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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14 无名氏(日)
【2】相马小次郎即将门,相马是地名,今分属茨城县和千叶县。小次郎将门姓平,是镇守府将军平良将之子,承平五年(935)杀其伯父常陆大掾平国香,于下总国的相马郡起兵谋反。天庆三年(940)为平贞盛等所灭。
【3】东部八国,即箱根以东的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上野、下野。
【4】参见第一卷第七节注一和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九。
【5】这一段话引自《孝经》孔安国注。
【6】天子指平家奉戴出奔的安德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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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
三位中将得知复奏的内容,说道:“果不出我所料,全家的人未免待我太薄情了。”心里虽是懊恼,但也无可奈何。自己本已料到,复奏将会表明不能为重衡一人而归还三种神器之意,但在尚未作出最后决定之时,心中自是忐忑不宁。现在复奏已到,自己将被押往关东,一切希望全成泡影,当真是万念俱灰了。惟其如此,乃更感到京城值得留恋。于是,对土肥次郎实平说:“我想出家,你看怎么样?”实平把他的意思禀告给九郎御曹司,又奏闻法皇。降旨道:“此事得与赖朝商议,暂且不予准奏。”这旨意转达下来之后,重衡又对实平说:“早年有一个与我结为师徒的高僧,希望见他一面,商谈一下身后的事,你看可否?”“不知是哪位高僧?”“就是黑谷的法然坊【1】。”“如若是他,没什么不可以的。”就这样答应了。重衡很是高兴,便把高僧请来,哭诉道:“这次被俘,能与法师再次相见,想来也是前生的宿缘。但不知我身后又将如何?想我在此俗世,醉心仕途,萦于政务,骄慢之心日盛,从未顾及来世的沉浮。尤其当此平家气运衰败之时,战乱频仍,东争西夺,灭人兴己的恶念蔽于一心,学佛入道的善心昧而不振,特别是焚毁奈良佛寺一节,有违君命将令,不合臣道世情,虽欲前往阻止徒众恶行,但事出意外,伽蓝寺院尽遭焚毁,业已力所难及。既已受命为大将军,罪责自当归我一人,此诚重衡罪孽,不容旁贷。如今遭受种种指责,百般凌辱,想必都是此项罪行之报应。如今,虽想削发受戒,专心修行佛法,但罪囚之身,恐是不能如愿。想我命如朝露,朝不保夕,虽想修行,恐怕难能拯救罪孽于万一了。仔细回想我生平所作所为,罪孽深重,高过须弥,善行则微于草芥,了此残生之后,必将在地府冥司遭受火血刀杖的报应,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希望方丈大发慈悲,垂怜相救,教我怎样避此灾厄。”方丈听了,哽咽落泪,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可不是吗,区区一命,难得生而为人,眼见就要奔赴阴曹地府,自然是不胜悲痛的了。你为此而厌弃红尘,皈依佛门,去恶念,发善心,三世【2】诸佛也将为之喜悦。我以为弃绝红尘,非只一途,处于末世浊流,但唱佛陀名号就可以了。欲达净土,须经九品阶梯;欲修善行,可简括于‘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之中。无论怎样的愚痴鲁钝之人,都可念之于心,诵之于口。罪孽深重之人,也无须自卑;纵然犯过十恶【3】五逆【4】,若能洗心革面,亦可往生净土。功德虽少,亦不可自悔无望。若能专心念佛,一遍以至十遍,佛陀自必前来迎接。有诗云‘专称名号至西方’【5】,就是说专心念诵佛陀名号,必能到达西方净土。有偈云‘念念称名常忏悔’,就是说连续不断地念诵佛陀名号,其功德等于真心忏悔。要言之,若坚信‘利剑即是弥陀号’,魔缘邪道就不会来骚扰;背诵‘一声称念罪皆除’,种种罪孽便都消除干净。净土宗的要旨总的说来就是这样。然而,能否到达净土,关键在于是否心诚。所以必须坚信不疑。若能深信教诲,无论何时何地,不择时机,一切行住坐卧,所有身口心意,总不忘心念佛法,口诵佛号,则临死之时,必能脱离苦界,到达永生净土,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将听了这番教诲,欢喜异常,说道:“我想立时受戒,照这样修行,不知是否必须出家?”“受戒律、修善行而不出家的人,世间很是常见!”于是,把剃刀放在中将额头,作出剃发的模样,传授给他十戒。中将兴奋得流着热泪,接受了戒律。方丈也觉得很伤心,不禁心头黯然,在传授戒律时流泪不已。中将想赠些布施,便叫知时去把一向由侍从收存的砚台拿来,送给方丈,并且哭诉道:“这件文房用具请不要转送他人,放在您经常看到的地方,当您想到这是重衡所赠时,请为重衡默念一声佛号,如若偶尔有空闲,对之捧读经卷,我就更加感激了。”如此哭诉了一番。方丈没有来得及回答,便收了砚台,揣在怀里,拧干了衣袖上的泪水,哭着回去了。据说这只砚台是父亲入道相国向宋朝皇帝奉献了许多砂金,宋朝皇帝回赠的礼物,指名赠给日本和田的平大相国【6】的。这砚台名叫松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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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谷是比睿山西塔之北的山谷,那里的青龙寺是净土宗有名的寺院。法然坊是日本净土宗的开山祖,圆寂后赐号慈教大师。
【2】参见第三卷第七节注二。
【3】参见第一卷第七节注九。
【4】参见第一卷第六节注六。
【5】这句诗以及下面几句偈语皆出自善导和尚的著作。善导(613—681),唐高僧,中国净土宗五始祖之一,山东临淄人,著有《观经疏》、《往生礼赞》、《观念法门》等。日本净土宗奉之为高祖。
【6】和田的平大相国,即入道相国平清盛。因清盛在摄津国的和田举办过万灯会,并在附近修建了经岛,便利了舟楫往来,因此,称之为和田的平大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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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东海道
由于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屡次命令:“着即押解前来。”先是将正三位中将重衡从土肥次郎实平手里转押到九郎御曹司的住所,然后于同年三月十日,由梶原平三景时陪同,把他押解到镰仓。自从在西国被俘,先被押送至京城已是怅恨万分,如今又被押解至关东,那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到达四宫河原【1】时,那里的名胜古迹,令人不禁兴起怀古之情。从前延喜年间第四皇子蝉丸【2】居住在此处的茅屋之中,他不顾山关之下的狂风暴雨,清静自然地弹奏琵琶。有个叫博雅【3】三位的人,不顾刮风下雨,昼夜移步堂前伫立倾听,连续三年从不间断,终于学得三支名曲【4】。重衡想起这件事,心中不禁怅然。翻越逢坂山,便是马蹄声为之震耳的势田地方的唐桥,再走过云雀高翔的野路之里【5】,往北就能看到琵琶湖畔志贺浦的湖光春色,以及云雾迷蒙的镜山和比良山的高峰,再往前行便靠近伊吹山的山岳了。那不破关的古时哨所,虽不十分引人入胜,但却有雄伟而又雅致的情趣;至于那鸣海町的潮汐,则突然沾湿了旅人的衣袖。从前在原业平满怀离愁地在三河国的八桥凝视着四处狂奔的河水,那催人泪下的乡思,着实悲哀。往前渡过滨名桥,只听见松林风啸,海口潮鸣,即使并非身陷囹圄,那心中也够凄楚的了。在这令人断魂的黄昏,竟来到了池田的驿站。这里艺妓的领班乃是以前熊野神社的内侍,当晚就留他在这里住宿。她见到中将说道:“从前难得向你转达我的情意,今日突然光临此处,真是出人意料啊。”于是作歌道:
相逢在逆旅,蓬荜一当垆;
漂零异乡地,谁不忆故都。
三位中将重衡答歌道:
旅人行无定,何为思故乡;
即使故都在,安居难久长。
然后问道:“如此风雅,这首歌的作者是谁呀?”景时恭敬地回答道:“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如今屋岛的内大臣宗盛卿,当年任骏河国国守时,曾在京都召见她,深为宠爱。因她老母留居乡间,多次请假回家省亲,都未批准。恰巧在三月初的时候,她咏了一首歌道:
京中春色固足惜,
东国之花已凋零。
于是便准假,让她回去了。的确是东海道第一的名人哩!”重衡离开都城已有多日了,此时三月已过了一半,远山的樱花犹如残雪,烟霞布满海湾各岛,他不断回想旧事,心中想着结束此行之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哀叹道:“想我如此遭遇,必是前世的报应吧!”说到这里,泪流不止。想起母亲二品夫人,身边已无一子,她该是怎样地悲伤啊!妻子大纳言典侍面对如此无可奈何之事,也只能百般地求神拜佛了,但哪里又会有什么灵验。古语有云“无子得安然,有子徒愁叹。”这也不过是宽慰之词罢了。及至行到佐夜的中山,从没料到再一次攀越这条山路,所以只能在心中更添几分悲伤,衣袖多沾几许泪水。走上宇都山边的崎岖险路,提心吊胆地攀越过去;跨过手越山岭之后,往北走不多远,就是大雪山了。向人打听才知此处乃是甲斐国的白根山。这时重衡强忍热泪,咏出一首歌来寄托他的愁绪情怀,歌曰:
微命何足惜,苟延至如今;
岂意重瞻望,甲斐山白根。
穿过清见关,到达富士山旁的原野,望北面,青山巍峨,风吹松梢声飒飒;看南面,沧海漫漫,浪拍峭岸白茫茫。再往前便是足柄山,那山上崇祀着足柄明神【6】,他有一首歌:“有情当憔悴,丰满是无情。”是很出名的。往下再经过小余绫森林、鞠子河、小矶浦、大矶浦、八松、砥上原、御舆崎等地,一路上匆忙前行,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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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宫河原位于今京都市山科区。
【2】蝉丸是琵琶名手,传说晚年失明隐居于逢坂关附近,其实并非醍醐天皇的皇子。
【3】博雅是醍醐天皇的皇孙,以善弹琵琶闻名。三位是他的官阶。
【4】三支名曲为《流泉》、《啄木》、《杨真操》。
【5】野路之里是琵琶湖沿岸的地名。
