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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15 无名氏(日)
【2】神崎在今大阪府西淀川区。
【3】宫币使是由宫中的神祇官派去向各神社奉献币帛的使者。
【4】阿波即今德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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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浦
天色已经大亮,看得见岸边滩头有赤旗微微飘动。判宫义经下令道:“啊呀!他们已经有准备了!如若把船直接驶到滩头,再从船上卸马,船体倾斜,我们就会成为箭靶,会被敌人射中。因此,要在未到滩头之前把马赶下水去,让它紧靠船舷,游水前进。到马足能够着地,水只淹到马鞍下边的时候,我们就象潮涌一样乘马前进。诸位,就这么干吧!”在五艘船上,装有兵器、军粮,战马只有五十余匹。等到驶近滩头,便匆匆上马,呐喊着向前冲去。埋伏在滩头的一百余骑守军,惊恐不迭,慌忙后退了二町左右。判官上得滩头,让马匹稍做休息,唤过伊势三郎义盛,吩咐道:“从对方队伍中找个有身分的人前来,有事问他。”义盛遵命,单身匹马冲入敌阵,不大一会,果真带回一个为首的人。那人四十上下,穿着黑革缝缀的铠甲,脱掉头盔,卸下弓弦,相随而来。判官问道:“你是何人?”“本地居民,坂西的近藤六亲家。”“叫什么家都行呀。也不必缴除你的兵刃,就这样给我们引路到屋岛去。大家小心喽!紧紧盯住他,如果逃跑就射死他!”如此下令之后,又问道:“这是哪里?”“叫胜浦。”判官笑道:“是故意讨好吧!”“确实叫胜浦。人们为了顺口,省略一个字音,说成加津罗。文字写成胜浦。”判官对从人说道:“大家听着,我义经前来作战,到达胜浦,这是个吉兆。这一带有和平家一气的吗?”“有一个,就是阿波民部重能的弟弟樱间介能远。”“好啦,先干掉他,冲过去!”说罢就从近藤六亲家的一百余骑中遴选了三十余骑,编入源氏队伍。进军到能远的城池附近一看,只见三面是泥沼,一面是壕沟,便从壕沟方面前进,大声喊叫。城里的军兵一齐放箭,接连地射了过来。源氏军兵毫不在意,放下头盔上的护颈,高声呐喊着攻了过去。樱间介见势不妙,便叫亲兵放箭掩护,自己跳上强壮的战马,猛抽几鞭,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判官把放掩护箭的二十余人斩了首级,供献军神,高声欢呼:“旗开得胜喽!”
判官对近藤六亲家问道:“屋岛那里,平家有多少人马?”“不超过一千骑。”“为什么这么少?”“因为要在四国每个岛屿每个渡口分别配置五十骑、一百骑,而且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为了征讨不服从调遣的河野四郎,带了三千余骑奔向伊豫【1】去了。”“如此说来,这是大好的机会。从这里到屋岛要多长时间?”“有二日的行程。”“那么,就趁敌人尚未得到消息,猛扑过去!”于是,时而策马奔驰,时而缓步行进,时而驻马小憩,连夜跨过了阿波和赞岐的分界线、名叫大坂越的山岳。
半夜时分,判官和一个递送文书的人结伴而行,交谈起来。因为是在夜间,这个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遇见的是敌人,还以为是开往屋岛去的平家军,便无所顾忌地细谈起来。“这信是送给谁的?”“送给屋岛的内大臣。”“是谁托带的?”“在京城的女眷。”“里边写了些什么?”问了这话之后,那人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是源氏已经到达淀河河梢,所以特意通知一声。”“说的不假。我也正要到屋岛去,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你就给带路吧。”那人回答说:“我经常来往,情况是知道的,就和你一同走吧。”判官立即大声喝道:“把信拿过来!”立即夺过书信,命令道:“把他捆起来!少作孽,姑且不杀他!”说完,便把那人捆在山里的树上,扬长而去。及至把书信拆开看时,果然是女眷的口气,上面写道:“……九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我想他会冒着大风大浪率军前进的,请你千万不要分散兵力,用心提防才好。”判官看完说道:“这是上天赐给我义经的书信,留着给镰仓公看吧!”说完用心地收藏起来。
次日十八日寅时,到达赞岐国的引田。让人马稍事休息之后,取道丹生屋、白鸟,节节向前,朝屋岛的城池逼近,这时又把近藤六亲家召来问道:“朝岛水路情况如何?”“您有所不知,那里特别浅,落潮的时候,岛陆之间水深只及马腹。”“那么,好啦,马上进攻。”于是,把高松的民房点起火来,向屋岛城挺进。
再说屋岛方面,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率三千余骑到伊豫去征讨不听从调遣的河野四郎。河野逃走了,于是把其部下家丁一百五十余人予以斩首,带着首级来向屋岛行宫报捷。因为不便在行宫验看首级,便在内大臣处验看。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人的首级。正在验看的时候,突然有家丁们乱糟糟地吵道:“高松那边烧起火来了!”“若是白天,还可说是不慎失火。这一定是敌人逼近,放起火来了。看来,敌军兵力不小,被包围就不好办了,赶快上船吧!”船只排列在城郭大门前的海边,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上去。皇太后、太后的妹妹、太后的母亲二品夫人、摄政大臣的夫人,以及其他女官都搭在安德天皇的御船上。内大臣父子同乘一船。其他的人各自随意搭上船只,或相距一町,或相距七八段,五六段,相继驶出海去。这时源氏军兵总共七八十骑,突然出现在城门前的滩头。说也凑巧,此时正逢落潮,而且是最浅的时候,水深只及马的小腿或大腹,并且有的地方比这还要浅。在马蹄溅起的水雾之中突然升起了白旗,也许是平家气运该尽,竟然看作是源氏大军来到了。源军按照义经的指示,为了不致暴露自己人马少,分成五六骑,七八骑,十骑左右,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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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豫即今爱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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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信之死
九郎判官义经当日的装束是:红锦直裰外边罩着上浅下深的紫色铠甲,佩带着手柄镶金的腰刀,背后背着黑色斑点的鹰翎箭,由中间紧握着缠藤的弓,瞪眼看着平家的船只,大声喊道:“我是法皇钦差、检非违使五位尉源义经。”其他人接着依次报名:伊豆国住人田代冠者信纲,武藏国住人金子十郎家忠,武藏国住人金子与一亲范,伊势三郎义盛。之后,还有后藤兵卫实基、其子新兵卫基清,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其弟四郎兵卫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一边报名,一边骤马前进。平家方面高喊“射他们”,有的船放箭连射,有的船搭箭远射。源氏军兵发现敌船在右边则向右射,在左边则向左射;搁置在岸上的船只成了掩护马匹休息的地方;他们高声呐喊着向前进攻。
后藤兵卫实基是个老兵,他没上阵厮杀,却冲进行宫到处放火。片刻间,烟火冲天。内大臣平宗盛召集武土们说道:“源氏军队到底有多少人马?”答说:“现在只有七八十骑。”“唉,可叹呀!他们这些人马,扒头发根儿一根一根地也数得过来呀。不把他们包围消灭,反而慌乱地上了船,以致于把行宫让他们给烧了,实在不能甘心。能登守在吗?到岸上去,跟他们拼!”内大臣下了命令,能登守答声“遵命”,便带领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换乘小船返回被烧毁的城门前的滩头,在那里布下阵势。判官所带领的八十余骑,前进到相距一箭之地时,收住了马。只见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立在船头大声叫道:“刚才听到你们报名,因为海上相隔很远,听不清你们的本名和官称,现在源氏的大将军是哪一个?”伊势三郎义盛拨马上前说道:“就是尽人皆知的清和天皇十代孙、镰仓公的御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盛嗣说:“当然知道,不就是以前平治之乱时父亲被杀,成了孤儿,在鞍马山当小使,后来在一个黄金商人家里当佣人,背着粮食在奥州流浪的那个小后生吗!”义盛道:“不要鼓唇弄舌乱说我主公的事。你们的主公,不是在砥浪山吃了败仗,只身逃命,流落到北陆道,沿路讨饭,哭着回到京都的吗!”盛嗣接着说道:“君王深恩还享用不尽,哪有讨饭求乞的事。你们那位主公,在伊势的铃鹿山落草为寇,靠打劫养育妻子,糊口活命,……”说到这里,金子十郎家忠反驳道:“净说些废话!若扯起闲话来,你哪里是对手!去年春天在一之谷,武藏、相模年轻人的本事,你们领教过了吧!”这番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弟弟与一便引弓搭箭,把长约十二把半【1】的箭嗖地射了过去,正中盛嗣铠甲,穿透了铠甲的胸板。这场唇枪舌战就这样结束了。
能登守教经说:“海上作战有海上的方法。”于是脱掉铠甲下的直裰,在唐式细染的紧袖内衣外面披上唐锦缝缀的铠甲,佩着锋利无比的大刀,背后背着二十四支淡黑色的鹰翎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他是都城中一流的强弓手,箭之所向,没有不被射倒的。今天他一心想把九郎判官义经射倒。但源氏方面也不含糊,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他的弟弟四郎兵卫忠信,伊势三郎义盛,源八广纲,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人,都是以一当千的勇士,个个争先,拍马向前,挡在大将军源义经前面,使能登守无从下手。“遮挡射箭的人,给我让开!”能登守一面喊着,一面弯弓搭箭,连连射去。刹那间,那些带甲的武士们便有十余骑中箭落马。特别是冲到最前面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左肩右肋都被射穿,痛不可支,当即落下马来。能登守有个小马弁叫菊王,力大无比,身穿浅绿色腰甲,系紧头盔上的三条带子,抽出白柄的长刀,冲上去要取下三郎兵卫的首级。佐藤四郎兵卫哪里会让他来割取兄长的首级,嗖地射出一箭,正中小马弁的腰甲,从其缝隙处穿了个透,当即脊梁朝天趴在地上。能登守见了,从船上飞跳下来,左手持弓,右手将菊王拖回,狠命掷到船上去。可怜菊王虽然没有被敌人把头割去,终因伤重,丢了性命。这人原是越前三位中将通盛的小马弁,中将阵亡后,归在其弟能登守的帐下,时年一十八岁。这个小马弁的阵亡,让能登守非常伤心,以致后来不再上阵厮杀了。
