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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

_16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西班牙)
  大家给桑乔擦了擦汗,给他拿来葡萄酒,又把他身上的盾牌解了下来。桑乔连惊带吓,坐在盾牌上竟昏了过去。于是大家都为恶作剧搞得太过火而发慌了。不过,桑乔马上又苏醒过来,大家这才放了心。桑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说是凌晨。桑乔一声不响地开始穿衣服。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地看他穿衣服,看他这么早穿上衣服到底要干什么。桑乔穿好了衣服,慢慢地走向马厩。他浑身疼痛,根本走不快。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只见他走到他的驴前,亲热地吻了一下驴的额头,噙着眼泪对驴说道:
  “来吧,我的伙计,我的朋友,与我同苦共难的伙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别忘了给你修补你的鞍具,喂饱你的肚子。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那些年月都是幸福的。可是自从我离开了你,爬上了野心和狂妄的高塔之后,心中却增加了数不尽的苦恼和不安。”
  桑乔一边说一边给他的驴套上驮鞍,旁边的人都一言不发。套好驮鞍后,桑乔十分伤心地骑了上去,嘴里对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佩德罗·雷西奥大夫和其他人嘟哝着。他说道:
  “请让开路吧,诸位大人,让我回到往日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吧,让我去寻找往日那种生活,使我从现在这种死亡中复生吧。我生来就不是当总督的料,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却不能带着大家保卫岛屿和城市。我更善于耕田锄地,修剪葡萄枝,压葡萄蔓,而不是颁布命令,也不懂得保卫辖区或王国的事。‘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干什么。我一把镰刀在手,胜过握着总督的权杖;我宁愿饱饱地喝一顿冷汤,也不愿忍受一个劣等医生的折磨,那样非把我饿死不可;我宁愿夏日躺在圣栎树的树荫下,冬天穿着只有几根毛的羊皮袄,逍遥自在地生活,也不愿床上铺着白亚麻细布,身上穿着紫貂皮大衣当总督。再见吧,诸位大人,请告诉公爵大人,我来去赤条条,不多也不少,我的意思是说,我来当总督的时候身无分文,离开总督职务时也两袖清风,与其他岛屿总督离任时的情况完全相反。请你们靠边点儿,让我过去,我要去上点儿膏药。我觉得肋骨疼得厉害,这全是敌人晚上在我身上踩的。”
  “您不必这样,总督大人。”雷西奥大夫说,“我给您一点治摔伤的汤药,您喝了以后很快就会精力充沛如初。至于吃的,我向您保证一定改正,让您想吃什么就痛痛快快吃个够。”
  “晚矣!”桑乔说,“想让我留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捉弄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我向上帝发誓,当总督的事情仅此一回,以后就是再大张旗鼓地请我,也休想叫我当总督了。我们潘萨家族的人都很固执,说不行就是不行,怎么说也不行。让蚂蚁的翅膀留在马厩里吧,就是这副翅膀,把我带到了天空,想让燕子或其他鸟儿把我吃掉。还是让我回到陆地上踏踏实实地走路吧。即使这双脚没有网眼羊皮鞋①,至少我不缺草鞋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也别想跑出自己那个圈儿去。还是让我过去吧,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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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种鞋曾一度在贵族中流行。
  管家说道:“总督大人,尽管我们非常惋惜,但我们还是会痛痛快快地放您过去。您机智灵敏,品行端正,我们也愿意放您走。可是大家都知道,每个总督在离任之前都有责任谈谈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那么,您就谈谈您当这十天总督的情况,然后您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除了公爵大人,谁也不能要求我做什么。”桑乔说,“待我见到公爵大人,我会向他如实禀告的。况且,我走时两袖清风,这就足以说明我这个总督当得多好了。”
  “我向上帝发誓,”雷西奥大夫说,“桑乔说得很对。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让他走了,公爵大人现在也一定很想见到他。”
  大家都同意让桑乔走,而且愿意送他一段路,再送他一些礼物和路上需要的东西。桑乔说他只需要一点儿喂驴的大麦和他自己吃的半个面包。路并不远,所以没必要多带,也最好别带那么多东西。大家拥抱了桑乔,桑乔含泪拥抱了大家,然后离去。大家对桑乔那番议论和他果断而又明智的决定表示钦佩。
  
  
  第五十四章 仅仅与本书有关的几件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决定让唐吉诃德同他们的臣民进行决斗,其起因前面已经提到过了。那个小伙子不愿意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已经跑到佛兰德去了。于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商定,让他们的一个仆人顶替那个小伙子。仆人是加斯科尼人,名叫托西洛斯。公爵和公爵夫人详细地告诉他应该如何如何做。两天之后,公爵告诉唐吉诃德,那个小伙子坚持说,若说他答应过同那个姑娘结婚,那就是姑娘睁着眼睛说谎话,而且是弥天大谎,所以,他准备四天之后以武装骑士的身份前来决斗。唐吉诃德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自信这回可以大显身手了。他把这次决斗当成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显示其勇敢臂膀的力量之天赐良机,焦急而又兴奋地等了四天,就好像过了四个世纪似的。
  咱们暂且把唐吉诃德放在一边,去看看桑乔吧。桑乔悲喜交加地骑着他的驴赶路,来找他的主人,觉得能同唐吉诃德在一起比当岛屿总督还让他高兴。
  桑乔走出他当总督的那个岛屿不远(其实桑乔从来没搞清,他当总督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岛屿还是城市、乡镇或其他什么地方),看见迎面走来六个拿着长拐杖的朝圣者,也就是那种唱着歌乞讨的外国人。那几个人走到桑乔面前,一字排开,提高了嗓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起了歌。桑乔听不懂,只有一个词他能理解,那就是“施舍”,于是他明白了,那几个人只不过是想要施舍。就像锡德·哈迈德说的,桑乔是个非常慈善的人,从褡裢里拿出了半块面包和半块奶酪递给他们,并且比划着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给了。那几个人高兴地接过东西说道:
  “盖尔特①!盖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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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盖尔特是德语单词“钱”的译音。
  “几位好人,”桑乔说,“我不明白你们要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让桑乔看,桑乔这才明白他们要的是钱。桑乔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喉咙,摊开两手,意思是说他没有一文钱,然后便催驴冲了过去。就在他冲过去的一刹那,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位仔细看了他一下,立刻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腰,用非常地道的西班牙语高声喊道:“上帝保佑!我看见谁了?我抱住的不就是我尊贵的朋友,我的好邻居桑乔·潘萨吗?对,肯定是他,我现在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喝醉。”
  桑乔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还抱住他的腰,十分惊奇。他一句话也没说,仔细地看了那人一会儿,仍然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见桑乔还在发愣,便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怎么连你的邻居,摩尔人店主里科特都认不出来了?”
  桑乔再仔细看看,才慢慢认出确实是那个人。桑乔骑在驴上,抱着那人的脖子说:
  “你穿这身小丑的打扮,里科特,哪个鬼能认出你呀!告诉我,谁把你变成外国佬了?你怎么还敢回到西班牙来?假如有人遇到你,认出你,你可就麻烦了。”
  “只要你不说出去,桑乔,”那个朝圣人说,“就冲这身打扮,我敢肯定没有谁能认出我来。咱们离开大路,到那片杨树林那儿去吧。我的几个同伴想在那儿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你也同他们一起吃,他们都是老实人。我可以给你讲讲我遵照皇上的谕旨①离开咱们村以后遇到的事情。那个法令可把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害苦了,这你想必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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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历史上曾多次颁布法令,驱逐摩尔人出境。
  桑乔同意了,里科特招呼同伴向离大路很远的那片杨树林走去。那几个人扔掉长拐杖,脱去披肩,原来除了里科特已经上了年纪之外,他们都是些很精神的小伙子。他们都带着褡裢。而且看上去都装着不少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他们躺到地上,以青草为台布,摆上面包、刀叉、核桃、奶酪片,还有几根大骨头,虽然没什么肉可啃,却还可以吮一吮。还有一种黑色食物,据说叫鱼子酱,是用鱼子做的,很适合下酒。油橄榄也不少,尽管都已经干瘪,没腌过,但可以含着吃,味道也不错。不过,在这些食物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六个小酒囊,他们每人都在褡裢里带了一个。那个里科特也带了一个,他现在已从摩尔人变成德国人了。他把酒囊拿了出来,大小也和另外五个酒囊差不多。
  他们开始极有兴致但又极从容地喝酒,仔细地品味着每一口酒;吃的东西也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刀尖挑着吃。吃到一定时候,大家一齐抬起胳膊,举起酒囊,嘴对着酒囊口,眼睛看着天,仿佛在向天空瞄准,然后才左右摇着头,做出非常快意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酒囊里的酒喝到肚子里去。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就像那句俗语常说的那样,来了个入乡随俗,向里科特要过酒囊,也像其他人一样瞄向天空,然后津津有味地把酒喝下去。
  酒囊一共举了四次,要举第五次已经不可能了,酒囊里已经空空如也,令大家很扫兴。不过,他们还是不时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握桑乔的手,嘴里还说着“西班牙人德国人,都是一家人,都是好兄弟”。桑乔也回答:“我向上帝发誓,都是好兄弟!”桑乔这样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个小时,把他当总督遇到的那些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在吃喝的时候一般都很少考虑事情。喝完酒后,困意又开始袭扰大家,大家就在他们刚才还当桌子和台布用的草地上睡着了。里科特和桑乔吃喝得比较少,所以还清醒。里科特拉着桑乔,来到一棵山毛榉树旁边坐下,让那几个人甜蜜地睡去。里科特讲摩尔人的语言当然没问题,可是他却用地地道道的西班牙语向桑乔说道:
  “我的邻居和朋友桑乔,你很清楚,陛下颁布的那个驱逐我们的谕旨可把我们吓坏了,至少把我吓得够呛。还没到限定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间,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已经受到严厉的惩治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安顿好再搬走,所有被限定时间离开他们居住的家园而搬到另一个地方去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决定先一个人出去找好住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同家人一起搬出去。我清楚地看到,我们那儿的所有老人都看得很清楚,皇上的谕旨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不折不扣的法令,到了时间就一定会执行。我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曾有过恶毒的企图,皇上受了神灵的启示才作出这个英明的决定。可这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罪,我们中间也有一些虚诚的基督徒。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与此相反,因而不能把敌人留在家里,把蛇留在怀里当然不行。
