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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学少年

_4 黄晖(当代)
  “哦,身在烈火,如遇清凉境界?”斯咏和他开玩笑。
  “那是佛祖,我有那个本事还得了?只不过选个闹地方,练点静功夫,也算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吧。”毛泽东说完,又捧起了书。
  望着毛泽东泰然自若的样子,斯咏不由地笑了。她索性在毛泽东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你在读课文啊?”
  “我最差的就是口语,老是发音不准,只好多练习了。哎,你的英语怎么样?”毛泽东看斯咏自得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英语一定不错,于是赶紧书捧到了两人中间,说,“那正好啊,我把这一段读一读,你帮我挑挑毛病。 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等一下。”斯咏指着书上的单词:“这个词读得不准,应该是covered。”
  “covered。”毛泽东的发音仍然有点不地道。
  斯咏:“你看我的口形——covered。”
  毛泽东:“covered。”
  斯咏点点头。
  毛泽东:“我多练两遍:covered,covered,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碧空如洗,阳光轻柔。一教一学,斯咏与毛泽东的声音交替着。闹市的尘嚣似乎都已被拒之二人之外,只有清澈的英语诵读声,仿佛要融入这冬日的阳光之中……
  “斯咏,斯咏……”街对面,警予站在黄包车旁,正向这边招手叫着。
  “哎。”斯咏答应着起身,“对不起,我约的朋友来了。”
  毛泽东笑说:“哦,没关系,我也约了人,一会儿还有事。”
  斯咏跑到跟前,警予问:“谁呀那是?”“一个熟人,以前认识的,正好碰上。” 斯咏说道。
  这一天中午,警予、斯咏和一贞都等在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可来的却只有刘俊卿一个人。一贞忙问:“俊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那两个同学都答应了吗?”
  刘俊卿低着头,显然他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只得回避着她们的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他们说……哎呀,我怎么说呢?”“是什么就说什么。”警予催促道。
  “他们……他们两个就这样,平时在学校里就那副嘴脸,一天到晚趾高气扬,把谁放在眼里过?一说是你们两位外校女生来找他们请教,那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了。还说我是没事找事,跟你们一样,吃饱了撑的。”刘俊卿编瞎话的本领可真是一流,一点破绽都让人看不出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警予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一拉斯咏:“斯咏,我们走!”
  两人蹬蹬蹬蹬冲下了楼。一贞想追又不好追,一时满脸尴尬。
  刘俊卿拉住一贞的手说:“对不起啊,一贞,都是我没用,弄得你的朋友不高兴。”
  一贞回头对他笑了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是你那两个同学太不通情理了。”
  “什么不通情理?他们就是看不起人,自高自大,哼!”刘俊卿总算是出了一口气,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说不出有多爽快。但他却不知道,他的谎话最终会伤害到谁。
  警予回到寝室,径直冲到自己床前,一把将床头贴的蔡和森的文章撕了下来,团成一团,砸进了字纸篓!
  斯咏跟在她身后:“警予,算了,何必生那么大气?”
  “谁说我生气了?”警予回过头来,她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跟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我犯得着吗我?”
  斯咏:“其实,那个蔡和森和毛泽东又不认识我们,可能……可能只是一时……”
  警予:“斯咏,不用说了,你放心,我现在呀,反倒还轻松了。”
  她仔细地撕着床头残留的文章碎片:“原来呢,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比别人差多远,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也不过如此。不就是文章写得好吗?那又有什么?德才德才,德永远在才的前面,像这样有才无德、狂妄自大的人,幸亏我们没去认识,要不然,更恶心!”
  她“呼”地一口气,将撕下的几片碎纸片轻轻吹落,拍了拍手。
  第十章 世间大才少通才
  一
  在南门口闹市区的大树下读英语的毛泽东约了什么人呢?
  日近黄昏了,几个下工的苦力和学徒、小贩,拿着扁担、麻绳之类的东西来到正在读英语的毛泽东身边。
  “哟,都来了?”毛泽东把书一收,“好,大家围拢,马上开课!今天我们学的这个字,上面一个自,自己的自,下面一个大,大小的大……”
  架子车旁,刘三爹等七八个市井百姓或蹲或坐,围坐成一圈,他们中间,毛泽东拿着一根树枝,正往地上写着一个“臭”字。
  “这不是我喜欢吃的那个臭豆腐的臭字吗?” 一个小贩认出了这个字,看来他也和毛泽东有一样的嗜好。
  毛泽东点点头,问:“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字比那个臭字还少了什么没有?”
  小贩仔细分辨着,旁边一个码头苦力伸出手指着那个字说:“好像少了一点吧?”
  毛泽东加上了那一点,说:“什么气味讨人嫌啊?臭气,什么样的人讨人嫌呢?那些自高自大,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人,看了就让人讨嫌。所以大家以后记住,”毛泽东用树枝指点着臭字的各个部分,“自、大、一点,惹人讨嫌。怎么样,这个臭字,都记住了吧?好,那我再讲一个字。”
  他先往地上写了一个“日”字,这个字大家显然学过,好几个人读了出来。
  “对,日头的日。”毛泽东又往地上写了个“禾”字,“这个字我也教过大家,还记得吗?”
  又有几个人读道:“禾,禾苗的禾。”
  “对,禾苗的禾。有了好太阳,禾苗会怎么样呢?”
  “长成谷啰。”
  “对了,万物生长靠太阳,日头一照,禾苗就能长成谷,到时候煮成饭,你一闻,嗯,怎么样啊?”
  “香。”
  “对了,就是一个香字!”毛泽东先日后禾,把香字写了出来,“日头照得禾苗长,这就是香喷喷的香。大家都记住了吗?”
  “原来这就是香字啊……记住了……”
  毛泽东扔掉树枝,拍打着手:“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放学了。”
  “谢谢您了,毛先生。”
  “讲什么客气?明天再来,我再给你们教五个字。”
  人群散去,毛泽东一抬头,孔昭绶迎面向他微笑着说:“毛老师,课上得不错啊,有板有眼的。”孔昭绶常常在这条路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毛泽东教人识字了,以往还以为只是碰巧有人请教,这次才知道,原来毛泽东是有计划地在这么做。
  毛泽东和校长并肩往学校走着,边走边给他解释说:“我这是在遵循徐老师的日行一事呀。他说,一个人,不必老想着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应该着眼于每天做好一件小事,日积月累,才能真正成就大事。我们读书会专门讨论了这个原则,都觉得徐老师说得好。所以我们约好了,每人每天找一件实事来做。”
  孔昭绶赞许道:“你们这个读书会倒还搞得有声有色嘛。”
  “大家都谈得来,还不就凑到一起了。”
  “你怎么会想起教人认字呢?”
  “读师范嘛,以后反正要教书的,就算实习嘛。校长也说过,民国教育,就是要注重平民化,如今谁最需要教育,还不是那些一个字都不识的老百姓?”
  孔昭绶站住了,笑容也渐渐化为了严肃:“润之,你说的没错。师范的责任,就是要普及教育。学校应该想应该做却还没有想到、做到的事,你先想到、先做到了,谢谢你。”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凡事光嘴上讲个道理没有用,只有自己去做,才算是真道理。”
  望着毛泽东,孔昭绶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
  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一师公示栏里,已经贴出了大幅的“期末预备测验考程表”,上面是各年级各科考程安排。大考前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学生们正端着饭从走廊上经过,不少人边吃手里还边捧着书。
  八班寝室里,个个同学正在聚精会神地复习。为了不影响他们,易永畦在寝室外的走廊上给毛泽东讲理化:“……质量,是物体所含的物质多少;重量,是地球对物体产生的引力大小。”
  毛泽东听得满头雾水:“可两个数字都一样啊。”
  “数字上看起来是一样,其实是两个概念。”
  “数字一样,又是两个概念……哎呀,我还是分不清。”
  “没关系,我再跟你从头讲一遍。”
  “润之哥,”萧三跑过来,把两份报纸递给毛泽东,“你的报纸,我帮你领回来了。”
  “谢谢啊。”拿到新报纸,毛泽东精神来了,“永畦,这些物理啊,化学啊,把我脑袋都搞晕了,要不我们休息一下,我先看看报纸。”
  “行,那你先看吧。”易永畦起身回了寝室。
  打开报纸,毛泽东浏览着标题,一篇有关欧战中巴黎保卫战况的报道首先吸引了他。读着报道,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林木金阿皮耶?这是什么意思?”毛泽东立刻就跑去图书馆查,可查来查去没查到眉目,干脆又拿了报纸去找杨昌济,“我就是纳闷,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法国人用了它,一晚上就把军队运了那么远?”
