的力量可以战胜死亡的恐惧么?”
  “银荷呀……”
  “我忽然想问这个问题。可以战胜死亡的,到底是什么?是爱么?爱真的可以战胜死亡,真的不让人感到恐惧?”
  “这个……每个人都不一样吧。也许有的是,有的不是。”
  “那么,爱和罪相比?……一个人,如果因爱犯错,是不是可以得到原谅,得到神的宽恕?”
  银荷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彼得神父感觉到了,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不行的,是不是?神不会宽恕的,是不是?”
  “人类常常犯错,神一直都在宽恕着他们。不论他们做了什么错事,神总会理解并饶恕他们的。”
  真的么?神,真的会饶恕犯错的无知的人?神,真的能宽恕自己,宽恕自己的贪心么?和神抢夺安德烈的罪人,至今也忘不了安德烈的罪人。对这样的自己,神,真的能理解并宽恕自己么?银荷的眼角渐渐湿润了。
  晚上,银荷疲惫至极。然而,躺在熟悉的地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一切都在,依然那么熟悉,令人感到亲切。安德烈吹口琴的台阶、安德烈看书的地方……安德烈的一切紧紧地包围住了银荷。走到哪里,都忘不了的安德烈!可是,你,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已经把我彻底遗忘?
  “安德烈……我到底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你忘掉?……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银荷啊!想你快疯掉了的银荷……你也感到奇怪么?两年前,为什么我会突然离开?1/125的概率!只有1/125的概率!伊娥星
  “伊娥”,英文原名为IO,是环绕木星运动的四颗卫星之一。最早于1610年由天文学家伽利略发现,后由天文学家西蒙?马尤斯(Simon Marius)最后定名,沿用至今。
  环绕木星转一圈的时间,需要四十二小时三十分,是不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看到它重现的概率,却只有1/125!安德烈,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概率啊!那是,那是……我可以活下去的概率,只有1/125……安德烈,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心痛……你在哪儿呢?我,你的银荷……快要死了……”
  《情书》第三部分
  第五章 心病(1)
  即使你已不再爱我,不会再爱我,请你,也求求你……别再对我说出来。
  “您认为安德烈修士是否有罪?”
  面对修道院院长的发问,底下一片沉默。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在红色的砖墙上。有风,从耳边吹过。圣殿里面,摆着一张大大的圆桌,周围坐着数位圣职者。他们全都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安德烈凝视着这些人头前方耀眼的金色十字架神像。神,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能够惩罚或判定罪过的,只有他,至高无上的神。人类的判定,虽然会成为标准,但是,永远也无法判定安德烈的内心。安德烈对即将到来的惩罚,并不感到丝毫恐惧。只要他不对神感到惭愧,他就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心灵。
  安德烈加入教会后,一边研究教义,一边继续学医,凭借其精湛的心脏手术本领,为教会医院提供服务。等待宣判的这一刻,他想起了在医院工作的一些瞬间。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女医生。那位女医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不久前,她到这里,向神祷告,祈求自杀,以此解脱痛苦的灵魂。安德烈作为神职人员,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她,解脱心灵的束缚,让困顿的心灵重返平和。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虽能体会到那种刻骨的痛苦,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他只是想,神,会感知那位女医生的痛苦,自己也无能为力。
  一位圣职人员,用手摸了摸灰白的头发,然后举起了手,同意给安德烈定罪。接着,全体人员好像经过商定了一样,纷纷举起了双手。韩国主教和神父站在后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德烈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了看所有人,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是患了一种心病,要是得不到彻底治疗,恐怕会给他以后的圣职生活带来很大影响。虽然现在还说不好,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毫无疑问,会直接关系到他以后的生活。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静下心来反思。”
  在修道院的葡萄园里,安德烈正在修剪葡萄枝儿。地中海柔和的日光,暖暖地照在他的修士服上。主教远远地凝视着他,猜不透在他平静的神色后,究竟掩藏着什么样巨大的悲痛。在此之前,主教曾问过他身边的很多人。大家一致说道,安德烈刚来时并非现在的样子。现在,他甚至连婴儿都不敢抱一下,这样严重的心病,其根源究竟是什么呢?巨大的创伤,虽然看不见,却像一把无形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心,让他只想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主教环视着安德烈的房间,狭小而阴暗的房间。一张硬邦邦的木床、一张简陋的桌子、一座十字架塑像——这就是全部摆设了。不过,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在这间阴暗的小房间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银铃花。主教把所有的神父都打发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
  “这个房间很适合沉思的,很安静,是不是?不过,好像有点太静了吧。哦,我听说,你的司祭叙品仪式延期了。”
  “是的。”
  “你来这里之前,我见过彼得神父,他和我说了一些你的情况。哦,还有,我还从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小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
  “关系很好的朋友?他是哪位?”
