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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12 无名氏(日)
【7】养君是对收养的王子的尊称。
【8】能圆的夫人是藤原范兼之女,藤原范子。
【9】宫女指四皇子尊成亲王的生母,藤原信隆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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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虎
寿永二年(1183)八月十日,于法皇殿上宣读任命事项。任命木曾义仲为左马头,赐给越后国,同时还下谕封他为朝日将军。任命十郎藏人为备后守。木曾不想要越后,改赐伊豫;十郎藏人不愿要备后,改赐备前。其他源氏十余人,分别任命为受领【1】、检非违使、卫门尉、兵卫尉。
八月十六日,罢免了平家一门一百六十余人的官职,从殿上挂着的官职名牌上除了名。其中只有平大纳言时忠、内藏头信基、赞岐中将时实三人保留了下来。这是因为法皇曾多次下过钦旨,叫时忠奉戴天皇和三件神器返还京都之故。
八月十七日,平氏一行抵达筑前国三笠郡的太宰府。菊池二郎高直从京都出发一直追随平氏,行至筑后国时,托辞去打通大津山的关寨,便带兵到肥后国,躲在自己的城里,无论怎样征召也不出来,这时只剩下筑前国的原田种直了【2】。九州和壹岐、对马二岛的兵虽然答应前来,但至今也未到。平家参拜安乐寺【3】,以咏歌和连歌来敬神祈祷。正三位中将重衡卿咏道:
故都何熟稔,思之常黯然;
神佛应有知,念此当垂怜。
人们听了都泪流不止。
八月二十日,法皇钦旨,四皇子在闲院殿登基即位【4】。仍以原摄政近卫公为摄政。任命了藏人头和藏人之后就令朝臣们退朝了。三皇子的乳母悲伤叹息,后悔不已,但也没有办法。古人云:“天无二日,国无二王。”只因平家作恶,在朝野出现了两个天皇并存的局面。
从前,天安二年(公元858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德天皇驾崩,几个皇子都想继承皇位,各自暗暗祈祷神灵保佑。第一皇子惟乔亲王,又称小原王子。他富有王者的才能,掌中了然四海的安危,洞悉历代治乱的道理【5】,不愧为圣德贤明的君王。第二皇子惟仁亲王,他母亲染殿皇后是摄政关白忠仁公藤原良房的女儿,亲族之中公卿满门,权倾朝野,不同一般。一个有文韬武略的才干,一个有辅弼万机的栋梁,各有所长,互不相让。为第一皇子惟乔亲王祈祷的,是与他外祖父同族的纪僧正信济,他乃是京都护国寺的长老弘法大师的弟子。为第二皇子惟仁亲王祈祷的,是他外祖父忠仁公的护侍僧、比睿山的惠亮和尚。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双方都是旗鼓相当的高僧,怕是很难解决此事吧。”天皇刚刚晏驾,公卿们便商议道:“本来应该由臣等共同商议择定,但各抒一己私见,只怕会引起天下非难,因此,倒不如用赛马和相扑比试一下运气,根据胜负来决定由谁继承宝祚。”就这样商议妥当了。
同年九月二日,二位皇子亲莅宫禁中的右近马场。王公卿相个个身穿锦袍,马配玉辔,环侍如云,灿列如星,真可说是举世罕见的盛况,天下的壮举。这些公卿和殿上人,按平时心之所向,分为二群,各自为自己的人担忧。作祈祷的高僧,更是不敢怠慢。信济在护国寺设坛,惠亮在宫中的真言院设坛,尽心竭力,各逞所能。惠亮宣称业已身死,借以消解信济僧正的意志,实际上他却披肝沥胆,专心一志地在祈祷。十次的赛马开始了,头四回第一皇子惟乔亲王得胜,后六回第二皇子惟仁亲王取胜。接着举行相扑比赛。惟乔一方由名虎右兵卫督出场,他有六十人的膂力。惟仁一方出场的是能雄少将,他身材矮小,人们以为他连名虎的一只手也敌不过,但他却苦苦恳求,说这是自己做梦都想做的事,便让他登场了。名虎和能雄两人扭在一起,紧抓对方的手,又搡又拽;没过多久,名虎把能雄高高举起,摔出二丈多远。但能雄立即站起身来,并未跌倒,又猛冲上去,大喊着要把名虎摔倒;名虎也大吼一声去抓能雄。双方势均力敌,未分胜负。但名虎身材高大,占有绝对优势。第二皇子惟仁的母亲染殿皇后见能雄情形不妙,便连连派人告诉惠亮说:“我方已露败相,这且如何是好。”惠亮和尚以大威德明王为本尊,虔诚礼拜,说道:“这真是可悲的事。”随手举起金刚杵敲破自己的脑壳,把脑髓同乳木搅和在一起,焚烧起来,冒出烟,捻着颗颗佛珠,拚命地祈祷。这样,能雄竟然大获全胜。于是,惟仁亲王得以登基即位,是为清和天皇,后改称水尾天皇。从此之后,比睿山只要有事,便说:“惠亮破头颅,清和承帝祚,尊意【6】挥智剑,菅原受镇抚。”帝位的继承一向都由天照大神的意志来决定,唯有这一次却是靠佛门的法力所为。
平家在西国闻听四皇子立为天皇的消息,后悔地说:“这真是疏忽,把三皇子、四皇子都带出来就好了。”大纳言平时忠说:“如若那样,木曾义仲奉为主君的高仓宫的儿子义圆便会立为天皇,因为义圆在赞岐守重秀的抚育之下削发为僧,正好逃奔在北国。”人们又说:“出家的皇子怎能继位呢!”时忠说:“这倒没事。还俗为王的事,外国也有不少先例,我朝的天武天皇【7】在东宫时为免遭大友皇子猜忌,削去鬓发,隐居在吉野的深山里,后来举兵灭了大友皇子,继承皇位。孝谦天皇【8】在位时仰崇佛心,削发出家,法名法基尼,禅位给太子;后来又还俗重践宝祚,改称为称德天皇。义圆本来就被木曾奉为主君,立他登基是理所当然的。”
同年九月二日,法皇派公卿为敕使去祭祀伊势神宫,派为敕使的是参议长教。太上天皇派公卿为敕使祭祀伊势神宫之事,在朱雀、白河【9】、鸟羽三代都有先例,但那都是出家之前的事;至于在出家之后,这倒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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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受领是一国的行政长官,相当于我国古时的州郡太守。
【2】这里是指当初由肥后守贞能从九州带到京都的三家军马,这时产生离异之心。参见第七卷第十三节。
【3】安乐寺即原来菅原道真的旧宅。
【4】即后鸟羽天皇。
【5】这一句是套用白居易的诗《百链镜》:“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其中。”。
【6】尊意是天台宗第十三代座主,因在承平、天庆年间慑服平将门,颇负盛名。这里是说尊意的法力镇伏了菅原道真的冤魂作祟。
【7】天武天皇系天智天皇之弟,在东宫时出家为僧。天智天皇去世后,其子大友皇子继位,是为弘文天皇。壬申之乱爆发后,天武起兵,攻灭弘文,自立为天皇。
【8】孝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六代天皇(749—758年在位)。第二次即位称作称德天皇。
【9】白河天皇是日本第七十二代天皇(1072—1086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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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线团
却说筑紫方面,有消息称要建造皇宫,但建都之事却没有定妥,天皇暂且仍住在岩户少卿大藏原田种直的邸宅。平家的人有的住在荒郊,有的住在田野,真是“未闻捣衣声,当知在边塞”。皇居虽说是在山中,但那粗朴的殿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天皇先到宇佐神宫行幸,暂时下榻在大宫司公道的住所,公卿和殿上人住在神社的殿堂,五位、六位的官员住在廊下。四国九州的军兵在庭院居住,这些人披甲执锐,有如云涌,神社的朱墙也似增添了新的色彩。住在神宫的第七天,清晨时分,内大臣宗盛说神明给他托了一梦。梦中推开宝殿的门,听见庄严的声音说道:“世上的烦恼,神明也无法救助,何必费心祈祷!”大臣醒来,心烦意乱,遂低声吟了一首古歌:
悬望于万一,其心亦可哀;
堪怜寒秋暮,虫鸣弱且衰。
时值九月中旬了,秋风瑟瑟,荻叶翻飞,和衣而卧,眼泪浸湿了衣袖;这种深秋的哀愁虽然到处相同,然而在羁旅之中却很难忍受。九月十三日的夜是最适于赏月的,遥念故都不禁潸然泪下。天空虽然无云,但以泪眼望去却是那么的迷蒙。从前在宫中殿上赏月之事,至今想起宛如就在眼前。萨摩守忠度作歌道:
去年赏明月,同在殿堂中;
今夜故居人,思我当忡忡。
修理大夫经盛也作歌一首:
去年共赏月,此事最相思;
彻夜倾肺腑,伊人永志之。
皇后宫亮经正咏歌道:
千里征人在,露重旅途长;
今夜故都月,照我在异乡。
丰后国是刑部卿三位藤原赖资的领地,由他儿子赖经代理国司。赖资在京师下令给赖经说:“平家被神明所抛弃,被君王所抛,逃出帝都,流浪海上,但镇西诸人竟予收留而厚遇之,真是让人奇怪啊!丰后国千万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请一定要与我协力将其逐出国外!”赖经把这件事告知了本地的勇士绪方三郎维义。
这维义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以前在丰后国的片山里住着一个妇人,她有一个独生女儿,没有出嫁,背着母亲和一个男人鬼混,日久天长,有了身孕。母亲疑惑不解地问道:“什么人常来找你?”女儿答道:“只见他来,不知他去哪儿。”母亲教她说:“以后他回去之时,做出标记,跟在后头,查明他的去向。”女儿按照母亲的嘱咐,当那男人早晨回去之时,在他淡绿色狩衣的领子上插一根针,别住一个麻线团,她牵住线头跟着走去。见他走至丰后国和日向国的交界处人称姥岳峰的山脚下,钻进一个大岩洞里去了。女人在岩洞外边闻见里面有很大的呻吟声,于是说道:“我特地来找你,请出来见我吧。”里面答道:“我现在不是人形,你见了会吓坏你,赶快回去吧!你怀的是个男孩,将来使刀射箭是九州二岛无人能比的。”女人又说道:“不管你长得如何,咱们平素的情分是不会变的,你快出来,相互见见面吧!”话音刚落,只见有如地动山摇一般从岩洞里爬出一条五六尺粗,长有十四五丈的大蛇,原来插在衣领上的那根针,恰好扎在它的喉咙上。女人一见吓破肝胆了,伴她同来的十几个人也都吓得魂飞魄散,喊叫着逃跑了。女人回去不久,生了一个男孩,交给外祖父太大夫去抚养,还不满十岁,就长得腰粗、脸长、身材高大。在七岁那年就换了成人衣冠,因为外祖父名叫太大夫,所以取名为大太。无论冬夏,手脚总是皲的,因此又叫他皲大太。那个大蛇是日向国所崇祀的高知尾明神的神体,绪方三郎就是这个皲大太的五代玄孙。因为他是这样可怕的先祖的后裔,如今接到国司的命令,便说是奉了法皇的圣旨,发出檄文给九州二岛,所有的军兵都归他指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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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离太宰府