  望着报纸的这行字,杨昌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词,我还真没见过,估计是从法语音译过来的吧?”沉吟了一下,杨昌济站起身:“要不,去请教一下其他先生吧。”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询问着一个个老师。易培基、黎锦熙……一个个老师看着报纸,都回答不上来。方维夏说:“林木金阿皮耶?哎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法国,对法语……对了,我想起了,纪督学是法国留学回来的。”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来到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看了报纸,很轻松地说:“哦,这是法语中的一个词,通常见于上流社会很高雅的用法,翻译成汉语的话,可以叫做——出租汽车。”
  “出租汽车?”毛泽东没听明白。纪墨鸿笑了,他认真地说:“汽车你知道吗?”毛泽东点头,“听说过,是德国人发明的一种交通机器,我在报上见过照片。”
  纪墨鸿和蔼地说:“对喽。林木金阿皮耶指的是在大街上出租,付钱就可以坐的那种汽车,你付了钱,开车的司机就送你去要去的地方,好像我们这儿的黄包车,所以叫出租汽车。”
  “哦,就是英语里的TAXI嘛。” 杨昌济也明白过来。纪墨鸿笑说:“就是它。这篇报道是说德国军队进攻巴黎,法国人临时征用了全巴黎的七百辆出租汽车,一晚上把后方的军队运上了前线,所以保住了巴黎城。怎么样,你明白了吗?”
  毛泽东一拍手说:“明白了。难怪报纸上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调动军队最快的一次,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他兴奋地向纪墨鸿鞠了一躬:“谢谢您了,纪先生。”
  “谢什么?解惑答疑,本是我们做先生的责任嘛。”纪墨鸿端起茶杯,不经意地说:“哎,杨先生,一师什么时候增加军事课程了,我在教育大纲上没见过啊。”
  杨昌济诧异道:“军事课程倒没有,这只是毛泽东的个人兴趣而已。”“个人兴趣?”
  纪墨鸿眉头一皱,都举到了嘴边的茶杯又停下了:“这么说,毛同学,这不是你的课业?”毛泽东摇摇头:“不是。我对时事和军事平常就感兴趣,看到不懂的,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乱弹琴!”毛泽东与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纪墨鸿赶紧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毛泽东同学,你身为学生,不把精力用在自己的课业上,搞这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干什么?欧洲打仗,跟你有关系吗?没有嘛!搞懂一个兵贵神速,你的哪科分数能提高?不行嘛!——对了对了,还有十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明后天你们全部科目还要摸底测验,你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是不是科科都能打一百分啊?”
  毛泽东被他一顿训斥,都懵了。杨昌济摇头说道:“纪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碰上问题,及时求教,这也是润之的优点嘛!”
  “那也得跟课业有关!这是什么?不务正业嘛!”纪墨鸿摇着脑袋,“早知道是这种问题,我才不会回答你呢!”他瞪了一眼毛泽东:“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去复习功课?”
  “纪先生再见。”毛泽东窝了一肚子气,转身就走。盯着纪墨鸿,杨昌济似乎有话说,但停了一停,只是道:“打扰纪先生,告辞了。”等房门一关上,纪墨鸿抓起那份报纸,便往字纸篓里一扔,“什么板仓先生,学生不懂事,他还助长劣习,如此为人师表,太不负责任了!”
  三
  纪墨鸿对杨昌济教育学生的方式有意见,杨昌济对纪墨鸿教育学生的方式又何尝不是意见大大的!他非常担心纪墨鸿这样对待毛泽东,会打击毛泽东的求知欲,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老朋友孔昭绶。
  “毛泽东那个倔脾气,哪那么容易受打击?”孔昭绶满不在乎地安慰杨昌济,“哎,说起他,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教人认字的事。你看好的苗子,确实不错啊。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眼高手低,这是读书人的通病,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学生也变成这样。这个毛润之倒确实不同凡响,不但能想能说,最难得的是,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愿意化为行动,这才是务实啊。”
  杨昌济很高兴孔校长能这样赏识他钟爱的学生:“润之的优点也就在这里。其实,论天资,他也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但别人坐而论道,他总是亲力亲为,所以长进得就是比一般人快……”
  杨昌济的话还没说完,校长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了,黄澍涛挟着一叠考卷,一脸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把孔昭绶和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澍涛,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惹成这样?” 孔昭绶问道。
  “还能有谁?毛泽东!”黄澍涛把手里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来图画测验,黄澍涛监考。考试内容是:日常实物素描,请大家各自画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见的实物。结果白纸发下去不到一分钟,毛泽东就交了卷子。
  “就画了这么个圈圈!”黄澍涛敲着孔昭绶手里的一张考卷,“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他画的鸡蛋!”
  那张纸上,孤零零地还真就是一笔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孔昭绶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就这个毛泽东,每次上我的课,从来就没有认真过!——你有本事,功课学得好,你就是一节课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这是学得好吗?这不是胡扯蛋吗?” 黄澍涛越说越气。
  这时方维夏正好推门进来,说道:“校长,这次期末预备测验的数学和国文成绩单已经出来了。”他缓了一缓,看了杨昌济一眼,说:“有一个学生成绩比较怪——国文第一名,顺数;数学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数。”孔昭绶怔了一怔,问:“是谁?”
  “本科八班的毛泽东。” 方维夏答道。孔昭绶与杨昌济不觉面面相觑。信步来到教务室,却见老师们都在,正议论毛泽东的奇怪成绩。
  孔昭绶放下了手里的成绩单,说:“从这次摸底测验的成绩单上来看,毛泽东的确存在一定的偏科现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课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费尔廉第一个开了口说:“从我的音乐课来看,毛泽东这个学生在音乐方面缺乏天赋。别的学生一遍就能学会的音乐,他五遍、十遍还要跑调。”他指指脑袋,“我觉得,他这里有问题,他太迟钝了,真的,这个学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迟钝。”
  袁吉六一听,脸板起来了,当即回敬道:“毛泽东迟钝?他都迟钝了,一师范还有聪明学生吗?袁某教过的学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断言,长沙城里最聪明,也最肯用功的学生就是毛泽东!”
  “不会吧?”数学老师王立庵情绪上来了,“毛泽东还用功?我教六个班的数学,还没见过他这么不用功的学生呢,上课上课老走神,作业作业不完成,我看他脑子是没有一点问题,就是不肯用功!”
  “你们说的毛泽东是我认识的毛泽东吗?”饶伯斯显然被搞糊涂了,“毛泽东上我的英语课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比一般学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础差,所以成绩只是一般。我觉得,他是一个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学生啊。”
  黄澍涛冷哼道:“依我看啊,聪明勤奋,他是哪一条都不占!”
  孔昭绶点头说:“嗯,又聪明又勤奋,聪明但不勤奋,勤奋却不聪明,又不聪明又不勤奋,这个毛泽东怕是个孙行者,七十二变啊!”
  评价如此悬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两句吧。”一片沉静中,杨昌济开口了,“毛泽东的成绩单,我刚才也看了,总的来说,凡社会学科的课,他是门门全优,非社会学科的课呢,成绩确实不理想。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独擅专长的怪才。但我以为,他的身上,首先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个性!
