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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

_15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西班牙)
  可是,猫却不为这些威胁所动,依然嘶叫着紧抓不放。最后,还是公爵把猫拽了下来,扔出了窗户。
  唐吉诃德满脸是伤,鼻子也被抓出了一道道印痕。可是,唐吉诃德仍然为未能把这场同恶毒魔法师的激战进行到底而垂头丧气。有人为唐吉诃德拿来了阿帕里西奥油①,阿尔蒂西多拉用她极其白皙的双手为唐吉诃德的伤口包上了纱布。她一边包伤口,一边低声对唐吉诃德说:
  “无情的骑士,你遇到了这些晦气的事情皆因你冷若冰霜。但愿上帝让你的侍从桑乔忘了鞭笞自己的事情,让你心爱的杜尔西内亚永远摆脱不了魔法,让你永远不能与她共入洞房,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因为我喜欢你。”
  --------
  ①一种治伤的药,是以其研制者的名字命名的。
  唐吉诃德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到了床上。他对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示感谢,说自己并不怕魔法师、混蛋猫和铃铛,但他知道他们是好心来救自己。公爵和公爵夫人让唐吉诃德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他们为这场玩笑竟让唐吉诃德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价而深感内疚。唐吉诃德闭门在床上躺了五天,在此期间他又遇到了更为可笑的事情。不过,小说的作者现在暂时还不想叙述,且让我们先去看看正在热心而又滑稽地当总督的桑乔·潘萨吧。
  
  
  第四十七章 桑乔做总督续篇
  且说桑乔从审判厅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里已经摆上了一张豪华而又十分干净的桌子。桑乔刚走进去,立刻就响起了笛号声,随之走出来四个侍童,为桑乔端来了洗手水。桑乔非常庄重地洗了洗手。笛号声止。桑乔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其实,也只有那一个位置,而且桌上也只有一套餐具。桑乔身旁还站了一个人,后来才看出来,那是一位医生,他手里拿着一根鲸鱼骨。侍童撤去桌上那块极白的高级毛巾布,露出了各种水果和许多美味佳肴。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为桑乔祝福,一个侍童为桑乔戴上了镶花边的围嘴儿。一个餐厅侍者为桑乔端来一盘水果①,可桑乔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拿鲸鱼骨的那个人就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立刻把盘子飞快地撤走了。接着,侍者又为桑乔端来一盘菜。桑乔刚要吃,可他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那人又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又像撤水果盘那样把那道菜飞快地端走了。桑乔见状感到奇怪,看着大家,问这是吃饭还是变戏法。拿鲸鱼骨的人答道:
  --------
  ①据说当时贵人在用餐前先吃水果,餐后再吃甜食。
  “总督大人,吃饭得有规矩,在其他有总督的岛屿上也同样。大人,我是医生,我在这个岛上的职责就是当岛屿总督的医生。我注重总督的健康胜于自己的健康。我日夜研究总督的体质弗洛姆(ErichFromm,1900—1980)美国心理学家、社会,一旦总督生病时就为总督治病。不过,我做得更多的是当总督吃东西或吃饭时站在一旁,同意总督吃我认为适合于他的东西,撤掉我认为不利于总督脾胃的东西。所以,我刚才让人把水果拿走了,因为水果是生冷之物。我让人撤去那盘菜是因为那菜太燥热,而且里面有很多香料,吃了会让人口渴。水喝多了就会冲淡人的体液,而人的生命就是由体液构成的。”
  “那么,我觉得那盘烤石鸡味道肯定不错,吃了不会有任何坏处。”
  医生说道: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总督吃那盘菜。”
  “为什么?”桑乔问。
  医生答道:
  “因为我们医学界的祖师希波克拉底①有一句名言:‘多食有害,石鸡尤甚②。’意思是说,什么吃多了都不好,特别是石鸡,更不能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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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学家,被誉为古代“医学之父”。曾提出“体液病理学说”,认为人体由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组成,四液调和则体健,失调则患病。
  ②原文为“面包尤甚”。医生在此做了改动。
  “这么说来,”桑乔说,“大夫,你看看桌子上的这些菜里,哪些菜对我最合适,哪些菜不太伤身,就直接让我吃,不必用鲸鱼骨敲了。天哪,我都快饿死了,况且上帝也让我吃呢。无论大夫你愿意不愿意,无论你怎么说,反正不让我吃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让我延年益寿。”
  “您说得对,总督大人,”医生说,“那么,我觉得您不要吃那盘炖兔肉,那菜有点儿硬;那份牛肉,如果不是腌烤的,倒还可以尝尝,可是现在也吃不得。”
  桑乔说:
  “最前面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我估计是什锦火锅,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总会有一些既合我口味又有营养的东西吧。”
  “非也。”医生说,“这种破菜咱们根本别考虑,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什锦火锅更糟糕的了。这种火锅是牧师、学校的校长和农家办婚事时食用的,还是让它从总督的餐桌上消失吧。总督餐桌上用的应该是精心选料、精心烹制的菜肴,其理由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单味药总比多味药好。因为单味药不会用错,而多味药由于药剂多了就可能会改变药的作用。所以我说,总督大人要想保养身体,使身体强壮,就应该吃一百个蛋卷和薄薄几片榅桲肉,这些东西既养胃又有助于消化。”
  桑乔听了这话后往椅背上靠了靠,仔细打量着这个医生,厉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儿学的医。医生回答道:
  “总督大人,我是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大夫。在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有个地方叫蒂尔特亚富埃拉,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有奥苏纳大学颁发的博士学位。”
  桑乔立刻怒气冲天地说道:
  “好吧,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蒂尔特亚富埃拉的、毕业于奥苏纳大学的臭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医生,你马上从我眼前滚开!否则我向太阳发誓,我要拿一根大棒子把岛上所有的医生都打跑,至少是那些我觉得一窍不通的医生。对于那些高明的医生,我待若上宾,奉如神明。我再说一遍,佩德罗·雷西奥,你马上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抄起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让它在你头上开花!不管谁来问,我都会说,我为上帝做了件好事,打死了一个混蛋医生,国家的一个刽子手!快给我吃饭吧,要不就让你们来当总督。连饭都不让吃的总督算老几呀。”
  医生见总督大怒,不由得慌了手脚,打算溜出去。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驿车的号角声。餐厅侍者探头向窗外望了望,说道:
  “公爵大人的邮车来了,大概送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邮差满脸大汗且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函件,送到总督手上。桑乔又把它交给文书,让他念念函件封面。封面上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亲启或转交其文书。桑乔闻言问道:
  “谁是我的文书?”
  在场的一个人答道:
  “是我,大人,我识字。我是比斯开人。”
  “就凭这点,”桑乔说,“你就是给国王当文书也行①。你把函件打开,看看上面说了些什么?”
  --------
  ①当时王宫里的文书大部分是比斯开人。
  文书把函件打开看了一遍,说这件事得单独谈。桑乔吩咐除了管家和餐厅侍者之外,其他人都出去。其他人和医生都出去了。文书把函件念了一遍,上面写道:
  唐桑乔·潘萨大人,据我得到的消息,那座岛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些敌人可能会对该岛发动一次疯狂的袭击,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天晚上。请务必提高警惕,不可大意。我还听说,有四个经过乔装打扮的奸细已经潜入你那个地方,企图杀害你,因为他们对你的智慧感到十分恐惧。请你睁大眼睛,注意那些去找你说话的人,还有,不要吃别人送的东西。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肯定会悉心相助。我相信,凭你的智慧,完全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你的朋友
  公爵
  8月16日晨于本地
  桑乔吓坏了;其他几个人也惊慌起来。桑乔转身对管家说道:
  “现在,马上应该做的就是把雷西奥大夫投入大牢。如果有人想害我,那就是他。他想慢慢把我折磨死,譬如说采取饿的办法。”
  “不过,我觉得这桌上的东西您都不能吃。”餐厅侍者说,“这些东西都是几个修女送来的。人们常说,十字架后有魔鬼。”
  “这我同意,”桑乔说,“现在,你们给我拿一块面包和四磅葡萄来吧。这些东西不会有毒,我总不能不吃东西呀。如果咱们眼下面临一场战斗,那就得先吃饱,因为肚子不饱,心慌腿软。你,文书,给我的主人公爵回个函件,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指示,并代我吻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手,请她别忘了派人把我的信和那个包袱送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承蒙她的关照,我以后一定会尽全力报答。你顺便也给唐吉诃德带个吻手礼吧,我可是个知恩的人。你呢,算个好文书,是个好比斯开人,还有什么该加上的东西你都加上吧。现在,让人把这桌食物撤下去,另外给我弄点儿吃的,那么,无论什么奸细或刺客想冒犯我或者我的岛屿,我就都能对付了。”
  这时,一个侍童进来说道:
  “有个农夫想同您谈件事,他说事情很重要。”
  “这种人真怪,”桑乔说,“难道他们就这么笨,没看见现在不是谈事情的时候吗?难道我们这些管理的总督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该休息的时候也不让我们休息,我们是石头做的吗?上帝保佑,我预感到,我这个总督是当不长了。如果我想把这个总督当下去,就得给这些来谈事的人立下点儿章法。现在,你让那个人进来吧,不过你要先弄清他是不是奸细或刺客。”
  “不会的,大人,”侍童说,“他看上去像个大笨蛋。不过我不太了解情况,也许他还是个大好人呢。”
  “没什么可怕的,”管家说,“我们大家都在这儿呢。”
  “餐厅侍者,”桑乔说,“现在佩德罗·雷西奥大夫不在这儿,能不能弄点顶事的吃食来?哪怕是一块面包或一个葱头也好。”
  “今天的晚饭会把这些都补上,让您心满意足,一点儿也不亏。”餐厅侍者说。
  “但愿如此。”桑乔说。
  这时,那个农夫进来了。他的样子很和气,让人老远就可以看出他是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他说道:
  “哪位是总督大人?”
  “哪位?”桑乔说,“除了椅子上坐的这位还有谁啊?”
