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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13 无名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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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建战功
平家迁到福原之后,四国的军兵慢慢变了心,其中属于阿波和赞岐两国国司的士兵,计划背叛平家,投靠源氏,他们商议道:“以前我们依附平家,如今投靠源氏,恐他未必肯接受,不如我们向平家宣战作为归顺源氏的意思。”他们闻听门胁中纳言教盛、其子越前三位通盛、能登守教经父子三人屯兵在备前国的下津井,便前去攻击,于是搭乘兵船十余艘驶向那里。能登守得报,说道:“这群居心险恶的家伙,向来是给我们割马草的,如今竟敢背弃誓约!既然如此,一个不留,全部杀掉!”于是搭乘小船,吩咐:“一个不漏,全部杀了!”迎了上去。四国的军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一击,及至遭到猛烈进攻,便觉不能抵敌,慌忙败退下来,朝京城方向逃去。他们逃到淡路国的福良泊,投靠那里的两个源氏族人,一个是已故的六条判官源为义【1】的末子、贺茂冠者义嗣,一个是淡路冠者义久。于是便拥戴他二人为大将,构筑城堡,准备防御。能登守随即赶来进攻,经一日战斗,贺茂冠者战死疆场,淡路冠者重伤自尽身亡。能登守把敌方放掩护箭的一百三十余人全部斩首,记下立功者的名单,返回福原去了。
门胁中纳言平教盛从备前到福原去了。他的两个儿子只因伊豫国的河野四郎不听调遣,想要给以惩戒,便派兵与四国交战,先由哥哥越前三位通盛率军进抵阿波的花园城,再由弟弟能登守教经进抵赞岐国的屋岛。河野四郎闻听此消息,只因安艺国的沼田次郎为他的外叔祖父,便想与他合兵一处,于是转移到安艺国去了。能登守闻听,立即从赞岐的屋岛出发前往追击,在抵达备后国的蓑岛之后,次日便向沼田城发动攻势。沼田次郎与河野四郎合兵一处进行抵抗。能登守发起猛烈的攻势,经一天一夜的激战,沼田次郎感觉难以御敌,便摘掉头盔投降了。河野四郎仍不屈服,他的五百余骑军兵只剩下五十骑,没办法只好弃城而逃。行不多久,却又被能登守的武士平八兵卫为员所率二百骑所包围,最后只剩下主从七骑落荒而逃。当他们想要乘船逃走,沿着一条窄路向海边跑去之时,神箭手平八兵卫的儿子赞岐七郎义范随后赶到,七骑之中竟有五骑被射倒。河野四郎最后只剩下主从二骑了。河野的从卒一心掩护主公突围,却被赞岐七郎追上,拽下马来,正当被按倒要割取首级之时,河野四郎拨马回来,趁势斩取了压在上面的赞岐七郎的首级,丢到深水田里去了。然后大声喊道:“河野四郎越智通信,行年二十一岁,打仗就是这样。有本领的,过来交手吧!”说着,把从卒扛在肩上,机警地祇出阵地,乘上小船,渡到伊豫国去了。能登守虽是让河野跑了,却带着降将沼田次郎返回福原来了。
还有淡路国住人安摩六郎忠景,叛离平家,归心源氏,用大船二艘载着军粮甲胄等物驶向京城。能登守在福原闻听此消息,便派十艘小船追击。安摩六郎行至西宫内地掉转头来迎敌,终究抵挡不住猛烈的进攻,终于败退逃往和泉国吹井浦去了。纪伊国住人园边兵卫忠康,也背离平家,投奔源氏,他听说安
摩六郎受到能登守的攻击,并已退到吹井浦,便带领一百骑前往,与之合兵一处。能登守立即派兵跟踪追击,经一昼夜的激战,安摩六郎和园边兵卫自觉难以抵挡,便让部下放箭掩护,只身逃往京城去了。能登守把敌方放掩护箭的军兵二百余人全部斩首之后,返回福原去了。
伊豫国住人河野四郎通信,同丰后国住人臼杵次郎维高、绪方三郎维义同心协力,兵合一处,共约二千余人,渡海到备前国去,驻守在今木城。能登守听说这消息,便从福原率二千余骑前往攻击今木城。能登守说:“这一伙倒是强敌,要用优势兵力攻他!”于是又从福原调来数万人马,形成悬殊的优势。城里的军兵们奋力拚杀,用尽了一切征战厮杀的手段,最后说道:“平家兵多,我们人少,怎么也杀不退他们,放弃这里,找个喘息的机会吧。”臼杵次
郎和绪方三郎乘船逃往九州,河野四郎逃往伊豫去了。能登守认为没有敌人可打了,便收兵返回福原了。以内大臣为首,所有平家一门的公卿和殿上人都会聚一处,对能登守的屡建战功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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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为义是源赖朝的祖父,源义朝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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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草陈兵
正月二十九日,源范赖和源义经为进军西国追剿平家之事,向法皇启奏。法皇宣诏:“本朝从古代传下来的三件御宝:神镜、神玺、神剑,要倍加小心,完好无损,拿回宫来。”两人领旨,躬身退下。
同年二月四日,是已故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忌日,福原方面,按惯例举行佛事,追悼亡人,但不过是做些礼仪罢了。只因长年作战,对岁月的流逝没放在心上,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惆怅的春天。若在以前形势得意之际,早该镌碑立塔,供佛施僧了,然而现在只是男女晚辈聚于一堂,哭祭一番完事。接着照例封官叙爵,僧俗人等都有份。内大臣宗盛言道:“门胁中纳言教盛可晋升为
正二位大纳言。”教盛卿说:
“吾今犹幸存,岂非梦中梦。”
只因如此回答,所以没有晋升为大纳言。大外记中原师直【1】的儿子周防介师纯升为大外记。兵部少辅正明升为五位藏人,所以人们叫他藏人少辅。以前平将门【2】征服关东八国,在下总国相马郡建都,自称平亲王,任命百官时唯独没有历博士。但是今日情形有别,虽然放弃了旧都,但却带着祖传的三种神器,奉戴着万乘之君,封官叙爵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平家已经攻下福原,即将返还京师的消息,传布出去之后,留在故里的人没有不为他们高兴的。二位僧都全真【3】,因为以前在梶井宫寺院中与承仁法亲王【4】是同窗好友,所以时常得到一些消息,亲王也时常写信给他。信中说:“每忆起旅途中的情景便觉不胜凄惨,京城至今还未平定。”并在信末写了一首歌道:
暗将遐思付落月,
倦倦致意到关西。
僧都把脸紧贴在信上,不禁悲伤流泪。
且说小松的三位中将平维盛,由于积年累月未能与留在故都的夫人和幼子见面,心中实甚想念,不胜悲哀。虽也曾托商人传递过音信,知悉夫人在京情况,也只是徒增愁闷而已。于是打算将其接过来,同在一块听凭天命;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此境遇总算还能忍耐,夫人来此未免受不了吧。如此朝思暮想,愁绪难遣,其伉俪深情确实是有目共睹的了。
再说源氏原定于二月四日攻打福原,因知晓该日乃已故入道相国的忌日,便让他们举办佛事,没有立即进攻。五日是西塞日,六日是道虚日【5】,所以便计划七日卯时在一之谷东西寨门之外源平两家交战。但在四日这个吉日,源氏就分兵为正背两路从京城出发了。正面的大将军是蒲御曹司范赖,其部将有:武田太郎信义,镜美次郎远光,镜美小次郎长清,山名次郎教义,山名三郎义行;武士大将有梶原平三景时,及其长子源太景季、次男平次景高、三男三郎景家,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其弟中沼五郎宗政,结城七郎朝光,佐贯四郎大夫广纲,小野寺禅师太郎道纲,曾我太郎资信,中村太郎时经,江户四郎重春,玉井四郎资景,大河津太郎广行、庄三郎忠家、庄四郎高家,胜大八郎行平,久下二郎重光,河原太郎高直,河原次郎盛直,藤田三郎大夫行泰等人为先行,总共五万余骑。四日辰时一刻从京都出发,当天申酉时分在摄津国昆阳野摆好了阵势。背面的大将军是九郎御曹司义经,其部将有:安田三郎义贞,大内太郎维义,村上判官代康国,田代冠者信纲;武士大将有:土肥次郎实平、其子弥太郎远平,三浦介义澄、其子平六义村,畠山庄司次郎重忠、其弟长野三郎重清,三浦佐原十郎义连,和田小太郎义盛,和田次郎义茂,和田三郎宗实,佐佐木四郎高纲,佐佐木五郎义清,熊谷次郎直实、其子小次郎直家,平山武者所季重,天野次郎直经,小河次郎资能,原三郎清益,金子十郎家忠,金子与一亲范,渡柳弥五郎清忠,别府小太郎清重,多多罗五郎义春、其子太郎光义,片冈五郎经春,源八广纲,伊势三郎义盛,奥州的佐藤三郎嗣信,佐藤四郎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人为先行,总共一万余骑。同一天同时从京都出发,经由丹波大路,兼程行进,当日抵达播磨与丹波交界的三草山的东山口,叫作小野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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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八卷第十节注三。
【2】参见第一卷第一节注五。
【3】全真是平清盛妻时子的养子,其生父是参议藤原亲隆。
【4】承仁法亲王是后白河法皇的皇子。
【5】按迷信的阴阳之说,西塞日不宜西行,道虚日不宜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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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草交战