  “反正我们遭驱逐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有的人觉得驱逐我们还算轻的,可是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我们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因思念西班牙而哭泣,毕竟我们出生在西班牙,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到处流浪,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们本来指望在柏培拉,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受到款待,可是偏偏那里的人最虐待我们。我们真是‘有福不懂享,失掉后方知’。我们都非常想回到西班牙来,其中很多人像我一样会讲西班牙语,他们已经回到了西班牙,而把老婆孩子留在外面无依无靠,他们太爱西班牙了。现在我才理解了人们常说的‘乡情最甜’的意思。我离开咱们村,去了法国。虽然我们在那儿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我还是想到处看看。我又经过意大利去了德国。我觉得在那儿生活得更自在些,那儿的居民不怎么小心眼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们大部分人在思想上没有什么约束。
  “我在奥古斯塔①附近找到了一所房子,并且在那儿遇到了这几个外国人。他们很多人都习惯了每年来一次西班牙,看看西班牙的教堂。他们把西班牙当成了他们的安乐园,每次都肯定能赚到不少钱,而且收入颇丰。他们几乎走遍了整个西班牙,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是酒足饭饱,离开的时候手里至少有一个雷阿尔。等到走完西班牙,每个人都有一百多个杜卡多。他们把杜卡多换成金子,或者藏在长拐杖的筒里,或者藏在披肩的补丁里,或者用其他办法,把钱带出西班牙,送回他们国家去,尽管路上有层层关卡检查他们。桑乔,现在我想把我当初埋藏的财宝取出来。财宝埋在村外,所以去取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写信或者取道瓦伦西亚去找我女儿和我老婆,我知道她们正在阿尔及尔。我正筹划如何把她们带到法国的某个港口,然后再把她们带到德国去,再往后就听天由命了。桑乔,我的确知道我女儿和我老婆是真正的基督徒。我虽然比不上她们,但也应该算基督徒而不是摩尔人了。我总是祈求上帝睁开眼睛,并且告诉我应该如何敬奉他。最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我不知道,我老婆和女儿为什么选择了柏培拉而没有去法国。她们是基督徒,完全可以在法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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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古斯塔即现在德国的奥格斯堡。
  桑乔答道:
  “你看,里科特,这件事大概由不得你,她们是由你老婆的兄弟胡安·蒂奥彼索带走的。他是个地道的摩尔人,当然要到最合适他的地方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我估计你去找你埋藏的那些东西恐怕是徒劳。我们听说,你老婆和她兄弟带的很多珠宝和金钱都被检查出来没收了。”
  “被没收了倒有可能,”里科特说,“不过桑乔,我知道我埋藏的那些东西他们没动,因为我怕出意外,没有告诉他们东西埋在哪儿了。桑乔,你如果愿意同我一起去,把埋的那些东西挖出来收好,我给你二百个盾。你可以添补些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
  “我即使陪你去,”桑乔说,“也决不为贪钱。如果我贪钱,凭我今天早晨放弃的一个官职,六个月前我就可以用金砖砌墙,用银盘吃饭了。我觉得同你一起去就等于背叛了国王,帮助了他的敌人。别说你答应给我二百个盾,就是你现在给我四百个盾,我也不去。”
  “你放弃的是什么官职,桑乔?”里科特问。
  “我放弃的官职是海岛的总督,”桑乔说,“说实在的,要想再找到那样的官职可就不容易了。”
  “那个岛屿在什么地方?”里科特问。
  “在哪儿?”桑乔说,“离这儿两西里地远,叫巴拉塔里亚岛。”
  “别说了,桑乔,”里科特说,“岛屿都在海里,陆地上根本就没有岛屿。”
  “怎么没有?”桑乔说,“我告诉你,里科特朋友,我今天早晨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昨天,我还在那儿挺得意地当总督,干得蛮不错呢。不过,我觉得当总督有危险,所以不干了。”
  “那你当总督得到什么好处了?”里科特问。
  “得到的好处就是,”桑乔说,“知道了我不适合当总督,只配管一群牲畜;还有,就是当这类总督赚钱要以牺牲休息和睡眠甚至放弃吃饭为代价。因为在岛上,总督得吃得少,特别是在身边有保健医生的时候。”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里科特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些全是胡说八道。谁会把岛屿交给你,让你做总督呀?世界上难道就没人比你更有当总督的才干?别说了,桑乔,你还是先清醒清醒吧,看看你是不是愿意同我一起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帮我把埋在地下的财宝挖出来。说实话,那东西真不少,可以称得上是财宝了。我也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报酬。”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里科特,”桑乔说,“我不想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你我趁早各赶各的路。我知道,好来的钱易丢,不好来的钱连钱带人一起完。”
  “我也不想勉强你,桑乔,”里科特说,“不过你告诉我,我女儿、老婆和她兄弟离开时,你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在。”桑乔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女儿离开的时候打扮得很漂亮,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大家都说你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边走边哭,同她的女伴和相识的人拥抱。她请求所有前来看她的人祈求上帝和圣母保佑她。她说得那么伤心,连我这个不怎么爱哭的人都掉泪了。肯定有很多人想把她藏起来,或者在半路把她截回来,可是又怕违抗了国王的命令,只好罢休。最伤心的就是唐佩德罗·格雷戈里奥,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很有钱的少爷,听说他非常喜欢你女儿。你女儿走后,他再也没有在村里露过面。大家都猜想他也跟着走了,想把你女儿抢回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我原来一直怀疑那个小伙子爱着我女儿。”里科特说,“不过我相信我的里科塔的品行,因此虽然知道他爱着我女儿,我并不担心。你也一定听说过,桑乔,很少有或者根本没有摩尔姑娘同笃信基督教的男子通婚的。我相信我女儿主要是因为她信奉基督教,而不是多情,所以她不会理睬那个殷勤的少爷。”
  “但愿如此,”桑乔说,“否则双方都不好办。我该走了,里科特朋友,我想今天晚上赶到我主人唐吉诃德那儿去。”
  “愿上帝保佑你,桑乔兄弟。我的伙伴们也快醒了,我们也得接着赶路了。”
  两人相互拥抱,桑乔骑上驴,里科特拿起长拐杖,彼此分手。
  
  
  第五十五章 桑乔在路上的遭遇及其他新奇事
  桑乔那天半路遇见里科特耽误了时间,当天没能赶回公爵的城堡。他离城堡还有半西里路的时候,天色就黑下来了。不过因为是夏天,问题也不大。桑乔离开了大路,想找个地方,等到天亮再走。可他偏偏是那么倒霉,就在他找地方休息的时候,竟然连人带驴掉进了几座破旧建筑物之间一个又深又黑的坑里。往坑下摔的时候,桑乔在内心虔诚地祈求上帝保佑。他以为自己摔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驴摔到三人深的时候就落了地,桑乔在驴背上竟然安然无恙。他摸遍了自己的全身,又屏住气,看自己到底是完整无缺还是身上哪儿摔出了窟窿。他见自己好好的,没有摔坏,便不停地感谢上帝对他大发慈悲,否则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了。他用手摸着坑壁,想看自己能否爬出去,可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因此他很沮丧,再听到他的驴的痛苦呻吟声,就更难过了。不过这不怪驴,它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确实不好受。
  “哎,”桑乔感慨道,“人活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飞来的横祸!谁能想到,岛屿的总督昨天还对佣人和臣民颐指气使,今天竟摔到了一个坑里,而且无论是他的佣人还是他的臣民,居然无一人赶来相助!即使驴不疼死,我不伤心死,我们也得在这儿活活饿死!至少我不像我的主人唐吉诃德那样走运。他下了蒙特西诺斯洞窟后,那儿的饭桌和床铺都是现成的,条件比他家里还好。他在那儿看到的幽灵都漂亮文静,而我在这儿看到的只能是蛤蟆和蛇。我真倒霉,我的疯癫和幻想落了个什么结局呀!等到老天有眼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两具白骨了。他们发现我这头好驴的骨头,大概就会猜到我们是准了,至少那些听说过桑乔离不开驴,驴也离不开桑乔的人可以猜到。我再说一遍,我们真可怜,我们的倒霉的命运竟不让我们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中间,否则,即使无法把我们从不幸中解救出来,至少还有人为我们伤心,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合上眼睛!哎,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忠心耿耿地为我服务,可是我对你的报答多么不够呀!原谅我吧,请求命运尽可能把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吧。我发誓要在你的头上戴个桂冠,让你像个得了桂冠的诗人一样,而且还要把你的饲料增加一倍。”
  桑乔在那儿唉声叹气,他的驴在旁边听着一声不吭,这就是可怜的桑乔当时的处境。桑乔在哀叹和抱怨中度过了那个凄凉的夜晚。白昼来临,天亮了,这回桑乔才看清,如果没人帮忙,他就休想从坑里出去。他哀叹起来,喊叫起来,看是否有人听见自己的喊声。可是他的喊声如落入荒野,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于是桑乔以为自己死定了。驴仰面躺在地上,桑乔把它扶了起来,它才算勉强站住了。褡裢也同桑乔一起落入了坑内。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面包喂驴,驴也不客气。就好像驴能听懂他说话似的,桑乔对驴说道:
  “肚子吃饱,痛苦减少。”
  这时,桑乔发现坑的一侧有一个洞,容得下一个人蜷缩进去。桑乔爬了进去,看到那洞里面非常宽敞,一束阳光从一个可以称为洞顶的地方射进来,照亮了洞里。他还看到,这个洞延伸到另一边,另外还有一个宽敞的洞穴。看完后,桑乔又回到驴身边,拿起一块石头,把洞口周围的土挖掉,一直挖到能够让驴顺利通过的程度才罢手。桑乔扯起驴缰绳走过洞口,向前走去,看是否能从另一侧找到出口。洞内忽明忽暗,令人提心吊胆。“万能的上帝保佑我吧。”桑乔心里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是倒霉事,但若是遇到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就成奇遇了。他肯定会把这地穴洞窟当成是鲜花满园和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且,他还希望走出又黑又窄的洞后,外面又是遍野的鲜花。我就没那么有运气了。我没这个意识,也没这个情绪。我每走一步都想着脚下会裂出一个更比一个大的深渊,把我吞进去。‘祸如果单行,就算是万幸’。”桑乔就这样想着,走了大约半西里路,发现前面有一束朦胧的光线。
  对于桑乔来说,也许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死路走到了尽头。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到这儿,又把故事转到了唐吉诃德那儿。唐吉诃德正惊喜地等着与夺走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名誉的家伙决斗,他要让那个家伙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价。在预定决斗的前一天早晨,唐吉诃德骑着罗西南多疾驰出去,准备为决斗做些演练活动,结果跑到一个坑边的时候,幸亏他紧紧勒住了缰绳,不然就掉下去了。唐吉诃德催马走到坑边,从马上向坑内张望。他正看着,忽听坑内有人大声喊叫。他又仔细听了听,听到仿佛有人在向他呼救:
  “喂,上面的人,有哪位基督徒能听见我喊叫吗?或者,有哪位好心的骑士心疼这位被活埋的罪人,这位已经不再是总督的不幸总督吗?”