  “那我就拜见您了。”农夫说。
  农夫跪下来,请桑乔把手伸出来给他吻。桑乔没有伸手,只是让农夫站起来,有什么事尽管说。农夫起身说道:
  “大人,我是离京城两西里的一个名叫米格尔图拉的地方的农夫。”
  “又是个从蒂尔特亚富埃拉来的!”桑乔说,“说吧,老兄,我告诉你,我对米格尔图拉很了解,我们村离那儿不远。”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农夫接着说道,“靠上帝开恩,我在天主教堂结了婚。我有两个上学的儿子,小的读学士,大的读硕士。我现在是光棍,我老婆死了,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个江湖医生害死了她。她怀孕的时候,那个医生给她吃了泻药。如果上帝保佑,让那个孩子生下来,而且是个男孩,我就会让他去读博士,那么他就不会嫉妒他的一个兄弟读学士,另一个兄弟读硕士了。”
  “这样说来,”桑乔说,“如果你老婆没死,或者没有被害死的话,你现在就不是光棍了。”
  “是的,大人,不会是光棍。”农夫说。
  “这就行了。”桑乔说,“你快接着说,老兄,现在是该睡午觉的时候,而不是谈事情的时候。”
  “好,我说。”农夫说,“我的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爱上了本村一个叫克拉拉·佩莱里娜的姑娘。她的父亲叫安德烈斯·佩莱里诺,是个富裕农民。这‘佩莱里’并不是世袭祖传的姓氏,而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是佩拉①病人,为了叫起来好听点,才叫他们‘佩莱里’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姑娘还真像颗东方明珠。从右边看,她宛若花朵;可是如果从左边看,她就不那么漂亮了,因为她少了一只左眼,是得天花时瞎的。她脸上有很多大麻点,有人说对于那些爱她至深的人来说,那不是麻点,而是坟墓,是埋葬那些对她有情的人的灵魂的坟墓。她的脸非常干净,为了保持脸的清洁,她长了个翘鼻子,那鼻子就好像是从嘴里跑出来的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美,因为她的嘴特别大,要不是因为缺了十颗或十几颗牙,那简直可以赶上甚至超过最标致的嘴了。她的嘴唇就更没的说了,又薄又嫩,如果努嘴的话,她那嘴就像个线团。她那嘴唇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简直神了,有蓝色,有绿色,有紫色,一道儿一道儿的。对不起,总督大人,我是不是对这个终将成为我儿媳的姑娘描述得太细致了?
  我很喜欢她,觉得她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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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拉”的意思是“风瘫”,下句的“佩莱里”意思是“珍珠”。
  “你随便描述吧,”桑乔说,“如果我已经吃过了饭,就会更喜欢听你描述,我可以把你的描述当作饭后的甜食。”
  “甜食当然得上,”农夫说,“可不是现在,得等到合适的时候。大人,如果我能把她的优美高贵的身材描述一下,你们准会感到惊讶,可是我描述不出来,因为她是驼背,膝盖挨着嘴。即使这样,人们也可以看出,假如她能站起来,脑袋准能顶到天花板呢。本来,她早就可以同我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携手结连理,可是不幸,她的手总是蜷曲着,尽管如此,从那凹陷的长指甲还是可以看出她的手形很优美。”
  “好了,”桑乔说,“老兄,你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描述了一遍,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的。”
  “大人,”农夫说,“我是想请您给我的亲家写一封举荐信,让他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无论财产还是天姿,他们都并非不般配。我跟您说实话,大人,我儿子中了邪,每天都三番五次地受妖精折磨。有一次,他掉进火里,脸给烧得像羊皮纸那么皱,眼睛也总是湿漉漉的。如果他不是总用棍子和拳头朝自己乱打,他肯定是个条件很不错的人。”
  “你还有什么事,老兄?”桑乔问。
  “还有一件事,我不敢说。”农夫说,“不过,管它呢,无论有没有用,我还是说出来吧,免得让它烂在肚子里。大人,我想请您给我三百或六百个杜卡多,资助我那个读学士的儿子。我是说,帮他成个家。他们得自立门户,免得岳父岳母乱搅和。”
  “你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桑乔说,“别不好意思。”
  “没了,真的没了。”农夫说。
  农夫刚说完,总督就马上站了起来。他抓住自己的坐椅说道:
  “他妈的,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乡巴佬!你若是不马上从我面前滚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就用这把椅子打烂你的头!你这个婊子养的恶棍,能说会道的魔鬼,竟在这个时候向我要六百杜卡多!我哪儿来这笔钱,讨厌鬼?就算我有,又凭什么要给你,你这个蠢货!什么米格尔图拉以及佩莱里,同我有什么关系?滚!我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滚开,我向我的主人公爵发誓,我就不客气了!你根本不是从米格尔图拉来的,而是地狱里某个狡诈的家伙派你来试探我的!你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才当了一天半的总督,你就以为我能有六百杜卡多吗?”
  餐厅侍者示意农夫赶紧出去。农夫怕总督发怒,低着头出去了。这个家伙还挺知趣的。
  不过,咱们还是让桑乔去生他的气,让大家相安无事吧。现在,咱们再去看看唐吉诃德。刚才谈到他的脸被猫抓伤了,包上了纱布,过了八天伤才好。在这段时间里,唐吉诃德又遇到了一件事,锡德·哈迈德答应像本书里的其他事一样,事无巨细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第四十八章
  唐吉诃德同公爵夫人的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的一场风波,
  以及其他值得永世不忘的事件
  唐吉诃德受了伤,十分懊丧。他脸上的印迹不是上帝留下的,而是猫抓的。这是游侠骑士难免的倒霉事儿。在他没露面的六天里,有一个晚上,他思量着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幸以及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夜不能寐。忽然,他觉得有人用钥匙开他房间的门,于是马上想到是那个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想趁他不注意,迫使他失去对杜尔西内亚的忠贞。他对此确信无疑,就把嗓门提高到可以让对方听到的程度,说道:“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也不会让我放弃我对我夫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拜。我的夫人,无论你变成丑陋的农妇还是变成金色塔霍河里正在用金色丝纱编织锦绣的仙女,无论你被梅尔林或蒙特西诺斯关在什么地方,你都属于我;而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都属于你。”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门就开了。他连忙在床上站起来,从头到脚裹着黄缎床单,头上扣着一顶便帽,脸上和胡子上都缠着纱布。脸是因为被猫抓的,胡子是因为要它向上翘。他这副样子,看上去真像个幽灵。他两眼盯着门,满以为进来的是已经被他弄得神魂颠倒而且心灵受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个极其庄重的女佣。她身上穿着又宽又长的白色长袍,长袍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她左手拿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右手遮着眼,以免烛光直射她的眼睛。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落地很轻。
  唐吉诃德站在床上,看到进来一个这样装束的怪物,而且脚步特别轻,以为是一个巫婆或女魔法师来害他,立刻慌不迭地画起十字来。女佣走到房子中间,一抬头,立刻看到了正在画十字的唐吉诃德。刚才唐吉诃德看到她时非常害怕,现在,她看到唐吉诃德那又高又黄的裹着床单和纱布的怪样子就更害怕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说道:
  “天哪,我看到的是什么?”
  惊慌之中蜡烛掉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她转身想跑,可又被裙子绊住了,摔了个大跟头。只听唐吉诃德胆战心惊地说道:
  “幽灵,或者随便你是谁,我向你发誓,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这儿想干什么,即使你是个冤魂,我也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我是个天主教徒,愿意对所有人行善,而且我也正是为此才当上游侠骑士的。我甚至对炼狱里的鬼魂行善。”
  惊魂未定的女佣听了这番带着恐惧腔调的发誓,猜出是唐吉诃德,就沉痛地低声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如果您确实就是唐吉诃德的话,我告诉您,我不是幽灵,不是怪物,也不是鬼魂。您大概也猜到了,我是您尊贵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事只有您帮忙才能解决,我正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而来的。”
  “说吧,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唐吉诃德说,“你是不是来给我拉皮条的?我告诉你,为了举世无双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不会被任何人引诱。一句话,我告诉你,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只要你不提那些男女私情的事,你不妨先回去点上蜡烛再来。你有什么吩咐,想干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不是那种邪门歪道的事就行。”
  “我给谁拉皮条呀,大人?”女佣说,“您真是看错人了。我这把年纪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程度,去干那种卑鄙的事情呀。托上帝的福,我身体健康,除了因为感冒掉了几颗牙之外,我的牙齿仍然很齐全。感冒在阿拉贡这儿很流行。请您等一会儿,我去点上蜡烛,马上就回来,好向您这位解救苦难的救世主诉诉我的苦楚。”
  她不等唐吉诃德回头就出去了。唐吉诃德一边静静地等候,一边思考着。想到这次意外的事情,他心绪纷乱,觉得这是糟糕的事情,很可能会破坏他对他的夫人的忠贞。唐吉诃德心想:“谁知道是不是诡计多端的魔鬼现在想用女佣来迷惑我,达到他们用女皇、王后、公爵夫人、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都没有达到的目的呢?我常听一些聪明人说,魔鬼常常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谁知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同她睡觉,使我保持多年的忠贞付诸东流呢?遇到这种情况,免战比迎战好。不过,我也不必想入非非,这些全是我自己想的。像这样身穿白色长袍、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好色之徒也不会动心。难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佣是细皮嫩肉吗?难道还有哪个女佣不是五大三粗、满脸皱纹而且还装模作样吗?让那群女佣都滚出去吧,她们真让人索然无味!据说,有个夫人做得挺不错,在她的客厅里放了两个女佣半身像,还戴着眼镜,靠着垫子,好像在那儿做活的样子,那样客厅里就好像真有了两个女佣似的,显得很有气派。”
  唐吉诃德这么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把门关上,不让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进来。可是他走到门口,唐娜罗德里格斯已经点燃一支白蜡烛回来了。她迎面看见唐吉诃德近在眼前,身上依然裹着床单、纱布,头上还戴着帽子,又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说道:
  “您能让我放心吗,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下床来,好像不是正常举动。”
  “我正要问你呢,夫人。”唐吉诃德说,“我正要问你能否让我放心,保证我不受到骚扰或强暴?”