判官义经让人把佐藤三郎兵卫抬到后方,亲自下马握住三郎的手说道:“三郎兵卫,感觉如何?”嗣信稍稍缓过气来答道:“已经不行啦。”“有什么话要说吗?”“有什么好说呢,没等到主公飞黄腾达就死啦,实在遗憾。再说,手执干戈的人中箭而死,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日后人们会说:‘源平交战,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在赞岐国屋岛的海滨为掩护主公而阵亡。’这对于手执干戈的人,是生前的光荣,死后的安慰。”说完,渐渐气弱,判官扑簌簌落泪道:“这里有高僧吗?打听一下。”派人去后又说:“受伤的人耐不了多久了,马上找人抄写一天经文,为他祭吊吧。”于是,派人准备了一匹肥壮的黑马,配上金饰雕鞍,赠给那位高僧。这马名叫大夫黑,是判官升任五位尉时,按判官的官阶命名的。在一之谷会战中经过鹎越峻岭的时候,也是骑着它下山的。嗣信的弟弟佐藤四郎兵卫,以及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武士们,没有一个不流泪的,都说:“象这样为保护主公而捐躯,是没有丝毫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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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通箭长为十二把。一把相当于四个手指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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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须与一
且说阿波、赞岐【1】两地背叛平家、归顺源氏的武士们,这个领十四五骑,那个带二十余骑,陆陆续续投奔过来,没多久,判官义经就收罗了三百余骑。
说是“今天天色已晚,不能决战”,正准备收兵的时候,一艘有些不同寻常的小船从海湾向岸边驶来,在离海岸七八段远的地方,猛然把船横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正迷惑不解,却看见从船里走出一个年龄大约十八九岁、婀娜多姿的姑娘,穿着一件柳色五重衣【2】和红色裤裙,将一把红地上印着一轮金色太阳的扇子插在横跨两侧船舷的棚板上,向岸上打招呼。判官向后藤兵卫实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象是让射箭。可是大将军您看,站在箭靶位置的是一个美女;依我看,她是要让一个神箭手射掉那把扇子。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们的人来射好了。”“那么让谁来射呢?”“高手倒有几个,其中下野国的住人、那须太郎资高的孩子与一宗高,身材虽矮,却是射箭的高手。”“这话可有根据?”“他射飞鸟打赌,要两只就射下两只,要三只就射下三只。”“如果真是这样,把他叫来!”于是就把那须与一叫了来。
与一那时候刚刚二十来岁,穿着褐色直裰,下摆和袖口都有红色镶边,披着浅绿色线缝缀的铠甲,佩带着银鞘腰刀,背上高高地背着当天作战剩下的几支花斑鹰翎箭,腋下夹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肩头的纽结上,就这般装束来到判官面前听令。“宗高呀,把箭射在那把扇子的正中央,让平家的人见识见识。”与一恭敬地回答道:“射箭未必总能那么准确,如果射不中,岂不是有损您的脸面。有射得更好的人,您叫他射吧。”判官听了大怒,大声斥道:“诸位将士从镰仓出发,远征西国,绝对不可以违背我义经的命令。如果怀有三心二意,就马上给我回去!”与一觉得再加申辩恐怕不妥,便说:“决不是三心二意,您既然这么说,就射射看吧。”说完便退了下来,给那匹肥壮的黑马披上后鞧,备上贝壳装饰的雕鞍,飞身骑了上去。重新拿好弓,挽住缰绳,向滩头奔驰而去。同伴们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都说:“这年轻人一定能射中。”判官也以期待的心情注视着。
因为射程稍稍远了一点,与一往海上前进了一段之地,在距离那扇子看来大约有七段远的地方停住。这时是二月十八日酉时,北风正烈,浪拍岩岸,波涛汹涌,那小船摇摇晃晃,那扇子也不能在扇柄上稳定下来。平家的船队排列在海面上观望着,源氏的人马并辔在陆地上注视着。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不能不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与一闭上眼睛,心中祷告:“南无八幡大菩萨,我们下野国的诸位神明:日光的权现宇都宫【3】,那须的汤泉大明神【4】,请保佑我射中扇子;倘若不中,我一定折弓自尽,不再见人。我盼望能再回本国,请保佑我这一箭不要失手吧!”睁眼一看,风势稍减,扇子比较好射了。于是取过响箭,搭在弦上,拉开弓,嗖地射了出去。虽说身材较矮,但箭是十二把三指长,弓是硬弓,箭头是掠海飞鸣的镝镞;他准确地瞄着寸把长的扇轴射去,咔嚓一声射断成两截,扇子飘在空中,箭镞落在海里。只见它闪闪烁烁地在空中飞舞,被春风吹得翻过来转过去,霎时间就飘落在海面上了。在夕阳照耀下,那把红色的金太阳扇,在白浪上漂浮着,忽隐忽现,悠悠荡荡。海面上,平家的人拍着船舷赞叹不已;陆地上,源氏的人拍着箭筒齐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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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波、赞岐,即今德岛县和香川县。
【2】柳色是浅绿经线和白色纬线交织成的略带粉白的浅绿色。五重衣是女服的一种,在外衣和内衣间重叠五层的衬衣。
【3】日光的权现指日光的二荒山神社,旧名宇都宫大明神。
【4】那须的汤泉大明神即枥木县那须郡的温泉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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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捞弓
大家觉得非常有趣、忍不住赞叹的时候,突然从船里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披黑革缝缀的铠甲,手持白柄长刀,站在原来放置扇子的地方。伊势三郎义盛靠近与一身后说道:“主公有令,射倒他!”于是与一从背后抽出一支普通的箭来,搭在弦上,开满了弓,嗖地一下朝那人颈骨射去,只见那人立即头朝下栽到船底去了。平家的人没说话,源氏的人又拍打箭筒大声喝彩。有的说:“好箭法!”也有的说:“太不应该了。”
平家的人认为此举太没道理,于是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拿长刀,三个武士冲到海边上来,竖起盾牌喊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下令道:“兵强马壮的年轻人,冲过去,打垮他!”于是,武藏国住人三穗屋四郎、其弟七郎、十郎,上野国住人丹生四郎,信浓国住人木曾中次等五骑,一起呐喊着冲了上去。敌人隐藏在盾后,搭上箭杆涂漆的黑色鹰毛大箭,朝着最前面的三穗屋十郎坐骑的左胸猛地射出一箭,把整个镞头全部射了进去。象掀倒屏风一样,那匹骏马栽倒在地。三穗屋十郎抬起右足,跨过马背,飞身向左,下了马,立即抽出腰刀。敌人从盾后举起长刀砍来,十郎觉得自己的腰刀敌不过长刀,伏身往回便跑。敌人在后紧追不舍,眼看长刀马上就要砍下来了,可是并没有砍,而是把那长刀挟在腋下,伸出右手去抓三穗屋十郎的头盔护颈。一下子没抓住,跑开了;连抓三下又没抓着;第四下才终于给抓住了。眼见那刚才还好端端连在头盔上的护颈,一下子竟连头盔的顶板一齐被抓了去,十郎就此乘机逃掉了。其余四骑,唯恐战马被射,踌躇不前,正在一旁观望。三穗屋十郎顺势躲在这几匹马后面,得个稍稍喘息的机会。敌人没往前再追,一手拄着长刀,一手举起刚才抓到的头盔护颈,大声喊道:“你们大概早就听说过,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俺就是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上总恶七兵卫景清。”报完名就向后撤了回去。
平家这边,士气为之一振,并说:“不要让恶七兵卫被敌人杀害,跟上去!”于是二百多人冲到海边,把盾牌交叠排开,向敌人挑战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见了,说道:“实在令人生气。”便叫后藤兵卫父子和金子兄弟为先锋,奥州的佐藤四郎兵卫和伊势三郎为左右翼,田代冠者殿后,以八十余骑大声呐喊着冲上前去。平家的军兵没骑马,大都是徒步作战,担心被马冲撞,便撤退到船上去了。盾牌扔得满地,被源军踏得支离破碎。源氏骑兵乘胜追击,一直追到水淹没马腹的地方。判官正在水深处进行交战的时候,突然间从船中伸出一把挠钩,要抓判官头盔的护颈,两次三番抓来,都被源军用腰刀长刀拨开了。正在这时,不知出了一个什么破绽,判官的弓被挠钩打落在水里。判官马上俯身用马鞭左一遍右一遍地打捞。源军喊道:“丢掉算啦。”但他终于捞到手里,乐呵呵地回到阵里来。老兵们非难他说:“这件事做得可不妥当。即使那张弓值得千金万金,也抵不上您的性命呀!”判官说:“一张弓是没什么可惜。只是因为义经这张弓,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就能拉开,如果是伯父为朝那样的硬弓,就故意让敌人捡去了。假如敌人拾到这张软弓,他们会说:这就是源氏大将九郎义经的弓呀!惟恐受到嘲笑,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把它捞取回来。”众人听了,无不感叹!
