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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16 无名氏(日)
【6】释迦死后用栴檀木火葬,故有此语。
【7】引自《观普贤经》,意思是我心本是空的,罪福发之于心,也是空的。心本是看不见的,一切佛法并非寓于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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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重衡被斩
正三位中将平重衡由狩野介宗茂监押,自去年便已移居伊豆国。奈良的僧众不断地要求将他“押解到这边来”。于是便下令给源三位入道赖政的孙子、伊豆藏人大夫赖兼,把他押送到奈良去。途中未进京都,取道大津,经山科过醍醐路来到日野附近。这位重衡中将的夫人,乃是鸟饲中纳言藤原惟实【1】的女儿,五条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养女,曾当过先帝安德天皇的乳母,称之为大纳言典侍【2】。三位中将在一之谷被俘后,她仍在先帝身边侍应,坛浦会战时想要投海,被勇猛的武士拽住,后来回归故里,与姐姐藤原成子【3】同住在日野。听说中将命在旦夕,犹如叶尖上的朝露,往日只能梦中相会,如今但愿能见一面才好,倘若不能,则只有朝夕以泪洗面,别无可以告慰的了。三位中将向守护的武士说:“这段日子承你盛情照顾,使我很感快慰,今有一事,最后一次向你恳求。我无儿无女,对人世无所牵挂,唯有长年厮守的妻子,听说住在日野,想与她见上一面,叮嘱一下身后的事。”这样请求给假片刻。武士们也并非木石,个个流泪,都说无甚妨碍,便准了他的假。中将很是高兴,叫人进去对夫人说:“大纳言典侍在这里吗?三位中将就要经过这里,前往奈良,如今站在院内等候会面。”夫人没等听完,忙问:“在哪里?在哪里?”跑出内室,只见一个男人穿着蓝布花纹的直裰,戴着折乌帽子,又黑又瘦,靠廊沿站着,这不就是他吗!夫人走到门帘近旁说道:“是做梦,还是现实?快进来!”夫人话音刚落,重衡早已泪流满面了。夫人也觉得两眼昏黑,心内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三位中将掀起门帘,探身进去,哭哭啼啼地说:“去年春天本该战死在一之谷,只因罪孽深重,报应难逃,沦为俘虏,被游街示众,在京都和镰仓倍受羞辱,目前正要引渡给奈良僧众,行将就戮了。今日幸得见你一面,于心无可遗憾了。原想剪下一绺青丝,留给你作出家的纪念,只因未获准许,这也没能做到。”于是把额前的头发抓过一绺,用牙齿把所能咬得到的部分咬了下来,送给夫人说,请留作纪念吧。夫人平时一直为他的安危担忧,今日更加悲切不安了,哭诉道:“自从离别以后,我就想学越前三位夫人【4】的样,葬身海底,因不知你是死是活,总盼望有一天会出乎意料地夫妻相会,所以苟且偷生,捱延至今。却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成永诀,真是令人伤心!从前,我苟延岁月,所盼的是有个万幸……”述说着前前后后的心事,那无尽无休的惟有眼泪罢了。接下去说道:“你穿的衣服褶皱得不成样子,给你换一件吧。”说完取出一件夹衣和白色便服。三位中将换在身上,将旧衣交给夫人道:“留作纪念吧。”夫人说道:“这个当然留下,还要请你留下一点笔迹作为长远的纪念。”取出砚台之后,中将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一首歌:
泪染旧衣留给你,永志不忘;
卿卿新服换身上,从此永诀。
夫人立即和了一首,歌云:
脱下旧衣何所用,
为君纪念永留存。
“若有缘,来世必将生在一处。向神佛祈祷,让我们生在同一莲叶上吧!太阳已经西斜,奈良还很遥远,武士们要等得不耐烦了。”说完就走了出去。夫人拽住衣袖说道:“唉,再呆会儿嘛!”“请体谅我的心情,人生总是难免一死的,我们来世再见吧。”说罢便走开了。的确,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虽想转身再缠绵一会,但觉得如此柔肠难断恐有不妥,便强忍着离开了。夫人匍匐在屋帘下放声大哭,传到门外远处,中将尚未催马动身,泪涌如注,连道路都变得模糊了。觉得此次见面愈益增加惆怅,很是后悔。夫人本想跑去跟在后面,但力不能支,只是以袖掩面,匍匐痛哭。
重衡被押送到南都奈良,僧众商议道:“这个重衡是大逆不道的恶人,其罪行超出三千五刑【5】之外,恶行必有恶报,这是天公地道的。既是反佛反法的逆臣,就该在东大寺、兴福寺一带示众,然后用锯子实行堀颈【6】。”老僧们说:“这不合乎僧徒的规矩,把他交付守护的武士,在木津【7】附近斩首就是了。”于是又把重衡交还给武士。武士便把他带到木津川的河畔去斩首,围看的僧徒有数千人,一般居民就不计其数了。
平日随侍在三位中将身边的武士中,有个叫木工右马允知时的,如今在八条女院【8】处供职,因想看到中将临终时的情况,挥鞭策马而来,正好赶上将要行刑,便推开成千上万围观的群众,来到中将近旁,边哭边说:“知时为瞻仰您的最后时刻,特意赶来。”中将说:“你的心意实在感人,我因罪孽深重,很想在拜佛中就戮。”知时说:“这不难。”便与守护的武士商议,从附近奉迎一尊佛像来,那恰好是阿弥陀佛。将佛像放于河畔的沙地上,知时解开系在挽结狩衣袖口的纽结,顺势搭在佛的手上,另一头让中将牵着。中将抓住这一头向佛祈祷道:“据说调婆达多【9】犯了三逆罪,焚毁了记载八万教谕的经典,释迦却预言他来世转为天王如来。所犯罪孽虽深,但获逢圣教的缘分不浅,终于得了善果。如今重衡犯了逆罪,但绝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于附和世俗。本来生于斯国的人,谁敢不从王命;生于斯土的人,谁敢有违父言;说东则东,说西就西,在所不辞。究其是非曲直,自有佛陀明鉴。可是我的惩罚即在眼前,我的性命只余片刻,真是悔恨万千,悲伤无限!然佛家境界以慈悲为心,济渡众生的机缘随在多有。唯圆教意【10】,逆即是顺,此文铭肝。一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但愿逆缘化为顺缘,在此最后念佛之际得进九品净土。”于是高声念佛十遍,便引颈就戮了。尽管往日罪行深重,如今见此情形,数千僧徒和守护的武士无不落泪。之后,重衡的首级挂在般若寺大牌楼前的钉子上。这是因为治承会战时重衡曾在此烧毁了伽蓝寺院【11】。
夫人大纳言典侍,认为尽管首级没了,遗骸也该收回供奉。于是派出一乘肩舆前去接取。果然遗骸暴陈在原地,便收入舆内,抬回日野来。夫人当时见了,那心中的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了。本以为那遗骸还象生前那样伟岸轩昂,但因时当酷暑,已完全变得不象样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搁置,便向附近的法界寺央求众多僧侣,为其诵经开吊。后来,首级经大佛殿的高僧俊乘坊的好意安排,由僧众送到日野,连同遗骸一并火化了。遗骨送到高野,墓地建在日野,夫人也出家为尼,为中将祈求冥福,情形很是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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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原惟实,据史实应为藤原伊实。鸟饲是他府邸的地名。
【2】大纳言典侍,参见第十卷第二节注二。
【3】藤原成子是藤原成赖之妻,曾作过六条天皇的乳母,官阶为大夫三位。
【4】三位夫人即世称小宰相的平通盛夫人,通盛死后投水以殉。事见第九卷第十九节。
【5】五刑是中国古时的刑法,即墨、劓、剕、宫、大辟。三千是五刑的细则。
【6】堀颈是先把人活埋在地里,再把露出地面的头割掉。
【7】木津在今京都府相乐郡。
【8】八条女院,参见第四卷第十三节注二。
【9】调婆达多是释迦徒弟,反对释迦,犯了三逆罪。所谓三逆即: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
【10】唯圆教即天台宗。
【11】重衡烧毁庙宇事,参见第五卷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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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