  “的确,学生应该学好功课,偏科也证明了这名学生发展不全面。但学生为什么会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学生身上吗?” 杨昌济看了看大家一眼,顿了顿说,“我觉得不尽然。我国之教育,向来就有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为例,部颁教育大纲规定的这些课程,可谓面面俱到,一个师范生,从国文、历史,到法制、经济,乃至农业、手工,文理工农商,无所不包。假如是小学、中学,那是打基础,全面培养学生最基本的知识,确实是必要的。可我们是小学、中学吗?不是,我们是高等专科学校啊。如此驳杂而主次不分的功课设计,这科学吗?这种恨不得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来就为教育界诸多有识之士所诟病,我本人也向来是不赞同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把考试分数视为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学生的素质如何,能力怎样,没有人关心,每日里功课如山,作业如海,但以应试为唯一目的,把学生通通变成了考试的奴隶——须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面面俱到则面面不到,门门全优则门门不优,许多才质甚佳之优秀学生的个性,常常就湮没在这功课之山,作业之海里,便有峥嵘头角,也被磨得棱角全无了!”
  他说得不禁激动起来,站起身来:“以毛泽东为例吧!这个学生我接触较多,还是比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过他的读书笔记,听过他讨论时的发言,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于思考的学生。他的着眼点,从来不仅仅局限于个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未来,与社会之发展,国家之兴衰,民族之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身无半文而胸怀天下,砥砺寒窗而志在鸿鹄,这样的学生,你怎么可能用僵化呆板的应试教育来框死他,怎么可能要求他面面俱到、门门全优?
  “我们的教育应该提倡学生全面发展,但是如果出现某些个案就如临大敌,实在大可不必。因此,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先生,又何必为苛求某几门功课的成绩,硬要扼杀一个个性如此鲜明的学生的天性呢?”
  “杨先生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个时候,纪墨鸿走了进来,“论见识,纪某是少了点,及不上杨先生。”纪墨鸿剔着指甲,慢条斯理、有意扭曲事实地说:“所以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校规校纪视若儿戏,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怎么他就成了个大才?要是这样就是大才,哈,那就好办了,学生通通不用上课了,考试通通取消掉,满山跑马遍地放羊,到时候,第一师范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长,是不是明天开始咱们就这么办啊?”
  杨昌济解释道:“纪先生不要误会我的话。昌济也没有说什么规矩都不要了,我说的只是毛泽东这个特例,他也并非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
  “特例?校规校纪就不许特例,部颁大纲更不容特例!”纪墨鸿毫无余地地回答。
  杨昌济继续说:“毛泽东的成绩,并非一塌糊涂,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称出类拔萃,虽然三四门功课还要加强,何必非得强求尽善尽美?”
  纪墨鸿敲着桌子:“三条腿的桌子站不稳!学生进校,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杨先生如此放任,他日这个毛泽东走出校门,万一就因为这几门功课不行砸了饭碗,只怕不会感激杨先生吧?”
  杨昌济摇摇头说:“纪先生是不了解毛泽东,此生读书,绝不是为了有碗饭吃。”
  “饭碗都不要了,他还想要什么?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饭碗,他去做他的旷世大才,其他学生呢?开出这么个先河,立起这么个榜样,岂不是要让其他学生都学他那样随心所欲,到时候,还有学生肯用功吗?”
  黎锦熙冷冷地说:“我想这倒不至于吧?毛泽东的用功,那是全校闻名的。我是事务长,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总是毛泽东,每天熄灯以后,他还要跑到茶炉房,借值班校役的灯光看好几个钟头的书。许多学生现在开夜车学习,还是受他的影响呢。”
  “又是一条,听听,又是一条!”纪墨鸿桌子敲得更响了,“熄灯就寝,这也是学校的规矩!熄了灯不睡觉,还要带着其他学生跟着他违反校规,果然是害群之马!不严惩何以正校纪?”
  黎锦熙不禁张口结舌。杨昌济笑说:“这真是正说也是纪先生,反说也是纪先生。”
  纪墨鸿冷笑说:“我没有什么正说反说,我只有一条:学校不是菜市场,一句话,不能没了规矩!”
  杨昌济肃然说:“我也只有一条,不能为了规矩扼杀了人才!”
  教务室里,一片宁静,一时间,气氛仿佛能点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里的王立庵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一声咳嗽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惹耳,赶紧强压住了声音。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连正在给老师们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各位先生,我认为毛泽东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学习态度有问题;广而言之,我们的教育,究竟应该以学生的考试分数为唯一标准,还是应该舍弃应试观念,尊重学生的个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这里讨论,也出不了结果,还是要从学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绶站了起来,说,“我建议,讨论先到这里。几位对毛泽东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找毛泽东谈一谈,再作定论,好不好?”
  四
  老师们在教务室争论不休的同时,子升与蔡和森也在君子亭里就偏科的事情围攻毛泽东。
  “润之,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才会跟你说真心话。你这个偏科的毛病,我们是有看法的。读书不能光凭兴趣嘛,你我都是学生,学校规定的功课,怎么能想学什么学什么,不想学的就不学呢?”萧子升苦口婆心地劝毛泽东。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通通学好,可是有些功课,我真的学不进去嘛。”毛泽东为自己辩解着。
  “你就是喜欢找借口。国文你学得好,历史、修身、伦理、教育那么多功课你都学得好,为什么数理化、音乐、美术就学不好呢?明明就是没用心嘛。”
  “我用了。”
  “你用了?用了怎么会学不通呢?”
  蔡和森看子升的话毛泽东听不进去,也开了口:“润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偏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
  “我也烦咧。我就不想门门全优啊?可是,有些功课,我一拿起书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看不进——有时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个烂东西学起有什么用嘛?”毛泽东边说边叹了口气。
  子升问:“怎么能说没用呢?数学没用啊还是美术没用啊?你以后毕了业,要你教数学你怎么办?”
  毛泽东扯歪理:“我未必非要教数学啊?我可以教别的嘛。照你这么讲,我什么都要教,什么都要学,那读书不成了填鸭子?给你什么就往肚子里塞什么,以后一个个掏出来,都成了虎牌万金油,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治不好,你就高兴了?”
  子升瞪着毛泽东,说:“什么叫我高兴了?学校有规矩,部颁有条例,这规矩、条例定出来,就是给人守的嘛。”
  “有时候,规矩定出来,也是给人破的。”
  “好好好,你破你破,反正跟你讲道理,永远也讲不清。”
  “你们俩呀,也不要争了。”
  旁边听着二人的唇枪舌剑,蔡和森仿佛思考清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子升,其实仔细想想,润之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学习的目的,总不能光为了考试分数,数学不好,他以后可以不教数学,他教别的科目就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
  两个人说好了是来劝毛泽东的,这个时候见蔡和森这样说,子升火了:“你呀,和稀泥!”
  “我还没说完呢。话又说回来,润之,民国的教育才刚起步,学校的功课设计,的确不尽合理,但改变现实需要一个过程,规矩、条例也是客观存在,如果光凭热情和兴趣就想超越这个过程,什么规矩都不顾,我行我素,那也不现实啊。我知道,你的个性不是那种能被规矩框死了的人,可我们退一万步来想,分数毕竟还是决定升学和毕业的标准,你的成绩单,也要带回家去,给伯父、伯母过目。润之,你难道就忍心拿着一份几科不及格的成绩单回家,告诉你母亲,不是你学不好,是学校的规矩不对,所以你就是及不了格。那时候,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就算她不怪你,可她的心里,对你的学业,对你的前途又会产生多大的担忧?你就忍心让她为你着急吗?”
  毛泽东顿时沉默了。三个人坐在亭子里,各自想着心思。
  一直到晚饭后,毛泽东还在想着蔡和森最后说的那番话,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半片断裂的顶针,放在手心里。盯着母亲的顶针,毛泽东的目光中,有一丝内疚,有一丝思索,有一份牵挂,更有一份责任。不知不觉中,他收紧了拳头,顶针被他紧紧握在了手心。看看周围因为考完了试正在放松的同学,他拿了几本书,悄悄走了出去。因为有心事,在教室走廊上和王子鹏迎面错过的时候,连子鹏和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子鹏盯着毛泽东的背影,直到毛泽东进了教室,知道他是去学习了,心里暗暗有些佩服。回到寝室里,子鹏看到周世钊他们四五个同学都围在桌子旁下象棋,参战的旁观的,正玩得来劲,不由得又想起了毛泽东,就在床头坐下,拿出书来看。过了一会,孔校长带着王立庵、费尔廉、黄澍涛、饶伯斯几位老师进来了。下棋的同学立刻就散开,站直了,向老师们问好,子鹏也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看到孔校长的目光落到了棋盘上,周世钊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刚考完,大家想轻松一下。”
  孔昭绶点点头,微笑着说:“哎,毛泽东呢?他不在寝室吗?”