平家本想在太宰府建都,并在那里建造皇宫,因为传闻绪方维义蓄谋造反,使得平家心中不安。大纳言平时忠说:“这个绪方维义本是小松殿的从卒,哪一位小松殿的公子去安抚一下吧。”“理应这样。”于是,小松的新三位中将平资盛率五百骑奔赴丰后国,想尽办法劝说。但是维义拒不听从,并说:“常言云,大事须由小事做起,现在就该把你们抓起来才对。不过,不抓你们,你们也没啥作为,放你们快回太宰府去,让你们聚在一处等候天命吧。”说罢,便把他们赶走了。维义派他的次男野尻二郎维村为使者,到太宰府说道:“平家为我们的主君,一直蒙受重恩,本应该脱下甲胄,放松弓弦,投奔到你们的麾下。无奈法皇有旨,叫迅速把你们赶出九州,所以还是请你们赶快离开这儿吧!”大纳言平时忠穿着红带系着的直裰,葛布的裙裤,戴着立乌帽子,接见了维村,说道:“我平家的先君是天孙四十九世的正统,人皇八十一代的帝胄,天照大神、应神天皇都给予庇佑。特别是故太政大臣入道公,平定了保元、平治两次叛乱,把你们九州兵马招至京师,置于麾下。如今你们竟然遵奉丰后国鼻子国司的命令,听从东国北国的凶徒源赖朝、源义仲等人的唆使,企图接受采邑,封赐庄园,要把我们逐出九州,未免太卑鄙了。”丰后国的国司刑部卿三位赖资的鼻子长得很大,时忠卿才这么说。维村回来,向父亲如实复命之后,维义说:“这是废话,过去是过去,如今不一样了。既然这样,就赶快把他们赶出九州吧!”于是传令聚集大军。平家闻之,大夫判官季定、摄津判官守澄说:“考虑到今后对这般人的影响,这是不能容忍的。让我们去把他们擒了来。”他们二人带领三千余骑开赴筑后国高野的本庄,攻打了一昼夜。只因维义的兵马有如飞蝗聚集,层层密布,未能成功,只好引军撤回。
绪方三郎维义率三万余骑进攻,平家得到消息之后,慌作一团,毫无准备就匆忙撤出了太宰府。这个太宰府是崇祀天满天神之处,平家曾虔诚祈祷,寄予很大希望,现在只好从这块神域落荒而逃了。抬御舆的人也找不着了,那葱花凤辇徒具虚名,皇上只得乘坐用双手抬的小轿。母后以下所有那些贵夫人都把裤腿卷起系牢。内大臣及所有公卿和殿上人也扎起裙裤两侧的开衩系于腋下;争先恐后,徒步跣足,过护城河往箱崎的渡口逃走。偏巧那时倾盆大雨,风卷尘沙,无人不悲伤哭泣,脸上的泪和落下的雨混在一起无法辨别。沿途参拜了住吉、箱崎、香椎、宗像的神社,一心祈祷天皇能够重返旧都。穿过垂见山、鹑滨等巍峨险阻,走向那浩渺无涯的平沙地带,艰难的行程磨破双脚,染红了沙路;穿红裤子的弄得更红,穿白裤子的染红了裤脚。从前唐玄奘越过流
沙荒岭,其艰难困苦也不过如此吧。但是三藏受难,志在取经,利人利己;而平家是为仇敌所迫,今日可以想见来生的苦难,所以就更加悲哀了。【1】平家一行原打算即使远赴新罗、百济、高丽、契丹,海角天涯,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无奈风狂浪恶,事不由己,便由兵藤次秀远作先锋,屯驻在山贺城。但还未坐暖席子,又听说敌人要进攻山贺城,于是改乘小船,连夜驶往丰前国的柳之浦。想要在这里建造皇宫,只因地面过于狭小,未能如愿。后来,又闻说源氏大军从长门向这里进攻,便乘渔船逃到海上去了。
小松殿的三公子、左中将清经,一直是个想不开的人,他说:“源氏已占领了都城,又叫维义从九州给撵了出来,我们全家就如落网之鱼,根本无处可逃,看来日子不长了。”于是在月夜之中,静下心来,走到船舱外面,拿起横笛吹支曲子,唱几首和歌,然后又从容地读了几段佛经,念了一阵佛号,最后就投身大海了。所有的人无不悲伤哭泣,但这又有何用呢。
长门国是新中纳言知盛卿的封地,由纪伊刑部大夫道资代理国司。道资得知平家乘小舟出奔的消息,赶紧献上大船一百余艘。平家于是改乘大船,向四国驶去。到了四国之后,便以阿波民部大夫重能的名义征集四国的民夫,在赞岐的屋岛因陋就简地建造木板房屋的朝堂。但在动手建造之后又觉得这样简陋的民房根本无法当作皇上居室,便决定用船只暂作行宫。内大臣以及公卿、殿上人只好在渔夫的茅屋内度日,在粗鄙的庐舍里过夜。充作行宫的船浮泊在海上,皇上的寝宫任凭波浪摇摆,没个平静的时候。人们望着潮来潮去,沉浸于深深的乡愁之中;看着披满白霜的苇叶,不禁发出人命危浅的喟叹。远处海滨传来浪拍千里的巨响,令人晨起徒增惆怅;近处船舶传来橹棹之声,让人夜晚更加伤心。遥望远处白鹭在松林上空飞翔,疑是源氏的白旗飘展;听见野鸥在辽阔的海上喧鸣,以为是敌军趁夜行船,不禁心惊胆战。海风侵肤,翠黛红颜姿色日衰;苍波耀眼,征人望乡垂泪难禁。昔日翠帐红闺,如今土屋草帘;往日锦炉薰香,现在芦火炊烟。这些贵夫人们过着这村野生活,个个伤悲不已,血泪不干,绿黛残乱,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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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另有些版本在这句话之后还有这么一段:“原田大夫种直原来率二千余骑和平家一路出奔,后来,山鹿兵藤次秀远率数千骑来迎接平氏,而原田与秀远素来不和,于是原田觉得自己参与进来并非好事,便在中途引军折回了。当通过芦屋渡口的时候,想到这个地名和当初从京都赴福原所经过的地名相同,这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容易引起人们乡思,激起人们感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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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封征夷将军
且说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在镰仓安居不动,却接奉了晋升为征夷将军的钦旨。前来传达钦旨的使者左史生【1】中原泰定,十月十四日到达关东。兵卫佐说:“赖朝以前屡遭朝廷谴责,今以崇尚武勇,得在镰仓荣获晋升为征夷将军的圣谕,不能在私宅接旨,应该到若宫神社去。”于是便到位于鹤冈八幡的若宫来了。这个神社的建筑和京都石清水的八幡神宫相差无几,有回廊,有楼门,有十余町长的甬路。谁最合适接受钦旨呢?经过商议,最后商定:“应由三浦介义澄接旨。因为他是关东八国著名武士三浦平太为嗣的子孙,而且他父亲大介义明是为主君杀身成仁的武士,由他来接旨也是对义明亡灵的一种宽慰。”
传达钦旨的特使泰定,带来同族家臣二人,从卒十人。装着钦旨的文袋由杂役的头目捧着。三浦介义澄也带来同族家臣二人,从卒十人;这两个家臣一个是和田三郎宗实,一个是比企藤四郎能员;十个从卒是由十个大名各派一人匆忙前来担当的。三浦介当天的装束是:褐色直裰上穿着黑丝缝缀的铠甲,佩着威风凛凛的腰刀,背后箭筒里插着二十四支黑羽箭,腋下夹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纽结上,弯着腰接取钦旨。泰定问:“接旨的报上名来。”“三浦荒次郎义澄。”他不是说三浦介,而报了全名。
钦旨是装在一个文卷箱里。他接过圣旨呈给兵卫佐。不大一会儿,兵卫佐把文卷箱还给泰定。泰定觉得很沉,打开盖子一看,原来装了零碎黄金一百两。在若宫的拜殿上为泰定摆好了酒宴,由斋院次官亲义奉陪,由一名五位大夫传膳;赠送骏马三匹,其中一匹备好了马鞍,由大宫的武士工藤一臈祐经牵着。同时还配备了一处旧茅屋当作宿舍。另外准备了厚绵衣服两件,内衣十套,绀蓝色花布一千反【2】,装在长形的木箱里。这次飨宴是很丰盛的。
第二天,泰定到兵卫佐府去回拜,但见设有内外两层警卫所,共有十六间。外警卫所有家丁从卒并肩屈膝列坐两侧;内警卫所里源氏族人坐在上座,一群大名和小名列为末座。泰定被请到源氏族人的上座。不大一会,又让到正殿上去。正殿的客座铺着紫边的席子,泰定坐在这里。主位上铺着白地花绫镶边的席子,帘子高高卷起,兵卫佐在这里坐定。只见他身穿布衣,头戴立乌帽子,大脸盘,五短身材,容貌俊美,说话清晰。首先由他陈述自己的见解:“平家害怕赖朝的威势从京都出奔了,木曾义仲和十郎藏人趁机而入,他们随意谋取高官厚禄,而且对赏赐给他们的领地肆意挑剔,实在太可恶。奥州的秀衡当了陆奥守,佐竹四郎隆义当了常陆守,不听赖朝的命令。希望立即颁发钦旨,对他们痛加挞伐。”左使生泰定答道;“泰定此次前来本应手书贺表以表敬意,因为此行限于传达钦旨,待回京后立即书写奉上,舍弟史大夫重能也要进表祝贺。”兵卫佐笑道:“赖朝哪敢期望诸位的贺表,既这么说,就先拜受了。”少顷,泰定要求今天返回京都,兵卫佐再三挽留,便又住了一夜。
次日,到兵卫佐的府上辞行,又蒙赠给淡绿绢丝缝缀的腰甲一套,银饰佩刀一柄,缠藤的弓、狩猎用的箭若干,马匹十三,其中三匹配了马鞍。另赠给同族家臣和从卒十二人直裰、内衣、宽脚裤、马鞍等多种物件,共装满了三十马驮。除此之外,还赠给大米数十石,以备从镰仓出发到近江叫作镜之宿的驿站沿途吃用。据说因数量有余,途中随处向僧侣贫民施舍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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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史生是太政官属下起草公文的秘书。
【2】反为布的长度单位,一反约为一尺宽三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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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间【1】
泰定回到京都便拜谒法皇,在庭前详细奏报了关东的情况,法皇很是高兴。公卿、殿上人也都喜出望外,认为兵卫佐到底气度不凡,与木曾不同,木曾当上了左马头,担任京都的守备,而举止言谈还是那么粗陋不堪。当然这也难怪,他从两岁起就住在信浓国叫作木曾的山村里,一直呆到三十岁,要他这样也就不错了。