【6】据传说,足柄明神入唐居住三年后回国,见其妻寂守空闺多年,反而肌肤丰盈,洁白清丽,乃作了一首歌,大意是:“若有思慕盼归之心,形容必然憔悴;今乃益增其丰盈,足见于我并无思慕之意。”终于两相离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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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手姬
兵卫佐源赖朝立即召见重衡,说道:“原打算一则让法皇息怒,二则想为家父雪耻,所以决心灭掉平家,没想到能和你在这里见面。照这样,也想见一见屋岛的内大臣呢!以前焚毁南都寺院的事,是出于已故太政大臣入道相国的命令也罢,是一时应急的措置也好,总之,那都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了。”重衡听完说道:“火焚南都,与已故入道相国根本毫无关系,也并不是我重衡之意,实是由于镇服僧众的恶行,事出意外,竟至焚毁了伽蓝寺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从前源平两家同列君王左右,辅佐朝廷。近年来,源氏运衰,固已无庸赘言。想我平家,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屡次剿灭叛逆,所领恩赏无数;并且忝充天皇外戚,一族之中,封赏受爵者六十余人。二十多年来,荣华富贵,盛极一时。现今气运衰颓,重衡累绁,以至遣送到此。常言说:‘诛讨帝王之敌者得享朝恩,七世不绝。’看来纯系妄语。已故入道相国为捍卫朝廷,屡次冒死犯难,而所受恩泽,仅及一世,子孙又当如何呢?如今运败离京,暴尸山野,一门声誉尽付西海流水!我今遣送至此,实属出乎意料之外。这一切只能说是前世宿孽,遗憾终生罢了。然而,古书有云: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1】。上古犹且如此,何况当今末世呢。凡是手执弓矢的人,上阵迎敌,被杀亡命,也无所谓耻辱。现在但求你开恩,快些斩首吧!”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梶原景时在旁听了,流着泪说道:“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将军!”当时其他在座的人也没有一个不替他悲哀的。兵卫佐说:“我决不认为平家是我一己的私敌,一切都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事。”人们说:“重衡是焚毁南都寺院的罪人,南都的人一定会要求惩办的。”于是把重衡交给伊豆国的狩野介宗茂暂时看押起来。这情形就好象在尘世上做了孽,到了阴间在七七之内要辗转遭受阴曹十王【2】的刑罚一样,好悲哀啊。
且说这狩野介宗茂倒是个很讲情义的人,对待重衡并不苛酷,反而照顾得很是周到,甚至准备了热水让他洗澡。重衡心想,一路上风尘仆仆,污垢不堪,莫非是让我洗净了身子然后斩首吗。正在寻思的时候,忽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官,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来。这人面目白皙,姿容清秀,文静而又美丽。在印花布单衣外面罩着一件花格的浴衣。随后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童,穿着紫绀色的单衣,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端着梳发用具的盘子。重衡在她们的帮助下从容地洗了身子,梳了发,沐浴完毕。这女官告辞的时候,对重衡说:“说是怕派男人来笨手笨脚的,还是派女人来好些,所以就派我来了。兵卫佐还说,您如有什么话,可对我说。”重衡说:“处境如此,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所盼望的只是出家入道。”女官如实转达之后,兵卫佐说:“出家是不可能的,只因他并非我赖朝一已之私敌,而是朝廷的叛逆,这是断然不能允许的。”重衡向看守他的武士问道:“刚才这位女官是个好人,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她是手越地方一位艺妓领班的女儿,无论容貌姿态,还是性情品格,都是超群出众,无与伦比的。近二三年召进府来服侍兵卫佐,名叫千手姬。”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四周很是寂静,这位女官手拿琵琶和琴走了进来,狩野介也把酒相劝,并且与十几个从卒凑到重衡跟前。千手姬上前斟了酒,重衡饮了少许,心情郁闷难解,于是狩野介说道:“您也听说了吧,镰仓公【3】有言:要好好照顾,如若有所怠慢,将来你们可别怪我赖朝。我原是伊豆国人氏,在镰仓是暂时寄居,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安于职守而已。行啦,请唱一支歌,饮一杯酒吧!”千手姬便递过一盏酒来,并开口唱道:“罗绮其犹重兮,怨织女之无情。”如此这般唱了一两遍之后,重衡说道:“凡吟咏这首歌的人,北野天神【4】一日三次飞翔空中予以保护。可是重衡今生今世已经无缘了,不能和你一起唱,若罪孽不重的话,倒还可以随唱几句。”之后,千手姬随即唱了一首古诗“虽犯十恶,神佛渡之”,接着又唱了四五遍流行曲子“想进极乐界,就该诵佛号”。这时重衡猛饮了一杯,然后千手姬接过酒杯递给狩野介。狩野介饮酒时,千手姬弹起琴来。重衡欣赏着琴音,开玩笑说:“这支乐曲,一般称为《五常乐》,对重衡来说,不如称之为《后生乐》【5】。索性再弹一支往生曲吧。”于是取过琵琶,调好了琴弦,弹起《皇獐曲》【6】来。夜渐渐深了,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重衡说道:“想不到东国也有如此风雅的人,无论如何,请再唱一支歌吧。”于是,千手姬又唱了一曲《白拍子》【7】:“同宿一树之荫,同掬一河之水,莫不是前世的缘分。”唱得音圆调正,情韵俱佳。重衡也唱了一首古歌:“灯暗兮,数行虞姬泪;夜阑兮,四面楚歌声。”这是引用唐土古代的故事,汉高祖与楚项羽争夺天下,交战七十二次,项羽每战皆捷,唯独最后决战,一败涂地,当时欲乘日行千里的乌骓马,与虞姬一同逃遁,怎奈乌骓马裹足不前。项羽垂泪道:“大势去矣,骓马不逝!敌人且数袭击,与尔永别矣,宁不痛哉!”通宵歌咏,悲叹不已。此时,灯火昏暗,虞姬悲凄,哭泣不止。夜将微明,敌军围困,四面楚歌。桔相公【8】将此种心情赋之于诗,重衡转念及此,借以抒发自己的悲愤,这倒是很风雅的传说呢。
就这样歌咏弹奏,直至天明,武士们告辞退出,千手姬也拜辞回府。到了清晨,兵卫佐正在府内佛堂捧诵《法华经》,千手姬上前拜见,兵卫佐笑道:“我这介绍人不错吧。”斋院次官中原亲义此时在旁抄写文卷,因而问道:“说的是什么事?”“原以为平家的人除了弓矢之外其它的一点也不懂,这个三位中将既能弹琵琶,又能咏歌,我站在外面听了一宿,倒是个不错的人才。”亲义说道:“昨夜倒是应该去听听,因偶感小恙未能前往,以后一定要常去站着听。平家原来代代有歌人才子,以前曾用花儿来比拟他们,这三位中将据说被比拟为牡丹呢。”兵卫佐说道:“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至于他琵琶的音调,歌咏的声韵,赖朝认为这是后人很难赶上的。千手姬自此在心里种下了相思的种子,后来听说重衡被押往奈良斩首,她便即刻出家,身穿墨染缁衣,在信浓国的善光寺入道修行,为重衡的来世祈福。据说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实现了永归极乐净土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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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史记·越世家》。商汤王曾被夏桀王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系在羑里。
【2】据迷信说法,人死后连续七个七天,要在阴间受十个冥王的审判。
【3】镰仓公是对兵卫佐源赖朝的尊称。
【4】北野天神即菅原道真。参见第二卷第四节注六。上面这句歌摘自他的作品。
【5】《后生乐》是祈祷来世的乐曲。日语里“后生”与“五常”谐音,都念gosho。
【6】皇獐是唐乐的曲名,与往生谐音,都念ojo。
【7】《白拍子》是平安朝末期流行的曲调。
【8】桔相公即参议桔广相。上面所引诗即其所作,见《汉和朗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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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笛
却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虽然置身屋岛,那心神却早已飞往京都去了。羁留在故土的夫人和儿女,其形容姿影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使他片刻不能忘怀。于是他想:“如此下去,生有何用。”于是便在寿永三年三月十五日【1】清晨,悄悄出了屋岛住所,密令与三兵卫重景和名叫石童丸的侍童,还有一个擅于驾船名叫武里的舍人,跟随他从阿波国的结城浦乘小船出发了。经过鸣户浦朝着纪伊路驶去。然后途经和歌海湾、吹上港口、崇祀衣通姬的玉津岛神社【2】以及日前、国悬两神宫【3】,抵达纪伊国的凑港。维盛心想:“在此处弃舟登陆,沿山路向京都行进,用不了多久,心中相思之苦就可消失了。但是正三位中将被俘之后沿这条大路示众,在京城和镰仓受尽了屈辱,真是让人遗憾啊,倘若我也被俘,岂不辱没了亡父的英名吗!”于是极力克制住向往京都的心情,朝着高野山走去。