  “到底是谁让谁放心呀,骑士大人?”女佣问。
  “是我求你让我放心,”唐吉诃德说,“因为我不是石头人,你也并非青铜心,况且现在不是上午十点,而是深更半夜,也许比深更半夜还晚些呢,而且这个地方很隐蔽,也许它会成为背信弃义的埃涅阿斯占有美丽而富有同情心的狄多的地方。不过,请您把手伸过来吧,夫人,我觉得我的良心和自重以及您那令人起敬的长袍,已能让我放心了。”
  说完唐吉诃德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又去拉女佣的手。女佣也以同样的动作还报唐吉诃德。
  锡德·哈迈德在此有一段插话,说他向穆罕默德发誓,假如能让他欣赏到两个人手拉手走到床前那情景,他宁愿从他那两件最好的斗篷中拿出一件来捐献。
  唐吉诃德上了床,唐娜罗德里格斯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与床有一定的距离。她没有摘眼镜,也没有吹灭蜡烛。唐吉诃德缩在床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人定下神以后,唐吉诃德首先开了口:
  “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现在您不妨把您内心的痛苦事都说出来,我一定仔细倾听,真心相助。”
  “从您慈善和蔼的面孔上,”女佣说,“我就断定一定会从您这儿得到这种诚恳的回答。现在的情况是,唐吉诃德大人,虽然您现在看见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在阿拉贡,穿着一身受苦受罪的女佣的衣服,其实我是奥维多的阿斯图里亚斯人,我家和当地的许多豪门都有关系。可是我命运不佳,父母又不会过日子,结果稀里糊涂地就把家产丢尽了。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首都马德里。为了让我过上踏实日子,不再受更大的苦,他们把我放在一个贵夫人家做侍女。我不妨告诉您,若论做抽结①或白料加工②的活儿,这辈子也休想有谁比得过我。父母把我留在那人家干活,自己就回去了,大概过了没几年就死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基督教徒。我孤身一人,靠那点儿可怜的工钱和深宫大院里的侍女所能得到的菲薄赏赐生活。这时候,她家的一个侍从爱上了我,是他主动找我的。那个人年纪不小了,满面胡须,人却挺精神。他是山上人,那气派简直像国王似的。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爱情,后来消息传到了女主人那儿。她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就让我们在教堂结了婚。结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孩,可是我好运不长。我倒没有死于分娩,而是孩子出生后不久,我的丈夫就受了一场惊吓去世了。我现在给您讲讲这件事,我想您一定会感到惊讶。”
  --------
  ①缝纫式刺绣的花饰,在布上抽掉几根纱后分段结扎而成。
  ②指在白色床单、罩布或内衣上做的针线活。
  女佣伤心地哭起来,说道:
  “请您原谅,唐吉诃德大人,您也不用劝我。每当我想到我那夭折的丈夫,就泪水盈眶。上帝保佑,当时他把女主人带在那匹高大黝黑的骡子屁股上,可威风啦!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贵夫人出门都是乘车或坐轿子。那时的贵夫人都是坐在侍从的鞍后。这件事我不能不讲,因为从这儿可以看出我那好丈夫的礼貌和办事认真的态度。他们刚走上马德里的圣地亚哥大街,那条街比较窄,迎面就走来一位京城的长官,前面有两个差役开路。我的丈夫一看到差役,就掉转骡子的缰绳,准备让路。可是坐在鞍后的女主人却低声说道:‘你干什么,倒霉鬼?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吗?’那长官很有礼貌,他勒住马,对我丈夫说:‘请您先过,大人,我应该给唐娜卡西尔达夫人让路。’我的女主人叫唐娜卡西尔达。
  “可是我丈夫把帽子拿在手里,仍然坚持让那位长官先过。我的女主人不由得怒气冲天,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大号别针或锥子来,刺进了我丈夫的腰。我丈夫一弯腰,连同女主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女主人的两个仆役赶紧去扶女主人,那位长官和两个差役也跑来帮忙。瓜达拉哈拉大门①一下子就乱了,我是说,旁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一下子就乱了。女主人走了,我丈夫来到一家理发馆,说他的肚子被刺穿了。我丈夫的过分礼让一下子就传开了,连街上的孩子们都追着他起哄。就因为这个,再加上我丈夫有点儿近视,我的女主人把他辞退了。肯定是因为这事,我丈夫郁郁而死。我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带着我女儿。我女儿慢慢长大了,漂亮得像朵花。后来,因为我善于做手工活是出了名的,我的女主人那时刚刚同公爵结婚,就把我也带到了阿拉贡这儿。我女儿也一起来了。她一天天长大了,多才多艺。她唱歌如百灵,宫廷舞跳得很轻盈,民间舞又跳得很豪放。她读书写字决不逊于学校的老师,算起帐来也十分精明。至于她多么讲卫生就不用说了,连流水都不如她干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了。
  --------
  ①瓜达拉哈拉大门据说是游手好闲的人聚集的地方。
  “公爵在离这儿不远有个村庄,那儿有个大富农,他的儿子后来爱上了我的女儿。实际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结合了。富农的儿子声称要同我女儿结婚,其实是骗了我女儿,却又不想履行他的诺言。公爵知道这件事,我同他说过不止一次。我请公爵让那个富农的儿子同我女儿结婚,可是公爵充耳不闻,甚至不愿意听我说。原因就是那个富农很有钱,他借钱给公爵;公爵要借别人钱时,他又出面作保,所以公爵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他。所以,大人,我想请您做主,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武力相逼,总之要结束这种罪恶状况。大家都说您生来就是要铲除罪恶,拨乱反正,扶弱济贫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女儿无依无靠,漂亮而又年轻,还有许多别的优点。无论是向上帝发誓还是凭良心而论,在我女主人身边的这么多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那个叫阿尔蒂西多拉的自以为很漂亮,可是她并不文静,倒有点疯劲儿,而且她身体也不怎么好,总是有那么一股让人讨厌的气味。谁要是在她身边,连一会儿也待不下去。还有公爵夫人……我不说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
  “天哪,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了?”
  “您既然这样恳求,”女佣说,“我就得据实相告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发现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美貌之处了吗?她的脸光润滑腻,两频可谓雪肤冰肌,宛如日月相映;她走路轻盈风雅,所到之处都让人感到她秀美的仪容。您应该知道,这首先得感谢上帝,不过还有一点,那就是要归功于她的两条腿上的两个排泻口。医生说她身上全是坏水,而坏水都从那两个口子里排泄出来。”
  “圣母玛利亚啊!”唐吉诃德说,“我们的公爵夫人身上真会有这种排泄口吗?如果是别人说,我绝对不会相信,可这是唐娜罗德里格斯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从这种地方的排泄口里流出来的不应该是坏水,而应该是琥珀之液。现在我才真正相信,这种排泄口对于人体健康是十分重要的。”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就听见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唐娜罗德里格斯手中的蜡烛连吓带震地掉到了地上。可怜的女佣马上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喘不过气来。同时,另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撩起女佣的裙子,用一个好像是女拖鞋的东西抽打女佣,而且打得很厉害。唐吉诃德虽然看着很心疼,却不敢从床上跳下来。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好默不作声地蜷缩在床上,怕自己也遭到一顿打。他的这种担心也有道理。那两个打手把女佣打得浑身是伤,可女佣连呻吟都不敢。然后,那两个打手又来到唐吉诃德的床边,掀开床单,对唐吉诃德又拧又掐,唐吉诃德只好挥拳招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出声。
  这样打了半个小时,两个幽灵才出去。唐娜罗德里格斯放下裙子,为自己的不幸呻吟着,然后走出门,没有再和唐吉诃德说一句话。唐吉诃德被掐得浑身疼痛。他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知道是哪个恶毒的魔法师把他害成这样。咱们暂且不管他,先去看看桑乔·潘萨吧。这本小说安排得很好,桑乔正在叫咱们呢。
  
  
  第四十九章 桑乔巡视岛屿见闻
  前面说到桑乔正在为农夫的那番描述而生闷气。其实,那个农夫是受管家的委派,管家又受公爵的指使,前来捉弄桑乔的。桑乔虽然又粗又笨,却并没有被耍弄。桑乔看完公爵给他的密信,又回到客厅,对身边的人和佩德罗·雷西奥大夫说:
  “现在我算真正明白了,无论是地方官还是总督,都得是铁人才成,以便无论什么时候有人来找他,他都不能烦,都得听他们说,为他们办事,不管有什么情况,都得先办他们的事。如果长官不听他们说,不办他们的事,或者办不到,或者当时不见他们,他们就骂骂咧咧,嘀嘀咕咕,甚至连老祖宗也捎带上。这些前来办事的笨蛋,你着什么急呀,你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别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来嘛。长官也是肉长的,该怎么样时就得怎么样。可我就不能这样,想吃也不能吃。这全怪旁边这位佩德罗·雷西奥·蒂尔特亚富埃拉。他想饿死我,却说这样才能长寿。但愿上帝让他和所有像他这样的医生都如此长寿。当然,我说的是坏医生,对于好医生应该嘉奖。”
  那些认识桑乔的人听到他如此慷慨陈词都感到吃惊,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大概是重要的职位能使人更聪明,或者更愚蠢吧。最后佩德罗·雷西奥大夫答应,无论希波克拉底还有什么告诫,也要让桑乔当天吃晚饭。总督听了十分高兴,焦急地等着晚饭时间到来。虽然桑乔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晚饭的时间总算如期而至。晚饭是凉拌牛肉葱头和已经放了几天的炖牛蹄,桑乔吃得津津有味,比吃米兰的鹧鸪、罗马的雉鸡、索伦托的小牛肉、莫隆的石鸡或拉瓦霍斯的鹅还香。他边吃还边对医生说:
  “我说大夫,以后你不必给我弄什么大鱼大肉或者美味佳肴,那样反倒让我倒胃口。我的胃就习惯羊肉、牛肉、腌猪肉、咸肉干、萝卜、葱头什么的。如果吃宫廷大菜,我倒吃不惯,有时候还恶心呢。餐厅侍者可以把那个叫什锦火锅的菜给我端来是相对与绝对的统一。两者的差别也是相对的,并在一定条,里面的东西越杂,味道越好,只要是吃的,往里面放什么都可以。我早晚会酬谢他的。谁也别想拿我开心,否则我就豁出去了。大家在一起客客气气,彼此都愉快。我在这个岛上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就不管;大家各扫门前雪就行了。我告诉你,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的,总督大人,”餐厅侍者说,“您刚才说得太对了。我代表岛上的居民向您表示,愿意不折不扣而且满腔热忱地为您效劳。您一开始就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怎么会不尽心竭力地为您效劳呢!”
  “我相信这点,”桑乔说,“谁要想干别的,那可就是自找倒霉了。我再说一遍,你们注意给我和我的驴弄好吃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等会儿咱们去巡视一下,我想把这个岛上的种种坏事以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都清除干净。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朋友,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是蜂房里的雄蜂,它们专吃工蜂做的蜂蜜。我要照顾劳动者,维护贵族的地位,奖励品行端正的人,尊重宗教和宗教人士的名誉。你们觉得怎么样,朋友们,我是不是有点烦人呢?”
  “您讲了这些,”管家说,“使我感到很佩服。像您这样没有文化的人,我估计甚至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竟能如此金口玉言学的一体化批判,又称“社会批判理论”。代表人物还有马尔,已经超出了派我们到这儿来的人以及我们这些人的意料。看来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玩笑竟变成了现实,想嘲弄别人的人自己倒被嘲弄了。”
  到了晚上,经过雷西奥的批准,桑乔吃过晚饭,大家收拾妥当,便准备外出巡视。陪同的有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专门记录桑乔行踪的传记作者、差役和文书,浩浩荡荡,行色壮观。桑乔拿着他的权杖神气活现地走在中间。他们才巡视了几条街,就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一见来了当官的,就住了手。其中一人说道:
  “上帝保佑!国王保佑!在大街上竟会遭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行抢!”