有一次,猫间中纳言光高卿,有事去和木曾义仲商量,警卫向木曾禀告说:“猫间公来啦,说有要紧的事要和您商量。”木曾听了大笑,说道:“怎么,猫要来见人?”“是叫作猫间中纳言的公卿。猫间大概是他家住址的称呼。”这么一解释,木曾说声“那就请吧”,便与客人会面了。但是即使这样,“猫间公”这几个字还是说不清楚,而是说:“猫公难得来呀,那么请吃饭吧。”中纳言听了说道:“此时不必吃饭啦。”“正是饭时,为何不能吃呢。”他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叫作“无盐”【2】,便向从卒说:“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端过来吧。”侍候用膳的是根井小弥太,他选了个顶大的农村用的盖碗,底很深,又把饭盛得满满的,配了三个菜,外加一碗平菇汤。在木曾面前也同样摆了一份。木曾拿起筷子就吃。猫间公嫌碗不干净,连筷子都没拿。木曾说道:“这是义仲敬佛用的碗呀。”中纳言觉得不吃又很难为情,便拿起筷子来做出吃饭的样子。木曾看了嗔怪说:“猫公饭量小,您可别象吃猫食似的,扒拉着吃吧。”中纳言很是扫兴,要商量的事一句没提就匆匆回去了。
木曾自从晋封为朝廷高官,便认为不宜穿直裰入朝,开始换上布制的狩衣,头戴立乌帽子,下穿带纽结的长统裤,从上至下很不好看。然而,坐车他倒很喜欢,可仍穿着铠甲,背着箭,挽着弓,完全没有骑马时的那种威风了。这驾牛车本是现居屋岛的大臣平宗盛的,牛倌也还是原来的那个。木曾捉住这个牛倌之后,按照当时的习俗仍然把他留下使用,但这牛倌心里却很是气愤。平时闲着拴在栏里喂养的牛,一旦出门拉车本来是吃不惯鞭子的,他用力一抽,那牛便向前猛跑,车里的木曾公便被摔个倒仰,象蝴蝶展翅似的,张开两只袖子,怎么也起不来了。木曾公不叫他“牛倌”,而是说:“车把式,干吗,车把式!”牛倌以为是叫他快赶车,便一口气飞奔了五六町。今井四郎兼平挥鞭跃马赶来,叱责说:“为什么把车赶得这么快?”“这牛不听使唤。”牛倌这么解释,想缓和一下,又说:“车上有个把手,您抓住把手好啦。”木曾便紧紧抓住这个把手,问道:“这把手真妙,是车把式做的,还是大臣想的办法?”来到法皇的宫里,把牛从车上卸下来,他却从后面下车。在京里长大的仆从告诉他:“这车子要从后面上,从前面下。”“管它什么车,哪头不都能上下!”他依然坚决从后面下车。类似这样可笑的事很多,人们怕他,并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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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猫间是光高家地址的名称。光高原名光隆,是准中纳言藤原清隆之子。
【2】无盐原是未经盐渍的鲜鱼,此处是说木曾过于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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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岛交战
平家在赞岐的屋岛立稳脚跟之后,收复了山阳道八国【1】、南海道六国【2】,共十四国。木曾义仲听到这消息,觉得不可小看,立即率领兵马前去征讨。其中大将有矢田判官代义清;武士大将有信浓国住人海野的弥平四郎行广,总共七千余骑,向山阳道驰去,在备中国的水岛弃陆登舟,向屋岛进发。
同年闰十月一日在水岛的渡口出现一只小船,既非捕鱼的船,也非钓鱼的船,而是平家信使的船。发现之后,源氏大军呐喊着,把晒在岸边的五百余艘船急忙放入海里去。这时平家已有一千多艘战船攻了上来,大将军新中纳言知盛卿从正面迎敌,大将军能登守教经从背后发动攻势。能登公说:“诸位将士,咱们不能懈怠半分,若让北国的家伙俘虏了去是可耻的。咱们还是把船只都连结起来。”于是千余艘舳舻全用绳索连在一起,船和船之间捆牢了木板,进退船上宛如平地。源平两方的军士高声呐喊,互相对射,船只靠近交起战来。距离远的就引弓放箭,相距近的就举刀厮杀,有的用铁耙决战;也有的扭在一起落到海里去;也有的相互刺死;双方都在拚死拚活地奋战。源氏方面的武士大将海野的弥平四郎阵亡了,大将军矢田判官代义清看见之后,主从七人立即乘小船率先攻了上去,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踩翻了船,全部坠海淹死了。平家方面把备好鞍鞯的战马准备在船上,当船只靠近岸边时,便拽下马来,跨上战马追杀敌军。因此,源氏大军在大将军阵亡之后,就没命似地祇散了。平家在水岛交战中大获全胜,洗雪了会稽【3】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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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阳道八国是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
【2】南海道六国是纪伊、淡路、阿波、赞岐、伊豫、土佐。
【3】这里引用的是越王勾践战胜吴王夫差,终于报仇雪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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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尾之死
木曾义仲知道水岛战败的消息,认为此事不可大意,便率一万骑兵驰往山阳道。平家武士备中国住人濑尾太郎兼康在北国交战时曾被加贺国住人仓光次郎成澄所俘【1】,关押在成澄的弟弟仓光三郎成氏那里。木曾公知道他是当今世上有名的大力士,认为杀了可惜,就没有杀他。而仓光也觉得他为人很重情义,因而对他很宽厚仁慈。这正象苏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能归汉一样,正所谓远托异国昔人所悲,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入夜寝无多时,白昼勤苦终日,伐木刈草迄无宁息【2】。兼康一心想着伺机杀敌立功,重归旧主,这是很难得的一番苦心。
有一次,濑尾太郎兼康见到仓光三郎,说道:“五月间救了我微贱的性命,如今除了木曾公我还能以谁为主君呢,今后若有征战,我兼康誓作木曾公前驱,情愿献出生命。原来在我管下的备中国的濑尾,是出产马草的好地方,希望赐给我做领地。”仓光把这一席话禀报给木曾公。木曾说道:“这话是很感人的。那么你就让他作为前驱,率先南下,去那里置备些马草。”仓光三郎听到如此说,很是高兴,带着三十几骑人马,由濑尾在前面带路,驰往备中去了。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是平家方面的人,他听说父亲从木曾那里被释放出来,便召集了年轻的从卒五十余骑前去迎接。行至播磨国的国府【3】,碰到父亲一行,于是一同南下。不一日来到备前国叫作三石的地方,投宿于当地的驿站。濑尾的旧友备酒相迎,当夜为他设宴祝贺。随来的武士把仓光三郎及其从卒三十多人全都灌得酩酊大醉,个个瘫软在地不能动弹,于是便一个一个全给杀掉了。备前国是十郎藏人的领地,那个代理国司也顺势给杀掉了。
事后宣布说:“兼康是请假回来的,凡效忠平家的人都要拥戴兼康做首领,对木曾手下的人以弓矢相待。”备前、备中、备后三国的武士以及所有能够备办马匹、马具的从卒,都已被平家尽数征集去了,现在只剩一些休养的老兵,他们或穿着粗布的直裰,把裤结钉在直裰上;或穿着粗布的内衣,折起下摆拽在腰带上;披上简单的铠甲,带上打猎的弓箭,奔集到濑尾的麾下,总共约有二千余人。他们以濑尾太郎为首领,在备前国福隆寺附近叫作绳手和篠迫的地方构筑城堡,挖掘深宽各二丈的护城沟,用树枝编成木栅,搭起箭垛,做好了放箭的准备,等待着与敌人交战。
由十郎藏人委派的备前国代理国司被濑尾杀掉之后,手下的人纷纷向京城逃去。逃至备前国和播磨国交界处叫作船坂的地方,遇见了木曾公,把发生的一切向木曾公禀告。木曾后悔地说:“可恨的东西,早该杀了他。”今井四郎说道:“看那家伙的神气就不同寻常,我足足说了一千遍该杀了他,可是最终还是饶了他。”木曾说:“我看,他也干不成什么大事,追上去,结果了他!”今井四郎道:“那就让我去吧!”说罢,就点检三千余骑疾驰而去。福隆寺的绳手、篠迫,面积不过弹丸之地,全长只不过西国道的一里【4】,左右都是沼泽田,马足踩不到底。那三千余骑拍马扬鞭,让战马放开腿跑去,及至跑到城堡前一看,那濑尾太郎正站在箭垛上面,大声说道:“从五月至今,多蒙救助我这微薄的性命,感谢你们的好意,为此,特在此地准备些谢礼。”说罢,精选的几百名强弩手便连连放出箭去,简直让人无法抬头前行。今井四郎为首,祢井父子、宫崎三郎、诹访、藤泽等血气方刚的勇士们,歪戴着头盔,把射死的人马拖拉过来,填在护城沟里,呐喊着攻了上去;有些人跳进旁边的深泥田里,也不管踩着的是马胸还是马腹,成群地向前进攻;有些人匍匐在洼地上,爬着向前冲锋;就这样整整厮杀了一天。到了夜晚,濑尾临时召集的武士们大部战死,幸存者剩下不多了。濑尾太郎的篠迫城堡失陷之后,他带着残余部队退至备中国的板仓川畔,在那里构筑工事打算防守,但今井四郎随即又追了上来。濑尾的部队利用狩猎的箭镞防守了一阵,在矢尽镞绝之后就没命地四散逃跑了。濑尾太郎主从三人沿着板仓川岸逃去。在逃到三户山之时,曾在北国俘虏过濑尾的仓光次郎成澄撞见了他。成澄心想,这家伙杀害了我的弟弟,我非活捉了他不可。于是冲出队伍单身匹马追了上去。只跑了一町便追上了。他在后面喊道:“濑尾公,这么狼狈逃窜,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快回来吧,快回来吧!”这时濑尾正在板仓川里涉水往西岸去,听见喊声便勒住马做出迎战的架势。仓光成澄骤马向前,两马一错镫,就互相扭住,一齐跌至马下。两人都有超群的膂力,忽上忽下地翻来滚去,最后滚进岸边的深渊里去了。仓光不识水性,濑尾长于游泳,于是在水下掀起仓光铠甲下的护腰软甲,一连捅了三刀,然后割下了首级。自己的马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换上仓光的马继续逃去。且说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他没有骑马,和从卒们一起徒步逃跑,虽说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只因长得太胖,连一町也跑不动,扔掉随身的装备,还是跑不动。作父亲的兼康,丢下儿子一口气跑了十余町,蓦地转过身对从卒说:“我平日与成千上万的敌人作战,觉得四处都是光明,如今撇下了小太郎,觉得眼前漆黑,看不清前方之路途。若能活着再回到平家的伙伴中去,同辈们一定讥笑:兼康六十多岁了,还那么胆小怕死,扔下独生子一个人逃命去了。那未免太耻辱了。”从卒说:“所以我说不如大家在一起,反正是生死有命嘛!我们折回去吧。”兼康说:“就这样吧。”便折回去了。小太郎腿肿了,躺在地上。兼康说:“只因你跟不上,我想不如一起战死了吧!所以就回来了。”小太郎听了父亲的话,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说道:“我实在走不动了,本来应该自尽的,反而拖累您为我丧生,这不是犯了五逆罪【5】吗,您赶快逃走吧!”兼康说:“我是下决心不跑啦。”于是,便在原地休息。这时,今井四郎一马当先,率领五十余骑呐喊着追了上来。濑尾太郎把剩下的七八支箭随手一连串射了出去,当即射死了五六人。然后拔出腰刀,先砍下小太郎的头,便冲入敌阵,乱杀乱砍,消灭了不少敌人,最后终于战死了。从卒也奋勇当先,奋战多时,终因身负重伤多处,无力再战,没来得及自尽就被俘虏了,可是不到一天也就因伤重死去了。他们主从三人的首级悬挂在备中国的鹭鸶林示众。木曾公看到时,说道:“啊,真英勇,真可以算得上是以一当千的勇士!真是可惜了,该饶了他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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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七卷第六节。