在高野,有一位颇有旧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条的斋藤左卫门大夫茂赖之子、斋藤泷口时赖。他原是小松公的侍从,十三岁时进入藏人所【4】供职。当时建礼门院有个做杂役的女僮名叫横笛,泷口对她十分钟情。此事被他父亲知道后,告诫他说:“想跟权门之女攀亲,找个进身之阶吗?还是找个职小官卑的人家吧。”泷口回答道:“听说有个叫西王母的,她生于古代,而不在当今;有个叫东方朔的,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阴短暂;即使寿长,也不过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梦幻一般的人世,与丑陋的女人纵有片刻的温存,又有何益;而与恋慕的女人相亲近,却又违反父命。因此,这的确是促我醒悟的良机。除了厌恶尘世,遁入佛门,别无他途了。”在他十九岁那年,便剃掉发髻,进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横笛得知此事后,说道:“本当抛开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岂不是恨事吗!既然要抛离红尘,为什么不先让我知道。不论你多么绝情,不找你问个清楚,我死不暝目。”这样下了决心,便在某日黄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时正当二月十几,梅津里的春风飘来诱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显出朦胧的清辉。非止一端的离情愁绪,岂不完全起于那个人吗!到往生院打听了一下,没有一个僧徒确切知道他的行踪。随后,在这里歇一下,到那里问一下,到处都问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让人失望了。这时,忽然从颓坼的僧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那不正是泷口入道吗!于是让同她前来的女人替她说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多么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后的仪容呀!”泷口入道听了,心里为之一动,从纸窗的隙缝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这里来了。此种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坚强的人也难免要软弱下来的。然而,他却打发人出来告诉她们说:“没有那个人,一定是找错门了。”就这样没见面就把她打发走了。横笛心中很是难受,既怨恨,又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眼泪回去了。泷口入道对同室的僧侣说:“这里如此幽静,的确是宜于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个不死心的女人找上来了,即使一次不为所动,难保下次不会动摇,所以只好离开此地了。”于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净心院去了。以后不久,听说横笛也出家为尼了。泷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给她,歌云:
红颜弃青丝,我心何悲凉;
闻道入佛法,破啼喜气洋。
横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发心悲切,俗缘其未了。
横笛怀着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华寺里,不久以后,也就离开尘世了。泷口入道听得此事,更加坚心信佛,父亲也宽恕了他的不孝。因此,亲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称他为高野贤僧。
且说三位中将维盛寻到了泷口,相见之后,没有了往昔的感觉。昔日在京城时,他身着狩衣,头戴乌帽,襟正鬓直,是个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虽然年纪不满三十,却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态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却又显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样,倒令维盛有几分羡慕。晋代的竹林七贤【5】,汉代的商山四皓【6】,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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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寿永三年四月改元为元历,所以三月份仍称寿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丽,其肤色透衣可见,所以称之为衣通姬。死后,为其建立玉津岛神社,崇奉为神。
【3】日前、国悬两神宫位于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宫中照应天皇日常生活兼管传谕转奏以及书写公文等事务的机构。其长官称为别当,次官称为头,一般官员称为藏人。
【5】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乱,隐居于商雒山中的四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即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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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山
泷口入道见了三位中将维盛,说道:“这不是做梦吧?你是如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的?”维盛答道:“说来话长,和全家一同离开京城,逃奔西国之后,对留在故里的妻室儿女很是怀念,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这种心情虽难以启齿,但形容之间难免有所流露。内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说我:‘和池大纳言【1】一样,怀有二心。’如此被怀疑,使我觉得留在那里也没多大用处,更加不能安心了,于是就惶恐地离开该岛,逃到这里来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儿女见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将重衡被俘示众的事,觉得有些不妥,与其同样丧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纵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够了却参拜熊野的宿愿就心满意足了。”泷口答道:“如梦一般的人生,怎样度过都无不可,只是死后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由泷口入道引导,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礼一番,随后走进最深处的弘法大师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远离闹市,杳无人声;晴朗时,山风雀鸣;天暮时,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静如水。花色绽于林雾之中,铃声响彻云霄之上;寺院中瓦顶生松,墙上生苔,显示其已是久经风霜了。当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时,按照梦中神佛的指引,要给弘法大师奉献一件深红色御衣。于是命令中纳言资隆卿为敕使,会同般若寺僧正观贤【3】去参拜高野山。当他们打开庙门,奉献御衣之时,因为雾气太重,无法参拜大师。观贤因此深感惆怅,流泪说道:“我出自慈母之胎,进入恩师之室,从未冒犯戒律,为何不让我顶礼膜拜呢。”于是五体投地,哀泣不已。过了一会,雾散云晴,月光如霁,乃得朝大师膜拜。顿时,观贤感动得满脸热泪,当即给大师献上御衣。尤为神奇的是,大师头发显得很长,竟给大师剃了一次头发。陪同敕使和僧正前来参拜的还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内供淳祐,当时他还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师,兀自失望叹息。僧正于是牵着他的手,按他俯于大师膝前。从此以后,他这只手竟然一生都散发着芳香。据说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经卷上,一直残留至今。传说弘法大师曾向天皇转奏这样的话:“我因从前得遇普贤菩萨,详细传授给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愿,远离印度到这外国来,日夜为万民祈祷,转达普贤菩萨的慈怀。我以肉体之身参得佛法三味,等待弥勒菩萨的现身。”这正与当年摩诃迦叶隐居在鸡足山洞窟,等待弥勒菩萨出现在翅都城下一样。大师圆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时一刻,距今已三百余年了。今后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才会再次现身,举行三次讲经法会,这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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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池大纳言即平赖盛,官职为大纳言,居住池殿,所以称为池大纳言。平家撤出京城时,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赖朝,参见第七卷第十九节。
【2】高野山的峰峦,按佛教中曼陀罗的八叶九尊的说法,分别取名为八岳九谷。