  “别着急,好人,”桑乔说,“告诉我为什么打架,我是总督。”
  有一个人说道:
  “总督大人,我来简单讲一下。您大概明白,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刚才在对面那家赌场里赢了一千多雷阿尔,天知道他是怎么赢的。我当时就在旁边,知道他做了几次手脚,可是我昧着良心没说。他赢了钱,我等着他给我至少一个埃斯库多做抽头儿,这是我们这类人的规矩。我们专门给人帮忙,谁手脚不干净也不说,以免打架。可是他却把钱一揣,出了赌场。我气急败坏地跟了出来,对他好言相劝,让他怎么也得给我八个雷阿尔。他知道我这个人没职业也没收入,因为我父母既没教我也没给我什么职业。可这个狡猾的家伙比卡科还贼,比安德拉迪利亚还鬼,他只想给我四个雷阿尔。您看,总督大人,他多不要脸,多没良心!不过就是您没来,我也会让他把钱吐出来,让他明白明白。”
  “你有什么好说的?”桑乔问另一个人。
  那个人说这个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只能给这个人四个雷阿尔,因为他已经给过这个人好几次钱了。另外,要抽头儿的人得讲点礼貌,如果他不能肯定赢钱的人手脚不老实,那钱不是正经赢来的,他拿钱时应陪着笑脸,不能计较给多少。为了证明自己是好人,而不是像那人说的那样手脚不老实,他一个钱也不准备多给。只有手脚不老实的人才会给旁边看破他作弊的人一些赏钱呢。
  “是这样,”管家说,“总督,您看该怎样处理这两个人呢?”
  “现在应该做的是,”桑乔说,“你,赢家,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或者你又是又不是,马上给跟你打架的这个人一百个雷阿尔,然后你还得掏三十个雷阿尔给监狱里那些可怜的人们。而你这个既没职业又没收入、在岛上无所事事的人呢,拿上这一百个雷阿尔,明天就离开这个岛吧,十年内不许回来,如果违反,就罚你来世补罪。我要把你吊在耻辱柱上,至少我派去的刽子手会这样做。谁也别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揍你们了。”
  一个人掏了钱,另一个人收了钱;这个人离开了岛屿,那个人回了家。总督说道:
  “除非我能力不足,否则我一定要取缔这些赌场,我觉得它们是非常有害的地方。”
  “至少这一家您不能取缔。”文书说,“这家赌场是一个大人物开的,他打牌每年输掉的钱比赢的钱还多。对其他小赌场您可以显示一下您的权力。那种小赌场更有害,更可恶。那些出了名的爱做手脚的人不敢到达官贵人的赌场上去耍手腕。赌博是一种通病,在大赌场赌就比在小赌场情况好。小赌场若是在后半夜逮着一个倒霉鬼,非得活剥了他的皮才算完。”
  “文书啊。”桑乔说,“现在我明白了,这里面还有不少说头呢。”
  这时候,一个捕快揪着一个小伙子过来了。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小伙子本来是朝咱们这儿走的。可他一看到咱们,转身就跑,而且跑得飞快,看样子是个罪犯。我在后面追,若不是他绊倒了,我恐怕还抓不着他呢。”
  “喂,你为什么跑呢?”桑乔问。
  小伙子答道:
  “为了避免捕快们问的许多问题。”
  “你是干什么的?”
  “编织工人。”
  “编织什么?”
  “请您别见怪,织长矛上的铁枪头。”
  “你想跟我耍贫嘴?那好,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去透透空气。”
  “好,你这就说对了。小伙子,你还挺聪明。可是你要知道,我就是空气,就是吹你的,要把你吹到大牢去。把他抓起来,带步!我要让他今晚闷在大牢里睡觉!”
  “上帝保佑!”小伙子说,“您想让我在大牢里睡觉,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在大牢里睡觉?”桑乔问,“难道我没权力想抓你就抓,想放你就放吗?”
  “您就是再有权力,”小伙子说,“也不能叫我在大牢里睡觉。”
  “为什么不能?”桑乔说,“马上把他带走,让他亲身尝尝滋味就明白了。即使他买通了典狱长也不能放他。如果典狱长让你离开大牢一步,我就罚他两千杜卡多。”
  “这都是笑话,”小伙子说,“谁也不能让我在大牢里睡觉。”
  “告诉我,你这个魔鬼,”桑乔说,“我要给你戴上脚镣,难道有哪位天使能够去掉你的脚镣吗?”
  “好了,总督大人,”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咱们现在论论理,说到正题上吧。假设您能够把我投入大牢,给我套上锁链脚镣,而且如果有哪个典狱长敢把我放出来,您就重罚他。可是我不睡觉,整夜都不睡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睡觉呢?”
  “不能,”文书说,“这回他算是达到目的了。”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那是你自己不愿意睡,而不是跟我过不去。”
  “不是,大人,”小伙子说,“我绝没有想跟您过不去。”
  “滚蛋,”桑乔说,“回你的家睡觉去!愿上帝让你睡个好觉,我也不想阻止你睡个好觉。不过,我劝你以后别跟长官开玩笑,弄不好,玩笑就开到你脑袋上去了。”
  小伙子走了,总督又继续巡视。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捕快,还带来一个人。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貌似男人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长得不难看。她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
  两三只灯笼一齐向那人的脸上照去,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看样子她有十六七岁。她的头发罩在一个高级的青丝线发网里,宛如无数珍球在闪烁。大家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脚穿肉色丝袜,配着白塔夫绸袜带和珍珠串状的穗子,身穿高级面料的宽短裤和短外套,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精纺面料的紧身坎肩,足登白色男鞋。她腰里别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非常华贵的匕首,手指上还戴着许多贵重的戒指。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她,都想不起她是谁,而那些明知这是一场戏弄桑乔的闹剧的人更是感到意外,因为他们并没有安排这件事。大家都迷惑不解,想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桑乔对这个姑娘的美貌很惊讶,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姑娘低着头,十分羞涩地说道:
  “大人,我不能当着众人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有一点我想让您知道,那就是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坏人,而是个不幸的姑娘,只是凭一时冲动,才做了这样不够庄重的事情。”
  管家听姑娘这么一讲,便对桑乔说道:
  “总督大人,您让其他人走开,让这个姑娘放心大胆地讲讲她的事吧。”
  于是,总督让其他人都走开,只留下管家、餐厅侍者和文书。姑娘见只剩下几个人了,便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当地一个卖羊毛的佃户佩德罗·佩雷斯·马索卡的女儿,他常到我父亲家来。”
  “不对,姑娘,”管家说,“我跟佩德罗·佩雷斯很熟,知道他没有儿女。还有,你说他是你父亲,怎么又说他常到你父亲家?”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桑乔说。
  “诸位大人,我现在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姑娘说,“实际上我是迭戈·德拉利亚纳的女儿,大概你们都认识他。”
  “这才对,”管家说,“我认识迭戈·德拉利亚纳,知道他是这儿一个有钱的贵族,有一儿一女。不过,自从他妻子死了以后,这儿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女儿了。他把女儿关在家里,看管得紧紧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他女儿非常漂亮。”
  “是这样,”姑娘说,“我就是他的女儿。至于说我漂亮不漂亮,诸位大人,你们都已经看见我了,当然很清楚。”
  接着,姑娘伤心地哭起来。管家见状就走到餐厅侍者身旁,对他耳语道:
  “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如此尊贵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这身打扮跑出来。”
  “没错,”餐厅侍者说,“她这一哭,更说明是这么回事了。”
  桑乔竭力劝慰,让她别害怕,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都告诉他,大家会尽可能地真心帮助她。
  “诸位大人,”姑娘说,“我母亲入土十年,我父亲就把我关在家里十年,连做弥撒也是在家里一个漂亮的小教堂里做。我从没有见过日月星辰,不知道大街、广场、庙宇是什么样子;除了父亲、我的一个弟弟和那个叫佩德罗·佩雷斯的佃户外,我也见不到其他男人。那个佃户常出入我家,所以我刚才突然想起说他是我父亲,以避免说出我父亲是谁。这样长期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连教堂都不让我去,使我特别伤心。我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至少看看我出生的那个村镇,并且觉得这不会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我一听说有什么斗牛、骑马打仗或演戏,就问我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他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许多事情,我都没见过。他说得绘声绘色,可这样一来,我更想到外面去看看了。干脆我简单点儿说,我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吧。我求我弟弟……我再也不会求人做这种事了……”
  说到这儿她又哭起来。管家对她说道:
  “姑娘,你接着说吧,把你遇到的事都说出来。我们听了你的话,看到你流眼泪,都感到很惊讶。”
  “我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姑娘道,“不过,眼泪倒是还有很多,随着非分的愿望而来的只能是眼泪。”
  餐厅侍者对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于是又把灯笼拿到姑娘脸前照了照。他觉得从姑娘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珍珠、露珠,甚至可以说是东方大明珠。尽管姑娘又是哭又是叹气,他还是希望姑娘没遇到多大的不幸。总督对姑娘讲得罗罗嗦嗦有点儿不耐烦,让她赶紧讲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时间也不早了,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巡视呢。姑娘哽咽着说道:
  “我倒霉就倒霉在让弟弟借给我一身他的衣服,晚上趁父母都睡觉了,带我到整个村庄看看。他经不住我的恳求,给了我这身衣服。他穿上我的一身衣服,还挺合适。他还没长胡子,穿上我的衣服,挺像个漂亮的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出来大概一小时了,到处瞎转,走遍了整个村镇。后来我们正要回家,忽然看见来了一群人。弟弟对我说:‘姐姐,大概是巡夜的来了。你脚步轻点,赶紧跟我跑,若是让他们认出咱们来就糟了。’说完他转身就跑,他哪儿是跑呀,简直是飞。我慌慌张张地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这时候捕快赶到了,就把我带到了您这儿。我太任性,所以才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那么,小姐,”桑乔说,“你并没有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也不像你开始说的那样,是一时冲动跑出来的?”