  其他同学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候才发现毛泽东今天没和大家同乐。王子鹏一向不多言语,但此时见没人吭声,只好告诉校长,他刚才看见毛泽东往教室那边去了。
  孔昭绶点点头,一边叫学生们继续“战斗”,一边带着老师们去了八班教室。透过窗子,却见烛光下,毛泽东坐在课桌前,正在用圆规、尺子画着什么。他显然遇上了困难,左比右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在半开的教室门口,孔昭绶与老师们交换了一个目光——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无声地把门推开了一些。
  聚精会神的毛泽东全未察觉,仍然埋头运算着。他的面前,是摊开的数学课本,还有零乱的、写满了运算过程的、画满了几何图形的草稿纸。
  一只手轻轻拿起了桌边的一张草稿纸。毛泽东一抬头,不由得一愣,赶紧起身:“校长,各位老师,找我有事吗?”
  老师们谁也没作声,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数学老师王立庵突然拉过一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找你来补习数学呀。有哪些地方不懂?说吧。”
  毛泽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孔昭绶一拍他的肩膀:“老师都坐你身边了,还傻站着干什么?先补习。”
  他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孔昭绶又回头说:“对了,润之,明天下了课,记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
  第二天下了课,毛泽东到了校长室,忐忑不安地看着校长递过来的那叠成绩单。“那么紧张干什么?”孔昭绶突然笑了,“我说过要怪你了吗?十根手指没有一般长短,人不会十全十美,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孔昭绶收起了笑容:“但是话要讲回来,润之,一个学生,对待功课过于随心所欲,绝不是什么好事。同样,一个学校,因材施教固然重要,但也绝不等于放任自流。”
  毛泽东感激地看着校长,认真地听着。“你的长处与短处,我相信你自己已经有所认识。我可以不强求你门门全优,好比音乐、美术这些需要特定天赋的功课,要你马上突飞猛进,本身也不现实。但有些功课,特别是数学、理化这些基础主科,是一个学生必须要掌握好的。就算你在这些功课上缺乏兴趣,也不可以轻言放弃。你明白吗?”
  “我明白,校长。”“那,愿不愿意跟你的校长达成一个约定?还有两周就要正式期末考试了,我不知道你能考出多少分,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考到多少分。我只要求一条:尽力——对你所欠缺的功课,你的确尽了全力,这就够了。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校长。”“那我也答应你,只要你尽了力,你将得到一个意外的奖励。”孔昭绶他站起身,伸出手:“我们一言为定。”犹豫了一下,毛泽东伸出了手。校长与学生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的全校师生大会上,孔昭绶严肃地发表了他的《第一师范考评修正条例》:“各位先生:经过多方征求各科任课老师的意见,及报请省教育司批准,校务会决定,第一师范将改变过去单纯以考试评定学生优劣的做法。即日起,学生各科成绩,将由以下三部分组成后综合评定:其一,日常课堂问答、课外作业及实习能力占40%;其二,各科课内外笔记心得占20%;其三,考试成绩占40%,合计100%。做出这一修正,就是要改变以往一考定优劣、一考定前程的僵化体制,摆脱只讲形式的应试教育,将学生的考核融入整个学习过程中,全面地、科学地认识和评定我们的学生!”
  当晚,孔昭绶在《第一师范校长日志》上写道:“什么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怎样的教育,才是科学的、先进的、更利于培养真人才的呢?是一场考试定结果,还是别的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深思考的问题。民国的新式教育刚刚起步,僵化守旧,唯分是举之弊,积淀甚深,从毛泽东这样有个性的学生身上,我们又能否探索出一种全新的人才观,使第一师范真正成为未来人才之摇篮,科学教育之殿堂呢?”
  随后两周所有同学都在忙碌之中。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结束。这一天当成绩单汇总到校长办公室时,孔昭绶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坐在他面前的毛泽东。他拿起成绩单,看了毛泽东一眼,肃然说:“你的理化成绩是——”毛泽东瞪大了眼看着他,孔昭绶的脸上露出微笑,“67分,及格了。”
  毛泽东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时孔昭绶的笑容却突然又没了,“不过数学,可不如理化。”
  毛泽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才只得了,”孔昭绶盯着毛泽东,脸上突然浮起笑容,“61,也及格了!”
  猛地一挥拳头,毛泽东往椅背上一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现在,该我兑现承诺了。”孔昭绶放下成绩单,“我听昌济先生说过,你对船山学派的理论很感兴趣,是吗?”
  “是,校长。”
  孔昭绶笑道:“有个消息告诉你:湖南学界已经决定在小吴门重开船山学社,专门研讨王船山先生的学术思想和湖湘学派的经世之论。后天,学社就会开讲,以后,它将成为湖湘学术交流的中心。我看一师现在的课程好像也满足不了你这方面的需要,想不想要我帮你办一张听讲的入场证?”
  毛泽东喜出望外,“要,当然要!校长,能不能多办几张?子升和蔡和森他们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的。”
  孔昭绶笑道:“我试试看,应该不会有问题——怎么样,这,算不算我给了你个意外惊喜啊?”
  “算!算!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毛泽东高兴得起身就要走。孔昭绶却叫住他,“等一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片钥匙,放在桌上。
  “这是?”毛泽东疑惑地看着他。
  “校阅览室的房门钥匙。我已经通知了管理员熊光楚,以后,他每天下班的时候会把灯加满油。你呢,就不要再在寝室里点蜡烛或者是跑到茶炉房去借光了,那里光线不好,坏眼睛。” 孔昭绶说道。
  望着面前的钥匙和孔昭绶和蔼的笑容,毛泽东一时真是无以言表,只说:“谢谢您了,校长。”
  第十一章 过年
  一
  放假了,过年了,刘俊卿的心情特别好。虽然他只考了第三名,但在放假的前一天,纪督学特地把他叫到了督学办公室,拉着他的手说:“俊卿,老师心里闷,闷得很!老师难啊,大好的一所学校,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嘛?这所学校,老师是彻底死心了!老师现在就剩了一个念头——你,可不要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新教育观念的当,一定要踏踏实实,好好读书,考出好分数,给老师争口气。只要你好好学出个样子来,到时候,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
  “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这话像天上的福音一样,让刘俊卿振奋,他从这句话里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前程。迫不及待地,他想让心爱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在离茶叶店不远的小街拐角处,刘俊卿与赵一贞依偎在淡淡的月光下说着知心话: “其实一二三名不都差不多,你何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呢?”
  “可我答应过你,我要考第一的。”
  “不管你考第几,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刘俊卿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师范生就一条出路,当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啊!除非我有出类拔萃的成绩,否则,我就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可小学老师也不错呀。”
  刘俊卿不禁苦笑,“一辈子站讲台,吃粉笔灰,拿一点紧巴巴的薪水,跟一帮拖鼻涕的娃娃打交道,这就算不错吗?就算我能受得了,可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这样过一辈子啊!”
  一贞捧住刘俊卿的脸,摇摇头:“我不在乎,俊卿,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有没有人成绩比你好,不管你是不是教一辈子书,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永远。”
  端详着一贞清纯的脸,刘俊卿禁不住轻轻吻在她的面颊上:“一贞……”一贞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我不会辜负你的!”仰望着月光,刘俊卿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一贞立誓,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一贞惊得弹了起来:“爸?”刘俊卿猛一回头——赵老板面如严霜,正站在拐角处!