  “呵呵,要是让你一下子就知道了,那不是没意思了?我们这边的事办完后,打算立刻回韩国。你也想家了吧?回家看看吧,那里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
  “我一切听从吩咐。”
  安德烈用清澈的眼神看了主教一眼,然后低下了头。主教再次注意到他身后的那盆淡紫色银铃花,问道:
  “你喜欢的花?”
  “不,是妈妈喜欢的,也是一位女孩儿喜欢的,我爱的女孩儿……不过,这些全都是从前的事了。”
  “妈妈和喜欢的女孩儿?降生和恋爱,人生的两大煎熬都成了过去了,那么,对你来说,只剩下最后一关喽,那就是死亡了。怎么?为了这个,成为医生的?”
  “……”
  “可是,安德烈修士,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克服。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着这样或那样的考验,只是在经历而已。”
  在离开意大利的前一夜,安德烈在十字架前双膝跪下,默默祈祷起来。
  “神啊,我回韩国后,还会经受什么样的考验?”
  银荷看到敬银从对面走过来,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怀里捧着一盆银铃花,还拿着一个医院的档案袋,里面装着刚刚拍过的X光片。
  今天,她从师哥惠远那里得知,自己的病情暂时没有恶化的征兆,但是,如果还继续劳累下去,很可能导致再次发病。到时候,癌细胞就不好控制了,结果会非常糟糕。银荷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心里就感到阵阵绝望。为什么这样重的后果,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两年前,医生就对自己说过,长的话,自己会再活五年。短的话,根本无法预测,随时都可能离开,永远地离开。到现在,医生所说的五年,已经过去两年了。还有三年,无法保证的三年!难道,上天真的这样残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里,都不让她和心爱的人团聚?
  当银荷看到敬银的那一刻,她真想扑到敬银阿姨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可是,她还是强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能让她知道,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让任何人知道。就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承担这一切吧。她不想给任何关心自己、疼爱自己的人带来负担,或者伤害,哪怕一丝一毫,她都不愿。
  第五章 心病(2)
  敬银走到银荷身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敬银阿姨的手,依然和从前一样温暖,仿佛儿时妈妈的手一样,总能给银荷带来很大的慰藉。
  “银荷呀,我前几天,刚从彼得那里听说你回来的消息。本来想马上过来看你的,可是还是耽误了几天。银荷呀,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这样的事,虽然很有意义,可是并不适合女孩子。所以,别再那样任性了,嗯?如果连你都离开我的话,我真的快撑不住了,知道了么?……”
  “阿姨,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会再走了。”
  “和宇振见过了么?”
  “嗯,见过了。可是……他好像还很恨我,不肯原谅我。”
  “……唉,你也知道,当初你走,他受了很大打击的,他本来就那么敏感、脆弱……唉,银荷呀,我的孩子,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所有的罪,都要你一个人来背呢?”
  “没有,阿姨,快别这么说。我只是想您,真的很想很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第一个想依靠的,就是您了。所以,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您……从前,您不是对我说过么?说对我好,是因为想补偿点什么。还问我,这样做,我会不会介意……您还记得么?”
  “嗯,记得。”
  “那么,如果我说,我想您,也是一种代替的话,您会不会介意?”