  “我没遇到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一时冲动,只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地方的街道。”
  姑娘的话得到了证实,捕快把她弟弟也带来了。他刚才与姐姐分手后很快就被捕快抓到了。他身着漂亮的短裙,披着一条有金银花边的蓝缎大披巾,头上没戴头巾,也没有什么头饰,只有一绺绺的金发。总督、管家和餐厅侍者把那男孩拉到一旁,为的是不让他姐姐听到他们说话。他们问这个男孩子为什么穿这身衣服。男孩子像姐姐一样不好意思。他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下,同他姐姐讲的一样。餐厅侍者听了很高兴,而桑乔对姐弟两人说道:
  “孩子们,这只是一件小孩子淘气的事。这点事用不着讲那么半天,而且又是掉泪又叹气。你们只要说,我们是某某人,仅仅因为好奇,从家里跑出来转转,并没有其他目的’,也就完了,没必要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
  “您说得对,”姑娘说,“可是要知道,我刚才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在没什么事,”桑乔说,“走吧,我们送你们回家去。也许你们的父亲还不知道你们不在家呢。你们以后别再淘气了,也别老想看什么外面的世界了。一个正派姑娘,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和母鸡,迷路最容易’;‘想看别人,也就是想让别人看自己’。我不多说了。”
  男孩子感谢总督的好意。两个孩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大家一起走过去。来到家门前,男孩子往一个窗户上扔了一块卵石,立刻有个女佣出来开门。女佣一直在等他们。两人进去了。大家对姑娘的绰约风姿感到惊讶,对她竟想在深更半夜跑出来看外面的世界感到意外,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餐厅侍者已经动了心,想改日再来向姑娘的父亲提亲。他觉得自己是公爵的佣人,姑娘的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其实,桑乔很想让他同自己的女儿桑奇卡结婚,正准备择日办理呢。桑乔觉得,对于总督的女儿来说,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做她的丈夫。
  当晚的巡视就此结束。两天之后,他的总督任职也结束了。他的打算全部落空了。请看下文。
  
  
  第五十章
  抽打女佣并对唐吉诃德又掐又抓的魔法师是谁,
  侍童给桑乔的老婆特雷沙·潘萨送信
  锡德·哈迈德这部书中描写的每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他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走出自己的房间到唐吉诃德那儿去的时候,被另一个与她同居一室的女佣发觉了。所有的女佣都喜欢打听、了解和刺探别人的情况。她悄悄跟在唐娜罗德里格斯后面,而唐娜罗德里格斯对此却一无所知。那个女佣见唐娜罗德里格斯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马上也像其他爱搬弄是非的女佣一样,把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夫人,说唐娜罗德里格斯正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
  公爵夫人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并请求公爵允许她和阿尔蒂西多拉一起去看看,到底唐娜罗德里格斯在唐吉诃德那儿干什么。公爵同意了,于是两人一步步摸索着,悄悄来到唐吉诃德房间的门前。因为离得近,所以里面说的话都能听到。公爵夫人听到唐娜罗德里格斯把她腿上有排泄口的事情抖搂了出来,怒不可遏,阿尔蒂西多拉也气坏了。两人满腔怒火,非要教训唐娜罗德里格斯不可,于是猛然冲进去,就像前面说到的,把唐吉诃德掐了一遍,又把唐娜罗德里格斯抽打了一顿。有损女人美丽形象的攻击最令女人恼火,她们总得设法报复了才罢。公爵夫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爵,公爵听了觉得很有趣。公爵夫人也想把玩笑继续开下去,拿唐吉诃德解闷,就派了那个曾经装扮成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把桑乔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和自己的一封信送去,还送了一大串珊瑚珠作为礼物。此时的桑乔正忙着当总督,早把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据说那个侍童很聪明,很愿意为自己的主子效劳,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到桑乔家去了。还没进村,侍童就看见有些女人在小溪边洗衣服,于是侍童问她们,那地方是否有个叫特雷莎·潘萨的女人,她的丈夫桑乔·潘萨是曼查一个叫唐吉诃德的骑士的侍从。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孩站起来说道:
  “特雷莎·潘萨是我母亲,桑乔是我父亲,那个骑士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你过来,小姑娘,”侍童说,“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我给她带来了你父亲的一封信和一件礼物。”
  “我很愿意带您去,大人。”小女孩说道。看上去她十四岁左右。她把自己洗的衣服交给一个同伴,没戴头巾,也没穿袜子,就卷着裤腿,披散着头发,跳到侍童的马前说道:
  “请您跟我来吧。我家就在村口,我母亲也在家,已经好多天没听到父亲的消息了,她正着急呢。”
  “那么我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侍童说,“这可得感谢上帝。”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村头,还没进屋就喊道:
  “快出来,妈妈!快出来,出来呀!”
  随着喊声,女孩的母亲特雷莎·潘萨出来了,手里还在绕着一团麻绳。她穿着一条棕褐色裙子,裙子短到仅够遮羞的部位;上身的紧身背心和衬衫也都是棕褐色的。人看样子倒不很老,不过也四十多岁了。然而,她的身体很健壮,皮肤也晒成了褐色。她一见女儿和骑在马上的侍童,便问道:
  “怎么回事,孩子?这位大人是谁?”
  “是唐娜特雷莎·潘萨夫人您的仆人。”侍童答道。
  侍童说完就下了马,毕恭毕敬地跪倒在特雷莎夫人面前,说道:
  “唐娜特雷莎夫人,您是巴拉托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结发妻子,请您把手伸给我吧。”
  “我的天啊,滚一边儿去,别跟我来这套!”特雷莎说,“我又不是什么宫廷夫人,只是个贫苦农妇,是个短工的女儿,是个游侠骑士侍从而不是什么总督的老婆!”
  “您就是最尊贵的总督的最尊贵夫人,”侍童说,“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请您接受这封信和这份礼物。”
  接着,侍童从衣袋里拿出一串珊瑚珠,两端是两颗金珠,把它挂到了特雷莎的脖子上,并且说道:
  “这儿还有总督大人的一封信。另一封信和珊瑚珠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派我给您送来的。”
  特雷莎和她的女儿都惊呆了。小姑娘说道:
  “我拿性命担保,这准是我们的主人唐吉诃德干的。他多次答应要让父亲当总督或伯爵,大概现在已经让父亲当上了。”
  “是的,”侍童说,“靠着唐吉诃德大人的面子,桑乔大人现在已经是巴拉托里亚岛的总督了。你们看看信就知道了。”
  “请您给我念念吧,侍臣。”特雷莎说,“我只会纺线,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桑奇卡也说,“不过你们等等,我去找个人来念念,找牧师,或者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他们也愿意知道我父亲的消息,肯定会来。”
  “没必要去找人念。我不会纺线,可是识字。”
  侍童把信念了一遍。信的内容前面已经提到,此处就不赘述了。侍童又掏出了公爵夫人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朋友,您的善良聪明的丈夫桑乔的优秀品质感动了我,迫使我请求我的丈夫公爵给他一个岛屿,让他当总督,我丈夫有很多岛屿。听说他把岛屿管理得很不错,我为此感到高兴,我丈夫也同样高兴。我非常感谢老天没让我选错人。我想告诉特雷莎夫人,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好总督很困难。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桑乔这样的人当总督。
  亲爱的朋友,我派人给您送去一串两端是金珠的珊瑚珠子。我很愿意送您这东方明珠,礼轻情义重。咱们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交流,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代问您女儿桑奇卡好,告诉她也许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我会让她嫁到高贵人家去。
  听说你们那儿的橡子特别大,请给我带几十个来。因为是来自您的手,我会特别珍重它们的。请给我多多写信,告诉我您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您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好朋友
  公爵夫人于本地
  “哎呀,多么善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谦虚的夫人啊。”信刚一念完,特雷莎就说道,“我愿意永远和这样的夫人在一起。我讨厌我们村的那些贵夫人,她们谁也不理,把自己想得跟女王一样高贵,觉得看农妇一眼就有失她们的身份。你们看这位夫人,虽然是公爵夫人,却称我为朋友,对我平等相待,可我觉得她像曼查的钟楼一样高。至于橡子,侍臣,我要送给夫人一塞雷敏①,若论个儿,颗颗都大得出奇。桑奇卡,现在你先照顾一下这位侍臣,把他的马安顿好,再从马厩拿几个鸡蛋来,切一大块腌猪肉,让咱们好好犒劳犒劳他吧。就冲他带来的好消息和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真该好好款待他。我先去把咱们的好消息告诉邻居,告诉神甫,告诉理发的尼古拉斯师傅,他们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嘛。”
  --------
  ①容量单位,一塞雷敏相当于4.625公升。
  “我就去,妈妈,”桑奇卡说,“可是您得把那串珊瑚珠分给我一半儿。我觉得公爵夫人不会那么笨,把一串珊瑚珠都送给你一个人。”
  “这串珠子全是你的,”特雷莎说,“不过你先让我戴几天,我从心里特别喜欢它。”
  “这个口袋里的衣服你们也一定喜欢,”侍童说,“全是细料子衣服,总督只是在打猎时穿过一天。这些都是送给桑奇卡的。”
  “爸爸千岁!”桑奇卡说,“把衣服送来的人也千岁!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两千岁!”
  特雷莎手里拿着信,脖子上挂着珊瑚珠出了家门,边走边像敲手鼓似的拍着信。正巧她碰到了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便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现在我们家可不算穷人了!我们家出了个总督!无论哪个贵族夫人,无论她有多神气,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怎么回事,特雷莎·潘萨?你抽什么疯?那几张纸是什么?”
  “我没抽疯。这是公爵夫人和总督的来信。我脖子上戴的是用高级珊瑚做的念珠,两头的珠子是真金的。我是总督夫人!”
  “除了上帝,我们谁也听不懂你的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们看看这个。”特雷莎说。
  她把信交给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参孙·卡拉斯科在旁边听着,结果两人面面相觑,对信上的内容感到很吃惊。卡拉斯科问是谁把信送来的,特雷莎让他们随自己去她家,就可以见到送信人了。那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他还带来了一件贵重的礼物。神甫把她脖子上的珊瑚珠拿下来看了看,确实挺高级的,这就更奇怪了。神甫说:
  “我凭我身上的法衣发誓,我不明白也想不出这两封信和这件礼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凭我眼看手摸,这串珊瑚珠的确很精致,可是写信的公爵夫人怎么会只要几十个橡子呢?”
  “别瞎猜了!”卡拉斯科这时候说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带信来的那个人吧。咱们搞不清楚的事情可以让他告诉咱们。”
  于是他们来到特雷莎家。侍童正在筛大麦准备喂他的马;桑奇卡正在切肉,准备再摊上几个鸡蛋,做给侍童吃。侍童的外貌和服饰使神甫和参孙产生了一种好感。他们非常客气地互致问候后,参孙请侍童谈谈唐吉诃德和桑乔的情况,说他和神甫虽然看了桑乔和公爵夫人的信,但还是没弄清桑乔当总督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地中海里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岛屿都是国王的。侍童答道:
  “桑乔·潘萨当了总督,这点没错;至于当的是不是岛屿的总督,我可没打听,只知道那是一个有一千多人的地方。说到要橡子的事,那得说我们公爵夫人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侍童没说公爵夫人不仅向农妇讨橡子,而且还向一位女街坊借过梳子呢)。我想你们应该知道,阿拉贡的贵夫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不像卡斯蒂利亚的贵夫人那样摆臭架子,而是同平民百姓很接近。”
  他们正说着,桑奇卡兜着几个鸡蛋蹦蹦跳跳地跑进来问侍童:
  “请您告诉我,我父亲当了总督以后还穿连袜裤①吗?”
  “我没看见,”侍童说,“大概穿吧。”
  “啊,我的上帝呀,”桑奇卡说,“我父亲穿连袜裤会是什么样子呀!我从小就喜欢看他穿连袜裤,这难道不好吗?”