  自那天赵老板把一贞拉走后,刘俊卿便再没有见过一贞了。他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贞,但却没有胆子去赵家的茶叶铺。转眼就到年三十了,简陋的棚屋门口,刘俊卿一身崭新的长衫,正拿着一副春联,在往土坯墙上比着贴的位置——春联上是他工整的字体。
  “俊卿,你饿不饿?要不,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刘三爹心疼地招呼儿子。
  刘俊卿懂事地说:“不用了,还是等阿秀回来,一起团年吧。”
  “也好。过年嘛,他王家准又得赏几样好菜,留着肚子,等你妹妹回来再吃也好。”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贞的声音:“俊卿。”
  “一贞?”刘俊卿大吃一惊:出现在他面前的,真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一贞,“你怎么来了?”
  带着喜悦,更带着几分羞涩,一贞使劲平静着过于激烈的呼吸:“我……我爸他说……请你上我们家去吃团年饭!”
  “你说什么?”刘俊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两秒钟,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忍着激动与呼吸,一贞用力点了点头。巨大的惊喜令刘俊卿张大了嘴,愣了一阵,喜极的笑容才绽放在他的脸上:“哎,我去,我……我换双鞋就去!”
  年夜饭吃过,一贞正在收拾着残羹冷炙。世故的赵老板剔着牙,点着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这才盯着局促地坐在他面前,带着几分希望,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尖的刘俊卿,和蔼地说:“吃好了吧?”
  刘俊卿赶紧点头。赵老板看了捧着碗筷还站一边的一贞一眼,一贞只得端着碗筷进了里屋。赵老板这才微笑着对刘俊卿:“吃好了,那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这话说得刘俊卿有点摸着不头脑。赵老板的下一句话却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棒:“走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刘俊卿不禁目瞪口呆!
  “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说今天踏出这个门,以后你就不用再来了,更不要再找一贞。”赵老板的口气冷酷,不容置疑。布帘里,端着碗筷、偷听着外面谈话的一贞顿时呆住了。
  “赵叔叔,可这……这是为什么?”刘俊卿还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就不用再说了。总之一句话,今天我请你这顿年夜饭,就算是给你和一贞之间做个了断,只要以后你不再跟一贞来往,以前的事,我当没发生过。”
  “赵叔叔,我……我对一贞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怎么,你非要我点那么明?你当我是才知道你们的事?行,那我们就摊开来谈:刘俊卿,你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摆小摊卖臭豆腐,妹妹典给人家当丫环,你读个不收钱的一师范,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还用我说下去吗?”
  刘俊卿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布帘后,一贞同样面如死灰——这个突然的打击显然完全出乎她的预想。
  “我为什么送一贞去周南读书?因为那是长沙最好的女校,全长沙有身份的少爷娶的都是那儿的女学生!我赵家是小户人家,可小户人家也有个小户人家的盼头,我就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她再过我这种紧巴巴的穷日子!我省吃俭用,我供她读书,就是要让她嫁个好人家!而不是你这种人!”
  一贞冲了出来:“爸!”赵老板腾地站起,指着女儿骂道:“滚回去!还嫌给我丢脸丢得不够啊?”
  一贞呆住了。瞟了一眼刘俊卿,赵老板站起身来,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要娶一贞,你还不够格。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仿佛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刘俊卿颤抖着腿,终于站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向门外走去。一贞叫了声“俊卿!”抬腿要追,赵老板一个耳光打得她一歪:“你敢!”
  捂着脸,一贞的眼泪滚了下来……
  二
  在与长沙隔江相望的溁湾镇,蔡家母子三人也在温馨地准备着他们自己的新年。
  葛健豪对着镜子,披上一件老式大红女装——那是一件宽袍大袖,刺绣精致、衣料华美的旗式女装。她打开一只颇为精致但已陈旧的首饰盒,取出里面几件银首饰,往头上戴着。她的身后,蔡和森正举着一张通红的老虎剪纸窗花,在油灯前比划着问妹妹蔡畅像不像,他旁边的旧木桌子上,散乱着红纸和碎纸屑,摆着几张剪好的“春”、“福”字。
  “咦——不像不像,等我这个剪出来,你才知道什么叫过虎年!”蔡畅一面剪着自己手里的窗花,一面说,“想起以前在乡下,那些窗花才叫好看呢。一到过年,家里前前后后,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间房子,门啊、窗户啊,到处都贴满了,我都看不过来。”
  蔡和森笑话妹妹:“那时候,你只记得缠着要压岁钱,还记得看窗花?”
  “谁只记得要压岁钱了?”
  “还不承认。那一年——就是爸从上海给你带了个那么大的洋娃娃的那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你跟族里头一帮孩子躲猫猫,藏到后花园花匠的屋里头,结果你一个人在那儿睡着了,吃年夜饭都找不到你。”
  “那是你们把我忘了。”
  “谁把你忘了?到处找。我还记得管家跑到我那里直嚷嚷:‘少爷少爷,四小姐不见了,怎么办啊!’弄得一家子仆人、丫环找你找出好几里地去,等把你找出来,你倒好,光记得问:‘压岁钱给完了没有,我还没拿呢。’”
  蔡畅颇为得意:“哼,那年我拿的压岁钱最多,一年都没用完!”
  蔡和森说:“那是长辈们怕你哭,故意给你加了倍。”
  “你也不差呀,你这件西装,不就是那年爸从上海带回来的?老家那么多少爷,还没一个穿过呢。”
  兄妹二人越说越高兴的对话中,葛健豪照着镜子,戴着首饰,梳理着头发——本来,她还被儿女的高兴所打动,但渐渐地,她的笑容消失了,梳理着头发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扫过一件件破旧的家具用品,扫过窗台上摆着的一碗红薯,扫过蔡和森明显有点小了、已经打了补丁的破旧西装,扫过蔡畅的粗布棉袄、鞋面补过的旧布鞋……
  房门轻轻的响动惊醒了兴致高昂的蔡和森,他一回头,才发现母亲已经出了门。镜子前,是几件摘下的银首饰,那件精致的旗式女装已经折好,放在了一旁。
  蔡畅并未注意到这一切,还在情绪高昂:“哎,对了,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门口挂过大灯笼,我们剪一个好不好?”
  “行,你先剪。”蔡和森不露声色地放下剪刀,“哥先出去帮妈做点事。好好剪啊。”
  蔡畅:“放心,肯定剪得像。”
  坐在墙边,葛健豪呆呆地望着夜空。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无声地,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彬彬?”蓦然发现儿子站在身边,葛健豪赶紧擦了一把泪水。
  “妈,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葛健豪掩饰着,但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她极力想忍住,擦去泪,笑了一下,却不料眼泪越涌越多,她连擦了好几下,眼泪不曾擦尽,却猛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一下捂住了脸——那是一个坚强女人压抑不住的,突然感到疲惫、无助、软弱而内疚的抽泣声。
  “妈。”蔡和森蹲了下来,抓紧了母亲的手,“妈,您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半晌,葛健豪才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小彬,你后悔过吗?跟着妈出来,跟着妈离开那个家,过上现在这样的穷日子,你后悔过吗?”
  “妈,您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不是妈要这样想,是妈不能不想啊。妈这一辈子,做什么事都利落,都干脆,从来不想什么后果,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只有把你们两兄妹带出来这件事,妈的心里,一直就不安稳。”她叹了口气,接着说,“离开家也好,受苦受穷也好,那都是妈自愿的,可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还是孩子,只要还呆在那个家里,你们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妈心里总是想啊,是不是妈害了你们,是不是妈太亏欠你们,是不是妈夺走了你们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快乐……”
  “妈。”蔡和森打断了母亲,“谁说我们现在过得不快乐了?”
  “可是……可是跟着妈,你们连个像样的年都过不上……”
  蔡和森突然站了起来,说:“妈,你真的不知道我们快不快乐?”