平家这边,大将军有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三位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备中守师盛【1】;武士大将有平内兵卫清家,海老次郎盛方,以下所率军兵共三千余骑,在距小野原三里的三草山西边山口布好了阵势。
当晚约戌时时分,源氏的九郎御曹司义经把土肥次郎叫来问道:“在距此三里的三草山西口屯集着平家大批人马,我们是今晚夜袭好呢,还是明日开战?”田代冠者上前答道:“若延至明日交战,平家兵力将会越聚越多,平家现有三千余骑,我方共有一万余骑,军兵数量处于很大优势,不如今夜就去进攻。”土肥次郎说:“说得对,田代君。那么立刻出兵吧!”于是上马出发了。士卒们都说:“这么黑,怎么打呀?”九郎御曹司说:“照例点起火把好啦!”土肥次郎应道:“是,这就照办。”于是就把小野原的民户点上了火。接着,满山遍野,草也好,树也好,全部烧了起来,照得亮如白昼,三里山路很快就冲了过去。
这个叫作田代冠者的人,本是伊豆国前国司中纳言源为纲的后人,母亲是狩野介藤原茂光之女,他自幼寄养在外祖父身边,学得一身武艺。论起他的家系渊源,乃是后三条院【2】第三皇子资仁亲王的第五代玄孙,门第高贵,而且弓马娴熟。
平家方面不曾料到当晚就会受到袭击,心想:“战事肯定是在明天,要打仗就得睡足了觉。好好地睡一觉吧。”于是,前方虽然有警戒,后方的人或是枕着头盔,或是枕着铠袖或箭筒,全都睡得迷迷糊糊。夜半时分,源氏一万大军掩杀过来,喊声震天。平家军兵乱作一团,有的拿弓忘了箭,有的拿箭忘了弓,惟恐被敌人战马践踏,从马缝中钻了出去。源氏对这些溃逃的敌兵,东追西逐,不久就斩杀了五百余骑,伤者无数。大将军小松新三位中将资盛、三位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感到大势已去,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逃往赞岐的屋岛去了。备中守师盛则与平内兵卫和海老次郎一起撤退到一之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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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盛、有盛、忠房、师盛是已故内大臣平重盛的次男、四男、六男、五男。
【2】后三条院是日本第七十一代天皇后三条天皇(1068—1072年在位)逊位后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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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内大臣宗盛派安艺右马助能行向平家的公子们传达指示说:“九郎义经在三草方面得手,已经朝一之谷攻来了,山地方面很重要,准备各自迎战吧。”人们听了便都退了下去。内大臣又向能登守教经说:“多次作战都是你立汗马功劳,还是有劳你吧。”能登守回答说:“作战须仔细考察才能取胜,象打猎捕鱼那样只想拣容易得手的地方,不想去碰强硬的对手,是打不了胜仗的。不管多少次,只要有强敌的地方就让我去吧,我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请放宽心吧。”内大臣听了,很是高兴,就以越中前司盛俊为先锋,由能登守率一万余骑前去。能登守到了山地与哥哥越前三位通盛卿在那里共同防守。所谓山地,就是叫作鹎越的山麓。通盛卿把自己的夫人接到能登守的营帐中,作最后的道别。能登守大怒道:“这边是强敌,才让教经来对阵。敌人强劲确实不假。眼看源氏就要从头上攻下来,那时恐怕就措手不及了。即使拿了弓,怕是搭不上箭;搭上箭,怕是拉不开弓。到那时,再跟你说也无济于事了。”这样谏诤之后,通盛自己觉得理亏,立即穿好甲胄,打发夫人回去了。
五日天暮时分,源氏从昆阳野进兵,逐渐逼近生田森林。平家的人向雀松原、御影松、昆阳野一带看去,只见源氏在各处布了阵,燃起了篝火。在漆黑之夜,远望如晴空中群星灿烂。平家也也照例燃起篝火,在生田森林方面点燃起来;在天将放亮之时放眼看去,就象山上出现了月光。这情景令人想起古人“睛夜星光,河边萤火”【1】的诗句。源氏军兵,有的在这边阵地喂马,有的在那边阵地卸鞍;平家方面则害怕立即受到进攻,片刻不敢松懈。
六日黎明,九郎御曹司把一万余骑分作两路,一路由土肥次郎实平率七千余骑向一之谷的西侧进攻,一路亲自率领三千骑迂回到一之谷背后的鹎越山麓,经由丹波大路攻击敌人背后。军兵都议论说:“这是有名的艰险之处,宁愿与敌人战死,也不愿坠崖摔死,如若有个熟知山路的向导就好了。”武藏国住人平山季重进前说:“季重知晓此处的山径。”“你生长于东国,初次见到西国之山,怎会知晓这里的山道,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御曹司说了之后,平山季重又说道:“将军所言并不尽然。吉野、泊濑之花【2】,歌人知之;敌人困守之城,其背后路径勇者知之。”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唯我独尊,把人不放眼里的模样。
武藏国住人别府小太郎,行年一十八岁,他进前说道:“我父义重法师说过:或是受到敌人袭击,或是在山野狩猎,若一时迷路,可放开老马缰绳,任其自由往前行走,定可找到路径。”御曹司说:“这话倒不错。古时有云:雪蔽原野,老马识途。”于是牵出花白色战马,佩上镜鞍,带上白辔,把缰绳结好搭在鞍上,让它在前带路,进入陌生的深山里去。这时正是二月初旬,峰巅雪融,早春之花初放;山谷莺来,迷惘于云霞之间;缘而上之,白雪皑皑高耸;循而下之,青山巍峨陡峭;松雪初融未尽,苔藓曲径幽幽;雪随风舞,疑是梅花。挥鞭策马疾驰,行至日暮,均已到达,于是立刻排兵布阵,准备进攻。这时,武藏国住人带来了一个老翁。御曹司问道:“这是何人?”答说:“是这山中的猎师。”“那么,知晓路径了,请清楚地说来。”“言之不假,确实知晓。”“想从这里到平家城堡一之谷去,如何走法?”“那是无路可走的,三十丈深的涧谷,十五丈高的峭壁,人没有可攀缘的东西,至于马匹更是不可能了。”“那么,这地方鹿能通过吗?”“鹿是能通过的。天气转暖之时,为了在草深处睡觉,播磨的鹿便迁到丹波;到了天冷之时,为了在雪浅处觅食,丹波的鹿就来到播磨。”御曹司说:“啊,这就有办法了。凡是鹿能去的地方,马不会到不了的。你就作向导吧!”老翁说自己已经年迈,不能效力了。“你有儿子吗?”“有。”这儿子幼名熊王,行年一十八岁,就把这儿子叫了来。
于是,给他梳了成人的发髻。他父亲叫鹫尾庄司武久,便给他取名为鹫尾三朗义久,让他骑了马在前带路,大家一同出发了。后来,在扫灭平家之后,御曹刁与源赖朝失和,在奥州被讨伐时,鹫尾三朗义久与御曹司同在一处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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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诗见于《伊势物语》:“是晴夜的星光,还是河边的萤火?不,是家乡渔师的篝火呀!”。
【2】奈良县的吉野山和泊濑町都以樱花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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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亚之争
六日夜半时分,熊谷次郎直实和平山季重都参加到攻击背后的一路里,熊谷对儿子小次郎直家说:“跟这支队伍从鹎越的天险冲下去之后,就无法分清是谁打头阵了。咱们离开这里,到土肥次郎实平受命迂回进攻的播磨路那边去,在那里争个攻打一之谷的头阵,这不是很好吗?”小次郎回答道:“那固然很好,直家也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咱们就动身吧。”熊谷说:“还有,平山也是这一路的,他是不愿同别人混在一起打乱仗的,去看看平山怎样!”于是派出部下去探听。果如他所料,平山比熊谷更早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正在自言自语地说:“且不要声张,俺季重打起仗来可不能落于别人之后。”平山的小卒边喂马边抱怨说:“这匹马真讨嫌,吃个没完没了!”说着便鞭打起来。平山说:“不能这样,与这马相处也就是今天一个晚上了。”说罢就上马出发了。熊谷的部下飞跑回去报知此事。熊谷说:“果然如我所料”,也立即出发了。熊谷穿着褐色直裰,外罩茜色皮革缝缀的铠甲、红色的防箭背心,骑着粟色名马。小次郎身穿淡淡泽淀叶状花纹的直裰,外罩花绳纹理的铠甲,骑着一匹名叫西楼的月白色战马。随身的旗手穿着黄蓝色直裰,蓝地上印了黄色樱花的铠甲,骑着黄红夹杂着白毛的马。左边是悬岩绝壁,他们则从右边策马前行。经过平时人迹罕至的称为田井畑的古道,朝着一之谷的海边汀线走去。在一之谷附近叫作盐谷的地方,当夜色已深之时,土肥次郎实平率七千骑正在那里等待时机。熊谷沿着海边趁着夜色的掩护机敏地穿过了盐谷,逼近一之谷西边的城门。那时正值夜色深沉,敌人那边也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自己方面也未到一骑。熊谷次郎呼唤儿子,说道:“争打头阵的人不少,不要认为只有直实如此,既已来到这里,就一边等待天明,一边在附近做好战斗准备,且先通报姓名!”便催马来到平家寨前,高声喊道:“俺乃是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和儿子小次郎直家,一之谷的先锋。”平家方面叮嘱自己的人说:“喂,不要声张,等敌人的马腿困乏之时,再放箭射他。”没人理他。