  “以后你都会看到,”侍童说,“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你父亲当上两个月的总督,出门就还得戴套头棉帽呢②。”
  --------
  ①侍从穿的一种裤子。
  ②贵人戴的帽子,既防冷又防土。
  神甫和学士看出侍童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可是侍童确实带来了精美的珊瑚珠,特雷莎还让他们看了桑乔送来的猎服,这又打消了两人的疑虑。听了桑奇卡的愿望,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特雷莎更是让他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特雷莎说:
  “神甫大人,请您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到马德里或托莱多去,让他给我带一条地地道道的带裙撑的裙子,而且要最好的,最时髦的。我怎么也得给我当总督的丈夫争点面子。就是我不愿意,我也得像其他夫人那样,坐着马车去京城呢。丈夫当了总督,当然坐得起马车了。”
  “可不是嘛,妈妈!”桑奇卡说,“求上帝保佑,让我们早早坐上车,别人看见我坐在车上准会说:‘你们看那个丫头,满身蒜味,还像个女皇似的出门乘马车呢。’让他们去踩烂泥吧,我可得乘车,不让脚沾地。这年头哪儿都有人嘀嘀咕咕的。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反正我舒服了。我说得对吗,妈妈?”
  “你说得太对了,孩子!”特雷莎说,“我的好桑乔早就告诉我会有这些好事,而且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好事呢。你看着吧,孩子,我早晚得当上伯爵夫人。咱们这才是个开头。我常听你那好爸爸说,噢,他不仅是你的好爸爸,也是俗语的好爸爸。他说,人家给你牛,你就赶紧拿绳牵走;让你当总督,你就当;让你当伯爵,你就别客气;若是送你一件令人啧啧称羡的礼物,你就赶紧揣起来。你只管睡你的觉,好事自然会来敲你的门,你都不用吭气!”
  “有人看见我生活得好,得意洋洋,”桑奇卡说,“就说什么‘狗穿上麻裤①’之类,我才不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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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句应为“狗穿上麻裤,就不认识同伴了”。
  神甫闻言说道:
  “我相信桑乔家族的人都是天生满肚子俗语。无论什么时候,一张嘴就是俗语。”
  “是的,”侍童说,“桑乔总督一张嘴就是俗语。虽然常常用得并不合适,却挺有意思的,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和公爵都很赞赏。”
  “大人,”学士说,“您仍然坚持说桑乔当总督的事是真的,而且真有公爵夫人写信送礼物来吗?虽然我们摸过了礼物,也看过了信,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事,总觉得这属于我们的老乡唐吉诃德遇到的那种事。他认为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我现在只差说我该摸摸您了,看看您究竟是一位魔幻使者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诸位大人,”侍童说,“我只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使者。还有,桑乔·潘萨确实当了总督,是我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让他当的总督。我还听说这个桑乔·潘萨当总督当得很有魄力。至于这里面是否有魔法,你们自己去争论吧。我只能发誓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我以我父母的生命发誓。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非常爱他们。”
  “事情可能确实如此,”学士说,“不过谁都有权利怀疑。”
  “谁愿意怀疑就怀疑去吧,”侍童说,“反正事实我已经说过了。假话总是靠不住的,早晚得露馅。‘你们纵然不信我,也应当信这些事①。’你们可以选哪一位跟我回去,既然耳听为虚,那就眼见为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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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是引用《圣经》里的一句话。
  “那就让我去吧,”桑奇卡说,“您让我坐在您的马屁股上,我很想去看看我父亲。”
  “总督的女儿不能独来独往,得有大批车轿和侍者相随。”
  “我向上帝发誓,”桑奇卡说,“我也可以骑一头母驴去。
  这也跟乘车一样,您别以为我太娇气了。”
  “住嘴,孩子!”特雷莎说,“你没听明白,这位大人说得对。什么时候得说什么话。他是桑乔,我就是桑查;他是总督,我就是总督夫人。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特雷莎夫人说得言简意深。”侍童说,“给我点吃的吧,帮我准备一下,我想今天下午回去。”
  神甫说:
  “请您到我那儿吃顿便饭吧。招待您这样的贵客,特雷莎夫人恐怕有此心无此力。”
  侍童不想去,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神甫的好意。神甫很愿意让侍童到自己家来,这样就可以仔细打听唐吉诃德和他的所作所为了。
  学士自告奋勇替特雷莎写回信,可特雷莎不愿意让学士插手,她觉得学士办事总不太可靠。于是,她拿了一个小面包和两个鸡蛋去找一个会写字的少年。少年替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她丈夫,一封给公爵夫人。从这两封信里可以看出,特雷莎的才智在本书里不算是最差的。请看下文。
  
  
  第五十一章 桑乔继续担任总督及其他趣事
  在总督巡视的那天晚上,餐厅侍者夜不能寐,一直在想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的如玉风姿和如花容貌。管家则利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间,把桑乔的言行记录下来,准备报告给他的主子。桑乔的言行使他感到惊奇,他觉得桑乔的言行总是前后不一致,愚中有智,智中有愚。
  总督大人也起床了。按照佩德罗·雷西奥的吩咐,桑乔只吃了一口腌蔬菜,喝了几口凉水,其实桑乔很想吃一块面包和一串葡萄。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由不得自己,也就将就了,可是心疼得厉害,胃也不好受。佩德罗·雷西奥已经告诉他,吃得少而精可以活跃人的智慧,而掌大权当大官的人用得更多的是脑力而不是体力。
  既然这样,桑乔就只好挨饿了。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总督职位,甚至还诅咒让他当总督的那个人。尽管只吃了点腌蔬菜,仍然饥肠辘辘,桑乔那天还是去升堂判案了。第一个上来的是个外地人。他当着管家和其他人的面问桑乔:
  “大人,有一条大河把一位领主的领地一分为二。请您注意听好,这个情况很重要,而且有点复杂。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个绞刑架和一幢当审判厅用的房子范缜(约450—约510)南朝齐梁时哲学家、无神论者。,平时总有四个法官在那儿执行这条河、这座桥和这片领地的主人的命令。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要经过这座桥到河的对岸去,他首先得发誓声明他过桥后要到哪儿去,要去干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过桥;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就在旁边的那个绞刑架上绞死他,绝不宽恕。
  “这个命令和这个苛刻的条件生效后,有很多人过了桥。法官只要看他们发誓时说的是真话,就让他们过桥。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发誓说他要做的就是死在旁边那个绞刑架上,没有其他事。几位法官考虑了一下这个人的誓言,议论道:‘如果咱们让这个人过去,那么他发誓时就是说了谎,按照命令就得绞死他;可如果咱们绞死他,他又发誓说他要死在那个绞刑架上,那么他的誓言又是真的了,按照命令,就应该放他过河。’那么请问您,总督大人,几位法官应该怎样处置这个人呢?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仰慕您的聪慧大名,派我来请您谈谈您对这个如此棘手的案子的看法。”
  桑乔答道:
  “其实这几位法官大可不必派你来,因为我也并不聪明。不过既然这样了,你就再讲讲这件事,让我听个明白,说不定我还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呢。”
  来人又把刚才说过的事说了两遍。桑乔说道:
  “我觉得这件事我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发誓要死在绞刑架上。如果他真的死在绞刑架上,那么他发的誓就是真话,按照命令,就该让他过桥;可是如果不绞死他呢,他发誓时就撒了谎,按照同一命令,就该绞死他。”
  “事情正像总督大人说的这样,”来人说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么,我说呀,”桑乔说,“这个人说真话那部分应该过桥,把他说假话那部分绞死,这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有关过桥的命令嘛。”
  “总督大人,”来人说道,“那就得把人分为两半,一半撒谎的,一半真实的。可如果真分了,那人准得死,也就根本无法执行什么命令了,可是那个命令又必须执行。”
  “你听我说,好人,”桑乔说,“或者是我这个人笨,或者是提到的这个人既有理由去死,也有理由活着过桥。如果他说了真话,他可以免于一死;可他若是说了假话,就该处死他。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既然处死他和赦免他并放他过桥的理由是一样的,那么行善总是比作恶容易受到赞扬。如果我会签字的话,我就会签上我的名字,把这件事定下来。这种处理方法并不是我说的,我想起了我到这个岛屿就任总督之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他给我的诸多告诫之一就是在执法可宽可严的情况下以宽为好。上帝提醒我这句话,现在正好用上。”
  “有道理,”管家说,“我觉得,就是为斯巴达人立法的利库尔戈也不会做出比我们伟大的桑乔更为英明的判决了。今天上午的审判到此结束,我去吩咐他们给总督大人做点可口的饭菜。”
  “我正需要呢,你可别骗我。”桑乔说,“让我吃饱了,别管什么疑难案子都尽管来,由我来指点迷津!”