【2】这段话引自李陵答苏武书,略有改动。
【3】播磨国国府即今姬路市。
【4】西国道的一里约合六百五十余米。
【5】参见第一卷第六节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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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山
却说木曾公在备中国的万寿庄屯集兵马正欲向屋岛发动攻势。忽然留守京城的樋口次郎兼光派使者送信说:“十郎藏人在您外出之时,向法皇谄谀,屡进谗言,请暂停西国之征,迅速进京。”木曾说声“这还了得”,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向京都飞奔。十郎藏人觉得对自己不利,便避开木曾进京的道路,取道丹波路出奔到播磨国去了,而木曾公则经由摄津国【1】驰向京都。
平家想再次向木曾挑战,派出的大将军有:新中纳言知盛卿、正三位中将重衡;武士大将有: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总兵力两万余骑,战船千余艘,驶往播磨国,在室山摆开了阵势。十郎藏人想同平家作战以与木曾修好,便率五百余骑袭击室山。平家摆下了五个阵地,一阵由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率二千余骑,二阵由伊贺平内左卫门家长率二千余骑,三阵由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率三千余骑,四阵由正三位中将重衡卿率三千余骑,五阵由新中纳言知盛卿率一万余骑,各阵严加防范。十郎藏人行家带领五百余骑呐喊着攻了上来。一阵的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拒战不久,便让开中路让敌军冲了过去。二阵的伊贺平内左卫门照样闪开让其通过。三阵的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也都让开道路让他们冲过去。四阵的正三位中将重衡卿也让他们冲到阵里边来。从一阵到五阵按先前计议的部署,诱敌深入,包围起来,然后突然一齐呐喊发起攻势。十郎藏人知道已经中计,哪能逃得出去,便奋勇向前,不顾一切地拚命冲杀。平家的武士们高喊着:“同源氏的大将拚呀!”奋不顾身地杀将起来。十郎藏人确实是员大将,没有哪一个武士能够和他匹敌。新中纳言一向很是看重、视为股肱的纪七左卫门、纪八卫门、纪九郎等武士均被十郎藏人杀死。如此混战多时,十郎藏人的五百余骑只剩下三十骑左右。敌军四面包围,自己方面所剩无几,看来怎么也突不出重围了,于是决然向那云集的敌人杀去,终于从敌阵中冲出来了。十郎藏人自己虽未负伤,一族部曲二十余骑却大半负伤。他们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出发,逃到和泉国,穿过河内,退到长野城躲了起来。平家在室山、水岛打了二次胜仗,声势越发壮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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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摄津国是今兵库县东部和大阪府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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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判官
源氏的军兵住满了京城,他们到处闯入民宅,掠取财物,即使是贺茂、八幡等神宫的属地也未能逃脱。或割取青苗喂马,或强开民仓抢劫,或剥取行人衣物。人们纷纷议论说:“平家在京之时,只觉得六波罗有些害怕,可是打家劫舍却没干过;源氏进得城来则无所不为了。”
且说木曾左马头回到京都,法皇立即派来使臣,叫他平定乱局。这个使臣是壹岐守知亲之子壹岐判官知康,是闻名天下的鼓手,所以当时都叫他鼓判官。木曾见了他并不回答钦旨,而是先问:“人称老兄为鼓判官,不知这鼓是让大家敲的,还是给大家打的?”知康并不回答,径自回去向法皇复命道:“义仲很是放肆,现在与朝廷持敌对态度,应派兵火速讨伐。”可是法皇当时没能征召很有才能的武士,只命令延历寺的长老和三井寺的住持,吩咐他们召集寺中能战的僧徒;而公卿和殿上人所能召集的也只是些市井的泼皮、无赖、流氓、乞丐等等。
木曾义仲冒犯法皇的消息一经传出,畿内五国【1】原本依附木曾的军队都倒戈投向法皇去了;信浓源氏一族的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叛离木曾归顺了法皇。今井四郎说:“这事非同小可,若不奉戴圣明帝王,怎能去打仗呢?我们应该御甲驰弓,向法皇请罪。”木曾怒吼道:“我自信浓起兵,开始在麻绩、会田打了一仗,然后在北国攻打砥浪山、黑坂、盐坂、篠原,在西国攻打福隆寺的绳手、篠迫、、板仓城,可以说是所向无敌。即使是圣明帝王,我也不会御甲弛弓向他请罪。直截了当地说,担负着守护京都的重任,难道连一匹乘坐的马也不喂养吗?即使割了一些田里的青苗来喂马,法皇也不该降罪。军中无粮米,那些年轻人到城外闯入民宅掠取些财物,也未必不合情理。至于滋扰公卿府邸的事完全是误会,那是鼓判官诬陷人的诡计,这面鼓一定得给他砸碎!此次是义仲的最后一战,让赖朝也瞧瞧咱们的手段。诸位武士们,出战吧!”说罢就率军出发了。北国跟来的兵都逃跑了,只剩六七千骑。他仍按惯例把兵分成七股。第一支由今井四郎兼平率二千骑向新熊野神社方面攻打后路,其余六支人马采取包围法皇所居法住寺的形势,分别由各个街区小路经过河滩向七条河原汇集,口令发出,便分头行动了。
战斗从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开始打响。法住寺里也集结了军兵二万余人,为防与敌人混淆,头盔上都扎了松叶。木曾驰马来到法住寺西门,但见鼓判官知康在那里指挥军马,他穿着红色战袍,没穿铠甲,只戴了头盔,头盔上画着四天王的像,站在殿内靠西边的土墙上,一只手拿着金刚铃,不住地摇动着,还不时地作出舞蹈的姿势。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都嘲笑他说:“真不成体统!知康让天狗迷上了吧!”知康大声说道:“以前接读圣旨,枯草枯木也要开花结实,恶鬼恶神也得听从训服。如今虽是佛法衰微的末世,怎能与圣明帝王作对引弓放箭呢!你们射出的箭,一定会返回去射在自己身上。你们拔出的刀,也必定要砍伤自己!”刚斥责这么几句,木曾便厉声喊道:“不许他胡说!”军兵们立刻就发出了一阵呐喊。
且说派出去从背面攻击的樋口次郎兼光也从新熊野神宫方面发出喊声,带有火种的箭射进法住寺的宫殿里去。恰遇狂风大作,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刹那间,烈焰遮天,乌烟蔽日,那位指挥战斗的知康见形势不好,率先逃跑了。主将一逃,那二万多官军也就亡命地祇去了。由于太慌张,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有的拿了箭忘了弓,也有的倒插长刀戳伤了自己的脚,也有的由于弓挂在别的物件上取不下来,索性弃弓而逃了。原在七条大道尽头担当防卫的摄津国的源家军,便从七条大道向西逃去。只因在战斗开始之前法皇传令:“发现有脱逃的人格杀勿论”,所以当地居民便在屋顶上支起防护板,收集很多准备砸人的石块,专等对付逃兵。他们看到摄津国的源家军败下阵,便说:“喂,这是逃兵呀!”便拣起石头不停地砸了下去。源家兵说:“我们是法皇的兵,别弄错了。”房上的人却仍然喊道:“不要听他的,法皇有令,格杀勿论,砸死他!”还是不停地砸了过来。于是有些人弃下战马侥幸逃得了性命;有些人当场被砸死了。八条大道的尽头是由比睿山的僧兵警卫着的,那些忠贞不肯后退的全被杀死了,那些卑鄙的全都逃跑了。
主水正【2】亲成穿着淡蓝色狩衣,围着浅绿色腰甲,骑着花白色战马,沿着河岸逃往上游。今井四郎兼平追上来,一箭射穿他的头骨。亲成是清大外记【3】赖业的儿子,有人议论他说:“本是明经博士,不该换上武士服装。”叛离木曾归顺法皇的信浓源氏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在战斗中阵亡了。除他以外,法皇方面折损的将士有:近江中将为清、越前守信行,都被射死并枭了首级;伯耆守光长和他儿子判官光经,父子二人也都被杀了;按察大纳言资贤卿的孙子播磨少将雅贤,穿着铠甲,戴着立乌帽子,上阵交锋,被樋口次郎生擒活捉。比睿山的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躲藏在法皇宫里,因被黑烟所迫,骑上御马匆匆忙忙向河原逃去,遭到了武士们放出的乱箭。明云大僧正和圆庆法亲王都被射中,落下马来,人头也被砍下。