【3】僧正观贤是弘法大师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萨屈指折叠成各种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语mancara的意译,原意为秘密的话;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罗尼。据佛教真言宗的说法,手做印契之状,口中念诵真言,便可进入菩萨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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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盛出家
“想我维盛,身无归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鸟,有今日没明日地苟延时日罢了。”维盛自思自叹,泪流不止,不胜哀戚。尽管海风熏黑了肌肤,无尽的忧虑折磨得他日见憔悴,甚至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但是与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里,泷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达旦地给维盛讲述古今的故事。这足以证明,这位高僧对佛法造诣精深,大彻大悟,已从深夜清晨的钟声里知晓了生死之意。维盛暗想,倘若能够做到,我何尝不想摆脱世俗的羁绊!于是,等到天明,便请求东禅院的高僧智觉上人度他出家。同时,把与三兵卫和石童丸二人叫来,吩咐道:“我维盛心有难言之苦,前途艰险难以立足,生死亦难预料。从现时的情况来看,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们也可找点营生,聊以过活吧。你们看到我有了最后的归宿,就赶快回到京城,各自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为我的来生祈求冥福。”二人听了,落泪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与三兵卫忍住泪说道:“我重景的父亲、与三左卫门景康,在平治之乱时,随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条堀河河畔与镰田兵卫厮杀,被源义平那厮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负于亡父呢!当时,我才满两岁,对此一概不知,母亲又在七岁上亡故,没有一位近亲抚养我。故内大臣重盛公说:‘这孩子的生父是为我丧生的,就让我抚养吧。’当我九岁时,为我举行了冠礼【1】,当天夜里给我束了发髻,并且说:‘盛字是我家传的,五代就取这个盛字;松王【2】就取个重字吧。’于是给我取了重景这名字【3】。因为父亲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荣,得到长辈的照料。重盛公临终前,无任何遗言,唯独把我叫到身边,说道:‘多可爱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视同父亲,我重盛把你视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员,给你晋升为卫门尉,与你父亲在世时一样,也称为卫门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后,希望你不要违背少将【4】的话。’现在你说出这番话来,不是让我于千钧一发之际临难脱逃吗!你这么说,真让我进退两难。你说‘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实,目前得意的几乎都是源氏的部属。你在成神成佛之后,我即使得享荣华富贵,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万年,终究还是要死。在当前这种遭遇下,其实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机缘!”说着,自己顺手剪掉了发髻,哭泣着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见此情形,也齐根剪掉了发髻。他也是从八岁起就跟着维盛的。维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了。维盛见他们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总之非这样不可了,便反复唱了三遍:“流传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终于出家了。后来维盛又说:“唉,爱我世俗风貌的人,现在请看一看吧。看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了吧。”足见俗根难断呀。三位中将和重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岁。
维盛又向舍人武里吩咐道:“你赶快回屋岛去,不要去京都,因为情况是隐瞒不住的,倘若让夫人知道,她会出家的。回到屋岛,你对他们说:正如大家所料,世间形势都不尽人意,不如意的事越来越多,不必一一禀报了。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实在是无脸见人,我为此极为痛心。我家祖传的虎皮铠甲和小乌宝刀,从平贞盛将军起嫡长相传,历经九代传至我维盛,若平家有幸中兴,就请替我传给六代【5】吧。”武里听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结果,再回屋岛去。”“那好吧。”这么说了之后,就一起留了下来。泷口入道也为了传经度化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他们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样离开高野转赴纪伊国的山东去了。
一路上,从藤代神社开始,他们逐一参拜了沿途的小社。当他们行至千里之滨的北边、岩代神社的前面时,遇到七八骑身穿狩猎装束的武士。心想,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于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当这些武土走近时,并未见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却赶紧滚鞍下马,谦恭有礼地俯首而过。维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识之人,到底是谁呢?”只见他们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来人乃是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的儿子汤浅七郎兵卫宗光【6】。宗光的随从们问道:“这是何人?”宗光流着泪道:“唉,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不知为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他如今变成了僧人装束,连与三兵卫、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时见个礼,可是恐有不便,就径直走了过去。唉,这样子真是好凄惨呀!”说着,以袖掩面,泪流不止。随从们也都跟着不断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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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作元服,亦称冠礼。是日本古时的一种仪式,男子一般在十一岁至十六岁时举行,从此束发,加冠,改换服装,表示已经成年。
【2】五代是维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据明治书院《平家物语评讲》本,下面还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时候,父亲抱我晋见重盛公;重盛公说:‘这座宅院的地名叫作小松,就用它取名作为祝贺吧。’于是给我取个乳名叫松王。
【4】少将即平维盛,当时为右近卫少将。
【5】六代是维盛的幼子。
【6】宗光原来依附平家,现在归依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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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熊野拜神
一行人朝熊野出发,不一日便来到岩田川。据说渡过这条河,尽管只有一次,也可使一切罪过、烦恼、缠身的孽障,消除干净。维盛想到这里心中感到很宽慰。当到达熊野神社本宫时,跪倒在证诚大师的殿前,念诵了一会儿经文,仰望那熊野山,巍峨庄严,无法形容。但见彩霞飘拂熊野,依稀慈悲济世的佛光;垂迹音无川畔【1】,实乃灵验无双的神明。法华修行之岸,佛心感应,犹如明月无瑕;六根忏悔之庭【2】,妄念不生,恰似玉露全消。如此种种神迹,无不令人感奋。当夜深人静,向神明祈祷时,想起父亲重盛当年来此参拜之际,曾在神前祷告:“假我以年,济我后世。”心里感慨万分。于是祈祷道:“显迹本地的阿弥陀如来,请按您普渡众生不舍一人的宏愿,引导弟子前往极乐净土吧。”同时还特别祈祷“保佑留在故乡的妻子安然无事”。想要厌离尘世,皈依佛法,而世俗的情根未断,真是让人感到悲哀。
天亮之后,维盛从本宫登舟,顺流直下,直抵新宫的速玉神社。参拜了神仓山,但见岩松高耸,山岚惊破妄想之梦;急流水清,浪花涤净尘垢之圬。参拜了飞鸟神社,穿过了佐野松林,便来到那智神社了。这里瀑布高悬,三级重叠,共有好几千丈。山岩之上,曾有观音灵像显现,宛如印度的补陀落山【3】;云霞之下,传来诵读法华之声,直似释迦讲经的灵鹫山村。自从佛陀在此山显迹以来,我国朝野上下,无不来此膜拜,俯首合十,受惠浴恩。尤其是建造僧坊,鳞次栉比,僧侣得以安居,世人亦得携手前来参拜。宽和年间花山法皇辞去十善帝位【4】,向往九品净土【5】,其修行庵室的遗址,至今老樱犹放鲜葩,怎能不让人缅怀神往呢!