  唐吉诃德听着觉得像桑乔的声音,非常惊奇。他全力提高了嗓门,问道:
  “谁在下面?谁在叫苦?”
  “还有谁能在这儿叫苦呢?”桑乔说,“只能是那个由于自己的罪孽和厄运而吃尽了苦头的巴拉塔里亚岛总督,也就是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以前的侍从桑乔·潘萨呗。”
  唐吉诃德听下面这么一说,更惊奇了,而且开始感到害怕。他立刻想到桑乔大概已经死了,眼下在下面赎罪的是桑乔的鬼魂。这样一想,他便说道:
  “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名义向你发誓,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是个正在涤罪的鬼魂,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的职业就是帮助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我也扶助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者,假如他们不能自助的话。”
  “这么说来,”桑乔说,“上面同我说话的人大概就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吧,听声音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我是唐吉诃德。”唐吉诃德答道,“我从事的事业就是帮助受苦难的活人和死人。告诉我你是谁,我简直莫名其妙了。如果你是我的侍从桑乔,那么你大概已经死了。可是上帝开恩,没让魔鬼把你带走,而是让你留在炼狱里。我们神圣的天主教完全可以帮助你,把你从这个炼狱里解脱出来。我也愿意用我的全部财力求教会超度你。所以我刚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真见鬼了,”下面答道,“不管您怎么说,唐吉诃德大人,我发誓,我就是您的侍从桑乔。我一天也没死过,只不过是不再当总督了。这里面的情况和原因待我以后再找时间告诉您。昨天晚上,我掉到了这个坑里。我的驴也在这儿,它可以作证,它就在我身边呢。”
  驴似乎听懂了桑乔说的话,立刻大声嘶叫起来,叫声在整个坑里回荡。
  “真是个好见证!”唐吉诃德说,“这驴叫声我太熟悉了,你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桑乔,你等着,公爵的城堡离这儿不远,我马上就去,找人把你从坑里弄出来。你掉进坑里,大概是因为你造了孽。”
  “您去吧,”桑乔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儿回来。我被活埋在这儿,真受不了,简直快要把我吓死了。”
  唐吉诃德离开桑乔回到城堡里,把桑乔的事告诉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虽然知道那个坑,那个坑早在不知什么年代就有了,可还是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桑乔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他们就决定不当总督了。最后,派很多人带了很多绳索,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桑乔从那个坑里拉了上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见状说道:
  “所有坏总督离职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这个罪人从坑里出来时一样,饿得面无血色,而且看样子身无分文。”
  桑乔听到后说道:
  “那位说话的老弟呀,在八天或十天以前,我得到了一个岛屿,当上了总督。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没有一刻吃饱过,而且有医生害我,有敌人踩疼了我的骨头;我既没有得到不义之财,也没有赚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是‘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怎样才好,上帝自有安排,只能听天由命,这话真绝了。‘以为那儿挂着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也没有’。只要上帝理解我就够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尽管我还能说。”
  “你不要生气,桑乔,也不必为别人说什么而发火,那就没完了。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若想管住多嘴人的舌头,只能是螳臂当车。如果总督离任时发了财,人们就会说他是盗贼;如果他离任时没钱,人们就会说他是傻瓜笨蛋。”
  “我敢肯定,”桑乔说,“这次人们不会说我是盗贼,只会说我是笨蛋。”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说,由许多大人和孩子簇拥着回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走廊里等着唐吉诃德和桑乔。可桑乔还是先到马厩把他的驴安顿好,才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解释说他的驴前一天晚上已经受了不少罪。桑乔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双膝跪地,说道:
  “两位大人,我按照你们的意愿,而并非自己有此能力,到巴拉塔里亚岛当了总督,结果来去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至于我这个总督当得好不好,这儿自有证人,他们可以随便说。我判明了疑案,解决了争端,总是饥肠辘辘,因为岛上总督的医生,那个蒂尔特亚富埃拉的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总让我这样。敌人趁夜向我们进攻,情况十分危急,岛上的人说只有靠我的臂膀的力量,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取得胜利。他们说的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反正经过这段时间,我已经体会到了总督的重负和责任,而且也意识到我的肩膀和肋骨,还有我的承受能力,都不足以担负起如此的重负和责任。所以,与其让总督职务把我解除,还不如我先把总督职务解除了。昨天早晨我离开了海岛,走过了我去岛上时走过的街道和房子。我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也没有赚到一点儿钱。我本来想颁布几个有益的法令,可是我没有颁布,怕它们得不到遵守,那就等于没颁布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身一人离开了海岛,只有我的驴陪伴我。我走过一个坑边时摔了进去,今天早晨,出了太阳,我才看到出口。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若不是老天派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去救我,我肯定就死在那儿了。所以,我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你们的总督桑乔·潘萨就在你们面前。他当了十天总督,所得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别说当一个海岛的总督,就是当全世界的总督,他也无所谓了。他就是带着这个想法前来吻你们的脚,而且还模仿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话说:‘你跳来,我跳去。’现在我从总督的位置上跳出来,再回来服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同他在一起,虽然吃饭时常担惊受怕,我也知足了。无论是熊掌还是鱼,对我来说都一样。”
  桑乔就这样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唐吉诃德本来怕桑乔说起话来又是漏洞百出,见桑乔这么快就说完了,直在心里感谢老天。公爵拥抱了桑乔,说他从心里对桑乔如此迅速地离开了总督职务感到遗憾,不过他会尽力为桑乔物色一个担子轻可是油水大的差事干。公爵夫人也拥抱了桑乔,并且吩咐家人好好招待桑乔,因为看样子桑乔伤得不轻,情绪也不佳。
  
  
  第五十六章
  唐吉诃德为维护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的名誉,
  与仆人托西洛斯进行了一场空前的决斗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们让桑乔当总督这个玩笑并没有感到后悔。特别是管家当天也赶回来了,向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桑乔说的话和做的事都讲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他们佯装攻岛,桑乔害怕,一走了事等等,公爵和公爵夫人更觉得有意思了。接着,故事说到规定的决斗日期到了。在此之前,公爵已经多次嘱咐仆人托西洛斯,该如何战胜唐吉诃德,却又不能伤害他。公爵还吩咐把长矛的铁尖取了下来。公爵对唐吉诃德说,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允许这次决斗太残酷,千万别危及性命。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上提供决斗场地就很不错了,因为决斗违反了教会关于禁止决斗的规定。他不想让这次决斗那么严酷。
  唐吉诃德说公爵尽管吩咐,他都会服从。可怕的一天终于到了,公爵已吩咐在城堡前面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决斗台,决斗的裁判和原告女佣母女都坐在台上。当地和附近的无数人都跑来观看。在那个地方,无论是仍然健在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种决斗。
  司仪首先进入场地,在场地内巡视察看,以防有任何欺骗行为或者有可能绊倒人的东西。女佣母女俩随后进入场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们的头巾盖住了眼睛,甚至盖到了胸口,以示她们的极大悲痛。唐吉诃德出场了。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仆人托西洛斯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片号角声的伴奏下从决斗台的另一侧出场了。他眼睛上戴着护眼罩,身上穿着亮光闪闪的坚固盔甲。他的马看样子是弗里萨马①,身体宽大,呈黑白色,每个蹄子上都长着一大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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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里萨出产的马非常雄健,四蹄毛多。
  这位勇敢的战士已从公爵处得知该如何对待勇敢的唐吉诃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死他,只能在交锋时尽力躲闪,以免在两人正面冲杀时危及自己的生命。他沿着决斗场转了一圈,来到母女俩面前,看了一眼那位要求同他结婚的姑娘。司仪召唤已经来到决斗场上的唐吉诃德,让唐吉诃德当着托西洛斯的面问两位女佣,是否同意让唐吉诃德为她们主持公道。她们回答说同意,而且无论出现什么结果,她们都认账,都认为有效。此时,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决斗场上边的一个回廊里观看。他们周围簇拥着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场空前严酷的决斗。决斗的条件是,如果唐吉诃德战胜对手,那个对手就得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如果唐吉诃德战败了,那个对手就不再履行同那个姑娘结婚的诺言,而且不承担任何义务。
  司仪让两个人站到平等地面向阳光的位置,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鼓声响起,号角声响彻天空,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大家都悬着心,有些人害怕,有些人则期待着决斗的结果,不管是什么结果。唐吉诃德此时一边在心里虔诚地向上帝、向杜尔西内亚夫人祈祷,一边等待着发出开始进攻的信号。可是,那位仆人却另有想法,且看下面。
  那个仆人看了姑娘一眼,立刻觉得她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那个被人们称为爱神的瞎小子居然不放过战胜一个仆人灵魂的机会,以便给自己的功劳薄上再添光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仆人身旁,把一支两尺长的箭从左侧射进了仆人的胸膛,箭穿透了仆人的心。爱神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因为他是隐而不见的,可以任意穿梭,而且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解释自己做的事情。
  进攻的信号发出时,那个仆人已经走了神,正想入非非地想着那个姑娘的美貌,竟没有听到号角声。唐吉诃德一听到号角声就立刻开始进攻。他催动罗西南多快速冲向敌人。他的侍从桑乔见状大声喊道:
  “上帝为你指路,游侠骑士的精英!上帝保佑你胜利,正义在你一边!”
  托西洛斯虽然看见唐吉诃德向他冲来,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相反,他大声呼唤司仪。司仪跑过来看他想干什么。仆人对司仪说道:
  “大人,这场战斗是为了决定是否同那个姑娘结婚的问题吧?”
  “是的。”司仪答道。
  “那么好吧,”仆人说,“我内心感到害怕。如果把这场战斗进行下去,我于心不忍。我愿意认输,同那个姑娘结婚。”
  司仪是这次活动的知情者之一,所以听了托西洛斯的话十分惊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唐吉诃德见自己的对手不向前进攻,跑了一半也停下来。公爵不知道决斗为什么停了下来,待司仪向他报告了托西洛斯的话以后,他不禁勃然大怒。此时,托西洛斯已经来到唐娜罗德里格斯面前,大声说道:
  “夫人,我愿意同您的女儿结婚。我不愿通过争斗获取本来可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得到的东西。”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后说道:
  “既然这样,我的话也就算兑现了。让他赶紧结婚吧,这是上帝的安排,让圣佩德罗为他们祝福吧。”
  公爵从城堡的看台上走下来,来到托西洛斯身旁问他:
  “小伙子,你真的认输了?你是不是因为内心感到恐惧才愿意同这个姑娘结婚的?”