  敬银听到这句话,眼泪顷刻间涌了上来。她一把抱住银荷,泪水滴落在她的肩上。表面坚强、内心却很脆弱的银荷,命运注定让她遇到两个男人她受到的伤害,难道就比别人少么?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银荷,敬银的心就会感到阵阵刺痛。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么?所以,她发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爱去弥补银荷缺乏的。然而,这种爱,却不是敬银所能左右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定式,也没有一条路可以遵循!敬银轻轻拍打着银荷的后背,好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
  下了班的宇振路过这里,恰好碰到了两人。宇振身穿西服,看起来帅气十足,然而却掩藏不了满脸的倦容。他上前和敬银打了声招呼,看也不看银荷一眼,就想转身离去。忽然,袖口被银荷拽住了。他再转过头去看她,两颗火星从他的双眼中爆裂出来,里面充满怨恨、不满,还有愤怒。
  “赵银荷,我请你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了,好不好?难道你连这点礼节都做不到?还有您,母亲大人,以后您也不要再见她了!难道您做的还不够吗?从前的事儿、从前的人,还不能彻底做个了断?再这样下去,爸爸的状况只能越来越差。我想,您也不希望他真的酒精中毒吧?”
  “宇振!你……你怎么能这么对阿姨说话?!”
  银荷抓住宇振袖口的手慢慢放了下来。面对宇振冷酷漠然的神情和语调,她感到无所适从,更不知如何是好。
  “哦?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母亲?”
  “宇振哪……”
  “请别叫这个名字!我最讨厌,您这么叫时,心里却还想着另一个人!”
  敬银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伸手打了宇振一巴掌。
  “银荷啊,对不起,我先走了。”
  敬银表情落寞,眼神凄凉。她慢慢转过身去,离开了。银荷和宇振有片刻的沉默,忽然,宇振转过身去,按动了电梯按钮。银荷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急急地说道:
  “宇振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所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放手!”
  宇振一把甩开银荷的手,快步走进电梯,关上电梯门,离开了那里。
  宇振约了瑞英和圣旭一起喝酒,希望排遣一下烦躁,哪知“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的心越发感到沉重,索性走出了酒吧。怎么街道上所有的东西都晃得这样厉害呢?树木好像都压了过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对儿年轻的情侣,嘿嘿嘿笑着,从自己的身边经过。银荷,银荷,银荷!宇振头痛欲裂,赵银荷,你这个魔鬼无时无刻不占据我的思想、我的大脑!为什么,为什么?!宇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用双手捧住头,恨不得此刻就死去,那样,也许就能摆脱这种煎熬。银荷,他的眼前不断飘过她的影子、她的脸庞、她的黑发,她的一切一切……她的黑色眼睛,仿佛一池湖水,清澈透明,却暗含忧伤,也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星,闪耀着光芒。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自己就无可救药了。她的神情是那样悲伤,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只是哀伤地低声唱歌……宇振的头都快裂开了,此刻,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他只想见她!见到她并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银荷跪在教堂上,正在低声读着《圣经》。忽然,她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低声的吟唱,好熟悉的曲子哦。她合上书本,走出教堂。循着声音望去,他看见宇振正坐在台阶上,从前安德烈坐过的台阶上,低着头,轻轻地哼着歌儿。听到银荷的脚步声,他停住了,然后抬起头凝视着她。渐渐地,眼角湿润了。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还记得这歌儿么?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在学校的楼顶,我听见你唱来着……我真是后悔啊,那天,为什么不抓住你……你告诉我,老天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为什么安德烈出现得比我早?”
  第五章 心病(3)
  宇振一下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他心痛如此,银荷是否能体会得到?只有在安德烈不在时,他才能坐在这个台阶上。连这个台阶,都是属于安德烈的……还有自己的心,不论何时,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自己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这一切,银荷是否知道?