在那智神社修行的僧侣中,有认识三位中将的,对同伴们说道:“你知道这行者是谁?此人就是小松内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安元二年(1176)春天,当他还是四位少将的时候,在法住寺举行祝贺后白河法皇五十大寿的盛典。那时,他父亲小松公是内大臣兼左大将,伯父宗盛卿是大纳言兼右大将,都坐于阶下。此外,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以及一门之中的很多人,个个身着盛装,意气扬扬,充作环立庭中的乐队,这三位中将维盛从中走出,头上戴着樱花,足下跳着青海波舞,那朝花带露般的风姿,随风翻飞的舞袖,使得天地都增加了光辉。建春门院传令关白大臣藤原基房奖赐锦袍一件,其父内大臣站起身来,受领之后置于维盛右肩,向法皇礼拜。这实在是无上的荣耀。在座的平辈没有不羡慕的。宫中有些女官,说道:‘这正象是深山树丛中的杨梅呢!’。当时有望成为大臣、大将的人,如今落得这般可怜情状,这是万万想不到的。虽说世道多变乃是常情,这毕竟是很可哀的。”说着,以袖掩面,潸潸泪下。那些在那智一道修行的僧侣也都湿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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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熊野神社附近有岩田川、音无川、熊野川。垂迹是说这里供奉的民族神素戋鸣尊乃是佛菩萨在这里的显迹。
【2】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这里是说在神社庭前忏悔时,那些由于六种感官引起的罪过,一切不正当的念头,便象露水一样全都消除了。
【3】补陀落山是印度观音菩萨所居之地。
【4】十善帝位,即修行十善之功。
【5】九品净土,参见第三卷第十三节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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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维盛投海
平安无事地参拜了熊野三山之后,便由滨宫神社乘船,泛一叶扁舟,奔赴万里沧海。在遥远的海湾中有一处叫作山成岛。把船驶向那里,上得岸去,维盛便在一棵大树上刻字留念:“祖父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净海;父内大臣左大将重盛公,法名净莲;其子三位中将维盛,法名净圆,生年二十七岁,寿永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于那智海域投水自尽。”刻完再登上小舟,向深海处驶去。尽管早就下了决心,然而现在面临最后时刻,心里十分沮丧,不觉悲伤起来。时下正是三月二十八日,海上云雾弥漫,更加使人哀愁。虽是平常的春天,但长空暮色,怨愁交加,想到即将永诀,心里不胜惆怅。遥见海湾深处似有渔船消失于浪涛之中,似这般终将没于大海之情形,使维盛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如今恰如苏武看到列队成行鸣啼着飞向北国的归雁,因而想要托书故乡,抒发羁身胡国的忧愤。霎时间顿觉悲伤不已。“这是怎么啦!这不正是俗根难断吗!”猛然想到这里,便面朝西方,双手合十念起佛来。一边心中暗想:“如今我将在世上消失,京城中的亲人哪里知晓,她们还在等待我的音信。当她们知悉我永离人世的消息时,将是何等的悲痛呀!”想到这里,便中断了念佛,合十的手也撒开了,向着泷口入道说道:“唉,做人本不该有妻子儿女。在世之时,道不尽的牵挂;去世之时,又是进入净土的障碍。此时此刻,愈加留恋起来。心里藏着这些念头,罪孽够深重了吧?我就此忏悔吧!”泷口入道也感到悲伤,但他知道自己要坚强些,便强忍眼泪,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说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不分贵贱,男女之情是人之本能。特别是夫妻的情分,有所谓:共枕一夜乃是五百年前结下的缘分。总之,这是前世因缘,非同一般。生者必灭,会者定离,乃是人间常理。人生性命就象叶尖上的露珠,叶根上的水滴,或迟或早,必将消逝,生离死别,也在所难免。想那唐明皇,于七夕之夜在骊山宫与杨贵妃海誓山盟,到头来不过是摧心裂肝之痛。汉武帝与李夫人在甘泉殿的生前之恩【1】,也终究是镜花水月。赤松子与梅生也难免有终生之恨【2】。即使是等觉、十地那样的菩萨【3】,也必须顺应生死的定数。即使你能享长生之乐,归天最终不可避免;即使你能享百岁高龄,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称为第六欲天的魔王占欲界六天【4】为已有,对生于欲界的芸芸众生,唯恐其解脱生死之界,乃使之或为人妻,或为人夫,以阻止他们皈依佛法。但三世诸佛,爱护一切众生犹如己子,欲使他们永进极乐净土,乃一再告诫众人,所谓妻子儿女不过是流转于生死永劫的魔障。因此你千万不可柔肠难断,心存动摇。源氏先祖伊豫入道赖义【5】,奉敕诛讨贞任、宗任【6】,十二年来杀人一万六千;山野之兽,江河之鱼,总共丧生者不下几千万。但当其临终徘徊之际,顿起皈依菩萨之念,而终于实现其往生净土的夙愿。须知出家入道乃是极大的功德,生前的罪孽可因此而消除净尽。佛经有云:即或有人兴建七级宝塔,高达三十三天【7】,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养一百罗汉达百年千年,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夜。罪孽深重的源赖义,因其信心坚定,卒能往生净土,你罪孽不算深重,得进净土是没问题的。这熊野三王乃是阿弥陀如来在本地显迹。从无三恶趣之愿,到得三法忍之愿【8】,四十八愿的每一誓愿,无一不是为了普渡众生。其中第十八愿‘设我得佛,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意思是说若能念佛十遍,一定可以往生净土。只要虔诚信仰,这是毫无疑义的。若能一心专诚,念佛一遍也好,十遍也好,弥陀如来定会从多达六十万亿的恒河之沙,缩变其广大无垠的身躯为一丈六尺的佛身,显现到眼前。同时,还有观音、势至两位菩萨以及无数圣徒,化佛菩萨,围绕百重千重,和着鼓乐歌咏,在极乐界的东门前来迎接。即使你葬身于海底,也会飞升到紫云之上,成佛得到解脱,颖悟顿开,再回到红尘之上迎接妻子同归净土。正如佛经所云‘还来秽国度人天’【9】,这是毫无疑问的。”泷口入道说罢,便鸣钟念佛。维盛知道此乃大彻大悟的最好时机,便排除俗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百遍,终于与那“南无”之声同沉海底。兵卫入道和石童丸也同样高念佛号相继投海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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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是说汉武帝追怀爱妃李夫人,命令在甘泉殿为之画像存念的故事。
【2】赤松子与梅生,传说是汉代的仙人。
【3】等觉是菩萨的一个等级。菩萨修行共分十二个阶段,最高一级是妙觉,其次为等觉,十地是指等觉以下的十个等级。
【4】按佛教说法,欲界有六天。第六欲天为他化自在天,由自在天王管辖。
【5】源赖义任伊豫守时出家,故称伊豫入道。
【6】贞任、宗任是陆奥国阿伊努酋长安倍赖时之子。赖时于永承六年(1051)倡乱,后为镇守府大将源赖义所灭,宗任被捕,贞任于康平五年(1062)被杀,其间历时十二年。
【7】三十三天即六欲天中的忉利天。
【8】佛陀有四十八愿,第一愿“无三恶趣”指杜绝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最后一愿“得三法忍”指但愿十方菩萨都得三种法忍(音响忍、柔顺忍、无生法忍)。
【9】这句话是说回到尘世济渡众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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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三日平氏