平家覆灭,西国平定,各国由国司统辖,庄园由领主管治,上下安堵,天下晏然。同年【1】七月九日午时左右,大地频频摇动,良久不止。赤县【2】之内,白河【3】之滨,六大佛寺悉被震毁,九重塔震塌了六层,得长寿院【4】中三十三间佛堂倒塌了一十七间,自皇宫以至官宦府第,更有那各处的神社佛阁,民宅店铺,全都颓毁坍塌。房屋坍倒之声有如雷鸣,爆起的灰尘犹如烟柱;天地昏暗,不见日光;人无老幼,俱各丧胆;朝野上下,人人惊慌;而且远国近国莫不如此。大地开裂,水如泉涌;岩石崩解,滚落谷底;山岳崩塌,河川淤塞;苍海激荡,陆岸浸渍;滩头舟楫摇荡于浪涛之中,陆上骏马几无立足之地。洪水暴涨,虽登山岗亦难得救;烈火熊熊,虽隔河川,趋避犹恐不及。这就是可悲可叹的大地震。既不是鸟,难以高翔太空;又不是龙,无法跃上云端。因此,白河、六波罗以及京城之中被压被埋而死的,不计其数。地水火风四大物质【5】之中,水火风时常造成灾害,唯有大地极少发生变化。这次不知为何,只吓得京中上下人等,家家关门闭户,每当天鸣地动就觉得死期已到,人人高声念佛。七八十岁乃至九十岁的人,都说人世就要毁灭,不在今日,就在明朝,个个惊慌失措。年幼的人听了这话,更是哀啼不已。这时法皇正在新熊野行幸,因为死亡的人太多,触秽失洁,不适宜参神拜佛,就匆忙回到六波罗去了。一路上,君臣们俱各心怀疑惧,惶惶不安。后鸟羽天皇暂停凤辇于池汀,后白河法皇暂立帷幄于南庭;后妃皇子等因殿堂均被震倒,或乘肩舆,或乘牛车,纷纷出走。天文博士们急忙奔驰前来,说道:“今夜亥子二时必有余震。”那惊恐万状的情形就无法描述了。
古时,文德天皇时期,齐衡三年(856)三月八日大地震,东大寺的佛发被震掉。朱雀天皇时期,天庆二年(939)四月五日大地震,天皇离开宝殿,在常宁殿前边建立一个五丈高的帷幄,暂避震灾。这是古代的事,无须赘言。如今的事态,大概是空前绝后的了:十善帝王【1】蒙尘出奔,葬身海底;大臣公卿游街示众,枭首狱门。自古至今,怨魂最为可怖,世事怎样难以预料,有识之士无不慨叹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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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善帝王,此处是指平家拥戴的幼帝安德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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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匠
同年八月二十二日,镰仓的二位朝臣源赖朝的亡父、故左马头义朝的真正首级,由高雄的文觉上人【1】挂在胸前;镰田兵卫【2】的首级由文觉的弟子吊于颈下,送至镰仓来。从前治承四年(1180)文觉上人曾拿出首级用以激励赖朝兴兵起事,但那并非真正的左马头的遗骸,而是文觉随便找了个不相干的旧骷髅包在白布里。赖朝自兴兵起事直到平定天下,一直信以为真,如今才又重提此事。当年,左马头义朝生前最中意的染布匠,看到狱门前挂着左马头的首级,无人为他吊祭,心中很是悲伤,因而恳求当时的检非违使准他收下首级,收殓起来。他说:“兵卫佐虽已流放,但日后定会发迹,将来得势,会要寻找的。”于是便把首级深埋于东山圆觉寺里。如今文觉访知此事,便带着这位染匠到镰仓来。接报说今天将到镰仓,源二位赖朝遂前往片濑河迎接。他穿着一身丧服,一路举哀,迎入镰仓,请来高僧站在台上,赖朝本人立在庭院中,举行奉迎父亲首级的典礼,情状十分悲哀。在场的大名小名,无不落泪。之后,凿劈山岩,修筑寺院,把父亲遗骨供奉其中,号称为胜长寿院。朝廷得知此事,为表哀悼,特追封故左马头义朝为正二位内大臣。当时传达圣旨的敕使为左大辨源兼忠。世人都说:赖朝卿以武勇闻名,不仅立身兴家,而且使亡父加官晋爵,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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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觉上人,参见第五卷第七、八、九、十节。
【2】镰田兵卫即镰田景清,参见第十卷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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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大纳言被流放
同年九月二十三日,镰仓公启奏朝廷说:平家在京之余党,都应流放到各国各处去。于是分别放逐平大纳言时忠卿到能登国,其子赞岐中将时实到上总国,内藏头信基到安艺国,兵部少辅正明到隐岐国,二位僧都全真到阿波国,法胜寺方丈能圆到备后国,中纳言律师忠快到武藏国。或去西海烟波之上,或去东关浮云之巅,不知何处是安身之所,不知何时是后会之期,个个挥泪告别,那心情的凄楚是可想而知的。
其中,平大纳言去向栖身于吉田寓所的建礼门院辞别,哭道:“时忠被判重刑,现在就要远赴发配的处所了。如留在京都,我还能尽力照应你,往后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可就难了。我这样放心不下地离开京都,心里实在难受。”建礼门院说:“可不是吗,以前最亲近的人就剩你了。你这一走,还有谁怜恤我,探望我呢?”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说起这位大纳言,他乃是出羽国前国司平具信之孙,兵部权大辅【1】、赠左大臣平时信之子,故建春门院平滋子的哥哥,高仓天皇的外戚;世上的威望,当代的荣华绝非平常人可比,而且入道相国的夫人,即居住在八条府邸的二品夫人,又是他的姐姐,因此谋求官职,尽可随心所欲,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曾三次任命为检非违使别当。他在检非违使厅任职时,搜窃贼,捕强盗,不问情由便砍断人的右臂,处人以流罪,所以世人称之为恶别当。当花方到西国屋岛传达法皇圣谕,叫奉还安德天皇和三种神器时,命人在花方的脸上烫出“浪方”两字烙印【2】,也是这位大纳言的主意。
法皇考虑到他是已故女院的哥哥,由于怀念女院,想把他留在京都,但因有这些恶行,积怨太深,只好作罢。九郎判官与他有亲戚关系,曾极力设法赦其刑罪,但也无济于事。他的儿子侍从时家,年仅十六,够不上流罪,暂时居住在舅父时光卿家里。时家同他的母亲帅典侍【3】拉住大纳言的衣襟,拽住袖子,作最后的告别。大纳言强自振作地说:“不能说这就是永别吧。”这么一说,反而更加悲痛了。值此年迈高龄,而与贤妻爱子分别;住惯了的京城,远抛在云端外;从前只听过别人传说的北陆地方,现在成了自己流放之所;就这样走上了千里迢迢的流徙之途。从人说:“那是志贺、唐崎,这是真野海口和交田浦【4】。”大纳言听了,不胜伤感地流泪咏歌道:
流人返京料应难,
遥念妻孥泪不干;
坚田浦上渔师网,
滴水汪汪如泪泉。
这正是:昨日漂泊在西海烟波之上,怨憎会苦【5】,恨积扁舟之内;今天埋没于北国白雪之下,爱别离苦【6】,悲胜故乡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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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兵部省的次官称兵部大辅。权是定员之外的官员。
【2】烫烙印事,参见第十卷第四节。
【3】帅典侍,参见第三卷第四节注一。
【4】这些都是琵琶湖西岸的地名。
【5】怨憎会苦是佛家语,指与冤家相会的痛苦。
【6】爱别离苦是佛家语,指与心爱的人相离别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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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佐坊被斩
且说九郎判官源义经麾下有十个大名,原是由镰仓公源赖朝派遣过来的,现在听说义经受到猜疑,便私下商量,各自悄悄返回镰仓去了。义经与赖朝本是兄弟,又有情同父子的誓言,自从去年正月诛讨木曾义仲,继而多次征伐平家,今年春天终于将平家全部歼灭。至此,天下太平,四海晏然,本当论功行赏,不料却生出这般嫌隙,上至天皇,下至万民,对此无不惶惑。其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去年春季从摄津国的渡边整理船只向平家盘踞的屋岛进军之际,同梶原景时发生了设不设逆橹【1】的争执,梶原受了义经的奚落,因而怀恨在心,向赖朝屡进谗言。现在又说:义经有谋反之心,让大名们撤回镰仓,拆除了宇治、势田两处大桥,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动,实属可恶之极。于是源赖朝把土佐坊昌俊唤来,吩咐道:“方丈,你去京都假装进香拜佛,伺机将他除掉。”昌俊领命,没有回住所,立即拜辞赖朝奔赴京都去了。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土佐坊到了京都,第二天仍未去晋谒九郎判官。判官得知昌俊进京,便吩咐武藏坊辨庆把他立即带进府来,问道:“为什么没有镰仓公的书信?”“因为没什么大事,所以没写信,只叫我口头转告:近来京都平安无事,皆赖判官在此守护。只说了这样的话。”判官说:“一派胡言!你是奉命来杀害我的吧。说什么‘让大名们撤回镰仓,拆除了宇治、势田两处大桥,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动,实属可恶之极。方丈,你去京都假装进香拜佛,伺机将他除掉。’不是这么说的吗?”昌俊大惊,辩解道:“哪有这样的话,我是因为过去许下愿心,现在要还愿,才来参拜熊野神社的。”这时,判官又问道:“由于景时的谗言,我进不得镰仓,不能和兄长会面,竟然被赶了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昌俊答道:“且不管那件事如何,我本人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可向神明发誓,当场写一道起请文【2】给你。”“不管怎么说,我认定镰仓公是不怀好意的。”判官说时,脸色变得十分可怕。昌俊为了保住性命,当即写了七张纸的起请文,有的烧成灰喝了下去,有的呈献给神社;所以当时就把他放了回去。他回到寓所,立即传令给守卫皇宫的羽林军,当晚这些军士便蜂拥而来。