  于是管家吩咐人做饭。他觉得让如此英明的总督饿死实在于心不忍,而且他还想在当晚结束他奉命同唐吉诃德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呢。那天桑乔不顾蒂尔特亚富埃拉那位医生的劝诫大吃了一顿。刚吃完饭,一个信使就送来了唐吉诃德给总督的一封信。桑乔让文书把信念给他听听,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机密内容的话,就大声念。文书打开信看了一遍,说道:
  “完全可以大声念。唐吉诃德大人给您的这封信真可谓字字珠玑。信是这样写的:
  曼查的唐吉诃德给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信
  桑乔朋友,我本以为别人会说你办事粗心愚蠢,可没想到别人却说你处事灵敏。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是‘他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①,使笨蛋变得聪明。据说你当总督时还像个人似的,可你当普通人的时候,就凭你那寒酸劲儿,却像个牲口似的。桑乔,你应该告诫自己,时时注意,而且也有必要注意,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身居要职的人外观必须与他的身份相符,而不能由着自己的寒酸性子来。你应该穿得好一点儿,一经包装,大不一样。我并不是让你穿金戴银,不过作为长官,也不要穿得跟士兵似的,而是应该根据你的职位穿戴,只要干净整洁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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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援引了《圣经》中的话。
  要想赢得你所管辖的百姓的拥护,你就得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要与人为善,其实这点我已对你说过多次;另一点就是保证要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饥饿和贫困更令他们忧虑的了。
  你不要颁布很多法令,而如果要颁布,就一定要颁布好的法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法令必须得到遵守执行。有令不行等于没有,而且还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君主有能力和权力制定法令,却没有力量使法令得到贯彻执行。咋咋唬唬而又不执行的法令早晚身像充当蛤蟆王的木头一样,蛤蟆开始还怕那根木头,后来便看不起它,最后干脆跳到它上面去了。
  你要厚道德薄恶习。你不要总是那么严厉,也不要总是那么和善,而要寻求两个极端之间的中庸之道,这才是最聪明的。你应该到监狱、屠宰场和广场去,总督在这些地方出现是很重要的。囚徒总希望他们的案子早点结束,你去就可以安慰他们;对于屠夫们,你是一种威慑,他们就不敢缺斤短两;对于摊贩们你同样是一种威慑。你即使有点儿贪婪、好色和贪吃,也不要表现出来,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在你上任之前我给你写的那些劝诫,你如果还保留着的话,要反复重温,你就会知道,它们可以帮助你克服那些当总督的人时时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你要给你的主人写信,表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忘恩负义由高傲产生,是人类已知的几大罪孽之一。对恩人知恩图报的人自然也知道感激上帝,因为上帝曾经而且不断地赐予他恩德。
  公爵夫人已经派人把你的衣服和另一件礼物给你妻子特雷莎·潘萨送去了,目前还没有回音。我现在有些不舒服,鼻子被猫抓了几下,但并不严重。这没什么,如果说有专门同我过不去的魔法师,那么也会有专门保护我的魔法师。
  你告诉我,同你在一起的管家是不是像你怀疑的那样,同三摆裙夫人的事情有牵连?还有,你在那儿遇到的事情都请一一告诉我,咱们离得不远。此外,我还想尽快摆脱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我生来就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
  我现在遇到了一件事,估计公爵和公爵夫人不会高兴。我虽然很为难,却又顾不得了。我首先得履行我的职责,而不是依照我个人的好恶来决定,就像人们常说的:“柏拉图亲,真理更亲。”我说这句拉丁文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当总督以后也得学拉丁文。向上帝致意,让上帝保佑你别成了可怜虫。
  你的朋友
  曼查的唐吉诃德
  桑乔认真地听完了这封信。其他听到信的人也齐声称赞这封信写得有水平。桑乔从桌旁站起来,叫文书到他的房间去。他刻不容缓地要给他的主人唐吉诃德写回信。桑乔告诉文书,他说什么,文书就写什么,不必有任何删改。文书答应照办。他的回信如下:
  桑乔·潘萨给曼查的唐吉诃德的信
  我现在太忙了,忙得连挠头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现在的指甲长得很,只好听天由命吧。我最亲爱的大人,我到现在一直没有把我当总督的情况告诉您是怕您担忧,我现在正挨饿,比咱们在荒郊野岭时饿得还厉害。
  公爵大人有一天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已经有几个奸细潜进这个岛屿想害死我。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这儿的一个大夫,他受雇把来这儿的总督全都害死了。他就是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是蒂尔特亚富埃拉人,您听听这名字,我怎么能不担心死在他手里呢!这个大夫说,他并不是有病医病,而是无病预防,而他采用的方法就是节食再节食,直到把人饿成皮包骨,就好像瘦弱并不比发烧更糟糕似的。最后,他会把我逐渐饿死。我也快气死了。我本来想到这个岛上来吃香的喝辣的,铺软的盖绒的,可是到头来却像个苦行僧似的。我并不是自愿节食的,所以早晚得见阎王。
  至今我还没有获取应得之利,也没有得到不义之财。我无法想象这些都从哪儿来。我听说,岛上的总督往往在上岛之前就有人送给他或借给他很多钱。据说不仅是这儿,其他地方的总督也都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出去巡视,碰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和她的男扮女装的弟弟。我的餐厅侍者爱上了那个姑娘,据他说,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要娶她为妻。我倒是看上了那个男孩子,想让他做我女婿。今天,我们两人要去找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把我们的想法提出来。那人叫迭戈·德拉利亚纳,是一位很老的基督徒绅士。
  我已经照您的劝告去过广场了。昨天我在那儿检查了一个卖榛子的女贩子,发现她把一法内加的新榛子同另一法内加又陈又空又烂的榛子混在一起卖。我把她的榛子全没收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能区分出新老榛子来;我又罚那个女贩子十五天内不准进入广场。别人都说我做得很棒。我告诉您,这个地方的女贩子最坏,是出了名的,她们都恬不知耻,丧尽良心,而且胆大妄为。我相信是这样的,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女贩子也是这样的。
  您说公爵夫人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还送了她一件礼物,我对此非常满足。我会找机会报答的。请您代我吻她的手,告诉她,她的好心不会白费,以后就看我的行动吧。
  我不希望您同公爵和公爵夫人闹别扭。如果您同他们斗气,也会影响到我。您劝我知恩图报,公爵和公爵夫人如此照顾您,而且在他们的城堡里热情款待您,如果您不知恩图报就不对了。
  至于猫抓的事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那些常常同您过不去的恶毒魔法师捣的鬼,此事咱们见面再谈。
  我想送您一点儿东西,可又不知道该送什么,要不就送您这个岛上出产的几根洗肠子用的灌肠管吧,样子很别致。假如我还继续担任总督,我无论如何也会给您送点儿东西去。
  如果我老婆特雷莎·潘萨给我寄信来,请您先代付邮费,再把信转给我。我很想知道我家、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情况。最后,愿上帝保佑您摆脱那些魔法师的恶意纠缠,让我这个总督当得平平安安。我对此还有点怀疑,因为若是照佩德罗·雷西奥大夫那样对待我,我恐怕连总督的位置带性命都保不住。
  您的仆人
  桑乔·潘萨总督
  文书把信封好,然后派人送走。几个拿桑乔开心的人又聚集在一起,商量怎样把这位总督打发走。那天下午,桑乔准备了几个法令,要治理他心目中的岛屿。他命令不准在岛上贩卖食品,不过允许从任何地方向岛上进口酒,但必须标明是何地的产品,以便按照它的质地和名气制定价格;如果有人胆敢搀水或者改变酒的名称,格杀勿论。他还把鞋袜的价格都降了一些,特别是鞋的价格,他觉得鞋的价格太高了。他规定了佣人的工钱标准,因为有的佣人利欲熏心,漫天要价。他规定对于唱淫秽歌曲的人,无论是白天唱还是晚上唱,都一律严惩。他命令不准瞎子唱奇迹剧①中的民谣,除非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那些都是事实,因为他觉得瞎子唱的东西都是假的,有损于真实性。他还创设了一个专管残疾人的官儿,不过不是为了迫害残疾人,而是让他去检查那些人是否真正是残疾人,因为有的人假装腿脚有毛病或者身上有烂疮,其实是盗贼或酗酒的健康人。总之,桑乔颁布了一些很好的法令,至今还在那里沿用,而且被称为《伟大总督桑乔·潘萨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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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奇迹剧是中世纪的一种剧目。
  
  
  第五十二章 另一位“忧伤妇人”或称“痛苦女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奇遇
  锡德·哈迈德说到唐吉诃德的伤口已经愈合,于是他觉得继续在那个城堡里住下去有悖于他所奉行的骑士道,便决定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到萨拉戈萨去。萨拉戈萨的节日已经临近,唐吉诃德想在节日里参加比武赢一副盔甲。一天,他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饭。他正要张口说出自己的请求,忽然看见大门口进来两个女人,她们从头到脚都罩着黑衣服。其中一人走到唐吉诃德面前伏了下来,嘴贴着他的脚抽泣起来。她抽泣得如此伤心,如此深切,如此悲痛,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尽管公爵和公爵夫人猜想,可能是佣人们又要拿唐吉诃德开心,可是看到那女人唉声叹气并且哭得那么悲切,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最后,还是唐吉诃德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女人扶了起来,让她揭去蒙在头上的黑纱,露出脸来。那女人把黑纱拿了下来,大家万万没想到原来是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另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她那个遭富农儿子耍弄的女儿。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大为吃惊,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虽然他们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呆头呆脑,而且脾气也怪,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疯事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向公爵和公爵夫人转过身来说道:
  “请你们允许我同这位骑士说几句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对我的无礼行为。”
  公爵说他允许唐娜罗德里格斯同唐吉诃德大人说话,而且想说什么都可以。唐娜罗德里格斯转向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前两天我已经向您讲过一个坏农夫糟蹋我心爱的女儿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姑娘就在您眼前。您曾答应我要保护她,要为她所遭受的痛苦伸张正义,可我现在却听说您要离开这座城堡教育哲学以哲学观点解释教育的本质、目的、价值、方,去追求上帝赐予您的好运。我想让您在上路之前向那个野小子挑战,让他同我女儿结婚,实现他在同我女儿结合之前许下的诺言。要指望我的主人公爵主持公道,那是白日做梦,这里面的原因我私下已经同您讲过了。为此,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长寿,保佑我们能够得到您的庇护。”
  唐吉诃德对此一本正经地答道:
  “好女佣,擦干你的眼泪吧,或者说,你不要再唉声叹气了。我来负责拯救你的女儿。其实,当初她不轻信情人的诺言就好了,这种诺言常常是说得容易实现难。这样吧,只要我的主人公爵允许,我马上就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找到他我就向他挑战。如果他逃避兑现他的诺言,我就立刻杀了他。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惩强扶弱,也就是说,帮助弱者,惩罚强暴者。”
  “您不必费力去找这位善良的女佣所指责的农夫了。”公爵说,“您也不必请求我允许您向他挑战了。现在,我就确认这场决斗,并且负责把你的挑战通知他,让他到我的城堡来应战。我将在城堡里为你们提供可靠的场地哲学上主“元气”说,反对“理在气先”之论。但认为“气,并且像其他所有在自己的领地内为交战双方提供场地的贵族一样,保证对双方不偏不倚。”
  “既然您允许,而且又这么肯定,”唐吉诃德说,“那么我就在此宣布,这次我放弃我的贵族身份,自贬为平民,以便与这个害人的家伙平起平坐,让他能够同我决斗。虽然他现在不在场,我也宣布向他挑战。他做了坏事,没有履行对这个可怜姑娘的诺言,玷污了她的清白。他必须履行他答应做这个姑娘的丈夫的诺言,或者是为此而丧命。”