舍人武里也要跟着投海,只因泷口入道劝阻,只得作罢。“真是不尽情理,你怎么能违背中将的遗言呢!作部下的心里固然沉痛,但如今该做的是给中将祈求冥福。”泷口哭着劝导武里。武里虽然余生残存,但不胜悲痛,顾不得为中将祈祷,只是伏身船底哀痛呼号。这情状比古时悉达太子【1】到檀特山出家,舍人车匿乘金泥马回王宫时的那种悲痛,犹有过之。他们驾舟逡巡了好长时间,希望能见到三人浮出海面,但因沉落过深,终于不见踪影。于是泷口入道诵经念佛,祝祷“已逝亡灵升入净土。”这情形真是可悲。
不久,夕阳西下,海上昏黑,哀伤虽犹有未尽,也不得不划动伤心的小船返回。归途中船桨溅起的水珠和滴落在泷口衣袖上的眼泪,简直难以分辨。泷口回高野去了。武里哭泣着回到屋岛,把遗书交给维盛之弟新三位中将资盛。“唉,多么心痛呀!我关注着兄长,而兄长却没有关注弟弟,真是遗憾啊!内大臣和二品夫人怀疑你如池大纳言一样,心归源氏,逃到京都去了,甚至对我们也警惕起来。你就是为此才在那智投海的吧。如此,我们就不能同死一处,只能各自死于异地了,真是太惨了呀!没留下什么遗言吗?”说了这些话之后,武里答道:“正想向您禀告,三位中将说:‘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遭此厄运,这使得平家更觉势孤了,对此不能不非常担心。’”接着又把要将祖传铠甲和宝刀传给六代的事备细说了一遍,并说:“我也实在不想活下去了。”说罢以袖掩面,流泪痛哭。其情形实在可哀。因为资盛生得很象维盛,在座的人无不落泪。那些跟随维盛的武士们也都聚在一起悲伤地痛哭。内大臣和二品夫人都说:“原以为他跟池大纳言一样,心归赖朝,逃回京都去了。看来,并非如此呀。”如今才感到悲戚痛心。
四月一日,前兵卫佐源赖朝晋升为正四位下。他原来是从五位下,超迁了五级。据说这是由于他诛讨木曾左马头义仲有功而赐给他的恩赏。
四月三日,有旨说,对已故崇德上皇应崇祀为神,为之建神社于大炊御门大路东头的春日河原,即当年保元会战的地方。据说这乃是法皇的按排,天皇并未与闻此事。
五月四日,池大纳言平赖盛奔赴关东。先是兵卫佐源赖朝多次派使者传达誓约:“对于阁下岂敢怠慢,当如令堂大人池禅尼【2】在世一般,昔日所蒙深恩,定当回报于大纳言阁下。”因此,大纳言背着全家,单独行动,留在京都。但他常常担心:“兵卫佐本人虽有感恩图报之心,其他源氏居心如何实属难测。”因此忧惧不安。如今兵卫佐又从镰仓派使者来说:“对已故令堂大人很是怀念,望速前来。”于是,大纳言便动身出发了。
有一个名叫弥平兵卫宗清的武士,是从先祖以来最为宠信的家臣,不愿陪他一起去。问他为何不去?他说:“我此次不想奉陪。镰仓之行,您个人肯定固然安逸,但全家的公子们漂泊西海,何等愁苦。现在我心中着实不安,等心情略为平静,随后再去吧。”大纳言听了,心里既觉痛苦,又觉惭愧,说道:“脱离全家,只身留京,我也觉得很不应该。实因难舍性命,苟苟且且滞留下来。既已如此,就不得不到镰仓走一遭。我有此远行,你怎不送我一程呢!你不赞同此行,当初我决定留在京都的时候,就该说话才是。我向来事无大小都同你商量的。”宗清听罢,正襟危坐,谦逊谨慎地说:“人无论贵贱,莫不爱惜生命。常言道:宁可遁世,不可舍身。我并非说您留在京都有何不妥。兵卫佐就是因为保全了微贱的性命才有今日的幸运。当初判他流罪之时,我奉禅尼夫人之命护送他到篠原的流放地。他说:‘这件事没齿难忘。’倘若这次我陪您前往,一定少不了馈赠和饗宴,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感到任何宽慰。漂泊西国的公子们和那些武士,事后总会知道的,那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呀,这次就不要让我同行了吧。您既留在京都,倘若不去,恐有不妥。您远行,我当然放心不下,如若是上阵杀敌,我一定身先士卒。但这次即使不陪您前往,我想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兵卫佐若问起我来,就说我正在生病好啦。”言毕,心软的武士们无不流泪。大纳言也很感羞愧,但势在必行,也只好出发了。
五月十六日,抵达镰仓。兵卫佐即刻召见。先问:“宗清没有陪着一起来吗?”答说:“有病,没来。”兵卫佐说道:“啊,得了什么病,想必是另有想法吧!当年宗清送我,对我很是关照,是我没齿难忘的。这次若陪你前来,我多么想早些见到他。估计是不愿意到这里来吧!”兵卫佐说了这番话,竟使大纳言忘了把事先准备好的文书、马鞍、什物等等拿出相赠,而主要的大名们也忘了献上竞相准备的礼品,上下人等都觉得很是遗憾。
六月九日,池大纳言从关东回京都。兵卫佐说:“再多住几日吧。”答说:“思念京都心切。”于是就让他赶紧回去了。不久,兵卫佐便上奏法皇恢复大纳言的官职和领地,原有庄园尽数赐还;另赐给鞍马三十匹、无鞍马三十匹、箱子三十个,并有黄金、绢帛等物。兵卫佐既然这般厚赠,那些大名小名也竞相赠礼,仅马匹就达三百之多。不只是保全了性命,而且在资财方面大有所获。
六月十八日,肥后守贞能的伯父、平太入道定次,自为大将,率伊贺、伊势两国住人向近江国发起攻势,源氏末裔聚集起来与之对敌。两国住人悉数被歼,无一幸免。他们全是历代依附平氏的家臣,其不忘旧恩,实在让人感动,但仓促起兵,未免太鲁莽了,所以称之为三日平氏【3】。
且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夫人,因为很久没有得到中将的消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颇为忐忐不安。本来是每月必有一次书信的,但等到春尽,盼过夏残,仍是杳无音信。后来有人说:“三位中将已经离开屋岛了。”心里更是焦急万分,于是,便派人去屋岛探听虚实。夏去秋来,到了七月底,那使者才回来。夫人问道:“情况如何?情况如何?”“据跟随他的舍人武里说,中将于三月十五日早晨,从屋岛出发上高野去了。在高野削发受戒出家,然后去参拜了熊野神社,嘱咐了许多后事,在那智投身沧海了。”夫人听了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好久没有音讯。”拽起衣襟,伏身痛哭起来。少爷、小姐也放声大哭。少爷的乳母流着泪说道:“事已至此,不必惊慌了。这是平日意料之中的事。若像正三位中将那样成了俘虏,被送回京都,岂不更可悲吗!中将在高野落发,去熊野拜神,叮嘱了许多后事,临终时又念佛不止,这倒是不幸中的幸事。既已如此,您就安心吧,今后栖身于山野林木之间,专心抚育儿女吧。”如此百般安慰,可是她仍然痛不欲生。不久,便削发为尼,专心修行佛事,为维盛祈求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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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悉达太子是释迦牟尼出家前的称呼。
【2】池禅尼,参见第五卷第四节。
【3】三日是短暂的意思,三日平氏与汉语中五日京兆的说法相似。这一段六月十八日的事夹述在这里,中断了上下文的文气,但也可说明,原著的特点是采取编年史的写法而不取法于纪事本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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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藤户
镰仓的兵卫佐源赖朝知道这件事后,说道:“唉,若推心置腹径直到我这里来,是可以保全性命的。对小松内大臣重盛公的事绝不敢怠慢。当初他作为池禅尼的使者为我求情,才得改判流放,此乃小松内大臣的厚恩。这段恩情无论如何都是没齿难忘的,所以对他的子弟也不能怠慢,何况既已出家,就更没多大干系了。”
且说平家败退到赞岐国的屋岛之后,说听源氏又有生力军数万骑从东国抵达京都。九州方面,又有臼杵、户次、松浦等族人联合一气蜂拥而来。左一个消息,右一个消息,都那么耸人听闻,令人失魂丧胆。此次一之谷会战,一族之中所剩无几,主要武士阵亡大半,如今兵少将寡,只有阿波民部大夫重能兄弟率四国之兵相助,海誓山盟,声言这次一定要决一死战。女人们聚在一起,只是相对啼哭;到了七月二十五日,都说:“这是去年撤离京都的日子,如此之快,这一天又来了。”她们时而哭时而笑地诉说着惊恐不安的往事。
同月二十八日,新帝后鸟羽天皇即位。没用宝镜、神玺、宝剑等三种神器便即了帝位,这是神武天皇以来八十二代都没有出现过的事例。八月六日任命蒲冠者源范赖为三河守,任命九郎冠者源义经为左卫门尉,不久又宣旨任命义经为检非违使判官,所以后来称之为九郎判官。
且说,不久,荻上西风袭人,荻下白露浓重,在这秋虫哀鸣切切之时,稻叶飘摇,树叶凋零,如此深秋景色,他乡漂零之人无不哀愁,平家人等自是格外悲凄了。往昔在宫廷之中,逢春花赏心悦目;今日于屋岛之上,临秋月悲从中来。全家的人都来对月咏歌,但遥念京都今夜情景,无不忧心流泪。左马头行盛咏歌述怀道:
此月仍是宫中月,
能不令人忆故都。