判官有一位心爱的女友,名叫阿静,是名叫矶禅师的歌女的女儿。阿静和判官从不分离,她对判官说道:“大路上全是武士,这边并没发出召集的命令,为什么羽林军这样喧闹。我想一定和白天那个写起请文的法师有关。”于是把六波罗故入道相国使用的秃童【3】三四人召唤过来,派出其中二人去打探情况。但过了好久,不见回来。又认为女人出去会方便些,便打发一个女佣再去探听。不大会儿便跑回来报告说:“两个秃童都在土佐坊的门外被杀了。土佐坊的寓所挤满了备好鞍鞯的马,大帐篷里携带弓矢的人,个个全副甲胄,马上就要出发作战的样子,看不出有半点进香拜佛的迹象。”判官听了说道:立即出兵。于是阿静帮他穿上铠甲,只扣了上部钮结,就提着腰刀出去,在中门前备鞍上马,命令打开大门,在马上等待军士集合。顷刻间,甲胄整齐的军士四五十骑奔驰到门前,一齐发出呐喊。判官脚踏银镫,立身马上,大声说道:“夜战也好,日战也罢,能够轻易打败我义经的人,在日本是没有的。”说罢,单身匹马发出呐喊,挥鞭疾驰,那五十骑左右武士闪出一条路来让他骤马先行。
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以一当千的勇士们,立即跟着飞驰而去。随后,各处的武士们以为判官府邸受到攻击,纷纷由各自的住所骤马赶来,不久就聚拢了六七十骑。土佐坊虽然勇猛抵敌,但所率军士没怎么交锋便被打得四处逃窜,活命的不多,被杀的不少。土佐坊见势不妙,趁机逃到鞍马山中隐藏起来。那山中寺院本是判官义经的故居,山里的法师便捆了土佐坊,于次日解送给判官。据说他是藏身在叫作僧正谷的地方被捉到的。
土佐坊被带到大庭之中,他身穿深紫色直裰,戴着僧人用的头巾。判官笑道:“方丈,你写的起请文,应验了吧!”土佐坊毫不惊慌,肃然端坐,朗声笑道:“我是认真书写的,理当遭受神罚。”“你以主公命令为重,以一己性命为轻,其志可嘉。你如惜命的话,可以放你回镰仓去。”土佐坊答道:“此言差矣!果真惜命,你能救我吗?镰仓公认为我是唯一可以除掉义经的人。我既然领受了使命,就把性命交给镰仓公了,怎能出尔反尔呢。但求你开恩,赶快斩首吧!”判官说:“既然如此,就斩了吧。”于是拉到六条河原斩了首级。对他的死,几乎无人不予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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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设逆橹事参见第十一卷第一节。
【2】起请文是向神佛发誓的书启。
【3】秃童就是密探,参见第一卷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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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出奔
且说有个名叫足立新三郎的杂役。镰仓公源赖朝曾对判官说:“这人虽是杂役,却特别聪敏,留给你使唤吧。”就这样送给判官了。其实赖朝曾暗中吩咐此人:“秘密监视九郎的行动,随时向我报告。”如今他看到土佐坊被杀,便昼夜兼程驰往镰仓,报告给源赖朝。于是赖朝下令,以舍弟三河守范赖担任主攻。范赖虽然一再推托,但赖朝坚决不许,迫不得已,换上甲胄,前来拜辞。赖朝说道:“你可不要学义经的样呀。”范赖听了这话十分惊恐,立即卸下甲胄,停止进京。为了表明自己并无不忠,每天写十张书状。白天书写,夜里便在庭院里念了一遍又一遍。这样连续一百天写了一千张,但到底无济于事,终于被杀了。之后,下令以北条四郎时政为大将,进京诛讨义经。判官闻讯,想向九州逃遁,绪方三郎维义劝谏道:“当初平家欲进九州,未被接纳,那里的人都有足以排外的实力。”判官说:“我正想借助他们呢。”“那么,您帐下的菊池二郎高直是他们的宿敌,请交给我,杀了他才好相求。”于是判官毫不犹豫地交出高直,拉到六条河原斩了首级。从此,绪方维义很受判官赏识。
同年十一月二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晋谒法皇,通过大藏卿泰经朝臣启奏道:“义经向来为君尽忠,这是不须赘述的。但是赖朝听信下属的谗言,想加害于我,迫不得已,我想转赴九州,恳请法皇颁一钦旨。”“这事赖朝会得到消息的,怎么办才好呢?”法皇询问大臣们的意见。“义经如留在京城,东国大军必将蜂拥来犯,那时京都将无宁日了。倘若令他远去九州,京中或可避免一场混乱。”群臣众口一词地这样主张。于是判官奉了法皇敕令,亲为大将,率领绪方三郎以及臼杵、户次、松浦等原籍九州的各族军士共五百余骑,于翌日初三卯时从京都出发了。临行的时候没有发生一点骚乱,宁静地踏上了征途。
摄津国的源氏族人太田太郎赖基认为:“既然走我门前,岂能让他白白通过。”便追赶到叫作川原津的地方与他交战。判官有五百余骑,太田太郎只有六十余骑,判官把他包围起来,高喊:“一个不留,不要让他跑掉!”尽情地攻杀起来。太田太郎自己负了伤,部下从卒有许多人战死,马腹也中了箭,败下阵来,落荒而逃。判官把斩获的首级祭了战神,认为“旗开得胜”,非常高兴,就从大物浦【1】乘船,往南驶去。偏巧西风猛烈,把他们吹到住吉浦,于是顺势在吉野山的深处隐蔽起来。由于受到吉野僧徒的攻击,又逃到奈良。在奈良又受到奈良僧徒的攻击,便折回京都,再远去北国,最后逃到奥州。从京城出发时,随带十几个女人,在住吉浦把她们甩掉了。这些人慌作一团,有的在松树下,有的在沙滩上,或拖踏着裙裤,或伏身枕袖,大哭大喊起来。住吉的神官很是怜恤,就把她们全都送回京都去了。判官所倚重的武士有伯父信太三郎先生义宪、十郎藏人行家、绪方三郎维义等人,他们所乘的船只被吹得七零八落,这个港口,那个小岛,分散各处,彼此不知各人的所在。他们被西风吹散的事,都说是由于平家抱恨的鬼魂作祟。同年十一月七日,北条四郎时政作为镰仓源氏二位朝臣赖朝卿的代表,率六万余骑进驻京都。奏请诛讨伊豫守源义经、备前守源行家、信太三郎先生源义宪。立即颁下钦旨,准其奏请。前几天,即十一月二日,批准了源义经的奏请,宣告了背弃源赖朝的旨意;同月八日又批准了源赖朝的请求,下达了诛讨源义经的御批。朝三暮四,世上不得安宁,实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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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物浦在今兵库县尼崎市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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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大纳言的为人
却说镰仓公奉旨就任日本全国的总追捕使之后,便奏请法皇降旨,诏令各国按田亩交纳军粮。据《无量义经》的记载,古时诛讨朝廷逆臣、安邦定国的人可赏赐国土的一半,但我朝无此先例。因而法皇说道:“赖朝的这个要求未免过分了吧。”经过召集公卿计议,都认为“赖朝卿的请求也有一半道理”,就这样允准了他的请求。于是赖朝在诸国设置守护【1】,在庄园设置地头【2】,遂使农村中的田地分毫也隐瞒不住了。
朝廷中的公卿大有人在,赖朝关于这件事的奏章,偏要委托吉田大纳言经房代为转奏,这是因为这位大纳言为人严谨正直。源氏得势之后,过去攀附平家的人或向源氏献书,或是献使,做出种种谄媚阿谀的姿态,唯独这位大纳言从无此种举动。当平家得意的时候,幽禁法皇于鸟羽殿,设置别当于皇宫后院,当时就曾经任命勘解由小路中纳言和这位经房卿二人为后院别当【3】。这位大纳言乃是权右中辨【4】光房卿的儿子,十二岁时,父亲去世,成为失怙孤儿,但他却步步高升,从未淹留。身兼卫门佐、藏人、辨官三个要职,后来一度升任藏人头,继而历任参议【5】大辨、中纳言、太宰帅,最后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一路越人而上,从未被人超越过。正所谓人之善恶,有如锥在囊中,必定脱颖而出。他确实是世间少有的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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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护是源赖朝建立幕府政治后,在各国设置掌管地方治安的官员。
【2】地头是镰仓幕府时期设置在各地庄园、采邑,主管土地、治安、司法等公务的官员。