丰后国的国司、刑部卿三位藤原赖资,原来也躲在法皇宫里,由于火焰所迫,匆忙向河原逃去。在那里受到下级武士的攻击,剥光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时下正值十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河原之风凄冷无比。他的小舅越前法眼性意【4】,手下有个办杂事的僧徒到河原上来看打仗的,恰好看到赖资卿赤身裸体站在那里,说了声“可了不得”,便赶紧跑上前去。他在短褂下面穿着两件白布内衣,本该脱下一件内衣给他穿上,可是没脱下内衣而是脱下短褂给了他。赖资卿把短褂从头顶往身上一套,也没有系带子,那副模样实在丢人现眼。就这样由穿白布内衣的僧徒陪伴着向前走去,却仍不慌不忙,这儿站一站,那儿停一停,边走边问:“这是谁家?那是谁的住所?这是何处?”看到他的行路人都拍手笑个不停。
法皇叫来御舆,启驾到别处去。武士们纷纷放箭射了过来。丰后少将宗长穿着杏红色直裰、戴着折乌帽子,陪伴法皇,急忙说道:“法皇出去巡幸,别弄错了。”武士们立即纷纷下马毕恭毕敬。少将问道:“你是谁?”回说:“信浓国住人矢岛四郎行纲。”通报姓名之后,便指使御舆转到五条的行宫里去,严密保护起来。
后鸟羽天皇乘御船由水上出走。武士们连连朝这边射箭。七条侍从信清、纪伊守范光在船上陪侍,急忙说道:“皇上在这里,别弄错了。”武士们听了纷纷下马致敬。没有多久便来到了闲殿院。这次行幸,仪式的凄惨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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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畿内五国包括: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
【2】主水正是宫中主水司的长官,掌管樽、冰、饘粥、冰室等事务。
【3】清大外记:外记是太政大臣属下掌管文书的官员,分大外记和少外记。清是此人的姓氏“清原”的简称。
【4】性意是法号,法眼是官职,越前是他原籍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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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法住寺交战
在法皇方面担负警卫的近江守仲兼,共有五十余骑,当他正守卫在法住寺西门之时,近江源氏山本冠者义高飞马前来禀告说:“我们在这里交战是为保卫谁呢!法皇、天皇,都已移驾到别处去了。”仲兼说道:“那么好吧。”便发出呐喊冲入包围的敌军之中,展开了激战,终于突破重围跑了出去。他们主从一共只有八骑。其中有一个属于河内国草香族党、名叫加贺坊的武僧,骑着一匹性情极其暴躁的花白色战马。他抱怨说:“这匹马性情暴躁,不听使唤。”仲兼说;“既然如此,换骑我的马吧!”于是便把自己的栗色白尾马换给加贺坊。他们主从八骑朝着防守在河原坂的根井小野太所率二百余骑敌军,呐喊着冲杀过去,片刻就被守军射死了五骑,只剩下主从三骑。加贺坊虽然换骑了主公的马,最后还是战死了。
源藏人仲兼的一族有个名叫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的,因被敌军包围,不知仲兼的去向,他看到栗色白尾马便招呼仆人说:“这马是藏人仲兼的马,看来已经阵亡了,我们立过同生死的盟约,不能死在一块太遗憾了,他是朝哪个阵地冲进去的呢?”答曰:“是冲进河原坂的阵地去了,刚才还看到他的马从那里冲出来。”“那么你赶快回去,把我们临死的情况跟家乡人说。”言罢,单身一人策马向前,高声喊道:“俺是敦实亲王【1】九代苗裔、信浓守仲重的次子、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生年二十七岁,有种的过来,跟俺决一死战。”说完,四面八方,纵横驰骋,东杀西砍,杀死不少敌人,最后也终因寡不敌众,战死疆场。藏人仲兼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他同哥哥河内守,还有一个从卒,主从三人向南逃去。行至木幡山,恰巧赶上因害怕战乱抛离京都,奔向宇治的摄政公藤原基通。摄政公认为他们是木曾的余党,停住御车,问道:“来者何人?”答说:“仲兼,仲信。”“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北国的凶徒呢。你们来得正好,就在我身边做防卫吧。”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把他护送到宇治的故里,然后就奔往河内国去了。
第二天为二十日,木曾左马头站在六条河原上,叫人清点昨天被砍下来的首级,总共六百三十个。比睿山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的首级也挂在那里,见者无不流泪。木曾率军七千余骑策马向东,出发时连发三次呐喊,有如惊天动地一般。都城之内顿时起了一阵喧嚷之声,但听上去象是高兴的欢呼声。
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儿子、宰相长教,来到法皇在五条的皇居,向警卫说道:“我有要紧的事启奏,请给通禀一下。”武士不理。他毫无办法,便进入一户人家,立刻剃除头发,换上黑色僧衣,扮成僧侣模样,再次上前说道:“这样行了吧,请让我进去。”这回就让他进去了。长教来到法皇面前,把这次战乱中遇害的重要人物一一禀报给法皇。法皇不禁流泪说:“明云死于非命,真是意想不到。这次骚乱,我本该一命归天,却反倒活了下来!”说完仍是泪流不止。
木曾召集一族部曲商议道:“义仲已经战胜了一天之主,到底是当天皇好,还是当法皇好?若当天皇,得梳个童子发,若当法皇,得剃个和尚头,模样都很难看。我看就当个关白吧!”这时,军中秘书大夫坊觉明说道:“关白历来是由大织冠【2】的后裔、藤原家的子孙担当的。您是源氏一脉,有所不妥当吧!”“那就无法了。”于是便自封为法皇厩舍别当【3】,把丹波国作为自己的领地。他既不知上皇因为出家才称为法皇,也不知天皇尚未成年所以梳着童子发,未免太无知了。他还要娶前关白藤原基房的女儿,过不多久真的强扭着当上了藤原公的女婿。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令罢免了三条中纳言藤原朝方等公卿、殿上人四十九人的官职,并且给予监禁。这与平氏掌权时罢免四十三人的官职相比,更加专横霸道。
却说木曾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颇为恼怒,竟欲兴兵痛加讨伐,便通知舍弟蒲冠者范赖【4】和九郎冠者义经向京都进攻。但范赖和义经听说木曾烧了法住寺,拘执了法皇,弄得到处乌烟障气,便商议说:“这样轻率地攻打京师有点不妥,先到镰仓详细报告之后再采取行动。”二人行至尾张国热田大宫司【5】处,恰好宫内判官公朝和藤内左卫门时成为报知京中情况从都城飞奔来此,于是便将木曾种种恶行详细诉说。义经听完说道:“这些情况,宫内判官应当亲自去向镰仓报告,若是不知详情的使者前往,镰仓公仔细询问起来,恐怕就很难说明白了。”于是公朝便继续驱车,奔往镰仓去了。仆役下人因害怕打仗全都逃散了,只有十五岁的嫡子宫内所公茂陪他同行。来到镰仓向兵卫佐赖朝细述原委之后,兵卫佐大惊道:“鼓判官知康行动失当,导致法皇宫被焚,高僧名僧遇害,真是可恨。知康已属违误诏旨的人,如再继续任用,恐怕还会出大乱子。”言毕立即派出使者前往京师。那鼓判官为解释失误的理由,昼夜兼程飞奔镰仓而来。兵卫佐只是冷淡地说:“这个蠢才我不见,没什么好说的。”知康连日到兵卫佐的府邸求见,终未相见,体面全失,返回京都去了。后来听说他隐居在稻荷神社附近,苟延残命。
木曾左马头向平氏方面派出使者,说道:“速来京师,共谋讨伐东国。”内大臣很是兴奋,但大纳言平时忠、新纳言平知盛认为:“即使当此末世,与义仲相结缔返回京都,也是不妥之举。圣明帝王带着三种神器在这里,应即诏令他卸甲驰弓,前来投降。”这样给予答复,木曾当然不肯接受。松殿入道公【6】叫木曾来到自己的府邸说:“清盛公虽然作恶无数,却也做了不少稀世难得的善行,维持天下二十余年的安宁。只做恶不行善是不能持久的,你罢免的那些官爵,应该统统让他们复职。”木曾虽是一介草莽武夫,这回倒听从劝告,给那些罢了官的全都恢复了官职。松殿入道公的儿子师家,当时是中纳言中将,在木曾主政下晋升为大臣摄政。这时恰好大臣没有空位,便把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公【7】内大臣的职位借拨给师家,让他当了内大臣。因此世人都称新摄政公为“借用大臣”。
同年十二月十日,法皇离开五条的行宫移居到大膳大夫成忠的邸宅、六条的西洞院。同月十三日在宫中照例举行岁末佛事,然后叙官论爵,确定任免事宜。一切均按木曾的意思,安排了各人的官职。这时,平家在西国,兵卫佐在东国,木曾本人则在京师扩张他的势力范围。这正好象西汉东汉期间,王莽篡取天下掌政一十八年的情形一样。四方的关卡一律禁止通行,交给朝廷的租税无法输纳,给私人的年贡也无法进京,京中上下人等都如同没水的鱼,苟延残喘,勉强度日。就在这危难之中迎来了寿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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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实亲王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宇多源氏的远祖。
【2】参见第一卷第十一节注七。
【3】厩舍别当即厩舍的长官,主管御用马匹。
【4】蒲冠者范赖是源义朝之子,源赖朝的异母弟,因生于远江国滨名郡伊势大神宫的蒲御厨,所以名前加一蒲字。
【5】热田大宫司即热田神社的神职长官,历代均由藤原季兼的子孙担任。
【6】松殿入道公:藤原基房于治承三年(1159)被平清盛贬为太宰权帅时出家,法号善观。
【7】实定公:实定是藤原公能之子,行内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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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马
寿永三年(1184)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1】的府第——六条西洞院——作为临时驻跸之所,不合宫廷体制,所以没有打算庆祝元旦大典,也没有安排朝贺。法皇这里都是这样,皇宫里的小朝拜【2】也就没有举行。