  “是的,大人。”托西洛斯说。
  “他做得对。”桑乔此时说道,“本来应该给耗子的,现在给了猫,这回倒省事了。”
  托西洛斯想摘掉头盔,就请大家帮忙,因为头盔扣得太紧,他有点受不了。大家立刻帮他把头盔摘了下来,结果仆人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一见就大声喊道:
  “这是个骗局!他们让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冒充我真正的丈夫!愿上帝和国王为我们主持公道!这要不说是卑鄙,也够恶毒了!”
  “别着急,”唐吉诃德说,“这并不恶毒,也不卑鄙,即使恶毒卑鄙,也不是公爵所为,而是那些专跟我捣乱的魔法师干的事情。他们嫉妒我在这次决斗中取得胜利,于是把你丈夫的面孔变成了你说的那个公爵仆人的面孔。你就听我的劝告吧,尽管我的敌人在捣乱,你还是同他结婚吧,他肯定就是你想得到的那个丈夫。”
  公爵听了差点儿大笑起来,说道:
  “唐吉诃德遇到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竟差点相信我这个仆人不是我的仆人了。咱们还是采取这个办法吧:如果你们同意,咱们把婚礼推迟十五天,先把咱们怀疑的这个人关起来。这期间他肯定会恢复原形,魔法师们对唐吉诃德大人的仇恨不至于持续那么长时间,况且他们把人的面孔改变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呀。”
  “噢,大人,”桑乔说,“这些坏蛋常常把一些与我主人有关的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前几天我的主人打败了一个叫‘镜子骑士’的骑士,可是魔法师们把他变成了我们村一位老朋友参孙·卡拉斯科的模样,还把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农妇。所以,我觉得这个仆人无论是生是死,这辈子只能当仆人了。”
  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说道:
  “无论这个向我求婚的人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我宁愿成为一个仆人的正式妻子,也不愿意当一个绅士的玩物,更何况玩弄我的人还不是绅士呢。”
  不过,最后托西洛斯还是被关了起来,以便看看他到底能变成什么模样。很多人欢呼唐吉诃德的胜利,可是更多的人却因为没有看到两个战士被撕成碎片而感到沮丧,就像那些本来想看绞死人的孩子却看到被判绞刑的人被赦免时那样沮丧。人们离去了,公爵和唐吉诃德回到了城堡,托西洛斯被关了起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满意地看到,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最终将以结婚收场。托西洛斯也对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第五十七章 唐吉诃德告别公爵;公爵夫人的淘气侍女阿尔蒂西多拉同唐吉诃德的纠葛
  唐吉诃德觉得自己应该摆脱城堡里这种安逸的生活了。他觉得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留在这里,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像对待所有游侠骑士那样,每天都沉溺在歌舞升平之中,实在有负于上帝。于是有一天,他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准许自己离开。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现出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同意了唐吉诃德的请求。公爵夫人把桑乔的妻子给丈夫的信交给了桑乔。
  桑乔看完信,不禁泪流满面,说道:
  “我老婆特雷莎听说我当了总督,对我寄托了如此大的希望,哪里会想到到头来,我还得跟着主人唐吉诃德四处漂泊呢?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的特雷莎不忘本分,给公爵夫人送来了橡子,否则她就显得忘恩负义了,那么我会很伤心的。令我宽慰的是,这礼物不能算贿赂,因为在她送橡子之前,我已经当上了总督。如果得到了别人的好处,哪怕只送一点儿小小的礼物,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实际上,我当总督来去都是赤条条,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我生来赤条条,现在也是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这就不错了。”
  这是桑乔出发那天发生的事。唐吉诃德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现在他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城堡的空场上。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已聚集在走廊里看着唐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来了。桑乔带着褡裢、提包和干粮,骑在驴背上,非常高兴志》。倡导哲学与具体科学的相互渗透,要深入到社会的深层,因为前一天晚上,公爵的管家,也就是那个扮成三摆裙夫人的人,给了他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以备路上用。这件事连唐吉诃德也不知道。大家正为唐吉诃德送行,女佣群里那个机灵淘气的阿尔蒂西多拉忽然提高了嗓门,语调凄凉地说道:
  坏骑士,请你勒一下缰绳,
  听我讲,
  不必催动你那不驯的马匹
  把蹄扬。
  虚伪的人,你逃避的
  不是一条毒蛇,
  而是一只
  小小的羔羊。
  恶毒的魔鬼,你嘲弄的
  是山上的狄安娜和树林里的维纳斯
  都相形见绌的
  美丽姑娘。
  冷酷的比雷诺①,逃亡的埃涅阿斯②,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用你的爪子
  无情地带走了
  一个多情温柔姑娘的
  肝胆心肠。
  你还带走了三块头巾,
  一副吊袜带,
  就从我那
  洁白似玉的细嫩腿上。
  你还带走了我的无数叹息,
  倘若它们能变成火焰,
  即使有无数的特洛伊,
  也会被烧光。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的侍从桑乔
  冷漠无情,
  却使你的杜尔西内亚摆脱不了魔障。
  也许在我这里,
  好人为罪人受过。
  你是自作自受,
  重罚应当。
  你的最佳运气
  终将变成不幸,
  你的遐思只能变成梦想,
  你的忠贞必将被人遗忘。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从塞维利亚到马切纳,
  从格拉纳达到洛哈,
  从伦敦到英国③
  让你的伪君子臭名远扬。
  如果你玩
  “王朝”、“百分”或“头牌”④,
  大小王不到你手,
  七和A也无望。
  你若修趼子,
  让你血流不止;
  你若拔牙,
  让你牙根断在牙床!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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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雷诺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曾将其情人抛弃于荒岛上。
  ②埃涅阿斯抛弃了他的情人迦太基女王,逃到意大利,参见《埃涅阿斯纪》。
  ③马切纳位于塞维利亚境内,洛哈位于格拉纳达境内,伦敦是英国首都。此处均为戏谑语。
  ④三种牌戏名。在这三种打法中,大小王、七和A分别是最大的。
  心受创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唐吉诃德一直注视着她,一言不发。阿尔蒂西多拉唱完后,唐吉诃德转过头对桑乔说道:
  “我以你家先辈的性命发誓,我的桑乔,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这位多情姑娘说的那三块头巾和一副吊袜带?”
  桑乔答道:
  “三块头巾是我拿的,可那副吊袜带,跟我根本就不沾边。”
  公爵夫人对阿尔蒂西多拉的大胆行为甚感惊讶。她虽然知道阿尔蒂西多拉冒失、爱开玩笑并且放肆,却没料到这个姑娘会放肆到这种程度。而且,她事先并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会开这个玩笑,所以更是惊奇不已。公爵想把气氛搞得更活跃些,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在我的城堡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却居然偷走我的侍女的至少三块头巾,也许还有一副吊袜带,我觉得这样不好。这表明您居心不良,与您的盛名不符。请您把吊袜带还给这位姑娘,否则我就要同您展开一场生死决斗,而且决不惧怕恶毒的魔法师像对待与您交战的仆人托西洛斯那样,改变我的面孔。”
  “上帝并不希望我向曾经热情照顾我的大人拔剑。”唐吉诃德说,“头巾我可以还回去,桑乔说在他手里呢。可是还吊袜带就不可能了,因为我和桑乔都没拿。如果您这位女佣仔细翻翻自己的东西,准能找到。公爵大人,我从没有偷过东西,今生今世也不想偷,上帝也不允许我这样做。至于这位姑娘已经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我没有责任,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向您和向她道歉。我只请求您不要把人看扁了,还是重新让我上路吧。”
  “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愿我们总能听到您的好消息。再见吧。只要您还留在这里,所有看到您的姑娘就都会欲火难捺。我这个侍女我自会责罚,让她以后心正眼不斜。”
  “请您再听我说一句,英勇的唐吉诃德。”阿尔蒂西多拉说道,“请您原谅我说您拿了我的吊袜带。我向上帝和我的灵魂发誓,吊袜带现在就在我腿上呢。我真是骑驴找驴。”
  “我早就说过,”桑乔说,“若是我拿了东西不说,那像话吗?如果我想拿,我当总督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唐吉诃德向公爵、公爵夫人和所有在场的人低头鞠躬,然后掉转缰绳走出了城堡。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两人直奔萨拉戈萨。
  
  
  第五十八章 唐吉诃德一路上的奇遇应接不暇
  唐吉诃德摆脱了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来到旷野,觉得自己又如鱼得水,可以重新当他的游侠骑士了,便精神抖擞起来。他转身对桑乔说道:
  “桑乔,自由是老天赐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之一,埋藏在地下和海底的宝藏都无法与之相比。人们应当不惜冒生命危险去追求自由,就像人们追求荣誉一样。反之,囚禁是人类的最大痛苦。桑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看到了,咱们抛弃了城堡里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在那儿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冰镇美酒,可是我却觉得饥饿难忍,因为吃起来总不像吃自己的东西那样自在。得到了人家的好处就得报答,所以精神上总是不能放松。上帝赐予他面包,他只须感谢上帝就行,这样的人多幸福呀!”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公爵的管家还给了我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咱们却没报答,这就不好了。有了这个小口袋,我就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咱们并非到处都能遇到免费款待咱们的城堡,说不定又会碰到如果不交钱就把咱们揍一顿的客店呢。”
  游侠骑士和侍从说着话已经走出了一西里多地,忽然,他们看到,在前面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把外衣垫在身子下面坐着吃饭。一些用白布单盖着的东西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他们身旁。唐吉诃德走过去不能与之混同。随着实践和科学的发展,人们对具体物质形,首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然后问他们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人答道:
  “是一些浮雕圣像,我们村里建祭坛要用它们。用白布盖上是怕它们褪色,另外,抬的时候也免得碰坏了。”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看看它们。你们对它们这么小心翼翼,一定是上品。”
  “那当然,”另一个人说道,“不信,您听听价钱,它们每一个都值五十多杜卡多呢。您等一下谢铎,宗程朱,后转师王守仁。又转而批评王学,讥宋儒为,让您自己亲眼看看,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那人站了起来,揭掉盖着最边上的神像的白布,原来是跃马扬威的圣豪尔赫。一条毒蛇正缠在他的腿上,他的长矛刺中了毒蛇的喉咙,其勇猛赫然可见。整个圣像显得光彩夺目。看到圣像,唐吉诃德说:
  “这位是圣教的优秀游侠骑士之一,名叫圣豪尔赫。此外,他还是少女的保护神。咱们再看另一个吧。”
  那人又揭开了另一座圣像的盖布,看样子是骑在马上的圣马丁。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唐吉诃德一见圣像就说道:
  “这位大概也是基督教的勇士。我觉得他最突出的是慷慨,其次才是勇敢。桑乔,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他把自己的半个斗篷送给了穷人。当时肯定是冬天,否则他那么仁慈,一定会把自己的整个斗篷都送给穷人。”
  “不见得吧,”桑乔说,“他应该像俗语说的那样,‘无论给还是留,都得有个分寸’。”
  唐吉诃德笑了。他让再拿掉一块盖布。这回是骑在马上的西班牙帕特龙圣像。他的剑上沾着血,脚踏在摩尔人的脑袋上。唐吉诃德立刻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骑士。他是基督骑士队伍中的一员,名叫圣迭戈·马塔莫洛斯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他都称得上是一位最勇敢的圣徒和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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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个名字也可理解为“杀死摩尔人”。
  他们又揭开了一块盖布,露出的是正从马上往下跳的圣保罗,其背景也像宗教组画上画的那样。塑像栩栩如生,似乎是耶稣在问,圣保罗在答。