【3】后院别当是掌管上皇、皇太后、太皇太后所住御所事务的长官。
【4】太政官下设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辨官局设左、右、大、中、少辨各一人。左辨官局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辨官局统辖兵部、刑部、大藏、宫内四省。
【5】参议,参见第一卷第三节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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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
北条四郎想出计策,发布了一项告示:“凡能搜查出平家子孙的,按其所请给以褒奖。”京中人等有知道底细的,为得奖赏便无情地加以搜索。这么一来,果然搜出来不少。有的是仆从子弟,因为生得面白清秀,便说这是某某中将的少爷,某某少将的公子。尽管父母哀呼号叫,申辨说:“他是侍候少爷的”、“他是乳母的儿子”,也全然不顾,把最年幼的或是淹死,或是活埋,稍微年长的或是劈死,或是刺杀。那母亲的悲痛,乳母的哀叹,是无法形容的了。北条四郎也是多子多孙的人,并不赞同人们这样做,但趋炎附势乃是世之常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其中,小松三位中将的公子,名叫六代,乃是平家嫡长后代,年纪将近成年。北条奉令要设法逮捕他,于是分兵四处搜索,但一时难以找到,北条正准备返回镰仓复命。这时有一女子来到六波罗报告说:“由此往西,遍照寺后面有一个名叫大觉寺的山寺,在它北面有一山谷叫作菖蒲谷,小松三位中将的夫人、少爷、小姐,就躲藏在那里。”北条时政立即派人前去搜寻。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幼童为避人耳目隐居在那里。从篱笆的缝隙向里面望去,恰巧有一只小白狗跑了出来,后面跟出一个俊秀的小公子。只见一个象乳母的人喊道:“唉呀,可不得了!”立即把小公子拽了回去。来人心想:这人或许就是小公子六代吧!便匆匆回去向北条时政报告了情况。第二天,北条亲自来到这里,叫人把住所团团围住,派人进去说:“听说平家小松三位中将的少爷六代公子在这里,镰仓公的代表北条四郎时政,特意前来迎接,让他赶快出来。”母亲听了这话,吓得几乎晕了过去。斋藤五、斋藤六跑到四处一看,已经被武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乳母伏身在公子面前放声大哭。平时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隐忍着过日子,今天家中所有的人都放声痛哭起来。北条听见,心中也觉不忍,揩拭着眼泪,静静地等着。过了半晌,又派人进去说:“世上尚未平静,唯恐有人到这里胡作非为,所以前来迎接,没有别的意思,请赶快让他出来吧。”小公子听了,对母亲说道:“反正逃不脱了,让我去吧。倘若武土冲进来搜捕,您看见那种粗暴受辱的情形反而不好。即使我被他们带走,在那边还会呆一段时间,一定请假来看您,不要这么伤心吧。”他安慰着母亲,是那么的纯真可爱。
过了片刻,母亲边哭边给他梳头,给他换衣裳。在要打发他出去的时候,又递给他一串黑檀木的小念珠,叮嘱说:“拿着它,到万一的时候,念着佛往极乐净土去。”公子接过来说道:“今天不得不离开母亲了,这回一定要到我父亲那里去【1】。”这话十分可哀。他十岁的妹妹听了说道:“我也要到父亲那儿去。”说着便往外跑,但被乳母拦住了。六代公子今年十二岁,比通常十四五的还长得象个成人,气宇轩昂,在敌人面前没有丝毫害怕,他以袖遮面,眼泪从隙缝处滴落下来。乘上轿子,便由武士们前后左右包围着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紧紧跟随在轿子左右,北条四郎让骑在备用战马上的武士下来,让给他们骑,但他俩不肯,赤着脚,从大觉寺一直步行到六波罗。
母亲和乳母悲痛万分,呼天抢地哀哭。“近几天,搜捕平家子弟,或是淹死,或是活埋,或劈死,或刺杀,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我儿不知要怎样处置,他稍稍年长,或许要斩首吧。一般的孩子带在乳母身边,偶尔看一看,那母子之情也是很深厚的,这本是人之常情;况且这孩子自从呱呱落地,一时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身边,把他看作是世上稀有的珍宝,由我们夫妻二人朝夕抚养着,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兄妹二人在我身边,是我唯一的安慰,如今留下一个,走了一个,往后可怎么好呢?这三年来,白天黑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这件事,真没想到就发生在眼前了。这几年,虔诚供奉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可是孩子到底还是被抓走了,多么痛心呀!怕是现在已经遇害了吧。”夜已深了,母亲胸中悲痛难解,没有一点睡意,于是对乳母说道:“刚才矇矇眬眬,好象梦见孩子骑着一匹白马回来了,他说:‘非常想念母亲,请假来看看。’随后坐在我身旁,悲痛地潸潸流泪。过了一会惊醒过来,心想我儿莫非就在身旁吗,仔细向旁边察看,却不见人影儿。虽然是在梦中,看到我儿来到身边也是高兴的。但是不大一会儿就醒了,真扫兴呀!”乳母听了也哭泣起来。正所谓漫漫难明夜,枕席泪不干。
夜长总有个尽头,终于传来司晨人报晓的声音,天色已经大亮了。斋藤六回来了。赶紧问他道:“怎样了,怎样了?”“现在没发生什么情况,这是公子的信。”从怀中取出,呈给夫人。打开看时,上面写着:“您一定很焦急,现在还没发生什么事情。分别后,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想念中吧?”信写得很有大人气。夫人看了什么也没说,把信收在怀里,低头沉默了好长时间。那心头的滋味如何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过了半晌,斋藤六说道:“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很不放心,该回去了。”于是夫人哭着写了回信,斋藤六告别而去。
乳母因为焦躁不安,走出门去,漫无目的地边哭边走,这时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在这深山处有一个叫高雄的山寺,住着一位老方丈名叫文觉坊,是镰仓公很信赖的重要人物,有不少名门公子想作他的弟子。”乳母听了很是高兴,也不告知夫人,径自到高雄去了。她见到文觉方丈恳求道:“生下来就由我抚养的一个公子,今年十二岁,昨天被武士抓走了。请保佑他的性命,允许收他作您的弟子吧!”说罢在方丈面前匍匐在地,大声悲哭,完全是一副哀哀无告的样子。方丈很受感动,问其原委。乳母起来哭诉道:“那是平家小松三位中将夫人的一个亲戚的孩子,想必是有人告密,说是三位中将的公子,昨天被武士抓去了。”“那武士叫什么名字?”“听说叫北条。”“好啦,待我去问个明白。”方丈说完便出发了。乳母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听方丈这么一说,顿觉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赶紧回到大觉寺,去向夫人禀告。夫人见了说道:“原以为你跳崖寻死去了,我也正想投河呢……”接着细细问起事情的原委。乳母把方丈的话一一回禀之后,夫人双手合十,哭泣道:“天可怜见,答应了我们的恳求,能够再看到公子了。”
方丈来到六波罗,探问事情真相。北条四郎说:“镰仓公下令说:‘听说平家子孙有不少躲藏在京都,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将的公子,新大纳言藤原成亲的闺女所生,是平家嫡脉长子,年纪已近成人,着即搜寻归案,不得有误。’接到这道命令,把那些旁支末裔的小儿搜出来几个,但那位公子的所在无从查知,一时难以搜寻,我正想回镰仓复命。不想,事出意外,前天竟有人来告发,昨天就去迎接了来。这孩子十分清秀,令人喜爱,现在还收留在这里,未予处置。”方丈道:“那么,让我看看他。”说罢便到公子住所,只见他穿着绣花直裰,手里拿着黑檀木的念珠,长发垂肩,那仪容、人品,确实超群出众,招人喜爱,简直不是人世间可以见到的。由于昨夜通宵未睡,显得有些憔悴,更让文觉方丈觉得于心不忍。他看到方丈,不知怎地竟流下泪来。方丈见了也忍不住流泪,沾湿了袈裟的衣袖;心想:不管将来会成为怎样的恶人和仇敌,也不该现在就杀呀,觉得十分可悯,便对北条说:“见了这位小公子,也许是因为前世有缘,觉得十分可爱。请给他延长二十天寿命,我去向镰仓公请求,把他交给我看管。当初为了镰仓公能东山再起,我不顾身处流放的境地,进京恳请法皇降旨。当我夜渡富士川下梢的时候,因不了解水情,几乎被波涛卷走;到了高市山又碰到一伙强人,由于合十恳求,才得保全性命;到了幽闭法皇的福原,通过前右兵卫督藤原光能,终于得奉法皇钦旨。当时镰仓公与我约定:‘往后不论什么大事,尽管直说,凡是方丈提出的事,赖朝没有不答应的。’后来,我一直为镰仓公效命,这也是你亲见的,无须重新赘述了。信义为重,性命为轻,镰仓公身为总追捕使,当不至于忘记前言吧。”于是,一清早就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听说此事,把方丈看成神佛转世,感动得双手合十,不住地流泪,急忙跑到大觉寺,禀报了原委。夫人听了,心里该是多么高兴啊。尽管源赖朝有自己的打算,此事结果如何难以预料,但方丈颇有把握地东下镰仓,使公子得以延长二十日寿命。夫人、乳母,心情稍觉宽慰,都说这是由于观音菩萨的保佑。