  说完唐吉诃德就摘下一只手套,扔到了大厅中央。公爵把手套拾了起来,说就像刚才自己说过的那样,他以他那位臣民的名义接受挑战,并且确定日期就在六天之后,地点就在城堡的一块空场上。骑士们惯用的各种武器,包括长矛、盾牌、合成盔甲①以及各种附件都一应俱全,而且要经过裁判官的检查,无一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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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可拆卸的盔甲,以利于骑士的行动。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我这位好女佣和苦命的姑娘赋予唐吉诃德全权,让他为她们主持公道,否则就不算数,连这次挑战也不能算数。”
  “我全权委托他。”女佣说。
  “我也全权委托他。”那姑娘满面泪痕,既羞愧又沮丧地接着说道。
  事情敲定了,公爵也想好了下面该怎么做。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离开了大厅。公爵夫人吩咐从那以后不要再把她们看作佣人,而要把她们看成是跑到公爵家来请求公道的江湖女子,并且为她们单独准备了房间,把她们当成外人看待。这一下其他女佣可有点害怕了,不知道愚蠢放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倒霉的女儿会把事情弄到什么地步。这时,为了凑热闹活跃气氛,让人愉快地吃完这顿饭,给桑乔·潘萨总督的夫人特雷莎·潘萨送信和礼物的侍童进来了。他这一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高兴起来,他们急于知道侍童此行的情况。他们问侍童,侍童说不便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而且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的,请求主人允许他以后再单独同他们讲,现在则可以先看看回信。侍童说着拿出了两封信,交给公爵夫人。一封信上面写着“不知何在的公爵夫人收”,另一封上面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我的丈夫桑乔·潘萨收,愿上帝让他比我多享福”。
  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她打开信看了一遍,觉得可以让公爵和其他在场的人听,便念起来:
  特雷莎·潘萨给公爵夫人的信
  亲爱的夫人,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说实话,这封信我期待已久。珊瑚珠很好看,我丈夫的猎服也不错。这儿的人听说您让我丈夫桑乔当了总督,都非常高兴,尽管有些人并不相信,特别是神甫、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不过,我对此无所谓,随它去吧,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说实话,如果不是见到珊瑚珠和猎服,我也不会相信,因为这儿的人都把我丈夫看成笨蛋,除了能管一群羊外,无法想象他还能管好什么。但愿上帝保佑他当好总督,这对子女们也有利。有利时机不可错过,尊贵的夫人,我已经决定,只要您允许,我就乘车到京城去,让那些嫉妒我的人把眼珠子都气出来。所以,我请求您让我丈夫给我寄点儿钱来,得要一笔钱呢。因为京城的开销很大,面包论雷阿尔卖,肉论磅卖,三十马拉维迪一磅,真够贵的。如果他不想让我去,也早点儿告诉我。我现在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上路呢。我的女朋友和女邻居们都对我说,如果我和我女儿在京城春风得意,神气活现,那么,就是我丈夫靠我们出了名,而不是我们靠他出了名。那时候很多人肯定会问:‘车上的夫人是什么人?’我的佣人就会回答:‘是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夫人和女儿。’这样桑乔就出名了,我也身价倍增,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很抱歉,今年我们这儿橡子歉收。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您送去半塞雷敏的橡子,这些都是我到山上一个一个捡来的,我捡的都是最大的。我很希望它们个个都像驼鸟蛋那么大。
  请您务必给我写信,我也一定给您回信,告诉您我的身体状况和这儿的各种情况。我请求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我的女儿桑奇卡和儿子吻您的手。我不仅愿意给您写信,而且更愿意见到您。
  您的仆人
  特雷莎·潘萨
  大家听公爵夫人念完特雷莎·潘萨的这封信,都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问唐吉诃德,是否可以把特雷莎·潘萨给总督的信也打开看看,估计也非常有意思。唐吉诃德说他可以把信拆开,以飨众人。唐吉诃德把信拆开了,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潘萨给丈夫桑乔·潘萨的信
  我亲爱的桑乔,来信收到了。我向你保证,并且以一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发誓,我差点儿高兴得疯了。你听着,伙计,我一听说你成了总督,就高兴得以为自己快要死过去了。听说突如其来的喜悦也会像巨大的痛苦一样让人毙命。你女儿桑奇卡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你派人送来的衣服就在我眼前,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珊瑚珠就挂在我脖子上,信就在我手上,信使就在我身旁。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看到摸到的都是一场梦。谁能想到一个牧羊人能够成为岛屿的总督呢?你也知道,伙计,我母亲常说:“人活得长,才见识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活得长,见得多,直到看见你成为税吏的时候。虽然那种差事干得不好会去见阎王,但他们手里总是有钱。女主人公爵夫人会向你转达我想去京城的愿望。你考虑一下,决定之后告诉我。我打算乘车去京城,为你争光。
  神甫、理发师,甚至包括教堂司事,都不相信你当了总督,说这是一种哄骗或者魔法之类的事情,就像你主人唐吉诃德遇到的那些事情一样。参孙还说要去找你,把你头脑里的总督赶走,也除掉唐吉诃德脑袋里的疯狂。我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然后看看自己的珊瑚珠,盘算着怎样把你的衣服给女儿穿。
  我送给公爵夫人一点儿橡子,但愿它们都是最好的。如果那个岛上时兴珍珠项链,你给我带几串来。
  咱们这儿的新闻就是贝鲁埃卡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画家,他到咱们这儿来看看有什么好画的。村委会让他把国王的徽记画在村委会的门上。他要两个杜卡多,结果画了八天,什么也没画出来。他说他不善于画这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又把钱还回来了。即使这样,他还是以画家的名义结了婚。实际上他已经不再画画儿了,而是拿起锄头下地干活,也算个正经人了。佩德罗·德洛沃的儿子已经准备出家当教士。明戈·西尔瓦托的孙女明吉利娅则要求他履行诺言,同自己结婚。有些碎嘴的人说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可是他矢口否认。
  今年油橄榄没有收成,全村找不到一滴醋。有一队士兵从咱们村路过,顺便带走了三个姑娘。我不想告诉你是哪三个人。也许她们还会回来。无论她们是不是有事,我想,肯定会有人愿意娶她们为妻。
  桑奇卡织花边,每天可以挣八个马拉维迪。她把钱放在储钱罐里,以后可以补充她的嫁妆。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总督的女儿了,即使不干活,你也可以给她准备嫁妆了。广场上的泉眼干涸了,一个闪电击到山峰上,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等着你的回信以及有关我去京城的决定。愿上帝保佑你比我活得更长,或者同我活得一样长,因为我不想让你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妻子
  特雷莎·潘萨
  大家对这两封信大加赞扬,谈笑不休。这时邮差又带来了桑乔给唐吉诃德的信,大家也把这封信念了一遍。于是人们对桑乔到底是否蠢笨开始怀疑了。公爵夫人退了出去,问了侍童有关他在桑乔家乡遇到的情况。侍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除了把橡子交给公爵夫人外,还呈上特雷莎送给她的一块奶酪。那块奶酪特别好,比特龙琼出产的奶酪还要好。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奶酪。我们暂且先不谈公爵夫人,而是去看看海岛总督的精英桑乔·潘萨如何结束他的总督任职吧。
  
  
  第五十三章 桑乔·潘萨总督仓促离职
  “若想让生活中的事物永远保持永恒不变的状态,那只能是一种妄想。相反,人们应该想到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往冬到,冬逝春临,时间就是如此循环不已的。只有人的生命有其尽头,而且赛过日月穿梭,除非在天国英灵长存,否则永远不得复生。”这是伊斯兰哲学家锡德·哈迈德的话,让人懂得了人生如梦,永存只是一种企盼。人们不必靠信仰指点,只靠自己天生的感应就能领悟到这一点。我们作者的这段话只是想说明桑乔当总督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这是桑乔当总督的第七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不仅因为面包没饱酒未足,而且因为忙于批文审卷,制定法规法令,所以困意袭来,虽然饥肠辘辘,眼皮还是慢慢地合上了。这时,忽然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和喊声,似乎整个岛屿都要沉陷下去了。桑乔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倾听着,想辨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竟这样乱哄哄的。可是他不仅没把骚乱的原因搞清楚,反而听到除了喊声和钟声之外,还增加了号角声和鼓声。于是桑乔更加慌乱了,恐惧万分。他赶紧下地。地上潮,他穿上拖鞋,来不及披上外衣,就跑出门外,恰巧看见二十多个人手里拿着火炬和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
  “拿起武器,赶快拿起武器,总督大人!已经有无数敌人上了咱们的岛,如果您不用您的智慧和勇气拯救我们,我们就完了!”
  桑乔面对这些喊声和狂乱感到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这时,有人跑到他身边对他说:
  “大人,如果您不想完蛋,不想让这座岛完蛋,就赶紧拿起武器!”
  “我有什么武器呀,我又能帮你们干什么呢?”桑乔说,“这种事情最好让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去做,他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完事大吉。我这个上帝的罪人,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呀。”
  “哎呀,总督大人,”另一个人说,“您怎么这么窝囊呀!我们给您带来了进攻和防御的武器,您赶紧拿起武器。带领我们杀敌吧。您是我们的总督,这是您的份内之事。”
  “那就给我武器吧。”桑乔说。
  于是,有人立刻给他拿来两个大盾牌①,一前一后地扣在他的衬衣上,来不及让他再套一件外衣,就从盾牌的凹处把桑乔的胳膊掏出来,用绳子把盾牌牢牢地捆在桑乔身上,弄得桑乔像根木头似的直直地站在那儿,既不能弯腿,也不能挪步。有人往桑乔手里塞了一根长矛,让他当拐棍撑着,以免跌倒。弄好以后,大家让桑乔在前面带路,给大家鼓劲,说他是北极星、指路灯、启明星,有了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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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可以遮挡全身的长盾牌。
  “可是,”桑乔说,“我觉得真别扭,两块盾牌捆在我身上,膝盖动弹不得,我怎么走得了路呢?你们把我抬着或者架着弄到道口去,让我用我的长矛或者我的身体守住道口吧。”
  “行了,总督,”另一个人说,“是恐惧而不是盾牌让您迈不开步子。您快点挪步吧,否则就晚了。敌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危险也更大了。”
  大家连劝带骂,可怜的总督只好试着挪动步子,结果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摔成了几块呢。桑乔趴在地上,就像一只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像半扇夹在木槽中的腌猪肉,或者像一只扣在沙滩上的小船。那些拿桑乔开心的人并没有因为看到他倒在地上而生出一点儿怜悯之心,相反却熄灭了火把,又重新提高了嗓门,不断喊着“拿起武器”,在他身上快速地跑来跑去,而且用剑向他身上的盾牌不断地刺。若是桑乔没有把头缩在两个盾牌之间,他可就遭了大殃了。桑乔蜷缩在两块盾牌之间,大汗淋漓,一心只求上帝保佑他脱险。有的人被桑乔绊倒,有的人摔倒在他身上,还有人竟在他身上站了半天,拿他的身体当瞭望台,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大声喊道:
  “现在全看我们了,让敌人都往这儿来吧!守住那个缺口!关上那座大门!截断那个楼梯!赶紧上燃烧罐!把松脂放到油锅里去煮!用垫子把那几条通道堵住!”
  那个人把守城时能够用得着的术语和武器弹药都起劲地数了一遍,被压在下面的桑乔浑身疼痛,心里说道:“哎哟,但愿上帝保佑,让这个岛赶紧失守吧,让我赶紧死掉或者赶紧摆脱这场苦难吧!”老天听到了他的请求,桑乔出乎意料地听见人们在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被打败了!噢,总督大人,您赶紧起来,享受胜利的欢乐吧。靠您战无不胜的勇气,我们从敌人那儿得到了不少战利品,您把这些战利品给大家分了吧!”
  “你们把我扶起来。”浑身疼痛的桑乔痛苦地说道。
  大家把他扶了起来,桑乔站好后说道:
  “我可不相信我打死了某个敌人,我也不想去分配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战利品。如果有谁还同我是朋友,就请这位朋友给我一口葡萄酒吧,我快要渴死了,再帮我擦擦汗吧,我浑身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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