这时,又从后面策马跑来一位武士。问他:“是何人?”答说:“我是季重,问话的是何人?”“我是直实呀!”“哦,是熊谷,何时到的?”“今晚。”“我也是立即就跟了来的,只因上了成田五郎的当,所以拖到现在才到。成田向我发誓说宁可死在一处,可是当我们一同上路之时,他又说:‘喂,平山,一心想打头阵吗!这打头阵呀,只要越过自己方面的人马率先前进,是英雄,是胆怯,人们就看得清楚了。若只是单身匹马闯人大群敌军里去送死,那有何用呢!’他这样劝说,我也认为有理,率先走上小山坡之后,便勒紧马头等待自己的部队。成田随后也跟了上来,我刚想同他并驾齐驱,商量怎样袭击敌人,他却突然变卦,狠盯了我一眼,催马疾驰过去了。我心想:这家伙,想骗我去打头阵呀。这时他冲到我前面五六段【1】远,可是他的马似乎不如我的马快,一口气便追上了他。我说:‘你这家伙,真狡猾!季重也是容易受人骗的吗!’于是甩开他竟自一人驰往一之谷来,把他远远抛在后面了,恐怕他连我的背影也见不着了呢。”
熊谷和平山一共五骑守候在那里等待战机。当天快放亮之时,熊谷原先虽已报过姓名,这时因有平山听着,想再通报一次,便策马走近敌人栅寨,大声喊道:“刚才报过名的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还有我的儿子小次郎直家,前来一之谷作先锋,平家武士有敢对阵的,上来跟直家比个高低!赶快上来!”平家的人听了说道:“快去把这彻夜通名的熊谷父子擒过来!”要上阵的平家武士是哪几位呢?有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后藤内定经,包括这几人在内,共有精干军士二十余骑,打开寨门,跃马上前。今天平山穿着白色斑点的印花直裰,外罩深红皮革缝缀的铠甲,镶着两道横线的防箭背心,骑的是名叫目糟毛的名马。他的旗手穿着黑革缝缀的铠甲,头盔下戴着遮掩脖子的护颈,骑的是略带绯红的月白色战马。平山通报姓名说:“俺乃保元、平治两次大战时的先锋,武藏国住人平山季重。”他与旗手二人,共两匹坐骑,大声呐喊着并马进攻。熊谷驰过去,平山冲过来;平山驰过去,熊谷冲过来,两人均不甘落后,交互争锋,此冲彼突,如火如荼地猛烈进攻。平家的武士们见此强劲攻势,觉得不易抵挡,便退入城内,把敌人隔在城外,以弓箭防守。熊谷的马,腹部中了箭猛然一跳,熊谷便抬起腿来飞身下马。其子小次郎直家也冲到寨前近处通报姓名说:“俺行年一十六岁。”刚刚跃马进攻,左腕便着了一箭,也飞身下马,与父亲站在一处。“怎样了,小次郎,手伤了吗?”“伤了。”父亲叮嘱道:“整理一下铠甲,别露出空隙;把头盔的护颈放下来,别被射着头脸。”熊谷拔掉射在铠甲上的箭,怒视着城里大声喊道:“俺直实去年从镰仓出发,就把性命献给赖朝公了,这次决心在一之谷以马革裹尸而还。你们在室山、水岛两次会战【2】中立功成名的越中次郎兵卫在这里吗?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在这里吗?能登守没有驾临此地吗?武土成名也取决于对手,俺是不随便与别人交锋的,出来跟直实我交手吧,快出来!”听到这番喊叫,越中次郎兵卫穿着自己喜爱的装束,在深红色直裰上罩了红皮革缝缀的铠甲,骑着花白色的战马,朝着熊谷疾驰而来。熊谷父子二人紧靠在一起,把腰刀举在头顶,毫不畏惧,一步步向前逼近。越中次郎兵卫自觉不能抵敌,立即转身退了回去。熊谷看了说道:“啊呀,这不是越中次郎兵卫吗?看俺不配作对手吗?跟俺直实交手比比吧!”“对不起,不能奉陪。”越中次郎盛嗣说着便退下阵来。恶七兵卫看了说道:“未免太怯阵了!”说着便想跃马上前。越中次郎拽住他铠甲的袖子,说道:“主将的胜败在此一举,可不能做没有价值的牺牲。”阻止了他。熊谷换了坐骑,呐喊着催马上前。平山在熊谷父子奋战时让战马休息了片刻,这时也继续投入战斗。平家方面骑马的武士不多,主要是在城垛口上陈兵放箭,那箭镞如同雨点一般射来;但因己众敌寡,混乱中难以射中敌人。“放马上前,交手拚杀!”平家的人虽然如此下令,但他们的战马,乘用多而喂养少,又在船上站立过久,显得很疲惫。熊谷和平山的马却膘肥体壮,倘若与之相撞,便有撞死之危险。保护着平山的旗手被平家射中一箭,平山立即冲入敌阵之中取了放箭人的首级。熊谷也砍杀了多人。在这次交战中,熊谷率先到达敌阵,但敌人未开城门,未能入城;而平山虽然后到,因为城门已开,却得以冲了进去。因此熊谷与平山到底谁算冠军谁算亚军,是很有争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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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段,参见第九卷第二节注七。
【2】室山、水岛两次会战,参见第八卷第七、九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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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入敌阵
成田五郎也引军赶来,先锋为土肥次郎,共七千余骑,高举各色旗帜,呐喊着杀了上来。从正面抵达生田森林的源氏大军五万余骑,构筑了工事。其中有武藏国住人河原太郎和河原次郎。河原太郎高声与弟弟次郎说:“大名无须亲自动武便可借家臣的战功而获盛誉,而我们是必须亲自上阵的。大敌当前,一箭不发地等待战机,真是让人心急呀!我想先闯进城寨同敌人血战一场。如若这样,生还的希望就很小了,你留下来,给我作见证吧。”河原次郎流着泪说:“这话有些不尽情理,咱兄弟二人,让哥哥战死,弟弟留存,那算什么光荣!与其分别战死,倒不如死在一起。”说完便吩咐随从兵卒转告妻子自己临终的情况。于是,也不骑马,穿着草履,拄着弓杖,穿过生田森林的鹿岩,进入城里去;在星光之下,那铠甲的颜色也显得模糊难辨了。河原太郎大声喊道:“俺们是武藏国住人,河原太郎私市##高直,河原次郎私市盛直,是源氏大军攻打生田森林的先锋!”平家方面听了说道:“东国的武士不过如此,如此大的阵势里只钻进来两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好啦,让他们耍一会儿吧!”没有人去与他们交战。但这兄弟二人是出色的强弩手,凶猛地向这边射箭。“不理睬还不行哩,杀过去吧!”平家的人刚这么说,还击的箭已经射过去了。原来平家这边有两个西国著名的神箭手,就是备中国住人真锅四郎和真锅五郎兄弟二人。四郎派在一之谷方面,五郎派在生田森林。五郎见对方射箭过
来,立即拉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了过去,正好射中河原太郎,从胸前铠甲上部直透后心。河原撑着弓杖兀自僵立,弟弟迅即奔跑过去,把哥哥扛在肩上想要越过鹿砦。这时,真锅五郎的第二支箭射来,正中次郎盛直,从铠下软甲射入腰际,兄弟二人一同死于疆场。真锅的部卒跑过来斩了河原兄弟二人的首级。后来,当把首级呈给新中纳言平知盛验看之时,知盛说:“了不起的勇士呀!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以一当千的武士了!可惜命丧九泉了!”
当时,河原手下的部卒大声喊道:“河原公兄弟二人刚才带头冲进城去,已经阵亡啦!”梶原平三景时闻听,高声吼道:“私市一族的武士们不谨慎,河原弟兄已经阵亡了。现在时候到了,冲呀!”立时,五万余骑一齐高声呐喊起来。梶原命令那些手脚轻捷的士卒清除鹿砦,率领五百余骑呐喊着杀了过去。次男平次景高想打头阵,远远地跑在前面,平三景时派使者传话给他:“大将军有令,远离部队打头阵者不加奖赏。”平次听了,勒住战马,对使者
说:“请回禀父亲,
将门出虎子,此谚世所传。
今朝赴疆场,马革裹尸还。”
说完,便高声呐喊,跃马而去。“不要伤了平次,后边的,快跟上去!不要伤了景高,后边的,跟上去!”父亲平三、哥哥源太和三郎紧随其后。他们的五百余骑突入敌军阵中,左冲右突,东拚西杀,仅以五十骑的损失从城内退了出来。细心查看,不见了景季。问道:“部下们,景季呢?”部下回答说:“深入敌阵里去,怕是有去无回了吧!”梶原平三听了说道:“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孩子,景季遇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返回去继续战斗吧!”于是转身冲入敌阵,大声通报姓名:“从前八幡殿【2】在后三年之役【3】中攻打出羽国仙北的金泽城时,我的先祖、镰仓权五郎景正年方一十六岁,争打头阵,被射穿左眼透至脑后,但仍然还箭射杀了敌人,因而名留后世。我梶原平三景时,是以一当千的武士,有本领的上来交战,让你们主公瞧瞧吧。”高喊着跃马上前。新中纳言平知盛说道:“梶原是东国有名的武士,不要让他跑了,杀呀!”便以很多军兵围而攻之。梶原奋不顾身,一面高喊:“源太在哪儿?”一面在数万骑敌军之中,东奔西突,辗转厮杀,终于找到了景季。只见他把头盔推向脑后,扔掉中箭的战马,徒步厮杀,背后是二丈高的峭壁,前面有五个敌人包围着,两个部下站在左右;他面不转侧,心不怕死,在这里进行着最后的抗战。梶原见了心想“他还没死”,立即翻身下马,说道:“景时在此!景季,宁可战死,决不能退后!”于是父子合力拚杀,把五个敌人杀死三个,杀伤两个。“武士必须进退得时,喂,来吧,景季!”景时说完便护卫着景季退出城去。梶原二入敌阵,情形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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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市是他们的原姓,河原是他们现在的住地。
【2】八幡殿即源义家,因在八幡神宫举行过冠礼,故有此名。