平家是在赞岐国的屋岛海滨辞旧迎新的,认为不适于举行元旦朝贺盛典,所以既使天皇御驾在此,却也没有举行节会和遥拜四方的典礼。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进献鳟鱼的使者,没有前来;而大和国吉野的国栖村民也没有来此献唱祝贺。人们都议论说:“以前处于乱世之时,京城之中也没这样呀!”时下阳春三月已到,滨海之风煦和,气温也渐渐温暖起来了,可是平家的人却心境寒冷,犹如置身于大雪山中的苦寒鸟【3】。他们忆起往年阳春时节,柳色参差,东西两岸浓淡交错;梅花开落,南枝北枝各异其趣;人们当此花朝月夜,或诗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绘扇比画,或斗草赛虫,何等欢乐无穷。如今他们则只能谈说往事以消磨漫长的春日,此时此景的确让人悲哀。
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马头义仲拜见法皇,奏请出兵西国,讨伐平氏。原说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从东国传来,说前兵卫佐源赖朝为了惩戒木曾的恶行,派出军兵数万骑,并已进抵美浓国和伊势国。木曾闻讯大惊,传令拆毁宇治和势田两处大桥,分兵两路御敌。可是,手下并无多少军兵,势田桥方面是正面阵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余骑防御;宇治桥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万余骑防御;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义教【4】率三百骑前往。东国这边,正面进攻的大将军为蒲御曹司【5】范赖,从背后进攻的大将军是九郎御曹司义经,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余人,据说总兵力约有六万余骑。
当时赖朝有两匹名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梶原源太景季【6】向赖朝恳求那匹生食。赖朝说:“若有个万一,这匹生食马我是离开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马,并不差于生食呢!”于是就把摺墨赐给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纲来辞行之时,赖朝不知怎么想的,对他说道:“你要明白,要这匹马的人不少哩!”就把这匹生食马赐给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宠若惊地说:“高纲将骑这匹马身先士卒渡过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纲在宇治川阵亡,那就是被别人抢了先,如得知我还侥幸活下来,那一定是我打了头阵。”说罢,退了出来。在场那些大名小名【7】纷纷议论道:“说这话为时过早,真没意思!”
于是纷纷从镰仓出发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线朝京城进发。且说梶原源太景季走到骏河国的浮岛原,登高望远,勒住坐骑细看那许多战马,只见各自配了喜爱的鞍鞯,戴了颜色不一的后鞧,或左手牵缰,或右手执辔,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络绎不绝地向前走去。景季觉得这些马当中没有一匹能胜过他新得的这匹摺墨马,心里很是满意。正在此时,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马驰了过来。但见它配着金饰的马鞍,戴着有丝穗的后鞧,嘴里喷着白沫,虽有马丁多人相随,却是没法制御,任它奔腾驰骋而来。梶原源太策马向前问道:“这是何人之马?”从人答说:“是佐佐木老爷的马。”顿时,梶原不悦,心里暗想:“真好气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樋口、楯、祢井——决一死战,要不就到西国同那些号称以一当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战。可是赖朝公这样对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这里同佐佐木决一雌雄,同归于尽吧。仅此一举,便可使赖朝公折损两员猛将。”想到这里,便立马等着。佐佐木四郎漫不经心地策马上来,梶原心想:“是从后面追上去干掉他呢,还是给他个迎面痛击?”心里虽这么想,却先搭话道:“喂,佐佐木,这匹生食马,你拜领啦?”佐佐木听了,猛想起赖朝公的话,想必他也是索求这生食马的吧,便答道:“哦,问起这事嘛!如今大事当前,要去攻打京城,据闻宇治和伊势两处大桥已经拆毁,因我没有能够渡河的坐骑,所以想要这匹生食马。后来听说梶原公也有这个请求,可惜没有答应。因此,我想既使请求也是白费,所以就顾不上日后要受训斥,便在出发的前夕,与马丁商量,把这珍藏的生食马偷了出来。”梶原听了这话,便息了不平之气,说道:“这么说来,倒不如让我景季偷了来呢!”说完,大笑着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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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忠,据史实应为业忠。
【2】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凉殿拜贺天皇的仪典。
【3】苦寒鸟是佛经中想象的一种鸟,说它栖居于喜马拉雅大雪山中,夜里受寒冷之苦发奋要在天明之后筑巢,可是及至日出送来温暖,又把夜间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懒惰。
【4】义教即第四卷第三节注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义宪。
【5】御曹司是源氏对其嫡系青年的称呼,相当于公子。
【6】梶原源太景季:梶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长子,景季是本名。
【7】大名,参见第五卷第十一节注十四。小名身份与大名相同,只是占地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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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川夺魁
佐佐木四郎拜领的这匹马,满身茶色,褐鬃褐尾,躯体肥壮,性情暴烈,无论是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张口就咬,因此给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1】。梶原拜领的摺墨马,也是骠肥暴躁,浑身与黑炭无异,所以取名叫摺墨。这两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马。
源氏大军自尾张国出发,分兵两路从正面和背后进攻。攻正面的大将军为蒲御曹司范赖,部将有武田太郎、加贺美次郎、一条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猪俣小平六等,总兵力约三万五千余骑,进抵近江国的野路和梶原。攻背后的大将军为九郎御曹司义经,部将有安田三郎、大内太郎、畠山庄司次郎、梶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涩谷右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2】重季等,总兵力约二万五千余骑,取道伊贺国向宇治桥头挺进。敌军方面已拆毁宇治和势田两处大桥,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桩,拴牢粗绳,把削尖的树枝倒竖起来结扎成栅栏。
此时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岭,志贺的山峦【3】,那峰顶上的长年积雪已经开始消融,山谷间的坚冰也已开始解冻,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见白浪汹涌澎湃,因被浅滩阻挡而高涨起来,那涛声震天有如瀑布轰鸣,倒灌的河水流势凶猛。夜色已渐隐去,渐渐地现出曙光,但河雾浓重,战马和铠甲的颜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将军九郎御曹司义经抵达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试探一下士气,于是说道:“怎么办才好呢,从淀和芋洗两处迂回过去好呢,还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说?”畠山重忠当时年方二十一岁,上前说道:“在镰仓时早就对这条河做过估计,这又不是什么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的水泊。该河是近江国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时也是干不了的,难道想搭了板桥再前进吗!记得治承之战【4】的时候,足利又太郎忠纲以惊人的神力冲到河对岸,现在我重忠这就下水,试探一下水的深浅。”说罢,便以丹治族【5】为主力,五百余骑战马密密匝匝并辔列成了一排。正准备行动之时,忽见从平等院【6】的东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岛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马奔来,一骑是梶原源太景季,一骑是佐佐木四郎高纲。当时人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二人都想争立头功,梶原抢在佐佐木之前大约有一段【7】之地。佐佐木四郎说道:“这是西国最大的一条河,你马的肚带松了,勒紧点!”棍原闻听,心想这倒是的,便两脚踩镫叉开,把缰绳放在马颈上,双手去紧肚带。这时佐佐木蓦地跃马向前,冲入河里去了。梶原知道上当,便立即紧随其后,喊道:“喂,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张着绳索哩!”