  “他是上帝当时最大的敌人,”唐吉诃德说,“后来又成了上帝最忠实的保卫者。他生前是游侠骑士,死时却是个坚定的圣人,在上帝的葡萄园里辛勤地劳作。他是人们的导师,曾经亲聆耶稣的教诲。”
  神像看完了。唐吉诃德让人把神像盖好,然后对运送神像的几个人说道:
  “我看到了我应该看到的东西,看来这是个好兆头。这些圣人和骑士从事的正是我所从事的行业,也就是从武。我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圣人,使用的是神圣的武器,而我只是个罪人,只能以凡夫俗子的方式去战斗。他们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夺取了天堂。要进入天堂就得付出努力,而我奋斗至今,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不过,如果我的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她的困境,我也就会吉星高照,智慧倍增,时来运转。”
  桑乔说:“愿上帝能听到他的话,充耳不闻者只能是聋子。”
  几个人瞧着唐吉诃德的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十分诧异,不明白唐吉诃德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吃完饭,抬起神像,告别了唐吉诃德,又继续赶路。
  桑乔再一次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似的,没想到自己的主人竟如此博学,对世界上的各种事情无不了如指掌。
  他对唐吉诃德说道:
  “说实话,我的主人,假如咱们今天遇到的事情能够称得上是奇遇,那么可以说,这是咱们的征程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次。咱们没挨棍棒,没受惊吓,不必拔剑迎战,没有摔倒在地,也没有忍饥挨饿。感谢上帝让我亲眼看到了这些。”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这个俗人称为兆头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合理的依据,因此明智的人只把它看作良好的巧遇。一个相信兆头的人早晨走出家门,碰到一个圣方济会的教士,结果就像碰到了狮身鹰头兽似的转身回家了。另一个迷信的人在桌子上撒泼了一点盐,他心里就忧愁起来,本来是一点儿小事,他却以为是老天向他预示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一样。聪明的基督徒从来不必关心什么天意。埃西皮翁到达非洲时,一上岸就摔了一跤,他的士兵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可是,他却拥抱着大地说:‘你可跑不了啦,非洲,我已经抓住你了。’所以,桑乔,遇到这些神像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巧合。”
  “我也是这样想的,”桑乔说,“不过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西班牙人打仗时总是喊着那个圣迭戈·马塔莫洛斯的名字呢?喊什么‘圣地亚戈,西班牙关闭①!’难道西班牙一直是敞开着,所以得关上吗?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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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关闭”一词应理解为“向敌人进攻”的意思。这句话应译为“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下面唐吉诃德并未能解释清楚这句话。
  “你头脑真简单,”唐吉诃德说,“你看,上帝把这位伟大的橙色十字骑士赐予西班牙,作为西班牙的保护神,尤其在西班牙人同摩尔人交战的关键时刻更是如此。所以,他们每次打仗时总是呼喊他的名字,把他当作自己的保护神,而且人们也多次看到他显灵,结果摩尔人的军队被打得人仰马翻。
  这种事我可以从西班牙的历史上给你举出很多例子。”
  桑乔又转了个话题,对主人说道:
  “大人,公爵夫人的那个女仆阿尔蒂西多拉竟然那么厚脸皮,我真感到吃惊。那个爱神,听说他是个瞎小子,大概已经用箭射穿了她的心。那个瞎小子虽然眼睛迷糊,或者说是睁眼瞎,却能用箭击中人的心脏,并且把它射穿,无论那颗心是多么小。我还听说,爱情之箭遇到有羞耻心的庄重姑娘就会折断并反弹回来,可是在这个阿尔蒂西多拉身上,箭不仅没有折断,反而更锋利了。”
  “你应该注意到,桑乔,”唐吉诃德说,“爱情并不是按照常规行事的。它同死亡一样,无论是国王的王宫大殿,还是牧人的茅棚小屋,都摆脱不了它的进攻。它一旦占据了某个人的心灵,首先要做的就是剥夺他的畏惧和羞耻心。所以,阿尔蒂西多拉恬不知耻地表白她的欲望,只能让我感到迷茫而不是怜悯。”
  “真无情!”桑乔说,“真不知好歹!若是我,遇到别人说几句动情的话,我早就服服帖帖了。活见鬼,您真是铁打的心肠钢铸的身。可是,我就想不明白,这个姑娘究竟看上您什么了,居然如此魂不守舍。是您的华丽服装,您的气质,您的举止,还是您的脸庞?究竟是其中某一样还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令她这样动情?说实话,我常常从头到脚地打量您,却没看到有什么让人动情的地方,相反倒是挺让人害怕的。我听说美貌是让人爱慕的首要条件。可是您一点儿也不美呀!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爱上您什么了。”
  “你应该知道,桑乔,”唐吉诃德说,“美有两种。一种是心灵美,一种是肉体美。聪明、正直、慷慨、良好的举止和修养都属于心灵美,而这些特性往往可以在一个貌不惊人的人身上体现出来。如果把自己的眼光放在心灵美上,而不是放在肉体美上,就会产生出一种爱的冲动。桑乔,我很清楚,我并不漂亮,可我也不是丑八怪。一个人只要不是像魔鬼那么丑陋,而且具有我刚才说到的心灵美,他就会被人爱慕。”
  他们说着话,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忽然,唐吉诃德意想不到地撞到一张挂在几棵树之间的绿线网上。唐吉诃德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便对桑乔说:
  “桑乔,我觉得这张网可能是咱们遇到的最蹊跷的遭遇了。我可以拿性命打赌,肯定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想用网拦住我,不让我继续赶路,以报复我对阿尔蒂西多拉的无情。不过,让他们瞧瞧吧,别说这网是用绿线织的,就是用坚硬的金刚石或其他什么材料做的,比妒火如焚的火神为捕捉维纳斯和玛斯①而设的网子还要结实,我也可以势如破竹地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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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纳斯的丈夫是火神赫费斯托斯,他得知妻子与战神玛斯偷情,便设了一张大网,将两人捉住,使其出丑。
  他们正打算冲过去,前面的树林里忽然走出了两个十分美丽的牧羊女。她们穿的是牧羊女的衣服,但衣料和短裙却是锦缎做的,而且裙子是金色平纹绸的。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其金黄的颜色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两个绿桂叶和红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她们头上。看年龄她们是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样子。
  桑乔十分惊奇,唐吉诃德也呆若木鸡。连太阳也似乎静止不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四个人。最后,还是一个牧羊女先开口说了话。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请您止步,不要弄坏了网子。这网子不是用来供你们破坏的,而是让我们挂着玩的。我知道您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挂这个网,我们是什么人。让我简单跟您说几句吧。在离这儿两西里地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很多富贵人家。他们有很多朋友和亲戚,商定带着自己的夫人、孩子、邻居以及亲朋好友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玩。这是这一带最好的地方。姑娘扮成小伙子,小伙子扮成牧童,把这里变成了牧人的乐园。我们已经熟读了两首田园诗,一首是著名诗人加西拉索写的,另一首是杰出诗人卡蒙恩斯①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写的,不过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朗诵过。昨天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这里有一条大河,灌溉着两岸的草地。我们在河边的树荫下搭了几座帐篷,人们把这叫作野营。昨天晚上,我们又在这几棵树上挂了这几张网,想蒙骗几只被我们的喊声吓昏了头的小鸟撞进网来。大人,如果您有兴趣,到我们这儿来做客,我们一定盛情款待。在这里没有忧愁和悲伤。”
  牧羊女不再说话了。唐吉诃德答道:
  “美丽无比的姑娘,我看到您的俏丽容貌时,简直就像阿克泰翁②猛然看到狄安娜出浴一般不胜惊奇。我非常赞赏你们的娱乐方式,并且感谢你们对我的一片盛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遵命。我的责任要求我知恩图报,为各种善良的人尽心竭力,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如果这些本应只占一小部分空间的网子把整个世界都占据了,我也会寻找新的世界绕过去,绝不会毁坏这些网子。对于我这种夸张,还请您相信,因为向您发誓的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您大概听说过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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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蒙恩斯(1525—1580),葡萄牙诗人。
  ②按照希腊神话,阿克泰翁偶然看到了狄安娜洗澡。狄安娜羞恼成怒,将他变成了鹿。
  “哎呀,我的好朋友,”另一个牧羊女说道,“我们多幸运啊!你看到我们面前的这位大人了吗?他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谦恭的人!有关他的业绩已经出版了一本书,我已读过。这本书总不会骗咱们吧。我敢打赌,与这位好人一起同行的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这个人滑稽得无与伦比。”
  “是的,”桑乔说,“我就是您说的那位滑稽的侍从。这位就是我的主人,也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曼查的唐吉诃德。”
  “哎呀,朋友,”这个牧羊女说,“咱们求求他别走了,咱们的父母兄弟听说后也会高兴无比呢。我听说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既勇敢又谦恭,特别是我还听说他用情专一,他坚定不移地忠于他的意中人,那个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整个西班牙都公认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你们说得对,”唐吉诃德说,“她的举世无双的美貌是无庸置疑的。你们不必费心挽留我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偷闲片刻。”
  这时,一个牧羊女的哥哥朝这四个人走来。他也是牧羊人的打扮,但是衣服的面料像这两位牧羊女的一样华贵。两个牧羊女告诉他,同她们在一起的就是曼查的英勇的唐吉诃德,旁边这个人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她们的这位兄弟大概也听说过这两个人吧。牧羊人彬彬有礼地向唐吉诃德问候,并且请唐吉诃德同自己一起到帐篷去。唐吉诃德推辞不过,也就跟着去了。这时,捕鸟的又开始吆喝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被网子的颜色所迷惑,纷纷撞进网内,想逃却逃不脱了。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人聚集在那个地方,结果人们一下子都知道唐吉诃德和桑乔在这里了。大家都很高兴,他们都听说过唐吉诃德和桑乔。大家来到帐篷里,那儿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大家非常尊重唐吉诃德,让他坐在首席。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觉得他挺怪。吃完饭,撤去台布后,唐吉诃德不慌不忙地提高了嗓门,说道:
  “人类最大的罪孽就是知恩不报,尽管有人说最大的罪孽是骄傲自满。人们常说,地狱里净是些忘恩负义的人。这一罪孽我也有可能留下,因此,我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留心这点了。如果我不能以德报恩,我也要保持报恩的愿望。如果这样还觉得不够,我就把它公之于众。如果一个人把他从别人那儿受到的恩惠公之于众,那么他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报恩。在大部分情况下,受惠者的情况要逊于施惠者。上帝高于一切,他赐福于大家,而大家对于上帝的回报则微不足道,因为相比差距甚大。这个巨大的空缺在某种程度上就要靠感激之心来弥补。所以,对于你们的热情款待,我无力用同等的感情予以回报,只能聊尽绵薄,按照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我准备在这条通往萨拉戈萨的道路上留守两天,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扮成牧羊女的姑娘,除了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之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知书达礼的姑娘。请诸位不要见怪,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最美丽的人。”
  桑乔一直在旁边仔细听着,这时他大声说道:
  “世界上怎么竟有人敢说我主人是疯子呢?你们说说,诸位大人,有哪一位乡村神甫,不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学问,能够说出像我主人说的这样的话?有哪一位游侠骑士,无论他如何以勇敢闻名,能够做出像我主人提出要做的这种事情?”