朝来暮往,二十天梦一般过去了。文觉方丈仍不见回转,“究竟出了什么事?”夫人十分挂念,现在更加焦灼不安了。北条时政也说:“文觉方丈约定的日数已经过了,不能这样耽搁到过年呀,现在就回镰仓吧。”开始匆忙地准备起来。斋藤五、斋藤六急得无法形容,既不见方丈回来,也不见派使者来京,想不出半点主意,便回到大觉寺,向夫人禀告:“方丈还没回京,北条明天早晨就要动身去镰仓了。”边说边以左右两只衣袖掩住脸,潸潸地流泪。夫人眼见这个情景,便只有心肝碎裂的份了。“如能有个年长干练的人去跟北条说:把六代带去,能与回京的方丈在途中相遇才好。假如方丈为公子求情获得批准,未及回到京城便先予处决,那就太可悲了。当真很快就要处置了吗?”“怕是就在明天早上,因为这些天在公子那里值宿的北条家的家丁从卒,人人都面带愁容,惜别似地一边念佛一边流泪。”“那么,公子怎么样呢?”“有人看他的时候,便从容不迫地用手指拨弄念珠。无人的时候,就以袖掩面,流泪不止。”“是这样吗?人虽小,倒像个大人。他知道只剩最后一夜了,该是多么难受呀!临别时曾说:过几天请假回来。过了二十多天了,我们不能去,他也不能来,从今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们看,可有什么办法?”斋藤弟兄答道:“我们决心无论什么时候,总要陪伴着他。倘若被杀害,我们一定捧着遗骨送到高野山供奉起来。我们在那里出家为僧,为公子祈求冥福。”“唉,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心焦呢,你们快回去吧!”斋藤兄弟二人于是哭泣着告别了。
且说就在腊月十六这天,北条四郎带着公子从京都出发了。斋藤五、斋藤六虽然让泪水糊住了眼睛,认不清道路,但决心要陪同公子到最后一刻,便流着泪跟着走去。北条说:“骑上马吧!”他们仍不肯骑。心想:“这是最后陪伴公子了,哪还顾得上劳累。”就这样淌着血泪,追随前进。六代公子诀别了难舍难分的母亲和乳母,住惯了的京都远远地抛在云霞之上,今日最后一次踏上东国的旅途,心中的凄惨是不难想象的。遇有骤马疾驰的武士,便以为是来取自己的首级,吓得心惊肉跳;看见有武士前来搭话,便想到这是今生的最后时刻,吓得肝胆俱裂。心想四宫河原便是葬身之地吧,不想竟过了关山,来到大津浦;看来有在粟津平原处决的迹象,可是今日又已经天黑了。过了一国又一国,过了一站又一站,终于来到骏河国。公子朝露一般的性命,听说今天是最后的日子了。
来到千本的松林地带,武士们一齐下马,放下轿子,铺上毛皮垫褥,让公子坐下。北条时政来到公子面前说道:“带你走到这里,不为别事,只想让你在途中能会到文觉方丈,一路上每天这样期盼着。我对你的照顾之情总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如送你到关东,不知镰仓公将会作何想法,所以现在宣布,就在近江国为你送终。如果有谁为你求情,那么应该知道,这是你们平家一门应有的报应,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了。”说着也潸潸地流泪。公子没作任何回答,把斋藤五、斋藤六叫到身边说道:“我有个好歹之后,你们回到京城,千万不要说我在途中遇害。因为这事虽然不能瞒得很久,但从你们二人直接得到确实的消息,夫人一定痛不欲生,我在草荫之下也于心不安,来世也难得投生了。你只说送我到了镰仓就是了。”二人听了,肝肠几乎痛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过了半晌,斋藤五说道:“公子归天,我们绝不会苟且偷生,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去。”说罢,俯首流泪。因为时辰已到,[公子用纤纤玉手将披肩长发捋到前面,押解的军士见了都说:“多可爱呀,现在还这么镇静从容。”无不泪湿衣袖。]【2】公子便面向西方,双手合十,平静地念诵佛号,伸出脖颈准备就戮。狩野的工藤三郎亲俊被挑出来作刽子手。他拿好腰刀,从右侧挨到公子身边,眼看就要手起刀落,可是他突然头晕目眩,不知如何下手,说道:“我不想杀他,请另派别人吧。”丢下腰刀退了下来。“那么,让阿三干吧,让阿四干吧!”正在挑选不定的时候,忽见一个身穿黑色袈裟,骑着月白色骏马的僧人扬鞭飞驰而来。当此即将行刑之际,赶到跟前,立即飞身下马,稍稍喘了喘气说:“宽宥公子了!这是镰仓公的公文。”说完,取出公文递给北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之子既已搜得,高雄寺文觉方丈恳求亲自监护,着即交付,勿庸犹疑。此致北条四郎时政。
赖朝
下边并盖有赖朝的印鉴。北条反复看了两三遍之后,连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便收了起来。不要说斋藤五、斋藤六,就连北条的那些武士也都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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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代的父亲平维盛已投海自尽,参见第十卷第十二节。
【2】括号内的几句不见于古典文学大系本,是根据武藏野书院的流布本补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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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保佑
且说文觉方丈突然赶到,说已批准由他将公子带走,很是兴高采烈。他对北条时政说道:“镰仓公先是说,这位公子的父亲三位中将是开战之初的大将军,谁来求情也不答应。我说若是挫伤我文觉的心意,神佛也不会保佑的。尽管出此恶言,他仍然不肯依允。后来他去那须野狩猎,我也跟了去,又经百般恳求,总算答应了,因此回来晚了几天。”北条说道:“你原来说好去二十天,已超过多日了。以为你未蒙镰仓公批准,所以带他东下。你来得正好,眼看就要在这里动手哩。”说罢便命令牵过披鞍备用的马,让斋藤五、斋藤六一起骑上,返回京城,并说:“我本该相送,陪你们走一程,只因跟镰仓公有重要事情,这就告辞了。”于是作别,朝东而去。实在是情义深厚的人。
文觉方丈接纳了公子,日夜兼程,来到尾张国热田附近时已是年底,到第二年正月初五的晚上,抵达了京城。在称作二条猪熊的地方有文觉方丈的住所,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夜半时分来到大觉寺。先敲敲门,里边寂静无声,只见从院墙断塌处走出公子豢养的那条白狗,它摇着尾巴走到跟前。公子问道:“夫人在哪里?”真是思母心切呀。斋藤六翻入院墙,把门打开,让人们进来,看情形完全不象最近有人居住过的房子。公子说:“我这多余的性命,还想活下来,就是为了见见亲人。这究竟是怎么了?”哭哭啼啼折腾了一夜。那离情别恨,实在哀婉动人。等到天亮时分,向近处的人打听,答说:“年前曾到奈良参拜东大寺的大佛,到了正月,听说蛰居在长谷寺里。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就没有人居住。”斋藤五赶紧找到长谷寺,禀明原委。夫人、乳母,宛如在梦中一般,说道:“这不是做梦吧?”急忙起身来到大觉寺,见了公子,欢喜非常,还没有说话便已泪流满面了。“快出家吧。”夫人这么说了,但方丈有些不肯,没让公子削发便带到高雄去了。据说,对于夫人的隐居,方丈也给了不少帮助。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对于有罪和无罪的人,同样给以庇佑,从前也有不少这样的事例,的确是奇迹珍闻哩。
且说当北条四郎时政押解六代公子东下镰仓的时候,在叫作镜之宿的地方遇见了镰仓公派来的使者,问他:“什么事?”回答说:“听说十郎藏人、信太三郎与九郎判官义经互相勾结,叫您前去征讨。”北条说:“我带着一个关系重大的人,无法分身。”便命令从京城前来给他送行的侄子北条平六时贞:“赶紧返回京城,查明这些人的住所,一律斩首。”于是在老苏森林分手,平六便返回京都搜查去了。据说有一个僧人知道十郎藏人的住所,经向他打听,答称:“我不知详细情况,别的僧人知道。”于是前去把他逮捕起来。他却说道:“为什么拘捕我?”“因为你知道十郎藏人的所在,所以拘捕你。”“那么,让我说好了,胡乱捕人干什么!据说是在天王寺。”“那么你给带路!”于是便以平六的女婿笠原十郎国久、殖原九郎、桑原次郎、服部平六为首,率领三十余骑向天王寺进发。十郎藏人有两个住处,一处是姓谷的学头【1】伶人兼春的家,一处是乐师秦六秦七的家,所以分兵两路前往捉拿。十郎藏人这时正在兼春处,看见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便从后门逃走了。学头有两个女儿,都是藏人的情人。抓住她们追问藏人的去处,姐姐说:“去问妹妹。”妹妹说:“去问姐姐。”刚刚逃走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于是把她们逮捕,送到京城去。