【3】后三年之役,是白河天皇时陆奥国的清原武衡、家衡发起的叛乱,历时三年(1086—1088),为陆奥守源义家所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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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翻越陡坡
从此之后,秩父、足利、三浦、镰仓等各族的人马,猪俣、儿玉、野井与、横山、西族、都筑族、私族等各家的军兵,全部投入源平混战,双方交错混杂,你进我出,这边通名,那边报姓,呼唤之声震动山岳,战马交驰之声如雷鸣,箭镞互射如同下雨;将伤者负于肩上撤往后方者有之,受轻伤坚持交锋者也有之,受重伤当即毙命者也有。有的并马相搏,被刺而死,有的取了敌人的首级,或是首级被人取走,双方都在奋力厮杀,势成对峙,胜负难决。在此难解难分之际,源氏看出单从正面进攻难以取胜,于是由九郎御曹司迂回到背后,在七日黎明时分,从一之谷的后方登上了鹎越高地。当他们正要乘马下行的时候,突然队伍受了惊扰,因为发现有牡鹿二只、牝鹿一只往平家城寨一之谷方向遁去。城里的军兵看了说道:“原来聚居在这里的鹿群,害怕我们,跑进深山去了,为何又向我们大军云集之处逃了回来,好生奇怪呀!莫非深山之中来了源氏大军?”正在骚嚷不休之际,伊豫国住人武知清教进前说道:“无论怎样,从敌人那边逃来的,总不能让它跑了!”于是射倒二只牡鹿,没射那只牝鹿,让它过去了。越中前司制止他说:“射鹿干啥,不知情形危急吗!现在一支箭可以抵挡十个敌人,既杀生作孽,又虚耗了箭镞。”
九郎御曹司向平家城堡遥遥望去,说道:“放马下去试试看。”于是赶了几匹空着鞍子的马下去,有的折断了腿,跌倒滚落下去;有的却平安无事地下去了。有三匹佩着鞍子的马到达越中前司的临时营房上头,颤抖着身子站立在那儿。御曹司看了说道:“每个骑手小心照顾着马匹,是能够下去而不致损伤的,这就行动吧,义经当作榜样!”于是由义经领头先下去三十多骑,然后全体跟着下去。走在后面的人,其马镫的前端几乎碰到前边人的胄甲。脚下是碎石子混杂着砂砾,一打滑就溜下去二町远,直到平坦处才收得住脚。从那里向下看去,生着青苔的大岩石直上直下,约有十四五丈深。军兵们说,恐怕这就是葬身之处吧,惊得呆立着不敢向前。这时,佐原十郎义连挺身说道:“咱三浦家族的人,为追捕飞鸟,朝夕在这种山地奔驰,这与咱家的马场没有什么区别。”便率先骑马下去了。军兵们也相继跟随。为了给马提神,士卒们压低声音吆喝着。又由于太阴森可怕,人们都闭着眼睛行进,这里简直不是人所能至的地方,只有鬼神才能出没。还没有下到尽头之时,便一齐发出呐喊。这三千余骑的吼声由于山壁的回响,就象十万余骑一样。村上判官代康国率领人马把平家的临时营房放火烧了起来,恰遇狂风,在黑烟滚滚之中,平家军兵惊恐万分,纷纷往前面的海边逃命去了。海边上准备了不少船只,但因人们争先恐后抢着上船,每只船上挤了四五百人,有的甚至一千人,如何能挤得上去呢!眼看着有三艘大船刚刚驶离海岸不到三町便沉没了。后来就宣布:“有身分的人上船,一般兵卒不许上来。”并挥动腰刀、长刀乱砍。虽然这样,仍有很多人攀住这不准搭乘的船,有的被砍掉手腕,有的被砍掉胳膊,一之谷海边染成了红色,尸积如山。能登守教经历次战斗都是无所不胜的,这次却出乎意料,骑着那匹淡黑色的战马往西逃去,在播磨国明石浦乘船渡到赞岐国的屋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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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越中前司阵亡
无论是平家正面的阵地,还是一之谷海滨方面的阵地,都受到武藏和相模两族军兵的猛烈进攻。新中纳言平知盛正欲往东迎战之时,忽然从山的侧面跑来了儿玉族的使者,对他说:“您从前当过武藏国国司,所以我们武藏国的人特来给你报信,请您看看后面吧!”新中纳言及其随行人员转过身一看,但见黑烟滚滚而来,慌道:“啊呀,西面的阵地陷落了!”便不顾一切慌慌张张地祇窜了。
越中前司盛俊是防守山岭方面的武士大将,他想这个时候是不能脱逃了,索性勒住马,等着与敌人决一死战。这时,猪俣小平六则纲发现了他,认为这敌人值得一搏,便挥鞭踩镫跃马而来,刚一交手,便被击落马下。据说猪俣是关东八国有名的勇士,能轻易地掰掉鹿角上的分枝。那越中前司更是出名的大力士,人们亲眼看见二三十人合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都能够胜任,更可怕的是六七十人才推得动的大船,他一个人就能推上拖下。所以他把猪俣按倒,使其丝毫动弹不得。那猪俣被压在底下,想拨出刀子,但他张开手指却握不拢刀柄;想开口讲话,却被压得太紧,发不出声音;眼看就要被割下首级了,但他力量虽说不能抵敌,可心里却很刚强,丝毫也不气馁,稍稍喘了口气,泰然自若地说道:“你大概听说过我的姓名吧,凡是取人首级者,自己须得报出名来,也得让对方报出姓名,才算取得了赫赫战功。杀取无名之辈的首级,那可算不了啥!”越中前司认为他说得有理,答道:“我叫越中前司盛俊,原是平家一族,因为本人不肖,现在作了家臣。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听。”答说:“武藏国住人、猪俣小平六则纲。”接下去又道:“细察如今形势,源氏强盛,平家已见衰败。现在你在平家主君治下正是得意,你固然可以获取敌人首级去谋求恩赏,可是我看你不能这么做,应该放了我则纲才对。这样我就可以用我的战功保全你们一家几十口的性命。”越中前司闻言大怒道:“我盛俊固然不肖,但确属平家一门,决不向源氏求情。我盛俊也决不饶你源氏的人。你这家伙的鬼话实在可恶!”说着就要斩他的首级。这时猪俣又说道:“真不象话,已经投降的人,还要被摘取人头吗?”越中前司说:“既然这样,就饶了你吧!”便把他拽了起来。前面是干透了的旱地,后面却是深水田,他们二人便在田埂上坐下小憩。
过了一会儿,有个身穿黑革缝缀的铠甲、骑着月白色战马的武士飞驰而来。越中前司见了很是怀疑,则纲说道:“这是我的人,名叫人见四郎,大概是看见我在这里就跑过来了。不必担心。”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等他驰到近处,一同跟越中前司厮杀,快跑过来吧!”正思忖间,距离已经近在一段之地了。越中前司起初轮流注视着这两人,等到人见四郎驰到近旁,他正怒目瞪视这驰来的敌人时,猪俣乘其没有防备,猛然顿足立起,大吼一声,双手向越中前司胸前铠甲用力一推,便把他推倒在后面的水田里。当他想要爬起来之时,猪俣立即骑在他身上,把越中前司的腰刀拔出来,掀起铠甲下端,狠命刺了三刀,然后割了首级。此时人见四郎赶到,猪俣怕以后与他抢功,便把首级挑在刀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素来号称神力无比的平家武士、越中前司盛俊,已被俺猪俣小平六则纲取了首级。”给自己记下了一大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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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忠度之死
萨摩守平忠度是防守一之谷西面阵地的大将军,他身穿青紫色直裰、黑线缝缀的铠甲,骑着剽悍肥壮的黑马,佩着金饰的雕鞍,由一百来骑军兵簇拥着,他不慌不忙,边战边退,且战且走。这时,源氏方面猪俣族的冈边六野太忠纯看中他是大将军,便踏镫挥鞭,跃马前来,说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自己人!”可是,六野太瞧见他抬起头来时的面孔,那牙齿却是用铁浆水染黑了的,心想自己人没有染黑牙齿的,这肯定是平家的公子,于是与他并马交起手来。忠度周围这一百来骑军兵是由各国拼凑起来的,他们见此情形,无一人前来相助,匆忙四散逃走了。忠度自语道:“可恶的家伙,这算什么自己人,不过是口头上说得好听罢了。”于是这位熊野出身、手疾眼快的大力士,迅速拔出刀来,把六野太在马上搠了两刀,落下马来,在他落马之后又随手搠了一刀,一共刺了三刀。头两刀搠在铠甲上,没有刺透,后一刀搠在脸面上,只是轻伤,也未致命。当忠度按住他要割取首级之时,六野太的护兵从后面赶到,拔出长刀,把忠度的右臂从肘关节处砍了下来。忠度心知不好,便说:“且慢动手!等我念完十遍佛!”说完便把六野太推出一弓之地,然后面向西方念诵道:“光明遍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1】十遍刚刚念完,六野太便从后面袭来,取了忠度的首级。他只知道这是一位大将军,但不知道到底是谁,于是便把箭筒里边的文袋打开来看,但见里面有一首题名《旅宿之花》的短歌:
旅途日且暮,投宿樱树下;
今宵东道主,原来是樱花。
落款写着忠度,这才知道此人就是萨摩守平忠度。于是把首级挑在刀尖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一向负有盛名的平家将领萨摩守忠度,被我冈边六野太忠纯取了首级。”这喊声,敌我双方都听到了,人们都说:“真可怜呀,这位精通武艺又擅长诗歌的人,了不起的大将军。”无人不为之流泪,不沾湿衣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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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观无量寿经》中的句子,赞颂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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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重衡被俘