且说天色黑了下来,源氏引军后撤,在牟礼、高松之间的野山摆好了阵地。源氏军兵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前天从渡边、福岛出发,夜里风浪很大,折腾得睡不着觉;昨天在阿波国的胜浦打了一仗,连夜越过中山山岭;今天又打了一整天的仗。因此,个个疲惫不堪,有的枕着头盔,有的枕着铠甲的衣袖,有的枕着箭筒,都沉沉地入睡了。只有判官义经和伊势三郎没睡。判官登上高处,向远处嘹望敌人的动静。伊势三郎隐蔽在洼地,如果有敌人来袭,他便可以放箭射敌人的马腹。平家那边,以能登守为大将,准备以五百余骑乘夜偷袭,但因越中次郎兵卫盛嗣同海老次郎盛方争当先锋,争执不下,还没有出击就已天亮了。倘若夜袭的话,源氏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但终于未能成行,这也算是平家气运该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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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度浦【1】交战
天一破晓,平家方面便率众乘船退到当地赞岐国的志度浦。源氏方面,判官义经从三百余骑中选出八十余骑追击。平家见了说道:“敌人不多,可以包围他们。”于是以千余人冲到岸上,呐喊着向前厮杀。
正在这时候,残留在屋岛的二百余骑,从后面赶了上来。平家的人望见这支人马,便说:“源氏的后续部队到了,大约有几十万骑,不要陷入他们的包围!”于是又上了船,乘风逐浪,漫无目的地向海上逃去。四国已全部落入大夫判官之手,九州也回不去了,简直就象彷徨在冥途上的鬼魂一样。
判官在志度浦下了马,验看斩获的敌人脑袋,唤来伊势三郎义盛,命令道:“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为讨伐不服调遣的河野四郎通信,带领三千余骑到伊豫去了。他没能杀掉河野通信,却斩获了河野的部下一百五十人的首级,昨天奔向屋岛,今天将到此地,你可把他骗到这边来。”伊势三郎奉了军令,把赐给他的一面白旗插在背后,只率领一十六骑,一色白素装束,驰马迎了上去。在途中正好和教能相遇。白旗与红旗各在相距二町之处停止前进。伊势三郎派出一名使者前去致意,说:“我是源氏大将军九郎判官的部下,名叫伊势三郎义盛,有话要跟你说,所以在此迎候。因为不想厮杀,因此没穿甲胄,也没带弓矢,请闪开路让我进到阵里去。”于是三千余骑的军兵果然闪出一条路来,让义盛进入阵里去。义盛来到教能跟前,并马说道:“谅你早有耳闻,镰仓公源赖朝的弟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奉了法皇的旨意,到西国讨伐平家,前天在阿波国的胜浦杀了您的伯父樱间介,昨天进攻屋岛,焚毁了那里的行宫,活捉了内大臣父子,能登守业已自杀身亡。其余的平家公子,不是阵亡,便是逃亡在海上,残余的人马在志度浦已经全部被歼灭。您父亲阿波民部业已降了源氏,暂且由我义盛照应。他说:‘可怜田内左卫门,这些情况他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果明天他来此交战,命染黄沙,岂不可惜?’他整夜为此发愁叹息,实在可怜。所以我今天特意来这里等候。我告诉你这些情况,究竟你是想一战身亡,还是投奔源氏,得与父亲相会,由你自己选择吧。”听了这番话,田内左卫门虽然是有名的勇士,也觉得大势已去,心想:“情况和自己听到过的毫厘不差。”于是便脱了头盔,卸了弓弦,交给从卒拿着。主将如此,三千余骑军兵也都照样行事。在源氏仅仅十六骑的陪同下,垂头丧气地作了降人。“义盛的谋略,果然是很高明呢!”判官义经也大加赞赏。不久,田内左卫门便全部缴了械,悉数交给了伊势三郎。判官问道:“这些军兵怎样处置呢?”答说:“边远国度的人并不管谁是谁,只要你能安邦定国,便可奉你为主君。”判官义经深以为然,于是便把这三千余骑编入自己的军队。
同月二十二日辰时,残留在渡边的二百余艘船,以梶棍原为先导,抵达屋岛海岸。“西国全被九郎大夫判官征服了,我们如今还能派什么用场呢!六月的菖蒲赶不上端午的法会,我们不正是打完了架的扁担吗?”大家说着,不禁哈哈大笑。
判官从京城出师之后,住吉神社的神主【2】长盛,晋谒法皇,通过大藏卿泰经启奏道:“十六日丑时本社第三神殿发出了响箭的声音,朝着西方飞去。”法皇深为感动,拿出御剑等多种宝物,交给长盛去供奉大明神。古时神功皇后【3】御驾亲征讨伐新罗,由伊势大神宫派遣二位神明为守护神。这二位神明守护在御船的首尾,不费吹灰之力,便扫平了新罗。还都之后,一位神明镇坐于摄津国的住吉,这就是住吉大明神。一位神明镇坐于信浓国的诹访郡,这就是诹访大明神。所以,法皇和近臣们都深信不疑地说:大明神绝不会忘记古时征战的事,如今一定会一如既往,保佑我们诛灭朝廷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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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志度浦在今香川县大川郡志度町附近。
【2】神主是神社内的首席神官。
【3】神功皇后为仲哀天皇二年(193)年所立,曾从天皇征讨熊袭(九州的一个小国),天皇去世后,亲自率兵侵入新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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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浦会战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源义经强渡周防,与他的兄长三河守汇合一处;平家则退到长门国的引岛【1】。源氏大军进抵阿波国的胜浦,击退了屋岛的守军之后,得悉平家退到引岛的消息,便出其不意,挺进到阿波国的追津【2】。
熊野别当【3】湛增,盘算着归顺平家好,还是归顺源氏好。为此,在田边【4】的新熊野神社献奏神乐,向权现大神祈祷。虽然得了“即挂白旗”的神示,仍觉怀疑,又取白鸡七只,红鸡七只,让它们在权现大神座前一赌胜负。结果红鸡无一获胜,悉数败北。于是决心归顺源氏。乃召集族中勇士,共有两千余人,搭乘船只二百艘向坛浦进发。船上载着若王子的的神体【5】,旗上端的横木上写着金刚童子四字,看来象是追随源氏,又象是追随平家,然而实际上已经心归源氏,对平家早就心灰意冷了。再有伊豫国的住人河野四郎通信,率领一百五十艘兵船驶来,与源氏汇合一处,判官义经方面因此增强了自己的军力。至此,源氏兵船已有三千余艘,平家仅有一千余只,而且其中杂有一些唐式的大船。源氏军力得到增强,平家军力明显削弱了。元历二年(1185)三月二十四日卯时,源平两军决定在门司、赤间【6】两处关隘进行决战。那天,判官义经同梶原发生争执,几乎演出同室操戈的事来。梶原对判官说:“今天让我梶原打头阵吧!”判官答道:“如果义经不在,当然可以。”“那不妥当吧,您是大将军呀……”判官说:“岂有此理,镰仓公才是大将军哩。义经奉命担任指挥,和你们是一样的。”梶原觉得抢当先锋已属无望,便嘟嚷道:“这一位,天生就不是当将军的材料。”判官听了骂道:“你这全日本第一的大笨蛋!”说着便伸手紧握刀柄。“除了镰仓公,我不承认任何主公。”梶原也攥紧刀把。这时梶原的长子源太景季、次子平次景高、三子景家,也都聚拢在父亲身边。众人看了义经的神色,奥州的佐藤四郎兵卫忠信,伊势三郎义盛,源八广纲,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这些以一当千的勇士,把梶原团团围住,个个表现出奋不顾身的样子。在此紧急的时刻,判官被三浦介拦住,梶原被土肥次郎抓牢,两人合十恳求道:“在此大敌当前的时候,我们同室操戈,岂不是助长了平家的势力吗,尤其是如果让镰仓公知道,恐怕有些不太好吧。”判官听了这话便平静下来,梶原也不好再动手。但是,自此以后,梶原深恶判官,卒至屡进谗言,使判官丧了性命。这是后话。
且说源平两军对阵,在海面上相隔三十余町。门司、赤间、坛浦三处正值潮水奔泻翻腾,源氏兵船逆潮行驶,力不从心,又被海浪冲了回来,而平家的兵船却得顺潮前进。由于海湾中潮水甚急,梶原沿着海岸行驶,不料迎面来了一艘敌船,被他用挠钩抓住;父子主从十四五人跳了上去,拔出兵刃,由船首到船尾,乱砍乱杀一气,缴获了很多物资,当天立了头功。
不久,源平两军对战,各自发出呐喊,真个是上惊梵天上帝,下惊海底龙王。新中纳言知盛卿站在船篷下高声喊道:“胜败就在今天这一仗,大家不要有丝毫退缩。不论在天竺、震旦,还是在我朝日本,你们都是无比英雄的勇士名将,倘若天命当绝,那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但是,我们要珍惜自己的名誉,不要向东国的人示弱。今天不正是我们应该拼出性命的时候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在他身边的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立即传达命令说:“诸位将士,刚才的话大家要牢牢记住!”上总恶七兵卫进前说道:“东国的武士习惯在马上交战,对海上作战缺乏经验,就好比让鱼儿上树一样。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都扔到海里去吧!”越中次郎兵卫说道:“让我跟那位大将军源九郎决战吧,九郎生得面白身矮,板牙突出,非常显眼,但他常常更换盔甲,一下子很难辨认。”上总恶七兵卫说道:“他虽然气盛,但毕竟年少,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用一只胳膊把他挟起来扔到海里去吧!”新中纳言这样下达命令之后便去见内大臣,说道:“今天士兵们斗志昂扬,但阿波民部重能好像已经变心,不如斩了他的首级。”内大臣说:“没有证据,怎能斩首,何况他一向也是为我们尽心尽力的。”于是传令把重能叫来。重能穿着黄赤稍带黑色的直裰,外披白素皮革缝缀的铠甲,诚惶诚恐地来到大臣面前。大臣说道:“喂,重能,变心了吗?今天为什么精神这么不好?告诉四国的军兵,今天要奋勇作战,不许有丝毫退缩!”“绝不会有半点怯阵。”重能回完话便退了下来。新中纳言紧握刀柄想斩取重能的首级,频频望着大臣的眼色,但终未获准,使他难以下手。
平家将一千余艘兵船分作三路,山贺的兵藤次秀远以五百余艘为第一路率先驶出,随后是松浦族人以三百艘为第二路,平家的公子们以二百余艘殿后,是为第三路。兵藤次秀远所率军兵在九州最为能弓善射,虽然比不上秀远本人的箭法,但也称得上是象样的射手,于是从中选出强弓手五百人,在各船首尾列成横队,把五百支箭一齐射了过去。源氏共有三千艘兵船,军力虽很旺盛,但各船射出的箭都算不上硬弓强弩。大将军九郎大夫判官亲自率领士卒战斗在最前面,但铠甲和盾牌抵挡不住敌箭,被射得狼狈不堪。平家方面自以为得胜,连连击鼓,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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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岛即今下关市彦岛。引是退的意思,与下句的胜浦、追津相对,以示地名与胜败的巧合。