  葛健豪点了点头。“那您自己来看,来看看吧。”迟疑着,葛健豪站起身,顺着蔡和森的目光,向窗内望去。
  房里,蔡畅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剪刀,正站在母亲刚才照过的镜子前,披着母亲刚才穿过的那件大红旗装,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头上戴着那几件银首饰。对着镜子,她比划着,欣赏着,做着各种天真的表情——大人不在身边,她那小女孩的天性这时展露得是那样一览无余。
  灿烂的、春天般的笑容充盈在她那还带着童稚的脸上。蔡和森问:“妈,您觉得,现在的小畅,不如过去的小畅快乐吗?”葛健豪不禁笑了。
  “要是没有妈妈在身边,做儿子、做女儿的,还能有真正的快乐吗?妈,跟着您出来,是我们这一辈子最正确的选择,您从来没有亏欠我们什么,正好相反,是您,给我们保留了这份幸福和快乐。”
  握着儿子的手,葛健豪点了点头。她突然把儿子的手贴到了脸上,紧紧地,紧紧地……
  三
  炊烟袅袅,从毛家屋顶上升起。灶前,文七妹蹲在地上,眯着眼睛躲着柴草的烟,往灶膛吹火……
  有双脚步停在了她的身后。文七妹似乎这才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回头——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背着包袱、一身长衫的毛泽东!
  “娘。”
  “哎……哎!”这一刹那,文七妹突然竟有些手足无措,她擦着沾满烟尘的双手,愣了好几秒钟,突然扯开了嗓子,喊,“顺生……回来了……顺生……回来了嘞!”
  毛贻昌板着脸出现在里屋门口:“鬼喊鬼叫什么?我又没聋!”
  他的目光移到了儿子身上。
  毛泽东:“爹。”
  毛贻昌鼻子里“嗯”了一声。
  “大哥……大哥……”年幼的弟妹欢叫着从里面钻了出来。
  “泽覃,泽建!”毛泽东一手一个,一把将两个年幼的弟妹抡了起来,在空中悠了一个圈。
  “大哥?”房门外,担着一担水进门的泽民愣了一下,放下担子就冲了上来,“大哥!”
  毛泽东放下泽覃,一把搂住了泽民。四兄妹欢声笑语,闹成了一团。
  望着自己的儿女们,文七妹搓着双手,喃喃道:“回来了,嘿嘿,回来了……”连毛贻昌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笑意。
  第二天便到了新年,毛家院子里,毛贻昌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正在端正自己的瓜皮小帽;泽建一身新花衣,扎着红头绳,蹦过来跳过去;毛泽东站在凳子上,正在泽覃泽建的指挥下贴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对联。
  端着菜从厨房里面走出,文七妹笑融融地望着家人,快步把菜端进了厢房。抓着泽建的小手,毛泽东用香点燃了挂了树上的一段鞭炮。鞭炮声中,一家人进了厢房,丰盛的农家年夜饭摆满了一桌,父子五人围坐桌前,只有文七妹还戴着围裙,忙碌地上着菜。
  毛泽东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布包:“爹,我从省城也带了几件礼物回来,没花多少钱,都是些简单东西。”拿出一包麻糖,毛泽东说:“泽覃、泽建,这个是九如斋的麻糖,省城最有名的,又香又甜,我带了半斤给你们尝尝。”
  毛泽东又取出一本字帖和一叠描红纸:“泽民,你在家里,整天忙农活,认得那几个字我都怕你忘了,这是给你的,有空多练练,以后考学校,用得上。”泽民说道:“哎,谢谢大哥。”
  毛贻昌沉着脸,补了一句:“做完事再练,莫只记得几个字,当不得饭吃。”泽民点头笑说:“我会的,爹。”
  毛泽东又拿出了一盒香烟,送到了毛贻昌面前:“爹,这是给您的。”接过香烟,毛贻昌皱眉打量着——他显然不大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家伙?”
  “洋烟,洋纸烟,听说比旱烟好抽。” 毛泽东说道。
  “贵吧?”毛贻昌仰头问。“不算贵,也就两毛钱。”
  毛贻昌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香烟,往桌上一甩:“两毛钱?买得斤多旱烟了,图这个新鲜!”
  “哎呀,三伢子还不是给你图个新鲜?”文七妹正好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她推了丈夫一下,冲毛泽东,“买得好,蛮好,蛮好。”解着围裙,她也坐上了桌。
  毛泽东最后拿出了一只崭新的铜顶针:“娘,这是给您的。”“我?”文七妹有些不相信,“我要什么东西?不用的不用的。”
  “娘——我专门给您买的,您那个顶针不是断了吗?我跑了好多家店铺,才挑了这个最好的。您试试吧,试试合不合适。”接过顶针,文七妹的手居然有些发抖,她颤抖着把顶针戴上了手指。
  毛泽东问道:“娘,大小合适不?”顶针在文七妹的手指上明显大了,文七妹掩住了顶针,赶紧褪下:“合适,正合适,蛮合适的……”她忍不住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赶紧端起酒壶,给毛贻昌倒上酒:“吃饭吧,吃团年饭,一家人团团圆圆……”
  “你急什么?”毛贻昌打断了她,目光又投到了毛泽东身上,“就拿点麻糖、洋烟来交差啊?学堂的成绩单嘞?”
  毛泽东将成绩单递了过来。毛贻昌仔细地翻着成绩单,单子上一长串的各科成绩,都是满分或者九十几。
  他的神色缓和了,一丝笑意也浮了起来。翻过一页,他继续看着,眉头却突然一皱,眼睛凑近了成绩单,那是排在后面的数学等几科较差的成绩。
  “砰”的一声,毛贻昌将成绩单重重地拍在饭桌上,把妻子、儿女都吓了一跳!“数学61?”毛贻昌瞪着儿子,“你搞什么名堂,啊?”毛泽东低下了头。
  “乱七八糟的功课你倒是考一堆分子,算账的功课就乱弹琴!你数学课干什么去了?尽睡觉啊?”毛贻昌越说越火,一拍桌子,却正拍在那盒香烟上,他拿起香烟,“还买什么洋烟来糊弄老子,老子看到就碍眼睛!”一甩手,他将香烟扔到了地上!
  “哎呀你干什么你?”文七妹赶紧起身把烟捡了回来,“门把功课没考好,以后赶上来就是。大过年的,高高兴兴,你发什么脾气嘛?”她将那盒烟又塞进了毛贻昌的口袋。
  看看一家人一个个低头无语的样子,毛贻昌也感到气氛不对,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移开了瞪着毛泽东的目光。
  文七妹忙笑说:“来,吃饭,团年饭——菜都冷了,都吃啊。”她用胳膊碰了毛贻昌一下,毛贻昌这才拿起筷子,挟了一筷鱼:“来,年年有余啊。”几个孩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家都伸出了筷子:“年年有余。”
  转眼寒假过了,一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忙忙碌碌地为他准备着。厢房里,文七妹在收拾着毛泽东路上带的干粮等,毛泽民与泽覃在一旁捆扎着毛泽东的行李。
  泽建小心翼翼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熟鸡蛋端进了厢房,文七妹边往包袱里装着鸡蛋,边吩咐泽建,“去看看你大哥,怎么还在屋里头,莫耽误了船。”泽建推开大哥的门,喊道:“哥,娘在催你了。”
  锉刀声声,毛泽东正坐在桌前专注地干着什么,头也没抬,“晓得了,再等一下,我就好。”
  蹲在门口的一辆独轮车边,毛贻昌正拿着一支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着。他手里,那包香烟拆了封,却一支也没抽过。
  似乎光闻闻已经过瘾,他又打算把烟装回烟盒,就在这时,两个乡邻正好经过,“顺生老倌,你三伢子要回省城读书去了吧?”
  毛贻昌点头:“哎哎哎,马上走,正在屋里收拾东西。”他一面回应,一面忙不迭地掏出火柴,点着香烟。
  “哟,顺生老倌,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啊?” 乡邻伸过头来。
  毛贻昌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挟着纸烟的手指高高翘起,展示着:“这个?洋烟,三伢子从省城买回来孝敬我的。细伢子,不懂事,只晓得花钱图新鲜。”
  乡邻凑得更近了,“洋烟是这个样子的哦?哎,顺生老倌,讨一根来我们也开开洋荤喽?”