正三位中将重衡卿是生田森林方面的副将军,所属的军兵都已四散逃跑了,只剩下主从二骑。三位中将当日的装束是:黄色丝线绣出飞鸟的深蓝色直裰,外穿上浅下深的紫色铠甲,骑的是名叫童子鹿毛的名马。守护在左右的是他乳母的儿子后藤兵卫盛长,当时他穿的是白色细斑的直裰,红线缝缀的铠甲,骑的是三位中将珍藏的月白色的骏马。源氏军中的梶原源太景季和庄四郎高家认出此人乃是个大将军,便挥鞭踏镫一齐跃马追随上来。接应的船只虽然就在海边,但后有追兵,上船已是来不及了,于是跨过凑河和刈藻河,在右有莲池、左有驹林的地方,穿过板宿和须磨向西奔去。由于骑的是一匹骏马,而追兵的马已很疲惫,根本很难追上,眼见相距越来越远了,梶原源太景季踩着马镫立起身来,狠狠地奋力射出一箭,正好射中三位中将马后腿的上部,而且进去很深。在这危急的关头,后藤兵卫盛长唯恐三位中将换骑他的马,便猛抽几鞭逃走了。三位中将看了说道:“怎么啦,盛长!平日信誓旦旦,撇下我不管啦!”盛长假装没有听见,把铠甲上的红色标志揭下扔掉,一溜烟跑掉了。三位中将因追兵已近,马又受伤,便打马跃入海中,但那里恰恰又是浅滩,没法沉没,便从马上下来,切断铠甲上的带子,解开纽结,把盔甲等物尽皆抛掉,正想要剖腹自尽之时,庄四郎高家跑在梶原前面,挥鞭踩镫跃马而至,迅速飞身下马,说道:“可不能这样,无论到哪里,我都奉陪。”于是把他拖到自己的马上,紧缚在马鞍的前桥,自己换骑另一匹备用的马回去了。
且说那后藤兵卫盛长骑着那匹骏马终于安全脱险了。后来他到熊野神社投奔了该社法师尾中法桥。法桥死后,继任的老尼因诉讼进京,盛长也陪他前去。京中的人,很多人都知道盛长是三位中将乳母的儿子,便说:“这个无耻的盛长,当初那么受主公宠爱,竟没陪着一起阵亡,却出人意料地给这老尼作了侍从,太没脸了!”受到如此谴责,盛长确实感到羞愧。据说他常用扇子把脸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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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敦盛之死
平家既已败退,熊谷次郎直实说:“平家的公子们正往海边逃去,想要搭乘接应的船只,这真是太好了,去找个象样点的大将军见个高低吧!”于是策马向海边追去。过不多久,果然看见一骑武士正奔向海湾的船只,那人今日的装束是绣有仙鹤的直裰、上浅下深的淡绿铠甲,头盔上打着锹形结,佩带着镀金的腰刀,背后插着鹰羽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骑的是圆斑灰毛骏马,配着金饰的雕鞍;他奔至海边策马下海,游了五六段远。熊谷喊道:“喂,我看你是位大将军,临阵脱逃,不感到羞耻吗?快回来!”举起扇子来招呼,那人真的转回身来了。当他正要上到岸上之时,熊谷次郎跃马上前与之交锋,立即将他击落马下,按住要割取他的首级。把头盔揭掉看时,原来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稍加修饰,用铁浆水把牙齿涂成了黑色,和自家的小次郎年龄相仿,容颜很是秀丽,怎好利刃相加呢!于是说道:“你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可救你。”“你又是何人?”“我是个平常的人物,我是武藏国住人熊谷次郎直实。”“这样说来,碰到了你,我倒不想通名了。对你说来,我算得上是个象样的对手,我不用通报姓名,你砍了首级去问吧,人们会认得出的。”熊谷次郎闻听,想道:“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杀了他一个人,该打败的仗也胜不了;不杀他,该胜的仗也败不了。自家的小次郎受了轻伤,我心里就难受;假如杀了他,他父母又该是如何悲伤呀!算了,饶了他吧。”可是往后面一看,土肥和梶原率五十左右骑跟了上来。熊谷忍泪说道:“我本想不杀你,可是我们的大队军兵赶上来了,无论怎样你是逃脱不了了,若落在别人手中,同样难免一死,倒不如由我动手,以后给你祭祀供奉吧。”“那么,就请快动手吧。”熊谷非常怜惜这个少年,不知如何下手,但觉眼前发黑,心内恍惚,竟至分不清前后了。可是事情并不能如此了结,他只好哭着取了这少年的首级,并且嘴里嘟哝着说:“唉,身为武士是最可憾的了,若不是生于武勇之家,哪能落得如此下场!我也只好狠一狠心动手杀戮了。”他举袖掩面,悲哀哭诉。过了很久,因为不能如此哭个没完,便割下那人铠甲下面的直裰,把首级包裹起来,同时把那人装在锦袋里的笛子取过来挂在腰间,心中暗想:“怪可怜的。今天早晨这些人还在城里享受管弦之乐。我们东国的军兵不下数万,在战阵之中带着笛子的却一个也没有,这少年是个有身分又很风雅的人呀。”后来,当他把这笛子呈给九郎御曹司看时,人们无不流泪。事后才知道,这少年乃是修理大夫平经盛的儿子,官任大夫,名叫敦盛,生年一十七岁。熊谷以此为契机,其佛心越来越盛了。据传说,这个笛子是因他祖父忠盛擅长吹笛,鸟羽天皇赐给的,经其父经盛又传给他。他也是吹笛名手,常常把这笛子带在身边,并给它取名叫作小枝。虽说这音乐娱乐乃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却成了熊谷次郎日后出家入道皈依佛法的机缘,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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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知章之死
门胁中纳言教盛卿的末子、藏人大夫业盛,在与常陆国住人土屋郎重行交战时遇害。修理大夫经盛的嫡子、皇后宫亮【1】经正,想要搭乘接应的船只,正朝海边奔去时,受到河越小太郎重房所率部卒的包围,不敌身亡。他弟弟若狭守经俊、淡路守清房、尾张守清定,三个人一道冲入敌阵,奋力厮杀,杀伤多人,最后终于战死于一处。
新中纳言知盛卿【2】在生田森林方面担任大将军,手下的人全部逃跑了,只剩下他的儿子武藏守知章、武士监物太郎赖方,一共主从三骑。他们策马奔向接应的船只,朝海边逃去。此时好象是儿玉族的人打着以团扇为标帜的军旗,大约有十来骑,呐喊着追了上来。监物太郎是顶尖的神箭手,他先朝着最前面护旗人的头部猛射一箭,果然箭无虚发,那人立即栽于马下。其中有一个大将模样的人,要同新中纳言交战,跃马前来,公子武藏守知章立即上前隔开二人,与来将并马厮杀,将那人击落马下,随即下马取了首级;当要站起来的时候,敌军的从卒从身后杀来,却砍掉了武藏守的首级。监物太郎又跳下马来,把击杀武藏守的敌人杀死。后来,把箭全部射光了,便拔出刀来厮杀,杀死不少敌人之后,只因左膝中了箭不能站立,就这样坐着战死了。在这混战之中,新中纳言骑着最好的骏马在海面上游了二十余町,赶上了大臣们的船。船上人太多,拥挤不堪,没有让马容身之处,不得不把马放回到岸上去。阿波民部重能说:“不能让这匹马落入敌手,射死它!”立即掂弓搭箭。新中纳言劝阻道:“无论归谁,由它去吧!它救了我的命,不要射吧!”因他这么一说,阿波无奈,只好住手。那匹马对主人恋恋不舍,一时不肯离去,跟在船后游来,直到船只逐渐驶远,才向主人已经离去的海岸游了回去。当游到可以站脚的地方,又回过头来望着船只驶去的方向,哀嘶了二三次。后来,游到岸上休息的时候,被河越小次郎重房捉住,献给了法皇,养在御马厩里。这马原是御马厩中最受法皇喜爱的一匹,当宗盛升任内大臣入朝谢恩之时,皇上赏赐给他的。宗盛把它寄养在新中纳言处,新中纳言很是喜爱,每月朔日都要祭祀泰山府君【3】,为此马祈求息灾延命。此马产于信浓国井上地方,所以取名为井上黑。河越得到此马之后,改名为河越黑。
新中纳言来到内大臣【4】面前说道:“武藏守已先我而亡了,监物太郎也已经战死,我心中甚是不安。儿子是很出色的,为救父亲战死疆场,可我算是什么父亲呢。眼看儿子遇害,毫不救助就逃脱了。如若别人这样,我会严加指责的。至今我才知道,事到临头,自己却也如此惜命。别人不知如何想,我扪心自问真是羞耻啊。”以袖掩面,潸潸落泪,哭了起来。内大臣听了说道:“武藏守替父而死,是很可贵的,他武艺精湛,禀性刚强,是个不错的大将军,他与清宗【5】同岁,今年该是十六岁吧!”边说,边看着卫门督清宗,也禁不住流泪。所有在座的平家武士,无论心肠软硬,无不泪湿了铠甲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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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七卷第十七节注二。
【2】参见第二卷第三节注四。
【3】泰山府君,即中国泰山之神,阴阳家认为此神掌管人的寿命福禄。
【4】内大臣即平宗盛,是新中纳言平知盛的哥哥。
【5】清宗是平宗盛长子,官任卫门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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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失足落水
小松公平重盛的末子备中守师盛,主从七人正搭乘小船撤退之时,新中纳言知盛卿的一个侍从名叫清卫门公长的从后赶来,喊道:“这是不是备中守的船?请带我也上船吧!”于是,便把船又驶回海边。这条大汉穿着全副甲胄就从马上直接往船上跳来。怎能这样呢,这么小的船,轱辘一下便翻了。备中守落入海中,忽上忽下的沉浮。这时,畠山的部曲本田次郎率十四五骑追到,便伸出挠钩将师盛拉扯上来,当即砍下首级。据说当时年仅十四岁。
越前三位通盛卿,是守卫山岗这边的大将军,当日的装束是:红锦的直裰上穿着唐绫缝缀的铠甲,骑着黄膘马,上覆银饰雕鞍。他面部中了一箭,弟弟能登守也被敌人冲散了。他想找个僻静之处自杀,便向东边驰去,不巧又被近江国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纲和武藏国住人玉井四郎资景所率七骑团团包围,终于被杀身亡。他原有家臣一人跟随其后,但在临终之时却未及驰至左右。