【2】追津即今下关市满珠岛。
【3】这里的别当是掌管庄园的官吏。
【4】田边,今和歌山县田边市有新熊野神社,亦称斗鸡神社。
【5】若王子即熊野神社第四殿崇祀的天照大神,相传为十一面观音在日本的垂迹显化。神体是象征神灵的器物,一般为玉、剑、镜等。
【6】赤间即今下关,隔关门海峡与门司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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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矢
源氏方面有一位叫和田小太郎义盛的,他没有乘船,跨坐雕鞍,立马岸边,摘下头盔让人拿着,紧踩马镫,拉满了弓,射出箭去。他是三町上下没有不中的强弓手。这时他射出一支最远的箭,高喊道:“有能耐的把这支箭射回来。”新中纳言平知盛取过这支箭来一看,白篦的箭杆上结扎着下白上黑的鹤翎和鹳翎,是一支十三把半长的大箭,箭杆嵌入镞头的部分用丝线紧紧缠着,箭杆上用漆写着“和田小太郎义盛”几个字。平家这边虽说也有不少善长射箭的人,但能射这么远的人却不多。思忖了一会儿,叫人把伊豫国住人仁井纪四郎亲清唤来,让他把这支箭射回去。他立即将这支箭从海湾射回岸边,超过了三町的射程,落在和田小太郎身后一段多远的地方,着着实实射断了三浦的石左近太郎的左腕。三浦的人们见了,笑道:“和田小太郎自以为没人比他射得更远,招来这等羞辱。你们看呀!”和田小太郎听了不胜气恼,立即乘上小船,驶离岸边,朝着平家阵中搭好箭,扯满弓,连连射去。很多人或被射伤手臂,或中箭而倒。且说判官义经的船上,也有一支白色大箭从海湾上射了过来,那人同和田小太郎一样,也挑衅地高喊:“把箭还给我!”判官拔过箭来一看,白篦箭杆结扎着山鸡的尾翎,是十四把三指长的大箭,上写“伊豫国住人仁井纪四郎亲清”。于是他向后藤兵卫实基问道:“我们有谁能还射这支箭?”“甲斐国源氏族中的阿佐里与一是个强弓手。”“那就唤他来。”阿佐里与一奉命走近前来,判官吩咐道:“对方从海湾射来了这支箭,并且要我们给他射回去,你能射吗?”“给我看一下。”与一用手指弯弄了几下说道:“这箭,篦子稍软了些,杆子也短了一点,不如用我的箭还射吧。”于是取出九尺来长油漆缠藤的弓,搭上箭杆涂漆的黑色鹰羽箭,用他那只大手握住十五把长的大箭,拉满了弓,嗖地射了过去。射程大概超过了四町,恰好射中站在大船前头的仁井纪四郎亲清的胸部,但见他马上跌倒船头,生死难卜。阿佐里与一本来就是有名的强弓手,据说他在距离二町左右射杀奔跑着的鹿,从来都是百发百中。之后,源平两军各各拼命向前,呐喊厮杀,一时难分胜负。因为平家拥戴着万乘之君,携带着传国神器,源氏觉得难操胜券,正自狐疑,忽然看见白云一朵在空中漂浮,其实这并不是云,而是一幅没主的白旗,飘然而下,好象就落在源氏船头的旗杆上一样。
判官说道:“这是八幡大菩萨显灵了。”赶紧净手漱口,顶礼膜拜。众军兵也都纷纷下拜行礼。这时,有海豚一二千只从源军方面向平家船队游来。内大臣见了,便召来阴阳博士安倍晴信,问道:“海豚向来成群活动,但这么大的鱼群是罕见的,你看主何吉凶?”“这群海豚如果游回源氏那边,源氏必亡,如向我方穿游而过,我方必败。”这话还未说完,便已从平家船底穿游而去了。晴信说:“看来,大势去矣!”
且说阿波民部重能,近三年来为平家克尽忠心,多次冒死奋战,但其子田内左卫门已被源军生俘,他认定平家必败无疑,于是怀有二心,想归顺源氏。正好平家方面出于策略上的考虑,让有身份的人搭乘战船,一般军兵搭乘唐式大船,若源氏被大船所诱,向大船进攻,平家便以战船围攻。这计谋被阿波民部泄漏给源氏,因此源军不向大船进攻,径直向平家大将隐蔽其中的战船袭来。新中纳言说道:“实在可恨,重能这厮,真该千刀万剐。”虽然他百般后悔,终究无济于事。
这期间,四国九州的军兵,全都背离平家,归顺了源氏。从前依附门下的人,如今对主公弓矢相向,拔刀相对。想驶船靠近对岸,但波高浪大,欲近不能;想驶往另一滩头,又有敌军埋伏,弯弓以待。源平逐鹿,眼看就成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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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投海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死,或被斩杀,未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海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全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收集尘垢,亲自打扫起来。女官们交口问道:“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东国的男子汉,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边说边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喊起来。二品夫人见此情形,因为平时已有准备,便将浅黑色的夹衣从头套在身上,把素绢的裙裤高高地齐腰束紧,把神玺挟于肋下,将宝剑插在腰间,把天皇抱在怀里,说道:“我虽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敌手,我要陪伴着天皇。凡对天皇忠心的,都跟我来。”于是,走近船舷。天皇今年刚八岁,姿容端庄,风采照人,绺绺黑发,长垂背后,其老成懂事,超逾年齿,看到情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带我去哪里?”二品夫人面向天真的幼帝拭泪说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只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与此同时心里要念诵佛号。这个国度令人憎恶,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山鸠色【1】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儿童发式。幼帝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少顷,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寻海底去了。可悲呀,无常的春风不一时吹落了似锦繁花;可叹呀,无情的海浪刹那间浸没了万乘玉体。有一殿,名叫长生,意在长栖久住;有一门,号曰不老,意在永葆青春。而今,不到十岁,便沦为水藻了。冥冥中加于万乘之尊的果报,其冷酷无情是难以言尽的,云中之龙忽焉降为海底之鱼了。昔日皇宫之中可称为大梵高台之阁,帝释喜见之城【2】;大臣公卿簇拥于宝座之前,亲族姻戚相从于玉辇之后;如今出于御舟之中,沉于波涛之下,转瞬间断送了至尊的性命,岂不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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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鸠色即蓝色中略带黄色。
【2】大梵高台之阁,帝释喜见之城,都是比喻皇宫之巍峨高大。前者是指梵天王所住天上仙宫,后者指帝释天(佛法守护神之一)所住的喜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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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登守之死
幼帝安德天皇的母亲建礼门院,看见如此情景,便把暖身石和砚台揣在怀里,投海自尽。渡边族的源五马允昵也不知道这是何人,就用挠钩抓住头发拖了上来。女官们七嘴八舌地说:“啊,好惨呀,这不是建礼门院吗!”禀告给判官义经之后,便立即派人到幼主乘坐的御船上去。三位中将平重衡的夫人大纳言典待,手拿装有皇室神镜的唐柜【1】正要投海,因裤脚被船舷绊住,跌倒在地。众军士上前阻止,顺势打开唐柜的锁头,揭开柜盖来看,不料突然眼睛发黑,鼻孔流血。平大纳言时忠此时已经被俘,对他们说:“此乃皇室神镜,凡人是不能看的。”军士们听了随即退去。后来判官和大纳言商议,仍照原样锁了起来。
平中纳言教盛和修理大夫经盛,兄弟二人把铠甲连锁在一起,手拉手一同投海自尽了。小松府的新三位中将资盛和少将有盛,以及侄儿左马头行盛,手拉着手,也一同投入海底去了。一个个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却看不出内大臣平宗盛和右卫门督宗清父子二人有打算投海的样子。他们站在船舷旁四处张望,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平家的武士们很不高兴地佯装从身旁走过,把这位内大臣撞到海里去了。站在身旁的右卫门督见此情形,随即也跳下海去。别人跳海时都身着重铠,并且把重物或是捆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所以很快就沉下去了。可是这父子二人没做这样的准备,而且又都是水性极好之人,所以不容易沉下去。大臣心想,若右卫门督沉下去,自己也跟着沉下去;若右卫门督活着,自己也活着。右卫门督也想,若父亲沉下去,自己也沉下去,若父亲不死,自己也不死。父子二人相互观望,正在水中漂浮的时候,伊势三郎义盛划着小船过来,先用挠钩把右卫门督打捞上来。内大臣见了,更加沉不下去了,于是也被活捉了去。内大臣乳母之子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乘一小船,跳进义盛的船中,大喊:“捉我主公的是什么人?”举起腰刀杀了过来。义盛眼看要遭不测,这时义盛的小马弁为救主公,猛然上前招架;景经的腰刀正好砍在他的头盔上,第二刀砍下来便削掉了首级。义盛仍然处在危险之中,邻船上的堀弥太郎亲经急忙掂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景经面部,堀弥太郎乘势上去把三郎左卫门景经按倒在地。堀弥太郎的从卒们随其主公蜂拥上船,掀起景经铠甲下的护腰,捅了两刀。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虽然是有名的金刚力士,但气数已尽,伤及要害,寡不敌众,就这样一命归天了。大臣被人生俘了去,眼看着乳母之子被刺身亡,不知他有何感想呢!