  毛贻昌平时虽省吃俭用,可对乡亲们却不吝啬。儿子从长沙带来了盒洋烟,不正好让乡亲们尝尝鲜。他得意地将烟递给这两个乡邻,然后又将烟收进口袋,用手按着,这才又补充:“试试喽,看比旱烟强些不。”
  两个乡邻接过烟,点燃后细细地品味起来。
  毛贻昌也怡然自得地抽着烟,远望着两个乡邻走远。待乡邻身影消失不见,毛贻昌赶紧把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小心翼翼地,又将半截烟塞回了烟盒。
  这边泽民与泽覃把捆扎好的行李搬上了他身边的独轮推车,捆绑着。看着两个儿子的动作,毛贻昌一脸的不满,“一点东西都不晓得捆!站开站开,我来。”他干净利落,几下捆紧了行李。
  毛泽东却还在专注地干着。停下手,他拿起那根量过母亲手指大小的线,比照着,又拿起锉刀锉了起来。文七妹推开了房门:“三伢子,还在忙什么呢?”
  “就好了。”毛泽东最后锉了几下,转过头来,“娘,您再试试,应该合适了。”他的手中是那枚刚刚打磨过的顶针。
  望着崭新的顶针,和儿子那绽着细细汗珠的笑脸,文七妹一时竟愣住了。拿起母亲的手,毛泽东把顶针戴了上去——果然,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娘,您看,刚好。”
  “这伢子……”抚摸着顶针,不知怎么,文七妹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了……
  第十二章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
  一
  三月,和暖的阳光从长沙街头梧桐新发的绿叶的叶尖,从街面青石板缝隙的新苔上,从湘江新涨的绿水之中滑过,便如一泓清泉,将整个长沙高高低低的建筑洗涤得干净而明亮。空气中弥漫了春天特有的气息,翠枝抽条,绿草萌芽的清新,纷纷绽放的杂花的浓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渗进了长沙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这位周南女中的教务长全没有在意春光的明媚,连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颧骨高突的瘦脸上,拧成一体的细眉和紧咬着的薄薄的嘴唇,将她心中的恼怒都勾了出来。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想将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却更为急促,紧裹在教会学校女学监式高领制服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一张油印的纸帖在她手里皱成一团。当时在学校的大门前见到这张帖子,她几乎一把撕得粉碎,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要留下来做证据。
  这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女教务长在周南一向以严厉著称,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帖子,这是一张所谓的《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不觉越想越恼火。早在英国留学时,她就见识过西方男学生追女生的胆大,令她这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中国女学生们大开眼界,但今日这个帖子,她发现中国的男学生们实在有青出于而胜于蓝之势,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贴在学校的大门口来招揽女生的眼球,说什么“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什么“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启事末尾写道,“来函请寄省立第一师范,黎锦熙转二十八画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从她脚底直窜到头顶。她倒要看看,这个黎锦熙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胆大妄为的“二十八画生”又是什么东西,一时脚下更快了起来。
  她折过几条街巷,远远便看见了第一师范那栋高大的暗红色教学楼,柔和的阳光如同蝉翼覆盖,越发显得雍容典雅。
  何中秀略略平缓了心情,这才走进一师那张深黑的镂花大门,学校开课已经几天了,学生们正在上课,回廊上静寂无声。何中秀径直穿过回廊,高挑着的头不动,但冷厉而恼怒地一眼便看见了教务处。何中秀推了推眼镜,抬起了手。
  “乓乓乓……”重重的敲门声吓了几个老师一跳。
  “谁呀?”一个老师打开房门,何中秀冷冷地直视着他。这个老师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门的把手,疑惑地问:“请问?”
  何中秀不理他,一脚跨进门去,语气生冷:“谁叫黎锦熙?”
  办公桌下不知在找什么的黎锦熙抬起头来,应声答道:“我就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何中秀已经直奔过去,把一张纸向他桌上一拍!“这是你寄的?”
  黎锦熙拿起那张纸来,是一张油印的启事,他一眼瞟见那个兰亭体的标题——《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不觉笑了起来。慌忙说道:“小姐,您听我解释……”
  何中秀立刻打断他,说:“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务长。”她的声音随即提高:“太不像话了!居然把这种东西发到我们周南女中来。你把我们周南当成什么地方了?”
  黎锦熙静静地等何中秀发泄完,才赔笑说:“何小姐,恐怕您误会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纠正说:“何教务长!”
  黎锦熙笑道:“何教务长,您听我解释,这是敝校一名学生写的,他只是托我代收来信……”他的话没有说完,何中秀更是怒气冲天,这是什么老师?一时声音更高了,尖锐的女声便如划过玻璃的钢丝,从教务处一直传到走廊,引得经过的几个老师纷纷侧目。“学生?学生你就更不应该!身为教师,眼看着学生发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出来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还帮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长他来蒙骗我的女学生啊?”
  黎锦熙这时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张大了口说:“蒙骗女学生?”
  何中秀手指在那张启事上乱敲,厉声说:“把这种东西发到女校来,不是想蒙骗女学生还是干什么?还‘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想求什么友啊,女朋友吗?”
  满屋子的老师们都愣住了。黎锦熙一时真是不知从何解释起,看着何中秀苦笑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何教务长,我想您真的误会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个学生绝对没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何中秀冷笑一声,说:“你向我保证?”她顿了一顿,尖声说道:“谁向我保证也不行!”
  “那我保证行吗?”
  忽然门被杨昌济推了开来。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学问的人何中秀也见过不少,但像杨昌济这样学贯中西又品行高洁的大学问家却极是少见,这也是她最敬重的。 杨昌济在周南兼课,她一直执以弟子之礼,这时赶紧站起身,神色恭谨:“杨先生?”然而心中疑惑,这件事怎么会和杨先生扯上关系,这个“二十八画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杨昌济点头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张启事,说:“何教务长,请您跟我来,我为您解释。如何?”
  何中秀不觉有些局促,忙说道:“您叫我小何吧。”
  杨昌济含笑说道:“好吧,小何,这边请。”一时领着何中秀出门去。 黎锦熙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看着两个人出门,长吁了口气,向几个老师自嘲说:“当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位和苏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拼。”几个老师都笑起来。
  何中秀随杨昌济慢慢穿过回廊,一时来到学校的公示栏前, 杨昌济指着上面贴着的一篇文章说:“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怎么样?”
  何中秀一头雾水,但又不好多问,看那篇标题为《心之力》,署名“毛泽东”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点,圈到后来,竟已无从下笔。文章上方用红笔打上了“100”的分数。后面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杨昌济长长的批语。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读这篇文章,越读到后面,脸色越惊异,不自禁地扶住眼镜,又跨前一步,身子几乎已经贴住了公示栏。半晌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是你们学生写的文章。”
  杨昌济点头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气说:“一个学生,居然有这样深刻的思想,这样严密的逻辑?我也教了这么多年哲学,真是见所未见啊。”
  杨昌济手拍着公示栏,肃然说道:“不仅仅是才华。此生的人品、志趣,昌济是最了解的,别的不论,心底无私、光明磊落这八个字,我敢为他拍个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过神来,说:“等等,您是说, 这个毛泽东就是二十八画生?”
  杨昌济点头肯定。说:“是这样的,几天前刚开学,这位学生对我说, 他越来越觉得,所学到的东西,直接从书本上得来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质疑问难,和同侪学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说:“嗯,从有字之书中搬学问,不如从无字之书中得真理。”
  杨昌济笑起来,说:“得真理也只是第一步,他对我说,修学也好,储能也好,归根结底,是为改造我们的社会,而改造社会,绝不是一个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个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他觉得应该扩大自己的交流范围,结交更多的有志青年,他日,方可形成于中国未来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闻言呆了一呆,忽然一击掌,说:“对,这就应该结交同志,公开征友。是不是?”
  杨昌济欣然大笑,打开那张启事,说:“您看,‘但求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他既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区区世俗之见,又岂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头一笑说:“看来倒是我有俗见了,杨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请您原谅。”
  杨昌济微笑说:“这么说,何教务长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说:“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荡子,可不是有这等才华个性的好学生。”
  杨昌济会意一笑说:“那这份启事就还给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何中秀缓缓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行。”
  杨昌济愣了一愣说:“怎么?”
  何中秀笑道:“启事还给您,我周南的学生,上哪儿去结交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才呢?”