  “我有话问你,所以才来找你。你告诉我,订婚前一天,你干吗要不辞而别?难道,那么长的时间你对我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我对你,真的那样毫无意义?你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喜欢你,宇振。”
  “朋友?嗬,朋友……你这个笨蛋……好残忍。这个时候,都不肯骗我一下,说喜欢我。好吧……我认了,我没有办法。不管两年前你如何伤害了我,不管我怎么想去恨你,报复你,我承认,我失败了,我做不到……从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对你所有的憎恨,都没有效力了。我承认,我失败了……”
  “……”
  “我喜欢你,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赵银荷,我爱过你,现在还爱着你!以后,还有这一辈子,我都会一直爱你!如果我不把这些话说出口,我担心我会痛死,被折磨死,所以我来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银荷在刹那间有些恍惚。是让他就这样走,还是……?银荷来不及思考太多,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
  “别拽!现在你拽着我,永远都甩不掉了!一辈子!我会缠着你一辈子!所以……别拽我!”
  “……宇振啊,别走,别走,好不好?……我好孤单,再陪陪我,好么?”
  宇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立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潸然滑落。
  “宇振哪,我一个人,好难过,好孤单。现在,我还是无法对你承诺什么,而且,也许还会离开,可是……可是,和我在一起,好吗?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这个……行不行?”
  宇振感到喉咙阵阵发紧,他的泪水已经汹涌而出了。这一刻,他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他无法记得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无数个日里夜里,他都企盼,心爱的银荷能对自己说出这些。现在,他终于亲耳听到这些话了。可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狠狠地捏了一下胳膊,好疼啊。他终于相信了,相信了幸福虽然姗姗来迟,可是毕竟还是让自己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坏,是不是?明明知道你的心,还要问你……对不起,宇振……”
  “傻瓜……什么呀,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没关系的……好吧,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现在,以后,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宇振轻轻拥住银荷,任泪水尽情地流了下来,他几乎能听到银荷心脏跳动的声音了。怀中的银荷,好像一只小鸟,在微微颤抖着,却甘心情愿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哪怕就在这一刻死去,宇振都感到幸福!
  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银荷抬起头来,冲宇振顽皮地笑了笑。黄昏的夕阳,映照着湖水,照出两人手牵着手走路的身影。银荷依偎在宇振的肩上,幸福地微笑着。宇振打开手机,解开了首位号码的密锁,“银荷”两个字显示出来。两个人默默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银荷开始到宇振的医院做志愿医生。和银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感受周围的空气……尤其是,银荷黑亮亮的眼睛里,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这一切的一切,虽然像做梦一样,让人感到不真实,但是宇振却幸福得不得了,整个人也变得欢快起来,每天都更加努力地工作,令周围的人惊奇不已。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几乎让宇振快乐得要飞!
  
  这天,敬银下了很大决心,决定直接去别墅看望丈夫,夫妻好好地谈一次。宇振拜见了敬银,请她无论如何,也要挤出时间,正式接见一下银荷。当然,不是以阿姨的身份,而是以自己妈妈的身份。敬银欣然应允。她悄悄地打量着儿子,不知不觉间,儿子的脸色已不再阴云密布。一种明亮畅快的神色,明显地写在了脸上。敬银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和愉快,毕竟,宇振是自己养大的儿子,虽非亲生骨肉,可是,那种感情更胜似血脉!无论何时,她都希望他快乐,积极地生活。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不是么?然而,当她心底那根弦被轻轻触动时,她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安德烈,自己的亲生骨血。现在,他在哪里呢?过得还好吗?敬银一边为宇振感到欣慰,一边却在心里默默担心着安德烈。命运的锁链,曾经将三个年轻人纠缠,令他们痛苦异常。现在,似乎一切都明朗起来了。然而,真如现在所见到的么?是否,从此真的会一帆风顺?