这么一说,佐佐木便拔出腰刀来,把绊马索一条一条统统斩断,骑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马上,不顾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条线笔直地渡到对岸去了。梶原所骑的摺墨马在河心被冲成一条弧线,从下游远处渡过岸来。佐佐木双脚踩镫立于马上,大声向敌人通报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后裔佐佐木三郎秀义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纲,宇治川的先锋!有种的上来和俺高纲分个高低!”高喊着向敌阵冲去。畠山的五百余骑,紧跟着下河涉渡。这时山田次郎从对岸放过箭来,深深射中畠山的马额,马匹不支,畠山便在河心撑着弓杖从马上下来。撞击岩石的浪涛朝着头盔猛袭过来,他置之不顾,从水下潜渡到对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时,突然觉得后面有人拽他。问道:“是谁?”答曰“重亲”。“怎么,是大串【8】吧?”答说:“是的。”大串次郎重亲行冠礼之时,畠山是给他加冠的长辈。“水流太急,马给冲倒了,无法,只好拽着您前进。”畠山听了说道:“’你们这些娃娃,总离不开我重忠的庇护呀!”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大串投掷到岸上。大串被掷上岸,立即站起身来,向敌阵通报姓名:“武藏国住人大串次郎重亲,宇治川徒步涉水的先锋。”敌人和本部的战士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之后畠山换乘了一匹马,上得岸来,只见迎面有一敌将身穿浅绿色直裰,外着红线缝缀的铠甲,骑着一匹有灰色圆斑的白马,马上披着金银装饰的马鞍,率先冲上前来。于是问道:“过来的是何人?快报上名来!”“木曾公的族人,长濑判官代重纲。”“那么,今日就让你来祭军神吧!”畠山说着就骤马上前,把那人拖下马来,割下首级,挂在本田次郎马鞍前的纽结上。交战就此开始,木曾方面驻守宇治桥的军兵进行了短暂的防御之后,因东国的大军都已渡过河来进攻,便逐渐地溃败,退往木幡山和伏见去了。势田方面,用了稻毛三郎重成的计谋,由田上地方的供御浅滩渡过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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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制四尺八寸约等于一百四十五厘米。
【2】武者所原是上皇、法皇、皇后所居宫院的警卫。
【3】比良山和志贺山均在琵琶湖西岸。
【4】治承之战发生于治承四年(1180),即高仓宫以仁亲王发动的未遂政变。当时足利又太郎强渡宇治川的事,参见第四卷第十一节。
【5】丹治族即丹治比县守的后裔,盘踞在埼玉县熊谷市附近的土豪集团。
【6】平等院位于京都府宇治市,是藤原赖通于永承七年(1052)改建的寺院。
【7】段是日本古时距离单位,一段约等于十点九米。
【8】大串氏属于横山族,与畠山的丹治族同属于武藏国七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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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原交战
敌人溃败之后,立即派人快马向源赖朝报告战况。源赖朝首先问使者:“佐佐木怎么样?”答说:“是宇治川的头阵。”翻开作战记录一看,上面真的写着:“宇治川头阵佐佐木四郎高纲,二阵梶原源太景季。”
木曾左马头接到宇治、势田两处战败的战报,便驰往六条西洞院去向法皇辞行。在西洞院里,法皇及其左右的公卿和殿上人都说:“当今天下危机四伏,这将怎么办呢?”人们都攥着手,极力进行各种祈祷。木曾本已来到法皇御所的门前,因为听说东国的军队已经攻至贺茂川河原,也不去向法皇奏报便转回去了。在归途中经过六条高仓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位相识不久的情妇,便进去诀别,却迟迟没有出来。一个新来的家臣越后中太家光说道:“干吗这么缠绵不休,敌人已经攻到河原了,难道白白等死不成!”可是仍然未见出来,因此他说:“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吧!”说罢便剖腹自尽了。木曾心想:“这是为激励我而死的,”便立即出发了。以上野国住人那波太郎广纯为先锋,总共不过百余骑。及至到了六条河原一看,东国的军兵先上来的只三十余骑,其中有武士二人驰马向前,一是盐屋五郎维广,一是敕使河原五三郎有直。只听盐屋问道:“还等后面的部队吗?”敕使河原答说:“第一线突破了,残余的军兵全部瓦解了,只管追赶就是。”便呐喊着追赶上来。木曾心想今日是最后一战了,让俺把东国的军兵杀他个片甲不留。这样想着便向前冲去。
大将军九郎义经,一边让军兵交战,一边掂记着法皇,想要前去护驾,于是勒紧甲胄,同着五六个武士向六条御所驰去。在法皇御所那里,大膳大夫成忠爬上东边的土墙,浑身颤料着向四周望去,只见那边突然地擎起白旗,有武士五六骑,头盔向后倾斜,象是激战不久的样子,铠甲的左袖迎风飘舞,策马腾起烟尘飞驰而来。成忠叹道:“又是木曾来了,这下可不得了呀!”君臣都慌作一团说:“这回可是必死无疑了。”成忠又开口道:“正往这边来的武士,头盔上是另一种徽标,好象是刚刚进京的东国的军兵。”话犹未了,九郎义经已经驰到门前。他下马拍门,大声喊道:“前兵卫佐源赖朝的舍弟九郎义经从东国到来,快快开门。”成忠喜出望外,赶忙跳下墙,然而竟扭伤了腰。他因太高兴,忘了疼痛,哈着腰跑到法皇跟前奏报。法皇闻听欣喜异常,叫立即开门,让他们进来。九郎义经穿着红地的锦绸直裰,上穿深紫色镶边的铠甲,头盔上打着锹形纽结,挎着金护手的腰刀,背插白地黑斑的鹰翎箭,缠藤的弓上把手处往左缠着大约一寸宽的纸,充分显示出大将军的气魄。法皇从中门的窗棂处看去,说道:“真威风呀,全都报上名来吧!”首先是大将军九郎义经,依次是安田三郎义定、畠山庄司次郎重忠、棍原源太景季、佐佐木四郎高纲、涩谷马允重资,都一一报了姓名。连义经在内一共武士六人。所着铠甲虽各有异,那气宇风度,却都相差无几。大膳大夫成忠奉旨把九郎义经叫到寝宫外侧的厢房,仔细询问了战况。义经毕恭毕敬地禀报道:“闻听义仲谋反,赖朝大惊,便派范赖和义经率主要武士三十余人,领兵六万余骑,前来护驾。范赖取道势田,还未到达;义经击溃宇治的敌军,为保护圣驾特先驰来。义仲沿贺茂川河原向北逃窜,已派军兵跟踪追剿,此刻想已全部铲除了。”奏报如此泰然自若,法皇闻听很高兴,说道:“太好了,木曾的余党或许还会来作乱,你们就守卫在此吧!”义经敬谨受命,紧闭了四门,等待着收集军兵。时间不长,便收集了一万余骑。
木曾本想在万一的情形下奉了法皇,逃奔西国与平家联手,所以收罗了二十个抬御舆的苦役。如今听说九郎义经业已奔至御所守卫,便怒吼一声,呐喊着向数万骑敌军冲去。有几次险些被杀,但他勇猛厮杀,终于突出重围。木曾流泪道:“早知这样,不该把今井派往势田。从骑竹马的少年之时就发誓同死一处,如今竟要分别阵亡于两地,岂不悲哉!一定要查明今井的去向。”于是沿着河原向北驰去。当奔驰至六条河原和三条河原之间的时候,遇到敌军袭击,便且战且逃,以极少的兵力把多如云霞的敌军击退了五六次,终于渡过了贺茂川,逃往粟田口、松坂。去年从信浓出发时,号称五万余骑,今日经过四宫河原之时,仅剩主从七骑了。而且将要孤身一人走上黄泉之路,真是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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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曾之死
木曾从信浓出发时,带有两个美女,一个叫阿巴,一个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这位阿巴,肤白发长,容貌超群,并且善用强弓,不论马上步下,无不百发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以一当千的英雄。她善骑不逊的烈马,在艰险处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来身披优质铠甲,手持长刀强弓,率先直取对方主将,屡立战功,几乎没人能和她相比。因此,在这次交战中很多人或是败走,或是阵亡,而她却残存在最后的七骑之中。
传闻木曾经长坂走上了通往丹波的大路,又传闻沿着龙华山路逃往北国去了。实际上,木曾为了探听今井四郎的去向,朝着势田方向奔来。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余骑在势田防守,现在只剩下五十骑,因担心主将木曾的安危,便卷起战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滨地方,恰与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处,相互辨认出来,两人策马相聚,木曾握着今井的手说道:“义仲本想在六条河原拚了这条性命,只因为担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围,朝这边来了。”“多谢你关怀。兼平也想在势田拚却一死,只因挂念着你,便往这边赶了过来。”木曾说道:“这般看来,我们主从的缘分还没有尽。义仲的军兵被敌人打乱,逃散于山林之中,也许就藏在这一带,把你卷起的战旗举起来作个集合的标志吧!”今井便把战旗高高举起。那些从京城败下来的军兵,以及从势田败下来的军兵,约三百余骑,看到今井的战旗便聚集过来。木曾大喜,说道:“有这些勇士,可以作最后一战了。密集在这里的敌军谁是主将?”“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有多少人马?”“大约六干余骑。”“嗯,是个象样的敌人。反正要拚个一死,就挑个象样的敌人,冲进他们阵里与他们决一死战吧!”说罢,便率先杀了过去。