且说藏人行家向熊野方向逃去,只带了一个亲随武士。因这武士患了足病,便在和泉国的八木乡逗留。这家主人得知来人是十郎藏人行家,便连夜跑到京都报告给北条平六。平六说道:“天王寺方面的军士还没回来,该派谁去呢?”唤过一个名叫大源次宗春的部卒,问道:“延历寺的那位山僧还在吗?”“还在。”“那么叫他来!”一声召唤,那人便来了。吩咐道:“十郎藏人找到了,你去杀了他,到镰仓公那里领赏。”“一定照办,给我几个人吧。”“给你大源次,别的可没什么人了。”于是派了杂役和牛倌十四五人跟他一起去。这位山僧名叫常陆坊正明。来到和泉国,冲进那人家里一看,并不见十郎藏人。地板也撬开了,家什贮藏室也看了,都没有。常陆坊站在大路上巡视,见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农妇走过来,便捉住问道:“这里有没有藏着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不说就杀了你!”“刚才你们搜查的那一家,昨晚上来了两个很体面的过路人,今天早上走了,现在就在那边望得见的大房子里。”常陆坊穿着带袖子的黑革缝缀的腰甲,拿着长刀,跑进那户人家搜查,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深褐色直裰,戴着折乌帽子,拿着唐式酒瓶和糕点,正在往里倒酒。这人一见全副武装的僧人进来,俯身要跑,立即就被追上捉住了。十郎藏人说道:“你这僧人,抓错了,行家在这里。”常陆坊跑回来一看,只见他穿着白色内衣,宽脚裤子,右手拿着防身的腰刀,左手拿着精致的短刀。常陆坊喝道:“把腰刀放下!”藏人听了大笑。常陆坊跑上去就砍,正好被藏人挡住,便马上跳了回去。又砍过来,又被顶了回去。砍过来,顶回去,就这样反复厮杀了好一阵。藏人准备向后边的贮藏室退去,常陆坊道:“不行,不能进去。”“我也这么想。”便又跳过来厮杀。常陆坊把腰刀扔掉,突然冲上来徒手厮打。一会儿按在下边,一会儿翻在上边,正在翻来滚去的时候,大源次突然赶来了。因为过于慌张,没有拔刀,抓起一块石头把藏人的额头打破。藏人笑道:“你是个杂役,不懂得用腰刀和长刀,哪有用石头打仗的!”常陆坊命令说:“把腿捆住!”本是叫捆住敌人的腿,但大源次慌张得很,把两个人的四条腿全捆了起来。然后用绳子捆住藏人的脖颈,拉起来,放在一边。藏人说:“拿水来。”便拿来一碗干饭泡在水里给他。藏人只喝水,没吃干饭。放下之后,常陆坊拿过来吃了。“请问你是山僧吗?”“我是山僧。”“叫什么法号?”“西塔的北谷法师,法号常陆坊正明。”“这么说来,就是以前要我收留的那个僧人呀!”“是的。”“你是赖朝派来的,还是北条平六派来的?”“镰仓公派来的。你当真要杀镰仓公吗?”“我落到如此地步,说没有那种打算,会怎样?说有,又怎样?反正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了。你看我的本领如何?”“在山上我经历过多次交战,还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今天我使出了同三个硬敌拼杀的力气。你看我正明手段怎样?”“不是被你抓住了嘛……把那腰刀拿过来!”常陆坊拿过来一看,藏人的刀没有一处锛了刃子的,常陆坊的刀却锛了四十二处。立即让人拉过驿站的马匹,给藏人骑上,回京城去。当夜在江口的一个艺妓领班的家里投宿,连夜派使者赶到北条处。第二天正午,北条平六率一百余骑,高举旗帜来到了。在淀町的赤井河原遇到了使者。“法皇有旨,说不必进京,镰仓公也表示赞同,快把首级给我,送给镰仓公验看,好领取恩赏。”因此,便在赤井河原斩了藏人的首级。
传说信太三郎先生义宪隐匿在醍醐山里,可是前去搜索并没有找到。听说又逃到伊贺方面去了。于是以服部平六为首,率领军兵向伊贺国进发。得知义宪躲藏在千户山的佛寺里,便冲到那里去捕捉。只见他伏在地上,上身穿着夹内衣,下身穿着宽脚裤,已用金饰的腰刀剖腹自尽了。服部平六割下了首级,立即返回京城。北条平六看了说道:“马上东下,送给镰仓公验看,听候嘉奖。”常陆坊、服部平六各自带了首级奔赴镰仓。源赖朝验看之后说道:“干得好!”立即把常陆坊流放到笠井去了。“原想到镰仓来领赏,不但没给奖赏,反而处了流放之罪,实在出乎意料。早知如此,何必卖命呢!”常陆坊后悔不已。但过了两年就把他赦免了。“杀害十郎藏人行家这样的大将,神佛不会给以保佑,给他一时的惩罚是应该的。”镰仓公说罢,赏赐给他但马国的多田庄、摄津国的叶室庄共两处庄园,打发他回京城去了。服部平六因为曾在平家任职,便把没收充公的服部庄归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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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头是寺僧的职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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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被斩
且说六代公子荏苒间已到了十四岁,姿容越发秀丽,真可谓光艳照人。夫人因而说道:“若在平家得势的时候,现在已是近卫司的官员了。”这实在是一句多余的话。
镰仓公总有些不放心,得便就向高雄的文觉方丈探询:“维盛卿的儿子怎样了?是不是会象从前你给我相面时所说的那样,最终将消灭朝廷怨敌,雪洗会稽之耻。”方丈答道:“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恐惧症,你放心吧!”虽这么说,镰仓公仍觉不放心,说道:“他一旦想要谋反,方丈立即就会与他同谋。但有我赖朝在世,谁也对我无可奈何。至于后世儿孙,可就难以预料了。”这话听来十分可怕,传入夫人耳里,她便说道:“在这里总有不妥,赶紧出家吧。”于是六代公子在十六岁时,即文治五年(1189)春,便把披肩的长发剪掉,穿上褐衣褐裤,背上书笈辞别文觉方丈,游方修行去了。斋藤五、斋藤六也同样装束,陪同前往。先到高野,寻访父亲的导师泷口入道,详细询问了父亲出家和临终时的情形。然后为了瞻仰一番各地的遗迹,便来到熊野。在滨宫神社前瞭望一下父亲涉渡过的山成岛,本想亲自渡到岛上去,但因逆风逆浪,只好作罢。真想问一声汹涌而来的浪涛:“哪里是我父亲自沉的地方?”看那海滩上的白沙,疑为父亲的遗骨,心中倍觉亲切,不觉眼泪沾湿了衣袖,虽然不象晒盐工的衣服那样总是湿的,却也从没有干的时候。在海边上逗留了一夜,唱经念佛,用指尖在沙滩上画出佛像;天亮之后,招请高僧为先父诵经。所有这些功德善行,都归之于先父亡灵。然后与亡灵告别,哭着回京城去了。
且说小松公平重盛的儿子、丹后侍从忠房,在屋岛会战之后一时行踪不明。原来他投奔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藏身于汤浅【1】城内。一心效忠平家的越中次郎兵卫、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飞驒四郎兵卫等武土,闻讯赶来。伊贺、伊势两国拥护平家的住人也都争先赶来。不多久便聚集了强丁壮勇数百骑。镰仓公源赖朝得知这个消息,便命令熊野别当前去征讨,在两三个月之内进攻了八次,因城内武士冒死防战,每次都未能得手,熊野僧人伤亡殆尽。熊野别当派出信使向镰仓公报告说:“关于征讨本国汤浅城一事,已于两三个月内进攻八次,因城内军士冒死防战,每次都未能得手,敌人难以制服,故特请增调附近二三国的军士前来助战。”镰仓公立即回信道:“如依所请,
势必劳民伤财。困处孤城的凶徒,属海盗山贼,应严加防备,封锁城门,使其困死城中。”熊野别当依令而行,果然没有多久,城内便空无一人了。镰仓公又想出一计,说道:“小松公的公子们,如有一二个残存的,应予宽宥。因为当初池禅尼派使者为我求情,我才得改判流罪,这是小松内大臣的厚恩。”这话传出之后,果然不久,丹后侍从平忠房便来到六波罗,然后东下镰仓去了。镰仓公见了说道:“你回京城去住吧,那里很有可以怀念的地方。”这样骗他进京,派人暗随其后,行至势田桥附近,便给杀掉了。
小松公的公子,除已抓到的六个之外,还有一个土佐守平宗实。从三岁便送给左大臣藤原经宗作养子,已经是异姓他人了。他弃武学文,现年一十八岁,虽然镰仓公尚未下令搜寻,但已为世间所不容,深感前途无望,便去找东大寺的高僧俊乘坊,恳求道:“我是小松内大臣的末子,叫土佐守宗实,从三岁起给左大臣经宗公作养子,已经是异姓他人,现年一十八岁,弃武学文。镰仓公虽然尚未下令搜寻,但已属世间难容,我情愿出家作您的弟子。”说罢就剪掉发髻,又说:“如果害怕收留我,就去向镰仓告发吧。反正我有重罪,只能任凭发落了。”俊乘坊觉得可怜,便答应他出家,把他暂且安置在东大寺的油仓,然后又到镰仓去报告。镰仓公说道:“既已见到你,就应好好照顾,先让他到镰仓来吧!”俊乘坊无计可施,只得把宗实送往镰仓,宗实从奈良出发之日起,不要说饮食,就连汤水也从不下喉。过了足柄山,到关本驿就咽气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下这个决心也很不容易呢!