能登守教经【2】的箭法是无人能比的,然而现在备用的箭矢已经用尽,也许他认为今日是最后一战了,在红绸直裰外面披着唐绫缝缀的铠甲,手拿威风凛凛的大刀,让从人拿着白柄大刀的鞘子,自己挥舞起大刀,顷刻之间便砍杀多人,几乎无人敢与之对敌。新中纳言平知盛,让从人传话给能登守说:“不要大开杀戒,这不是什么值得厮杀的敌人!”“那么,让我跟大将军见仗吧!”他把大刀刀柄攥得短些,跳到源氏船上,一边呐喊,一边辗转厮杀。他不认识判官义经,只要看见有披着华贵铠甲的便追上去与之厮杀。判官也已注意到他,想要与之一决雌雄,但却走了个两岔,没能够同能登守交锋。然而,事有凑巧,当能登守跳上判官的船,认出了判官想要扑上去的时候,判官自觉不能力敌,便把长刀挟在腋下,转身跳到后面相距二丈远的自己方面的船上去了。能登守在眼疾手快方面不及判官,没来得及跟踪跳过船去。心想此乃最后一战了,便把腰刀和长刀扔进海里,头盔也摘掉,把铠甲下的护腰也扔掉,只穿着铠甲,披散着刘海发,伸开大手准备接战。那威风凛凛的劲儿难以形容,简直令人生畏。能登守大声喊道:“有本领的过来,跟教经交交手,管叫你抓个活的,我正想东下镰仓,跟赖朝说句话,你们快过来吧!”但却没一人上前。
此时有一个叫安艺太郎实光的,他是土佐国住人安艺大领【3】实康的儿子。此人具有三十人的膂力。还有一个同他差不多的从卒,也膂力过人。他弟弟次郎也是力大无穷。安艺太郎望着能登守说道:“不管你多么凶猛,若让我们三个动手,就是身高十丈的大鬼,也跑不了!”主从三人乘着小船向能登守的船靠近,大喊一声,一个箭步便跳了过去,立即放下头盔的护颈,拔出腰刀,一齐扑了上来。能登守不慌不忙,两三脚便把率先靠近前来的安艺太郎的从卒踢到海里去了。接着上来的是安艺太郎,被他挟在左边腋下;最后上来的是弟弟安艺次郎,被他挟在右边腋下。他用力紧紧地一夹,说道:“我让你们结伴儿到望乡台去!”可惜安艺次郎生年刚刚二十六岁,便被活活葬身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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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柜是中国式的六脚柜。
【2】原书注称:据《玉叶》、《吾妻镜》,能登守教经死于一之谷会战。如果这种说法可靠,《平家物语》说他逃出一之谷,先到屋岛,后在坛浦奋战,则属作者虚构。
【3】大领是一郡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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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神镜还都
新中纳言平知盛说:“不愿看到的事终于来临了,现在让我们自尽吧。”便把他乳母的儿子伊贺国平内的左卫门家长唤来,叮嘱道:“平日的誓约不可违背呀!”“这事无须叮嘱。”于是给中纳言穿上两套铠甲,自己也穿上两套,相互拉着手,一同投海了。武士们二十余人,见此情景,个个争先恐后,手拉着手,一道纵身跳入大海。其中越中次郎兵卫、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飞驒四郎兵卫,想方设法,在如此情势之下终于逃了出去。他们把红旗红帜抛在海面上,那情形就象龙田川的红叶被山风吹落,缤纷满地;拍打岸边的白浪也变成了浅红色。失去主人的空船任凭风浪吹打,毫无目的地漂泊着,真是可悲。被生俘的有前内大臣宗盛公、平大纳言时忠、右卫门督清宗、内藏头信基、赞岐中将时实、兵部少辅雅明、大臣跟前年方八岁的幼子;僧人有二位僧都全真、法胜寺执行能圆、中纳言律师仲快、经诵坊阿阁梨融圆;武士有源大夫判官季贞、摄津判官盛澄、桔内左卫门季康、藤内左卫门信康、阿波民部重能父子等,以上总共三十八人。菊地次郎高直、原田大夫种直,在作战之前已率部下投降。女官们有建礼门院、摄政关白藤原基通的夫人、摄政藤原兼雅的夫人【1】、三位中将重衡的夫人、大纳言时忠的夫人、中纳言知盛的夫人,以上共四十三人。元历二年(1185)暮春,这是什么年月啊!天子沉入海底,百官泛于波上;国母女官陷于东夷西戎之手;臣下卿相被俘于数万军旅之中;一旦遣归故里,或效朱买臣不能衣锦之叹,或怀王昭君远赴胡国之恨,总之这是极为悲伤的事。
同年四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通过源八广纳向法皇奏报:“上月二十四日在丰前国的田浦、门司关,长门国的坛浦、赤间关,平家彻底覆灭,三种神器已平安夺回,谨此奏闻。”一时宫廷之中上下哗然。法皇把广纲叫到内廷,详细询问了作战情况,在欢喜之余把广纲擢升为左兵卫尉。吩咐说:“神器是否能取回?要派人亲自查实一下。”当月五日派宫廷御林军的判官藤信盛前往西国。信盛领命,没来得及回到家中便匆匆跨上御马,扬鞭而去。
同月十六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命令把活捉的平家男女一起送到播磨国的明石浦。那是有名的风景区,诗云:“黎明残月在,澄澈胜秋空。”女官们聚在一起慨叹道:“几年前路过这里之时,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不禁悲哀地痛哭起来。大纳言夫人遥望明月,哀思无限,不禁泪落胸前,咏出两首歌道:
如今思往事,不禁泪沾襟;
月影似有意,听我游子吟。
我已非故我,月犹昔时月;
今夜洒清辉,照我心悲切。
三位中将夫人也咏了一首:
流落烟波上,露宿明石浦;
借问海上月,伴我可凄苦。
“这是多么悲伤怀旧的歌呀!”判官虽是武士,但颇解诗情。他很同情地慨叹起来。
同月二十五日,将神镜和神玺的宝箱送到鸟羽。内廷出来迎接的人有大纳言经房卿、高仓宰相中将泰通、权右中辨兼忠、左卫门权佐亲雅、江浪中将公时、但马少将教能;来迎的武士有伊豆藏人大夫赖兼、石川判官代能兼、左卫门尉有纲等。当晚子时,将神镜、神玺的宝箱收藏于太政官的官厅内。但宝剑已经遗失。神玺本来漂流在海上,据说是由片冈太郎经春捞取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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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三人都是平清盛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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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宝剑
我朝从神代流传至今的宝剑有三口,即十握剑、天早切剑、草薙剑。十握剑收藏于大和国石上布留神社;天早切剑收藏于尾张国热田神宫;草薙剑收藏于皇宫中,就是现在提到的这把剑。
说起这把剑的由来,古时素戋鸣尊【1】下令在出云国建造宫殿,那里常有八色祥云缭绕,素戋鸣尊见了咏歌道:
层层彩云砌宫垣,
吾妻栖止在其间,
伉俪之乐乐陶然!