九月十二日,三河守源范赖为追讨平家率军西进。同行的有:足利藏人义兼,镜美小次郎长清,北条小四郎义时,斋院次官亲义;武士大将有土肥次郎实平、其子弥太郎远平,三浦介义澄,其子平六义村,畠山庄司次郎重忠,畠山长野三郎重清,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小山长沼五郎宗政,土屋三郎宗远,佐佐木三郎盛纲,八田四郎武者朝家,安西三郎秋益,大胡三郎实秀,天野藤内远景,比企藤内朝宗,比企藤四郎能员,中条藤次家长,一品坊章玄,土佐坊昌俊。以这些人为首总共三万余骑,从京都出发进抵播磨国的室【1】。
平家方面,大将军有: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小松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武士大将有:飞驒三郎左卫门景经,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以这些人为首,分乘五百余艘兵船,进驻于备前国的儿岛。源氏听得这个消息,从室出发,在备前国的西河尻和藤户摆好了阵势。
源平两家对阵,海面上相隔五町之遥,若无兵船是难得渡过的。因此,源氏大军宿营在对面山上,只好虚度时光。平家方面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驾着小船向源军挥扇招呼道:“骑着马渡到这边来吧!”源军回答说:“别招惹老子生气,你们这些叛贼!”如此挑衅应对几次之后,在九月二十五日夜间,佐佐木三郎盛纲由当地渡口的一个艄公陪同,穿着白色衬褂、宽裤脚的裤子,带着匕首;诡谲地向艄公问道:“此处海峡有没有能骑马渡过去的地方?”艄公答道:“渡口的人虽多,知道海路的极少,我倒是知道的。详细道来,有个象河的浅滩一样的地方,月初出现在海峡的东边,月末在西边,两个浅滩之间相距十町。这道浅滩是能够骑马渡过去的。”佐佐木听了欣喜异常,也不与从卒家丁们打招呼,便和这艄公两个人悄悄出海了。他们脱光衣服,试着去渡那浅滩地方。果然不是很深,有的地方没膝、没腰、没肩,有的地方会弄湿两鬓。深处游一下就到浅处了。艄公又说:“从这往南,比北边浅得多。但敌人正掂弓搭箭埋伏在那里,光着身子是无计可施的,回去吧。”佐佐木觉得言之有理便往回走,但转念一想:“如此卑微之人,根本说不上偏袒何方,给谁都可当向导。不如就让我一个人知道这条路吧。”于是立即把这艄公刺死,割下首级,抛于海中。
同月二十六日辰时,平家的人又驾着小船,挥着扇子挑衅说:“源家的,渡过来呀!”佐佐木既已探明路径,便身穿白斑点的直裰,外罩黑线缝缀的铠甲,骑着花白战马,随带从卒七骑,纵马渡水而去,大将军三河守范赖说:“别让他去!让他回来!”土肥次郎实平挥鞭踩镫骤马追去,喊道:“喂,佐佐木,你疯啦!也不向大将军请示,真是胡闹!停住!”佐佐木连理都不理,径直向前渡去。土肥次郎见阻止不住,也跟在后面渡海。海水有时没及马的前胸,有时没及上腹,有时没及鞍心;深处让马游几下,浅处踏地行走。大将军看了,下令道:“让佐佐木给骗啦,水并不深呀,渡过去,渡过去!”于是,三万余骑大军立即下水渡海。平家方面慌了神,忙将船只排开,连连放箭阻击。源氏大军丝毫不顾,放下头盔的护颈,径直朝着平家船只挺进,发出呐喊,猛烈进攻。源平两军混战一团,有从船上落水淹死的,有翻落船下乱作一团的。激战一天,天渐渐黑了,平家把船驶向海湾,源氏登上儿岛,让人马暂时歇息。平家终于撤回屋岛去了,源氏虽想发起猛烈进攻,但没有船只,无法追击。“从古至今,不乏乘马渡河的武士;至于乘马渡海,天竺、震旦也未必有,在我国也并不多见吧!”事后,在源赖朝的文件中有这样的记载,并把备前国的儿岛赏赐给了佐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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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室是摄播五泊之一,即今兵库县揖保郡的室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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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尝会
同月二十七日,京城之中,九郎判官义经晋升为检非违使五位尉,因此他又被称为九郎大夫判官。不久,到了十月,屋岛上海风狂啸,惊涛拍岸,白浪翻腾,敌兵很难发起攻势,商旅往来也很稀少,因此,京中音讯阻隔,时常云天阴沉,冷霰飘落,越发令人惆怅。且说宫中准备举行大尝会,因此天皇先进行禊祓行幸【1】,德大寺的左大将实定公此时为内大臣,所以让他主持典礼。前年先帝举行禊祓行幸时,由平家的内大臣宗盛公于节旗之下主持典礼,当时他就坐在节旗下的帷幄之中,前面竖着龙旗,意气风发,那峨冠、袖筒,乃至裙裤的下摆,都显得仪范超群。同时,一门之中还有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以及近卫司的人们,共挽天皇所乘凤辇,那优雅的风度是无与伦比的。如今,九郎判官义经主持典礼,他虽与木曾义仲不同,知晓宫廷规矩,但那仪表连平家最差的人都不如。
同年十一月十八日,大尝会终于举行了。自从治承、养和【2】年间以来,诸国七道的黎民百姓,或为源氏所苦,或为平家所扰,多有背井离乡而逃入山林者,春无耕作之意,秋失收获之营,哪里谈得到举行如此大典呢,但还是不顾这一切,依然按例如仪地举行了典礼。
三河守源范赖如果继续发起攻势,平家肯定早已灭亡了。如今源氏大军抵达室、高砂之后,竟邀集仕女,终日嬉戏。东国的大名小名虽然麇集如云,但大将军不下达军令也只有徒然兴叹,无可奈何,只能白白地浪费国币,滋扰百姓而已。倏忽间今年又已岁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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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禊祓行幸是在大尝会之前,天皇去贺茂川进行的禊祓仪式。
【2】养和(1181—1182)是安德天皇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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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临幸高野
从前白河上皇临朝【1】的时候,宽治二年(1088)正月十五日,在上皇御所举行各种讲解经文的法会,上皇说:“听说现今如来又以肉身降生天竺,讲经说法,济渡众人,应该前去听一听才好。”所有公卿、殿上人都说应当前去。其中,惟有大江匡房说道:“人们都说该去,我匡房却不这样认为。窃闻我国和震旦乃是一般的航程,不难渡过;但天竺、震旦之间有流沙葱岭之险,道路极难通行。首先有山名曰葱岭,西北连接大雪山,东南通于大海,以此山为界,东曰震旦,南曰天竺,西曰波斯,北曰胡国,道路漫长遥远,长达八千余里,寸草不生,滴水皆无。险难之处甚多,尤其有一山峰名曰鸡波罗西南。在那峰顶,有如置身银汉,高可攀日;足踏白云,上可登天。穿云雾,攀岩石,历经二十日才能到达。上了峰顶之后,但觉大千世界尽收眼底;阎浮提【2】之遥,不过足下咫尺之间。接下来就是著名的流沙河,白天狂风呼号,飞沙如雨;夜间妖魔窜动,鬼火如星。渡过河去,便是河滩。过了河滩,又要渡河。八日之内要渡河六百三十六道。但凡有人过河,即或免于水患,也难逃妖魔之害;即或避过鬼魅,也难免不被水淹。因此,玄奘三藏在这交界之处,六次遇险,终被洪流吞没,转世之后,才得在人间传布佛法【3】。但并不是在天竺,也不是在震旦,而是在我国的高野山,显化为性身大师入定端坐。我以为不去参拜高野山灵地,而徒然虚耗岁月,历尽艰险,跨过十万余里山海,前去灵鹫山,似乎很是不妥。天竺的释迦如来,我朝的弘法大师,都是即身成佛的明证。当初嵯峨天皇临朝之际,在清凉殿邀集四家大乘宗的高僧,讲解显密两派的要旨。法相宗有源仁,三论宗有道昌,天台宗有义真,华严宗有道应,各自讲述本宗的精髓。法相宗的源仁说:‘本宗创立三时教【4】,深得释迦一生的奥义,所谓有空中是也。’三论宗的道昌说:‘本宗创立无生【5】教,传释迦的真谛,所谓二藏【6】就是菩萨藏和声闻藏。’天台宗的义真说:‘本宗创四教【7】五味之说,传佛教所有奥旨,所谓藏通别圆【8】是也。五味即乳、洛、生、熟苏、醍醐【9】。’华严宗的道应说:‘本宗创立五教,囊括佛家一切教旨,所谓五教就是小乘教、始教、终教、顿教、圆教。’随后,真言宗的弘法阐述道:‘本家依据事相教相【10】,创立即身成佛【11】之说。’说罢,法相宗的源仁说道:‘纵览一代三时之经文,只讲三业成佛【12】,并无即身成佛之说。根据什么经典能够成立即身成佛之义呢?若有文献记载之证明,请把详细内容拿来看看,以解会众之疑虑。’此时,弘法开口道:‘在你们的圣教之中,的确是只有三业成佛之说,而无即身成佛之文。’源仁又说道:‘若有文献记载之证明,请出示!’