  唐吉诃德转过身,怒容满面地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说你不是一个恶毒而又卑劣的笨蛋呢?谁让你来管我的事,说我疯不疯的?住嘴,不许跟我顶嘴!如果你还没给罗西南多备好鞍的话,赶紧去备鞍吧。我马上要把我的诺言付诸实施。现在真理在我一边,所有与此相违背的东西都可以说已经不攻自破了。”
  唐吉诃德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场的人无不惊奇,弄不清他的神经到底正常不正常。大家都劝说他不必那样做,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感恩之心了;至于他的勇气,大家已经从有关他的书上了解到了,不必再有什么新的表示。唐吉诃德依然故我。他骑上马,手持盾牌和长矛出了门,来到离绿草地不远的大路上。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大家也都跟了过去,想看他的前所未有的壮举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唐吉诃德在大路当中站定,气冲山河地说道:
  “喂,你们这些将在今后两天内通过此地的过路人,无论是骑士还是侍从,无论是骑马还是步行,都听着,曼查的游侠骑士唐吉诃德将在此证明,若论美貌知礼,世界上的所有姑娘都比不过草地上的这两位人间仙女,当然,我心中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不在此列。如果谁对此持异议,那就过来吧,我正等着他呢。”
  唐吉诃德又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可是路上没有过路人,自然也就没人听到他的话了。不过挺凑巧的,过了一会儿,路上就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手里都拿着长矛,蜂拥着疾驰而来。同唐吉诃德在一起的人都转身离开了大路,站到远远的地方。他们知道,如果不躲开就可能会有危险。只有唐吉诃德仍威风凛凛地留在原地不动。桑乔已经躲到了罗西南多的屁股后面。那群人过来了,其中一个跑在前面的人大声对唐吉诃德说道:
  “真见鬼,赶紧让开骆,当心公牛把你踩扁了!”
  “喂,你们这些匪徒,即使是哈拉马沿岸饲养的最凶猛的公牛,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们这群混蛋必须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刚才宣布的都是事实,否则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驯牛人来不及答话,唐吉诃德想躲也躲不及了,一大群凶猛的公牛和领头的几只驯牛,再加上众多的驯牛人和圈牛人,把唐吉诃德和桑乔连马带驴一起撞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原来,第二天有个地方要举行斗牛比赛,他们要把牛先送过去圈起来。桑乔浑身疼痛,唐吉诃德惊魂未定,驴受了伤,罗西南多也体无完肤。不过,最后他们总算都站起来了。唐吉诃德在牛群后面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边追边喊: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群混蛋!这里只不过有一个骑士,但他决不是那种‘穷寇莫追’的人。”
  可是,那群人和牛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也没有理会他的恐吓。唐吉诃德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坐在路上等着桑乔、罗西南多和驴赶上来。聚齐之后,他们又重新骑上牲口,满心羞愧,没有向那个牧人乐园告别,就继续赶路了。
  
  
  第五十九章 唐吉诃德遇到一件可以称为奇遇的怪事
  唐吉诃德和桑乔遭受了公牛的非礼之后,一路风尘,来到了树林间的一泓清泉边。他们为驴和马摘掉了笼头,任其游荡。主仆二人坐下来,桑乔从他藏食品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些他称为熟肉的食物。唐吉诃德漱了口,洗了脸,清凉了一下,觉得精神爽快些了。他心中烦闷,没有吃东西;桑乔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没动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主人没吃,他也不敢先尝。可是,他见主人只管自己想心事,根本就没想去拿面包,也就不顾什么规矩了,一声不吭地拿起面包和奶酪往肚子里填。
  “吃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得维持生命,这比我维持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忧心忡忡,厄运不断,干脆让我死掉算了。桑乔,我生来就是虽生犹死,而你呢,是为死而吃。为了让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妨想想,我这个人史书有载,武艺有名,行为有礼,王宫有请,姑娘有求,总之,我本来应该由于我的英勇业绩而得到桂冠,取得英名,可是今天上午我却被那些粗野无礼的牲畜踩得浑身疼痛。现在,我的牙崩了,手也麻了,完全没有胃口了。所以,我想还是让自己饿死算了,这是一种最残酷的死亡方式。”
  “可我觉得,”桑乔说,“有句俗语,您大概不会赞成,就是说‘死也要当饱死鬼’。至少我不想把自己饿死,相反,我倒想像皮匠那样。皮匠用牙齿把皮子咬住,尽可能地拉长。我也会拼命吃,尽力延长我的生命,一直到气数已尽。您应该知道,大人,世界上再没有比像您这样绝望更傻的事了。还是听我的吧,吃完东西以后在这片绿草垫子上睡一会儿,醒来后您就会觉得好一些。”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这几句话不仅不傻,倒有点哲学家的味道,便同意了。不过,他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如果你能按照我现在说的去做,我的心情就会轻松一些,不那么难受。那就是当我按照你说的去睡觉的时候,你往远处走一点儿,解开衣服,用罗西南多的缰绳抽打自己三四百下。要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你还差三千多下呢。由于你的疏忽,她现在仍然受着魔法的折磨,这是多大的憾事呀。”
  “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桑乔说,“咱们俩现在还是先睡觉,然后再说吧。您该知道,让一个人狠狠抽打自己,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个腹中空空的人呢。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还是耐心点儿吧,也许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被打得百孔千疮了。‘不死就有日子’,我是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愿意实现我的诺言。”
  唐吉诃德对此表示感谢,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桑乔吃得可不少。吃完后,两人倒地睡觉,任凭那两头牲口在肥沃的草地上随意啃青。他们醒来时天色已渐晚,两人便赶紧骑上牲口继续赶路,想尽快赶到一西里外的一个客店去。我这里说客店是因为唐吉诃德称它为客店,而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所有的客店都称为城堡。
  他们来到客店,问店主是否还有房间。店主说不仅有,而且条件很好,在萨拉戈萨可称是独占鳌头。两人从马背和驴背上翻身跃下。店主给了桑乔一把钥匙,桑乔把他们带的食物放到一个房间里,又把两匹牲口牵到马厩里,喂了些草料,然后出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唐吉诃德正坐在一个石凳上。桑乔特别感谢老天,他的主人这次没把客店当成城堡。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两人回到他们的房间。桑乔问店主,晚饭有什么可吃的,店主回答说,那要看客人的口味了,可以说想吃什么有什么,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上的家禽,还有海里的鱼,应有尽有。
  “用不了那么多,”桑乔说,“我们俩只要有两只烤鸡就够了。我的主人身体不舒服,吃不多,我吃得也不是特别多。”
  店主说没有鸡,鸡都被老鹰叼走了。
  “那么,您就去让他们烤一只嫩母鸡吧。”桑乔说。
  “母鸡?我的妈呀!”店主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把五十多只母鸡都拿到城里卖掉了。除了母鸡,你随便要什么都可以。”
  “那么,”桑乔说,“牛犊肉或羊羔肉总该有吧。”
  “现在客店里没有,”店主说,“没有是因为用完了。不过,下星期有的是。”
  “这下可好了,”桑乔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咸肉和鸡蛋总该有吧?”