  敬银在别墅看到丈夫时,他正在看记录片。最近,丈夫酗酒的次数渐渐减少,这多少给了敬银一些希望。夫妻之间,原本没有太大的矛盾,只是因为感情的重担,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说真心话,敬银是不希望这样继续下去的。毕竟,儿女都大了,需要有一个温馨宁静的家。所以,她今天来,就是想和丈夫好好谈谈。两个人一起走出房间,来到别墅旁丈夫经常钓鱼的湖边。午后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包裹住他们,不知不觉间,让人感到阵阵温暖。丈夫默默无语,放好了鱼钩。敬银精心冲了杯咖啡,递给了明宇。
  第五章 心病(4)
  “明宇,难道回家就那么难么?要是想孩子的话,就回来住吧。医院那里,也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你,所以……”
  “什么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双手,现在连手术刀都拿不稳,还谈什么手术?像我这样一个酒鬼,要是回去,只能成为医院的拖累。”
  “明宇,干吗总那样想啊?你不是院长吗,就算不亲自上手术台,也有一大堆事儿等你处理……你总是这样酗酒,我心里的罪责感就会越来越深。我总是想,是因为我,你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后悔……”
  “最近,我常常想起振秀,常常做梦梦到他。敬银啊,他一直都在埋怨我,一直都在,是不是?……在梦里,他还对我发脾气,骂我不够仗义,责怪我背叛了他……我常常梦到他……”
  敬银无声地握住了丈夫的手。这双手,曾经那么温暖而有力,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岁月里,给了自己无限的帮助和温暖。然而,此刻,它却明显苍老了。岁月,将痕迹无情地刻在脸上,同时也无情地刻在手掌上。丈夫的手掌,布满了粗粗浅浅的纹路,还有硬硬的老茧。而且,由于酒精中毒的原因,丈夫的手一直在发抖。因为爱,一生背负良心的谴责。即使夜晚,也难以入眠,饱受精神的折磨。敬银默默无语,她心里很清楚,丈夫到底在想什么。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口。此刻,她只能紧紧地握着那双被岁月无情摧残的手,紧紧地握着。
  
  银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镜子里的她,光彩照人,几乎让宇振看呆了。她身穿一身淡紫色套装,使她粉嫩净白的脸庞更加明亮。宇振含笑递给她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银荷打开来看,原来是一条透明的水晶项链。她看到这条项链的第一眼,本能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十字架项链。宇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心被什么“吱儿”地刺痛了一下,然而,他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把头转了过去,一边装作无心地说道:
  “哦,原来你还戴着它啊。我以为,这么多年了……”
  宇振合上了首饰盒盖。银荷用手抚摸着十字架项链,片刻之间有些恍惚。忽然,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用手摘下项链,递给宇振并说道:
  “嗯,这个给你保管吧,现在,我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银荷重新打开首饰盒盖,把宇振送给自己的项链戴了上去。
  “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站在地铁站等车的人群中,宇振含笑看着银荷,忽然冒出了这么句话。
  “什么?”
  “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原以为有多了不起呢,和赵银荷在一起!没想到也很平淡嘛。呵呵。我还以为,和你恋爱,会幸福得爆炸呢!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吃吃饭,偶尔喝喝咖啡而已嘛,啊!太平淡啦!”
  “呵呵,当然喽。看看电影、吃吃饭、喝喝咖啡……就是很没劲儿嘛。不过,那又怎样?反正我很喜欢的,呵呵。你知道,我一直都离这些平淡的幸福很远很远……所以,现在,我喜欢,不管你喽。 ”
  银荷一边顽皮地笑着,一边轻轻地把手放在宇振的脸上,她的眼神充满温柔。这一刻,宇振感觉幸福极了。皮肤温暖的触觉——自己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小的时候,妈妈常常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可是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现在,一个女孩儿,自己喜欢到心疼的女孩儿,又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宇振的眼角渐渐红了。
  “宇振哪,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样平淡的幸福,谢谢你给我这样的生活。”
  随着地下铁进站的鸣音,一辆地铁从不远处驶了过来。宇振一把握住了银荷的手腕,急切地说道:
  “银荷,说你爱我,哪怕是骗我也好,对我说,现在就说!”
  银荷有一刹那的犹豫,然后,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爱你。”
  我……赵银荷,今后,真的想平淡地生活下去了。我不会再爱到痛彻心扉,爱到忘记自己。也不会选择那样的爱,付出全部,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的爱。我会努力忘掉你,忘掉从前的一切痛苦。好吗?