且说建久元年(1190)十一月七日,镰仓公来到京城;同月九日晋升为正二位大纳言;同月十一日以大纳言兼任右大将。不久,辞去这两个官职,于十二月四日回到关东。
建久三年三月十三日,后白河法皇驾崩,享年六十六岁,当夜瑜伽铃声沉寂,次晨《法华经》声断绝【2】。
建久六年三月十三日,因为要为奈良东大寺新建大佛,举行供奉典礼。二月间镰仓公再次进京,同月十二日参拜大佛殿,命令梶原道:“东大寺碾硙门南面,僧众几十人身后有一个可疑的人,把他捆起来。”梶原领命立即把那人捉了来。这人剃了胡须,但却没剪发髻。问他:“是什么人?”他说:“反正气运已尽,无须多说了。我是平家武士,曾任中务丞【3】,名叫萨摩中务家资。”“为何这样打扮?”“打算伺机报仇。”“你倒很有心计呢!”供奉典礼结束,返回京都之后,就在六条河原斩了首级。
到了文治元年(1185)冬天,平家子孙就连一两岁的孩子也没有了。除了不能剖腹检查之外,什么地方都搜遍了,可以说斩草除根了。人们都以为已无一人幸存,但是新中纳言平知盛的末子、伊贺大夫知忠却依然健在。原来平家撤离京都时,他刚三岁,被弃置不顾,照看孩子的仆役纪伊次郎兵卫为教把他收养下来,东躲西藏,后来躲在备后国叫作太田的地方。荏苒间,他长大成人了,却又引起当地乡郡衙役的怀疑。于是回到京都,在法性寺叫作一之桥的地方隐匿起来。当初祖父入道相国平清盛在这里挖掘了二道壕沟,四周栽上竹子,以备万一之际用作城郭。他在这里扎起木栅,白天寂无人声,夜晚宾客云集,或作诗咏歌,或吹奏管弦。不知怎的,竟然走漏了风声。当时最令世间恐惧的人物是一条的二位入道藤原能保【4】。他的侍从武士后藤兵卫基清的儿子新兵卫基纲,听说一之桥藏有朝廷要犯,便于建久七年(1196)十月七日辰时一刻率领一百四五十骑奔赴一之桥,呐喊着杀了上去。城内也有三十余人,袒露着双肩,藏在竹丛后面,频频放出箭去,射死不少人马,使其无法从正面进攻。因为到处传说:“一之桥藏有朝廷要犯”,在京的武士们遂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大约有一二千骑,拆毁附近的小屋,用来填平壕沟,呐喊着杀了进去。城寨里的武土们拔出兵刃,冲杀出来,有的被杀,有的重伤,有的自尽。伊贺大夫知忠生年一十六岁,身负重伤,自尽身亡。照料他的仆役纪伊次郎兵卫入道把他置于膝上,泪下如雨,高声念佛十遍,剖腹自尽了。他的儿子兵卫太郎、兵卫次郎也一同战死。城寨里的三十余人大都战死或自尽,并放火烧了馆舍。武士们策马进城,把斩获的首级插在腰刀和长刀刀尖上,转回二位入道能保的官邸去了。入道能保乘车来到一条大路,验看了首级。纪伊次郎兵卫入道的首级有些人倒还认得,伊贺大夫的首级却无人知晓。他母亲治部卿局【5】此时还任职于八条女院,因而得以前来相认,哭道:“三岁时,我随故中纳言知盛卿远去西国,不知你是死是活,只看你和知盛很是相象,便知是我的儿子。”这时人们才辨明了伊贺大夫的首级。
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逃到但马国,被气比四郎道弘招为女婿。道弘并不知道越中次郎是什么人,常言道口袋里藏不住锥子,每到夜里他就骑上岳父的马奔驰射箭,或潜入海底十五町、二十町,引起了地头、守护们的猜疑,终于走漏风声。镰仓公下达手谕道:“书致但马国住人朝仓太郎大夫高清:得悉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现在居住你国,着即拘捕押送前来。”气比四郎是朝仓大夫的女婿,于是唤来商议怎样捉他。议定说:“趁洗澡时捉他。”便让越中次郎入浴,找来几条大汉,一齐冲进浴室动手捉他。刚一上手便被摔倒在地,刚起来又被踢个觔斗,个个弄得浑身精湿,怎么也捺他不住。但是终归寡不敌众,二三十人发着呐喊拥了上来,或用长刀刀把,或用腰刀刀背,打倒了他,捆绑起来,立即送往关东去了。带到镰仓公跟前,问明备细:“喂,你同样是平家武士,而且是亲门近支,为什么不及时殉难?”盛嗣答道:“平家过于脆弱,卒至灭亡,我期待着万一的时机来刺杀你,所有利刃、锐矢,都是为你赖朝准备的。既然气运已尽,也无须多说了。”又问他说:“志向可嘉,如果恳求我宽恕,可留在我帐下听令。你看怎样?”盛嗣回绝道:“勇士不事二主,如果宽恕了我,你定会后悔的。希望你开恩早些动手吧!”赖朝便说:“既然如此,就斩了吧。”于是,拖到由井之滨斩了首级。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的。
当时后鸟羽天皇耽于游乐,政事全由岳母藤原范子任意而为,人民愁叹不已。“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6】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忧国忧民的人无不痛心慨叹。这时本来就已让人不放心的文觉方丈又牵涉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里来。守贞亲王【7】向来勤于学问,以正理为先,文觉曾经多方设法使其得登大宝,但是被前右大将赖朝卿所阻,未能实现。建久十年(1199)正月十三日源赖朝死,文觉欲谋兴兵起事。不久事泄,在二条猪熊住所被检非违使的官员拘捕,以八十余高龄流放到隐岐国去。文觉离开京都时说道:“我如此风烛残年,已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即便是朝廷定罪,怎么不把我安置在京都近郊,而定要流放到隐岐国去,这毬杖小儿实在可恶。我这一去,就在流放地等候他的大驾【8】吧。”这话听来十分可怕。原来这位天皇特别喜爱打毬,所以文觉才出此恶言。后来这位后鸟羽天皇在承久年间(1221)起兵倡乱,那么多郡国,偏偏把他流放到隐岐国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据说文觉的亡灵常在隐岐国作祟,不时地出现在天皇面前说三道四。
且说六代公子被称为三品禅师,在高雄一心修行,有人向镰仓公告发说:“那种人的儿子,又是那种人的弟子,虽是剃了头,可是剃不了心呀!”由于镰仓公多次向朝廷奏请,于是诏令检非违所的安藤判官资兼前去逮捕,并指派骏河国住人冈边权守泰纲,在田越河将他斩首。他能从十二岁活到三十多岁,完全是由于长谷观音的庇佑。自此以后,平家的子孙彻底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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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汤浅在今和歌山县有町郡。
【2】后白河法皇晚上做真言宗(瑜伽)功课时摇铃作响,早晨捧诵《法华经》。
【3】中务丞是中务省的三等官员。长官称卿,其次称大辅、少辅,再次称大丞、少丞。
【4】藤原能保是源赖朝的妹夫。
【5】治部卿局即平知盛妻。
【6】引自《后汉书·马廖传》。
【7】守贞亲王是后鸟羽天皇的哥哥。
【8】实际上文觉是被流放到佐渡国。本书说他被流放到隐岐国是为了同后鸟羽天皇后来被流放到这里相映成趣。承久十三年(1221)这位退位的后鸟羽天皇,因为深恶幕府将军北条义时专横跋扈,诏令关东将士讨之。将士不奉诏,反为义时效命,进占京都,于是义时把后鸟羽天皇放逐到隐岐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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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院出家【1】
建礼门院隐居在东山之麓,贺茂川东岸的吉田附近;住在奈良高僧中纳言法印庆惠的一所僧房里。房舍年久失修,庭院杂草丛生,檐下萱草繁茂;帘帷残破,闺房敞露,难避风雨。尽管繁花争芳斗妍,可惜花开无主;明月夜夜生辉,可叹赏月无人。从前晏居于雕栏玉砌、绫罗绵绣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离开一切亲人,栖身于隳朽陋室,心中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了。这正如失巢之鸟,离渊之鱼,缅怀昔日漂泊海上、困居舟中的生活,反觉令人想念。想往日苍波路远,寄思于西海千里之云;看今朝茅屋苔深,泪落于东山一庭之月;凄凄惨惨,何等悲切!
女院于文治元年(1185)五月一日削发出家。据说授戒法师是长乐寺的阿证坊上人印誓。女院将先帝【2】的长袍赐给他作为布施。本来这是先帝临终时的遗物,香泽至今尚存,随时抚览以为纪念。从西国携至京都,原想永远留在身边,只因没有可以布施之物,又兼为先帝祈求冥福,便强忍着眼泪送给上人了。上人收下,默无一言,泪湿了袈裟衣袖,哀泣着退了出去。据说后来上人把这袍子缝成布幔,悬挂于长乐寺的佛尊前面。
女院十五岁时诏封为女御,十六岁晋为后妃之位,常侍于君王之侧,晨起襄理朝政,夜晚陪侍酒宴。二十二岁时皇子降生,立为太子;践祚之后,赐封院号,命名建礼门院。即是入道相国之女,又是天皇母后,为天下崇敬,非止一端。今年二十九岁,依然是貌胜桃李花失色,艳似芙蓉色不衰。莹光墨玉一般的黑发,现已剪落无存。弃绝尘世,遁入空门,岂不可悲!一门亲人战败自殉投身海底的情形,以及先帝、二品夫人【3】的音容,都是永世难忘的。自己朝露一般的性命虽然苟延至今,但每当想到遭际之悲惨,便禁不住泪流不止。五月间尽管夜短,犹觉延宕难明;夜色沉沉难以成寐,梦寻往事犹且不能。真个是孤灯残影背壁冷,闇雨敲窗彻夜愁【4】。上阳宫中的宫人,其哀怨之情形也不过如此吧。原来的僧房主人为寄托思念往事之情而移植此处的柑桔,随着檐下微风飘来熟稔的花香,同时也传来二三声山中子规鸟的鸣啭。女院因而想起古歌,于是在砚盖上写道:
为怜桔香子规啼,
我为故人泪沾衣【5】。
女眷们都显得颇有豪气,二品夫人、越前三位的夫人,都英勇地投海自尽了。被武士生俘送归故里的人们,无论老少,全都出家,形容憔悴,虽生犹死,朝夕在难以想象的山岩谷底度日。旧宅均已化为烟尘,废墟遗址业已变为野草丛生之地,自然无人过问。如今的心情犹如刘阮从仙界回到人间,遇见七代玄孙【6】一般,不胜凄凉感慨!