据说这就是三十一字歌的起源,也是国号取名出云之由来。
古时,素戋鸣尊降临出云国簸川上游的时候,有一对名叫脚摩乳、手摩乳的夫妇二神,是该处的国土守护神。他们的女儿生得十分美貌,名叫稻田姬。素戋鸣尊因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哭泣,就问其缘由。回答说:“我们有八个女儿,都被大蛇吞噬了,只剩这一个,眼看也要遭此厄运。这条大蛇有八个头和八个尾,分别爬在八座山峰和八个山谷,背上生长着灵树异草,也不知到底活了几千年。它的眼睛发出日月一样的光茫,每年都要活吞一个人。父母被吃掉,子女伤心悲痛;子女被吃掉,父母悲痛伤心,村南村北一片哭声。”素戋鸣尊很同情他们,就让少女变成多齿的木梳,藏在自己头上;又在八只石槽里注满了酒,并造了一个美女的雕像,放在高岗上,让她的影子倒映在酒里。大蛇以为这就是人,朝着影子狂饮起来,不一会,就醉卧倒地了。素戋鸣尊拔出随身携带的十握剑,把大蛇砍碎。但其中有个尾巴无论如何也砍不断,素戋鸣尊感到很奇怪,便顺着蛇身劈割,原来其中有一把宝剑。把这剑献给天照大神,大神说:“这就是我从前在高天原失落的那把剑。”这剑在大蛇尾巴里的时候,天空常有丛云出现,所以也被称为天丛云剑。大神得了这剑之后,便收藏起来作为天宫之宝。后来天孙降世,君临丰苇原中津国的时候,便把这剑连同玉镜一齐赐给了他。到第九代开化天皇的时候,这些宝物都安奉在天皇宫里。降及第十代崇神天皇统御天下,因惧怕天威,把天照大神供奉于大和国笠缝里的矶坚城,这时便把这柄宝剑收藏于天照大神的社坛里了。同时又仿制了一把,用来守护天皇,据说其灵威并不比原剑逊色。
天丛云剑从崇神天皇到景行天皇,历经三代,都珍藏于天照大神社坛内。到了景行天皇临朝第四十年六月,东夷【2】叛乱,皇子日本武尊性情刚毅,膂力过人,因此被选派去征讨东国。当他参拜天照大神社坛,叩请远行的时候,大神借皇妹斋宫之口说道:“小心从事,不得怠慢。”把宝剑赐给了他。当他行抵骏河国时,当地贼寇说:“这里鹿多,就在这里狩猎吧。”将他骗去后便在野地放起火来。武尊将要被烧死的时候,拔出所佩宝剑,砍除野草。剑刃所指,一里之内野草立即刈除干尽。武尊也燃起火来,让风吹向贼寇,不一会,便把贼寇尽数烧死。因此,这把天丛云剑又称为草薙剑。武尊进一步深入贼境,历经三年,扫平了各处贼寇,消灭了各国凶顽,不幸在得胜还都的途中得了重病,三十岁上,七月间,在尾张国热田附近去世了。但他的灵魂竟化为白鸟飞上天去,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俘获的贼寇,由其子武彦解送到朝廷,而那把草薙剑便收藏在热田的神社里。天智天皇在位第七年(667),新罗国的僧人道庆将此剑盗去,准备奉为本国的宝物。他将宝剑悄悄藏匿于船中渡海而去,不料狂涛骤起,几乎把他掀入海底。他心中明白此乃宝剑作怪,只好扬帆返航,诚心谢罪,把宝剑送还原处。到了天武天皇朱雀元年(686)乃下令把宝剑收归宫廷,就是现在说的这把宝剑,它的神威是极其灵验的。阳城天皇患癫狂病时,拔出这柄宝剑来镇邪,但见它在夜里闪烁发光如同闪电,天皇在惊悸之余将它抛掷在地,它却轰然自鸣,跃归鞘内去了。在上古时代,有这么灵验是很了不起的呢。人们都说:即使幼帝的外祖母腰挟此剑,伴她沉于海底,也不会轻易丢失的。于是传唤水性高超的渔人,令其潜水搜寻,同时又令僧人在灵寺灵社供献各种宝物,虔诚祈祷。然而,到底没能找到。当时有识之士曾说:“从前,天照大神立下誓言,要保持天皇宝祚代代永续。应神天皇的子孙至今绵延不绝,天照大神的日轮光辉仍然普照大地。虽说如今是末世浇季,但皇运帝祚总归还没有尽吧。”其中有位阴阳博士,占卜之后说道:“从前素戋鸣尊在出云国的簸川上游砍杀的那条大蛇,非常喜爱那柄宝剑,因此,按其八首八尾的八字显示其神验,在人皇八十代之后化为八岁的天皇,令其取回宝剑,沉于海底了。”因为是神龙的宝物,使之沉于千寻海底,永不重返人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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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戋鸣尊,参见第二卷第十六节注十一。
【2】东夷指阿伊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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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满门游街示众
且说二皇子守贞亲王【1】返抵京都,法皇派出御车迎入宫内。三年来身不由已,被平家挟持飘泊西海,如今安返皇都,他的生母【2】以及抚养他的持明院宰相藤原基家,多年来的愁苦得到宽慰,大家欢聚一堂,高兴得流出泪来。
同月二十六日,俘获的平家诸人也被押解到京都,都囚于小轿车内,前后的帘子揭起来,左右的小车窗敞开着。内大臣平宗盛穿一身纯白的便服;右卫门督清宗穿着素白直裰,乘坐在他父亲的车后。大纳言时忠的车子跟在后面,他的儿子赞岐中将时实本该安排在同一车上示众,但因病没有押送。内藏头信基由于受伤,另从小路押送进京。内大臣宗盛公本来是丰采出众的,如今消瘦得成了另一个人,但他向四下环顾,那神色并不显得萎顿。右卫门督俯首低头象是在想心事。土肥次郎实平穿着略带黑色的橙黄直裰,外边只穿轻便甲胄,带着随从军士三十余骑,在车前车后监护。前来看热闹的人,何止限于京城,远乡近国,各山各寺,老老少少,熙熙攘攘蜂拥而来。从鸟羽离宫的南门,直通四塚【3】的便道,以致于四塚一带到处是人山人海,其数何止几千几万,那拥挤的情形,可说是人回不得头,车转不了轮。自从治承、养和年间的饥荒,东国西国的战乱,人口已经大大减少,可是今日看来,活在世上的仍然不少。平家离京出奔,时在前年盛夏,其情其景好象近在眼前。他家当年荣华盛况,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原先令人不敢向迩的权势之家,今日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真不知是幻梦,还是现实。不明其中事理的卑男鄙女也都为之泪湿衣袖,更何况那些平时过从甚密的人,更是慨叹不已了。平日承受过厚恩,自从父祖先辈就为平家效力的人,虽然出于不得已归顺了源氏,但旧日恩情难以忘却,心里很是悲痛,无不以袖掩面,哭得抬不起头来。
大臣的饲牛人三郎丸,是在木曾晋谒法皇的时候因为没把牛车赶好而被处斩的次郎丸【4】的弟弟。在西国时曾暂时结了成年的发髻,此时很想为大臣赶一赶车,便在鸟羽向判官义经恳求道:“舍人和饲牛人都属于下人,是不懂道理的,但我长年服侍内大臣,蒙受他的深恩,如果没什么不便的话,请允许我给大臣赶最后一次车吧。”判官答道:“没有什么妨碍,快去赶吧!”三郎丸异常高兴,换上华美的衣服,从怀中取出缰绳给牛换上,满眼流着泪水,连路也看不清,用衣袖掩着面孔,哪里顾得上赶牛,就这样边哭边往前走。
法皇在六条东洞院停住御车亲自观看,公卿和殿上人的车子也停在那里。因为过去法皇曾由宗盛侍其左右,如今心中不能不动哀怜之念头,看见侧近的人如此模样,直感觉有如梦中幻影一般。“平日很想见到他们,有时也谈论到他们,如今落得这般光景,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这样说着,上上下下的人们无不流泪。前些年,平宗盛升任内大臣,进宫谢恩时,满朝公卿以花山院大纳言藤原忠亲为首,十二人随同参谒;殿上人以藏人头平亲忠为首的十六人,走在车队前面。所有公卿和殿上人个个华服盛装,中纳言四人,三位中将三人,也在行列之中。如今被押解前来的平大纳言当时任职左卫门督,曾被召至法皇面前,授予赏赐,颁令嘉奖,当时的仪典,何等隆重。然而今日,公卿和殿上人并无一人相从。在坛浦战役中一同被生俘的武土二千余人,一律穿着白色直裰,捆缚在马上游街示众。
走到河边便转回来,内大臣父子被押送至六条堀川,安置在九郎判官的寓所。膳食虽然端了上来,但因心情沉重,并没动箸。相互没说一句话,只是相视以目,泪流不止。到了夜里,内大臣连衣服也没脱,曲肱枕袖便躺下了,同时把另一只袖子覆在其子右卫门督的身上。在一旁警卫着的源八兵卫、江田源三、熊井太郎等人见了说道:“唉,人无论贵贱,再没有比父子之情更诚挚的了。覆上一只袖子算不了什么,但足见爱子之情的深切了!”这些刚勇的武士也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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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贞亲王是安德天皇异母弟。参见第八卷第一节注五。
【2】守贞亲王的生母是七条院殖子。
【3】四塚是京都市区地名。
【4】源义仲乘牛车被摔事见第八卷第六节,但牛倌被斩的情节,各版本中均没有,只有流布本提到:“牛倌终于被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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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神镜
同月二十八日,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擢升为从二位。一般越级提拔,提两级就算是特别的恩宠了,他竟一下跃升三级【1】。其所以要越三级,或许是由于对过去平家的人常常越两级擢升,心怀怨恚吧。
当天夜里子时,传国神镜从太政官署转移到宫中的温明殿。因为后鸟羽天皇到此行幸,临时举行了三个晚上神乐。右近将监【2】小家能方奉了特别的敕命,演奏其家传神乐秘曲《弓立宫人》,因而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支曲子,除他祖父八条判官资忠这位伶人之外,是没有人知道的。为要高度保密,连儿子亲方也没传授,堀川天皇在位时才令他传授给亲方,以免后世失传。天皇如此关心曲乐的传承,使他感激涕零。
且说这面神镜,乃是古时天照大神深居于天上岩户【3】的时候,为让后世子孙能看到她的容颜才铸造的。据说这面镜子大神并不满意,又让重新铸了一面。如今收藏在纪伊国的日前国悬神宫【4】里的便是这第一面神镜。她将第二面神镜授给皇子天忍穗耳尊【5】,并叫他收在自己居住的居室里。然后天照大神便紧闭在天上岩户之中,使天下变得黑暗无光。为此,八百万的众神明都聚集起来,在岩户的门口献奏神乐。天照大神深受感动,便把岩户开启一条细缝,于是相互之间可以看到发白的脸面,从此就有了面白【6】这个词儿。那时有一位名叫儿屋根手力雄的大力神,他高叫一声将岩户打开。从那以后岩户就再也关不上了。再说第九代开化天皇在位时,将这传国神镜收藏在天皇所居殿中。第十代崇神天皇在位时,因畏其灵威,移置于另一殿内,如今又移到温明殿了。延历十三年(794)迁都平安京之后,经过一百六十年,村上天皇在位的时候,于天德四年(954)九月二十三日子时,大内失火,火从左卫门羽林军驻守的宜阳门烧起,蔓延至神镜所在的温明殿。半夜三更,内侍和女官都不在跟前,一时没来得及从住所跑来相救。小野宫藤原实赖匆匆忙忙跑进宫来,天皇对他说道:“传国神镜已经被焚毁,这世道是到了末日了。”说着几乎流下泪来。殊不知此时那传国神镜已经自己从烈火中飞了出来,挂在紫宸殿前的樱树上,其光赫然,如同旭日初上山顶一般。这时藤原实赖回答说:“不,世道并非到了末日。”天皇听了不觉热泪盈眶。实赖立即以右膝着地,左袖掩面,向神明哭诉道:“古时天照大神曾誓言要保佑世代君王,这誓言倘若仍如既往,这面神镜就请飞进实赖的衣袖吧。”这话还未说完,果真就飞进衣袖里了。于是用袖子包好,立即转交给太政官厅的朝政所,至今珍藏在温明殿里。如今处于末世,不再有人祈求神明将神镜纳入衣袖,而神镜也断乎不会自行飞入袖内了。古时之世毕竟胜过今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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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由正四位越过从三位、正三位而至从二位,所以说是跃升三级。