  那一刻,银荷在心里默默对安德烈说道。
  “再见,安德烈。”
  地铁飞驰而过,载着银荷,也载着她远去的心。
  天使院里,孩子们不顾玛利亚阿姨大声呵斥,在晾着的床单中嬉闹玩耍。玛利亚阿姨一边追着孩子们呵斥,一边把晒干的床单摘下来叠好。她正准备把叠好的床单拿回房里时,一张白色床单“忽”地掉了下来。银荷捡起床单,忽然从后面发现一个哭泣的小孩儿。她浅浅地笑了笑,低下身来,一边低声哄着他,一边给孩子擦眼泪,然后领着他去洗净小手,并哄着孩子,不让他再疯闹。就在那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轻说道:
  “和以前一样哦,还是那样喜欢约定。”
  那一刻,银荷的心忽然要裂了开来。这样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柔和中夹着一丝浑厚,正是那个在日里、在梦里不知道千回百转了多少回的声音!银荷手中的毛巾骤然掉在了地上。她猛一转身,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天哪,正是安德烈,这个梦魇一样的人,她的安德烈就站在眼光下,含着灿烂的笑容,冲着她笑着。
  第五章 心病(5)
  彼得神父、玛利亚阿姨、詹玛修女,还有天使院一大帮孩子,闻声走出,“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彼得神父双目含泪,一把抱住了安德烈。安德烈好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那样,轻轻拍着神父舅舅的后背。银荷好像失去了思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凝望着他。
  彼得神父虽然从主教那里听说了安德烈的事情,但是,他仍然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回到了这里。他一边给安德烈整理行李,一边打量着安德烈。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在折磨着他,他比以前更加瘦削,脸色苍白。仿佛在一瞬间,他就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孩子了!不是那个在阳光下,冲着自己露出灿烂笑容的大孩子了!按照主教的指示,安德烈在服务于心脏财团之前,需要到教堂附近的一个小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彼得神父装作无心地问他,最近几年,过得是不是很累?安德烈迟疑了一下,答道:
  “有点儿……是的,很疲惫。您知道的,是么?我得了一种心病,因为这个,我的司祭叙品仪式也要延期举行了。我很痛苦,可是却无能为力……我头脑清醒,明明知道一切,可是……不管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流不出泪了,这让我万分痛苦。可是,可是就是没办法解脱自己。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因为我能接受这种状态,而且,我不是回来了吗?也许在这里,我能找到救治的方法,是不是?我就是想把自己的心病治好,然后顺利通过司祭考试。我现在只有这个心愿,只有这个……”
  玛利亚阿姨精心为安德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她一边看着安德烈,一边偷偷地抹眼泪。詹玛修女依然是老样子,还是那样热心,嗓门也还是很大。这样,在平静而温馨的气氛中,大家一起吃完了晚饭。晚饭过后,银荷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来到安德烈的房门外,敲了敲门。站在门外,她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安德烈打开了门,冲银荷开心地笑了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荷的心里却涌上一抹哀愁,是因为安德烈礼节性的笑容和问候吗?
  “你……变了好多……”
  “宇振……还好吗?”
  安德烈一边低头整理书籍,一边答非所问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结婚了呢……我,最后一次知道你的消息,是听说你们要订婚了……宇振告诉你了吧?”
  “你和宇振通过信?”
  “是啊……只几封而已,不过我们仍然做到彼此理解、体谅了……你……和宇振过得一直很好吧?……什么时候,咱俩一起去看他吧。”
  “好……当然……”
  银荷无力地答道。这不是她要说的话,也不是她想听的话。可是,可是为什么,此刻的安德烈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切熟悉?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来到这里,到底又为了什么?