于是弘法真地拿出文献记载的证明来,上云:‘若人求佛惠,通达菩提心,父母所生身,即证大觉位。’并说:‘此乃开宗明义之始,其意已够详尽了。’源仁说道:‘文献记载之证明是有了,是否有人实践此旨?’‘实践的,远者有大日【13】金刚萨埵【14】,近者有我本人。’于是手结密印【15】,口诵真言,心念佛法,人身肉体忽然变成足赤黄金之肤,头上现出自然五佛【16】的宝冠,佛光四射,灿耀苍天,照得整个朝廷有如玻璃世界。于是马上举行了密严净土【17】的仪式。当时,嵯峨天皇匆忙离座行礼,臣下卿相摘下冠后头巾,南都的六宗宾客,全都跪下礼拜。窘得道应、道昌舌卷语塞;源仁、义真二位法师关于法身色相【18】的问难,也张口结舌。最后,终于四宗归伏,门派交融,整个朝廷的信仰才归于法流一统。三密五智【19】之水满于四海,洗涤世间的尘垢,光耀六大无碍的皓月【20】,照得长夜通明。死后肉身不变,任凭祈念报恩;身亡六情不衰,只待慈尊出世。”白河上皇说道:“这样的事,以前闻所未闻呢。”随后,得知明日将要行幸高野,匡房又进谏道:“明日行幸未免过于仓促,窃闻释迦彻悟,于灵鹫山说法之时,天竺十六国的国王,亲临行幸,都以金银饰其衣裳,装点鞍马,以珠玉饰其冠盖,以示机缘难得,喜逢盛会之意。我国的高野山也就是天竺的灵鹫山,御驾行幸,亦当稍做准备才是。”于是,推迟了五日之后,乃命公卿、殿上人各衣绫罗锦绣,移驾高野。此即临幸高野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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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河天皇于1086年让位给堀河天皇,故称为白河上皇。翌年,上皇重理朝政,为院政之始。八年后剃发为法皇,仍理国政,直至1129年去世。
【2】阎浮提,参见第七卷第三节注二。
【3】这一段关于唐玄奘的事,不见于中国有关玄奘法师的典籍。
【4】法相宗把经文分成三类:第一时教,讲一切形式的有;第二时教,讲一切形式的空;第三时教,讲非空非有的中。
【5】无生指超越生灭。
【6】藏就是经典。
【7】天台宗把释迦一生的说教分为化法四教和化仪四教。
【8】藏通别圆就是化法四教。
【9】天台宗把释迦一生的教导分为五个时期,比喻为五味。乳味最淡,醍醐味最浓。
【10】事相指结印祈祷,教相指研究教义。
【11】即身成佛是说不必等到来世,现世之身即可成佛。此说属于大乘教义。
【12】三业成佛是说必须经历长期的磨炼修行才能成佛。此说属于小乘教义。
【13】大日即大日如来,为真言宗的第一祖师。
【14】金刚萨埵即金刚菩萨或叫普贤菩萨,为真言宗的第二祖师。
【15】密印是佛菩萨以手指叠出的各种形状。
【16】五佛在大日、阿难、宝生、阿弥陀、不空等五位如来。
【17】密严净土即大日如来的净土。
【18】法身色相是说佛的本身是肉眼不能看见的。
【19】三密,参见第六卷第六卷第四节注十一。五智,按真言宗的说法,佛有五种智慧。
【20】六大无碍的皓月是比喻真言宗的光大无边。六大即地水火风空识等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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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橹
元历二年(1185)正月十日,九郎判官义经来到法皇宫中,通过大藏卿泰经,向法皇奏道:“平家为神明所逐,被君王所弃,逃离京都,漂泊西海,成为流亡之徒,但事过三年,犹未就戮,仍然割据一些州国,真是令人痛恨。如今义经决心追剿,即便追到鬼界、高丽、天竺、震旦,若不铲除平家,誓不班师还朝。”法皇见其颇可信赖,很是高兴,降旨道:“可立即做好一切准备,日夜兼程进军,与之一决胜负。”义经回到自己官邸,对东国军兵宣布说:“义经作为镰仓公的代表,恭领法皇钦旨,要立刻出兵追剿平家,陆地上凡骥足所能到达之处,沧海中凡舟楫所能通航之所,定要追及,誓不罢休。你们之中若有怀二心之人,尽可作速离去。”
且说屋岛方面,光阴如白驹过隙,正月才过,二月又到了;春季方暮,又惊秋风之飒飒;秋风才止,阳春又已来临。寒来暑往,倏忽已经过了三载了。有消息说,京城之中从东国召来生力军数万骑,即将前来进攻。又风闻从九州纠集了臼杵、户次、松浦等族军兵,渡海前来。所有这些传闻,听了令人胆战心惊。女官们以建礼门院和二品夫人为首,聚在一起哀叹说:“又要惨遭厄运了!又有可悲的事情要到来了。”新中纳言知盛卿说道:“东国、北国之人,受过平家的重恩,如今忘恩负义,投奔赖朝、义仲去了。我唯恐西国的人也是这样,曾主张在京城决一死战。只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就灰心丧气、不知所措地撤离了京都,如今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实在令人遗憾啊。”这话确实很有道理,所以更觉得可悲。
同年二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率军离开京城,在摄津国的渡边【1】集结船舶,准备向屋岛大举进攻。三河守范赖也于同一天率军离京,在摄津国的神崎【2】集结兵船,即将开赴山阳道。
同月十三日,宫中派出宫币使【3】分赴伊势大神宫、石清水、贺茂、春日等神社。命令神祇官的属员以及各社的神官在本宫本社祈祷“保佑皇上和三种神器安返京都”。
同月十六日,渡边、神崎两处集结的船舶即将解缆的时候,突然北风大作,树木摧折,巨浪翻腾,损毁了很多船只,以致无法开航。因为需要修理,当天只好暂停出兵。集中在渡边的那些大名小名议论道:“本来还未做好海上作战训练,这可如何是好呢?”梶原景时说道:“这次海战,最好在船上装上逆橹。”判官义经问道:“什么叫逆橹?”梶原答道:“要战马奔驰,必须左右回转自如。战船能够快速后退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在船首船尾都装上橹,船的两侧都安上舵,如此便可前后左右进退自如了。”判官说道:“作战时本该一步不退,万一形势不利,被迫后退也是兵家常事。但若一开始就做后退打算,恐怕不好吧!首先,此乃出师不利的预兆。安装逆橹也好,安装退橹也罢,在你的船队上只管装上百只千只,我义经是原橹不动的。”梶原说道:“所谓良将,就是说,要做到宜进则进,宜退则退;保全自己,歼灭敌人,才称得上是优秀的大将军。只知进,不知退,野猪式的蛮勇,是不会成为良将的。”判官说:“野猪也好,野鹿也罢,作起战来,攻而能取,战而能胜,心里才痛快呢!”武土们听了,因为害怕梶原,不敢发笑,只是挤眉弄眼地悄声说:“判官和梶原如今就要同室操戈了。”
天色渐渐昏暗,到了夜里,判官传令道:“诸位,船只已经修理一新,每人赐菜肴一盘、酒一壶,庆祝开航!”于是一面准备酒肴,一面往船上搬运武器和军米,战马也牵了上去。然后下令说:“立即开船!”艄公和舵手说道:“这风乃是背后风,而且比平时刮得猛烈,海湾里正刮得紧,怎能开船呢!”判官大怒道:“如果只有顶风才能行船,那就太荒唐了,如今是顺风,只不过稍微大些,况且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怎能说不开船呢!凡不愿开船的,一个个尽数射杀!”这样说了之后,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和伊势三郎义盛便弯弓搭箭,进前说道:“你们为何磨磨蹭蹭的,这是命令,赶快开船!若不开船全都射死!”艄公和舵手们听了说道:“射杀也是一死,还不是一样。风如此之大,还不是到狂风里送命!”于是,那二百艘兵船只有五艘划了出去。其余的船有的是怕风,有的是怕梶原,全都停在原地不动。判官义经说道:“不能因为别人不出海自己也不行动,海上平稳的时候敌人也会用心防备,在这大风大浪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消灭敌人的最好时机。”驶出去的这五艘,为首的是判官义经的船,其次是田代冠者,后藤兵卫父子,金子兄弟,还有掌管行船事务的山城淀出身的江内忠俊的船。判官命令道:“每条船都不要燃起篝火。义经的船是指挥船,要在首尾点起篝火来。篝火点得多了,敌人发觉,会多加防备的。”于是,他们连夜飞速前进,三天的航程,只用三个时辰就到了。二月十六日丑时驶离渡边、福岛,天明卯时便将他们吹至阿波【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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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边在今大阪府天满川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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