【2】右近将监是右近卫府的官员,负责宫中警卫,相当于从六位。
【3】天上岩户,参见第六卷第十节注十四。
【4】日前国悬神宫即日前神宫和国悬神宫,位于和歌山。
【5】天忍穗耳尊是天照大神的儿子,意思是丰硕的稻穗。
【6】面白在日语中原义是指眼前一片光明,后转义为高兴、愉快、有趣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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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文卷
大纳言平时忠父子二人也被关押在九郎判官义经住所附近。大纳言心中暗想,天下大势既已如此,只好任其自然了。但自己性命终将如何,不能不有所顾惜。于是,对其子赞岐中将说道:“有一箱机密文卷被判官没收了,这些文卷若被镰仓的从二位朝臣看见,很多人将会受害,我也性命难保,你看如何是好?”中将答道:“判官为人,大体上还算是讲情面的,但凡经女眷们多次求情,多大的事没有不应承的。您不必犯愁,有如此之多的小姐,把一个给他作妻室,混熟之后,说一说情吧。”大纳言眼泪扑簌地说道:“在我得意之时,实指望女儿们能作宫妃或皇后,何曾想过下嫁给世俗之流!”中将说:“事到如今,绝不可再做那种迷梦了。现在夫人所生女儿刚十八岁,就嫁给他吧。”虽然这般怂恿,大纳言不肯割舍,最后终于决定让前妻所生的女儿中二十三岁的那一个嫁给判官。年纪虽是稍长,但姿容端丽,气性温柔,深得判官宠爱。判官原来的妻子是上河越太郎秀赖的闺女,现在便将平时忠的女儿藏之别室,给予特别优厚的待遇。这位新娘看准时机提起那些文卷的事,判官二话不说,原封不动退还给时忠了。时忠欣喜异常,立即付之一炬,全部销毁。究竟这是些什么文卷,不能不令世人纷纷揣测。
平家覆灭,诸国相继平靖,各地交通也变得畅通无阻,京城之中也安定如初了。此时从二位朝臣源赖朝却听到这样的舆论:“九郎判官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镰仓的从二位有什么作为呢,天下的事让判官策划才好。”赖朝对此驳斥道:“这是什么话,赖朝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平家才得一败涂地,单凭九郎判官怎能平定天下呢!世间这些议论会使他骄傲起来,任性妄为。女人多的是,却偏偏作了平大纳言的门婿,对大纳言给予格外优待,这是难以谅解的。大纳言竟也不顾世间非议,为女儿招了这门女婿。可以料到,义经如果到镰仓来,定会做出许多非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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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副将被斩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虏一起送往关东。内大臣平宗盛得知这消息后,派使者对判官说道:“听说明日要去关东了,父子之情是难以割舍的,俘虏的登记簿中有一个八岁的幼童,此刻或许尚在人世,希望与他再见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难得割舍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爷送到大臣那里去。重房借了车子给少爷坐,跟随他的两个女侍也同车前来。小少爷已有多日没见到父亲,自然非常高兴。大臣说:“喂,你过来。”于是让他坐在膝头,抚摸着他的头发,不觉潸潸泪下,对看守的武士们说道:“有句话,让你们各位都知道。这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母亲生他时虽然平安,但后来一病不起,终于离开人世了。她曾对我说:‘以后无论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请你象对别的孩子一样把他抚养成人,作为我的纪念,千万不要委托给乳母,一推了事。’我觉得他很可怜,便说:那个右卫门督【1】在扫平朝廷叛逆的时候升为大将军,这孩子就升为副将军吧。从此就取名为副将。她对此十分满意,弥留之际,还恋恋不舍地呼唤这个名字。终于在产后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当我看到这个孩子便回想起这件事来。”边说边不住地流泪。那些武士也都泪沾衣袖。右卫门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频频绞除衣袖上的泪水。过了片刻,大臣说道:“副将,你赶快回去吧,见到你,我就满意了。”小少爷不肯走。右卫门督见此情状忍住眼泪说道:“副将啊,今晚早些回去吧,还有客人要来,明日一早再来吧。”小少爷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说:“不,不回去。”这样拖延了好长时间,不觉天色已暮。因为终须一别,乳母便抱他起来,坐在车上,两个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辞,同车回去了。大臣目送他们远去,此时此刻的怜爱之情是平素难以比拟的。想来实在可悲!当年大臣曾说:“每当想起他母亲的遗言,就觉得这孩子真是可怜。”因此没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边抚养,三岁时举行戴冠礼,取名义宗。随着日益成长,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轩昂,大臣也就更加怜爱。在西海飘零的日子里,烟波之上,舟楫之内,从无片刻离开左右。然而自从战败之后,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见。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请示道:“那位小少爷,您打算怎么处置?”判官指示说:“无须押解到镰仓,在这边处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处,对两位女侍说道:“大臣要押解到镰仓去,小少爷仍然留在京里,我也要到镰仓去,现在把你们移交给绪方三郎维义,请上车吧。”车子到了跟前时,小少爷从从容容地上了车,他以为跟昨天一样,又要与父亲见面了。这真是一场空欢喜呀!到了六条大路向东转去,两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对劲呀!”便失魂落魄地担心起来。在距离车子不远的地方,有军士五六十骑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会儿,车子停住,铺了块毛皮请他们下车。小少爷从车上下来,迷惑不解地问道:“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两位女侍也无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从卒们,手持腰刀藏在身后,站在小少爷的左右。小少爷看出马上就要杀他,便象要逃跑似地一头扎进乳母怀里。武士们也不忍心把他从怀里拉出来,乳母就紧紧地搂住他,也顾不得人们在听着,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那情景真是凄惨。过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着眼泪说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重房的从卒把小少爷从乳母怀里拉了过来,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终于取了他的首级。这些勇猛之士也并非木石,无不为之落泪。因为须请判官验看,便将首级给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着脚从后面追来,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级给我留下,我还要为他的来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动,潸然落泪道:“你说得不错,还给你吧。”于是,乳母把首级藏于怀中,一路啼哭着走回城里去。五六天后,在桂川发现两具溺水的女尸,其中一个怀里藏着少年的头颅,这人便是副将的乳母。另一个抱住尸体的,是协助乳母自尽的人。乳母决心殉难也在情理之中,协助别人殉难也自溺而死,倒是极为罕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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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宗,宗盛的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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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腰越驿【1】
再说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见皇宫犹如云天相隔,逢坂关的清水【3】即在眼前,于是悲从中来,咏出一首歌道:
今日别故都,粼粼见清泉。
焉得再过关,顾影池水边。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从旁多方安慰。于是大臣向判官说道:“请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许是流徙到远国远岛,想来不会丧命吧。万一真有不测,我宁愿以勋功奖赏赎你性命。尽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岛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话出于平家首脑之口,未免遗憾。行经数日,同月二十四日抵达镰仓。
梶原景时比判官先一步到达,向镰仓公禀报说:“如今日本全国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将最终与你为敌。一之谷会战时,他曾说:‘若不是我从一之谷上面俯冲下来,东西城门是难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敌人,无论死活,本该都送交我义经查验,为何全送到并无战功的范赖【4】那里去了。如若范赖不把正三位中将给我送过来,我定要亲自去讨。’那情形几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与土肥同心协力,把正三位中将关押在土肥次郎那里【5】。九郎义经这才平静下来。”镰仓公听了这番言语,沉吟片刻说道:“今日九郎将到镰仓,你们要作好警戒。”于是大名、小名都跑来聚集,大约集中了几千骑人马。