  “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德烈问道,银荷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和刚开始敲门时不同,她满心的希望都化成虚无,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
  “太晚了,你也很累了,早点睡吧,不打扰你了,晚安。”
  银荷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安德烈仿佛真的累了,他一直盯着银荷转身离去的背影,久久地,都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的心为什么狂跳成这样?银荷,似乎比以前更清瘦了,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更加明亮、突出。安德烈心乱如麻,就那样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一位修女,推开神父的房门,走了进来。安德烈看到她,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慧琳吗?从前和自己一起在医院共事过。原来,神父所说的爱丝黛尔修女,就是她呀!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安德烈修士,是我惟一的外甥。”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慧琳,她依然漂亮,只是穿了修女服,使人感到有些陌生。安德烈不禁想起了她从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哇,修女?好死板的!只能穿黑白的修女服,我宁可死,也不要当修女!”
  那些话仍在耳边回响着,可是她已经穿上这套衣服了。直到此刻,安德烈还感到有些不能相信她的选择。慧琳抬起头看着安德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嗔怪道:
  “干吗那样看人家?我很奇怪吗?不就是一套修女服嘛!”
  安德烈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在意大利修道院的无数个枯燥烦闷的日子里,两个人相互支持,相互鼓励,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慧琳最爱玩魔术了,安德烈戏称为“小鬼把戏”的魔术。
  “哦,最近还玩吗?哇,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爱丝黛尔修女喽。呵呵,我都能想像出,你给孩子们耍把戏的样子来了。”
  “哈哈,你可得给我保密哦。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修女玩魔术,他们可要偷学的哦。不过,以后也许不能常玩了。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东西来。”
  爱丝黛尔修女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条十字架项链!然后递给安德烈,并说道:
  “这是你的东西哦!以前在我困难时,你把它放到了我这里,呵呵,可给了我很多安慰哦。”
  安德烈微笑着答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继续替我保存着,好吗?对我来说,它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第五章 心病(6)
  “真的?哇,太好了。那就继续放在我这里好啦!啊,对了,我还带来了一样东西呢!”
  爱丝黛尔修女从包里左翻右翻,最后翻出了几张白纸,伸到了安德烈的前面。安德烈双手接过白纸,奇怪的是,在爱丝黛尔修女一翻一合的短短几秒钟,安德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束鲜花!安德烈微微笑了。这个女孩儿,还是那么喜欢变魔术,和从前一模一样!
  宇振心疼地看着银荷,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宇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她的额头贴到了自己的上面。他感到银荷的额头阵阵发烫。宇振深情地凝视着她,心疼得不知所以。他不要她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身体上的病痛!更不要她难过,悲伤。他把银荷送到医院门口,再次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走回医院。银荷看着他消失不见后,飞快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跑去。
  到了教堂,银荷到处找他,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最后,好不容易从詹玛修女那里打听到他的去处,银荷飞快地朝公共汽车站跑去。她猜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从汉城修道会返回的途中吧。果然,在朝向车站的一个地下通道,她发现了安德烈。他站在那里,孤单而又落寞,好像在等人一样,来回踱着步。他忽然间看到银荷,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银荷啊,来接我?”
  “我……有话想问你一下。”
  就在银荷想迈步上前时,忽然发现一位修女朝着安德烈快步走来。她脸上洋溢着笑容,表情愉快,步伐轻松。在一刹那,银荷的心“哐当”一下沉了下去。她两腿无力,真想找个地方好好靠着。可是,不能让别人看出,绝不能让安德烈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虽然,过了今天,过了这一刻,自己也许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了。可是……安德烈看到慧琳走过来,连忙向前迎了几步,声音愉快地对她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的伙伴——赵银荷!这是我在意大利时认识的朋友,爱丝黛尔修女。她可是专程赶来的哦,给天使院的孩子们变魔术,呵呵。”
  从拐杖里飘落出五颜六色的花粉、从手绢中变出活蹦乱跳的兔子、从帽子里呼啦啦地飞出白鸽儿……孩子们看着魔术表演,高兴地拍手鼓掌,开心得不得了。安德烈在旁边帮着爱丝黛尔修女,帮她把一个个气球变成不同的小动物。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魔术表演结束后,银荷走进厨房,为大家准备水果点心。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一齐欢笑的身影。她的心,感到了阵阵刺痛,同时,也有一种嫉妒和不安涌了上来。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难道是自己进不去的?他们两个人,也许更有相通的地方。而自己,却被远远地排除在外。银荷准备好水果,走出门外,直接走到他们面前。
  “啊!银荷,我给你也变一个,好不好?嘿嘿。现在,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我一下。哦,你那条项链就可以!”