只因交战时间较长,东西两边的城门处,都有很多源平两家的军兵战死。城垛口前,鹿砦下边,人尸马骸,堆积如山。一之谷的小篠原,由绿色变成了鲜红。一之谷、生田森林、山背后、海岸边,被射被杀而死的不计其数,仅被源氏割取的首级就有两千之多。死于这次战斗的主要人物有:越前三位通盛、其弟藏人大夫业盛,萨摩守忠度,武藏守知章,备中守师盛,尾张守清定,淡路守清房,修理大夫经盛的嫡子皇后宫亮经正、其弟若狭守经俊、其弟大夫敦盛,共十人。
此次交战平家大败,以天皇为首纷纷乘船逃去,其心情着实可悲。有些船随潮水推引,借海风吹荡,朝纪伊路驶去;有些船驶往芦屋海湾,在浪涛中摇曳;有些船则从须磨沿明石浦驶去。他们在漂泊不定的船上,倚舵为枕,曲肱而卧,独自流泪,衣袖沾湿,对着朦胧的月色无不惆怅伤心。也有的驶经淡路海峡,漂泊到绘岛的岩石岸边,此时此身在这烟波浩渺的途中,就象海上夜啼、离群失散的鸻燕呀。也有的不能确定去向,在一之谷的海面上徘徊不前。似这般任凭风吹浪逐,在各港各岛间辗转飘泊,彼此的生死确是未卜。相从的国有十四个,相随的兵有十万余骑,进抵京城只差一日的行程了,原以为收复京师势如破竹,然而却在一之谷惨遭失败,难怪人们全都心灰意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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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宰相投海
越前三位通盛卿的侍从武士之中,有一个叫君太泷口时员的,他来到通盛夫人(小宰相)的船上,对夫人说道:“老爷行至凑河下游,被敌军七骑包围,终于惨遭不测。其中加害老爷的凶手,据他们自己通报的姓名,一个是近江国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纲,一个是武藏国住人玉井四郎资景。我本应与老爷一同战死,只因事先老爷曾对我说:‘通盛一旦战死,你千万不可轻生,要设法活下来,找到夫人的下落。’因此,我就苟且偷生,厚着脸皮逃回这里来了。”夫人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用衣裳蒙住头,俯身恸哭。虽然听到了遇害的消息,但总觉得可能是误传,或许能活着归来,所以头两天总是怀着等待暂时外出的人的心情。然而四五天过去了,这种寄希望于万一的侥幸心情逐渐冷了下来,变得完全心灰意冷了。唯一陪伴她的乳母也很伤心,终日伏枕流泪。从七日黄昏得知通盛遇害的消息,到十三日夜晚,夫人一直没有起床。到十四日,快要抵达屋岛的前半夜,她仍然卧床不起。等到夜深人静,船中静寂之时,她对乳母说:“这几天虽然知晓通盛卿已经遇害,但我并未十分相信,直至今日黄昏,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认为或许就是真的了。因为人们说他已死在凑河下游,却没一个人说在那以后又见过活着的通盛卿。回想在即将交战的前一个夜晚,他和我作短暂的诀别,异常不安地愁叹道:‘我有一种预感,明日交战或许会战死的。我若有个万一,你怎么办呢?’他虽说了这些,可我觉得打仗已是常事,并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真让人后悔呀。只因没料到那时的会面竟是永诀,当时没有约定来世相会。想起这一点来,实在后悔啊。我的身子已不同以前,平时瞒着未对他说。那天我想不要让他觉得我不贤慧,便告诉了他。他登时高兴异常,对我说:‘我通盛年已三十,尚无子嗣,就生个男孩,作为留在尘世的纪念吧。已经几个月了?有什么感觉?没完没了地在海上漂泊着,置身在船舱里,一旦到了需要安安稳稳地分娩的时候,那将如何是好呢?’这番话竟成为不能实现的遗言了。说实在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十中有九是要殉难的。与其忍受耻辱,还不如死了的好。即或能平安分娩,得抚幼子作为亡夫的纪念,那时,每当见到孩子便如见到亡夫一般,徒增悲思,绝不会有什么慰藉,到头来终归还是免不了要死的。若意外侥幸,得以苟延岁月,按这难如人意的世态来说,总也难免会遭不测的。想到这些,实在令人心忧。我朦胧入睡,他就在梦中向我走来;醒来时,他的姿影依稀就在眼前。与其活在世上如此思念故人,倒不如下决心投身海底呢!想到往后剩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也是痛心的事。我还有些衣物,请你收下,找个适当的僧人,也送一些给他,用来祈祷神佛,保佑通盛往生净土,也可为我的来世祈求冥福。我写下的这封信,传送到京里去吧。”详细嘱咐完以后,乳母满面流泪说:“我撇下心爱的子女,把年迈的双亲也丢在京城,陪伴夫人来到这里,我的心意如何夫人您是知道的。并且这次一之谷之战中阵亡将士的夫人们,哪一个心里又好受呢!绝不能认为只有您一个人这样。您平安地分娩之后,就去抚育幼子,随意找个山岩林木之间,出家为尼,念诵佛号,为亡人祈求冥福吧。您认为自尽之后必定能同通盛卿团聚,但在来世转生之后,在那六道四生【1】之间,究竟谁走哪条路是没法预料的。因为死后相聚的事十分飘渺,所以投水一死的想法是不可行的。而且家中留在京城的老老幼幼,由谁来照应,您又托付给谁呢?多痛心呀,请千万不能有这个打算。”这一番苦口劝告,边哭边说,夫人听了心想:她还没理解我的心思。因又说道:“请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当人感到人世无常之时,往往会说出想投水自尽的话,假如我真的决心自尽,绝不会不让你知道的。夜已深了,睡觉吧。”听了这话,乳母心想:这四五天她几乎连汤水也没喝,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当真要这么做吗?这是多么可悲呀。于是又说道:“您只要下了这个决心,就是千寻【2】海底,我也要跟着您走。您去了之后,一刻我也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了。”这样说着,便在夫人身旁迷糊地睡去。夫人趁此时机,偷偷走近船舷,望着无限浩渺的沧海,没法辨认哪边是西方,心想月亮落山之处必是西方净土,于是心中悄悄念起佛号。那海湾白洲上鸻燕的鸣叫,那双星渡河处舟楫欸乃之声【3】,无不勾起她的哀思。她低声念佛,重复念了约有百遍:“南无西方极乐世界教主,弥陀如来,请依照您许下的宏愿引导我去往极乐净土吧。我们是不得已才分离开的夫妇,请让我们来世生在同一莲台之上吧。”边哭泣边祈祷,在不停地念诵“南无”的声中,纵身跳进了大海。
此时正是从一之谷驶往屋岛的半夜时分,舟中静寂,无人知晓,只有一个没睡觉的舵手及时发现。他立即喊道:“不好了,一位漂亮的女官投海啦!”在大声的喊叫声中,乳母惊醒过来,向身旁一摸,已经没了人影,她只顾“不好了,不好了”地惊呼。好多人下海打捞去了,虽然这样,由于那春夜常见的茫茫雾霭,四处卷来的朵朵云丛,更兼那朦胧不清的月色,虽然一再潜水寻找,却丝毫不见踪影。过了一阵,终于打捞上来了,但已经香消玉殒,魂飞天外了。她上身穿着两层绸衫,下身穿着白色裙裤,头发和裙裤都泡得水淋淋的,打捞上来也无济于事了。那位乳母用手摸着她的手,把脸贴着她的脸,哭道:“怎么此时就下决心了,就是千寻海底也该带着我呀。现在再跟我说句话吧!”她翻身打滚,悲痛欲绝,可是夫人已默默无语了,那微弱的呼吸也早就断绝了。
过了不久,春夜的月儿已在云端西斜,迷蒙的天空现出了曙光,对死者惋惜哀悼之情是一言难尽的。但也不能如此拖延搁置。因怕遗骨漂浮,乃取出通盛卿生前所用铠甲一套,紧缠在夫人身上,然后投入大海去了。此时,乳母痛不欲生,想跟着投入海底,经人们苦苦劝阻,没有办法,只好作罢。由于她心头伤悲难以消遣,便自己剪了头发,由通盛卿的弟弟中纳言律师仲快给她剃了光头,啼哭着接受了尼僧的戒律,为死去的主人祈求冥福去了。自古至今,后丈夫而死的遗孀,难以计算,其中落发为尼者也很常见,至于投海殉情的,则属罕有所闻。所谓“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嫁二夫”,说的就是此类事情吧。
这位夫人是藏人头兼刑部卿藤原则方的女儿,上西门院【4】身边的女官,是宫中第一的美人,名叫小宰相。安元年间【5】的春天,这位女官十六岁之时,有一天女院去法胜寺赏花,通盛卿当时以中宫亮【6】的身分入寺随侍,因而得见这位小宰相一面。虽然是初起相思,那形影姿态却念念不忘,因而始则咏歌,继则写信,以寄托相思之情。书信尽管写了很多,但却从来未蒙赐复。如此度过了三年,通盛卿决意写下最后一封信,派人给小宰相送去。事情很不凑巧,平日收信的那位女官偏偏不在,使者只好怅然而归;但在归途中却恰好遇见小宰相从家里返回宫中去,使者岂肯放过如此机会,便做出从车旁跑过去的样子,顺手将通盛卿的信投入到小宰相所乘车子的门帘里面。小宰相问陪伴的女侍投信的是什么人,都回答说:“不认识。”及至打开一看,原来是通盛卿写的。把它放在车中是不行的,抛在大路上也不妥,便顺手揣在裤腰里,径直赶回宫中去了。当她在宫中值勤之时,夹在腰间的信偏偏凑巧落在女院面前。女院发现这信,赶紧拾起,藏在衣袖里,对女官们说道:“我捡得一件稀罕之物,不知失主是何人?”女官们在神佛面前纷纷发誓,都说:“不知道。”唯有小宰相满脸飞红,一言不发。女院早就知道通盛卿投书求爱之事,便打开来看,只觉得那薰制过的信笺香气喜人,文采也相当出众。只见上面写道:“知你清高薄情,我倒反而高兴……”等等细说情怀之语,信末还附有一首歌:
山间小溪独木桥,
往来践踏湿潦潦。
若得伊人复我信,
热泪沾袖湿于桥。
女院说:“这是抱怨未能见面的意思,倘若过于薄情,反而会招致怨恨。”平安时代的小野小町【7】,姿容绝世,其婚姻际遇亦属世间少有,见者,闻者,无不为其痛心。她落了个清高薄情的名声,结果由于积怨太多,防风无术,避雨无方,到头来只落得夜宿陋室,隔着泪水眺望星月,依仗采摘原野的嫩菜和水中的根芹,度其朝露般的薄命。因此,女院说:“这信是一定要回复的。”于是命人拿来笔砚,亲自答了一首歌:
山间小溪独木桥,
行人无不夸坚牢。
请君放心过河去,
落水杞忧天外抛。