木曾左马头当日的装束是:红地的锦绸直裰,外穿唐绫密缀的铠甲,头盔顶上打着锹形结,佩着名贵的长刀,拿着缠藤的弓,背后高过头部插着当天交战剩下的几支鹰尾箭,骑着有名的灰褐色烈马,剽悍肥壮,佩着金饰的马鞍。他脚踏马镫立起身来,高声通报姓名:“平时听说过木曾冠者吧,今日你们看到的就是左马头兼伊豫守、朝日将军源义仲。那边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吗,咱们是棋逢对手!就来和义仲一决雌雄,让兵卫佐瞧瞧吧!”大喊着飞奔过去。一条次郎向部下吼道:“刚才通名的是位大将军,小伙子们!一个别让他们跑掉,给我杀呀!”说罢,指挥大军包围上来,个个舍命向前厮杀。木曾所统率三百骑在这六千余骑的包围之中,四面八方纵横驰骋,使尽各种着数,杀到最后回头一看,只剩下五十骑了。欲往那边杀去,有土肥次郎实平率二千余骑挡住去路;再往这边杀去,又有四五百骑坚守;所到之处,或二三百骑,或百四五十骑,或一百骑,都有优势敌军。经过辗转拚杀,左冲右突,到了后来只剩主从五骑了。在这五骑中,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说道:“你是女流之辈,不管往哪里突围,快逃出去吧。我是决心拚个一死的。你如若落入敌手,就是自尽身亡,也会有人议论我木曾在临终一战还带着女人,多难听啊。”可是阿巴仍不想离去,经再三劝说,她心想:“快来个强敌吧,让我作最后一战给你看看。”便勒马等待时机。这时武藏国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师重率三十骑闯来。阿巴杀上前去,与御田八郎并马交锋,猛然间将他擒过马来,按在鞍前,使他动弹不得,立即割下首级抛于荒野。然后她尽弃铠甲等物,朝东国逃去。其余的人,手塚太郎战死,手塚别当落荒而逃。
现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从二骑了。木曾说:“这铠甲平素没啥感觉,如今怎如此沉重!”今井四郎说道:“您身体也没疲乏,战马也没困顿,为何这一件铠甲就觉得沉重呢?恐怕是因为部下丧尽,有些气馁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个人,也会让他们如临大敌,现在还有七八支箭,还足以抵挡一阵。那边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里自尽吧。”边说边策马前进,忽见又有无名的军兵大约五十骑迎面追来。今井说道:“您快进松林里去,由我来抵挡。”木曾却说:“义仲本想在京城战死,逃遁到此就是为了要和你死在一处,与其我们分别战死,不如我们一同与敌人拚死吧。”他们原是两马并头前进,今井听了这话,立即跳下马来,紧靠着木曾的马头说道:“手执弓矢之人,虽然平日负有盛名,若最后的时刻不能自己地暴露出软弱来,那将是永世难忘的缺点。您身体已经疲乏,又没人来接应,若敌军隔开我们,被那些无名之辈打败,死于他们之手,日后说起来,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后死于无名鼠辈之手,未免是千古遗恨,赶快进松林里去吧!”木曾说:“好吧,”便驰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单人匹马闯入五十来骑的敌军中去,脚踩马镫立起,高声通报姓名:“平日你们也总该听说过,今天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俺就是木曾公养父的儿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岁。提起本人,赖朝公也是知晓的。现在兼平跟你们开仗,让赖朝公也瞧一瞧。”说罢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连射出去。敌军之中当即有八人落马,也不知是死是活。随后便拔出腰刀,东突西撞,驰马砍杀,无人敢上前迎战。敌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围在核心,箭镞雨点一般射将过来,幸好铠甲坚牢,未能穿透,也未射中缝隙,因而并未受伤。
木曾单人匹马向粟津松林驰去。那时正当正月二十一日黄昏,地面结起了薄冰,辨认不清这是一片深水田,跃马进去,深陷于泥水之中,连马头都给淹没了。任凭他踏着马镫驱赶,挥舞马鞭抽打,那马只是丝毫不动。只因心中牵挂着今井四郎,不觉回过头去张望,这时从后面追来的三浦石田次郎为久,正觑着他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创,俯下头来,把头盔抵在马头上,石田的两个从卒追至近旁,终于取了木曾的首级,挑在刀尖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闻名全日本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战,听得这个喊声,说道:“事已至此,我还为谁而战呢!请看吧,东国的诸位!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汉自尽的榜样!”说完,把刀尖插入口里,一头栽于马下,穿透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战没有交锋就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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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受诛
今井的哥哥樋口次郎兼光【1】想要讨伐十郎藏人行家,率军往河内国长野城去了。但在那里扑了个空,据说行家已转移到纪伊国的名草去了,于是又向名草奔去。这时传来了京城作战的消息,便转路向京城进发。行至淀川大桥时,遇上了今井的部下。“啊,真可悲呀,您要去哪里?主公义仲阵亡了,今井公也自尽了。”听了部下的话,樋口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说道:“诸位,请听我说,你们这些思慕主公的志士,可以从此逃至他乡,或出家入道,或托钵乞食,为主公祈祷冥福吧。我兼光要到京城去与他们决一死战,在黄泉之下与诸位相见!我想现在就要去见今井四朗呢!”他带领的五百余骑的队伍,沿途到处都有驻马不前或策马逃跑的,来到鸟羽殿南门时,只剩下二十余骑了。东国各族党和诸豪门的人知晓樋口次郎今日即将进京的消息,便分别在七条、朱雀、四冢等处拒守。樋口部下有一个叫茅野太郎的,闯入麇集于四冢的敌军之中,高声喊道:“这里有甲斐国一条次郎的部下吗?我不是专寻他们打仗,谁上来都行!”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然后通报姓名道:“在这里说话的是信浓国诹访上宫住人、茅野大夫光家的儿子茅野太郎光广。我并非要专找一条次郎的部下见仗,因为我弟弟茅野七郎在他麾下,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死于军阵之中,好转告给我现居信浓国的两个儿子,叫他们知晓父亲死得如何壮烈,绝不是懦弱之流。所以说,我并非无故在这里挑选敌人。”说罢,便驰马向前,东奔西突,射倒敌人三骑,逢到第四个敌人,和他并马交锋,双双摔下马来,互刺殒命。
樋口次郎与儿玉族人互相友善,所以儿玉族的人们聚拢来商议说:“按武士的惯例,无论是何人,都广为交际,以备万一之际有个照顾,以解一时的困厄,得延短暂之性命。樋口次郎与我们交好,当然也有这个意思。让我们去请求保全樋口的性命,以此来抵换这次战功的奖赏吧。”于是派出使者去见樋口。使者说:“平常在木曾公麾下,今井和樋口是久负盛名的,如今木曾公既已阵亡,那就没有牵挂了,归顺我们吧。我们用这次战功的奖赏来担保,救你免于一死。你可以出家入道,也可为主公祈求冥福了。”于是,樋口,这位举世闻名的武士,在气运将尽之时,便投降了儿玉族。这件事禀告给九郎御曹司,御曹司奏知法皇,终于赦免了他的罪,但常在君侧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宫中女官们说:“木曾威逼法住寺,高声呐喊烦扰君王,放火杀人逞威肆虐之时到处都有‘今井呀’‘樋口呀’的咒骂声,赦免这种人,岂不招怨嘛!”只因每人都如此说,所以又定他为死罪。
同月二十二日,撤了新摄政藤原师家的职,恢复了原摄政藤原基通的职务。仅六十天就交御了官职,这正如黄梁一梦。从前藤原道兼升任关白,七日而殁;如今藤原师家虽说任职只有六十天,其间却举行了新春的节会,又进行了正月的人事任命,总算有可怀念的了。
同月二十四日,木曾左马头及其党羽五人的首级,在大道上巡回示众。樋口次郎虽然已经投降,但却多次请求要与这些首级一同示众,所以让他穿着印花布蓝色直裰,戴着立乌帽子,与那些首级一道游街。到了次日,同月二十五日,樋口次郎终于被杀了。据说,范赖和义经事前曾为樋口说情,但是人们说:“今井、樋口、楯、祢井,是木曾麾下的四天王,饶恕这些人定有后顾之忧。”特别是法皇有旨,所以终于被杀。据史书所载,当强秦衰弱、诸侯蜂起之时,沛公先入咸阳,因恐项羽随后而至,乃不置妻室美女,不掠金银珠玉,一心坚守函谷关,逐渐消灭群雄,天下遂得大治。而左马头木曾,也是先入京城,如果他能顺从赖朝大臣之命,其智谋当不在沛公之下了。
平家自从去年冬就离开赞岐国屋岛之滨,进驻摄津国的难波海岸,定居于福原旧都。西借“一之谷”筑为城堡,东借“生田森林”当作正面门户。在东西之间的福原、兵库、板宿、须磨,驻守着军兵。这些人是征服山阳道八国【2】和南海道六国【3】之时召募来的,号称十万余骑。一之谷北边是山,南面临海,进口狭窄,谷内宽阔,而海岸壁立如屏风一般。从北面的山脚至南面的海滩,堆积巨石,伐取大树,筑成鹿砦,水深处艨艟壁立,城正面的垛口上,排列着来自四国和九州的军兵,个个身穿铠甲,持弓携箭,有以一当千之勇,其势有如云霞一般。城垛下面,鞍马成排,有二十来层,不时击鼓,威声震天。真个是:一弯弓背有如半月悬胸际,三尺剑光恰似秋霜横腰间;高垛上红旗遍插如林海,风起处赤帜翻飞似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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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樋口次郎兼光、今井四郎兼平、落合五郎兼行,都是木曾义仲的养父中原兼远的儿子。名字的前两字是他们各自住所的地名。
【2】山阳道八国是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
【3】南海道六国是纪伊、淡路、阿波、赞岐、伊豫、土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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