  杨昌济也笑起来,递过那张启事。何中秀接过来说道:“今天冒昧打扰了,麻烦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杨昌济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辞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阳光越发显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觉又将那张启事拿在手里细看,“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一抬头,却见不远处阳光下数株老槐都抽出碧绿的新条,如同清泉淌过的玉石一般。
  二
  毛泽东这几天来一直都在一种激动和亢奋之中,周身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的征友启事在长沙各大中学贴出不过两天,便接到了长郡联合中学一位自号“纵宇一郎”的来信,这人名叫罗章龙,虽然只有19岁,但胆识气魄都超人一等,两个人一见之下,顿时有相见恨晚之感,从周日下午二时一直谈到天黑,还意犹未尽。罗章龙对经济学的领悟颇深,这是毛泽东尚未涉猎的新范畴,因此听得相当仔细,不觉暗自庆幸,如果不是有这次征友,在学校的课本上,他是无法学到这些新知识的。而从罗章龙的谈吐,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英才,如果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国的复兴只在指掌之间。
  这日一大早,毛泽东胡乱吃了早饭,便匆忙往爱晚亭赶,他与另一位来信应征的已经约好了在爱晚亭见面。一时过了湘江,直上岳麓山。这天正是周末,但天时还早,山上游人不多,天边一轮红日,自绵延的山岚之间浮出,便在满山碧绿的松涛中抹出一痕胭脂。松风振动,鸟雀相鸣。
  出岳麓书院后门,沿石道而上,山路盘折,越往里走,山路越窄,两山夹峙,行至山穷水尽之时,眼前忽然开朗,一个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飞,立在山麓之中, 正是号称天下四大名亭的爱晚亭。亭下两个大池塘,春水新涨,绿柳如丝。
  毛泽东在亭子里的一张石桌旁坐了下来,他来得太早,应征的人还没有到。但他此时心中却更为急切,在那亭子里坐立不安。
  终于听到有脚步声远远传来,毛泽东站了起来,看时,却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着也不像。他又坐了下来,正失望时,忽然石道上闪出一个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短发,眉目清秀,但嘴唇丰厚。他步履谨慎,无声无息地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地看着毛泽东,张了张口,腼腆一笑试探道:“二十八画生?”
  毛泽东大笑一声,扬起手中的信来,两封信同时摆在了石桌上。
  “长郡联合中学,李隆郅。”这位少年报出名字。
  “第一师范,毛泽东。你好。”毛泽东热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这只手,才伸出手来,握了一下。
  毛泽东坐了下来,说:“你想先谈点什么?”
  李隆郅沉默一时,说:“毛兄主动征友,自然先听毛兄谈。”
  毛泽东全不推辞,顿时滔滔不绝:“嗯!那好,我就谈谈我为什么要征友。首先呢,我们都是民国新时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要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同志。古有高山流水,管鲍之谊,我们今天更应该与一切有志于救国的青年团结起来……”
  山风掠过,亭子四翼的松枝一阵颤动,便如触电一般,满山的松涛都荡开来,便如海波扬起,直向天空奔涌而去。毛泽东说得兴起,站了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走动着,挥动手臂,声音也越来越大:“……正如梁启超先生言:今日之责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进步则中国进步,少年雄于地球,则中国雄于地球……”
  李隆郅沉吟不语,目光落在了石桌上并排摆放的那两封信上。山风越发大起来,吹动信纸。
  “……以我万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无畏,大呼猛进,洗涤中国之旧,开发中国之新,何事不成……”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大开大阖,仿佛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听众,正在受到他的鼓动感染!
  李隆郅默然无语,只是眼看着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满了垂柳,阳光透过来, 柳叶如眉,绿草如丝。
  “……莽莽乾坤,纵横八荒,谁堪与我青年匹敌?纵一人之力有限,合我进步青年之力,则必滔滔而成洪流,冲决一切,势不可挡,为我中华迎来一崭新世界!”毛泽东用力一挥手,声音戛然而止。一番演说带来的激动使得他额角都带上了微微的汗珠,眼里闪着炽热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应。
  这时亭外一群飞鸟骤然从枝头惊起,正在打量着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惊醒,他看看毛泽东望向自己的眼神,半晌才说道:“毛兄——说完了?”
  毛泽东:“说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时,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向亭外走去。
  毛泽东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李隆郅头也不回说:“你不是说完了吗?”
  毛泽东:“我讲完了,你还什么都没讲呢。”
  李隆郅却不理他,飞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泽东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来,但想一想却作罢了,只摇一摇头:“这个人,什么毛病?”
  不过毛泽东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年,他和这个人成为了战友。1922年,李隆郅从法国留学回来,先到中共湘区委员会报到,书记正是当初寻友时结识的“润之兄”。毛泽东对他说:你的名字太难叫,工人们也不认识“隆郅”这两个字。这位性格豪爽的革命者马上同意改名,决定按谐音改成“能至”。再后李能至又更名李立三,成为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之一,中国工人运动领袖,无产阶级革命家。只是毛泽东一直也没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这也成了一段谜。
  三
  何中秀回到周南女中,当天就把这个启事张贴在了学校门口。放学后,一大群好奇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围在门口,有人读着,有人议论,也有人皱着眉头。
  “什么那么好看?让一下让一下。”警予拉着斯咏挤了进来。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嘿,这倒新鲜啊!”警予读着启事,“‘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这是谁呀,这么酸溜溜的?”
  斯咏比较喜欢古文些,并不觉得这样写有什么不好,她蛮有兴趣地看着启事,说:“你管他谁,看看再说嘛。”
  “我才懒得看呢。”警予一点兴趣也没有。
  斯咏自顾自地读着启事:“……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所求也……”
  “切,好大的口气!”警予一把拉住斯咏,“走走走,牛皮哄哄的,有什么好看的?走!”
  两人刚转身,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女生读启事的声音:“……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斯咏猛地站住了,她一把甩开警予的手,回过头来。启事的末尾,霍然是那句“愿嘤鸣以求友”!
  回到寝室。斯咏拿出那本《伦理学原理》,翻开了扉页,露出了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这一页翻过去,又翻回来,反反复复。
  “你说我们周南这是怎么了?平时连门都不让男生进,今天倒好,外校男生的征友启事,居然也让贴在大门口,真是怪了。”警予在趴在床边,摔打着一个旧布娃娃。
  一贞也轻轻应和着:“就是,我也觉得怪。”
  “哎,你们猜猜,会不会有人去应征啊?”警予看看斯咏,又看看一贞,问。
  只有一贞回答:“不会吧?”
  “你肯定?”
  “男生征友,女生谁会好意思去呀?那还不让人笑话死?”
  两个人聊着,却发现斯咏坐在一边出了神,警予把那布娃娃扔了过去,砸在斯咏头上:“哎!大小姐,今天怎么回事?一句话都不说。”
  斯咏没抬头,仍然盯着那句诗。
  “这丫头怎么了?丢魂了?”警予上前把那本书一把抢了过来,“想什么呢?”
  斯咏抬起头,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我想去应征。”
  四
  毛泽东接到陶斯咏的信已经是第三天,自和李隆郅见面之后,他一直也没有弄明白,李隆郅为什么一言不发便走了。而黎锦熙这回交给他的信,落款居然是“周南女中 悠然女士”,分明是个女生,他就更是犹豫,直到了约定的周日上午,他还拿不定主意,便来找蔡和森。
  “老蔡。”毛泽东把信放在蔡和森面前,“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蔡和森看一看信上的落款,顿时笑起来:“想不到,润之兄天不怕地不怕,倒怕和女学生见面。”
  毛泽东哼一声,说:“我怕?我怕他个鬼!我就是觉得头回见面,一男一女,总不太好嘛。”
  蔡和森沉吟说:“人家肯来应征,足见思想开明,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传统女性。”
  毛泽东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再说,这么思想开明的女性,你也应该见识见识嘛。哎呀,走走走,走嘛。”
  来信约在岳麓山的半山亭,二人直出了校门,过湘江上山。
  半山亭在岳麓山的半山腰,此处原建有半云庵,后废弃,亭子是六方形,亭周苍松半隐,杂花乱放。松外半边晴日,半壁山石嵚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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