  “我的天哪,”店主说,“这位客人可真够笨的。我刚才说过这儿没有母鸡,你怎么还想要鸡蛋呢?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要点儿美味的东西。”
  “我的天哪,这么办吧,”桑乔说,“店主大人,你说说你这儿有什么吧,我们也不用再考虑了。”
  “我有两只牛犊蹄一般大小的老牛蹄,或者说两只像老牛蹄一般大小的牛犊蹄,现在正煮着呢。我已经加了豆子、葱头和咸肉。这会儿它们正叫着: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
  “那么现在我们就要它,谁也不许再要了。”桑乔说,“我一定出比别人多的价钱。我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无论什么蹄子我都爱吃。”
  “没有人会再要的,”店主说,“因为我这里的其他客人都很有身份,他们都自己带着厨师、管理员和原料。”
  “若论有身份,”桑乔说,“谁也不如我的主人有身份。不过,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他带着食物和饮料。我们躺在草地上吃橡子或野果就饱了。”
  桑乔同店主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店主问桑乔他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桑乔就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唐吉诃德仍留在房间里。店主把那锅牛蹄端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大方方地一起吃。这个房间同隔壁那个房间似乎只隔着一堵薄墙。唐吉诃德听到那个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亲爱的唐赫罗尼莫大人,趁现在还没有送晚饭来,咱们还是看看《唐吉诃德》的下卷吧。”
  一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唐吉诃德立刻站起来,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只听得那个唐赫罗尼莫大人说道:
  “唐胡安大人,您为什么要看那些胡言乱语呢?凡是读过《唐吉诃德》上卷的人都知道,这部小说索然无味,那么下卷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尽管如此,”唐胡安说,“还是看看为好。无论哪本书,都是开卷有益。不过,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书上说,唐吉诃德已经不再忠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了。”
  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说道:
  “无论是谁,只要他说曼查的唐吉诃德抛弃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我就要同他拼命,让他知道这纯粹是一派胡言!唐吉诃德根本不可能抛弃杜尔西内亚。杜尔西内亚也不可能被唐吉诃德抛弃,她不会被任何人抛弃。唐吉诃德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而且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移情别处。”
  “谁在听我们说话?”隔壁有人说道。
  “还能有谁呢,”桑乔说,“只能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本人。他说到就能做到,更何况他‘既然能还帐,就不怕抵押’呢。”
  桑乔刚说完,就看见两个骑士装束的人进了房门。其中一人搂住唐吉诃德的脖子说道:
  “见了您,果然名不虚传。而您的盛名又使您不虚此行。确切无疑,您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和指路明灯。有的人竟想顶替您的英名,诋毁您的功绩,就像这本书的作者那样,只能是徒劳一场。”
  那人说着把同伴手里的一本书交给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接过来,一言不发,翻了翻书,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只随便翻了一下,便发现作者有三点不堪一击。首先是序言上的几句话;其次是作者的阿拉贡语风,他写东西时有些地方没用冠词;第三点就是主要情节不符合事实。例如,这儿说我的侍从桑乔·潘萨的妻子叫玛丽·古铁雷斯,其实她叫特雷莎·潘萨。既然在这么重要的地方都有误,其他地方的谬误就可想而知了。”
  桑乔说道:
  “这种人算什么呀!居然把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说成是玛丽·古铁雷斯!大人,您再翻翻书,看看书里是不是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朋友,听你说话这口气,”唐赫罗尼莫说,“你肯定就是唐吉诃德大人的侍从桑乔·潘萨了?”
  “正是我,”桑乔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实话对你讲,”那人说道,“这位作者并没有把你如实写出来。他把你描述成一个贪吃的笨蛋,一点儿也不滑稽,与写你主人那本书上卷里的桑乔完全不同。”
  “愿上帝饶恕他吧,”桑乔说,“他完全可以不写我嘛。不知道就别乱说,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那两个人请唐吉诃德到他们房间去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很清楚,那个客店里没有什么适合唐吉诃德吃的东西。唐吉诃德不便推辞,就很有礼貌地过去同他们一起吃晚饭,于是这锅牛蹄就成桑乔的了。桑乔坐到了上首位置,店主也挨着他坐下来。他同桑乔一样对蹄类食品很感兴趣。
  吃晚饭时,唐胡安向唐吉诃德打听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问他们是否已经结婚,杜尔西内亚是否怀孕了,或者仍是个处女。如果她仍守身如玉,那么,她对唐吉诃德也肯定一往情深。唐吉诃德答道:
  “杜尔西内亚仍然完好如初,我对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忠贞。我们之间的联系同以前一样,并不频繁,不过,她的花容月貌现在已变成一个丑陋的农妇模样了。”
  接着,唐吉诃德讲述了杜尔西内亚中魔法以及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内看到的情况,还提到了贤人梅尔林曾吩咐过,若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就得让桑乔自己鞭笞自己。那两个人听唐吉诃德讲述他的这些奇遇觉得非常有意思,同时又对他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得有声有色感到惊奇。他一会儿讲得有条有理,一会儿又讲得糊里糊涂,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明白人还是疯子。
  桑乔吃完晚饭,撇下那个已经醉倒的店主,来到唐吉诃德所在的房间,进门便说道:
  “我敢拿生命打赌,诸位大人,你们看的那本书的作者肯定是跟我过不去。他把我说成了馋鬼,但愿他别再把我称为醉鬼。”
  “他的确把你说成醉鬼,”唐赫罗尼莫说,“但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我只知道说得挺不好的。不过,我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位桑乔,就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
  “请你们诸位相信,你们看的那本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大概是另外两个人,而不是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的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我们是贝嫩赫利写的唐吉诃德和桑乔。我的主人勇敢、机智而又多情,我单纯、滑稽,既不贪吃也不贪杯。”“我也这样认为。”唐胡安说,“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下令除了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记述伟大的唐吉诃德的事情,就像亚历山大下令除了阿佩莱斯①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画他的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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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佩莱斯是古希腊时代早期的画家,曾为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充当宫廷画师。
  “谁愿意写我就写吧,”唐吉诃德说,“但是不要丑化我。
  污蔑太多往往会导致让人失去耐心。”
  “若不是唐吉诃德大人这么有耐心,”唐胡安说,“我估计他这种耐心是相当大的,恐怕没有什么污蔑可以逃脱他的反击。”
  大家说着话消磨了大半夜,虽然唐胡安想让唐吉诃德再翻翻那本书,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最终却未能如愿。唐吉诃德说,就算他把全书都看了,也只能说是满篇荒谬,而且,万一传到那本书作者的耳朵里,说唐吉诃德见过那本书,他就该得意了,还以为唐吉诃德通读了那本书呢。人心里应该干净,眼睛里更应该干净。那两个人问唐吉诃德准备到哪儿去,唐吉诃德说要到萨拉戈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盔甲擂台赛。唐胡安说,那本书里讲到唐吉诃德或其他什么人曾参加了一次穿环擂台赛,写得毫无新意,缺乏文采,没有特点,全是一派胡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唐吉诃德说,“我就不去萨拉戈萨了,这样就可以揭穿作者的谎言,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唐吉诃德。”
  “您做得很对,”唐赫罗尼莫说,“在巴塞罗那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比赛,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风采。”
  “我也想这样。”唐吉诃德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请原谅,我要上床休息了。请你们务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和侍者。”
  “我也如此,”桑乔说,“也许什么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他们互相道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剩下唐胡安和唐赫罗尼莫仍在那里为看到唐吉诃德既明智又疯癫而发呆。他们确信,这两个人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和桑乔,而不是那位阿拉贡作者杜撰的那两个。
  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用手拍打着隔壁房间的薄墙,向那两个人告别。桑乔慷慨地向店主付了钱,让店主少吹牛,多置办些东西。
  
  
  第六十章 唐吉诃德赴巴塞罗那路上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的那个早晨,天气很凉爽,看样子全天也不会热。他已打听好哪条路可以直奔巴塞罗那而不必绕道萨拉戈萨,目的是要揭穿那本新书作者的谎言,因为听说作者对他进行了恶毒攻击。他们走了六天路,没遇到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情。六天后,他们离开了大路,刚走进树林,天就黑了。记事准确的锡德·哈迈德这次没有说明那是橡树林还是栓皮槠树林。
  两人从牲口背上下来,靠在树干上休息。桑乔那天已吃饱了,马上便进入了梦乡。唐吉诃德却合不上眼,主要不是由于饿,是由于思绪万千而不能成眠。他的思绪到处飘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到了蒙特西诺斯洞窟,一会儿又看到被变成农妇的杜尔西内亚跳上了她那头母驴,接着又听到贤人梅尔林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醒他如何才能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他见桑乔仅打了自己五下,离所需数目差得太远了,又气又恼,心中想:“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割断了戈迪乌斯的绳结,说‘割断就算解开了’,而且并没有因此就没能主宰整个亚洲,那么,要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也就是不管桑乔愿意不愿意,由我来鞭打他。既然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条件就是桑乔挨三千多鞭子,那么,由我打,让他自己打,或是让其他人打,都是一样的。因为关键在于挨打的是他,不管是由谁来打。”
  于是,唐吉诃德首先解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做好了鞭打的准备,然后来到桑乔身边,开始解桑乔的腰带,他知道桑乔只用一条带子系着自己的肥腿裤。但是不等他解开带子,桑乔就醒了。桑乔马上睡意全消,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在动我?谁在解我的腰带?”
  “是我,”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完成你尚欠的部分,同时也解除我的烦恼。我来抽打你,桑乔,让你偿还你欠的那部分债。杜尔西内亚受尽了折磨,你却在这里无动于衷,我都快急死了。最好是你自己解开裤子,让我在这荒郊野岭打你至少两千鞭子吧。”
  “不行,”桑乔说,“您还是老实点儿,否则我向上帝发誓,我会闹得让聋子都能听见咱们的动静。让我抽打自己必须是心甘情愿的,不能强迫,可现在我不想打自己。我告诉您,当我愿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抽打自己,这就够了。”
  “不能由着你来,”唐吉诃德说,“你心肠冷酷,而且人虽然是乡巴佬,皮肉却挺嫩的。”
  唐吉诃德还是要解开桑乔的裤子。桑乔见状站了起来,扑向主人,双手抓着他,脚下一绊,把唐吉诃德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接着,桑乔又用右膝盖压住唐吉诃德的胸膛,按住唐吉诃德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连喘气都难。唐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叛逆,竟敢跟你的主人造反?主人养活了你,你竟敢对主人无礼?”