  听到爱丝黛尔修女的话,安德烈下意识地向银荷的脖颈看去。什么时候十字架项链摘掉了呢?安德烈落寞地转过头去,装作正在欣赏风景,好像没注意到她们的谈话。然而,他的大脑却“嗡”地一声,好像瞬间空白了一样。银荷戴着的,不正是宇振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吗?银荷听到爱丝黛尔修女的建议,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摘下了项链,递给了她。爱丝黛尔修女在那条项链上盖了一块白色的棉布,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之后再盖了上去,再打了开来。然而,就在这非常短的几秒钟内,安德烈和银荷惊奇地发现,那条水晶项链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安德烈的那条十字架项链!银荷和安德烈的脸色同时有些变色,两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爱丝黛尔修女却一脸兴奋,开心地问道:
  “呀!很棒,是不是?银荷,你的项链在这儿呢!把我的还我吧!那对我可重要着呢!”
  两个女孩子相互交换了彼此的项链,算是“物归原主”了吧。银荷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仿佛跌倒了深深的谷底,再也浮不上来。银荷轻轻地向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道别,然后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镜子前,她看到,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送走爱丝黛尔修女,安德烈和银荷一起,并排坐在了彼此熟悉的台阶上。银荷低着头,一边用手随意抚摸着台阶,一边轻轻说道:
  “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宇振看着银荷颈上的项链,慢慢接道:
  “真好看啊,是……宇振送的吧?”
  “嗯……‘爱丝黛尔’这个名字,好像是‘清晨之星’的意思呢,你知道吗?是我喜欢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男主人公的名字……”
  银荷渐渐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她要说的话,不是这些啊。可是,为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呢?她不是还有话要问吗?为什么这一刻全都忘记了呢?
  “哦,刚才,你不是说有话要问吗?”
  “哦……这个……我是想说,现在,我们俩好像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了,是么?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很远很远的两个世界,我进不去你的……我很难过,可是,我没有办法……”
  第五章 心病(7)
  “哦?那么,是我让你难过了?”
  “不是,只是……从前的一切,我也差不多都给忘啦……其实,这三年,对我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你都不会知道,所以……我都忘了……”
  “银荷啊,其实,我得病了,一种怪病,他们说叫心病。所以,现在,我都不能接受司祭叙品仪式。我感觉不到感情,不管看到什么,我都不会感到痛苦,也不能再流眼泪,甚至,我害怕拥抱小孩儿……所以,我不配当一名神父,更没资格成为神父……我回来,看到你,我心里很清楚,我其实很高兴很高兴,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银荷听到安德烈的话,泪水几乎要涌出来。那么,当不久的将来,自己要离开他、永远离开他时,他是不是也不会感到难过?安德烈得了这种病,他有多痛苦,银荷能想像得出,可是,自己内心所受的煎熬和磨难,难道他将永远不知?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样残忍?银荷眼角发红,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望着安德烈。可是,她不想让安德烈看出心里的悲伤,于是,把脸转过去,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这样爱哭,连眼泪都没有了,那可怎么办啊?也是的……你一个人在那里,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不是一个人,天父一直都和我同在。”
  银荷的心更痛了。她看到安德烈的脸,是那么苍白、瘦削。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折磨他们两个人呢?为什么只要他们来忍受这样的煎熬?安德烈,你何时能接受我的一片心呢?在我有生之年,恐怕我等不到了。过去的那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有多想你,多牵挂你,你可知道?终于等到相见的这天,可是,你却无法感觉到我的心意。老天,你何其残忍,让我赵银荷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银荷再也止不住泪水,转过头去,任它滴落在台阶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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