在金洗泽【6】安营扎寨,接收了内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驿去。镰仓公让卫兵在自己身边围了七八层,就在此重重防卫中向九郎说道:“九郎是个机敏的人,从铺席底下也能爬进爬出,但我赖朝是不会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说道:“自从去年讨伐木曾义仲,以至一之谷、坛浦两次会战,我不顾性命打败平家,取回了神镜、神玺的宝箱,完好无损地奉还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将军父子,这次押解他们到这儿来,无论你有何疑心之处,也该当面说个明白。如果按常规论功行赏,应该给我晋升为九国总追捕使,在山阴、山阳或南海道担当镇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却让我仅仅管领伊豫一国,并且不许进入镰仓,这是什么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国,难道不是靠义仲、义经效力吗?若论行辈,常言道:同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当为兄,后生者必然为弟。若论治理天下,那当然应由能者为之。这次想晋见你都不允许,居然赶我回去,实在令人遗憾!至于我这方面,是没什么可向你认错的。”即使这样分辩,但也没用。后来,又多次陈情,说明自己并无不忠之意,但因景时屡进谗言,镰仓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后边哭边写了一纸书札,送至大江广元【7】处,全文如下:
源义经惶恐再拜而言者:义经荣膺选派,得充镰仓公代理,乃奉法皇圣旨,拜为钦使,讨伐逆臣,卒雪会稽之耻【8】。本当论功褒赏,讵奈横被谗谤,[莫大功勋置于不顾,无辜罪罚加于一身,有功无过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谗言之实否不察,镰仓之晋见被拒,披陈肝胆无由,忽焉竟已数日。当此时也,吾兄尊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欤,抑或前生之孽根欤!悲哉,亡父尊灵不得复生,何人为我一申悲叹,何人为我一垂哀怜!故特再次上书,略述所怀:义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年未几,而先君见背,沦为失怙孤儿,幸有慈母悯恤,携至大和国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还,从无片刻安宁,虽得苟延岁月,惟京都难以安身,只得远遁边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驱遣。所幸者,突兀之间运转时来,为讨伐平家一族奉旨进京。军兴之际,削除木曾义仲,之后为彻底诛灭平家,时而挥鞭跃马于峨峨巉岩之间,置性命于不顾;时而冒风行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几葬身于鲸鲵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挥戈从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会稽之耻,别无他求。况且义经补任五位尉,乃系源氏历代要职。虽云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叹。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剀切陈词,冀达钧鉴耳。谨以诸神社诸寺院之最大护符,书明我之素无野心;敬向日本全国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胆忠心。尺素数通,冀邀清览;惜乎如石沉海,终未原宥。我朝神国也,神非礼勿享,别无可求矣。惟可仰赖者,吾兄之广大慈悲耳。愿得风便之机,得达兄长玉聪,苟能略加体谅,辨明无辜,恕我无罪,则兄长一门诚为积善而有余庆之家,荣华富贵必当绵延远及子孙,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获一生之安宁矣。书不尽言,略述一二。义经惶恐谨启。
元历二年六月五日
源义经
此上因幡守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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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腰越驿是位于镰仓西郊的一个小部落,当时在这里设置有驿站。
【2】粟田口在京都东山区。
【3】逢坂关明神神社内有清水,是历代诗人时常吟咏的胜地。
【4】范赖和义经都是源赖朝的异母弟,参见第八卷第十一节注四,第四卷第三节注十。后来都为赖朝所害,参见第十二卷第五节。
【5】参见第十卷第二节。
【6】金洗泽在镰仓郊外。
【7】大江广元是镰仓公文所的别当,相当于秘书长。
【8】会稽之耻指其父义朝死于平治之乱。
【9】括号中的话为古典文学大系本所无,据明治书院本补译。
【10】因幡守即大江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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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臣被斩
且说一说镰仓公源赖朝与内大臣平宗盛相见之情形。镰仓公端坐堂上,让大臣坐在正对面相隔一个庭院的屋子里,与之隔帘相望,由比企藤四郎能员在中间传话。镰仓公说道:“我对平家并无其他成见,尤其是令祖母大人和已故入道相国待我不薄;救我免于死罪,改为流徙,实在是相国的大恩。自那以后,二十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料平家成了朝廷逆臣,赖朝奉法皇旨意诛逆平叛。生于王土,诏命难违,这是不得已的事。所以能够如此相见也是我所希望的。”叫能员把这意思传达过去。能员来到大臣面前,大臣正襟危坐,匍匐听命。列坐左右的有各国的大名、小名,朝中要人也有不少,还有过去平家的家臣。他们对宗盛的仪态,很是不满,议论道:“还以为匍匐听命就可免于一死呢!本该在西国自尽,现被生俘,在此卑躬屈节也是必然的喽!”其中也有人为之落泪。还有人说道:“古人说: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1】。猛虎在深山的时候,所有野兽都怕它,可是一旦关在笼子里,就要向人摇尾乞怜了。无论多么勇猛的大将,遭遇这种情况之后都会变心的,大臣自然也是这样喽!”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虽然剀切陈辞,但由于梶原景时的谗谤,镰仓公仍然没有明确答复。后来命令他说:“快回京都去吧。”便于同年六月九日偕同大臣平宗盛父子起身回京了。大臣为延缓几日处刑自是高兴。一路上曾多次猜想,就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过了一国又一国,宿了一站又一站,终于来到尾张国名叫内海的地方。这是从前故左马头源义朝被杀之处,他想必定要在这里处斩了吧。可是又平安通过了。于是产生了或许能免于一死的想法,说道:“也许可以活命呢。”其实,这完全是妄想。右卫门督心想:“怎么会保全性命呢,因为天气炎热,怕烂了首级,所以要行至京都近处再动手。”因恐大臣心焦,怪可怜的,所以就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不停地念佛。又过了几日,来到了距京都不远的近江国篠原地方的驿站。
判官义经是个讲情义的人,在距篠原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便叫人先走一步,去请大原的本性坊湛豪法师,准备给平宗盛大臣做临终佛事。直至昨天总在一起的大臣父子,从今天早晨被各置一处,因此大臣颇为焦虑地说:“今天怕是最后的限期了。”内大臣眼泪扑簌地说:“右卫门督现在哪里?让我们携着手一同死去吧,即使头颅已掉,让尸身躺在一张席上也好啊。生死离别是最可哀的,十七年来,一日片刻也没分离过,我没在西国自沉海底,以致留下污名,也都是为了这个孩子。”法师见他哭哭啼啼,心里很觉悲伤,但想到身为法师,不能这样,便强忍眼泪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如今不必再想儿子的事了。相互看着临终的情景岂不是更惨。本来,象你这样生来富贵荣华的人,自古是很少见的。荣为皇室外戚,晋升大臣之位,一生荣华可谓绝顶了。如今遭逢这样的厄运,也是前世的宿孽,不必怨天尤人。大梵王宫【2】深禅入定的乐趣是绵延不断的。尘世性命犹如电光朝露一般,即使是忉利天【3】那样亿万年的寿命,到头来也不过一场幻梦。你已经活了三十九年,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谁尝过不老不死之药,谁能保东父西母【4】之命,秦始皇穷奢极欲,终埋于骊山之墓;汉武帝惜命贪生,空朽于茂陵之苔【5】。生者必灭,释尊仍不免受栴檀之烟【6】;乐尽悲来,天人尚有五衰之日。佛有言曰:‘我心自空,罪福无主,观心无心,法不住法。’【7】把善恶都看空了,自然顺应佛心。弥陀如来经受五劫之时,发出普救众生的宏愿。我们是何等样人,于亿万劫数之中生死轮回,入宝山之中空手而归,岂不是恨上加恨,悔中加悔嘛!除念佛之外绝不可再有其他妄念。”如此谆谆告诫,劝他念诵佛号。内大臣觉得这位法师说得很有道理,便顿然弃绝妄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这时桔右马允公长拔出腰刀,由左方暗暗走到背后,正要动手,大臣突然停止念佛,说道:“右卫门督,他已……”情形十分可怜。就在他刚刚看见公长立在背后的瞬间,那头颅便已落地了。法师被眼泪哽咽住了,武士们也很感悲痛,而这位公长正是平家世代的家臣,在新中纳言平知盛家朝夕供职的武士。人们都耻笑他说:“真是个谄世媚俗、无情无义的家伙!”
之后,法师照样给右卫门督授戒,劝他念佛。右卫门督问道:“内大臣临终时情形如何?”令人觉得十分凄惨。“英勇慷慨,你放心吧。”右卫门督听了,高兴地流泪说道:“再也没什么挂念的了,快动手吧!”这次是由堀弥太郎动手。首级由判官手下的人送至京都,遗骸由公长收殓,把父子二人埋在同一墓穴内。大概是因为内大臣说过罪孽深重、不想分离的话,才这样处置的吧。
同月二十三日,内大臣父子的首级转送至京都。检非违使等人在三条河原等候,接收了首级,在大路上巡回示众之后,悬挂在狱门左侧的樗树上。三位以上高官的头颅在大路上巡回示众,然后悬挂于狱门,这在外国不知有无先例,在我朝算是首创了。平治年代,因中纳言藤原信赖恶行昭彰,曾经枭首,但并未悬之狱门。悬首的事是从平家开始的。从西国押解至京都,由六条大路押往东国,又由东国押回京都,死后又从三条大路往西游街示众,其所受的屈辱,生前死后都算是登峰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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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2】大梵王宫即梵天王的宫殿,深邃幽静。
【3】据佛教传说,忉利天在须弥山顶峰,生在那里的人可有亿万年的寿命。
【4】东父西母即东方朔和西王母。
【5】茂陵之苔指汉武帝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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