  “我不偏不倚。”桑乔说,“我这是自己帮助自己,我就是我的主人。您答应老实点儿,现在不再想抽打我,我就放开您,否则的话——
  你就死定了,叛逆,
  唐娜桑查的敌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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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引用的是民歌里的句子。
  唐吉诃德答应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发誓,连桑乔衣服上的一根毛也不想碰了,而且同意桑乔在他愿意的时候自觉自愿地鞭打自己。桑乔站起身,走出很远,才靠在一棵树上。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脑袋,伸手一摸,竟是两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桑乔吓得直发抖,赶紧跑到另一棵树下,结果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大声喊叫唐吉诃德来救他。唐吉诃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桑乔回答说,那些树上全都挂满了人脚和人腿。唐吉诃德摸了一下,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桑乔说道:
  “你没有必要害怕,这肯定是一些在树上被绞死的逃犯和强盗的脚和腿。这一带抓到逃犯和强盗,往往把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一起吊在树上绞死。我估计这儿离巴塞罗那不远了。”
  事情果然不出唐吉诃德所料。
  天蒙蒙亮时,唐吉诃德和桑乔抬眼细望,看到树上吊着的果然是强盗们的尸体。强盗尸体本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不料,突然又有四十多个活强盗围住了他们,这一吓更是非同小可。强盗们用卡塔卢尼亚语告诉他们老实点儿,等着强盗们的头儿来。唐吉诃德站在那里,毫无防范,马没戴嚼子,长矛靠在树上。他只好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强盗们先搜查了驴,把褡裢和手提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桑乔暗自庆幸,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他们的金盾和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钱都藏在贴身的腰包里,没有被那些人拿走。若不是那些强盗的头目这时候到了,那些强盗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里外搜个遍呢。强盗头儿看样子有三四十岁,身体挺结实,中等偏高的身材,目光严肃,皮肤黝黑。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铁甲,腰两边分别插着四只小火枪。他见他的侍从们正要剥桑乔的衣服,须知在他们那帮人里也称侍从,就命令不要再剥了,这样桑乔的腰包才算侥幸保存了下来。那个强盗头儿看到靠在树上的长矛、放在地上的盾牌和全身披挂、若有所思却又忧心忡忡的唐吉诃德,便走近唐吉诃德,说道:
  “不要难过,好兄弟,你并没有落到残忍的布西里斯①手里,而是在心地善良、并不残酷的罗克·吉纳德②手里。”
  “我并不是为落到你手里而难过,英勇的罗克,你的英名传颂遐迩。我只是怨自己一时大意,马未上鞍就被你的兵士围住了。按照我所奉行的游侠骑士道,我应该时刻警惕,永不懈怠。我应该告诉你,伟大的罗克,假如我是骑在我的马上,手持长矛和盾牌,要抓住我可不那么容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业绩名扬四方。”
  罗克·吉纳德马上就意识到了唐吉诃德的毛病,与其说这是吹牛,还不如说是疯癫。对此他虽然原来就有所耳闻,但从不认为确有其事,也不相信一个人会疯成这个样子。现在,他遇到了唐吉诃德本人,能够切身体验一下他听说的事情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不必心灰意冷,怨天尤人。现在看来是倒霉的事,可说不定你马上就会时来运转。老天做事总是神秘莫测,它常常会让跌倒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让穷人变成富人。”
  唐吉诃德正要道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其实只有一匹马,一个小伙子疾驰而来,看样子最多二十岁,穿一身金边绿色锦缎肥腿裤和套头短上衣,头上像瓦龙人③那样斜戴着帽子,皮靴锃亮,马刺、剑和匕首都是镀金的。他手里拿着一只猎枪,腰两侧又各插着一只手枪。罗克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这英俊少年来到他身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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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西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以残忍著称。
  ②罗克·吉纳德是西班牙的著名侠盗。
  ③瓦龙人是比利时南部的人。
  “喂,英勇的罗克,我是来找你的。即使你不能救助我,至少能减轻我的痛苦。你大概还没认出我来吧,为了不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西蒙·福特的女儿克劳迪娅·赫罗尼玛。我父亲和你是朋友,他也同你一样,是克劳克尔·托雷利亚斯的死对头。这个人是与你对立的帮派头头之一。你知道,托雷利亚斯有个儿子叫比森特·托雷利亚斯,至少刚才他还叫这个名字。这个……且让我长话短说,简单说几句我的不幸是如何引起的吧。他看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听信了他的话,背着父亲偷偷同他谈情说爱。一个女人,无论她住得多么偏僻,无论对她约束得多么紧,只要她想实现自己那骚动的欲望,就总能找到机会。后来,他答应做我的丈夫,我也答应做他的妻子,但只是说说而已。昨天,我听说,他已经忘了他对我的诺言,要同别的女人结婚了,今天上午就要举行婚礼。我知道后实在控制不住了,趁着父亲不在家,换上了这身衣服,骑着这匹马匆忙追赶,在离这儿约一西里远的地方追上了比森特。我没抱怨他,也没听他道歉,就用这只猎枪朝他开了一枪,又用这两只手枪补了两枪。我觉得他身上中的枪弹肯定不止两颗。我用他身上流淌的鲜血挽回了我的名誉。当我离开时,他的几个佣人围着他,那些佣人不敢也没能力起来抵抗。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同时,我还请求你保护我父亲,别让他们到我父亲那儿去报仇。”
  罗克对美丽的克劳迪娅的绰约风姿、优美身材以及她的所作所为感到吃惊。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来吧,姑娘,咱们去看看你的对手死了没有,然后再说你到底应该干什么。”
  唐吉诃德一直在仔细听着克劳迪娅和罗克·吉纳德的对话。唐吉诃德说道:
  “不用烦劳谁来保护这位姑娘了,这是我的事。把马和武器还给我,你们在这儿等着。无论那个青年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让他履行对这位如此美丽的姑娘的诺言。”
  “对此谁也不用怀疑,”桑乔说,“我的主人在撮合婚姻方向很有一手。前不久,他还让另一个拒绝同姑娘履行结婚诺言的小伙子同那个姑娘结了婚。若不是魔法师把那个小伙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了仆人模样,现在那姑娘早成媳妇了。”
  罗克正在想美丽的克劳迪娅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话。他让他的随从们把从桑乔那儿抢走的东西都还给桑乔,并且各自回到他们前一天晚上呆的地方去,然后就同克劳迪娅一起飞马去寻找那个受了伤或是已经死了的比森特。他们来到克劳迪娅说的那个地方,却没发现比森特,只见到地上有一滩鲜血。两人举目向四周望去,见到山坡上有一些人,估计是比森特和他的佣人们。果然不错,他的佣人不管他死没死,正抬着他走,也不知是要送他去治伤还是去掩埋他。两人赶紧追过去。那些人走得很慢,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比森特被佣人们抬着,正用疲惫和微弱的声音请求佣人们让他死在那儿,伤口疼得太厉害了,他实在没法再走了。
  克劳迪娅和罗克从马上跳下来,来到比森特身边。佣人们见罗克来了都很害怕。克劳迪娅看到比森特也百感交集。她既心疼又严厉地走到比森特身旁,对他说道:
  “如果你按照咱们的约定同我结婚,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受伤的比森特吃力地睁开眼睛,认出了克劳迪娅。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上了当的美丽姑娘呀,是你杀了我,辜负了我的一片情意,我从来没有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呀。”
  “人家说你今天上午要同富豪巴尔萨斯特罗的女儿莱昂诺拉结婚,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比森特说,“我真不幸,叫你得到这种消息,结果你妒火攻心,想要我的命。我能死在你的怀抱里,也算我幸运。为了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愿意,请你握住我的手,接受我做你的丈夫。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答复,尽管你以为我伤害了你。”
  克劳迪娅抓住了比森特的手,肝肠欲断,昏倒在比森特那冒血的胸口上。比森特也昏死过去了。罗克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佣人们找来凉水,喷到克劳迪娅和比森特的脸上。克劳迪娅醒了过来,可比森特却永远也不可能苏醒了。克劳迪娅哭天号地,揪下自己的头发到处乱扔,还抓自己的脸,显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你这个狠心的糊涂女人呀,”她叫道,“你怎么会如此轻率地下了毒手呢?疯狂的嫉妒竟让你把你的心上人推上了绝路!噢,我的丈夫,你太不幸了。你本是我的亲人,却从洞房被送到了坟墓!”
  克劳迪娅的悲痛使从来没哭过的罗克也流下了泪水。佣人们呜咽着,克劳迪娅不时地晕过去,周围成了一片悲伤和不幸的原野。后来,罗克·吉纳德吩咐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送到他父亲那儿去安葬。克劳迪娅对罗克说,她想到一家修道院去,她的一个姨妈在那个修道院当院长。她要在修道院里了却余生,以上帝为她的永恒伴侣。罗克对克劳迪娅的想法表示赞同,并且愿意陪同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比森特的亲戚或者其他什么人想伤害她父亲,他都会出面保护她父亲。克劳迪娅坚持不让罗克陪送,对他的好意深表感谢,然后哭着走了。比森特的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抬走了,罗克也回到了他手下那些人身旁。这就是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爱情的结局。难以按捺的嫉妒之火导致了她的这段伤心史,这又何足怪呢?
  罗克·吉纳德看见他的随从们仍呆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唐吉诃德也骑着马置身于他们当中,正劝说他们放弃那种无论对灵魂还是对肉体都很危险的生活方式呢。然而,那些人都是粗野放荡的加斯科尼人,根本听不进唐吉诃德的话。罗克一到,就问桑乔,他手下人从桑乔的驴那儿拿走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归还了。桑乔说已经归还了,但是还缺三块价值连城的头巾。
  “你说什么?”在场的一个人说,“头巾在我这儿呢,它们也就值三个雷阿尔。”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的侍从很珍视它。这是别人送给他的。”
  罗克·吉纳德吩咐立刻把头巾还给桑乔,然后又吩咐他手下那些人一字排开,把所有衣物、珠宝和钱财都拿出来摆在自己面前。他简单估算了一下,又把那些不能分割的东西折算成钱,统一分配给大家。他分得既仔细又合理,大家都很满意。分完东西后,罗克对唐吉诃德说:
  “如果不能分配得如此公平,就无法在他们中间生存下去。”
  桑乔说道:
  “现在我看到了,还是公平好,就是盗贼之间也需要公平。”
  罗克的一个随从听到桑乔的话,举起火枪的枪托欲打桑乔,被罗克喝住了,否则桑乔的脑袋非得开花不可。桑乔吓坏了,决定和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开口了。
  这时,罗克的几个守在路上监视过往行人的随从跑来向罗克报告说:
  “大人,离这儿不远,在通往巴塞罗那的路上来了一大群人。”
  罗克问道:
  “是找我们的人,还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我们要找的人。”随从答道。
  “全体出发!”罗克说道,“马上把他们都带到这儿来,不许让一个人跑掉!”
  随从们都走了,只剩下唐吉诃德、桑乔和罗克在原地等着随从们把那些过路人抓来。这时,罗克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一定会觉得我们这种生活很新鲜,我们所做的事情很危险。您如果这样认为,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承认,再没有什么生活比我们的生活更动荡不安了。我知道是受了冤屈的力量让我选择了这种生活,这是一种要扰乱所有宁静生活的力量。就我的本性来说,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善良人,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一种要为我所受到的伤害复仇的力量压倒了我所有的善良意愿,使我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罪恶之路,结果‘深渊与深渊响应①’,罪恶接着罪恶,我不仅为自己报仇,还负责为别人报仇。虽然我现在处在彷徨的迷宫中,可是上帝保佑我,我并没有失去从这个迷宫里安然逃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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