七月九日发生大地震,四处房倒屋塌,女院隐居之所也墙颓屋毁,无法居住。此处自然没有严守宫门的绿衣羽林,唯有应时的秋虫,从粗陋的篱墙和茂密的田野中传来啁啁叫声,令人更觉凄怆。难以入寐的黑夜越来越长,更难熬到天明了。无尽的哀愁,当此悲凉的秋季越发令人难以忍受。世态炎凉,就连那些故旧也全都远离而去,无一人肯来光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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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顶卷专讲安德天皇的母亲平德子,在劫难后出家隐居的生活。对于这一卷的由来,有人说是后半各卷抽集来的。有人说是原来书成之日即有此卷,如此结束才得与开卷的《祇园精舍》相呼应。
【2】先帝指安德天皇。
【3】二品夫人即建礼门院的母亲,参见第一卷第十节注三。
【4】白居易诗《上阳白发人》有云:“耿耿残灯照背影,萧萧闇雨打窗声。”
【5】原歌见《新古今集》。
【6】据《续齐谐记》,刘晨与阮肇赴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仙女,过半年回家,人世上已是第七代玄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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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居大原
然而,冷泉大纳言藤原隆房的夫人、七条修理大夫藤原信隆的夫人【1】却避开世人耳目,悄悄前来慰问。“靠她们来照顾,是从前万万没想到的。”女院流泪道。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泪湿了衣袖。
住在此地,离京都不远,过路人耳目甚多,朝露一般的性命被风吹息之前总希望找个不闻世事的地方,宁愿住到深山里去,只可惜没有机缘。有一女官曾说过:“大原山中有一处叫寂光院的,很是清静。”“山中虽然冷清,但听不见世间的噩耗,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女院就这样决定了。肩舆之类,全由隆房卿的夫人准备。文治元年九月末移居寂光院,沿途观看了各处色彩缤纷的秋叶,抵达山坳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野寺晚钟之声如泣如诉,沿途青草叶上的露珠密而又浓,女院的衣袖更加湿透了。俄尔山风大作,树叶乱飞,空中阴霾密布,秋暮冷雨霏霏。呦呦鹿鸣,历历在耳;秋虫唧唧,如丝不绝;所见所闻,倍增惆怅。从前辗转于港湾海岛之时,那心绪还不至于如此,每念及此更觉哀愁难禁;如今在这满岩青苔的寂寥之所,竟然要从此定居下去,庭院中承露的胡枝子已为秋霜所败,东篱下傲霜的菊花也已凋萎色衰,女院对此反顾自身,不能不喟然兴叹。当拜倒佛前,祈祷“天子圣灵早成正觉,一族亡魂均得佛果”之时,先帝的面影越发不离眼前,真是几生几世也不能忘怀。于是,在这寂光院的近旁结成一个大仅方丈的庵室,一间供自己寝处,一间供奉佛尊。昼夜朝夕勤谨膜拜,不分晨昏念诵佛号,度日遣月从不稍怠。
十月十五日黄昏,忽然听见散落在庭院的枹叶发出被踏碎的响声。女院心想:“这遁世避俗之处,有谁前来踏访呢?让我看一下,若是必须回避之人就赶紧躲起来。”于是朝院里望去,原来是一只牡鹿走了过去。女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纳言典侍【2】拭泪道:
隐居在悬岩,何人肯顾怜;
忽闻枯叶响,小鹿穿竹垣。
女院颇觉凄恻,当时便把这首歌写在窗纸上。
在如此无聊的生活中,常常以身边事物比喻佛迹,聊以寄托愁绪。檐前并列的树木,比喻为七重宝树【3】;岩间淤留的雨水,比喻为八功德水【4】;春花随风飘散,喻之为人世无常;秋月被云遮掩,喻之为浮生有限。这正是昭阳宫里清晨赏花,花香随风飘散;长秋宫【5】中夜晚赏月,月影为乌云掩遮。从前在琼楼金殿中,坐铺锦褥,何等荣华;如今在柴庵草舍内,路人见之亦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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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两夫人均系平清盛女,建礼门院之妹。
【2】大纳言典侍,参见第十卷第二节注二及第十一卷第十九节注二。
【3】七重宝树,据佛家传说,极乐净土种有七行树木。
【4】八功德水,据佛家的说法,极乐世界有一种水具有八种优点:澄凉、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解渴、养生。
【5】昭阳宫、长秋官,据汉制前者为太后所居,后者为皇后所居。此处比喻建礼门院所居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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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幸大原
却说到了文治二年(1186)春天,后白河法皇得悉建礼门院隐居大原寂光院,欲前往看视;只因二三月间春风透骨,余寒料峭,山巅白雪未消,谷间寒冰依旧,直至春尽夏来,贺茂神社大祭完毕之后,法皇才在某天凌晨起身临幸大原山坳。虽说悄悄巡幸,但也带了德大寺藤原实定、花山院藤原兼雅、土御门源通亲等公卿六人,殿上人八名,还有几个侍卫。经过鞍马大街的时候,巡视了清原深养父的补陀落寺、小野的皇太后宫旧址。远山白云,飘浮如花花留念;树梢绿叶,惜春有意意更浓。此时正值四月二十几日,拨开繁茂的夏草走进了寺院,因是初次临幸,所见景物俱感新鲜,且属人迹罕至之处,因而颇有兴致。
西山脚下有一所佛堂,那就是寂光院。那泉水和林木古香古色,真个是颇有来历的所在。正是所谓“屋瓦破处雾迷离,香烟不断;户枢落处月色明,灯火常存。”庭院中嫩草离离,绿柳如烟。池塘上浮萍飘逐,疑是绿锦铺地;小岛上藤攀松枝,花开姹紫;那迟开的樱花与绿叶交相辉映,比初绽之花更为艳丽。岸上棣棠盛开,云巅高处传来杜鹃鸣声,这一切都似在迎候君王驾临。法皇见了这般美景,不禁吟出一首歌道:
岸边樱已落,池上花盛开。
从残岩断缝倾泻而下的水声,也似乎非同寻常。绿蔓缠树的篱垣,绿黛含烟的山色,都是笔墨无法形容的。
法皇看见女院的庵室,只见屋檐下爬满牵牛花,萱草和勿忘草交错其间,真象是“颜渊居陋巷,簟瓢常空;原宪住蓬户,藜藿遍地。”【1】杉皮覆葺的屋顶疏疏落落,冷雨寒霜繁露,与月光争相泻地,无法区分。这情景显然是风雨不避,难以栖身。背后是山峦,前面是田野;稀疏的嫩竹,风动叶鸣。想来遁世隐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那悲凉恼人的事多如庵柱上的竹节;来自京都的音信,稀少得好似庵前的篱垣。偶尔传来的,唯有缘木而行的猿啼和樵夫伐木的斧声;除了遍地的紫藤和青蔓,谁会攀缘而至呢?
法皇问道:“有人吗?有人吗?”不见有人答应,只见远处走来一位老迈女尼。因又问道:“女院到哪里去了?”“去上面山里采花去了。”“无人替她采吗?出了家果然烦劳得很呀!”老尼听了说道:“五戒十善的果报受用已尽,才有如此的境况。为了修行佛法,是不能顾惜体肤的。《因果经》上说:‘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见其现在因。’如果悟出过去未来的因果,便不会这样悲叹了。悉达太子十九岁离开伽耶城,来至檀特山麓,连缀树叶以蔽肌肤,攀山砍柴,下谷汲水,只因积下苦难修行的功德,终于悟出了成佛之道。”法皇见这女尼的神态,穿的是看不清是丝是麻的衣裳,居然讲出这样彻悟的道理,甚觉奇怪,于是问道:“你是何人?”她听了潸潸流泪,半晌无语,拭干了泪痕,答道:“告诉您,未免有些唐突。我本是故少纳言入道信西【2】之女,阿波内侍,母亲是纪伊二品夫人【3】。从前很是受宠,如今您竟不认得了,可想我是老朽不堪了。”说着以袖掩面,悲戚之状不忍卒睹。法皇也忍不住流泪道:“原来你是阿波内侍呀?刚才没认出来,我以为是做梦哩!”随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说:“这个女尼,怪不得令人觉得奇怪,果然有些来历。”
法皇把院内各处看了一遍,但见院内芳草露重,篱垣颓倾,篱墙外面,田水且溢,畦畔难分。走进庵室,拉开纸门一看,一间屋安放着迎来三尊【4】,正中间的阿弥陀佛手上挂着五色丝线;左边是普贤菩萨的画像,右边是善导和尚和先帝的御影,旁边放着八卷《法华经》,还有善导和尚【5】的九卷著述。兰麝之香飘扬,供佛之香冉冉,这情形好像是维摩居士于一丈见方的庵室中设置三万二千个座位,迎来了十方诸佛。在室内隔扇上贴着用彩纸写的经文摘要,其中有一条写着大江贞基法师【6】在中国清凉山【7】上咏出的两句诗:“笙歌遥闻孤云上,圣众来迎落日前。”离此不远,写着女院自咏的短歌:
隐居在深山,宫中月阑珊;
月本不关已,何为泄清寒。
法皇又看了旁边的一间,大概是女院的寝室吧,竹竿上挂着麻布的缁衣,床上铺着粗劣的被褥,从前用遍了本朝和汉土的绫罗绸缎,这一切如今全都已成为梦境了。随侍的公卿和殿上人见了这般光景,全都泪湿衣袖。
不一会,从上面山里走出两个黑衣女尼,沿着山间小径迤逦而来,看那步履艰难的样子,法皇问道:“那是何人?”老尼拭泪答道:“肘间挎着花篮,手拿山踯躅的就是女院。拿着薪柴的是鸟饲中纳言维实之女、五条大纳言邦纲卿的养女、先帝的乳母大纳言典侍。”法皇也很觉悲伤,流泪不已。女院说道:“我在此处遁世出家。让您看见,很觉惭愧。但愿就如此了却残生吧。”心志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夜间供佛汲水,衣襟尽湿;清晨上山摘花,露浸衣袖;上山难归,庵室难入,她哽咽流泪,茫然伫立着。这时,那位内侍女尼上前将花蓝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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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颜渊和原宪都是孔子门人。前句出于《论语》,后句出于《庄子》。
【2】入道信西即藤原通宪,后白河法皇的重臣,死于平治之乱。
【3】纪伊二品夫人即通宪妻。
【4】佛教传说,人死后去极乐界,有阿弥陀如来和观音菩萨、势至菩萨来接。
【5】善导和尚,参见第十卷第五节注五。
【6】大江贞基因爱女死而出家,曾留学于苏州,宋真宗赐号国通大师。
【7】清凉山即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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