小宰相心中的情思犹如富士山头升起的烟雾,袖上的泪水胜似清见关【8】前的波涛。常言道:“美貌开出幸福花。”通盛卿终于得到了这位女官,他两人可说是伉俪情深了。因此,他们飘泊西海之后,旅居烟波之上,夜宿舟船之中,始终相依相随,卒至同归西天。
门胁中纳言平教盛,他的长子通盛、末子业盛都已先他而去,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能登守教经、出家为僧的中纳言律师仲快了。本来小宰相还可留下来作为已故越前三位通盛卿的遗孀,慰人哀思,如今也已撒手而去,真是令人伤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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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道,参见第二卷第十五节注十三。四生指轮回投生时的四种方式,即胎生、卵生、湿生、化生。
【2】寻是古时长度单位,一寻约等于八尺。
【3】这里借用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传说,描绘通盛夫人自尽之前的幻觉。
【4】上西门院名叫统子,是鸟羽天皇的女儿。按古例,太上皇、太后、公主等都按其住所,封赐院号。有院号的女性,尊称为女院。
【5】安元年间(1125—1177)是高仓天皇在位时的年号。
【6】参见第三卷第三节注十。
【7】小野小町是平安前期著名的女诗人,曾在宫中当女官。关于她的身世,据后世传说:她美貌绝世,极尽荣华,求婚者多人均遭拒绝,后来落魄,嫁给猎师,生有一子;又因丈夫和儿子先死,她流落街头,乞食为生。
【8】清见关位于东海道骏河湾附近(今静冈县清水市),接山连海,景观壮丽,是古代诗歌经常吟咏的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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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首示众
寿永三年(1184)二月七日在摄津国一之谷大战中斩获的平氏诸将的首级,于十二日送至京都。与平家有关系的人都为自己将要遭难而唉声叹气,强忍悲痛。其中隐居在大觉寺内的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夫人心中更是不安。她心中寻思:“这次一之谷会战,平氏一门伤亡很多,幸存者寥寥,传闻有个三位中将被敌生俘,并已押解进京,可能就是我跟前的人吧!”于是以衣袖掩面,哭泣不止。有一女官来访,对她说:“听说被俘的三位中将不是您跟前的那位,是正三位中将重衡。”她想:“如此说来,维盛定是在那些首级之中了。”心中更是不安了。同月十三日,大夫判官源仲赖前去六条河原点取那些首级,打算从东洞院大路往北巡回示众,然后悬挂在狱门树上。这个想法当由蒲冠者范赖和九郎冠者义经奏请法皇圣裁,后白河法皇觉得这事很难办,便召集太政大臣藤原基通,左右大臣藤原经宗和藤原兼实,内大臣藤原实定,堀河大纳言藤原忠亲五人商议。这五位公卿奏报说:“自古以来,没有把公卿的首级在大路上巡回示众之先例,尤其是这些人是先帝安德天皇的外戚,在朝任职很久,范赖、义经二人的请求是很难同意的。”因此,巡回示众一事没有准奏。范赖、义经再次奏报说:“说起保元年间的事,平氏是我祖父为义的仇寇;想起平治时期的事,平氏是我父亲义朝的宿敌。为了平息皇上的盛怒,洗雪父祖的耻辱,我等冒死诛灭朝廷逆臣,如今若不将平氏诸人的首级巡回示众,今后有事又怎能激励将士杀敌报国呢!”由于这两人频频上奏,法皇无奈,只好准奏。观看的人是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曾同平家同朝共事,如今见他们被枭首示众,无不悲哀叹息。
在大觉寺内陪侍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公子六代君的斋藤五、斋藤六兄弟二人,总觉得放心不下,便改装成粗陋卑俗的模样,出去探查情况。他们一一仔细查看那些首级,但却没有三位中将在内。虽然这样,胸中也是悲痛难禁,不觉流下泪来,因怕被人认出,便赶紧回到大觉寺来。夫人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二人禀告道:“小松的公子们,只有备中守的首级在里边,此外便是……”一一说了一遍。“无论是谁的首级,总归都是自己人。”夫人说罢,不住地流泪。过了一会,斋藤五拭去泪水说道:“隐居了这一两年,外人不大认识我们了,过一阵再出去看看也好,至于会战的情况,据一个了解实情的人说:‘小松府的公子们在这次会战之时,是在播磨与丹波交界处的三草山担当守卫,被源氏的九郎义经攻破之后,新三位中将资盛卿、小松少将有盛卿、丹后侍从忠房卿,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驶往赞岐国的屋岛去了。不知为什么,他们兄弟之中只有备中守师盛卿在一之谷遇难了。’我问那人:‘三位中将上哪儿去了呢?’那人答道:‘听说这位将军在开战之前患了重病,回到屋岛休养,没有参加这次会战。’情况说得很详细呢!”夫人听了说道:“一定是由于记挂我们,忧心过度,才患病的。每想他在刮风的日子呆在船里,就叫我黯然神伤;每当传来又在交战的消息,便担心他阵亡疆场。如今抱病于他乡,有谁能在身边精心照料呢?应该设法探听到详情才好。”少爷、小姐说道:“为什么你不打听一下他患的是什么病?”听起来使人感到悲哀。
三位中将维盛也是这样与她心心相印,他想:京城家里的人一定非常悬念,在示众的首级之中见不到我,一定认为我溺水而死了,或者是中箭身亡了,绝不会想到我仍然还活着,要赶紧写信告诉她说:“我这浅薄的生命依然健在。”于是打算派一个侍从回到京城去。他写了三封书信,一是给夫人的,写道:“京城之中到处是仇寇,使你难得有一席容身之地,现在你携幼隐居,困苦可知。本想接你来此,生死与共,但这里的艰难我个人固然能够忍耐,恐怕你来到这里会受不了,所以不能接你。”写得仔细周详,最后附了一首歌道:
何时何地重相逢,
且将翰墨长留念。
然后又给儿女们各写了一封道:“我该如何安慰你们呢,尽量早日接你们来团聚吧。”两封信写了相同的话。使者拿了信赶至京城,交给夫人。夫人更觉悲伤难禁了。使者呆了四五天,告辞回去,夫人哭着写了一封回信,少爷小姐也要提笔作书,问道:“给父亲写信,该说些什么呢?”夫人答道:“想到啥就写啥吧。”于是两人写了同样的字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接我们,实在是想念得很,快来接我们吧!”使者带了信回到屋岛,三位中将看到孩子写的信,思子之情更加殷切了,哭着自语道:“见了这信,不能不减损我抛离尘世的勇气。儿女情长,必定会使向往净土之念转趋淡漠,我且沿着山岳回到京城,与亲人见一面,然后再自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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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女官
同月十四日,被俘虏的正三位中将重衡卿被拉出去游街示众,从六条大路出发向东游去。他被囚在一辆小车内,前后的帘子都已卷起,两侧开着小窗。土肥次郎实平穿着桔红而略带黑色的直裰,外面披挂了一些小甲胄,随从的兵卒有三十余骑,在囚车前后护卫着。京中上下人等看了这情形都说:“真可怜啊,这是什么罪孽招来的报应呀!平家公子很多,唯有他遭了这般厄运。想当年,入道相国夫妇膝前众多的儿女中,他是最受宠爱的,全家上下无人不另眼相看,就是带他进宫谒见法皇或皇上的时候,无论长幼,全都避席让坐,十分敬重。想来必是先年焚毁南都佛寺的罪孽,如今受到这样的报应吧?”游到贺茂川的六条河原,便折回八条大路堀河河畔,把重衡卿拘押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1】在这里建造的佛堂里,由土肥次郎监护着。
法皇派藏人左卫门权佐定长为使者,到八条堀河来见三位中将。定长身穿绯红长袍,佩剑执笏。三位中将穿着白地紫色直裰,戴着立乌帽子。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定长,如今在重衡看来,就如在阴间看到阎王殿里的鬼卒一样。定长转达法皇的旨意道:“倘若你想回屋岛,就转告你们平家的人,把三种神器送归京师。法皇说:若能这样,必定放你回屋岛去。”三位中将答道:“即使要用重衡这样的千万条命换取三种神器,内大臣以及全家的人,怕是谁也不能做主的。倘若我身为女人,或许在母亲二品夫人面前还能提一提。尽管如此,若我拒不接受法皇旨意,恐怕也有不妥,只好暂且转告他们试试看吧。”派往屋岛的使者是平三左卫门重国和从事宫中杂务的花方。只因不许携带私人信件,只好给家里人捎个口信,叮嘱使者向夫人大纳言典侍【2】转告以下的意思:“昔日在旅途之中,有我安慰你,有你安慰我,然而自从分别以后,心里该是何等悲伤呀。夫妻的缘分是永远不朽的,来世让我们再长相聚首吧。”重衡哭诉了这番话,重国就强忍着眼泪出发了。
三位中将以前的侍从之中有个叫木工右马允知时的,眼下在八条女院门下供职,他来到土肥次郎处,说道:“我是先前在中将那儿当差的,当初本想随他同去西国,只因在八条女院门下也兼有职司,没办法,只好留下来。今日在大路上没敢好好看看中将,心里很是怀念。倘若方便的话,请允许我和他见上一面,叙叙旧情,安慰安慰他。我算不上是什么武士,不能跟他一起参加会战,只是朝夕在左右侍奉而已。若你有什么不放心,我把短刀放在这里,务必请你允许才好。”土肥次郎本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说道:“只你一个人,倒也无妨,只是……”说着便收下他的短刀,放他进去了。右马允知时高兴异常,急忙来到重衡跟前。只见重衡好象在想什么,形容十分憔悴,不觉流下泪来。三位中将这时也看见了知时,他好象做梦一般,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过了一会儿,叙过了契阔之后,问道:“那么,经你作媒才得同我结百年之好的那位女官,现在仍在宫中供职吗?”“听说还在。”“临去西国时,未及写信给她,对于后事一句也没嘱托。现在看来,世代结婚的誓约已不可能了。真是惭愧。我想写信给她,不知能不能?你能代我探访一趟吗?”“把信交给我,一定送到。”中将很是高兴,立即修书一封交与知时。守卫的武士问道:“这是什么信,不经验看不许带出!”中将说:“让他们看吧!”便递了过去。“没什么要紧!”武士看罢,把信退了回来。知时带信到了宫中,因为白天人多,暂且躲在附近的一间小屋,等到天黑,挨近女官居室的后门,伫立在外面静听室内的动静。只听那位女官说道:“平家公子那么多人,单单三位中将被俘,让人家塞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人们都说这是焚毁奈良寺院的报应。中将本人也说过:‘虽不是自己的主意,但手下坏人很多,放火焚毁了那么多寺院佛塔。俗话说,叶尖上的露水可以集成冲洗树干的雨水。这些过错肯定归罪于我了’看来,也许就是这个道理。”说着,哭泣起来。知时心想,这位女官也在想着三位中将呀,便很是同情地开口喊道:“请问,屋里有人吗?”“你是从哪里来的?”“从三位中将那里,带来一封信。”闻听此言,平时害羞怕见人的这位女官,急不可耐地跑出屋来,说着:“在哪儿?在哪儿?”便亲自取过信去。只见上面详细描述了在西国被俘的经过,以及今后前途未卜等等言语,最后附了一首歌道:
忍谤含悲将就义。
愿谋一面慰生平。
女官看完信,什么也没说,把信揣在怀里,悲哀地哭了起来。少顷,止住哭泣,写了回信,叙述了别后两年来的离愁别恨,最后和了一首歌道:
为君惆怅人所见,
唯愿同作连理枝。
知时带回信来,守卫的武士们又说:“让我们看一下。”看过之后说:“这无关紧要。”便转给三位中将了。三位中将看完信就愈加思念了,便对土肥次郎实平说:“有一位女官,多年前我与她结为百年之好,现在想见她一面,有话对她说。你看行吗?”实平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当即答应道:“若确实是关于女官的事,倒也未尝不可。”中将喜出望外,让人借一辆车去接,女官当即乘车前来。车子停在房外的走廊边上,中将得知急忙出来相迎,说道:“有武士在旁看着,不要下车了。”自己将上半身从车帘探入车内,同女官手拉手,脸挨脸,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相对而泣。少顷,中将开口道:“当年动身去西国之时,本想与你见上一面,只因情况紧急,连信都来不及写便出发了。后来多次想写信给你,得到你的回音,可是又因为行踪不定,战事频仍,信也没时间去写,白白地虚度了光阴。没料到现在竟以耻辱的身分在此危难之中与你重逢了!”说完,以袖掩面,俯身痛哭。两人心中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等到了夜半,便说:“大路上不安全,赶紧回去吧!”催女官离去。当车子将要离去之时,中将忍着惜别的眼泪,拉住女官的衣袖,哭着作歌道:
与卿相会不可再,
稽留人世只今朝。
女官强忍眼泪和道:
与君此别成永诀,
我当先你赴瑶池。
于是女官便回宫了。后来守卫的武士们不再允许会面,没有办法,只得借书信稍叙愁肠。提起这位女官,她就是民部卿入道亲范【3】之女,美丽绝伦,情义深厚。后来,听说中将在奈良被斩首,她便即时出家,换上缁衣,为中将的来生祈求冥福,说起来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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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御门中纳言藤原家成是平维盛的岳父。
【2】重衡的夫人是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养女,在宫中充任典侍。按京中习惯,称呼女官要冠以父亲官职,故称大纳言典侍。
【3】平亲范于嘉应三年(1121)任民部卿,承安四年(1174)因病于大原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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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岛宣旨
且说平三左卫门重国和从事宫中杂务的花方,奉命前往屋岛传达法皇旨意。内大臣宗盛公以下,一门公卿和殿上人都前来听旨。旨云:
天皇远离宫阙,行幸诸州,三种神器埋没于南海四国,已数易寒暑,此诚朝廷之浩叹,亡国之因由也。查平重衡卿乃焚毁东大寺的逆臣,据朝臣源赖朝奏折,本应处以极刑。念其别离亲族,只身被俘,不无笼鸟思云之念;遥望南海,远隔千里,不无归雁失亲之心;然则云天暌隔,不乏通达之路,若能归还三种神器,自当格外宽宥。
以上乃是法皇恩旨,谨此转达。
寿永三年二月十四日 大膳大夫成忠谨奉
此上平大纳言时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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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奏
重衡卿的家书,一封是向内大臣宗盛和大纳言时忠说明法皇钦旨的大意,他在另一封给母亲二品夫人的信中恳切写道:“若想见儿一面,关于神镜之事请向内大臣委婉言之。再者,今生能否再睹慈颜,实难逆料。”二品夫人看罢,一言不发,把信揣在怀里,俯首痛哭起来。其心中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以大纳言时忠卿为首,平家一门公卿和殿上人聚集一堂,商议如何向法皇复奏。二品夫人把重衡的信遮在脸上,拽开议事厅里众人背后的纸门,伏身在内大臣面前,哭诉道:“那个中将从京城传来的话语,真是惨不忍闻。他心里多么沉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请看在我的面上,将三种神器归还京师吧!”内大臣宗盛道:“我也这么想,但恐世间物议,又兼那源赖朝居心叵测,轻易把三种神器归还京师恐有不妥。况且帝王之位全赖这传世神器。父母爱子,也应权衡这些利害,不能只为考虑一人而使其他子弟亲族蒙受不利。请再仔细斟酌。”二品夫人重又说道:“入道相国辞世之后,我就不想在世上再留片刻,现在天皇蒙尘,情状可怜,又悯你等难以安身立命,我才苟且偷生,乃至今日。自从听说重衡在一之谷被俘,我就神魂不安,朝夕盼望今生能与他再见一面,但是即使在梦中也难得相逢,这就使我更加忧心如焚,心如刀绞,汤水不进。今见其来信,思念更甚。若重衡离开人世,我也必定伴他同行,以免再次遭逢这种苦境,请快杀了我吧。”言毕,号啕大哭,在座的人都觉得甚是悲哀,无不俯首流泪。新中纳言知盛卿进谏道:“即使把三种神器归还京师,重衡也难得生还。不如在复奏中将此事写明。”大臣道:“所言极是。”于是,写好了复奏。二品夫人哭泣着给中将写了回信,因为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怎样运笔,全凭爱子之情的引导,把这封信写完,交与重国带回。重衡的夫人大纳言典侍由于过分悲伤,无力执笔,回信也没写成。推测她心中的痛苦,当然是可想而知的。重国也沾湿了狩衣的袖子,哭泣着退了下去。平大纳言时忠把从使花方叫过来说道:“你是否叫花方?”“是的。”“你身为法皇使者,破浪千里而来,应当给你留个终生难忘的纪念。”于是,在花方的面颊上烫出“浪方”两字的烙印。当他回到宫中,法皇见了说道:“啊呀,这也无可奈何了,以后你就叫‘浪方’吧。”说罢笑了起来。
复奏全文如下:
本月十四日钦旨,于二十八日送抵赞岐国屋岛,敬谨奉旨。
所示各节,窃深思之。然以平家自通盛以下已有多人被诛于摄州一之谷,纵有重衡一人得蒙宽宥,亦何足喜。今上受禅于高仓天皇,在位倏已四载,治世以来,颇具尧舜古风,不料东夷北狄,结党成群入侵帝都。对此,幼帝母后慨叹殊深,外戚近臣义愤匪浅。迫不得已,乃暂时行幸九国,是以还都之前,三种神器不可须臾离于玉体也。夫臣以君为心,君以臣为体,心安则体安,君泰则臣泰;未有内瘁于心而外悦于体,君忧于上而臣乐于下者。昔我祖平将军贞盛【1】讨灭相马小次郎将门【2】,绥靖东部八国【3】,之后传诸子子孙孙,诛讨朝敌逆臣,世世代代永保皇室之圣运。降及亡父故太政大臣,于保元、平治两次会战【4】之时,常以诏旨为重,以身命为轻,悉心为君,毫无私念。而彼赖朝逆臣,因其父左马头义朝谋反,法皇曾属降诏旨欲加诛戮,平治元年十二月,卒因入道相国慈悲为怀,上书求情,乃得宽宥。而今,赖朝逆臣不念昔日洪恩,不恤当年厚意,遽以狼子野心,猝兴蜂起之乱,诚至愚之举也。其遭神明天罚,隳败殄灭,当可预期。夫日月不为一物而晦其明,明王不为一人而枉其法【5】。故圣王之于臣下,不以一恶而弃其善,不以小瑕而蔽其功,况我家数代勤于皇室,亡父屡次尽其忠节,法皇设或不忘往日之功劳,今上当不至有临幸四国之行也。值此之际,臣等奉旨,但思重返旧都以雪会稽之耻。苟非如此,则当远遁鬼界、高丽、天竺、震旦耳。惜乎,人皇八十一代之天子【6】,我国神代流传之灵宝,竟尔流落异国,宁不痛哉! 以上种种,请予转奏。宗盛惶恐顿首谨奏。
寿永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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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贞盛,常陆大掾平国香的长子,天庆、承平之乱时,讨伐平将门,建立大功,封从五位上、镇守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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